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这是一篇综合数个民间传说和概念形成的小说。包括放生报恩、鳖宝、古镜传说，而以对醉酒失德者的劝诫为主要内容。其中写八大王夜间“从二三僮，颠跛而至”，“酒臭熏人”，“呓然而对曰：‘我南都旧令尹也。将何为？’”形象逼真，化入《史记》中醉酒的李广与霸陵尉夜间相遇的情节。写古镜可以照相大概也是古代最早的摄影猜想。这些都使本篇有趣可读。
蒲松龄是名士，喜交友饮酒，所遇酒后失德者不少，本篇应该是有所感而发。“异史氏曰”所附《酒人赋》收录于《蒲松龄集》卷一中。
临洮冯生[1]，盖贵介裔而陵夷矣[2]。有渔鳖者，负其债不能偿，得鳖辄献之。一日，献巨鳖，额有白点。生以其状异，放之。后自婿家归，至恒河之侧[3]，日已就昏，见一醉者，从二三僮，颠跛而至。遥见生，便问：“何人？”生漫应：“行道者。”醉人怒曰：“宁无姓名，胡言行道者？”生驰驱心急，置不答，径过之。醉人益怒，捉袂使不得行[4]，酒臭熏人。生更不耐，然力解不能脱，问：“汝何名？”呓然而对曰[5]：“我南都旧令尹也[6]。将何为？”生曰：“世间有此等令尹，辱寞世界矣[7]！幸是旧令尹，假新令尹[8]，将无杀尽途人耶？”醉人怒甚，势将用武。生大言曰：“我冯某非受人挝打者！”醉人闻之，变怒为欢，踉蹡下拜曰[9]：“是我恩主，唐突勿罪！”起唤从人，先归治具。
【注释】
[1]临洮：县名。位于甘肃的中部，在洮水河畔。
[2]贵介：谓尊贵。《左传·襄公二十六年》：“伯州犂曰：‘所争，君子也，其何不知？’上其手，曰：‘夫子为王子围，寡君之贵介弟也。’”杜预注：“介，大也。”杨伯峻注：“贵介即地位高贵。”此指权贵人家出身。陵夷：败落，颓败。
[3]恒河：即恒水，古水名。《书·禹贡》冀州：“恒、卫既从”。《汉书·地理志》：“《禹贡》恒水所出，东入滱。”即今河北曲阳北横河。按，故事发生地在今甘肃，此恒河在河北，而甘肃无恒水，恐是蒲松龄误书。
[4]袂：衣袖。
[5]呓然：梦呓似地。
[6]南都旧令尹：此或化用神话中关于鳖令的故事。《文选》张衡《思玄赋》注引《蜀王本纪》云：“望帝治汶山下邑曰郫，积百馀岁，荆地有一死人名鳖令，其尸亡，随江水上至郫，与望帝相见。望帝以鳖令为相，以德薄不及鳖令，乃委国授之而去。”南都，唐至德二年（757）曾改蜀郡为成都府，建号南京。令尹，本为春秋战国时楚国最高行政长官，相当于相国。后亦泛指府、县地方长官。
[7]辱寞世界：谓辱没尽世间之人。寞，通“没”。
[8]假：假设，假如。
[9]踉蹡：谓行走歪斜不正。
【译文】
临洮县的冯生，是贵族后裔，家道已经衰败了。有个捉鳖的人欠了他的债，无力偿还，捕到鳖就献给他抵债。一天，献上一只巨鳖，鳖的额头上有白点。冯生认为它形态怪异，就把它放掉了。后来冯生从女婿家回来，走到恒河边上，天已黄昏，看见一个醉汉，身后跟着两三个僮仆，踉踉跄跄地走来。那人远远地望见冯生，就问：“你是什么人？”冯生漫不经心地回答说：“走路的。”醉汉生气地说：“难道你没有姓名？怎么说是走路的？”冯生赶路心切，置之不理，径直走过醉汉身边。醉汉越发恼怒，拽住他的衣袖不让他走，酒气熏人。冯生更加不耐烦，然而极力摆脱也不能脱身，就问：“你叫什么名字？”醉汉像说梦话一样地回答说：“我是南都县昔日的令尹。你想干什么？”冯生说：“世间有你这等令尹，简直是辱没世界。幸亏是旧令尹，假如是新令尹，那不得把路上的人杀光吗？”醉汉恼火极了，摆出要动武的架势。冯生口出大话：“我冯某人不是挨打之辈！”醉汉听了这句话，转怒为喜，歪歪斜斜地跪地拜道：“您是我的恩主，刚才冲撞，万望恕罪！”起身唤过僮仆，吩咐他们先回去备办酒食。
