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聂政是否有墓，墓中是否有尸身，千年的尸身是否能复活显灵，天下不平事很多，为什么聂政只是对于潞王的暴行反应激烈，这些历史疑案花絮无法深究也不必深究。本篇故事只是借聂政复活显灵，威慑并中止了明末潞王强抢民女暴行的传说，表达了蒲松龄在《史记·刺客列传》所记载的刺客中推崇聂政而轻视荆轲的观点。这个阅读体会大概在阅读《史记》的士大夫中有普遍性，否则不会出现左伯桃和羊角哀合力与荆轲凶暴的鬼魂争斗的故事。
怀庆潞王[1]，有昏德[2]。时行民间，窥有好女子，辄夺之。有王生妻，为王所睹，遣舆马直入其家[3]。女子号泣不伏，强舁而出[4]。王亡去，隐身聂政之墓[5]，冀妻经过，得一遥诀。无何，妻至，望见夫，大哭投地。王恻动心怀，不觉失声。从人知其王生，执之，将加搒掠[6]。忽墓中一丈夫出，手握白刃，气象威猛，厉声曰：“我聂政也！良家子岂容强占[7]！念汝辈不能自由，姑且宥恕。寄语无道王：若不改行，不日将抉其首[8]！”众大骇，弃车而走，丈夫亦入墓中而没。夫妻叩墓归，犹惧王命复临。过十馀日，竟无消息，心始安。王自是淫威亦少杀云[9]。
【注释】
[1]怀庆：清代府名。治所在今河南沁阳。潞王：指明穆宗第四子朱翊镠（1568—1614），封于卫辉，怀庆亦在其封疆之内。
[2]昏德：不德。《左传·襄公十三年》：“上下无礼，乱虐并生，由争善也，谓之昏德。”此指淫乱之行。
[3]舆马：车马。
[4]舁：抬。
[5]聂政：战国时的刺客。据《史记·刺客列传》载，聂政，轵（今河南济源）深井里人，杀人避仇于齐，为韩国政客严遂所知。后替严遂杀其仇人韩相侠累，因怕连累他人，“自皮面决眼，自屠出肠，遂以死”。
[6]搒掠：拷打。
[7]良家子：清白人家的子女。
[8]抉其首：砍掉他的头。抉，通“决”。
[9]少杀：稍减。
【译文】
怀庆府的潞王昏庸荒淫。他时常到民间去，见到容貌美丽的女子，就抢来霸占。有个王生的妻子，被潞王看见了，便派车马直接闯入王家。女子哭号着不肯顺从，被强行抬了出去。王生逃出来，隐藏在聂政墓旁，希望妻子由此经过时，远远地和她作最后的告别。不久，妻子过来了，望见丈夫，大哭着扑倒在地。王生悲从中来，不觉失声痛哭。仆人们知道他是王生，就把他抓住，准备痛打他一顿。忽然墓中走出一个男子，手握钢刀，气概威猛，厉声说：“我是聂政！良家妇女怎么可以强占！念你们身不由己，姑且饶恕你们。捎个话给无道的潞王：如不改掉他的恶行，不久就让他脑袋搬家！”众仆从吓坏了，扔下车逃跑，男子也进到墓中不见了。夫妻俩给聂政墓叩头谢恩之后才回家，还是害怕潞王的命令再次下达。过了十几天，始终没有消息，心这才安定下来。潞王从此淫威也稍有收敛。
异史氏曰：余读刺客传[10]，而独服膺于轵深井里也[11]。其锐身而报知己也，有豫之义[12]；白昼而屠卿相，有鱄之勇[13]；皮面自刑，不累骨肉[14]，有曹之智[15]。至于荆轲[16]，力不足以谋无道秦，遂使绝裾而去[17]，自取灭亡。轻借樊将军之头[18]，何日可能还也？此千古之所恨，而聂政之所嗤者矣。闻之野史：其坟见掘于羊、左之鬼[19]。果尔，则生不成名，死犹丧义，其视聂之抱义愤而惩荒淫者，为人之贤不肖何如哉！噫！聂之贤，于此益信。
【注释】
