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夫妻之间,或男强女弱,或女强男弱,是很正常的事。但是发生男欺女或女欺男,就超出了正常范围。在封建的男权社会中,夫为妻纲,法律和观念赋予丈夫以强势,一旦出现了相反的乾纲不振的现象,就极为反常,成为新闻笑柄,这就是“河东狮吼”、“季常之惧”成为中国古代社会热门话题谈资的原因。不过蒲松龄在“异史氏曰”中说“惧内,天下之通病也”,却让我们看到“夫为妻纲”在封建社会的后期实际上只是官样文章了。
妻子悍妬现象大概对于蒲松龄有比较深的刺激。据《述刘氏行实》,蒲松龄的大嫂就非常悍妬。据《与王鹿瞻书》,蒲松龄的友人王鹿瞻的妻子就是把公公赶出门外,“弥留旅邸”的一个女人。蒲松龄愤然地指斥朋友王鹿瞻“不能禁狮吼之逐翁”的行为是“千人之所共指”,“永不齿于人世”。这是小说《马介甫》笔端包含浓烈感情,小说之后,蒲松龄又写了《妙音经续言》附在“异史氏曰”之后的原因。由于蒲松龄的友人毕公权也于心有戚戚焉,也参与了创作。
当然,本篇小说既有生活的实际例子,也有想象创作的成分,更有民间传说的元素。比如杨万石被马介甫激励去教训妻子,当真的与妻子相遇,妇“叱问:‘何为?’万石遑遽失色,以手据地,曰:‘马生教余出妇。’”就有民间传说中怕老婆的戚继光“请夫人阅操”情节的影子在。
杨万石,大名诸生也[1],生平有“季常之惧”[2]。妻尹氏,奇悍,少迕之,辄以鞭挞从事。杨父年六十馀而鳏[3],尹以齿奴隶数[4]。杨与弟万钟常窃饵翁,不敢令妇知。然衣败絮[5],恐贻讪矣[6],不令见客。万石四十无子,纳妾王,旦夕不敢通一语。兄弟候试郡中,见一少年容服都雅[7],与语悦之。询其姓字,自云:“介甫,姓马。”由此交日密,焚香为昆季之盟[8]。
【注释】
[1]大名:府名。位于河北东南部,清属直隶行省。治所在今河北大名。
[2]季常之惧:惧内的代称。宋代陈慥,字季常,号方山子,又号龙丘先生。好佛,喜交友,蓄声妓,然其妻柳氏绝凶妒。故东坡有诗云:”龙丘居士亦可怜,谈空说有夜不眠。忽闻河东师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见宋洪迈《容斋三笔》。河东为柳姓郡望,暗指其妻柳氏。师(狮)子吼,佛家以喻威严,东坡因陈好佛,故借以戏指其妻怒骂声。后因以“河东狮吼”喻妻子悍妒,而“季常之惧”也就成为怕老婆的代称。
[3]鳏:男子无妻或妻亡。
[4]齿奴隶数:列于奴隶的行列。意谓视同奴隶。齿,列。
[5]败絮:破棉袄。絮,棉絮。
[6]贻:留,遗留。讪:讪笑。
[7]都雅:漂亮,高雅。都,美。
[8]昆季之盟:即结拜为兄弟。昆季,兄弟。长者为昆,幼者为季。
【译文】
杨万石是大名府的秀才,一向怕老婆。妻子尹氏,出奇的凶悍,稍微违逆了她,就要加以鞭打。杨父六十多岁失去老伴,尹氏就把他视同奴仆之辈。杨万石与弟弟杨万钟经常偷拿食物给老人吃,不敢让尹氏知晓。可是老人穿着破棉袄,怕让人笑话,不让他见客人。杨万石四十岁还没有儿子,纳王氏为妾,整天不敢与王氏说一句话。哥俩到郡城等候考试时,遇见一个少年,仪容服饰漂亮高雅,与他交谈,非常喜欢他。询问他姓名,自道:“姓马,名介甫。”从此交往日渐亲密,焚香立盟,结拜为兄弟。
既别,约半载,马忽携僮仆过杨。值杨翁在门外,曝阳扪虱[9]。疑为佣仆,通姓氏使达主人。翁披絮去。或告马:“此即其翁也。”马方惊讶,杨兄弟岸帻出迎[10]。登堂一揖,便请朝父,万石辞以偶恙。促坐笑语,不觉向夕。万石屡言具食[11],而终不见至。兄弟迭互出入[12],始有瘦奴持壶酒来。俄顷引尽[13],坐伺良久,万石频起催呼,额颊间热汗蒸腾。俄瘦奴以馔具出,脱粟失饪[14],殊不甘旨。食已,万石草草便去。万钟襆被来伴客寝[15]。马责之曰:“曩以伯仲高义,遂同盟好。今老父实不温饱,行道者羞之[16]!”万钟泫然曰[17]:“在心之情,卒难申致[18]。家门不吉,蹇遭悍嫂[19],尊长细弱[20],横被摧残。非沥血之好[21],此丑不敢扬也。”马骇叹移时,曰:“我初欲早旦而行,今得此异闻,不可不一目见之。请假闲舍,就便自炊。”万钟从其教,即除室为马安顿。夜深,窃馈蔬稻,惟恐妇知。马会其意,力却之。且请杨翁与同食寝,自诣城肆,市布帛,为易袍袴。父子兄弟皆感泣。万钟有子喜儿,方七岁,夜从翁眠,马抚之曰:“此儿福寿,过于其父,但少年孤苦耳。”
【注释】
[9]曝阳扪(mén)虱:晒太阳,捉虱子。
[10]岸帻(zé):巾高露额。谓装束简易,不拘常礼。岸,高。帻,头巾。
[11]具食:备饭。
[12]迭互:犹交互。
[13]引:斟酒。斟酒满杯称引满。
[14]脱粟:只去皮壳、不加精制的米。失饪(rèn):烹饪生熟失宜。《论语·乡党》:“失饪不食,不时不食。”孔安国曰:“失饪,失生熟之节。”
[15]襆(fú)被:谓收拾被褥。襆,包袱。
[16]行道者:路人。
[17]泫然:伤心流泪的样子。
[18]卒(cù)难申致:谓仓促之间难以向你说明。卒,同“猝”。仓促。申致,说明,表达。
[19]蹇(jiǎn):不幸。
[20]尊长细弱:全家老老小小,父母妻子儿女。细弱,这里指妾及儿女。
[21]沥血之好:谓至诚之交。沥血,滴血以示竭诚。
【译文】
别后约半年光景,马介甫忽然带着僮仆过访杨氏兄弟。正赶上杨父在门外,边晒太阳,边捉虱子。马介甫觉得他好像是仆人,说了姓名,要他报知主人。杨父披上破棉袄进去了。有人告诉马介甫:“这就是杨家兄弟的父亲。”马介甫正在惊讶,杨氏兄弟装束简易地出来相迎。来到厅堂,施礼之后,马介甫就请求拜见杨父,杨万石以父亲偶有小恙推辞。三人促膝而坐,谈笑风生,不觉天色将晚。杨万石多次说已备了晚餐,却一直不见端上来。兄弟俩你出我进地催促,才有个瘦弱的仆人拿来一壶酒。酒很快喝光了,坐着等了半天,杨万石频频起身催叫,满脸冒着热汗。一会儿那个瘦弱的仆人端饭出来,糙米饭,又半生不熟,很不好吃。吃罢,杨万石匆匆忙忙就走了。杨万钟抱着被子来陪客睡觉。马介甫责备他说:“先前我以为你们哥俩崇尚道义,就结为兄弟。现在老父亲实在连温饱都得不到,过路的人对这件事都感到羞耻!”杨万钟伤心落泪说:“内心的真情,仓促间实在难以说出口。家门不幸,遇上个凶悍的嫂子,一门老小,横遭摧残。你若不是至诚的兄弟,这种家丑不敢外扬。”马介甫惊骇叹息片刻,说:“我本打算一早就走,现在听说了这样的奇闻,不能不亲自见一见她。请借我一间闲房,顺便自己做饭吃。”杨万钟听从他的吩咐,立即打扫房间为马介甫安顿。深夜偷偷送来蔬菜米粮,唯恐尹氏得知。马介甫理会他的苦衷,极力推辞这些东西。他还请来杨父一同吃住,亲自到城里店铺买来衣料,为老人更换衣裤。杨家一门父子兄弟都被感动得落泪。杨万钟有个儿子喜儿,刚七岁,晚上跟爷爷睡,马介甫抚摸着孩子说:“这孩子的福寿,超过他父亲,只是少年孤苦。”
妇闻老翁安饱,大怒,辄骂,谓马强预人家事[22]。初恶声尚在闺闼,渐近马居,以示瑟歌之意[23]。杨兄弟汗体徘徊,不能制止,而马若弗闻也者。妾王,体妊五月,妇始知之,褫衣惨掠[24]。已,乃唤万石跪受巾帼[25],操鞭逐出。值马在外,惭懅不前[26],又追逼之,始出。妇亦随出,叉手顿足,观者填溢[27]。马指妇叱曰:“去,去!”妇即反奔,若被鬼逐,袴履俱脱,足缠萦绕于道上[28],徒跣而归[29],面色灰死。少定,婢进袜履,着已,噭啕大哭[30],家人无敢问者。马曳万石为解巾帼,万石耸身定息[31],如恐脱落,马强脱之。而坐立不宁,犹惧以私脱加罪。探妇哭已,乃敢入,趄而前[32]。妇殊不发一语,遽起,入房自寝。万石意始舒,与弟窃奇焉。家人皆以为异,相聚偶语。妇微有闻,益羞怒,遍挞奴婢。呼妾,妾创剧不能起。妇以为伪,就榻搒之,崩注堕胎[33]。万石于无人处,对马哀啼。马慰解之,呼僮具牢馔,更筹再唱[34],不放万石归。
