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这是一篇漫画式的小说,或者是小说式的漫画。嬉笑怒骂,专用以针对学官,也就是当时的教育官员。由于是漫画式的,因此具有类型的一般性和代表性,虽然小说有名有姓,却表达了蒲松龄对于教官的普遍厌恶。
小说分为两个部分,前一部分写马永的前世,后一部分写马永的今世。从出身、家庭、为人、治学、考试,尤其是作为学官对待生员的态度、敛钱的不择手段,严厉地抨击了明清时代学官的虚伪丑恶。但明伦说:“其丑之也,幸而止于学官。”
马永,齐人[1]。为人贪,无赖[2],家卒屡空[3],乡人戏而名之“饿鬼”。年三十馀,日益窭[4],衣百结鹑[5],两手交其肩,在市上攫食[6]。人尽弃之,不以齿[7]。
【注释】
[1]齐人:齐地人。齐国的疆域在春秋战国时期有变化,但大致相当于今山东地域。
[2]无赖:指品格恶劣,强横无耻,放刁、撒泼等。
[3]屡空:常常贫困。《论语·先进》:“回(颜回)也其庶乎!屡空。”
[4]窭(jù):贫困。
[5]百结鹑:即悬鹑百结之意。鹌鹑毛斑尾秃,很像褴褛的衣服,因以悬鹑、鹑衣形容衣服的破烂。南北朝庾信《拟连珠》:“盖闻悬鹑百结,知命不忧。”
[6]攫:抢夺。据下文,此当指白吃不给钱。
[7]不以齿:不屑于同列,表示鄙视。齿,并列。
【译文】
马永,山东人。为人贪婪,行为无赖,家境常常贫困,乡里人嘲笑他,给他取个绰号叫“饿鬼”。到了三十多岁,日子越发穷困,衣衫褴褛,两只手交叉着抱在肩头,在集市上白拿人家东西吃。人们都嫌弃他,不把他当人看。
邑有朱叟者,少携妻居于五都之市[8],操业不雅[9]。暮岁归其乡,大为士类所口[10],而朱洁行为善,人始稍稍礼貌之。一日,值马攫食不偿,为肆人所苦。怜之,代给其直。引归,赠以数百,俾作本[11]。马去,不肯谋业,坐而食。无何,赀复匮,仍蹈旧辙。而常惧与朱遇,去之临邑[12]。暮宿学宫[13],冬夜凛寒,辄摘圣贤颠上旒而煨其板[14]。学官知之,怒欲加刑。马哀免,愿为先生生财。学官喜,纵之去。马探某生殷富,登门强索赀,故挑其怒,乃以刀自劙[15],诬而控诸学。学官勒取重赂,始免申黜。诸生因而共愤,公质县尹[16]。尹廉得实,笞四十,梏其颈[17],三日毙焉。是夜,朱叟梦马冠带而入,曰:“负公大德,今来相报。”既寤,妾举子。叟知为马,名以马儿。少不慧,喜其能读。二十馀,竭力经纪[18],得入邑泮[19]。后考试寓旅邸,昼卧床上,见壁间悉糊旧艺[20],视之,有“犬之性”四句题,心畏其难,读而志之。入场,适是其题,录之,得优等,食饩焉[21]。六十馀,补临邑训导[22]。官数年,曾无一道义交。惟袖中出青蚨[23],则作鸬鹚笑[24],不则睫毛一寸长,棱棱若不相识[25]。偶大令以诸生小故[26],判令薄惩,辄酷掠如治盗贼[27]。有讼士子者[28],即富来叩门矣。如此多端,诸生不复可耐。而年近七旬,臃肿聋瞆,每向人物色黑须药。有狂生某,剉茜根绐之[29]。天明共视,如庙中所塑灵官状。大怒,拘生,生已早夜亡去。以此愤气中结,数月而死。
【注释】
[8]五都之市:五大城市,五方都会,历代所指不同,泛指繁华的都市。
[9]不雅:不清白。
[10]士类:士人,读书人。所口:所诟病。
[11]俾(bǐ):使。
[12]临邑:此指邻近县城。临,邻。
[13]学宫:县学所在地,即文庙。
[14]圣贤:指孔子及陪祀的孔门高足弟子。颠:头。旒:冕旒,玉串。古代王侯及卿大夫冕服的冠饰。煨:焚烧。板:手板,也叫“笏”,古时大臣朝见君主用以记事或指画所用,或用玉、象牙或用竹片制作。
