【题解】
本篇虽为公案小说,但不像前代文言公案小说那样情节单纯,人物简单,仅只围绕一个诉讼案件的始末叙述故事,而是把诉讼案件放在一个繁复的生活背景下,具有一种网状的多线结构,交织着胭脂与鄂秋隼的爱情,宿介与王氏的私情,毛大对王氏的性骚扰与入胭脂家情急杀人的多种线索。其中胭脂对于鄂秋隼的痴情、温柔、误解、痛惜,王氏的佻脱卖弄,毛大的猥缩惶急,吴南岱的方正自负,施愚山的谨慎沉思,都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由于案发的因素复杂,受害人隐瞒了部分线索,案情愈加显得扑朔迷离。审案的过程一波三折,前后经历了三个审案的官吏。出现误判,不是传统的贪赃枉法,昏庸腐败,而的确是案情复杂暗昧,“要非审思研察,不能得也”,正因为此,施愚山的折狱之明,用心之苦,更加显豁突出。
施愚山是蒲松龄十九岁以县府道三第一考中秀才时的山东学道。曾在蒲松龄的试卷上批“观书如月,运笔如风”的话。蒲箬在《柳泉公行述》中说:“十九岁弁冕童科,大为文宗师施愚山先生之称赏。”由于施愚山对于蒲松龄有知遇之恩,所以在本篇的叙述上蒲松龄增加了施愚山珍爱人才的色彩,在“异史氏曰”中也充满感念的知己之情。
东昌卞氏[1],业牛医者[2],有女小字胭脂,才姿惠丽。父宝爱之,欲占凤于清门[3],而世族鄙其寒贱,不屑缔盟[4],以故及笄未字[5]。对户龚姓之妻王氏,佻脱善谑[6],女闺中谈友也[7]。一日,送至门,见一少年过,白服裙帽,丰采甚都[8]。女意似动,秋波萦转之[9]。少年俯其首,趋而去。去既远,女犹凝眺[10]。王窥其意,戏之曰:“以娘子才貌,得配若人,庶可无恨。”女晕红上颊,脉脉不作一语[11]。王问:“识得此郎否?”答云:“不识。”王曰:“此南巷鄂秀才秋隼,故孝廉之子。妾向与同里,故识之。世间男子,无其温婉。今衣素,以妻服未阕也[12]。娘子如有意,当寄语使委冰焉[13]。”女无言,王笑而去。
【注释】
[1]东昌:府名。府治在今山东聊城。
[2]业:从事。牛医:给牛看病,兽医。
[3]占凤:择婿。《左传·庄公二十二年》载,春秋时,齐国懿仲想把女儿嫁给陈敬仲,占卦时,占得“凤凰于飞,和鸣锵锵”等吉语,后因以“占凤”喻择婿。清门:指不操贱业的清白人家。
[4]缔盟:指缔结婚约。
[5]及笄(jī)未字:到了婚龄没有嫁出去。及笄,成人。字,女子许嫁。
[6]佻脱:轻佻。善谑:善于开玩笑。
[7]谈友:聊天的朋友。
[8]都:美。
[9]秋波萦转:犹言上下打量。萦,缠绕。
[10]凝眺:注目远望。
[11]脉脉(mò):含情不语。
[12]妻服未阕(què):为死去的妻服丧尚未满期。服,按丧礼规定所穿的服饰。阕,完了。丧服期满称“服阕”。
[13]冰:媒人。
【译文】
东昌府有个姓卞的牛医,生得一个女儿,小名叫做胭脂。这胭脂姑娘才貌双全,既聪慧又美丽。她的父亲很是珍爱她,想把她许配给清贵的门第,但是那些名家世族却嫌他家出身低贱,不屑于结这门亲,所以胭脂已经长大成人,却还没有出嫁。卞家对门住着龚家,妻子王氏,生性轻佻,喜欢开玩笑,是胭脂闺房中一块儿聊天的伙伴。有一天,胭脂送王氏到门口,只见一个少年从门前走过,那少年身穿白色衣服,头戴白帽,风采动人。胭脂一见就动了心,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那少年,上下打量。那少年低下头,急忙走了过去。他已经走得很远了,胭脂还在凝神眺望。王氏看出了她的心思,开玩笑地说:“凭姑娘的才华美貌,能配上这样的人才不觉得遗憾。”胭脂一片红云飞上脸颊,羞怯怯地一句话不说。王氏问:“你可认识这位少年吗?”胭脂答道:“不认识。”王氏告诉她:“他是住在南巷的鄂秋隼,是个秀才,他父亲生前是个孝廉。我从前和他们家是邻居,所以我认得他。世上的男子没有比他更温柔体贴的了。他现在穿着一身白衣,是因为他老婆死了,丧期还没有结束。姑娘如果真有这份心,我可以捎个信儿叫他请人来说媒。”胭脂不说话,王氏笑着离去了。
数日无耗[14],心疑王氏未暇即往,又疑宦裔不肯俯拾[15]。邑邑徘徊[16],萦念颇苦,渐废饮食,寝疾惙顿[17]。王氏适来省视[18],研诘病因。答言:“自亦不知。但尔日别后,即觉忽忽不快,延命假息[19],朝暮人也[20]。”王小语曰:“我家男子,负贩未归,尚无人致声鄂郎。芳体违和[21],非为此否?”女赪颜良久。王戏之曰:“果为此者,病已至是,尚何顾忌?先令夜来一聚,彼岂不肯可?”女叹息曰:“事至此,已不能羞。但渠不嫌寒贱,即遣媒来,疾当愈,若私约,则断断不可!”王颔之,遂去。
【注释】
[14]耗:信息。
[15]宦裔:官宦人家的后代。指鄂秋隼为故孝廉之子。俯拾:俯就。指降低身份与之联姻。
[16]邑邑:忧郁不乐的样子。《史记·淮南衡山列传》:“人生一世间,安能邑邑如此!”