【注释】
[22]预:干预。
[23]以示瑟歌之意:言尹氏有意骂给马介甫听。《论语·阳货》篇载,孺悲欲见孔子,孔子托言有病,拒绝接见,但传命的人刚出门,孔便“取瑟而歌,使之闻之”。
[24]褫(chǐ)衣惨掠:剥去衣服,重重拷打。褫,剥衣。掠,搒掠,拷打。
[25]巾帼:古时妇女的头巾和发饰。授男子以巾帼,即羞辱其无丈夫气。《晋书·宣帝纪》:“亮(诸葛亮)数挑战,帝(司马懿)不出,因遗帝巾帼妇人之饰。”
[26]惭懅(jù):羞惭。懅,羞愧。
[27]填溢:谓街巷填塞不下,形客观者众多。
[28]足缠:旧时女子裹足用的白布条,北方俗称裹脚布。
[29]徒跣(xiǎn):赤脚。跣,赤脚。
[30]噭啕(jiào táo):号哭。噭,号呼。
[31]耸(sǒng)身定息:直立屏气,形容紧张惶恐。耸身,直挺挺地站着。耸,通“竦”。恭敬,肃敬。定息,犹言屏息,谓不敢喘气。
[32]趑趄(zī jū):且进且退,畏惧不敢向前。
[33]崩注:血流如注。崩,血崩。
[34]更筹再唱:即二更天。更筹,亦名“更签”。古时夜间报更的签牌。
【译文】
尹氏听说杨父安居温饱,大为恼怒,就骂说马介甫强行干预别人家私事。起初恶骂之声还不出闺房,渐渐地到马介甫居室近前骂,故意让马介甫听到。杨氏兄弟窘得出了一身的汗,急得转来转去,不能制止,而马介甫好像没听见一样。杨万石的妾王氏,怀孕五个月尹氏才知晓此事,就剥去王氏衣服,重重拷打。打完,就叫杨万石跪下,给他戴上女人的头巾,操起鞭子赶他出去。正好马介甫在外面,杨万石羞惭无法向前,尹氏又加追逼,才出了门。尹氏也跟出来,叉手跳脚地骂,看热闹的人都挤满了。马介甫手指尹氏呵斥说:“去!去!”尹氏立即转身奔跑,像被鬼追赶一般,裤子和鞋子都跑掉了,裹脚布缠缠绕绕地丢弃在路上,光着脚跑回家,面如死灰。稍微定了会儿神,丫环奉上鞋袜,她穿好之后号啕大哭,家里没一个敢问她的。马介甫把杨万石拽过来为他解头巾,杨万石直挺挺地站着,屏住呼吸,好像唯恐头巾脱落,马介甫强行解下头巾。杨万石坐立不安,好像害怕尹氏以私自摘去头巾加罪自己。探知尹氏哭闹已停,才敢进屋,畏畏缩缩不敢近前。尹氏一言不发,忽然起身,入卧房自己睡下。杨万石的心情才舒展开来,与弟弟暗自称奇。家里人都觉得奇怪,凑到一起偶有议论。尹氏隐约听到了,越发羞愧恼怒,把奴婢统统鞭打一顿。尹氏又叫王氏,王氏创伤严重不能起身。尹氏以为她装模作样,就在床上打她,直打得大出血流产。杨万石背着人在马介甫面前哀哭。马介甫加以宽慰劝解,叫僮仆备好酒食,到了二更天,还不放杨万石回家。
妇在闺房,恨夫不归,方大恚忿。闻撬扉声,急呼婢,则室门已辟。有巨人入,影蔽一室,狰狞如鬼。俄又有数人入,各执利刃。妇骇绝欲号,巨人以刀刺颈,曰:“号便杀却!”妇急以金帛赎命。巨人曰:“我冥曹使者,不要钱,但取悍妇心耳!”妇益惧,自投败颡[35]。巨人乃以利刃画妇心而数之曰[36]:“如某事,谓可杀否?”即一画。凡一切凶悍之事,责数殆尽,刀画肤革,不啻数十。末乃曰:“妾生子,亦尔宗绪[37],何忍打堕?此事必不可宥[38]!”乃令数人反接其手[39],剖视悍妇心肠。妇叩头乞命,但言知悔。俄闻中门启闭,曰:“杨万石来矣。既已悔过,姑留馀生。”纷然尽散。无何,万石入,见妇赤身绷系[40],心头刀痕,纵横不可数。解而问之,得其故,大骇,窃疑马。明日,向马述之,马亦骇。由是妇威渐敛,经数月不敢出一恶语。马大喜,告万石曰:“实告君,幸勿宣泄:前以小术惧之。既得好合,请暂别也。”遂去。
【注释】
[35]自投败颡(sǎng):叩头求饶,以致磕破额头。自投,即叩头。颡,额头。
[36]数(shǔ):数落,斥责。
[37]宗绪:祖先的绪业。此指后代。绪,统系,世系。
[38]宥(yòu):宽恕。
[39]反接:背手,反绑两手。
[40]绷系:捆绑。
【译文】
尹氏在闺房,恨丈夫不回来,正怒火中烧。听到撬门声,忙喊丫环,而房门已经洞开。有个巨人走进来,身影遮蔽了整个居室,面目狰狞,像鬼一样。一会儿,又有几个人进来,各自拿着锋利的尖刀。尹氏吓坏了,想喊叫,巨人用刀刺着她的颈项说:“喊就杀了你!”尹氏急忙用钱财来赎命。巨人说:“我是地狱的使者,不要钱,只取悍妇的心!”尹氏越发恐惧,连连磕头,额头都磕出了血。巨人用锋利的尖刀划着尹氏的心口并数落她说:“比如某一件事,你说该不该杀?”就划一刀。凡是尹氏干的凶悍之事,差不多数落完了,刀划皮肤,不下数十画。最后巨人才说:“王氏妾怀的孩子,也是你们杨家的后代,怎么忍心打得她堕胎?这件事决不能饶你!”就让几个人反绑尹氏的手,剖开悍妇的心肠看看。尹氏磕头乞求饶命,一个劲儿地声言知道悔过了。一会儿传来中门开关的声音,巨人说:“杨万石回来了。既然她已悔过,姑且留她性命。”就乱纷纷地消失了。不一会儿,杨万石进来,只见尹氏赤裸身体被捆绑着,胸口上的刀痕,纵横交错不可胜数。解开绳索询问尹氏,得知事情经过,大吃一惊,暗自怀疑是马介甫干的。第二天,杨万石向马介甫说及此事,马介甫也吃一惊。从此尹氏的威风渐渐收敛,一连几个月不敢说一句恶言恶语。马介甫十分高兴,告诉杨万石说:“实话告诉你,你不要泄露出去:前些天是我略施小术吓一吓她。既然你们夫妻已经和好,我暂时也该告别了。”就走了。
妇每日暮,挽留万石作侣,欢笑而承迎之。万石生平不解此乐,遽遭之,觉坐立皆无所可。妇一夜忆巨人状,瑟缩摇战。万石思媚妇意,微露其假。妇遽起,苦致穷诘。万石自觉失言,而不可悔,遂实告之。妇勃然大骂,万石惧,长跽床下,妇不顾。哀至漏三下[41],妇曰:“欲得我恕,须以刀画汝心头如干数,此恨始消。”乃起捉厨刀。万石大惧而奔,妇逐之,犬吠鸡腾,家人尽起。万钟不知何故,但以身左右翼兄。妇方诟詈[42],忽见翁来,睹袍服,倍益烈怒,即就翁身条条割裂,批颊而摘翁髭。万钟见之怒,以石击妇,中颅,颠蹶而毙[43]。万钟曰:“我死而父兄得生,何憾!”遂投井中,救之已死。移时妇苏,闻万钟死,怒亦遂解。既殡[44],弟妇恋儿,矢不嫁。妇唾骂不与食,醮去之[45]。遗孤儿,朝夕受鞭楚,俟家人食讫,始啖以冷块。积半岁,儿尪羸[46],仅存气息。
【注释】
[41]漏三下:三更天。漏,刻漏。古代计时的器具。在铜壶中蓄水,壶底穿一小孔,壶内竖一刻有度数的箭形浮标。以壶中漏水后浮标所显露出的度数,计算时辰。
[42]诟詈:怒骂。
[43]颠蹶:摔倒。
[44]殡:出殡,埋葬。
[45]醮:改嫁。
[46]尪羸(wāng léi):瘦弱。尪,指孱弱,瘦弱。羸,据山东省博物馆本,原作“赢”。
【译文】
尹氏每到晚上,挽留杨万石做伴,欢笑着奉承迎合杨万石。杨万石平生从来不懂这种闺房之乐,忽然遇到,觉得坐也不是,立也不是。一天夜晚尹氏想起巨人的模样,吓得瑟瑟发抖。杨万石想讨好尹氏,略微透露口风说,那事是假的。尹氏一下子坐起来,刨根问底。杨万石自知失言,又无法反悔,就如实告诉了尹氏。尹氏勃然大怒,破口大骂,杨万石吓得直挺挺地跪在床下赔礼,尹氏也不理。一直哀求到三更天,尹氏说:“想要我饶了你,必须用刀在你心口也划那么多下,才能解恨。”就起身去拿菜刀。杨万石吓坏了奔逃而出,尹氏紧追不舍,闹得鸡飞狗叫,一家人都起来了。杨万钟不知嫂子为何要杀哥哥,只好用身体忽左忽右地护着哥哥。尹氏正在叫骂,忽然看见杨父走了过来,看见他一身新衣裤,更加暴跳如雷,就上前用刀在杨父身上乱划,把衣裤割成一条一条的,又打耳光,扯胡须。杨万钟见此大怒,用石头去砸尹氏,正击中头部,尹氏摔倒在地,昏死过去。杨万钟说:“我死,而父亲、哥哥能有活路,还有什么遗憾呢!”就投了井,救上来时已经断了气。过一会儿,尹氏苏醒过来,听说杨万钟已死,怒气也就消了。杨万钟下葬后,杨万钟的妻子顾念儿子喜儿,誓不改嫁。尹氏唾骂她,不给她饭吃,只好改嫁走了。剩下一个孤儿,天天挨鞭子抽打,等全家人吃完饭才给口冷饭吃。过了半年,孩子瘦弱得只剩一口气了。
