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从某种意义上说，《云翠仙》也是写背信弃义的故事。不过，《武孝廉》写的是官僚，《窦氏》写的是地主，本篇则写的是小负贩，是一个无赖小负贩骗婚卖妻的悲剧。
云翠仙是一个精明善良的少女，她在梁有才追求之初就看穿了他的不可靠，不肯嫁给他，但迫于母命，还是委屈地嫁给了梁有才。结婚后，她恪守妇道，三从四德，但无法阻止赌博酗酒的梁有才将自己卖掉，只是在忍无可忍之后，才与之断然分手。云翠仙在决绝时对梁有才的痛斥，纯用口语，将自己的委屈、怨怒，痛快淋漓地喷涌发泄出来，令人生无限同情怜惜。
在本篇中，蒲松龄并无意对于封建包办婚姻有什么批评，但故事本身却让我们看到包办婚姻是云翠仙悲剧命运的元凶。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在推广《婚姻法》，宣传自由恋爱时，《云翠仙》曾作为评书故事广为传播。
云翠仙虽然是仙是鬼是狐无法确认，本篇故事却充满了农村的生活气息。像泰山的“跪香”，邻里的“朋饮竞赌”，如同风俗画卷一般，篇末“异史氏曰”的劝诫，也令人感受到蒲松龄像乡里长者一样的苦口婆心。
梁有才，故晋人[1]，流寓于济[2]，作小负贩[3]，无妻子田产。从村人登岱[4]。岱，四月交[5]，香侣杂沓[6]。又有优婆夷、塞[7]，率众男子以百十，杂跪神座下，视香炷为度[8]，名曰“跪香”。才视众中有女郎，年十七八而美，悦之。诈为香客，近女郎跪，又伪为膝困无力状，故以手据女郎足。女回首似嗔，膝行而远之。才又膝行近之，少间，又据之。女郎觉，遽起，不跪，出门去。才亦起，出履其迹，不知其往。心无望，怏怏而行[9]。
【注释】
[1]晋：山西的简称。
[2]流寓：客居，暂住。济：指济南府所在地，即今山东济南。
[3]负贩：流动商贩。
[4]岱：泰山的别称。
[5]四月交：即阴历四月初。指浴佛节，即“佛诞节”前后，为纪念佛祖释迦牟尼诞生的节日。届时各佛寺举行诵经法会、拜佛祭祖、施舍僧侣等庆祝活动，并据传说以各种名香浸水为佛像洗浴，并供奉各种花卉。中国汉族地区，一般将节日定于夏历四月初八。交，交接。
[6]香侣：结伴朝拜泰山的香客。
[7]优婆夷、塞：即优婆夷、优婆塞，均为梵语音译，佛教信徒。优婆夷，指接受佛教五戒的女居士。优婆塞，指接受佛教五戒的男居士。
[8]视香炷为度：以一支香燃烧完为跪拜时间的限度。炷，点香。
[9]怏怏：失意，不快乐的样子。
【译文】
梁有才原是山西人，流落到济南府，做小商贩为生，没有妻儿田产。他随着村里人去登泰山。四月初，泰山的香客熙熙攘攘。还有一些男女居士，率领百十来个男女，纷纷跪在佛像下，以一炷香烧完为限度，叫做“跪香”。梁有才发现众人之中有一女郎，年纪在十七八岁，容貌俊美，不由心生爱意。他假装香客，在女郎近旁跪下，又装作膝盖酸软无力的样子，故意用手去握女郎的脚。女郎回过头来，似有嗔怒之意，跪着移动了几步躲开了他。梁有才又跪着移过去靠近她，一会儿，又去握女郎的脚。女郎发觉后，立即站起身，不再跪香，出门而去。梁有才也站起来跟踪出去，但已不知去向。他心里很失望，怏怏不乐地走着。