[15]蠡(lí):割。
[16]公:以集体名义。质:质讼。县尹:即县令。
[17]梏:手铐。泛指械系。
[18]经纪:经营。
[19]邑泮(pàn):即县学。科举时代,学童考进县学为生员,俗称“秀才”,叫“入泮”。
[20]艺:这里指制艺。即八股文。
[21]食饩(xì):领取廪膳,补助生活。指成为廪生。
[22]训导:清代县一级教官,教谕之副,从八品。
[23]青蚨(fú):钱。《搜神记》:“南方有虫……又名青蚨。形似蝉而稍大。味辛美,可食。生子必依草叶,大如蚕子。取其子,母即飞来,不以远近。虽潜取其子,母必知处。以母血涂钱八十一文,以子血涂钱八十一文,每市物,或先用母钱,或先用子钱,皆复飞归,轮转无已,故淮南子术以之还钱,名曰青蚨。”后因称钱为“青蚨”。
[24]鸬鹚(lú cí)笑:鸬鹚得鱼而喜,形容贪财者之笑。鸬鹚,水鸟名,又名“乌鬼”,俗称“水老鸦”,栖息河川、湖沼和海滨,善潜水捕食鱼类。《初学记》引《黑儿赋》:“忿如鹆斗,乐似鸬鹚喜。”
[25]棱棱(lèng):失神发呆的样子。
[26]大令:对县令的敬称。小故:小的过失。
[27]掠:搒掠,拷打。
[28]讼士子:状告读书人。士子,这里特指县学生员,即秀才。
[29]剉:剉磨,剉断。茜根:茜草。根红色,可作染料。绐:骗。
【译文】
县里有个姓朱的老头,年轻时带着妻子居住在繁华都市,干的职业很不正当。晚年回归乡里,大受士林非议,但是朱老头行为端正乐善好施,人们才稍稍以礼相待。一天,正遇上马永白拿人东西吃不给钱,受到店主人为难。朱老头可怜他,就替他付了钱。又领着他回到家,送给他几百钱,让他做本钱。马永走后,不肯谋求生计,坐吃山空。不久钱又用光了,依然重蹈覆辙。他常常担心被朱老头碰见,就去了邻近的县。他夜里住在县学,冬天寒冷,他就把圣贤塑像冠上的玉串摘下来,烧掉笏板来取暖。学官知道这件事,非常恼怒,想对他处以刑罚。马永哀求免去刑罚,愿意为学官做生财之事。学官大喜,把他放走了。马永探听到某生家境殷实富裕,就登门强行索要钱财,故意挑逗激怒对方,竟用刀子割伤了自己,诬陷是某生所为,到学官那里控告。学官勒索了某生许多钱财,才免予开除。这件事激起秀才们的公愤,大家一同到县令那里质讼。县令查明事实,打了马永四十大板,给他戴上枷,三天就死了。这天夜里,朱老头梦见马永穿戴整齐地来了,说:“我辜负了您的恩德,今天特来报答。”朱老头醒来,妾刚生下个儿子。朱老头知道是马永投胎,就给他取名“马儿”。马儿小时候并不聪慧,令人高兴的是还肯于读书。二十多岁时,经过竭力谋划,得以进入县学。后来他去应试,住在旅店里,白天躺在床上,见墙上糊的都是过去的八股文,就去看,其中有“犬之性”四句题,心里觉得这题目很难作,就反复去读,把它记住了。进了考场,恰好出的是这个题目,就把那篇文章默写下来,得了个优等,取得了由官府提供生活费的廪生资格。到了六十多岁,马儿补了个在邻县做教官的职位。做了几年官,没有一个道义之交。只有人家从袖子中拿出钱递给他才露出笑脸,否则就耷拉下眼皮,睫毛有一寸长,愣装不认识。偶尔秀才们有点儿小的过失,县官判令稍加处罚,马儿就残酷拷打他们,像惩治盗贼一样。假若有人告秀才的状,就是钱财送上门了。他诸如此类的恶行太多,秀才们早已忍无可忍。马儿年近七十的时候,体态臃肿,耳聋眼花,每每向人寻觅染黑须的药。有个狂生,把茜草根锉碎了去骗他。天亮后大家一看,染过胡子的马儿就像庙里泥塑的灵官的模样。马儿恼羞成怒,要抓狂生,那人早已在夜间就逃走了。由此他心中郁结愤懑,几个月就死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