一日,马忽至,万石嘱家人勿以告妇。马见翁褴缕如故,大骇,又闻万钟殒谢[47],顿足悲哀。儿闻马至,便来依恋,前呼马叔。马不能识,审顾始辨,惊曰:“儿何憔悴至此!”翁乃嗫嚅具道情事。马忿然谓万石曰:“我曩道兄非人,果不谬。两人止此一线[48],杀之,将奈何?”万石不言,惟伏首帖耳而泣。
【注释】
[47]殒谢:死亡。
[48]一线:犹一脉,谓单传的后代。
【译文】
一天,马介甫忽然来了,杨万石嘱咐家人,不要告诉尹氏。马介甫见杨父和从前一样衣衫褴褛,大惊,又听说杨万钟死了,悲哀得直跺脚。喜儿听说马介甫来了,就来亲近,上前叫马叔叔。马介甫都不认识他了,仔细端详之后才认出来,吃惊地说:“孩子怎么憔悴成这样!”杨万石的父亲这才吞吞吐吐把事情说了一遍。马介甫生气地对杨万石说:“我先前就说老兄你不是人,果然没说错。你们兄弟只这一脉单传,害死他,你怎么办?”杨万石无言以对,只有俯首帖耳地哭泣。
坐语数刻,妇已知之,不敢自出逐客,但呼万石入,批使绝马[49]。含涕而出,批痕俨然。马怒之曰:“兄不能威,独不能断‘出’耶[50]?殴父杀弟,安然忍受,何以为人?”万石欠伸[51],似有动容。马又激之曰:“如渠不去,理须威劫[52],便杀却勿惧。仆有二三知交,都居要地[53],必合极力,保无亏也。”万石诺,负气疾行[54],奔而入。适与妇遇,叱问:“何为?”万石遑遽失色,以手据地,曰:“马生教余出妇。”妇益恚,顾寻刀杖,万石惧而却走。马唾之曰:“兄真不可教也已!”遂开箧,出刀圭药[55],合水授万石饮,曰:“此丈夫再造散,所以不轻用者,以能病人故耳。今不得已,暂试之。”饮下,少顷,万石觉忿气填胸,如烈焰中烧,刻不容忍。直抵闺闼,叫喊雷动。妇未及诘,万石以足腾起,妇颠去数尺有咫[56]。即复握石成拳,擂击无算。妇体几无完肤,嘲哳犹骂[57]。万石于腰中出佩刀,妇骂曰:“出刀子,敢杀我耶!”万石不语,割股上肉,大如掌,掷地上。方欲再割,妇哀鸣乞恕,万石不听,又割之。家人见万石凶狂,相集,死力掖出。马迎去,捉臂相用慰劳。万石馀怒未息,屡欲奔寻,马止之。少间,药力渐消,嗒焉若丧[58]。马嘱曰:“兄勿馁。乾纲之振[59],在此一举。夫人之所以惧者,非朝夕之故,其所由来者渐矣[60]。譬昨死而今生,须从此涤故更新。再一馁,则不可为矣。”遣万石入探之。妇股栗心慑[61],倩婢扶起,将以膝行。止之,乃已。出语马生,父子交贺。
【注释】
[49]批:批颊,打耳光。
[50]断“出”:做出休弃的决断。出,休弃妻子。
[51]欠伸:起身舒臂,将欲有所行动。
[52]威劫:以威力强迫。劫,劫持,强迫。
[53]居要地:居于权要的位置。
[54]负气:一气之下,仗恃一时意气。
[55]刀圭药:一小匙药。刀圭,量词。
[56]数尺有咫:几尺有馀。咫,古代长度单位,周代合八寸。
[57]嘲哳(zhāo zhā):同“啁哳”。鸟鸣叫声。这里指乱骂声。
[58]嗒焉若夹:失魂落魄的样子。《庄子·齐物论》:“仰天而嘘,嗒焉似丧其耦。”
[59]乾纲:指夫权。乾,《易》卦名,象天,象阳。据封建伦理纲常,夫为妻纲。夫为阳,为天;女为阴,为地。
[60]其所由来者渐矣:即杨万石惧内并非偶然,是渐积而成的。《易·坤·文言》:“臣弑其君,子弑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由来者渐矣。”
[61]股栗心慑:股战心惊,形容害怕。
【译文】
坐着说了一会儿话,尹氏已经知道马介甫来了,不敢自己出来逐客,只叫杨万石进去,搧他耳光,逼他和马介甫绝交。杨万石含泪出来,脸上的巴掌印还真真切切。马介甫愤怒地对他说:“老兄不能在老婆面前立起威风,难道还不能把她休了吗?她殴打你父亲,害死你弟弟,你都能安然忍受,还算是个人吗?”杨万石听后起身伸了伸胳膊,好像有所触动。马介甫又激他说:“如果她不走,理当用威力强迫她,就是杀了她,也不用害怕。我有两三个朋友,都官居要职,必然会竭力帮你,保你不吃亏。”杨万石答应了,仗着在气头上,快步走去,奔进房中。正与尹氏撞上,尹氏呵斥道:“干什么!”杨万石立刻张皇失色,用手扶着地趴在那里说:“马生教我休了你。”尹氏越发恼怒,四下里寻找刀杖,杨万石害怕逃了出来。马介甫唾了他一口,说道:“老兄真是不可救药!”就打开箱子,取出一小匙药,用水调好递给杨万石喝,说:“这是丈夫再造散,之所以不轻易用它,是因为它对人有伤害。现在万不得已,你只好先喝点儿试试。”药喝下去之后,一会儿,杨万石感到怒气填胸,犹如烈火中烧,一刻也不能忍受。他直奔内室,叫喊声像打雷一般。尹氏还没来得及发问,杨万石飞起一脚,把她踢到数尺之外。随即又握紧石头般的拳头,雨点般地揍了尹氏一顿。尹氏几乎被打得体无完肤,仍然叽哩哇啦地骂不绝口。杨万石从腰中拿出佩刀,尹氏骂道:“拿刀子,敢杀我吗!”杨万石不理她,上去就从她大腿上割下一块巴掌大的肉,扔在地上。正想再割,尹氏哀叫求饶,杨万石不听,又割。家里人见杨万石这么凶狂,就一起上前,拼死把杨万石拽出来。马介甫上前把杨万石拉过去,拽着他的手臂慰劳他。杨万石馀怒未息,屡次要跑进去找尹氏算账,马介甫制止了他。过一会儿,药力渐渐消退,杨万石又变成了失魂落魄的样子。马介甫嘱咐杨万石说:“老兄不要气馁。振作丈夫的威风,在此一举。人们怕某种事物,不是一朝一夕的缘故,而是日积月累渐渐形成的。这一次就好像你昨天死了今天新生,应该从此涤除旧习,更新面貌。再要气馁,就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了。”他打发杨万石进屋探看动静。尹氏腿直发抖,心里害怕,让丫环搀扶起来,想要跪着爬过来。杨万石阻止,这才作罢。出来告诉了马介甫,父子二人互相庆祝。
马欲去,父子共挽之[62]。马曰:“我适有东海之行,故便道相过,还时可复会耳。”月馀,妇起,宾事良人[63]。久觉黔驴无技[64],渐狎,渐嘲,渐骂,居无何,旧态全作矣。翁不能堪,宵遁,至河南,隶道士籍[65]。万石亦不敢寻。
【注释】
[62]挽:挽留。
[63]宾事良人:谓敬事丈夫。宾事,如宾客一样恭敬地事奉。良人,丈夫。
[64]黔驴无技:即黔驴技穷。唐柳宗元《三戒·黔之驴》上说:从前黔地没有驴,有人载一驴进入。老虎初次见到这个庞然大物,以为是神,非常害怕。但不久就渐渐了解了驴的习性和弱点,判断驴没有什么本领,说:“技止此耳!”于是“跳踉大,断其喉,尽其肉,乃去”。
[65]隶道士籍:指出家做了道士。隶,隶属。
【译文】
马介甫要走,杨氏父子一同挽留。马介甫说:“我正好是去东海,所以才顺路相访,回来时还可以再见面。”过了一个多月,尹氏伤好起床了,恭恭敬敬地侍奉丈夫。日子一长,觉得丈夫不过黔驴之技,渐渐地开始不敬重他,渐渐地开始嘲讽他,渐渐地开始骂他,不久,故态复萌。杨父无法忍受,连夜逃走,到河南做了道士,杨万石也不敢去寻找。