[17]寝疾:卧床生病。惙(chuò)顿:有气无力。惙,心忧气短。
[18]省视:看望。
[19]延命假息:苟延残喘。
[20]朝暮人:朝不保夕的人。
[21]芳体:对妇女身体的敬称。违和:不舒服。称他人患病的婉词。
【译文】
过了几天,一直没有消息,胭脂心中怀疑王氏没空立即前去,又疑心鄂秀才是官宦人家的后代,不一定肯俯身低就。于是胭脂郁郁寡欢,终日徘徊,心中思念,颇为凄苦,渐渐地就不思茶饭,病倒在床上,有气无力了。一天,王氏恰好前来看望,见她这样,便追问她为什么得病。胭脂回答道:“我自己也不知道。但自从那天与你分别以后,我就觉得闷闷不乐,现在就是苟延残喘,早晚性命不保了。”王氏想起此事,小声对她说道:“我家老公出门做生意,还没有回来,所以还没有人传话给鄂秀才。姑娘的身体不适,莫非就是为了这件事?”胭脂红着脸,半天不说话。王氏开玩笑说:“要真是为了这件事,你都已经病成这样了,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先叫他今天晚上来聚一聚,他怎么会不肯呢?”胭脂叹了口气,说:“事已至此,已经不能怕什么害羞了。只要他不嫌弃我家门第低贱,马上派媒人前来,我的病自然会痊愈;如果是偷偷地约会,那可万万使不得!”王氏点点头,就走了。
王幼时与邻生宿介通,既嫁,宿侦夫他出,辄寻旧好。是夜宿适来,因述女言为笑,戏嘱致意鄂生。宿久知女美,闻之窃喜,幸其机之可乘也。将与妇谋,又恐其妒,乃假无心之词[22],问女家闺闼甚悉。次夜,逾垣入,直达女所,以指叩窗。内问:“谁何?”答以“鄂生”。女曰:“妾所以念君者,为百年,不为一夕。郎果爱妾,但宜速倩冰人,若言私合,不敢从命。”宿姑诺之,苦求一握纤腕为信[23]。女不忍过拒,力疾启扉。宿遽入,即抱求欢。女无力撑拒,仆地上,气息不续,宿急曳之。女曰:“何来恶少,必非鄂郎。果是鄂郎,其人温驯,知妾病由,当相怜恤,何遂狂暴如此!若复尔尔[24],便当鸣呼,品行亏损,两无所益!”宿恐假迹败露,不敢复强,但请后会。女以亲迎为期[25]。宿以为远,又请之。女厌纠缠,约待病愈。宿求信物[26],女不许,宿捉足解绣履而去。女呼之返,曰:“身已许君,复何吝惜?但恐‘画虎成狗’[27],致贻污谤。今亵物已入君手[28],料不可反。君如负心,但有一死!”宿既出,又投宿王所。既卧,心不忘履,阴揣衣袂[29],竟已乌有。急起篝灯[30],振衣冥索[31]。诘之,不应,疑妇藏匿,妇故笑以疑之。宿不能隐,实以情告。言已,遍烛门外,竟不可得,懊恨归寝。窃幸深夜无人,遗落当犹在途也。早起寻之,亦复杳然[32]。
【注释】
[22]无心之词:漫不经心的话语。
[23]为信:表示诚信。
[24]尔尔:这样。
[25]亲迎:结婚之时。
[26]信物:作为凭信的物件。
[27]画虎成狗:比喻与追求的目标相去甚远。《后汉书·马援传》载,马援告诫兄子严、敦,“效季良(杜季良,以豪侠好义著称)不得,陷为天下轻薄子,所谓画虎不成反类狗者也”。
[28]亵(xiè)物:贴身之物。此指绣履。
[29]阴揣衣袂:暗暗地摸摸衣袖。揣,摸索。袂,衣袖。古时衣袖肥大可以藏物。
[30]篝灯:点灯。
[31]振衣:抖擞衣服。
[32]杳然:没有踪迹。
【译文】
王氏年轻时就和邻居一个叫宿介的秀才私通,她出嫁以后,宿介只要听说她男人不在家,就来重叙旧好。这天夜里,宿介正好来到王氏家,王氏就把胭脂说的话当作笑话讲给宿介听,并且开玩笑地嘱咐他带信给鄂秀才。宿介早就听说胭脂长得很漂亮,听王氏说完,心里暗暗高兴,认为有机可乘实在是很幸运。他本想与王氏商议一番,又怕她嫉妒,于是假装说些无心的话,借机打听胭脂家的门径,问得一清二楚。第二天夜里,宿介翻墙进入卞家,一直走到胭脂的闺房,用手指轻叩窗户。只听里面问道:“谁呀?”宿介答“是鄂生”。胭脂说:“我之所以想念你,是为了百年好合,并不是为了这一夜。你如果真心地爱我,只应该赶紧请媒人来提亲,如果说私下相会,我不敢从命。”宿介假装答应,却又苦苦请求握一握她的手,作为信约。胭脂不忍心过分拒绝他,就勉强撑起身来,开了房门,宿介马上进了门,就抱住胭脂求欢。胭脂无力阻挡,跌倒在地上,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宿介赶紧将她拉起来。胭脂说:“你是哪里来的恶少,肯定不是鄂郎。如果真是鄂郎,他长得温柔文静,知道我是为他才病成这样,应当怜爱体恤我,怎么会这样的粗暴!要是再这样,我就要叫喊起来,坏了品行,对你我都没有好处!”宿介担心自己冒名顶替的行为败露,便不敢再勉强,只是请求下一次再会面。胭脂约定要在结亲的那一天。宿介认为太远,再三请求。胭脂讨厌他这样纠缠,就只好说等她病好以后。宿介又要讨要信物,胭脂不答应,他就将胭脂的脚捉住,脱下一只绣鞋,转身就走。胭脂把他叫回来,说:“我已经以身相许,还有什么舍不得的呢?只怕‘画虎成狗’,事情不成被人家耻笑。如今这花鞋已经落在你手里,料想也收不回来了。你如果负心,我只有一死!”宿介从卞家出来,又投宿到王氏家。他虽然已经躺下了,心里还记挂着那只绣鞋,暗地里摸了摸衣袖,却不见了那绣鞋。他急忙起身,点了灯笼,抖动衣服,四处寻找。王氏问他找什么,他也不回答,疑心是王氏把绣鞋藏起来了,王氏故意笑笑,让他更加猜疑不定。宿介知道隐瞒不过去,就把实情告诉了她。说完以后,他又打着灯笼到门外,找遍了也没有找到,他只得懊恨地回到床上睡下。心中还寄希望半夜里不会有人,即使丢掉了也应该还在路上。第二天一早就去寻找,还是杳然无踪。
先是,巷中有毛大者,游手无籍[33]。尝挑王氏不得,知宿与洽,思掩执以胁之。是夜,过其门,推之未扃[34],潜入。方至窗外,踏一物,耎若絮帛[35],拾视,则巾裹女舄[36]。伏听之,闻宿自述甚悉,喜极,抽身而出。逾数夕,越墙入女家,门户不悉,误诣翁舍。翁窥窗,见男子,察其音迹,知为女来者。心忿怒,操刀直出。毛大骇,反走。方欲攀垣,而卞追已近,急无所逃,反身夺刃。媪起大呼,毛不得脱,因而杀之。女稍痊,闻喧始起。共烛之,翁脑裂不复能言,俄顷已绝。于墙下得绣履,媪视之,胭脂物也。逼女,女哭而实告之,但不忍贻累王氏[37],言鄂生之自至而已。天明,讼于邑,邑宰拘鄂。鄂为人谨讷[38],年十九岁,见客羞涩如童子。被执,骇绝,上堂不知置词,惟有战栗。宰益信其情真,横加梏械[39]。书生不堪痛楚,以是诬服[40]。既解郡,敲扑如邑。生冤气填塞,每欲与女面相质,及相遭,女辄诟詈[41],遂结舌不能自伸,由是论死。往来覆讯,经数官无异词。