生辞之不得。握手行数里，见一小村，既入，则廊舍华好，似贵人家。醉人酲稍解[10]，生始询其姓字。曰：“言之勿惊，我洮水八大王也。适西山青童招饮，不觉过醉，有犯尊颜，实切愧悚[11]。”生知其妖，以其情辞殷渥[12]，遂不畏怖。俄而设筵丰盛，促坐欢饮。八大王最豪，连举数觥。生恐其复醉，再作萦扰，伪醉求寝。八大王已喻其意，笑曰：“君得无畏我狂耶？但请勿惧。凡醉人无行[13]，谓隔夜不复记者，欺人耳。酒徒之不德，故犯者十之九。仆虽不齿于侪偶[14]，顾未敢以无赖之行，施之长者[15]，何遂见拒如此？”生乃复坐，正容而谏曰：“既自知之，何勿改行？”八大王曰：“老夫为令尹时，沉湎尤过于今日[16]。自触帝怒[17]，谪归岛屿[18]，力返前辙者[19]，十馀年矣。今老将就木[20]，潦倒不能横飞[21]，故态复作，我自不解耳。兹敬闻命矣。”
【注释】
[10]酲（chéng）稍解：酒意渐消。酲，病酒。
[11]愧悚：惭愧不安。
[12]殷渥：诚恳深厚。
[13]无行：品行不端，无善行。
[14]侪偶：同类。
[15]长者：谓年高德重之人。凡年龄、辈分、德位尊于己者，均可称为“长者”。
[16]沉湎：醉酒。也指沉溺，耽于。
[17]帝：指玉帝。
[18]谪：贬谪，因犯过失而受到降职的处罚。
[19]前辙：以前车轮压出的痕迹。喻以前的错误或教训。
[20]就木：入棺木，谓死亡。《左传·僖公二十二年》：“又如是而嫁则就木焉。”
[21]横飞：纵横飞翔于天空。谓飞黄腾达。
【译文】
冯生推辞不过。两人握着手走了几里路，见到一座小村庄，进去后，屋舍华丽，好像富贵人家。醉汉醉意稍解，冯生这才问他名字。他回答说：“说出来你不要吃惊，我是洮水八大王，刚才西山青童招呼我去喝酒，不觉喝醉了，冒犯了尊颜，实在惭愧不安。”冯生知道他是水妖，看他深厚的情意溢于言表，就不害怕了。一会儿，丰盛的筵席摆好了，两人促膝而坐，十分开心地喝酒。八大王最豪爽，连饮几杯酒。冯生担心他喝醉了，再来纠缠自己，就假装自己喝醉了想要睡觉。八大王已明白他的意思，笑着说：“您该不是怕我发酒疯吧？请不必担心。但凡酒醉的人做了无德之行，说隔一宿就不再记得了，那是骗人。酒徒的不道德，故意犯禁的占十分之九。我虽然被同类看不起，却不敢把无赖之举表现在长者面前，为什么就这样远着我呢？”冯生这才又坐下，一本正经地劝谏说：“既然自己知道醉酒不好，为什么不改掉这个恶习？”八大王说：“老夫当令尹时，沉湎于酒中比现在还严重。自从触怒玉帝，遭贬回到岛屿，力图改掉这个毛病有十馀年了。今天已到了行将就木的年龄，穷愁潦倒不能飞黄腾达，所以故态复萌，我自己无法解脱。现在就恭敬地听您教导吧。”
倾谈间，远钟已动。八大王起，捉臂曰：“相聚不久。蓄有一物，聊报厚德。此不可以久佩，如愿后，当见还也。”口中吐一小人，仅寸馀。因以爪掐生臂，痛若肤裂，急以小人按捺其上，释手已入革里[22]，甲痕尚在，而漫漫坟起，类痰核状。惊问之，笑而不答，但曰：“君宜行矣。”送生出，八大王自返。回顾村舍全渺，惟一巨鳖，蠢蠢入水而没。错愕久之，自念所获，必鳖宝也。由此目最明，凡有珠宝之处，黄泉下皆可见[23]，即素所不知之物，亦随口而知其名。于寝室中掘得藏镪数百，用度颇充。后有货故宅者，生视其中有藏镪无算，遂以重金购居之，由此与王公埒富矣[24]。火齐、木难之类皆蓄焉[25]。得一镜，背有凤纽，环水云湘妃之图[26]，光射里馀，须眉皆可数。佳人一照，则影留其中，磨之不能灭也。若改妆重照，或更一美人，则前影消矣。
【注释】
[22]革里：皮下。