途中见女郎从媪，似为女也母者[10]，才趋之。媪女行且语，媪云：“汝能参礼娘娘[11]，大好事。汝又无弟妹，但获娘娘冥加护[12]，护汝得快婿[13]。但能相孝顺，都不必贵公子、富王孙也。”才窃喜，渐渍诘媪[14]。媪自言为云氏，女名翠仙，其出也。家西山四十里。才曰：“山路涩[15]，母如此蹜蹜[16]，妹如此纤纤，何能便至？”曰：“日已晚，将寄舅家宿耳。”才曰：“适言相婿，不以贫嫌，不以贱鄙，我又未婚，颇当母意否？”媪以问女，女不应。媪数问，女曰：“渠寡福，又荡无行，轻薄之心，还易翻覆。儿不能为遢伎儿作妇[17]！”才闻，朴诚自表，切矢皦日[18]。媪喜，竟诺之。女不乐，勃然而已[19]。母又强拍(咻灬)之[20]。才殷勤，手于橐[21]，觅山兜二[22]，舁媪及女[23]，己步从，若为仆。过隘[24]，辄诃兜夫不得颠摇动，良殷。俄抵村舍，便邀才同入舅家。舅出翁，妗出媪也。云兄之嫂之[25]。谓：“才吾婿。日适良[26]，不须别择，便取今夕。”舅亦喜，出酒肴饵才。既，严妆翠仙出，拂榻促眠。女曰：“我固知郎不义，迫母命，漫相随[27]。郎若人也[28]，当不须忧偕活。”才唯唯听受。明日早起，母谓才：“宜先去，我以女继至。”
【注释】
[10]女也母者：即母女。也、者，均为语助，无义。
[11]参礼娘娘：指参拜碧霞元君。民间传说是东岳大帝之女，宋真宗时封为天仙玉女碧霞元君。见清张尔岐《蒿庵闲话》、《玉女考》、《瑶池记》等。道教称其应九炁以生，受玉帝之命，证位天仙，统领岳府神兵，照察人间善恶。泰山极顶有碧霞元君祠。
[12]冥：暗中。加护：加持护佑。
[13]快婿：称心的女婿。
[14]渐渍：犹浸润，若水之渐次浸渍润泽。此谓逐渐搭讪。
[15]山路涩：谓山路坎坷难行。涩，不平坦。
[16]蹜蹜（sù）：脚步细碎小心。《论语·乡党》：“足蹜蹜，如有循。”
[17]遢（tā）伎儿：举止猥琐而轻薄的人。
[18]切矢皦（jiǎo）日：恳切地指着太阳发誓。切，恳切。矢，誓。皦日，明亮的太阳。多用于誓辞。《诗·王风·大车》：“谷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皦日。”
[19]勃然：因愤怒而变色的样子。
[20]强拍(咻灬)（xiū）之：勉强她，抚慰她。拍，拍拊其背。(咻灬)，同“咻”，噢（yǔ）咻，抚慰之声。
[21]手于橐（tuó）：把手插进钱袋里，谓掏出钱来。橐，口袋。
[22]山兜：山轿。兜，通“篼”。一种二人抬着的便轿。
[23]舁：抬。
[24]隘（ài）：隘口，险要之处。
[25]兄之嫂之：称之为兄，称之为嫂。
[26]日适良：今日恰好是吉日。
[27]漫：犹胡乱，随意。
[28]若人：是人，像个人。
【译文】
半道上，梁有才看见那女郎跟着个老太太，好像是母女，便赶紧跟上去。母女俩边走边谈，老太太说：“你能参拜娘娘，太好了。你又没有弟妹，只求获得娘娘冥冥之中保佑你，保佑你嫁个称心如意的丈夫。只要能孝顺长辈，倒不必嫁公子王孙。”梁有才听了暗自高兴，慢慢凑上去搭话，向老太太问这问那。老太太自称云氏，女孩儿名翠仙，是她女儿。她家在山的西边，离这四十里地。梁有才说：“山路坎坷难走，老妈妈如此迈着碎步，妹妹又是纤纤小脚，怎么能很快到家呢？”老太太说：“天不早了，我们先到她舅舅家住一宿。”梁有才说：“刚才听您说相女婿，不嫌贫穷，不怕低贱，我又没成家，是不是很合您的心意？”老太太问女儿，女儿不回答。老太太问了几次，女儿说：“他福分薄，又放荡无行，心性轻薄，还好反复无常。我不能给浪荡子做媳妇。”梁有才听了，赶紧表白自己朴实诚恳，恳切地指着太阳发誓。老太太一见很高兴，竟答应了这桩亲事。女儿不高兴，只能显出很生气的样子。