【注释】
[33]游手无籍:无业游民。籍,名籍。这里是正当职业的意思。
[34]扃(jiōng):关。
[35]耎:同“软”。
[36]舄(xì):鞋。
[37]贻累:连累,拖累。
[38]谨讷:拘谨不善言谈。讷,拙于言辞。
[39]横加梏械:滥施刑罚。
[40]诬服:蒙冤被迫服罪。诬,冤屈。
[41]诟詈(lì):辱骂。
【译文】
在这以前,巷子里有个叫毛大的人,游手好闲,没有固定的职业。曾经想挑逗王氏却没有得手,他知道宿介跟王氏相好,总想能撞上一次,好以此来胁迫王氏。那天夜里,毛大走过王氏家门前,一推门,发现没上闩,便悄悄地摸进去。刚到窗下,忽然脚下踩着一件东西,软绵绵的好像是棉布一样,捡起来一看,却是一条汗巾裹着一只绣鞋。他伏在窗下听了听,将宿介所说的经过听了个一清二楚,大为高兴,便抽身走了出来。过了几天,毛大翻过墙头,进到胭脂家,但他不熟悉卞家的门径,竟然撞到了卞老汉的屋前。卞老汉从窗里看见是一个男人,看他那副鬼鬼祟祟的样子,知道是为女儿而来。卞老汉心里冒火,操起一把刀就冲出来。毛大一见,大为害怕,转身就走。刚要爬上墙头,卞老汉已经追到跟前,毛大急得无路可逃,便转身去夺卞老汉手中的刀。这时,卞氏也起了床,大声喊叫起来,毛大脱不了身,便杀死了卞老汉。胭脂的病刚有好转,听到院子里的吵闹声,才起了床。母女二人点上蜡烛,出来一看,发现卞老汉的脑壳已被劈开,说不出话来,很快就气绝身亡。两人在墙根下找到一只绣鞋,胭脂娘一看,认出是胭脂的。便逼问女儿,胭脂哭着将实情告诉了母亲,只是不忍心连累王氏,便只说鄂秀才自己前来的。天亮以后,母女告到县里去,县官于是派人将鄂秋隼抓来。这鄂秋隼为人谨慎,不太爱说话,今年十九岁,但见了生人还像个小孩子一样羞怯。一被抓便吓得要死,他走上公堂,却不知说什么是好,只是战战兢兢的。县官看他这个模样,越发相信案情是真,便对他重刑相加。这书生忍受不了痛苦,只得屈打成招。鄂秋隼被解送到州衙,又像在县里一样被严刑拷打。鄂秀才满腔冤气,每次都想和胭脂当面对质;但一见了面,胭脂就痛骂不已,他只有张口结舌,不能为自己辩解,因此,他被判了死刑。这样反反复复地被审讯,经过好几个官员审问,都没有不同的招供。
后委济南府复案[42]。时吴公南岱守济南[43],一见鄂生,疑不类杀人者,阴使人从容私问之,俾得尽其词。公以是益知鄂生冤。筹思数日,始鞫之。先问胭脂:“订约后,有知者否?”答:“无之。”“遇鄂生时,别有人否?”亦答:“无之。”乃唤生上,温语慰之。生自言:“曾过其门,但见旧邻妇王氏与一少女出,某即趋避,过此并无一言。”吴公叱女曰:“适言侧无他人,何以有邻妇也?”欲刑之。女惧曰:“虽有王氏,与彼实无关涉[44]。”公罢质[45],命拘王氏。数日已至,又禁不与女通,立刻出审,便问王:“杀人者谁?”王对:“不知。”公诈之曰:“胭脂供言,杀卞某汝悉知之,胡得隐匿?”妇呼曰:“冤哉!淫婢自思男子,我虽有媒合之言,特戏之耳。彼自引奸夫入院,我何知焉!”公细诘之,始述其前后相戏之词。公呼女上,怒曰:“汝言彼不知情,今何以自供撮合哉?”女流涕曰:“自己不肖,致父惨死,讼结不知何年,又累他人,诚不忍耳。”公问王氏:“既戏后,曾语何人?”王供:“无之。”公怒曰:“夫妻在床,应无不言者,何得云无?”王供:“丈夫久客未归。”公曰:“虽然,凡戏人者,皆笑人之愚,以炫己之慧[46],更不向一人言,将谁欺!”命梏十指[47]。妇不得已,实供:“曾与宿言。”公于是释鄂拘宿。宿至,自供:“不知。”公曰:“宿妓者必无良士!”严械之。宿自供:“赚女是真。自失履后,未敢复往,杀人实不知情。”公怒曰:“逾墙者何所不至!”又械之。宿不任凌籍[48],遂以自承。招成报上[49],无不称吴公之神。铁案如山,宿遂延颈以待秋决矣。
【注释】
[42]复案:再次审察。犹言复审。
[43]吴公南岱:吴南岱,江南武进人,进士。顺治时任济南知府。见《济南府志》。
[44]关涉:关联,联系。
[45]罢质:停止审讯。质,质询。
[46]炫:炫耀,卖弄。
[47]梏十指:指拶指之刑。“拶指”是旧时的一种酷刑,用绳穿五根小木棍,夹犯人手指,用力收绳,作为刑罚。
[48]不任凌籍:不堪折磨。凌籍,凌虐。
[49]招成:招供既成。
【译文】
后来,这个案子交由济南府复审。当时吴南岱公正担任济南太守,他一见鄂秀才,就怀疑他不像个杀人犯,暗中派人慢慢地盘问他,让他能够把实情都说出来。吴太守于是更加坚信鄂秀才是被冤枉的。他认真考虑了几天,才开堂审问。吴太守先问胭脂说:“你和鄂秋隼订约以后,有没有别人知道?”胭脂答道:“没有。”“遇到鄂秀才时,还有别人在场吗?”胭脂还是回答说:“没有。”吴太守再传鄂秀才上堂,用好言好语安慰他。鄂秀才说:“我曾有一次经过她家门口,只见旧邻居王氏和一个女子从里边出来,我急忙避开,并没有说过一句话。”吴太守一听就呵斥胭脂说:“刚才你说旁边没有别人,怎么又有一个邻居妇人呢?”说完,就要对胭脂动刑。胭脂一害怕,忙说:“虽然王氏在旁边,但跟她实在没有关系。”吴太守马上停止讯问,命令将王氏拘捕到堂。几天后,王氏就被拘到,吴太守又不许她和胭脂见面,防止串通,立刻升堂提审,便问王氏说:“谁是杀人凶手?”王氏答道:“不知道。”吴太守骗她说:“胭脂都已经招供了,杀卞老汉的事情你都知道,你还想隐瞒吗?”王氏大喊道:“冤枉啊!那小淫妇自己想男人,我虽然跟她说过要给她做媒,但只不过是开玩笑罢了。她自己勾引奸夫进家,我哪里知道啊!”吴太守仔细盘问,王氏才说出前前后后开玩笑的话。吴太守便叫将胭脂传上来,大怒道:“你说她不知情,如今她为什么反而招供给你做媒的话呢?”胭脂哭着说:“我自己不成器,致使父亲惨死,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结案,再要连累别人,实在不忍心。”