[23]黄泉：古人认为黄泉是地表深处的标志。《荀子·劝学》：“上食埃土，下饮黄泉。”
[24]埒富：等富，同样富有。埒，相等。
[25]火齐、木难：珍宝名。火齐为宝石名。《文选》载左思《吴都赋》：“火齐之宝。”刘逵注引《异物志》：“火齐如云母：重沓而可开，色黄赤似金。”木难，宝珠名。也作“莫难”。晋崔豹《古今注·杂注》：“莫难珠，一名木难，色黄，出东夷。”
[26]湘妃：名娥皇、女英，本帝尧之二女，舜之二妃。相传二妃没于湘水，遂为湘水之神。
【译文】
倾谈之间，远处的钟声已经敲过。八大王起身，捉住冯生的手臂说：“相会时间太短。我存有一样东西，姑且用它来报答您的大恩大德。这东西不能长久佩带，您如愿后，要还给我。”从口中吐出一个小人，仅一寸来长。八大王就用指甲掐冯生手臂，冯生疼得皮肤如开裂一般，八大王赶紧把小人按在痛处，松开手小人已经进到皮肤里面，而指甲的印痕还在，慢慢地隆起一个小包，像痰核形状。冯生惊奇地问怎么回事，八大王笑而不答，只是说：“您该走了。”送冯生出来，他自己返回去了。冯生回头一看村庄房舍全都不见，只有一只大鳖，慢慢地爬进水里，不见了。冯生惊愕了许久，心想自己得到的，一定是鳖宝。从此以后冯生的眼力最好，凡是藏有珠宝的地方，即使深埋地下，全能看见，即使平素不了解的事物，也能随口说出它的名称。在卧室中，冯生挖出埋藏的银子数百两，家用花费十分充裕。后来有个人卖旧宅子，冯生看到其中藏有无数银子，就用重金购买居住下来，从此富有可以比拟王公。火齐、木难之类的稀世珍宝，他都有收藏。他得到一面宝镜，背面有凤钮，周围刻有水云湘妃的图案，光芒能够照射一里多远，镜中人物清楚得胡须眉毛历历可数。美人一照，倩影就留在镜子中，不可磨灭。若改换装扮重照，或者更换一个美人来照，镜子里先前的倩影就消失了。
时肃府第三公主绝美[27]，雅慕其名。会主游崆峒[28]，乃往伏山中，伺其下舆，照之而归，设置案头。审视之，见美人在中，拈巾微笑，口欲言而波欲动。喜而藏之。年馀，为妻所泄，闻之肃府。大怒，收之[29]，追镜去，拟斩。生大贿中贵人[30]，使言于王曰：“王如见赦，天下之至宝，不难致也。不然，有死而已，于王诚无所益。”王欲籍其家而徙之[31]。三公主曰：“彼已窥我，十死亦不足解此玷[32]，不如嫁之。”王不许，公主闭户不食。妃子大忧，力言于王。王乃释生囚，命中贵以意示生。生辞曰：“糟糠之妻不下堂[33]，宁死不敢承命。王如听臣自赎，倾家可也。”王怒，复逮之。妃召生妻入宫，将鸩之[34]。既见，妻以珊瑚镜台纳妃，辞意温恻[35]。妃悦之，使参公主[36]。公主亦悦之，订为姊妹，转使谕生。生告妻曰：“王侯之女，不可以先后论嫡庶也[37]。”妻不听，归修聘币纳王邸，赍送者迨千人[38]，珍石宝玉之属，王家不能知其名。王大喜，释生归，以公主嫔焉[39]。公主仍怀镜归。
【注释】
[27]肃府：肃庄王府。肃庄王，名楧，明太祖朱元璋十四子，洪武二十五年（1392）封肃王，二十八年（1395）就藩甘州（治所在今甘肃张掖），建文元年（1399）内移兰州（治在今兰州），永乐十六年（1418）卒。子孙世袭至明亡。
[28]崆峒：山名。在今甘肃平凉西、泾原东，属六盘山。
[29]收之：收系之，逮捕入狱。
[30]中贵人：帝王近侍之臣，指宦官。
[31]籍其家：即抄没其家产。籍，籍没。徙：流放外地。
[32]玷：白玉的斑点，污点。
[33]糟糠之妻不下堂：谓曾经共过患难的妻子不能离异。《后汉书·宋弘传》：“帝（光武帝）姊湖阳公主新寡，帝与共论朝臣，微观其意。主曰：‘宋公威容德器，群臣莫及。’……帝因令主坐屏风后，因谓弘曰：‘谚言“贵易交，富易妻”，人情乎！’弘曰：‘臣闻“贫贱之知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帝顾谓主曰：‘事不谐矣！’”