母亲半是勉强半是抚慰地拍着她的背。梁有才赶紧献殷勤，掏出自己口袋里的钱，雇来两驾山兜，抬着母女二人赶路，自己徒步跟在后面，像个仆人。经过险要的路段，梁有才就呵斥抬山兜的人，不许山兜颠簸摇荡，照顾得很周到。一会儿，来到一个村庄，老太太就邀请梁有才一同去女儿的舅舅家。舅舅出来，是个老汉，舅母是个老太太。云氏叫他们哥哥、嫂子，说：“有才是我女婿。今天正好是个好日子，不必另择吉日，今晚就让他们成亲吧。”舅舅听了很高兴，拿出酒菜款待梁有才。吃罢，把云翠仙盛装打扮了送出来，拂拭了床铺催他们早睡。云翠仙说：“我本来知道你是个无情无义的人，迫于母命，胡乱跟了你。你若是个人，就不必为一起生活忧愁。”梁有才唯唯诺诺，点头答应。第二天一早起床后，云翠仙母亲对梁有才说：“你先回去吧，我带女儿随后就到。”
才归，扫户闼[29]。媪果送女至。入视室中，虚无有，便云：“似此何能自给？老身速归，当小助汝辛苦[30]。”遂去。次日，有男女数辈，各携服食器具，布一室满之。不饭俱去，但留一婢。才由此坐温饱[31]，惟日引里无赖[32]，朋饮竞赌[33]，渐盗女郎簪珥佐博。女劝之，不听，颇不耐之，惟严守箱奁，如防寇。一日，博党款门访才，窥见女，适适惊[34]。戏谓才曰：“子大富贵，何忧贫耶？”才问故，答曰：“曩见夫人，实仙人也。适与子家道不相称。货为媵[35]，金可得百，为妓，可得千。千金在室，而听饮博无赀耶[36]？”才不言，而心然之。归辄向女欷歔，时时言贫不可度。女不顾，才频频击桌，抛匕箸，骂婢，作诸态。
【注释】
[29]户闼：门口。这里指家中。
[30]小助汝辛苦：意为略微帮助你们度日。小助，稍微帮助。谦词。辛苦，谓穷苦的生活。
[31]坐：坐享。
[32]里：邻里。
[33]朋饮：聚饮。
[34]适适（tì）：形容吃惊的样子。
[35]货为媵（yìng）：卖作人妾。媵，本指为诸侯之女作陪嫁的人，称为“妾媵”，后泛指妾。
[36]听：听任。饮博：饮酒赌博。赀：本钱。
【译文】
梁有才回到家，打扫门户。云母果然把云翠仙送来。进屋一瞧，家徒四壁，就说：“像这样怎么生活？我赶快回去，稍微给你们解一解难。”说完就走了。第二天，来了几个男女，各自携带着衣服、食物、家什器具，把房间摆得满满的。他们连饭也没有吃就都走了，只留下一个丫环。梁有才从此坐享温饱，只是每日招引乡里的无赖饮酒赌博，渐渐地发展到偷云翠仙的簪子耳环等首饰做赌资。云翠仙劝阻，他不听，云翠仙也不耐烦跟他多费唇舌，只是牢牢地守着自己的箱子，像防范盗贼一样。一天，一个赌友登门拜访梁有才，偷偷看到了云翠仙，非常吃惊。他戏弄梁有才说：“你有大富大贵的本钱啊，为什么为贫穷发愁呢？”梁有才问他何出此言，回答说：“先前看到你家夫人，真是美如天仙。偏偏和你的家境不相称。把她卖给别人做妾，可得百金，卖为妓女，可得千金。家有千金，还怕饮酒赌博没钱吗？”梁有才没说话，心里很赞成。回家就向云翠仙叹息掉泪，还时不时地说日子穷得过不下去了。云翠仙不理他，梁有才就频频敲桌子，扔匙子筷子，骂丫环，做出各种丑态。