吴太守问王氏:“你开玩笑后,曾经跟什么人说过?”王氏供称:“没有跟谁说过。”吴太守发怒说:“夫妻俩在床上,应该是无所不言的吧,怎么能说没有讲过?”王氏供称:“我丈夫长久在外,还没回来。”吴太守说:“虽说如此,凡是戏弄别人的人,都要笑话别人的愚蠢,炫耀自己的聪明,你说再没有对谁说过,想骗谁啊!”便下令将王氏的十个指头夹起来。王氏没办法,只好如实招供:“曾经跟宿介说过。”吴太守便释放了鄂秋隼,而派人拘捕宿介。宿介到案后,招供说:“确实不知道。”吴太守说:“夜晚宿妓的人决不是好人!”便下令大刑伺候。宿介只好招供:“到卞家去骗胭脂是实有其事。但自从绣鞋丢失以后就不敢再去了,杀人的事确实不知道。”吴太守大怒道:“爬人墙头的人有什么事干不出来!”又命人动刑。宿介受不了酷刑,只好承认杀了人。吴太守将招供记成案卷,呈报到上级衙门,没有人不称吴太守判案如神。铁案如山,宿介只有伸着脖子等待秋后处斩了。
然宿虽放纵无行,故东国名士[50]。闻学使施公愚山贤能称最[51],又有怜才恤士之德,因以一词控其冤枉,语言怆恻。公讨其招供,反覆凝思之,拍案曰:“此生冤也!”遂请于院、司[52],移案再鞫。问宿生:“鞋遗何所?”供言:.“忘之。但叩妇门时,犹在袖中。”转诘王氏:“宿介之外,奸夫有几?”供言:“无有。”公曰:“淫乱之人,岂得专私一个?”供言:“身与宿介,稚齿交合,故未能谢绝。后非无见挑者,身实未敢相从。”因使指其人以实之。供云:“同里毛大,屡挑而屡拒之矣。”公曰:“何忽贞白如此[53]?”命搒之。妇顿首出血,力辨无有,乃释之。又诘:“汝夫远出,宁无有托故而来者?”曰:“有之,某甲、某乙,皆以借贷馈赠,曾一二次入小人家。”盖甲、乙皆巷中游荡子,有心于妇而未发者也。公悉籍其名[54],并拘之。
【注释】
[50]东国:指齐鲁地区。古代齐、鲁等国,因皆位于我国东方,故称“东国”。
[51]施公愚山:施闰章(1619—1683),字尚白,一字屺云,号愚山、媲萝居士、蠖斋,晚号矩斋,江南宣城人。顺治六年(1649)进士,授刑部主事。十八年(1661)举博学鸿儒,授侍讲,预修《明史》,进侍读。文章醇雅,尤工于诗,与同邑高咏等唱和,时号“宣城体”,有“燕台七子”之称,与宋琬有“南施北宋”之名,位“清初六家”之列,处“海内八大家”之中,在清初文学史上享有盛名。著有《学馀堂文集》、《试院冰渊》等。贤能称最:最称贤能。
[52]院、司:指部院和臬司。部院,即巡抚,一省的军政长官。臬司,也称“按察使”,省级最高司法官员。
[53]贞白:贞节、清白。
[54]籍:登录,记。
【译文】
宿介虽然生性放纵,品行不正,却是山东一带有名的才子。他听说学使施愚山的德才都是最好的,又有怜悯士人的仁德,就写了一份状词申诉自己被冤枉了,措辞非常悲怆沉痛。施学使取来了宿介的案卷,反复凝神思考,拍着桌子喊道:“这个书生是冤枉的!”他于是向巡抚、按察使请求,将案子移交给他,重新审理。他问宿介说:“绣鞋丢在什么地方了?”宿介供道:“忘记了。只是记得在敲王氏家门时,还在袖筒里。”施学使又转身问王氏说:“除了宿氏,你还有几个奸夫?”王氏供说:“没有了。”施学使说:“淫乱的女人,怎么可能只偷一个呢?”王氏供说:“小妇人跟宿介小时候就认识,所以一直没有断绝。后来倒不是没有人来勾引,我实在不敢再跟从了。”施学使于是让她交代那些男人的姓名。王氏说:“街坊毛大屡次来勾引,我都拒绝了。”施学使问:“怎么忽然这样的贞洁起来了?”便叫人将王氏摁倒抽打。王氏吓得连连磕头,磕得鲜血直流,竭力辩白再也没有别人了,施学使才放过她。接着又问:“你丈夫出远门,难道就没人借口有事上门吗?”王氏说:“有的,某人、某人,都因为借钱、送礼什么的来过小妇人家一两次。”原来这某人、某人都是街巷中的二流子,对王氏有意而没有表现出来。施学使将这些人的名字都记下来,并且将他们拘捕到案。
既集,公赴城隍庙,使尽伏案前,便谓:“曩梦神人相告,杀人者不出汝等四五人中。今对神明,不得有妄言。如肯自首,尚可原宥[55];虚者[56],廉得无赦[57]!”同声言无杀人之事。公以三木置地[58],将并加之,括发裸身[59],齐鸣冤苦。公命释之,谓曰:“既不自招,当使鬼神指之。”使人以毡褥悉幛殿窗,令无少隙。袒诸囚背,驱入暗中,始授盆水,一一命自盥讫,系诸壁下,戒令:“面壁勿动。杀人者,当有神书其背。”少间,唤出验视,指毛曰:“此真杀人贼也!”盖公先使人以灰涂壁,又以烟煤濯其手[60]:杀人者恐神来书,故匿背于壁而有灰色;临出,以手护背,而有烟色也。公固疑是毛,至此益信。施以毒刑,尽吐其实。判曰:
【注释】
[55]原宥:原谅,宽免。
[56]虚者:说谎话的人。虚,不实。
[57]廉得:查出。廉,查访。
[58]三木:古时加在犯人颈、手、足上的木制刑具。
[59]括发裸身:把头发束起来,把上衣剥下来,都是对犯人动刑前的准备。
[60]濯(zhuó):洗。
【译文】
等人犯到齐后,施学使前往城隍庙,命令他们跪在香案前,对他们说:“前几天我梦见城隍神告诉我,杀人凶手就在你们四五个人中。现在对着神明,不许有一句假话。如果肯自首,还可以从轻发落;说假话的,一经查明,绝不宽恕!”众人齐声说绝没有杀人的事。施学使吩咐将三木放在地上,准备动刑,将人犯的头发都扎起来,扒光衣服,他们齐声喊冤枉。施学使命令先停下来,对他们说道:“既然你们不肯自己招供,只好让神明指出真凶了。”他让人用毡子褥子将大殿的窗户遮严实了,不留一点儿缝隙。又让那几个嫌疑人光着脊背,赶到黑暗中,先给他们一盆水,命令他们一个个洗过手,再把他们用绳子拴在墙下,命令道:“各人面对墙壁不许乱动。是杀人凶手,神灵就会在他脊背上写字。”过了一会儿,将他们叫出来,逐个检查,指着毛大说:“这就是杀人凶手!”原来,施学使预先让人把石灰涂在墙上,又用烟煤水让他们洗手:杀人犯害怕神灵写字,所以将脊背贴着墙,沾上了白灰;临出来前又用手遮住脊背,又染上了煤烟色。施学使本来就怀疑毛大是杀人犯,至此更加确信。于是对他施以大刑,毛大全部说出了犯罪实情。施学使判决道:
