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这是一篇宗教作品，宣传奉佛不可思议的灵异。胡大成和母亲由于虔心奉佛，在乱世中得到了佛祖的庇佑，不仅胡大成获得了美满的姻缘，母子也获得了团聚。
就作品的母题和结构而言，本篇继承了自六朝以来的佛教文学传统，并无新意。但小说写胡大成和菱角在观音寺中的初恋，自然原始，天真纯洁，写出少男少女之间如歌的情意。胡大成在湖北与义母之间相濡以沫，议论婚事的对话，也写得温煦真挚，颇令人感动。
可注意的是，本篇故事的背景是楚地，写“适大寇据湖南”，“先是乱后，湖南百里，涤地无类。焦携家窜长沙之东”云云，虽没有明确指出是晚明间事抑或清初吴三桂叛乱时事，却显示出蒲松龄对于当代历史舆地了如指掌，对于全国世俗民情的深入了解。
胡大成，楚人[1]。其母素奉佛。成从塾师读，道由观音祠[2]，母嘱过必入叩。一日，至祠，有少女挽儿遨戏其中，发裁掩颈，而风致娟然[3]。时成年十四，心好之。问其姓氏，女笑云：“我祠西焦画工女菱角也。问将何为？”成又问：“有婿家无？”女酡然曰[4]：“无也。”成言：“我为若婿，好否？”女惭云：“我不能自主。”而眉目澄澄[5]，上下睨成[6]，意似欣属焉。成乃出。女追而遥告曰：“崔尔诚，吾父所善，用为媒，无不谐。”成曰：“诺。”因念其慧而多情，益倾慕之。归，向母实白心愿。母止此儿，常恐拂之，即浼崔作冰[7]。焦责聘财奢，事已不就。崔极言成清族美才[8]，焦始许之。
【注释】
[1]楚：指古楚国所辖之地，楚国分为东楚、南楚和西楚，即今湖南、湖北、安徽一带。《战国策·楚策》：“楚地西有黔中巫郡，东有夏州海阳，南有洞庭苍梧，北有汾陉之塞郇阳，地方五千里。”
[2]观音祠：奉祀观音的庙堂。观音，梵语意译，本译作“观世音”，因唐人讳“世”字，故简称“观音”，也译作“观自在”，为佛教中的菩萨，救苦救难，赐人以福。旧时民间对其信仰极为普遍，各地多建有寺庙。
[3]娟然：美好的样子。
[4]酡（tuó）然：酒后脸上发红的样子。此指因害羞而脸红。
[5]澄澄：本为形容水清澈，此处借以形容目光晶亮如秋水。
[6]睨：看，斜着眼看。
[7]浼（měi）：请托，央求。冰：冰人，即媒人。
[8]清族：清白人家。
【译文】
胡大成是楚地人。他的母亲一向信佛。胡大成跟随私塾先生读书，上学必经由观音祠，母亲嘱咐他经过观音祠一定要进去叩拜观音。一天，胡大成来到观音祠，看见一个少女领着小孩在里面游逛玩耍，少女一头秀发刚刚披到颈部，容貌举止十分美好。当时胡大成十四岁，心里很喜欢她。于是就问她姓名，女孩笑着说：“我是祠堂西边焦画工的女儿菱角。你问这干什么？”胡大成又问：“有婆家吗？”女孩红着脸说：“没有。”胡大成说：“我做你丈夫，好不好？”女孩害羞地说：“我做不了主。”然而目光清澈，上下瞟了胡大成一眼，看那意思好像很乐意。胡大成于是走出了观音祠。女孩追出来远远地告诉胡大成说：“崔尔诚是我父亲的朋友，让他做媒，没有不成的。”胡大成说：“好。”一想到这女孩聪慧而多情，越发倾心爱慕她。回到家，胡大成向母亲如实道出心愿。胡母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常怕忤逆了他的心愿，立即请崔尔诚去说媒。焦家要的彩礼太多，亲事眼看没指望了。崔尔诚极力赞扬胡大成出身清白，又有才华，焦画工这才答应了亲事。
成有伯父，老而无子，授教职于湖北[9]。妻卒任所，母遣成往奔其丧。数月将归，伯又病，亦卒。淹留既久，适大寇据湖南，家耗遂隔[10]。成窜民间，吊影孤惶而已[11]。一日，有媪年四十八九，萦回村中[12]，日昃不去[13]。自言：“离乱罔归，将以自鬻。”或问其价，言：“不屑为人奴，亦不愿为人妇，但有母我者[14]，则从之，不较直[15]。”闻者皆笑。成往视之，面目间有一二颇肖其母[16]，触于怀而大悲。自念只身，无缝纫者，遂邀归，执子礼焉。媪喜，便为炊饭织屦，劬劳若母[17]。拂意辄谴之，而少有疾苦，则濡煦过于所生[18]。忽谓曰：“此处太平，幸可无虞。然儿长矣，虽在羁旅，大伦不可废[19]。三两日，当为儿娶之。”成泣曰：“儿自有妇，但间阻南北耳。”媪曰：“大乱时，人事翻覆，何可株待[20]？”成又泣曰：“无论结发之盟不可背[21]，且谁以娇女付萍梗人[22]？”媪不答，但为治帘幌衾枕[23]，甚周备，亦不识所自来。