一夕，女沽酒与饮[37]，忽曰：“郎以贫故，日焦心。我又不能御穷[38]，分郎忧，中岂不愧怍[39]？但无长物[40]，止有此婢，鬻之[41]，可稍稍佐经营[42]。”才摇首曰：“其直几许！”又饮少时，女曰：“妾于郎，有何不相承？但力竭耳。念一贫如此，便死相从，不过均此百年苦，有何发迹？不如以妾鬻贵家，两所便益，得直或较婢多。”才故愕言：“何得至此！”女固言之，色作庄[43]。才喜曰：“容再计之。”遂缘中贵人[44]，货隶乐籍[45]。中贵人亲诣才，见女大悦，恐不能即得，立券八百缗[46]，事滨就矣[47]。女曰：“母日以婿家贫，常常萦念，今意断矣，我将暂归省。且郎与妾绝，何得不告母？”才虑母阻，女曰：“我顾自乐之，保无差贷[48]。”才从之。夜将半，始抵母家。挝阖入[49]，见楼舍华好，婢仆辈往来憧憧[50]。才日与女居，每请诣母，女辄止之，故为甥馆年馀[51]，曾未一临岳家。至此大骇，以其家巨，恐媵妓所不甘也。女引才登楼上。媪惊问夫妻何来，女怨曰：“我固道渠不义[52]，今果然！”乃于衣底出黄金二铤置几上[53]，曰：“幸不为小人赚脱[54]，今仍以还母。”母骇问故，女曰：“渠将鬻我，故藏金无用处。”乃指才骂曰：“豺鼠子！曩日负肩担，面沾尘如鬼。初近我，熏熏作汗腥，肤垢欲倾塌，足手皴一寸厚[55]，使人终夜恶。自我归汝家，安坐餐饭，鬼皮始脱。母在前，我岂诬耶？”才垂首，不敢少出气。女又曰：“自顾无倾城姿，不堪奉贵人，似若辈男子，我自谓犹相匹。有何亏负，遂无一念香火情[56]？我岂不能起楼宇、买良沃[57]？念汝儇薄骨、乞丐相[58]，终不是白头侣！”言次，婢妪连衿臂，旋旋围绕之。闻女责数，便都唾骂，共言：“不如杀却，何须复云云！”才大惧，据地自投，但言知悔。女又盛气曰[59]：“鬻妻子已大恶，犹未便是剧[60]，何忍以同衾人赚作娼！”言未已，众眦裂[61]，悉以锐簪翦刀股攒刺胁腂[62]。才号悲乞命。女止之曰：“可暂释却。渠便无仁义，我不忍其觳觫[63]。”乃率众下楼去。
【注释】
[37]沽：买。
[38]御穷：当穷，对付贫穷。《诗·邶风·谷风》：“宴尔新昏，以我御穷。”朱熹注：“御，当也。”
[39]中：衷。心中。愧怍：惭愧。
[40]长物：多馀或像样的东西。
[41]鬻：卖。
[42]佐经营：帮助筹谋。
[43]色作庄：脸色表现得很郑重。
[44]缘中贵人：通过中贵人的关系。缘，因，由，借着。中贵人，本指在宫中而贵幸的人，后专指皇帝宠信的宦官。
[45]隶乐籍：隶属于乐户的名籍。乐户，指官妓。
[46]立券：签署契约。缗（mín）：穿钱的绳子。古时货币所用铜钱，有孔，可以用绳贯串起来，一般一千钱为一串，称一缗。
[47]滨就：快要成功。滨，靠近，临近。
[48]差贷（tè）：谓失误。贷，通“忒”。
[49]挝（zhuā）阖：敲打门户。阖，门扇。
[50]憧憧（chōng）：往来不绝的样子。
[51]为甥馆：谓做女婿。古代称妻父为外舅，称婿为甥。舜娶尧女后，谒见尧，尧把舜安置在他的副宫里，即《孟子·万章》所谓“馆甥于贰室”。后因以“甥馆”称女婿在岳父家的住处，也代指女婿。
[52]渠：他。
[53]铤（dìng）：“锭”的本字。金银锭的计量单位。一铤为五两至十两。
[54]赚脱：骗去。
[55]皴（cūn）：因受冻而皮肤开裂或皮肤上绽裂的积垢，此指后者。
[56]香火情：焚香誓约之情，古人盟誓多焚香告神。此谓夫妻之情。
[57]良沃：良田。
[58]儇（xuān）薄骨：轻薄相。骨，骨相，人的骨格相貌。
[59]盛气：蓄怒欲发，气冲冲地。《战国策·赵策》：“太后盛气而揖之。”
[60]犹未便是剧：还不算是极恶。犹，还。剧，甚，最。
[61]眦（zì）裂：瞪大眼睛快要裂开。形容愤怒到极点。
[62]翦：同“剪”。胁腂（huà）：两胁突起之处。
