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这是一篇记载关于跳神民俗的散文。写得古朴传神，佶屈聱牙。但明伦评论说：“典奥如《尚书》古文，瑰异如《冬官》、《考工》，反复读之，美不胜收，只是不忍释手。”
关于跳神，大概源自藏传佛教，元代开始传入内地北方。《元典章新集·刑部·禁聚众》：“大都街上多有泼皮厮打底跳神师婆，并夜聚晓散底，仰本部行文字禁断。”明赵南星《笑赞》第十八则：“北方男子跳神，叫做端公。”随着满族入关，北方进一步盛行。《跳神》虽然写了济南、京都、满洲三个地方关于跳神的风俗，但行文详略取舍很有分寸，见出作者对于民俗的深入研究。
济俗[1]：民间有病者，闺中以神卜[2]，倩老巫击铁环单面鼓，婆娑作态，名曰“跳神”。而此俗都中尤盛[3]。良家少妇[4]，时自为之。堂中肉于案[5]，酒于盆，甚设几上[6]。烧巨烛，明于昼。妇束短幅裙，屈一足，作“商羊舞”[7]。两人捉臂，左右扶掖之[8]。妇刺刺琐絮[9]，似歌，又似祝，字多寡参差，无律带腔[10]。室数鼓乱挝如雷[11]，蓬蓬聒人耳。妇吻辟翕[12]，杂鼓声，不甚辨了[13]。既而首垂，目斜睨，立全须人，失扶则仆。旋忽伸颈巨跃，离地尺有咫[14]。室中诸女子，凛然愕顾曰：“祖宗来吃食矣。”便一嘘，吹灯灭，内外冥黑。人惵息立暗中[15]，无敢交一语，语亦不得闻，鼓声乱也。食顷，闻妇厉声呼翁姑及夫嫂小字[16]，始共爇烛，伛偻问休咎。
【注释】
[1]济俗：济南府地区的风俗。
[2]闺中以神卜：闺阁中女子请神来占卜吉凶休咎。闺，闺阁，女子居卧处。
[3]都中：指京都北京。
[4]良家：旧谓清白人家。
[5]肉于案：把肉放在盘子上。案，食器，木制盛食物的矮脚托盘。
[6]甚设：设备极为齐全。《史记·刺客列传》：“侠累又韩君之季父也，宗族盛多，居处兵卫甚设。”
[7]商羊舞：是一种以一足立一足抬起为典型动作的具有悠久历史的民间舞蹈。商羊，传说中的一种鸟。《论衡·变动》：“商羊者，知雨之物也；天且雨，屈其一足起舞矣。”《孔子家语·辩证》也有类似的记载。1990年商羊舞载入《中国民间艺术大辞典》民间舞蹈篇，2006年列入山东省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8]扶掖：挟持，架着胳膊。
[9]刺刺琐絮：不停地小声说话。刺刺，喋喋不休。
[10]无律带腔：不合乎音律，却拖着长腔。
[11]挝：击打。
[12]辟翕（xī）：开合。
[13]辨了：辨别清楚。了，清晰，明了。
[14]尺有咫（zhǐ）：一尺多。咫，古长度单位，周制八寸，合今市尺六寸二分二厘。
[15]惵（dié）息：畏惧得不敢出声息。惵，恐惧。
[16]翁姑：公婆。小字：乳名，小名。
【译文】
济南府一带有这样的风俗：民间有人生病了，就在内宅求神问卜，请老巫敲击铁环单面鼓，婆娑起舞，叫做“跳神”。这种风俗京师尤其盛行。良家少妇，时常亲自跳神。在大堂之上，盘中盛肉，盆中盛酒，在供桌上摆设齐备。室内燃起巨大的蜡烛，亮如白昼。跳神的女子身系一条短幅裙，屈起一只脚，跳“商羊舞”。旁边还有两个人抓住女子的胳膊，一左一右地架着她。女子口中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像是唱歌，又像是祝祷，字句或多或少，参差不齐，不合音律，却拖着长腔。