年馀,马至,知其状,怫然责数已[66],立呼儿至,置驴子上,驱策径去。由此乡人皆不齿万石[67]。学使案临[68],以劣行黜名[69]。又四五年,遭回禄[70],居室财物,悉为煨烬[71],延烧邻舍。村人执以告郡,罚锾烦苛[72],于是家产渐尽,至无居庐。近村相戒无以舍舍万石,尹氏兄弟怒妇所为,亦绝拒之。万石既穷,质妾于贵家,偕妻南渡。至河南界,资斧已绝。妇不肯从,聒夫再嫁[73]。适有屠而鳏者,以钱三百货去。
【注释】
[66]怫(fèi)然:愤怒的样子。怫,愤怒。
[67]不齿:不屑与同列。极端鄙视。
[68]学使:即提学使,或称提督学政(简称学政),负责一省学校生徒的考课黜陟之事。任期三年。案临:学使三年中两次巡察所属府、州、县,名为“案临”或“出棚”。
[69]黜名:指取消秀才名籍。
[70]回禄:传说中的火神,因以称火灾。
[71]煨(wēi)烬:犹灰烬。
[72]罚锾(huán):犹罚金。锾,古重量单位,六两。《书·吕刑》:“其罚百锾。”
[73]聒:吵闹,使人厌烦。
【译文】
过了一年多,马介甫回来,知道了杨家的情况,勃然大怒,斥责数落完了杨万石,立刻把喜儿叫来,将他放在驴背上,赶着驴走了。从此,乡里人都瞧不起杨万石。学政巡察大名府学,以品行恶劣为由,取消了杨万石的生员资格。又过了四五年,杨家遭了一场大火,房屋财产全部化为灰烬,大火把邻近的房舍也烧着了。村里人拽着杨万石到郡府告状,处罚的罚金十分繁细苛刻,于是家产渐渐光了,以至于没了住处。附近村子的人互相告诫,不要把房子给杨万石住,尹氏的兄弟们对尹氏的所作所为十分气愤,也拒绝接纳他们。杨万石既已走投无路,就把妾王氏抵押给有钱人家得了点儿钱,带着尹氏渡河南行。到了河南,盘缠用光。尹氏不肯再跟杨万石,吵闹着要改嫁。正好有个屠户没了妻子,就用三百钱把她买了去。
万石一身丐食于远村近郭间,至一朱门,阍人诃拒不听前。少间,一官人出,万石伏地啜泣。官人熟视久之,略诘姓名,惊曰:“是伯父也!何一贫至此?”万石细审,知为喜儿,不觉大哭。从之入,见堂中金碧焕映。俄顷,父扶童子出,相对悲哽。万石始述所遭。初,马携喜儿至此,数日,即出寻杨翁来,使祖孙同居。又延师教读,十五岁入邑庠[74],次年领乡荐[75],始为完婚。乃别欲去,祖孙泣留之,马曰:“我非人,实狐仙耳。道侣相候已久。”遂去。孝廉言之,不觉恻楚。因念昔与庶伯母同受酷虐,倍益感伤,遂以舆马赍金赎王氏归。年馀,生一子,因以为嫡[76]。
【注释】
[74]入邑痒:入县学为生员,即中了秀才。
[75]领乡荐:考中举人。唐代举士,由州县地方官推举应礼部试,称“乡荐”。后称乡试中试者为“领乡荐”。
[76]嫡:指妾王氏转为正妻。
【译文】
杨万石只身一人在远近村庄城郭之间要饭,来到一个富贵人家,把门的呵斥他,不让他上前。一会儿,有个官人走出来,杨万石伏在地上抽泣。官人端详他好久,一问姓名,惊叫道:“是伯父啊!怎么贫穷到这地步啦?”杨万石仔细一看,才看出是喜儿,禁不住大哭起来。他跟着喜儿进了门,只见堂上金碧辉映。一会儿,杨万石的父扶着小童子出来,父子相对悲伤哽噎。杨万石这才诉说了自己的遭遇。当初马介甫带着喜儿来到这里,没几天,就出去找来杨万石的父亲,让他们祖孙住在一块儿。又请老师教喜儿读书,喜儿十五岁考中了秀才,第二年中了举人,才给他办了婚事。马介甫就要告别离去,祖孙二人流泪挽留。马介甫说:“我不是人,实际是狐仙。道友们已经等我很久了。”就走了。喜儿说着这些往事,不禁悲痛伤心。又想到从前与庶伯母王氏同受残酷虐待的事情,更加哀伤,就派车马送去金钱把王氏赎了回来。过了一年多,王氏生了个儿子,杨万石就把她扶了正。
尹从屠半载,狂悖犹昔[77]。夫怒,以屠刀孔其股[78],穿以毛绠[79],悬梁上,荷肉竟出。号极声嘶,邻人始知。解缚抽绠,一抽则呼痛之声,震动四邻。以是见屠来,则骨毛皆竖。后胫创虽愈[80],而断芒遗肉内[81],终不良于行,犹夙夜服役,无敢少懈。屠既横暴,每醉归,则挞詈不情。至此,始悟昔之施于人者,亦犹是也。一日,杨夫人及伯母烧香普陀寺[82],近村农妇,并来参谒。尹在中怅立不前。王氏故问:“此伊谁?”家人进白:“张屠之妻。”便诃使前,与太夫人稽首。王笑曰:“此妇从屠,当不乏肉食,何羸瘠乃尔?”尹愧恨,归欲自经,绠弱不得死。屠益恶之。岁馀,屠死。途遇万石,遥望之,以膝行,泪下如縻[83]。万石碍仆,未通一言。归告侄,欲谋珠还[84],侄固不肯。妇为里人所唾弃,久无所归,依群乞以食,万石犹时就尹废寺中。侄以为玷[85],阴教群乞窘辱之,乃绝。此事余不知其究竟,后数行,乃毕公权撰成之[86]。
【注释】
[77]狂悖:狂妄不讲道理。
[78]孔其股:穿透其大腿。股,大腿,自胯至膝盖部分。
[79]绠(gěng):粗绳。
[80]胫:小腿,从膝盖到脚跟。此代指腿。
[81]芒:细刺,毛茬。
[82]普陀寺:佛寺,供奉观世音的寺院。梵语“普陀洛伽”之略。
[83]泪下如縻(mí):涕泪涟涟。縻,牛鼻绳。三国魏王粲《咏史诗》:“临穴呼苍天,涕下如绠縻。”
[84]珠还:喻谓物归原主。《后汉书·孟尝传》载,东汉时期合浦郡产珍珠,珍珠曾因宰守贪婪滥采而迁徙到交趾郡界,“(孟)尝到官,革易前弊,求民病利。曾未逾岁,去珠复还”。
[85]玷:玷污,耻辱。
[86]毕公权:毕世持,字公权,淄川人。康熙十七年(1678)举人,有文名。清赵执信在《怀旧集序》称:“淄川毕世持公权,少有隽才,康熙戊午乡书,山左之文冠天下,公权为举首,余次之,齐名相善,后三上春官不见取。其文清深幽异,俗流浅识莫能窥也。由是愤忧遂卒,年不满四十。”
【译文】
尹氏跟着屠户过了半年,还像从前一样蛮横无理。屠户大怒,用屠刀把她的大腿穿了个洞,穿上猪毛绳子,把她吊在房梁上,然后扛着肉就走了。尹氏拼命嚎叫,声音都嘶哑了,邻居才得以知道,给她解开捆绑,又抽去猪毛绳,每抽一下,尹氏的痛叫声就震动四邻。从此她一见屠户来,就毛骨竦然。后来腿上的创伤虽然痊愈了,可是绳子的毛刺还留在肉里,一直行走不便,就这样还起早贪黑地劳作,一点儿不敢懈怠。屠户对尹氏开了横暴无礼的头,每次喝醉酒回家,就又打又骂,毫不留情。直到这时,尹氏才开始省悟过去自己施加于他人的残暴也是这样的。一天,杨夫人和伯母王氏去普陀寺烧香,附近村庄的农妇都来拜见,尹氏在人群中失意地站着不敢上前。王氏故意问:“这女人是谁?”家仆上前禀报:“是张屠户的妻子。”便呵斥她上前给太夫人磕头。王氏笑着说:“这女人跟了屠户,该当不缺肉吃,为何瘦成这样?”尹氏又羞愧又气恨,回家想要上吊自尽,绳子不结实,没死成。屠户越发讨厌她。过了一年多,屠户死了。尹氏在道上遇见杨万石,远远地望着他,双膝跪地爬过来,泪水涟涟。杨万石碍着仆人的面,没跟她说一句话。回家告诉了侄子,想要把尹氏领回来,侄子坚决反对。尹氏被乡里人所唾弃,一直无以为家,就依靠乞丐们混饭吃,杨万石还时常到破庙中去看她。喜儿认为这样做有辱门风,暗地里叫乞丐们难堪羞辱杨万石,这才使杨万石断绝了和尹氏的往来。这件事以后的结局如何我不知道,后面的几行是毕公权撰写的。
异史氏曰:惧内,天下之通病也。然不意天壤之间,乃有杨郎,宁非变异?余尝作《妙音经》之续言,谨附录以博一噱[87]:
【注释】
[87]一噱(jué):一笑。
【译文】
异史氏说:怕老婆,是天下男子的通病。然而没想到天地之间竟有杨万石这样的人,莫不是他变成了异类?我曾经写过《妙音经》的续言,谨附录于此,以博众位一笑:
窃以天道化生万物,重赖坤成[88];男儿志在四方,尤须内助[89]。同甘独苦,劳尔十月呻吟[90];就湿移干[91],苦矣三年嚬笑[92]。此顾宗祧而动念[93],君子所以有伉俪之求[94];瞻井臼而怀思[95],古人所以有鱼水之爱也[96]。