[63]不忍其觳觫（hú sù）：不忍看到他颤抖的可怜样。觳觫，因恐惧而颤抖的样子。《孟子·梁惠王》：“吾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
【译文】
一天晚上，云翠仙买来酒与丈夫对饮，忽然说：“郎君因为家里贫穷，天天焦心。我又不能解除困境，心中岂能不惭愧呢？只是我没有多馀的东西，只有这个丫环，卖了她，可以稍微补贴家用。”梁有才摇摇头说：“她才值几个钱！”又喝了会儿酒，云翠仙说：“我对于郎君来说，有什么不能替你承担的呢？只是没有力量罢了。想到穷到这份上，就是到死跟着你，也不过两人在一块儿受一辈子苦，有何出头之日？不如把我卖到富贵人家，对你我都有好处，得到的钱财或许比卖丫环多。”梁有才故作惊愕地说：“怎么至于到这步！”云翠仙一再坚持，脸色十分庄重。梁有才高兴地说：“容我们再计议计议。”于是通过得宠的宦官把云翠仙卖给官府做乐妓。那个宦官亲自到梁有才家，见到云翠仙非常中意，唯恐不能立即买到手，就立了一张出价八百缗钱的契约，事情马上就要办成了。云翠仙说：“母亲每天因为女婿家穷，常常挂念，现在的情分要断了，我准备回家几天探望母亲。况且你我已经一刀两断，怎么能不告诉母亲？”梁有才顾虑岳母阻止这件事，云翠仙说：“是我自己乐意的事，保险没有差错。”梁有才依从了她。快半夜时，才到岳母家。敲开门进去一看，只见楼台屋舍都很华美，奴婢仆人往来不绝。梁有才平常与云翠仙一起过活，每当他要去拜见岳母时，云翠仙就阻止他，所以当了一年多的女婿，从未登过岳母的门。到这时，他大惊失色，担心云翠仙家家财万贯，家里恐怕不甘心让云翠仙做妾或乐妓。云翠仙领着他来到楼上。云母惊讶地问他们夫妻俩干什么来了，云翠仙埋怨说：“我本来就说他无情无义，现在果然如此！”于是从衣服里拿出两锭黄金，放在桌上，说：“幸好没有被这小人赚了去，现在仍然还给母亲。”母亲吃惊地询问原委，云翠仙说：“他要卖我，所以藏着金子也没用了。”就指着梁有才骂道：“你个畜生！过去你挑着担子，满脸灰尘像个鬼。刚接近我时，一身臭烘烘的汗气，皮肤上的积垢厚得都快塌了，手上脚上的皴有一寸厚，让人整夜恶心。自从我嫁给你，你四平八稳地吃上了饱饭，那层鬼皮才蜕掉。现在母亲在跟前，我难道诬蔑你了吗？”梁有才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云翠仙又说：“我自知没有倾城倾国的姿色，不能够侍奉贵人，但像你这样的男子，我敢说还配得上。我哪里亏待了你，你就一点儿不念夫妻之情？我难道不能造楼房、买良田？想起你这副轻薄骨、讨饭相，终究不是白头伴侣。”说话之间，丫环仆妇们手挽手，把梁有才团团围住。听到云翠仙的责骂数落，就跟着一起唾骂，齐声说：“不如杀了他，何必跟他废话！”梁有才十分恐惧，趴在地上磕头，一个劲儿说自己错了。云翠仙又怒气冲冲地说：“卖妻子已经够坏的了，可还没有坏到极点，怎么忍心让同床共枕的妻子去做娼妓！”话音未落，众人气得眼眶都要瞪裂了，一齐用簪子、剪刀刺梁有才的胸肋。梁有才哀号着乞求饶命。云翠仙制止众人说：“先放了他。他即便无情无义，我还不忍心看他发抖的可怜相。”就领着众人下楼去了。