宿介:蹈盆成括杀身之道[61],成登徒子好色之名[62]。只缘两小无猜[63],遂野鹜如家鸡之恋[64];为因一言有漏[65],致得陇兴望蜀之心[66]。将仲子而逾园墙[67],便如鸟堕[68];冒刘郎而至洞口[69],竟赚门开。感帨惊尨[70],鼠有皮胡若此[71]?攀花折树[72],士无行其谓何!幸而听病燕之娇啼[73],犹为玉惜[74];怜弱柳之憔悴[75],未似莺狂[76]。而释幺凤于罗中[77],尚有文人之意;乃劫香盟于袜底[78],宁非无赖之尤[79]!蝴蝶过墙[80],隔窗有耳[81];莲花卸瓣[82],堕地无踪。假中之假以生,冤外之冤谁信?天降祸起,酷械至于垂亡;自作孽盈[83],断头几于不续。彼逾墙钻隙[84],固有玷夫儒冠[85];而僵李代桃[86],诚难消其冤气。是宜稍宽笞扑[87],折其已受之惨;姑降青衣[88],开其自新之路。
【注释】
[61]蹈:蹈袭,重复旧时成例。盆成括:复姓盆成,名括,战国时人。《孟子·尽心》:“盆成括仕于齐,孟子曰:‘死矣盆成括!’盆成括见杀,门人问曰:‘夫子何以知其将见杀?’曰:‘其为人也小有才,未闻君子之大道,则足以杀其躯而已矣。’”这里以盆成括为喻,斥责宿介调戏妇女,招致杀身之祸。
[62]登徒子:战国宋玉《登徒子好色赋》中的人物,性好色,不择美丑。后因以“登徒子”代指好色之人。登徒,复姓。子,男子的通称。
[63]两小无猜:本指幼男幼女嬉戏玩耍,天真无邪,不避嫌疑。唐李白《长干行》:“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此隐指宿介与王氏幼时苟合。
[64]野鹜(wù):野鸭。家鸡、野鹜本指自家与外人的两种不同的书法风格。晋何法盛《晋中兴书》:“庾翼书,少时与王右军齐名。右军后进,庾犹不忿。在荆州与都下人书云:‘小儿辈厌家鸡,爱野雉,皆学逸少书,须我下当北之。’”此处借以喻宿介把野花当作家花,把情妇当作正妻。
[65]一言有漏:指王氏一句话泄漏了胭脂爱慕鄂生的心,招致宿介骗奸胭脂的邪念。
[66]得陇兴望蜀之心:即“得陇望蜀”,喻贪心不足。《后汉书·岑彭传》谓东汉光武帝遣岑彭攻下陇右之后,又想进攻西蜀,在给岑彭信中有云:“人苦不知足,既平陇,复望蜀。”此指宿介既占有王氏,又进而想得到胭脂。
[67]将(qiāng)仲子而逾园墙:谓宿介逾墙而到卞家,企图骗胭脂开门。将仲子,《诗·郑风·将仲子》:“将仲子兮,无逾我墙。”将,请。仲子,男性名。
[68]鸟堕:形容轻捷。
[69]刘郎:指刘晨。此用刘晨和阮肇在天台山遇见仙女的故事,喻宿介冒充鄂生追求胭脂。
[70]感帨(shuì)惊尨(máng):意谓宿介至卞家粗暴而毫无顾忌。《诗·召南·野有死麇》:“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感帨,指男子对女子非礼相陵。感,通“撼”。帨,佩巾。尨,多毛的狗。这两句诗原是写女方告诫前来幽会的男方,叫他不要非礼,不要惊得狗叫。
[71]鼠有皮:语出《诗·鄘风·相鼠》:“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此用以谴责宿介,谓其如有脸皮怎能干出此等事情。
[72]攀花折树:喻私会偷情行为。《诗·郑风·将仲子》:“将仲子兮,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岂敢爱之,畏我父母。”
[73]病燕:指胭脂。
[74]玉惜:犹言惜玉。旧时以玉比女子之美,因称爱护美女为“惜玉”。
[75]弱柳:喻指胭脂。
[76]莺狂:喻过分放肆。
[77]幺凤:鸟名。有五色彩羽,似燕而小,暮春来集桐花,因也称“桐花凤”。喻少女胭脂。罗:网。
[78]劫香盟:以暴力威胁对方订立相爱之盟。袜底:指胭脂绣鞋。
[79]尤:突出,特别。
[80]蝴蝶过墙:喻宿介逾墙偷情。语出唐王驾《雨晴》诗:“蛱蝶飞来过墙去,却疑春色在邻家。”
[81]隔窗有耳:指毛大的偷听。
[82]莲花卸瓣:指胭脂的绣履被宿介强夺。莲花,取义于“步步生莲花”,隐指女鞋。《南史·齐纪·废帝东昏侯》:“(东昏侯)又凿金为莲华(花)以贴地,令潘妃行其上,曰:‘此步步生莲华(花)也。’”
[83]自作孽盈:指宿介自取灾祸。《书·太甲》:“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逭。”
[84]逾墙钻隙:指男女私相幽会。《孟子·滕文公》:“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钻穴隙相窥,逾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
[85]玷:玷污。儒冠:古时读书人所戴的帽子。代指读书人的身份。
[86]僵李代桃:也称“李代桃僵”。古乐府《鸡鸣》:“桃生露井上,李树生桃傍。虫来桃根,李树代桃僵。”后用以称代人受过。此指宿介代毛大受刑。
[87]宽:宽免。笞扑:拷打。
[88]姑降青衣:姑且保留其生员资格,略施惩罚。姑,姑且。降青衣,对生员的一种降级惩罚。明清时,生员穿蓝衫,降为“青衣”则由蓝衫改着青衫,称为“青生”,是对生员的一种惩戒。
【译文】
宿介:重蹈盆成括无德被杀的覆辙,酿成登徒子贪好女色的恶名。只因为两小无猜,便有了偷鸡摸狗的私情;只因为泄露了一句话,便有了得陇望蜀的淫心。像仲子一样爬过园墙,如鸟一般落在地上;冒充刘郎来到洞口,竟然将闺门骗开。对胭脂粗暴无忌,有脸皮的人怎么能干出这种事?攀折花木,身为士人却没德行还能让人说什么!幸好听到病中的胭脂一番婉转陈述,还能够怜香惜玉;像怜惜憔悴的细柳枝的鸟儿一样,不至于过分淫狂。总算放开了落在网中的小鸟,还流露出一点儿文人的雅意;但却抢去胭脂的绣鞋作为信物,难道不是无耻之尤!两人只顾私下谈话,却没想到隔窗有耳被毛大听去;那绣鞋像莲花花瓣落下,便再没有了踪迹。假中之假已经产生了,冤外之冤谁又会相信呢?灾祸从天而降,身受酷刑差点儿死去;自作的罪孽已经满盈,已被破下的脑袋几乎接不上去。这种翻墙钻穴的行为,固然有辱读书人的声名,但是代人受罪,确实难以消除心中的冤气。因此稍稍放宽对他的刑罚,来折消他已经受的酷刑;姑且罚他由蓝衫改穿青衫,不准参加今年的科考,给他一条悔过自新的生路。