【注释】
[88]重赖坤成:主要依赖大地完成。坤,地。
[89]内助:旧指妻子。
[90]十月呻吟:指怀胎十月,备受痛苦。
[91]就湿移干:言哺育幼儿的艰辛。晚间幼儿尿湿被褥,自己暖干,而让幼儿睡卧干处。徐《杀狗记·孙荣奠墓》:“三年乳哺恩爱深,推干就湿多劳顿。”
[92]三年嚬(pín)笑:谓幼儿在母亲怀抱得到抚爱。三年,《礼记·三年问》:“孔子曰:‘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嚬笑,指母亲关怀幼儿的忧喜之情。嚬,同“颦”,忧愁的样子。
[93]宗祧(tiāo):子嗣香火。宗,祖庙。祧,远祖之庙。
[94]伉俪(kàng lì):配偶。古时指正室,即嫡妻,后用作夫妇的通称。
[95]井臼:汲水舂米,喻指家务。旧时以操井臼为妻子的本分工作。
[96]鱼水之爱:喻夫妻恩爱相得如鱼水。《管子·小问》载,管仲求宁戚,宁说:“浩浩乎。”“管仲不知,至中食而虑之。……婢子曰:‘诗有之:浩浩者水,育育者鱼,未有室家,而安召我居。宁子岂欲室乎?’”
【译文】
我以为天道演化产生万物,主要依赖地来完成;男儿志在四方,尤其需要有贤良的妻子。夫妇同甘而妻子独苦,劳你十月怀胎呻吟痛苦;孩子尿床,你睡湿处,他睡干处,辛苦啊三年中的一颦一笑。这是考虑到传宗接代,所以君子有伉俪之求;体念妻子的家室之劳,所以古人说两情相得如鱼水。
第阴教之旗帜日立[97],遂乾纲之体统无存。始而不逊之声[98],或大施而小报[99];继则如宾之敬[100],竟有往而无来。只缘儿女深情[101],遂使英雄短气[102]。床上夜叉坐[103],任金刚亦须低眉[104];釜底毒烟生[105],即铁汉无能强项[106]。秋砧之杵可掬[107],不捣月夜之衣[108];麻姑之爪能搔,轻试莲花之面[109]。小受大走,直将代孟母投梭[110];妇唱夫随[111],翻欲起周婆制礼[112]。婆娑跳掷,停观满道行人[113];嘲哳鸣嘶[114],扑落一群娇鸟[115]。恶乎哉!呼天吁地,忽尔披发向银床[116]。丑矣夫!转目摇头,猥欲投缳延玉颈[117]。
【注释】
[97]阴教:指妻子的号令。教,教令。
[98]不逊:指妻子辞色不恭顺。逊,歉让恭顺。
[99]大施:指妻子对丈夫的大不恭敬。小报:指丈夫对妻子的不逊反应微弱。
[100]如宾之敬:即相敬如宾。谓夫妻之间彼此尊重,如待宾客。《左传·僖公三十三年》:“臼季使过冀,见冀缺耨,其妻馌之,敬,相待如宾。”
[101]只缘:只因为。
[102]短气:丧气,缺乏进取之心或英雄气概。
[103]夜叉:梵语音译,佛经中吃人的恶鬼,旧时小说中常以喻凶悍的女人。
[104]金刚:梵语“缚日罗”的意译,谓金属中最坚固的部分,喻坚固、锐利。此指金刚力士。执金刚杵的佛的侍从力士。汉传佛教中的寺庙往往在山门内塑面目威猛的金刚力士像。低眉:俯首顺从。
[105]釜:铁锅,烹饪器具。与“妇”谐音。
[106]强项:硬挺脖子,不肯低头俯顺。项,颈后部。《后汉书·董宣传》载,董宣不避权贵。为洛阳令时,湖阳公主(光武帝姊)的奴仆白日杀人,董宣依律处死。光武帝听说后大怒,“使宣叩头谢主,宣不从。强使顿之,宣两手据地,终不肯俯”,因受到光武帝的赞赏,誊为“强项令”。
[107]砧(zhēn):捣衣石。杵:捣衣木棒,北方俗称“棒槌”。
[108]不捣月夜之衣:唐李白《子夜吴歌》:“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言外之意用杵来殴打丈夫。
[109]麻姑之爪能搔,轻试莲花之面:言外之意指悍妇的手不是用来给丈夫挠痒痒,而是抓丈夫的脸。麻姑,传说中的女仙,貌美,手似鸟爪。据《神仙传》载,一次麻姑降落到蔡经家,蔡经见其手似爪,顿思“背上大痒时,以此爪以爬背当佳”。莲花之面,俊俏的面容。《旧唐书·杨再思传》:“易之弟昌宗以姿貌见宠幸,再思又谀之曰:‘人言六郎面似莲花,再思以为莲花似六郎,非六郎似莲花也。’”
[110]小受大走,直将代孟母投梭:意谓丈夫逆来顺受,悍妇杖责如母教子。小受大走,指如受父母杖责,小打则忍受,大打即逃跑。晋皇甫谧《帝王世纪》载,大舜对待父母,“小杖则受,大杖则走”。直,简直。代,替。孟母投梭,指孟母断织教子事。《列女传》:“孟子之少也,既学而归,孟母方绩。问曰:‘学所至矣?’孟子曰:‘自若也。’孟母以刀断其织。孟子惧而问其故,孟母曰:‘子之废学,若吾断斯织也。’”投梭,扔掉织布梭,即停止织布。
[111]妇唱夫随:“夫唱妇随”的反义。《关尹子·三极》:“天下之理,夫者倡,妇者随。”倡,通“唱”。
[112]周婆制礼:“周公制礼”的反义,谓由妇人主政。周婆,对周公之妻的戏称。周公,周文王之子,名姬旦,曾辅助武王伐纣,建立周王朝。武王死,子成王年幼,由周公摄政。相传周王朝的礼乐制度是由周公制定的。《艺文类聚》引《妒记》载,谢安想纳妾,其妻刘夫人不允,子侄辈借《诗经》中的《关雎》、《螽斯》篇加以劝谕。刘夫人问谁撰此诗,答云:“周公。”夫人云:“周公是男子相为尔,若使周姥撰诗,当无此也。”《青琐高议》、《醉翁谈录》均有类似条目,“周姥”作“周婆”。
[113]婆娑跳掷,停观满道行人:谓悍妇撒泼,惹得满道路的人驻足围观。
[114]嘲哳:也作“啁哳”,鸟鸣。
[115]扑落一群娇鸟:指悍妇的泼悍叫骂让妇女们惊恐。娇鸟,喻年轻女性。扑落,这里是吓坏的意思。
[116]呼天吁地,忽尔披发向银床:意为悍妇抢地呼天,以投井相要胁。忽尔,忽然。披发,披头散发,撒泼之状。银床,银饰井栏,指水井。《晋书·乐志》引《淮南王》篇:“后园凿井银作床,金瓶素绠汲寒浆。”
[117]猥:卑微下流。投缳:上吊自杀。
【译文】
只是妻子的威权在家中渐渐确立,就使丈夫的体统荡然无存。开始时出言不逊,大耍威风,丈夫还稍微反驳;接着丈夫敬重妻子如同上宾,妻子却来而不往。只因儿女情深,才使英雄气短。床上坐着母夜叉,任凭金刚一样的男儿也低眉顺眼;悍妇气焰嚣张,任你刚铁硬汉也只得低首顺从。秋夜砧板上的木杵不用它月下捣衣,却捶起了男人的脊梁;麻姑的纤指不去抓痒按摩,却偏去抓男人的脸面。当丈夫的,小的责打就忍受,大的责打就逃走,简直要代替孟母断织教子;妇唱夫随,想打着周婆制礼的旗号把持家政。张牙舞爪跳着脚,惹得满道行人驻足观看;吵吵闹闹,乌里哇啦,吓得年轻女子惊恐万分。太可恶啦!呼天抢地,忽然之间披头散发要去投井。太丑陋啦!装疯卖傻,伸长脖子要上吊。
当是时也,地下已多碎胆,天外更有惊魂。北宫黝未必不逃[118],孟施舍焉能无惧[119]?将军气同雷电,一入中庭,顿归无何有之乡[120];大人面若冰霜,比到寝门[121],遂有不可问之处。岂果脂粉之气[122],不势而威?胡乃肮脏之身[123],不寒而栗?犹可解者,魔女翘鬟来月下[124],何妨俯伏皈依[125]?最冤枉者,鸠盘蓬首到人间[126],也要香花供养[127]。闻怒狮之吼,则双孔撩天[128];听牝鸡之鸣[129],则五体投地[130]。登徒子淫而忘丑[131],《回波词》怜而成嘲[132]。设为汾阳之婿[133],立致尊荣,媚卿卿良有故[134];若赘外黄之家[135],不免奴役,拜仆仆将何求[136]?彼穷鬼自觉无颜[137],任其斫树摧花[138],止求包荒于妬妇[139];如钱神可云有势[140],乃亦婴鳞犯制[141],不能借助于方兄[142]。岂缚游子之心[143],惟兹鸟道[144]?抑消霸王之气,恃此鸿沟[145]?