室内好几面鼓乱敲，声响如雷，“蓬蓬”的震耳欲聋。女子嘴一张一合，夹杂着鼓声，说的什么不甚清楚。然后，女子低下头，眼睛斜视，站立全靠人扶，不扶就会扑倒。忽然之间她伸长脖子，使劲往高跳，离地一尺有馀。室内的其他女子神情严肃而惊愕地互相看着说：“祖宗来吃饭啦！”于是，便一口气吹灭了蜡烛，室内外一片漆黑。人们吓得不敢出气站在黑暗中，不敢交谈一句，说话也听不见，鼓声太乱了。约一顿饭的工夫，听见女子厉声呼叫公婆、丈夫、嫂嫂的小名，这才一块儿点燃蜡烛，躬身询问吉凶。
视尊中、盎中、案中，都复空空。望颜色，察嗔喜，肃肃罗问之[17]，答若响[18]。中有腹诽者[19]，神已知，便指某姗笑我[20]，大不敬，将褫汝袴[21]。诽者自顾，莹然已裸[22]，辄于门外树头觅得之。
【注释】
[17]肃肃：恭敬的样子。
[18]答若响：有问必答。响，应，回声。
[19]腹诽：也作“腹非”。口中不说，心里不以为然。
[20]姗（shàn）笑：犹讪笑，讥笑。姗，古“讪”字。
[21]褫：夺，脱下。袴：同“裤”。
[22]莹然：光溜溜的样子。
【译文】
一看酒樽、盆、盘，都空了。再望一望跳神女子的脸色，观察她的喜怒。大家毕恭毕敬地一一问这问那，有问必答。其中有人暗自不信，神已知道了，跳神女子便指出，某人讪笑我，是大不敬，要剥掉你的裤子。那人低头一看，自己已经赤裸裸了，就到门外树梢上找到了裤子。
满洲妇女[23]，奉事尤虔[24]，小有疑，必以决。时严妆[25]，骑假虎假马，执长兵[26]，舞榻上[27]，名曰“跳虎神”。马虎势作威怒，尸者声伧佇[28]。或言关、张、玄坛[29]，不一号。赫气惨凛[30]，尤能畏怖人。有丈夫穴窗来窥，辄被长兵破窗刺帽，挑入去。一家媪媳姊若妹[31]，森森蹜蹜[32]，雁行立[33]，无岐念[34]，无懈骨[35]。
【注释】
[23]满洲：指满族，我国少数民族名，简称满。《清太祖高皇帝实录》：“满洲一词，来源未久，表示部族之号，若肃慎、勿吉、女真，非地名也。”
[24]虔：虔诚。
[25]严妆：打扮齐整。
[26]长兵：长兵器。
[27]榻：狭而矮的床，泛指床。
[28]尸者：指跳神者。尸，托为神灵附体之巫。声伧佇：声音粗野。
[29]关：关羽（约160—219），字云长，三国时蜀汉大将。张：张飞（？—221），字益德，三国蜀汉大将，与关羽井称“关张”。玄坛：赵姓，名公明。相传为秦时人，得道于终南山，被道教尊奉为财神，也称“赵公元帅”。
[30]赫气：威猛严厉的气概。惨凛：阴冷的样子。
[31]若：与，及。
[32]森森蹜蹜（sù）：一个接一个紧靠在一起。森森，繁密的样子。蹜蹜，紧缩在一起。
[33]雁行立：一字排开站着。
[34]岐念：杂念。
[35]无懈骨：身躯严肃紧张，不敢松懈。懈，懈怠。
【译文】
满族妇女对跳神尤其虔诚，稍有犹豫不决的小事，必定用跳神来决断。跳神时，她们打扮得严严整整，骑上假虎、假马，手执长兵器，在榻上起舞，名叫“跳虎神”。假马、假虎的样子凶猛，跳神的人声音粗重。请的神有的是关羽、有的是张飞、有的是赵玄坛，名号不一。威猛严厉，阴气森森，尤其令人害怕。如果有男子捅破窗纸偷看，就会被长兵器捅破窗户刺中帽子，挑进屋去。一家之中的婆婆、媳妇、姐姐及妹妹，一个挨一个紧靠着，一字排开，心无杂念，笔直地站着看跳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