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红楼梦》第四回“薄命女偏逢薄命郎葫芦僧乱判葫芦案”与本篇所写的内容极其相似。《红楼梦》中的冤案最后以贾雨村“徇情枉法，胡乱判断了此案”了结，而此篇则以被害人的弟弟向杲变成老虎吃掉仇人结束。对于同一个故事母题的不同处理，反映了现实主义作家曹雪芹和浪漫主义作家蒲松龄的反差。
虽然蒲松龄在浪漫的想象中让弱者报了仇，但在反映现实生活的描写上一丝不苟。小说写向杲告状不成，意图刺杀，仍无计可施，最后只能变成老虎杀掉仇人：“虎暴出，于马上扑庄落，龁其首，咽之。”老虎迅捷勇猛，杀得痛快淋漓，叙述语调也简洁明快，与之相符。在老虎中箭“蹷然遂毙”后，作者写向杲“在错楚中，恍若梦醒，又经宵，始能行步，厌厌以归。家人以其连夕不返，方共骇疑，见之，喜相慰问。杲但卧，蹇涩不能语”，语调变得纡徐恍惚，不仅活画出久病初愈之人的精神状态，同时增加了故事的现实感和真实感。
向杲字初旦，太原人，与庶兄晟[1]，友于最敦[2]。晟狎一妓，名波斯，有割臂之盟[3]，以其母取直奢[4]，所约不遂。适其母欲从良[5]，愿先遣波斯。有庄公子者，素善波斯，请赎为妾。波斯谓母曰：“既愿同离水火[6]，是欲出地狱而登天堂也。若妾媵之[7]，相去几何矣。肯从奴志，向生其可。”母诺之，以意达晟。时晟丧偶未婚，喜，竭赀聘波斯以归。庄闻，怒夺所好，途中偶逢，大加诟骂。晟不服，遂嗾从人折箠笞之[8]，垂毙，乃去。杲闻奔视，则兄已死。不胜哀愤，具造赴郡[9]。庄广行贿赂，使其理不得伸。杲隐忿中结，莫可控诉，惟思要路刺杀庄。日怀利刃，伏于山径之莽[10]。久之，机渐泄[11]。庄知其谋，出则戒备甚严。闻汾州有焦桐者[12]，勇而善射，以多金聘为卫。杲无计可施，然犹日伺之[13]。
【注释】
[1]庶兄：庶母所生的兄长。旧时称父亲的妾为“庶母”。
[2]友于最敦：兄弟情谊最为深厚。友于，指兄弟间友爱，亦借指兄弟。《书·君陈》：“惟孝友于兄弟。”敦，厚道，敦厚。
[3]割臂之盟：春秋时，鲁庄公见大夫党氏之女孟任，表示愿意娶她为夫人，孟任乃“割臂盟公”。见《左传·庄公三十二年》。后来，因称男女密订婚约为“割臂之盟”。
[4]其母：指妓院鸨母。直：身价。奢：过分。
[5]从良：指旧时妓女脱离乐籍。良，身家清白。
[6]水火：水深火热，喻苦难的处境。此指妓女职业。
[7]媵：侍妾，妾媵。
[8]嗾（sǒu）：原指使狗时口中所发的声音，后泛指使唤，呼使执行。折箠笞之：谓用短杖肆意殴打他。《南史·侯景传》：“是何能为，吾以折箠笞之。”箠，木棍，竹鞭。
[9]具造赴郡：写状纸到郡城告状。造，兴讼，此处指讼词。
[10]莽：丛莽，草丛。
[11]机：机密。
[12]汾州：州名，明万历时升为府，清代因之，治所在今山西汾阳。
[13]伺（sì）：侦候，观察。
【译文】
向杲，字初旦，太原人，他和庶兄向晟感情最深厚。向晟与一个妓女很亲密，妓女名叫波斯，两人曾密订婚约，因为鸨母索价太高，婚约不能履行。正好鸨母打算从良，愿意先打发波斯。有个庄公子，一向很喜欢波斯，要赎波斯做妾。波斯对鸨母说：“既然我们愿意一同脱离苦海，就是想离开地狱去登天堂。如果让我去充当小妾，和当妓女就相差不多。您若肯依从我的心愿，我愿意嫁给向生。”鸨母答应了，把波斯的意思转告了向晟。当时向晟死了妻子尚未续娶，听后大喜，就用全部钱财聘波斯，把她娶回家。庄公子听说此事，恼怒向晟夺其所爱，在途中偶然相遇时，对向晟大加诟骂。向晟不服气，庄公子就唆使手下人用短棍毒打向晟，直到把向晟打得快断气了才离去。向杲听说赶去一看，哥哥已经死去。他不胜哀伤愤怒，就写好状纸到郡城告状。庄公子大肆贿赂，使得向杲有理不得伸张。向杲郁忿积压在心，无处控诉，一心想要拦路刺杀庄公子。他每天怀揣利刃，隐伏于山路旁的草丛之中。日子长了，他的机谋渐渐泄漏。庄公子知道他的图谋，一外出就戒备森严。他听说汾州有个叫焦桐的人，勇猛而善于射箭，就用重金聘为保镖。向杲无计可施，然而仍然每天候着庄公子。