【注释】
[118]北宫黝未必不逃:北宫黝不一定不目逃。《孟子·公孙丑》:“(公孙丑)曰:‘不动心有道乎?’(孟子)曰:‘有。北宫黝之养勇也:不肤挠,不目逃,思以一毫挫于人,若挞之于市朝。”北宫黝,古代勇士。朱熹曰:“盖刺客之流。”不逃,不目逃。眼睛被刺而不转睛逃避。
[119]孟施舍焉能无惧:孟舍怎么能不恐惧。《孟子·公孙丑》:“孟施舍之所养勇也,曰视不胜犹胜也,量敌而后进,虑胜而后会,是畏三军者也。舍岂能为必胜哉?能无惧而已矣。”孟施舍,即孟舍。孟,姓。施,发语词。舍,名。朱熹曰:“舍盖力战之士,以无惧为主而不动心者也。”
[120]顿归无何有之乡:谓怒气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无何有之乡,空无所有之处。《庄子·逍遥游》:“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
[121]寝门:内室之门。
[122]脂粉:妇女化妆用品,这里借以指妇女。
[123]肮脏(kǎng zǎng)之身:犹言堂堂之躯,代指男性。肮脏,刚直不屈的样子。
[124]魔女:佛经称魔界之女。此处指妖冶迷人的女人。翘鬟:高高挽起的发髻。
[125]皈(guī)依:佛教称归心向佛,表示对佛、法、僧的归顺依附。此处指顺从魔女。
[126]鸠盘:佛经中鬼名,即鸠盘荼,为梵语音译。意译则为“瓮形鬼”、“冬瓜鬼”。后用以喻妇人老丑之状。《本事诗》载,中宗朝御史大夫裴谈,妻悍妬,谈畏之如严君。尝谓人:“妻有可畏者三:少妙之时,视之如生菩萨;及男女满前,视之如九子魔母,安有人不畏九子母耶?及五十六十,薄施妆粉,或青或黑,视之如鸠盘荼,安有人不畏鸠盘荼?”
[127]香花供养:以花与香供养,为敬佛的一种礼仪。
[128]双孔撩天:鼻孔朝上,喻仰面承颜。
[129]牝鸡之鸣:喻悍妇主政。《书·牧誓》:“牝鸡无晨,牝鸡司晨,惟家之索。”牝鸡,母鸡。
[130]五体投地:指两肘、两膝及头部及地的致敬仪式,为古印度致礼仪式中最尊敬的一种,佛教沿用。后泛指最虔诚谦卑的跪拜礼。
[131]登徒子淫而忘丑:宋玉《登徒子好色赋》:“登徒子……其妻蓬头挛耳,唇历齿,旁行踽偻,又疥且痔,登徒子悦之,使有五子。”登徒子,本宋玉虚构的人物,后成为好色者的代称。
[132]《回波词》怜而成嘲:据唐孟棨《本事诗·嘲戏》载,唐中宗惧怕韦后,而朝中亦风传御史大夫裴谈惧内。内宴唱《回波词》,有一优人唱道:“回波尔时栲栳,怕妇也是大好。外边只有裴谈,内里无过李老。”《回波词》,乐府曲名。每句六言,第一句用“回波尔时”四字起,故名。后亦为舞曲。
[133]汾阳:指唐代郭子仪。据《旧唐书·郭子仪传》载,郭子仪因平安史之乱有功,进封汾阳郡王,子八人,婿七人,皆朝廷重官。
[134]媚卿卿良有故:讨好夫人还有缘故。卿卿,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惑溺》:“王安丰妇常卿安丰,安丰曰:‘妇人卿婿,于礼为不敬,后勿复尔。’妇曰:‘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遂恒听之。”上“卿”字为动词,谓以卿称之;下“卿”字为代词,犹言你。后两“卿”字连用,作为相互亲昵之称。
[135]赘外黄之家:指做富人家的上门女婿。据《史记·张耳陈馀列传》载,汉代张耳是大梁(今河南开封)人,曾逃亡到外黄。外黄一富家女貌美,慕其贤而改嫁张耳。赘,入赘,男子婚后住在女家。即今所谓“倒插门”、“上门女婿”。外黄,地名,秦置县,故城在今河南杞县东。
[136]拜仆仆:谓拜了又拜。仆仆,劳顿。《孟子·万章》:“子思以为鼎肉,使己仆仆尔亟拜也。”
[137]穷鬼:对贫穷人的戏称。见唐韩愈《送穷文》。此指贫穷的丈夫。
[138]斫树摧花:滥施淫威。《艺文类聚》引《妒女记》载,武历阳之女嫁阮宣武,性绝妒。家有一株桃树,“华叶灼耀,宣叹美之,即便大怒,使婢取刀斫树,摧折其华”。
[139]包荒:包容荒秽。《易·泰》:“包荒,用冯河。”此为容纳之意。
[140]钱神:财神。此指巨富之人。
[141]婴鳞犯制:《艺文类聚》引张缵《妒妇赋》:“忽有逆其妒鳞,犯其忌制,赴汤蹈火,瞋目攘袂;或弃产而焚家,或投儿而害婿。”婴鳞,触及逆鳞。原喻触犯君主的尊严或违忤其意旨。《韩非子·说难》:“夫龙之为虫也,柔可狎而骑也;然其喉下有逆鳞径尺,若人有婴之者则必杀人。人主亦有逆鳞,说者能无婴人主之逆鳞,则几矣。”此处喻指触犯妒妇。
[142]方兄:孔方兄之省,指钱。
[143]游子:离家远游之人。此处指丈夫。
[144]鸟道:只有鸟儿才能飞过的道路,原喻山之高峻。此与下文“鸿沟”,均为女性生殖器的隐语。鸟,读如diǎo。
[145]抑消霸王之气,恃此鸿沟:秦末楚汉相争,项羽同刘邦双方曾一度以鸿沟为界,见《史记·项羽本纪》。霸王,西楚霸王,指项羽。鸿沟,古渠名,在今河南境内。
【译文】
每当这时,站在地上的丈夫早已吓破了胆,被天外的怒骂声惊掉了魂。即使勇猛如同北宫黝也未必不逃走,勇武如同孟施舍怎能不害怕?将军豪气如雷电,一进庭院,顿时锐气全消;官大人面若冰霜,等到进了卧房,就有赔小心之处。难道女人的脂粉之气,真能无依仗之势而自有威风?为何竟使堂堂男子七尺之躯不寒而栗?情有可原的是,妻子高耸发髻,美若天仙,不妨对她温顺依恋。最冤枉的是,妻子既老且丑,蓬头散发,却也像供佛一样用香与花来供养。为夫的一听到悍妇怒吼,就仰面承颜;一听到母鸡司晨,就五体投地。登徒子好色而不计老婆美丑,《回波词》成了对惧内者的嘲笑。假若是做了汾阳王郭子仪的女婿,能够立刻得到富贵尊荣,向老婆讨好还算有原故;假若入赘一平平富家,免不了被人役使,还要对人家一拜再拜,又图什么?穷汉子自觉无颜管束妻子,听凭她斫树摧花,滥施淫威,只得求妻子包容;如同财神一样的富贵人可谓有权有势,可如果逆鳞触犯了悍妇,也难请孔方兄帮忙。难道束缚游子之心的,仅仅是此鸟道?消磨英雄之气,就只靠这条鸿沟?