[34]鸩：毒鸟，相传以鸩毛或鸩粪置酒内有剧毒。这里是毒死的意思。
[35]温恻：言辞温柔，情意恳切。
[36]参：参拜。
[37]王侯之女，不可以先后论嫡庶也：旧时一夫多妻，先娶者为嫡，为正室，称妻；后娶者为庶，为侧室，称妾。而封建时代娶王侯之女，则不论先娶后娶，一概做嫡妻正室。
[38]迨：近。
[39]嫔：帝王之女下嫁。《书·尧典》：“（尧）厘降二女于妫汭，嫔于虞。”
【译文】
当时肃庄王府的三公主美丽绝伦，冯生向来仰慕她的美名。正巧公主去崆峒山游玩，冯生就事先藏在崆峒山中，等公主下了轿，用镜子把她照下来，回家后把镜子摆放在案头之上。仔细端详镜中美人，正在拈着绣巾微笑，口好像要说话，眼神似乎要转动。冯生非常喜欢，就把它收藏起来。过了一年多，这件事被妻子泄漏出去，传到肃庄王府。肃庄王非常恼怒，把冯生抓来关进监牢，宝镜也被抄去，并准备杀掉冯生。冯生大肆贿赂宦官，让宦官对肃庄王说：“如果被大王赦免不死，天下的至宝，不难到手。不然的话，只有一死，对于大王实在一点儿好处都没有。”肃庄王想抄没他的家产，把他流放到外地去。三公主说：“他已经偷看了我，让他死十回也不足以消除对我的玷污，不如嫁给他。”肃庄王不同意，公主关门不出不吃饭。王妃十分忧虑，极力劝说肃庄王，肃庄王这才释放冯生，让宦官把公主要嫁他的事对他说了。冯生拒绝说：“糟糠之妻不下堂，我宁可死也不敢从命。大王如果允许我自己赎罪，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肃庄王大怒，又把他抓起来。王妃召冯生的妻子入宫，想用毒酒毒死她。见面之后，冯生的妻子献给王妃一座珊瑚镜台，言辞温柔，情意恳切。王妃很喜欢她，让她参拜公主。公主也很喜欢她，两人结为姐妹，又让她转告冯生。冯生对妻子说：“王侯之女，是不能以过门的早晚论定妻妾身份的。”妻子不听，回家就备下聘礼送进王府，送礼的队伍近千人，珍石宝玉之类，王府的人也叫不上名字。肃庄王大喜，把冯生放回来，把公主嫁给了他，公主仍然怀揣着宝镜来到冯家。
生一夕独寝，梦八大王轩然入曰：“所赠之物，当见还也。佩之若久，耗人精血，损人寿命。”生诺之，即留宴饮。八大王辞曰：“自聆药石[40]，戒杯中物已三年矣[41]。”乃以口啮生臂，痛极而醒。视之，则核块消矣。后此遂如常人。
【注释】
[40]聆：聆听。药石：治病的药物和砭石。借喻劝善改过的规劝。《左传·襄公二十三年》：“季孙之爱我，疾疢也；孟孙之恶我，药石也。”。
[41]杯中物：酒。晋陶潜《责子》诗：“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
【译文】
一天夜晚，冯生一个人睡觉，梦见八大王气宇轩昂地走进来说：“我赠给你的东西，应当归还了。佩戴太久，消耗人的精血，折损人的寿命。”冯生答应了，就留他喝酒。八大王推辞说：“自从聆听了您的教导，戒掉杯中物已经三年了。”就用嘴咬冯生的胳臂，冯生痛极了，醒了过来。一看胳膊上的小包已经消失。此后，冯生就和一般人一样。
异史氏曰：醒则犹人，而醉则犹鳖，此酒人之大都也[42]。顾鳖虽日习于酒狂乎，而不敢忘恩，不敢无礼于长者，鳖不过人远哉？若夫己氏则醒不如人[43]，而醉不如鳖矣。古人有龟鉴[44]，盍以为鳖鉴乎？乃作《酒人赋》。赋曰：
【注释】
[42]大都：大概。
[43]夫己氏：犹言“那个人”、“某人”。《左传·文公十四年》：“齐公子元不顺懿公之为政也，终不曰‘公’，曰‘夫己氏’。”