[10]刺客传：指司马迁《史记·刺客列传》。
[11]服膺：信服，佩服。轵深井里：古地名。战国刺客聂政的乡里。在今河南济源。《战国策·韩策》：“齐人或言轵深井里聂政，勇敢士也，避仇，隐于屠者之间。”鲍彪注：“轵之里名深井。”《史记·刺客列传》：“聂政者，轵深井里人也。”司马贞《索隐》引《地理志》：“河内有轵县。深井，轵县之里名也。”这里指代刺客聂政。
[12]豫：指豫让，春秋战国之交的刺客。为晋国智伯所器重。后智伯被赵襄子所灭，豫让漆身作癞，吞炭为哑，誓杀襄子以为智伯报仇。后被执自杀。事详《史记·刺客列传》。
[13]鱄：即鱄诸（？—前515），亦作“专诸”，春秋时期吴国的刺客。楚人伍子胥避难于吴，事公子光。公子光欲刺杀吴王僚而自立，伍子胥即向其推荐专诸去刺杀吴王僚。席间，专诸置匕首于鱼腹，以献鱼为名，借机刺死僚，自己也当场被杀。事详《史记·刺客列传》。
[14]皮面自刑，不累骨肉：指聂政自杀前，故意毁坏自己的面容，以免牵累其姊。
[15]曹：指春秋鲁国刺客曹沫。沫事鲁庄公，在与齐交战中多次失利，以致使鲁国献土求和。齐桓公与鲁庄公会盟于柯（齐地）。曹沫于会盟时，以匕首劫齐桓公，逼其退还侵地，从而取得外交上的胜利。事详《史记·刺客列传》。
[16]荆轲：即荆卿（？—前227），战国末燕国的刺客。本卫人，在燕国受到燕太子丹的知遇，因为其谋刺秦王。荆轲赴秦，以献秦逃将樊於期的首级及燕督亢地图为名，而在图中藏有匕首。献图时“左手把秦王之袖，而右手持匕首揕之。未至身，秦王惊，自引而起，袖绝”，行刺未成，荆轲被当场杀死。事详《战国策·燕策》、《史记·刺客列传》。
[17]裾：衣服的大襟。
[18]樊将军：指樊於（wū）期，秦国将军，获罪，逃至燕。秦以千金、万家邑购其头。荆轲为取得秦王信任，以达谋刺秦王的目的，而使樊自杀，借其首以献秦，事详《史记·刺客列传》。
[19]其坟见掘于羊、左之鬼：羊、左指战国时人羊角哀、左伯桃。相传羊角哀和左伯桃为友，闻楚王招贤，一起赴楚。途中遇雪，衣薄粮少，势难俱生。伯桃即以衣食赠角哀，自入空树中死。角哀至楚，为上卿。楚王因以上卿礼葬伯桃。“角哀梦伯桃曰：‘蒙子之恩而获厚葬，正苦荆将军冢相近。今月十五日，当大战以决胜负。’角哀至期日，陈兵马诣其冢，作三桐人，自杀，下而从之。”事见《后汉书·申屠刚传》注引《烈士传》。又，明代冯梦龙《古今小说》第七卷《羊角哀舍命全交》则加以演义，云角哀死后“埋于伯桃墓侧”。“是夜二更，风雨大作，雷电交加，喊杀之声闻数十里。清晓视之，荆轲墓上，震裂如发，白骨散于墓前。”“荆轲之灵，自此绝矣”。
【译文】
异史氏说：我读《史记·刺客列传》，唯独佩服聂政。他奋不顾身报答知遇之恩，有豫让的仗义；光天化日之下敢于行刺韩相侠累，有专诸的勇猛；死前自行毁容，不牵累骨肉亲人，有曹沫的智慧。至于说荆轲，力量不足以谋杀无道的秦王，使他挣断衣襟逃走，自己却自取灭亡。他轻率地借来樊将军的头，何日才能偿还？这是千古的遗恨，也是为聂政所嗤笑的。我从野史上闻知：荆轲的坟墓被羊角哀、左伯桃的鬼魂掘开了。果然如此，那么荆轲活着没有成名，死后还丧失了义。再看聂政怀抱义愤而惩治荒淫的壮举，为人的贤良和不肖又作如何感想呢？唉！聂政的贤良，由此越发确信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