若毛大者:刁猾无籍,市井凶徒。被邻女之投梭[89],淫心不死;伺狂童之入巷[90],贼智忽生。开户迎风[91],喜得履张生之迹[92];求浆值酒[93],妄思偷韩掾之香[94]。何意魄夺自天[95],魂摄于鬼。浪乘槎木[96],直入广寒之宫[97];径泛渔舟,错认桃源之路[98]。遂使情火息焰[99],欲海生波[100]。刀横直前[101],投鼠无他顾之意[102];寇穷安往[103],急兔起反噬之心[104]。越壁入人家,止期张有冠而李借[105];夺兵遗绣履,遂教鱼脱网而鸿离[106]。风流道乃生此恶魔,温柔乡何有此鬼蜮哉!即断首领,以快人心。
【注释】
[89]邻女之投梭:比喻妇女拒绝男子的挑诱。《晋书·谢鲲传》:“邻家高氏女有美色,鲲尝挑之,女投梭,折其两齿。”
[90]狂童:女子对男子的昵称。此指宿介。《诗·郑风·蹇裳》:“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狂童之狂也且。”入巷:性生活的隐喻。指宿介与王氏欢会。
[91]开户迎风:意谓毛大巧逢宿介私会王氏,听到宿介自述与胭脂之事,因而妄想偷骗胭脂。唐元稹《莺莺传》记莺莺与张生相恋,莺莺寄诗张生,有“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的话,后因以“开户迎风”喻男女私会。
[92]履张生之迹:谓毛大尾随宿介之后潜入王家。
[93]求浆值酒:指毛大本想挑诱王氏,却遇到玷污胭脂的机会。《类说》卷三十五引《意林》:“袁惟正书曰:岁在申酉,乞浆得酒。”本意为所得超过所求。浆,水。
[94]偷韩掾(yuàn)之香:即韩掾偷香。韩掾,指韩寿,晋朝人,曾为贾充掾吏。《晋书·贾充传》载,贾充的女儿钟情于韩寿,曾把晋武帝赐给贾充的西域奇香,偷来送给韩寿。贾充疑女儿与韩寿私通,便把她嫁给韩寿。后因以“韩寿偷香”喻男女暗中通情。这里指毛大妄想同胭脂暗中相会。
[95]魄夺自天:上天夺其魂魄,意谓毛大鬼迷心窍,神识昏乱。《左传·宣公十五年》:“原叔必有大咎,天夺之魄。”魄,灵魂,神智。
[96]浪乘槎(chá)木:意指毛大凭借捡来的绣鞋想入非非。浪,轻率。乘槎木,意指登天。槎,木筏。晋张华《博物志·杂说》:“旧说天河与海通。近世有人居海滨者,年年八月有浮槎去来。……”
[97]广寒之宫:《洞冥记》:“冬至后,月养魄于广寒宫。”因称“月宫”为“广寒宫”。这里喻指胭脂的闺房。
[98]渔舟、桃源:晋陶渊明《桃花源诗并记》中语词。文载:晋太元中,渔人泛舟误入桃花源。此指毛大误诣卞翁之舍。
[99]情火:情欲的火焰。指毛大企图污辱胭脂的恶念。
[100]欲海生波:指发生变故。欲海,佛家语。喻情欲深广如海,可使人沉溺。
[101]刀横直前:意谓卞翁操刀直出。
[102]投鼠无他顾:反用“投鼠忌器”成语。《汉书·贾谊传》载:“里谚曰:‘欲投鼠而忌器。’”意为以物投掷老鼠,要顾忌打坏靠近老鼠的器物。而投鼠无他顾之意,是说卞翁横刀直追毛大,无所顾忌。
[103]寇穷:即穷寇,指势穷力竭的敌人。《逸周书·武称》:“追戎无恪,穷寇不格。”此处指急无所逃的毛大。
[104]急兔起反噬(shì)之心:俗语“兔子急了还咬人”,此指毛大夺刀杀翁。急兔,急忙逃脱之兔。指毛大。反噬,反咬一口。噬,咬。
[105]张有冠而李借:即张冠李戴。明田艺蘅《留青日札·张公帽赋》:“俗谚云:张公帽摄在李公头上。”这里指毛大企图冒名顶替。
[106]鱼脱网而鸿离:指毛大逃跑却连累了胭脂。《诗·邶风·新台》:“鱼网之设,鸿则离之。”鸿,鸿雁。离,同“罹”。
【译文】
毛大:刁蛮奸猾,没有固定职业,是一个流窜在市井中的恶徒。挑逗王氏遭到拒绝,却淫心不死;趁着宿介到王氏家偷情,忽然产生了邪恶念头。胭脂本来想着迎来鄂生,却让宿介喜得越墙而入的机会;毛大本想到王氏家捉奸却听到了胭脂的消息,让毛大产生了诱奸胭脂的企图。不料魄被天夺去,魂被鬼摄走。欲火烧身地凭着绣花鞋,直奔胭脂的闺房;错认了胭脂的闺房,却来到了卞老汉的房前。于是使得情火被扑灭了火焰,欲海掀起了波澜。卞老汉横刀向前,毫无顾忌;毛大穷途末路,像被追急的兔子产生了反咬的念头。翻墙跳到人家里,只希望能冒充鄂生,诱奸胭脂;毛大夺过卞老汉的刀却遗下绣履,于是使得真凶漏网,无辜遭祸。风流道上才会产生这样的恶魔,温柔乡中怎么能容忍这样的鬼怪残存!马上砍下他的脑袋,让人心大快。
胭脂:身犹未字,岁已及笄。以月殿之仙人[107],自应有郎似玉;原霓裳之旧队[108],何愁贮屋无金[109]?而乃感《关雎》而念好逑[110],竟绕春婆之梦[111];怨摽梅而思吉士[112],遂离倩女之魂[113]。为因一线缠萦[114],致使群魔交至。争妇女之颜色[115],恐失“胭脂”[116];惹鸷鸟之纷飞[117],并托“秋隼”[118]。莲钩摘去[119],难保一瓣之香[120];铁限敲来[121],几破连城之玉[122]。嵌红豆于骰子[123],相思骨竟作厉阶[124];丧乔木于斧斤[125],可憎才真成祸水[126]!葳蕤自守[127],幸白璧之无瑕[128];缧绁苦争[129],喜锦衾之可覆[130]。嘉其入门之拒[131],犹洁白之情人;遂其掷果之心[132],亦风流之雅事。仰彼邑令[133],作尔冰人[134]。
【注释】
[107]月殿之仙人:谓胭脂美如月宫仙女。
[108]霓裳之旧队:“霓裳羽衣舞”舞队中原有的仙女,亦赞美胭脂的容貌。霓裳,《霓裳羽衣曲》及“霓裳羽衣舞”的省称。是唐玄宗改编的从西凉传来的乐曲,杨贵妃善为“霓裳羽衣舞”。
[109]贮屋无金:犹言没有金屋贮之。《汉武故事》载,汉武帝为太子时,希望得到长公主之女阿娇为妇,曾云“若得阿娇作妇,当作金屋贮之”。金屋,极言屋室之华丽。
[110]感《关雎》:喻胭脂思春,怀恋鄂生。《关雎》,《诗·周南·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此诗描写了青年男女对爱情的追求。