[44]龟鉴：犹“龟镜”。龟可占卜吉凶，镜能照见美丑，因喻借鉴之意。
【译文】
异史氏说：酒醒时还是个人，酒醉了就像个鳖，酒徒们大都是如此。不过，鳖虽然习惯于天天发酒疯，而不敢忘恩负义，不敢对长者无礼，鳖不是远远超过了人吗？至于有的人，醒着时不如人，而醉酒时更不如鳖了。古人有所谓龟鉴，为什么不可以有“鳖鉴”？于是作了一篇《酒人赋》。赋云：
有一物焉，陶情适口，饮之则醺醺腾腾，厥名为“酒”[45]。其名最多，为功已久：以宴嘉宾[46]，以速父舅[47]，以促膝而为欢，以合卺而成偶，或以为“钓诗钩”，又以为“扫愁帚”[48]。故曲生频来[49]，则骚客之金兰友[50]；醉乡深处，则愁人之逋逃薮[51]。糟邱之台既成[52]，鸱夷之功不朽[53]。齐臣遂能一石[54]，学士亦称五斗[55]。则酒固以人传，而人或以酒丑。若夫落帽之孟嘉[56]，荷锸之伯伦[57]，山公之倒其接蓠[58]，彭泽之漉以葛巾[59]。酣眠乎美人之侧也，或察其无心[60]；濡首于墨汁之中也，自以为有神[61]。井底卧乘船之士[62]，槽边缚珥玉之臣[63]。甚至效鳖囚而玩世[64]，亦犹非害物而不仁。至如雨宵雪夜，月旦花晨，风定尘短[65]，客旧妓新，履舄交错[66]，兰麝香沉[67]，细批薄抹[68]，低唱浅斟[69]，忽清商兮一奏[70]，则寂若兮无人。雅谑则飞花粲齿[71]，高吟则戛玉敲金[72]。总陶然而大醉，亦魂清而梦真。果尔，即一朝一醉，当亦名教之所不嗔[73]。
【注释】
[45]厥：其，那个。
[46]嘉宾：贵宾。这里是同辈朋友的意思。《诗·小雅·鹿鸣》：“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47]以速父舅：用以宴请同姓和异姓的长辈。速，请。《诗·小雅·伐木》：“既有肥羜，以速诸父。”“既有肥牡，以速诸舅”。《毛传》：“天子谓同姓诸侯，诸侯谓同姓大夫皆曰父，异姓则称舅。”
[48]或以为“钓诗钩”，又以为“扫愁帚”：钓诗钩、扫帚愁，均指酒。宋苏轼《洞庭春色》：“要当立名字，未用问升斗。应呼钓诗钩，亦号扫愁帚。”
[49]曲生：酒的别称。唐郑綮《开天传信记》载，唐代道士叶法善有异术。一日，会朝士数十人于玄真观。正当满座思酒之时，忽然一少年傲睨直入，自称曲秀才，抗言谈论，一座皆惊。法善以为妖魅，潜以剑击之，随手堕于阶下，化为瓶榼，中有美酒。坐客共饮，并说：“曲生风味，不可忘也。”后以“曲生”、“曲秀才”为酒的别称。
[50]骚客：诗人。宋范仲淹《岳阳楼记》：“迁客骚人”。金兰友：同心知己的朋友，《易·系辞》：“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
[51]逋（bū）逃薮（sǒu）：指逃避愁烦者聚集之处。逋逃，本指逃亡罪人。《书·牧誓》：“马牛其风，臣妾逋逃。”薮，渊薮，鱼和兽聚居之处，喻指人和物类聚集之所。
[52]糟邱：酒糟堆积而成的小山。《新序·节士》：“桀为酒池，足以运舟；糟丘足以望七星。”邱，同“丘”。
[53]鸱夷：皮制的囊袋，可以盛酒。《汉书·陈遵传》：“鸱夷滑稽，腹如大壶，尽日盛酒，人复借酤。”
[54]齐臣遂能一石：《史记·滑稽列传》载，楚国侵略齐国，齐威王派淳于髡赴赵国求救，楚兵连夜退走。威王在后宫设宴招待淳于髡，问他能饮多少酒致醉，他说：“臣饮一斗亦醉，一石亦醉。”并解说其中的道理，从而讽谏齐王“罢长夜之饮”。齐臣，指淳于髡。
[55]学士亦称五斗：《世说新语·任诞》载，刘伶饮酒无度，其妻劝止，伶表示要祝鬼神自誓，然后断酒。其妻便“供酒于神前，请伶祝誓。伶跪而祝曰：‘天生刘伶，以酒为名。一饮一斛，五斗解酲。妇人之言，慎不可听。’便饮酒进肉，隗然已醉”。学士，此泛指文人。