【注释】
[9]授教职：担任教官的职务。明清时府州县教官有教授、学正、教谕、训导等，负责管理士子学业和考试，并主持孔庙祭祀等。
[10]耗：音信。
[11]吊影：形影相吊，谓孤立无依。
[12]萦回：绕来转去。
[13]日昃（zè）：日斜，太阳偏西。
[14]母我者：以我为母的人。
[15]直：价钱。
[16]肖：相似。
[17]劬劳：辛苦，劳累。《诗·小雅·蓼莪》：“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18]濡煦：意谓体恤、爱护。《庄子·大宗师》：“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濡，湿润。煦，通“呴”。吐出之沫。
[19]大伦：伦常大道，指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根本准则。《孟子·公孙丑》：“内则父子，外则君臣，人之大伦也。”父子、君臣而外，加夫妇、兄弟、朋友，旧时礼教称为“五伦”。此指夫妇伦常。
[20]株待：“守株待兔”的省词。株，树桩。《韩非子·五蠹》：“宋人有耕者，田中有株，兔走触株，折颈而死，因释其耒而守株，冀复得兔。兔不可复得，而身为宋国笑。”后便以这个寓言故事讽喻拘泥而不知变通的人。
[21]结发：成婚，元配。盟：盟誓，指与菱角的订婚。背：背弃。
[22]萍梗人：像浮萍枝梗一样漂泊无定的人。
[23]帘幌：窗帘帷幔。
【译文】
胡大成有个伯父，老迈而无子，在湖北做学官。他的妻子死在任所，胡母打发胡大成去湖北奔丧。胡大成去了几个月正准备返回时，伯父又病死了。胡大成滞留在湖北很久，正值乱兵占据了湖南，家里的音讯就断绝了。胡大成窜伏在民间，形影相吊，孤苦凄惶。一天，有位老太太年纪四十八九岁，在村中转来转去，太阳偏西了还没有离去。她自己说：“遭到战乱无家可归，要把自己卖了。”有人问她价钱，回答说：“不屑于做人家的奴仆，也不愿做人家的妻子，只要有把我当做母亲的人，就跟他过，不讲价钱。”听到这番话的人们都笑了。胡大成过来看那老太太，面目之间有一两处很像自己的母亲，不禁触动心事，非常悲伤。想到自己孤身一人，身边连个缝缝补补的人也没有，就邀请老妇人一块儿回家，像儿子一样孝敬她。老妇很高兴，就为他做饭做鞋，像母亲一样操劳。不合她的心意就数落他，而胡大成稍微有点儿病苦，体贴关怀又胜过亲生儿子。忽然老太太说：“这里很太平，幸好没有什么可忧虑的。可是你已经长大成人，虽说漂泊在外，婚姻大事不可不办。三两天之间，我要为儿子娶媳妇。”胡大成哭着说：“儿子自有媳妇，只是我们被阻隔在南北两地了。”老妇说：“大乱时节，人事变化无常，怎么可以死心眼地等着她呢？”胡大成又哭着说：“不要说结发的盟约不可背弃，谁又舍得把娇女儿托付给一个流落他乡的人呢？”老妇不回答，只是为他治备窗帘帷帐被子枕头，十分齐备，也不知这些东西是从哪儿弄来的。
一日，日既夕，戒成曰：“烛坐勿寐[24]，我往视新妇来也未。”遂出门去。三更既尽，媪不返，心大疑。俄闻门外哗[25]，出视，则一女子坐庭中，蓬首啜泣[26]。惊问：“何人？”亦不语。良久，乃言曰：“娶我来，即亦非福，但有死耳！”成大惊，不知其故。女曰：“我少受聘于胡大成，不意胡北去，音信断绝。父母强以我归汝家。身可致，志不可夺也！”成闻而哭曰：“即我是胡某。卿菱角耶？”女收涕而骇，不信。相将入室，即灯审顾，曰：“得无梦耶？”于是转悲为喜，相道离苦。
【注释】
[24]烛坐：点着蜡烛坐着。
[25]哗：喧哗，人声。
[26]蓬首：头发散乱得像飞蓬一样。飞蓬，即蓬草，根枯断后遇风飞旋，故名。《诗·卫风·伯兮》：“自伯之东，首如飞蓬。”
【译文】