然死同穴,生同衾[146],何尝教吟《白首》[147]?而朝行云,暮行雨,辄欲独占巫山[148]。恨煞“池水清”[149],空按红牙玉板[150];怜尔妾命薄[151],独支永夜寒更[152]。蝉壳鹭滩[153],喜骊龙之方睡[154];犊车麈尾,恨驽马之不奔[155]。榻上共卧之人,挞去方知为舅[156];床前久系之客,牵来已化为羊[157]。需之殷者仅俄顷[158],毒之流者无尽藏[159]。买笑缠头,而成自作之孽,太甲必曰难违[160];俯首帖耳,而受无妄之刑,李阳亦谓不可[161]。酸风凛冽[162],吹残绮阁之春[163];醋海汪洋,淹断蓝桥之月[164]。又或盛会忽逢,良朋即坐,斗酒藏而不设[165],且由房出逐客之书[166];故人疏而不来,遂自我广绝交之论[167]。甚而雁影分飞[168],涕空沾于荆树[169];鸾胶再觅[170],变遂起于芦花[171]。故饮酒阳城,一堂中惟有兄弟[172];吹竽商子,七旬馀并无室家[173]。古人为此,有隐痛矣[174]。
【注释】
[146]死同穴,生同衾:谓夫妇活着厮守在一起,死后埋葬在同一墓穴。《诗·王风·大车》:“谷则异室,死则同穴。”
[147]《白首》:即《白头吟》。《西京杂记》:“(司马)相如将聘茂陵人女为妾,卓文君作《白头吟》以自绝,相如乃止。”
[148]朝行云,暮行雨,辄欲独占巫山:指妬妇要丈夫早晚厮守,不得与其他女人接触。宋玉《高唐赋》写巫山神女的故事,有云:“昔者先王尝游高唐,怠而昼寝,梦见一妇人曰:‘妾巫山之女也,为高唐之客。闻君游高唐,愿荐枕席。’王因幸之。去而辞曰:‘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岨,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
[149]池水清:代指恋妓忘家的丈夫。五代王仁裕《王氏见闻录》云:渠州人韩伸善饮博,多留连于花柳之间。其妻怒甚,时复自来驱趁同归。尝游谒东川,经年方返,复致妓与博徒同饮。妻闻之,率女仆潜匿邻舍,俟其宴合,遂持棒伺于暗处。伸不知,方攘臂浮白,唱“池水清”,声犹未绝,脑后一棒,打脱幞头,扑灭灯烛。伸即蹿于饭床之下。有坐客暗遭毒挞,复遣二青衣把髻子牵行,一步一棒决之,骂曰:“这老汉,何落魄不归也!”烛下照之,乃是同座客。蜀人传笑,遂呼韩为“池水清”。
[150]空:徒然地。按:拍击。红牙玉板:用檀木制作以节乐的拍板。宋俞文豹《吹剑录》载:苏东坡有一幕士善歌,东坡因问己词与柳永词相比如何。幕士对曰:“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东坡为之绝倒。
[151]妾命薄:犹妾薄命。《汉书·外戚传》载孝成许皇后被疏远,有自叹“妾薄命,端遇竟宁前”的话,为乐府诗《妾薄命》题名所本。流风所及,后来以此题所写的乐府诗,就均为抒写女子哀怨的内容,诸如失宠被弃、远聘晚嫁、生离死别等。
[152]永夜:长夜。
[153]蝉壳鹭滩:喻丈夫外出偷情使尽花样。蝉壳,指蝉之脱壳,即使用金蝉脱壳之技。鹭滩,如鹭之踏滩,着地无声。
[154]骊(lí)龙之方睡:《庄子·列御寇》:“河上有家贫恃纬萧而食者,其子没于渊,得千金之珠。其父谓其子曰:取石来锻之。夫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渊,而骊龙颔下,子能得珠者,必遭其睡也。使骊龙而寤,子尚奚微之有哉!”骊龙,黑色的龙。喻悍妇。
[155]犊车麈(zhǔ)尾,恨驽马之不奔:此处化用东晋王导惧内的故事,以讽刺惧内者的狼狈情态。《太平广记》引《妒记》载,王导妻曹氏性妒,王导暗营别馆以蓄妾。曹氏得知,“欲出讨寻。王公遽命驾,患迟,乃亲以麈尾柄助御者打牛,狼狈奔驰,乃得先去。司徒蔡谟闻,乃诣王,谓曰:‘朝廷欲加公九锡,知否?’王自叙谋志。蔡曰:‘不闻馀物,惟闻短辕犊车,长柄麈尾耳。’导大惭。”犊车,小牛拉的车。麈尾,拂尘。以麈尾制作。魏晋人清谈时,常执麈尾以示高雅。驽马,劣马。
[156]榻上共卧之人,挞去方知为舅:据《太平广记》引《要录》载:车武子妻悍妒,武子拉妻兄与之共宿一处,而将一件女子的绛裙衣挂在屏风上。其妻见后大怒,拔刀登床,揭被一看,却是其兄,即羞惭退出。舅,此指妻子的兄弟。
[157]床前久系之客,牵来已化为羊:《艺文类聚》引《妒记》载,京都一士人之妻悍妒异常,对其夫小则骂,大则打。常以长绳系其脚,使唤时便拉绳。其夫与女巫密计,待其入睡,自己避入厕中,“以绳系羊,士人缘墙走避。妇觉,牵绳而羊至,大惊怪,召问巫”。女巫趁势指出,这都是她妒忌造成的;若能改过,即代之求神化转。“妇因悲号,抱羊恸哭,自咎悔誓,师妪(女巫)乃令七日斋,举家大小悉避,于室中祭鬼神。师祝羊还复本形,婿徐徐还。”“后复妒忌,婿因伏地作羊鸣。妇惊起徒跣,呼先人为誓,不复敢尔。”
[158]需之殷者:所需其殷勤的情意。俄顷:一会儿,此谓十分短暂。
[159]毒之流者:其所流布的毒害。无尽藏:无穷无尽。
[160]“买笑缠头”三句:意谓丈夫外出追欢买笑,在妒妇看来是太甲所谓“自作孽,不可逃”。买笑缠头,即用缠头买笑,指嫖妓。缠头,古时歌舞妓缠在头上的锦帛,因以指代赠与歌舞妓女的礼品。自作之孽,自己造成的罪孽。太甲,即帝太甲。商汤之孙。《书·太甲》:“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道。”违,避。道,逃。
[161]“俯首帖耳”三句:意谓丈夫已经俯首帖耳,还是无故受到打骂,谁也认为不对。俯首帖耳,低头聆听,形容驯顺听命的样子。受无妄之刑,平白无故地受到挞辱。李阳亦谓不可,《世说新语·规箴》载,王夷甫之妻郭氏,才拙性刚,爱财且好管闲事,夷甫无法加以劝阻。但郭氏惧怕幽州刺史京都大侠李阳,于是“夷甫骤谏之,乃曰:‘非但我言卿不可,李阳亦谓卿不可。’郭氏小为之损”。
[162]酸:与下文“醋”,都喻指女人妒忌,即俗谓“吃醋拈酸”。
[163]绮阁之春:与下文的“蓝桥之月”,都喻和谐的夫妻生活和爱情。绮阁,绮丽的闺阁。
[164]蓝桥:蓝桥驿,在今陕西蓝田东南蓝溪。传说唐朝秀才裴航,一次路过蓝桥驿,遇见一织麻老妇,裴航口渴求饮,老妇呼女子云英捧一瓯水浆饮之,甘如玉液。航见云英姿容绝世,十分喜欢,很想娶她为妻,老妇说有神仙与灵丹,须玉杵臼捣之。欲娶云英,须以玉杵臼为聘,为捣药百日乃可。裴航历尽艰辛,终于找到月宫中玉兔用的玉杵臼,娶了云英。婚后夫妻双双入玉峰,成仙而去。事见《太平广记》。
[165]斗酒藏而不设:有酒却不拿出来给朋友喝。宋苏轼《后赤壁赋》有云:“归而谋诸妇,妇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时之须。’”此反用其意,谓冷淡客人。
[166]出逐客之书:发出驱除客人的信息。《史记·李斯列传》载,秦王应宗室大臣请,下令“一切逐客”,李斯为此而上《谏逐客书》。