[56]落帽之孟嘉：指晋代孟嘉。嘉字万年，原籍江夏鄳人，其先世移居新阳。嘉为征西将军桓温参军时，曾参加九月九日桓温于龙山举行的酒宴，“时佐吏并着戎服，有风至，吹嘉帽堕落，嘉不之觉。温使左右勿言，欲观其举止。嘉良久如厕，温令取还之，命孙盛作文嘲嘉，着嘉坐处。嘉还见，即答之，其文甚美，四坐嗟叹”。见《晋书·孟嘉传》。
[57]荷锸之伯伦：指刘伶。刘伶，字伯伦，晋沛国人，文学家，为“竹林七贤”之一。仕晋为建成参军。伶纵酒放诞，常乘鹿车（一种小车），携一壶酒，使人荷锸相随，说“死便埋我”。详见《晋书·刘伶传》。锸，铁锹。
[58]山公之倒其接蓠：《世说新语·任诞》载，山简镇守襄阳时，经常外出饮酒，大醉而归。人为之歌曰：“山公时一醉，径造高阳池。日莫（暮）倒载归，酩酊无所知。复能乘骏马，倒着白接蓠。举手问葛彊，何如并州儿。”山公，山简，字季伦。晋河内怀县人。接蓠，白接蓠，一种白色的帽子。
[59]彭泽之漉（lù）以葛巾：据《宋书》本传载，陶渊明在家时以葛巾滤酒，邻人招饮，陶见酒中有渣滓，便脱下头巾漉之；漉毕，随即还着头上。彭泽，指陶渊明。渊明字元亮，一名潜。东晋著名诗人。曾仕晋为江州祭酒、镇军参军等职。退隐前，任彭泽令，因称“陶令”、“陶彭泽”，诗文中或称“彭泽先生”。其诗中写酒处甚多。漉以葛巾，以葛巾滤酒。漉，过滤。葛巾，葛布做的头巾。
[60]酣眠乎美人之侧也，或察其无心：三国魏著名诗人阮籍，生于魏晋易代之际，为避免司马氏集团的迫害，纵酒放诞，蔑弃礼法。《世说新语·任诞》篇载，阮籍邻人妇貌美，当垆卖酒。籍常到其处饮酒，“醉便眠其妇侧。夫始殊疑之，伺察终无他意”。
[61]濡首于墨汁之中也，自以为有神：指唐代著名书法家张旭。张旭善草书，时人称之为“草圣”。据《唐国史补》载：“旭饮酒辄草书，挥笔而大叫，以头揾水墨中而书之，天下呼为‘张颠’。醒后自视，以为神异，不可复得。”
[62]井底卧乘船之士：指唐代著名诗人贺知章，嗜酒狂放。唐杜甫《饮中八仙歌》有句云：“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
[63]槽边缚珥玉之臣：晋代毕卓为吏部郎，常饮酒废职。邻人酒酿熟，卓夜至其酒瓮间盗饮，被主人捉住捆缚起来，后知为毕卓，便释放了他。而他即在瓮边邀主人燕饮，醉而后归。珥玉，尚书冠上插戴的玉饰。
[64]效鳖囚而玩世：指宋代著名文学家石曼卿饮酒玩世。宋沈括《梦溪笔谈·人事一》：“（石曼卿）每与客痛饮，露发跣足，着械而坐，谓之‘囚饮’。……以稿束之，引首出饮，复就束，谓之‘鳖饮’。”
[65]尘短：犹言少尘，洁净。
[66]履舄交错：形容宾客众多。《史记·滑稽列传》：“履舄交错，杯盘狼藉。”履舄，泛指鞋。单底鞋叫履，复底鞋叫舄。古人席地而坐，宾客入屋须脱鞋就席，因以履舄错杂形容客人众多。
[67]兰麝香沉：香气浓郁。兰、麝，皆名贵香料。古时女子常用作熏香。《晋书·石崇传》：“崇婢数十人，皆蕴兰麝，披罗縠。”此指席上妓者婆娑起舞，香气四溢。
[68]细批薄抹：指妓者弹奏乐器以侑酒娱客。批、抹，都是弹奏琵琶一类乐器的动作。唐白居易《琵琶行》：“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么。”
[69]低唱浅斟：指歌妓以歌侑酒。浅斟，谓缓缓饮酒。斟，筛酒。低唱，谓曼声歌唱。宋陶谷《清异录·释族》：“（李煜）乘醉，大书石壁曰：‘浅斟低唱，偎红倚翠。’”