[111]春婆之梦:指胭脂爱情梦想落空。宋赵令畤《侯鲭录》:“东坡老人(苏轼)在昌化,尝负大瓢,行歌于田间。有老妇年七十,谓坡云‘内翰昔日富贵,一场春梦。’坡然之。里中呼此媪为春梦婆。”
[112]怨摽(biào)梅而思吉士:指胭脂钟情鄂生,相思成病。《诗·召南·摽有梅》:“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这是一首女子珍惜青春、急于求偶的诗歌。摽梅,落梅,梅子熟透落地,喻女子年华已大。吉士,古时对男子的美称。《诗·召南·野有死麇》:“有女怀春,吉士诱之。”
[113]离倩女之魂:唐传奇陈玄祐《离魂记》载,衡州张镒的女儿倩娘,与表兄王宙相恋。后来张镒把倩娘另许他人。倩女抑郁成疾,竟然魂离躯体,随王宙同去四川,居五年,生二子。归宁时,魂才同病体合一。这里借喻胭脂思念鄂生,梦魂相随,以致卧病。
[114]一线缠萦:指胭脂怀春情思。一线,细微。
[115]颜色:容貌。
[116]胭脂:此处为双关语。“胭脂”一名“燕支”,地在匈奴,产胭脂草。《西河故事》:“祁连、燕支二山在张掖、酒泉界上,匈奴失二山,乃歌曰: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燕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恐失胭脂”即从此句演化而来。
[117]鸷(zhì)鸟:猛禽。
[118]并托“秋隼”:指宿介、毛大皆冒充鄂生秋隼。
[119]莲钩:指绣鞋。
[120]一瓣之香:语义双关。莲瓣,既指绣鞋,亦喻女性贞洁。
[121]铁限:铁门限,门槛。唐李绰《尚书故事》:唐代智永禅师为王羲之的后人,积年学书,一时推重,人来求书者如市,所居之户限为之穿穴,乃用铁叶裹之,人谓之“铁门限”。此处借喻胭脂闺门屡遭骚扰。
[122]连城之玉:价值连城的美玉,比喻贞操。
[123]红豆:相思树所结之子,大如豌豆,微扁,色鲜红,或半红半黑。古时以红豆象征相思,称为“相思子”。骰(tóu)子:俗称“色子”,旧时赌具的一种,用兽骨作成,正方形小立体,六面分刻一至六点,投掷为戏。唐温庭筠《南歌子》:“玲珑骰子安红豆,刻骨相思知未知?”
[124]厉阶:祸端,祸患的来由。
[125]乔木:喻指卞翁。乔木高大向上,象征父亲的尊严。《尚书大传·梓材》:“桥者,父道也;梓者,子道也。”斧斤:泛指斧子等利器。因与乔木相对,故指代刀。
[126]可憎才:对情人的昵称。《西厢记》四本一折,张生怨莺莺:“则为这可憎才熬得心肠耐。”这里指胭脂。祸水:旧时对惑人败事的女子的贬称。
[127]葳蕤(wēiruí):草名。《本草纲目》:“此草根多须,如冠缨下垂之,而有威仪,故以名之。”多用以形容女性。
[128]幸白璧之无瑕:指胭脂贞操没有丢失。瑕,玉中非原生的斑点。比喻人或事物显露出来的缺陷、缺点,小毛病。
[129]缧绁(léi xiè):捆绑犯人的黑绳索。借指监狱、囚禁。
[130]锦衾之可覆:指缺陷可以遮盖,错误可以弥补。
[131]入门之拒:指胭脂虽爱慕鄂生,但持之以礼,拒绝苟合。
[132]掷果之心:指胭脂爱慕鄂生的心愿。掷果,晋潘岳貌美,洛阳妇女见到他,向他投掷果子,以表示爱慕。见《晋书·潘岳传》。
[133]仰:公文中上级命令下级的惯用套语。有期望、责成的意思。
[134]冰人:媒人。
【译文】
胭脂:已经长大成人,却还没有出嫁。长得像月宫里的仙女,自然应该有俊美的儿郎相配;本来就是霓裳队中的一员,还愁没有富贵人家来迎娶吗?感念爱情而思念好的配偶,竟然产生了春梦;哀怨落梅而爱慕男子,于是因思念而生病。只因为这一份感情的萦绕,招得群魔纷纷而至。竞相争夺美丽的容颜,唯恐失去“胭脂”;惹得鸷鸟纷飞,都假冒为“秋隼”。绣鞋被宿介脱去,难保自身的贞洁;铁门被敲响,女儿身差点儿失去。就因一片思念,竟然招来祸害;卞老汉惨遭砍杀,心爱的女儿真成了祸水!虽然被人挑逗,还能坚守贞节,未被玷污;在监狱中苦苦抗争,幸喜现在美好的结局可以遮盖一切过错。本府嘉奖她能力拒淫徒,还是个洁白的情人;愿意成全她倾慕鄂生的心愿,也是一桩风流雅事。希望该县县令做他们的媒人。
案既结[135],遐迩传诵焉[136]。
【注释】
[135]结:了结,完成。
[136]遐迩:远近。
【译文】
这起案子完结以后,远近都争相传颂。
自吴公鞫后[137],女始知鄂生冤。堂下相遇,靦然含涕[138],似有痛惜之词,而未可言也。生感其眷恋之情,爱慕殊切,而又念其出身微[139],且日登公堂,为千人所窥指,恐娶之为人姗笑,日夜萦回[140],无以自主。判牒既下[141],意始安帖。邑宰为之委禽[142],送鼓吹焉[143]。
【注释】
[137]鞫(jū):审理,审案。
[138]靦(tiǎn)然:惭愧的样子。
[139]微:微贱,卑微。
[140]萦回:盘绕,回旋,形容心中反复不定。
[141]判牒:判决书。牒,公文。
[142]委禽:即纳采、订婚。古代结婚礼仪中(即“六礼”),除纳征外,其他五礼,男方都要向女方送上雁作为贽礼,所以称“纳采”为“委禽”。
[143]鼓吹:原指器乐合奏,这里指乐队。
【译文】
自从吴太守审问以后,胭脂才知道鄂秀才被冤枉了。偶尔在堂下遇到他,胭脂总是满脸的羞愧,两眼含着泪水,似乎有好多疼爱他的话要说,却又说不出来。那鄂生被她的痴情感动,也深深地爱慕她,但是鄂生又想到她出身微贱,而且每天都上公堂对证,被众人窥视、指点,担心娶了她会被人耻笑,所以他日思夜想,拿不定主意。到了判决书下达后,鄂生的心才安定下来。县令替他们准备了彩礼,又找来乐队替他们办了喜事。
异史氏曰:甚哉!听讼之不可以不慎也!纵能知李代为冤,谁复思桃僵亦屈?然事虽暗昧,必有其间[144],要非审思研察,不能得也。呜呼!人皆服哲人之折狱明[145],而不知良工之用心苦矣[146]。世之居民上者,棋局消日[147],被放衙[148],下情民艰,更不肯一劳方寸[149]。至鼓动衙开,巍然高坐,彼哓哓者直以桎梏静之[150],何怪覆盆之下多沉冤哉[151]!