才坐听移时，语声俱寂，思欲潜遁。忽仰视见星汉[64]，东方已白，野色苍莽[65]，灯亦寻灭，并无屋宇，身坐削壁上。俯瞰绝壑，深无底，骇绝，惧堕。身稍移，塌然一声，堕石崩坠。壁半有枯横焉[66]，罥不得堕[67]。以枯受腹，手足无着。下视茫茫，不知几何寻丈[68]。不敢转侧，嗥怖声嘶，一身尽肿，眼耳鼻舌身力俱竭。日渐高，始有樵人望见之，寻绠来[69]，缒而下[70]，取置崖上，奄将溘毙[71]。舁归其家。至则门洞敞[72]，家荒荒如败寺，床簏什器俱杳，惟有绳床败案[73]，是己家旧物，零落犹存。嗒然自卧[74]，饥时，日一乞食于邻。既而肿溃为癞[75]。里党薄其行[76]，悉唾弃之。才无计，货屋而穴居，行乞于道，以刀自随。或劝以刀易饵，才不肯曰：“野居防虎狼，用自卫耳。”后遇向劝鬻妻者于途，近而哀语，遽出刀摮而杀之[77]，遂被收。官廉得其情[78]，亦未忍酷虐之，系狱中，寻瘐死[79]。
【注释】
[64]星汉：银河。曹操《观沧海》：“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65]野色苍莽：荒野一片青翠。苍莽，绿野与碧空相连，一望无际的样子。
[66]枯：枯树。
[67]罥（juàn）：挂。
[68]几何寻丈：多少寻丈高。寻，长度单位，古时以八尺为“寻”。
[69]绠：绳。
[70]缒：用绳索拴住人往下放。
[71]奄将溘（kè）毙：气息奄奄，将要死去。奄，奄奄，气息微弱的样子。溘，忽然。
[72]门洞敞：屋门大开。
[73]绳床：用绳索穿缠捆缚的卧床，喻简陋。败案：破桌子。
[74]嗒然：灰心丧气的样子。
[75]癞（lài）：恶疮，即麻风病。
[76]里党：犹乡党，邻里。
[77]摮（áo）：旁击。《春秋公羊传·宣公六年》：“公怒，以斗摮而杀之。”注：“摮，犹也。摮，谓旁击头项。”
[78]廉：通“覝”。考察，查访。
[79]瘐（yǔ）死：旧谓囚犯因拷打、饥寒或疾病而死于狱中。《汉书·宣帝纪》：“今系者或以掠辜（拷打）若（及）饥寒瘐死狱中。”
【译文】
梁有才坐着听了好一会儿，周围的人声响动都沉寂下来，就想偷偷逃走。忽然抬头望去，只见星光闪烁，东方已经发白，荒野一片苍莽，随即室内的灯光熄灭了，然后房屋也消失了，原来自己坐在峭壁上。下视山谷，深不见底，梁有才吓坏了，生怕掉下去。他刚一挪动身子，“轰”的一声，山石崩落。崖壁的半腰上横着一棵枯树，恰好把他挂住了，才没掉下去。枯树只托着他的肚子，手脚都悬在空中，没有着落。往下看茫茫一片，不知有多少丈深。他不敢转身，鬼哭狼嚎般的呼救声既恐怖又嘶哑，身上全都肿胀起来，眼耳鼻舌以及全身没有一点儿力气。太阳渐渐升起来了，才被打柴的发现，打柴的找来绳子，把绳子垂下去，把他拉到崖上，已经奄奄一息。打柴的把梁有才抬回家，只见屋门大开，家里破破烂烂如同破庙，床、箱子、家具等都不见了，只有破床、破桌子这些自己家的旧东西，零零落落的还在。梁有才无精打采地躺在床上，饥饿时，一天向邻居乞讨一回饭吃。不久，他身上肿胀的地方溃烂变成恶疮。乡里人瞧不起他的为人，都唾弃他。他没有办法，只好卖了房子住在山洞里，沿街乞讨，身边还带了把刀。有人劝他用刀换点儿饭吃，他不肯，说：“住在野外要防备虎狼，用刀可以自卫。”后来在道上遇到了那个先前让他卖妻子的人，梁有才就上前和他说着伤心话，突然抽出刀来把那人杀了，于是他被官府收押。当官的查清了他杀人的缘由，也不忍用酷刑虐待他，只把他关在狱中，不长时间，就在狱中死了。