[70]清商：清商乐，即比商调高半个音的调子。古代认为其调凄清悲凉。《韩非子·十过》：“公曰：‘清商固最悲乎？’师旷曰：‘不如清徵。’”唐杜甫《秋笛》诗：“清商欲尽奏，愁苦血沾衣。”
[71]雅谑：不粗俗的玩笑。飞花粲齿：喻口才好。
[72]高吟：指高歌赋诗。戛玉敲金：形容音节抑扬，铿锵悦耳。
[73]名教：以正名定分为中心的礼教。嗔：怒。
【译文】
有一样东西，又陶冶性情又很可口，喝了它，就醉醺醺，飘飘然，它的名字叫“酒”。它的名称最多，功用也由来已久：可以用来宴请嘉宾，可以用来宴请长辈，可以促膝交谈得到欢乐，可以行交杯酒结为夫妇，也可以作引发诗兴的“钓诗钩”，又可以做解除烦愁的“扫愁帚”。所以曲生频频不断地来，成为文人骚客的同心知己；醉乡深处，就成了断肠人逃避忧烦的避难所。酒糟之台已经构成，酒囊之功不朽。淳于髠就能饮酒一石，文人学士们也声称能饮五斗。酒固然因人而流传，而人或者以饮酒出丑。像孟嘉在酒宴上吹落了帽子而不知觉；刘伶携酒乘车，身后跟个扛锹人，说“死便埋我”；山简酒醉之后帽子反戴；陶渊明竟用头上的葛巾滤酒。阮籍酒醉后睡在美人身边，险些引起误会；张旭醉后以发浸墨汁，挥毫似有神助。贺知章醉酒眼花，落入井底而眠；毕卓虽为官吏部郎，却夜晚盗酒饮用被主人捉住。甚至有人效仿鳖饮、囚饮而玩世不恭，也不是害物而不仁德。至于雨夜雪夜，月夕花朝，风定尘消，旧客新妓，鞋履交错，兰麝香浓，丝竹声声，曼声歌唱，浅斟慢饮，忽然间清商乐曲奏起，满席静听，寂若无人。文雅的笑谈一出口，舌灿莲花，妙语连珠，高声吟诗，金声玉振，铿锵悦耳。纵使陶然大醉，魂亦清醒，梦亦真切。果然如此，就是一天一醉，也不会受到名教的嗔怪。
尔乃嘈杂不韵[74]，俚词并进[75]，坐起欢哗[76]，呶呶成阵[77]。涓滴忿争[78]，势将投刃；伸颈攒眉，引杯若鸩；倾沈碎觥[79]，拂灯灭烬[80]。绿醑葡萄[81]，狼籍不靳[82]；病叶狂花[83]，觞政所禁[84]。如此情怀，不如弗饮。又有酒隔咽喉，间不盈寸；呐呐呢呢[85]，犹讥主吝；坐不言行，饮复不任。酒客无品，于斯为甚。甚有狂药下[86]，客气粗[87]；努石棱[88]，磔鬡须[89]；袒两背[90]，跃双趺[91]。尘濛濛兮满面[92]，哇浪浪兮沾裾[93]；口狺狺兮乱吠[94]，发蓬蓬兮若奴。其吁地而呼天也，似李郎之呕其肝脏[95]；其扬手而掷足也，如苏相之裂于牛车[96]。舌底生莲者[97]，不能穷其状；灯前取影者[98]，不能为之图。父母前而受忤[99]，妻子弱而难扶。或以父执之良友[100]，无端而受骂于灌夫[101]。婉言以警[102]，倍益眩瞑[103]。此名“酒凶”，不可救拯。唯有一术，可以解酩。厥术维何？只须一梃。絷其手足，与斩豕等[104]。止困其臀，勿伤其顶，捶至百馀，豁然顿醒。
【注释】
[74]嘈杂不韵：胡言乱语，不合规范。韵，风韵雅致。
[75]俚词：鄙俗粗野的话语。
[76]欢哗：犹喧哗。
[77]呶呶（náo）：喧闹声。
[78]涓滴忿争：原意是为极小或极少的事物愤怒相争，此指罚酒逼饮。
[79]倾沈：喝尽最后一滴酒。沈，汁。此指酒滴。觥（gōng）：兽角或木、铜制的酒具。
[80]拂灯灭烬：把蜡烛、火把打翻熄灭。烬，烧剩的东西。
[81]绿醑（xǔ）葡萄：绿碧色的葡萄美酒。醑，酒，美酒。
[82]不靳：不吝惜。
[83]病叶狂花：饮酒者称醉后喧闹争斗者为狂花，醉而沉睡者为病叶。唐黄甫松《醉乡日月》：“饮流谓睚眦者为狂花，目睡者为病叶。”
[84]觞政：酒令，饮酒的游戏规则。汉刘向《说苑·善说》：“魏文侯与大夫饮酒，使公乘不仁为觞政。”
[85]呐呐呢呢：嘟嘟嚷嚷。呐呐，形容言语迟钝。呢呢，犹呢喃，没完没了。