一天，天已经黑了，老太太告诫胡大成说：“点上蜡烛坐着，不要睡觉，我去看看新媳妇来没来。”就出门去了。三更天已过，老太太还没有回来，胡大成心中十分疑惑。一会儿，听到门外喧哗，出去一看，一个女子坐在庭院中，头发散乱犹如飞蓬，还不住地哭泣。胡大成吃惊地问：“什么人？”她也不说话。过了半天，才说：“把我娶来，也不是福气，我只有一死。”胡大成大惊，不知什么缘故。女子说：“我自小就和胡大成定了亲，没想到胡大成去了湖北，音信断绝。父母强迫把我嫁到你家。我人可以被你们弄来，心志不可改变！”胡大成听了哭着说：“我就是胡某。你是菱角吗？”女子听罢止住哭泣，十分吃惊，不敢相信。胡大成领她进了屋，就着烛光仔细打量，说：“这不是在做梦吗？”于是转悲为喜，互相诉说离别相思之苦。
先是乱后，湖南百里，涤地无类[27]。焦携家窜长沙之东，又受周生聘。乱中不能成礼，期是夕送诸其家[28]。女泣不盥栉[29]，家中强置车中。至途次，女颠坠车下。遂有四人荷肩舆至[30]，云是周家迎女者，即扶升舆，疾行若飞，至是始停。一老姥曳入，曰：“此汝夫家，但入勿哭。汝家婆婆，旦晚将至矣。”乃去。成诘知情事，始悟媪神人也。夫妻焚香共祷，愿得母子复聚。
【注释】
[27]涤地无类：意谓全被杀光。涤，洗。此为洗劫、扫荡的意思。类，噍类，活人。
[28]期：约期，预定的日期。
[29]盥栉：梳洗打扮。盥，洗。栉，梳。
[30]肩舆：轿子。
【译文】
原来战乱之后，湖南方圆百里的地区，被洗劫一空。焦画工带着全家逃窜到长沙的东面，又接受了周生订婚的聘礼。兵荒马乱中不能举行婚礼，约定当天晚上把菱角送到周家。菱角哭着不肯梳洗打扮，家人强行把她塞进车里。走到半道上，菱角从车上颠下来。就有四个人抬着轿来到跟前，说是周家迎新娘子的，就搀扶着菱角上了轿，轿子快得像飞一样，到这才停下来。一位大娘把菱角拉进院子，说：“这是你的夫家，只管进去，不要哭。你家婆婆，早晚就到。”这才离去。胡大成问明了事情原委，这才省悟老太太是位神仙。夫妻焚香一块儿祈祷，希望母子再次团聚。
母自戎马戒严[31]，同俦人妇奔伏涧谷[32]。一夜，噪言寇至，即并张皇四匿。有童子以骑授母。母急不暇问，扶肩而上。轻迅剽遫[33]，瞬息至湖上，马踏水奔腾，蹄下不波。无何，扶下，指一户云：“此中可居。”母将启谢，回视其马，化为金毛犼[34]，高丈馀，童子超乘而去[35]。母以手挝门，豁然启扉。有人出问，怪其音熟，视之，成也。母子抱哭。妇亦惊起，一门欢慰。疑媪为大士现身[36]，由此持观音经咒益虔[37]。遂流寓湖北，治田庐焉。
【注释】
[31]戎马：军马，军事。戒严：在战争状态下采取的严密防范措施。
[32]俦人：伙伴，同行的人。
[33]剽遫（piào sù），轻捷的样子。《史记·礼书》：“轻利剽遫。”
[34]犼（hǒu）：传说生活在中国北方地区像狗一样的野兽。《集韵》：“犼，北方兽名，似犬，食人。”在旧小说中，金毛犼是佛门菩萨的坐骑。《西游记》中观音菩萨的坐骑就是金毛犼。
[35]超乘（shèng）：跳上车马或坐骑。《左传·僖公三十三年》：“左右免胄而下，超乘者三百乘。”
[36]大士：菩萨称号，此指观音。
[37]观音经咒：指姚秦三藏法师鸠摩罗什译《妙法莲华经观世音菩萨普门品》及大悲咒。
【译文】
胡母自从战乱戒严以来，和一块逃难的妇女跑到深山涧谷中躲藏起来。一天夜里，有人吵吵嚷嚷地说乱兵来了，大家就张皇失措地四处藏匿。有个小童子把一匹马牵给胡母。胡母情急之下来不及问，就扶着小童子的肩上了马。马轻捷神速，转眼来到洞庭湖上，马蹄踏着水面奔腾，蹄下微波不兴。不一会儿，小童子扶着胡母下了马，指着一户人家说：“这里可以居住。”胡母想要道谢，回头一看，那马化作菩萨的坐骑金毛犼，有一丈多高，小童子跳上坐骑，腾空而去。胡母用手敲门，门一下就开了。有人出来询问，胡母奇怪问话人的声音十分耳熟，一看，原来是儿子胡大成。母子抱头痛哭。菱角也被惊醒了，一家人又欢喜，又宽慰。他们猜测老太太是观音菩萨显灵，从此诵习观音经咒越发虔诚。一家人就在湖北安家，还买了田产，盖了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