异史氏曰：得远山芙蓉[80]，与共四壁[81]，与以南面王岂易哉[82]！己则非人，而怨逢恶之友[83]，故为友者不可不知戒也。凡狭邪子诱人淫博[84]，为诸不义，其事不败，虽则不怨亦不德。迨于身无襦[85]，妇无袴[86]，千人所指，无疾将死[87]，穷败之念，无时不萦于心，穷败之恨，无时不切于齿。清夜牛衣中[88]，辗转不寐。夫然后历历想未落时[89]，历历想将落时，又历历想致落之故，而因以及发端致落之人。至于此，弱者起，拥絮坐诅[90]；强者忍冻裸行，篝火索刀[91]，霍霍磨之[92]，不待终夜矣。故以善规人，如赠橄榄[93]；以恶诱人，如馈漏脯也[94]。听者固当省[95]，言者可勿惧哉！
【注释】
[80]远山芙蓉：形容女子貌美。《西京杂记》：“（卓）文君姣好，眉色如望远山，脸际常若芙蓉。”
[81]与共四壁：与自己一起过穷日子。四壁，家徒四壁的省语，形容贫穷。《史记·司马相如列传》：相如与卓文君驰归成都，“家居徒四壁立”。
[82]南面王：泛指王侯。古代以坐北朝南为尊位，帝王、诸侯见群臣，皆面南而坐，故用以指居帝王、诸侯之位。
[83]逢恶之友：迎合所好、勾引作恶的朋友。逢恶，逢恶导非的省语，谓逢迎坏人，助长恶行。逢，逢迎，迎合。《孟子·告子》：“逢君之恶其罪大。”赵岐注：“臣以谄媚逢迎而导君为非，故曰罪大。”
[84]狭邪（xié）子：本指巷居而从不远行的人（见明彭大翼《山堂肆考》），此指作狭邪游者。狭邪，同“狭斜”，小街曲巷。古乐府《长安有狭斜行》述少年冶游之事，诗中有“堂上置樽酒，作使邯郸倡”语，后因称娼家为“狭邪”，狎妓饮酒为“狭邪游”。
[85]襦：上衣，泛指衣服。
[86]袴：同“裤”。原指胫衣。
[87]千人所指，无疾将死：俗谚，语见《汉书·王嘉传》。原作“千人所指，无病而死”。千人，许多人。指，指责。
[88]清夜牛衣中：卧牛衣之中，清夜扪心自思。清，冷，凉。牛衣也称“牛被”，编草而成，给牛披以御寒，类似蓑衣。卧牛衣中，形容穷困。《汉书·王章传》：“章疾病，无被，卧牛衣中。”
[89]历历：分明可数，一一分明地。落：落败，破落。
[90]拥絮坐诅：围着被，坐着咒骂。絮，棉絮。诅，诅咒。
[91]篝火：本意为竹笼罩着火，泛指野外堆柴点火或点灯照明。
[92]霍霍：磨刀声。《木兰辞》：“磨刀霍霍向猪羊。”
[93]橄榄：果木名。一名青果，又名谏果。晋嵇含《南方草木状》：“味虽苦涩，咀之芳馥，胜含鸡骨香。”
[94]漏脯：腐败变质的干肉。脯，干肉。脯本为美味，而变质者入口或不觉，过后将中毒致死。《抱朴子·嘉遁》：“咀漏脯以充饥，酣鸩酒以止渴。”
[95]省（xǐng）：醒悟。
【译文】
异史氏说：娶一个眉若远山，面如芙蓉的妻子，与自己共同过贫苦的日子，难道肯用南面王的地位交换吗！自己为人不正，而怨恨迎合作恶的朋友，所以做别人朋友的人，不可不心存戒忌。但凡浪荡子引诱别人嫖赌，干下种种坏事，那些事没有败露时，虽然不会被人怨恨，也不会被人感谢。等到被拉下水的人身上没了衣服，妻子穿不上裤子，受到千人指责，没有病也要死去的时候，穷愁败落之念无时无刻不萦绕于心头，穷愁败落之恨无时无刻不令他咬牙切齿。清冷的夜里，躺在草编的牛衣之下，翻来覆去不能成眠。然后一一回想没有败落之时，一一回想即将败落之时，又一一回想导致败落的缘故，因而想到制造祸端、导致自己堕落的人。到这时，懦弱的人起身，围着破被子坐着咒骂，强横的人忍受着寒冷，赤身而行，点上火找出刀来，霍霍磨刀，复仇的念头会使他等不到天亮了。所以用善心规劝人，如同赠送橄榄；用邪念诱惑人，如同给人吃腐败变质的肉干。听的人固然应当省察，说的人难道不应该戒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