[86]狂药：指酒。《晋书·裴楷传》：“长水校尉孙季舒尝与（石）崇酣燕，慢傲过度，崇欲表免之。楷闻之，谓崇曰：‘足下饮人狂药，责人正礼，不亦乖乎？’”
[87]客气粗：谓酒客喝酒过量，呼吸急促而失风度。
[88]努石棱：皱眉瞪眼，面容变形。
[89]磔（zhé）鬡（níng）须：须发散张。磔，张开。鬡，须发散乱的样子。
[90]袒：裸露。两背：前后胸。
[91]跃双趺：双脚乱跳。趺，足。
[92]濛濛：蒙昧迷茫的样子。
[93]哇浪浪：形容吐酒之状。裾：衣襟。
[94]狺狺（yín）兮乱吠：像疯狗胡乱叫骂。狺狺，狗狂吠。
[95]李郎之呕其肝脏：唐李商隐《李长吉小传》载李贺“恒从小奚奴，骑距驴，背一古破锦囊，遇有所得，即书投囊中。及暮归，太夫人使婢受囊出之，见所书多，辄曰：‘是儿要当呕出心乃已耳！’”。李郎，此指唐代著名诗人李贺。
[96]苏相之裂于牛车：战国时期纵横家苏秦，主张合纵抗秦，曾佩六国相印。后由燕入齐为反间，事觉，被车裂而死。事详《史记·苏秦列传》。裂于牛车，即车裂，俗称“五牛分尸”，为古代一种酷刑，即将头及四肢系于五辆牛车之上，同时驱赶牛车分驰，撕裂人的肢体。
[97]舌底生莲：即舌灿莲花，形容口才好。据《高僧传》和《晋书·艺术传·佛图澄》记载：后赵国主石勒在襄国（今邢台）召见佛图澄，想试验他的道行。佛图澄即取来钵盂，盛满水，烧香持咒，不多久，钵中竟生出青莲花，光色曜日，令人欣喜，于是，后人便引“舌灿莲花”来譬喻说话的文采和美妙。
[98]灯前取影：指绘画技艺高超。宋苏轼《书吴道子画后》：“道子画人物，如以灯取影，逆来顺往，旁见侧出，横斜平直，各相乘除，得自然之数，不差毫末。”
[99]父母前而受忤：父母前来也被其顶撞。忤，忤逆，不孝。
[100]父执：父辈的知心朋友。执，志同道合的人。
[101]灌夫：汉颍阴人，本姓张，因其父曾为颍阴侯灌婴舍人而改姓灌，因平定吴楚之乱有功，任中郎将，人称“灌将军”。为人刚直使酒，不好面谀。一次，在祝丞相田蚡新婚的酒宴上，田蚡祝酒，众皆避席表示恭敬，而失势的魏其侯窦婴祝酒时，却只有老友避席。灌夫对此十分不满，便借酒使气，指桑骂槐，痛斥田蚡。终因“骂座不敬”，被诛杀。
[102]婉言：委婉地说。警：告诫。
[103]眩瞑：头眩晕而目昏花。
[104]与斩豕等：等同于被杀的猪。豕，猪。
【译文】
而这里竟乐声喧闹刺耳，粗鄙的曲词接连冒出，酒徒们时坐时起，喧闹之声连成一片。罚酒的人滴酒忿争，逼饮的架势像要拔刀相向；挨罚的伸着脖子皱着眉，举起的好似一杯毒酒；有的喝尽最后一滴就摔碎酒器，拂灭灯烛。碧绿的葡萄美酒狼藉一片，毫不珍惜；有的醉后昏睡，有的醉后发疯，酒席上的规矩全然不管。诸如此类的情形，不如不饮。还有的酒离咽喉，不到一寸，还嘟嘟囔囔说个不停，讥笑主人吝啬；坐下就不肯走，饮酒又不胜酒力。酒客无德，于此为甚。更有甚者，酒一下肚，呼吸急促，皱眉瞪眼，须发散张，袒露双臂，两脚乱跳。满脸灰尘，吐得一身酒污；嘴里胡言乱语像狗叫，头发乱蓬蓬地像奴仆。那呼天抢地的丑态，像李贺吟诗要吐出心肝；那举手投足的丑相，像苏秦承受五牛车裂之刑。巧嘴如簧的人，不能形容尽他们的神态；丹青妙手，不能画出他们的形象。父母前来教训而受到顶撞，妻子儿女柔弱，难以搀扶那醉后的身躯。父辈的好友，无端受到借酒使气的辱骂。委婉地劝诫，却更加头昏眼花。这种人叫“酒凶”，不可拯救。只有一个法子，可以解酒。那法子是什么？只须备有一根木棒，捆住醉汉的手脚，就像杀猪一样。只打他的屁股，不打他的头，打他百十多下，他就会豁然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