一日，方伏，雨暴作，上下沾濡，寒战颇苦。既而烈风四塞[14]，冰雹继至。身忽然痛痒不能复觉。岭上旧有山神祠，强起奔赴。既入庙，则所识道士在内焉。先是，道士尝行乞村中，杲辄饭之，道士以故识杲。见杲衣服濡湿，乃以布袍授之，曰：“姑易此。”杲易衣，忍冻蹲若犬，自视，则毛革顿生，身化为虎。道士已失所在。心中惊恨。转念：得仇人而食其肉，计亦良得。下山伏旧处，见己尸卧丛莽中，始悟前身已死，犹恐葬于乌鸢[15]，时时逻守之[16]。越日，庄始经此，虎暴出，于马上扑庄落，龁其首，咽之。焦桐返马而射，中虎腹，蹶然遂毙[17]。杲在错楚中，恍若梦醒，又经宵，始能行步，厌厌以归[18]。家人以其连夕不返，方共骇疑，见之，喜相慰问。杲但卧，蹇涩不能语[19]。少间，闻庄信，争即床头庆告之。杲乃自言：“虎即我也。”遂述其异。由此传播。庄子痛父之死甚惨，闻而恶之，因讼杲。官以其事诞而无据，置不理焉。
【注释】
[14]烈风：暴风。塞：填塞，充满。
[15]葬于乌鸢（yuān）：葬身于乌鸦和老鹰之腹。乌，乌鸦。鸢，鹰。
[16]逻守：巡逻守卫。
[17]蹶（jué）然：跌倒的样子。
[18]厌厌（yān）：精神不振的样子。
[19]蹇涩：迟钝的样子。
【译文】
一天，向杲刚刚埋伏下来，暴雨顿作，他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寒战得厉害。之后狂风铺天盖地，接着下起了冰雹。忽然之间，向杲不再感到身上痛痒。山岭上原先有座山神庙，他挣扎起身奔赴过去。进庙之后，他认识的一个道士正在里面。先前，道士曾在村子里行乞，向杲总是给他饭吃，道士由此认识向杲。他见向杲衣服透湿，就把一件布袍递给他，说：“暂且换上这件吧。”向杲换上衣服，像狗一样忍受着寒冷蹲伏在地上，看了一下自己，顿时生出一身皮毛，身体已化为老虎。一看道士已经不在庙里。他心中又吃惊又气恨。转念一想：擒得仇人能够吃掉他的肉，这计策也很妙。就下山埋伏在老地方，只见自己的尸体倒卧在草丛之中，这才省悟自己的前身已经死了，可还是担心尸体被乌鸦、老鹰吃掉，就时时走来走去看守着。过了一天，庄公子才从这里经过，老虎猛然跳出来，从马上把庄公子扑落在地，咬下他的脑袋，吞了下去。焦桐回马放箭，射中老虎腹部，老虎扑通一下摔倒在地就死了。向杲躺在荆棘丛中，恍恍惚惚如梦初醒，又过了一夜，才能步行，便无精打采地回了家。家人因为他连着几个晚上不回家，正在惊疑，见他回来了，高兴地上前问长问短。向杲只是躺着，迟钝得难以言语。一会儿，听说庄公子的死信儿，家人争着到床头告诉他，庆祝这件事。向杲这才自己开口说：“老虎就是我呀！”于是诉说了他的奇异经历。这件事从此传播开来。庄公子的儿子痛心父亲死得太惨，听说之后非常痛恨向杲，就把向杲告到官府。官府认为事涉怪诞，又没有证据，便置之不理。
异史氏曰：壮士志酬，必不生返，此千古所悼恨也[20]。借人之杀以为生，仙人之术亦神哉！然天下事足发指者多矣[21]。使怨者常为人，恨不令暂作虎！
【注释】
[20]悼恨：痛悼遗憾。
[21]发指：头发上指，形容极度愤怒。司马迁《史记·项羽本纪》：“瞋目视项王，头发上指，目眦尽裂。”
【译文】
异史氏说：壮士实现了理想抱负，必然不能生还，这是千百年来令人痛悼遗憾的事。借焦桐之手杀死老虎而使向杲复活，这仙人的法术也真奇妙啊！然而天底下令人发指的事太多了。让那些衔冤负屈的人始终做人而不能报仇，恨不能让他们暂时变成老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