【注释】
[144]间(jiàn):间隙,破绽。
[145]哲人:智慧卓越的人。《诗·大雅·抑》:“其维哲人,告之话言。”
[146]良工:古代泛称技艺高超的人。工,这里指官。《书·尧典》:“允釐百工,庶绩咸熙。”
[147]棋局消日:用下棋消磨光阴。《唐诗纪事》卷五十六载,唐宣宗时,令狐绚荐李远为杭州刺史,宣宗说:“我闻远诗云:‘长日惟消一局棋’,岂可以临郡哉?”
[148](chóu)被放衙:谓好逸贪睡废政。,同“绸”。放衙,官吏退衙。《倦游录》载,宋文彦博为榆次县令,题诗于新衙鼓上云:“置向谯楼一任挝,挝多挝少不知他。如今幸有黄被,努出头来听放衙。”
[149]方寸:指心。
[150]哓哓(xiāo):争辩声。桎梏:刑具。
[151]覆盆:覆置的盆,喻不见天日,沉冤莫白。晋葛洪《抱朴子·辨问》:“是责三光不照覆盆之内也。”
【译文】
异史氏说:确实啊!审理案件不可以不慎重啊!纵使能够知道像鄂秋隼这样代人受过的人是冤枉的,又有谁会想到像宿介这样的人也是代人受过冤屈的呢?但是,事情虽然暗昧不清,其中必有破绽,如果不是仔细地思考观察,是不可能发现的。呜呼!人们都佩服贤明而有智慧的人断案神明,却不知道技艺高明的人如何费尽心思地构思。世间那些做官的人,只知道下棋消遣时光,好逸贪睡荒废政务,民情再怎么艰苦,他们也不会费一点儿心思。到了该鸣鼓升堂之时,官员高高地坐在大堂上,对那些争辩的人径直用刑具来使他们安静下来,难怪百姓多有沉冤得不到昭雪啊!
愚山先生吾师也。方见知时[152],余犹童子[153]。窃见其奖进士子[154],拳拳如恐不尽[155],小有冤抑,必委曲呵护之,曾不肯作威学校,以媚权要。真宣圣之护法[156],不止一代宗匠[157],衡文无屈士已也[158]。而爱才如命,尤非后世学使虚应故事者所及。尝有名士入场,作《宝藏兴焉》文[159],误记“水下”[160],录毕而后悟之,料无不黜之理。作词曰:“宝藏在山间,误认却在水边。山头盖起水晶殿[161]。瑚长峰尖[162],珠结树颠[163]。这一回崖中跌死撑船汉!告苍天,留点蒂儿[164],好与友朋看。”先生阅文至此,和之曰[165]:“宝藏将山夸,忽然见在水涯。樵夫漫说渔翁话[166]。题目虽差,文字却佳,怎肯放在他人下。尝见他,登高怕险;那曾见,会水淹杀[167]?”此亦风雅之一斑[168],怜才之一事也。
【注释】
[152]见知:被赏识。
[153]童子:未成年。此处指尚未取得秀才资格。
[154]奖进:奖励提拔。
[155]拳拳:诚恳尽心的样子。
[156]宣圣之护法:孔子的护法者,即保护儒教的人。宣圣,指孔子。元大德十一年(1307),新即位的元武宗海山加称孔子为“大成至圣文宣王”。护法,佛家语。保护佛法的人。
[157]宗匠:指学术上有重大成就、为众所推崇的人物。
[158]衡文:衡量文章高下。
[159]《宝藏(zàng)兴焉》:考场试题的名称。《礼记·中庸》:“今夫山,一卷石之多,及其广大,草木生之,禽兽居之,宝藏兴焉。”
[160]误记“水下”:误记是水下的宝藏,指与《中庸》所说的山间宝藏不合。明清时期八股文无论是题目还是依据题目所作的文字必须代圣贤立言,不能离开儒家经典的原意。
[161]水晶殿:指传说中海水里的龙宫。
[162]瑚:珊瑚。
[163]珠:珍珠。都非山上的宝藏。
[164]留点蒂儿:意谓留点颜面。蒂,花果与枝茎相连的部分。
[165]和(hè):应和,唱和。指作词应答。
[166]樵夫漫说渔翁话:山上砍柴的人随意说水中打渔的人的话。指文不对题。漫,空自。
[167]会水淹杀:这里指不会将会写文章的人一棒子打死,而是会留有馀地。
[168]一斑:比喻事物的一小部分。《世说新语·方正》:“管中窥豹,时见一斑。”
【译文】
施愚山先生是我的老师。刚被他赏识的时候,我还是个童生。我看见他奖励推荐学生,费尽心力,唯恐自己还不够全心全意,学生有一点儿委屈,他都心疼地呵护,从来不在学校耍威风,来讨好当官的。他真可以说是至圣文宣王的护法神,不止是一代的宗师,主持科举考试从来不委屈一个读书人而已。而他爱才如命,尤其不是后世那些敷衍了事的学使们所比得了的。曾经有一位名士下场参加科考,做《宝藏兴焉》的题目时,把“宝藏”两个字的涵义误记成“水下”了,等他抄录完毕,才省悟过来,自己料定没有不被黜退的理由。于是,他在后面又作了一首词道:“宝藏在山间,误认却在水边。山头盖起水晶殿。瑚长峰尖,珠结树颠。这一回崖中跌死撑船汉!告苍天,留点蒂儿,好与友朋看。”愚山先生看完,和了一首词:“宝藏将山夸,忽然见在水涯。樵夫漫说渔翁话。题目虽差,文字却佳,怎肯放在他人下。尝见他,登高怕险;那曾见,会水淹杀?”这也可见愚山先生风雅情调的一斑,也是他爱惜人才的一件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