[167]遂:乃。自我:由我。广绝交之论:南朝梁文学家刘峻,曾感于世态炎凉而作《广绝交论》。绝交,与朋友断绝往来。
[168]雁影分飞:谓兄弟分居。雁影,雁飞行之影。《礼记·王制》:“父之齿,随行;兄之齿,雁行。”雁飞时行列有序,因以雁行喻指兄弟。
[169]荆树:也指兄弟分家之事。南朝梁吴均《续齐偕记》载,京兆田氏三兄弟均分家产,堂前一株荆树也要截为三段。第二天树即枯死。兄弟为其所感,决定不再分树,树即荣茂如初。兄弟三人因此而重新合并家产,在一起生活。
[170]鸾胶再觅:指续娶后妻,即续弦。鸾胶,据《海内十洲记·凤麟洲》载,西海中有凤麟洲,多仙家,煮凤喙麟角合煎作膏,能续弓弩已断之弦,名续弦胶。后多用以比喻续娶后妻。
[171]变遂起于芦花:指后母虐待前妻所生子女。芦花,以芦花代絮做绵衣。《太平御览》引《孝子传》:“闵子骞幼时,为后母所苦,冬月以芦花衣之以代絮。其父后知之,欲出后母。子骞跪曰:‘母在一子单,母去三子寒。’父遂止。”旧时以“芦花”、“芦衣”代指前房孝子。
[172]故饮酒阳城,一堂中惟有兄弟:唐代北平人阳城,字亢宗,进士及第后便隐居于中条山,为怕娶妻疏间兄弟,终身不娶。其弟阳堦、阳域深为感动,也终身未娶。德宗时,诏拜阳城为右谏议大夫。因见其他谏官言事琐碎,使皇帝讨嫌,便日夜与兄弟们饮酒。事详见《新唐书·卓行传》。
[173]吹竽商子,七旬馀并无室家:《列仙传》记载商丘子胥“好牧豕吹竽。年七十,不娶妇而死”。
[174]隐痛:内心隐秘的痛苦。
【译文】
但是死则同穴,生则同衾,丈夫何曾让妻子有《白头》之叹?可是朝也行云,暮也行雨,妻子就是要独自占有巫山。妻子恨透了恋妓忘家的丈夫,徒然地拍击着红牙玉板;可怜薄命女子,独守空房直到深夜更寒。丈夫则像金蝉脱壳般解脱,似白鹭踏滩般无声,趁着骊龙般的悍妇酣睡之时,赶快去与姬妾幽会;可一旦被发觉,驾着牛车,挥动麈尾,尤恨老牛跑得太慢。妻子疑心丈夫与别的女人同榻共眠,厮打开去才知是阿舅;用绳子拴在床前的丈夫,醒来之时已化作白羊。需要妻子的殷勤温情,只是在片刻之间;而饱受妻子的刻毒,却无尽无休。如果丈夫追欢买笑,那是自己造下罪孽,《太甲》必然说难以逃避;可是已经俯首帖耳,却遭受无故的惩罚,李阳也说不应该。酸风凛冽,吹残了绣阁春情;醋海汪洋,断送了一段美妙姻缘。有时忽逢盛会,良朋就坐,妻子却把酒藏起来不肯端出,并且在闺房发出逐客之令;故交疏远而不敢上门,就等于自己和友人绝交。更有甚者,闹得兄弟分家,空流无奈之泪;妻死续娶,后妇便会干出以芦花代替棉絮虐待前妻子女之事。所以阳城终身不娶,只是与兄弟们饮酒;商子好牧猪吹竽,年逾七旬并无妻室。古人如此行事,是因为有难言之苦啊。
呜呼!百年鸳偶[175],竟成附骨之疽[176];五两鹿皮[177],或买剥床之痛[178]。髯如戟者如是[179],胆似斗者何人[180]?固不敢于马栈下断绝祸胎[181],又谁能向蚕室中斩除孽本[182]?娘子军肆其横暴[183],苦疗妒之无方;胭脂虎啖尽生灵[184],幸渡迷之有楫[185]。天香夜爇,全澄汤镬之波;花雨晨飞,尽灭剑轮之火[186]。极乐之境[187],彩翼双栖[188];长舌之端[189],青莲并蒂[190]。拔苦恼于优婆之国[191],立道场于爱河之滨[192]。咦!愿此几章贝叶文[193],洒为一滴杨枝水[194]!”
【注释】
[175]百年鸳偶:相守到老的鸳鸯一样的配偶。鸳,鸳鸯。晋崔豹《古今注》:“鸳鸯,水鸟,……雌雄未尝相离。人得其一,则一思而至死。故曰‘匹鸟’。”
[176]附骨之疽(jū):长在骨头上、剜除不掉的恶疮。
[177]五两鹿皮:指定婚礼物。五两,又称“束帛”。古代定婚礼物,用帛十端(一端一丈八尺,或云两丈),每两端合卷,总为五匹,即“五两”。又用鹿皮两张,称为“俪皮”。《仪礼·士昏礼》:“纳征:玄纁、束帛、俪皮,如纳吉礼。”注:“俪,两也。……皮,鹿皮。”
[178]剥床之痛:即切肤之痛,受害极深而引起的痛苦。《易·剥》:“剥床以肤,凶。”
[179]髯如戟者:旧时形容丈夫气概。髯,两颊的胡子。戟,古代的一种兵器,长杆头上附有月牙状的利刃。《南史·褚彦回传》:“君须髯如戟,何无丈夫意?”
[180]胆似斗者:《三国志·蜀志·姜维传》“杀会及维”注引《世语》谓:“维死时见剖,胆如斗大。”
[181]马栈下:《战国策·齐策》载:“章子之母启,得罪其父,其父杀之而埋马栈之下。”祸胎:犹祸根。汉枚乘《上书谏吴王》:“福生有基,祸生有胎,纳其基,绝其胎,祸何自来?”
[182]蚕室:受宫刑者所居的狱室。孽本:即祸根。
[183]娘子军:由女子组成的军队。据《唐会要·公主杂录》记载,唐高祖女平阳公主,与其丈夫柴绍,响应高祖,起兵反隋。二人各置幕府,军中称公主军为“娘子军”。此处借指悍妒之妇。
[184]胭脂虎:据宋陶谷《清异录·女行》载,宋代陆慎言作尉氏令,政事统由其妻决定而后行,而其妻惨毒狡妒,吏民称为“胭脂虎”。啖:吃。
[185]幸:幸而。渡迷之有揖:谓佛法可以超度。佛教以迷妄的境界为“迷津”。有楫,即有船可渡。楫,船桨。
[186]“天香夜爇”四句:意即通过佛法可以减轻妒悍。天香、花雨,都是佛法的象征。相传梁武帝时,有云光法师在建康(今江苏南京)讲经,天花坠落如雨,因名其地为雨花台。见《永乐大典》引《建康志》。澄,使之清澈平静。汤镬(huò),古代酷刑之一的烹刑。剑轮,谓地狱中的刀山剑树。
[187]极乐之境:佛教指阿弥陀佛所居之境。《阿弥陀经》:“从是西方,过十万亿佛土,有世界曰极乐。……其国众生,无有众苦,但受诸乐,故名极乐。”
[188]彩翼双栖:以鸟儿双飞双栖,喻夫妻恩爱和美。唐李商隐《无题二首》之二:“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189]长舌:长舌妇。《诗·大雅·瞻卬》:“妇有长舌,维厉之阶。”《笺》:“长舌,喻多言语。”习指搬弄是非的妇女。
[190]青莲并蒂:谓妒妇受佛教化,消除妒意,妻妾和美。青莲,青莲花。即梵语“优钵罗”的义译。喻从烦恼而至清净的修为,与通常所指莲花暗合。而并蒂莲花则喻妻妾双美。
[191]拔:拔除。优婆之国:谓佛国,即上文所云“极乐世界”。佛教称在家奉佛的男子为“优婆塞”,女子为“优婆夷”。
[192]道场:佛道称讲经说法之处。爱河:佛教喻指男女情欲。谓情欲如河水可以溺人。滨:水边,河岸。
[193]贝叶文:写在贝树叶子上的经文,源于古印度。在造纸技术还没有传到印度之前,印度人用贝树叶子书写东西,佛教徒们也用贝叶书写佛教经典和画佛像。此指作者所称“妙音经之续言”的这篇骈文。
[194]杨枝水:佛教喻称能化恶为善、使万物苏生的甘露。元张翥《送谟侍者还江阴》:“杨枝偏洒瓶中水,贝叶时笈内经。”
【译文】
唉!本应终身厮守的贤妻,竟成了附骨的毒疮;娶妻纳彩礼,买来的却是切肤之痛。须眉硬如刀戟的男子是这样,胆大如斗的男人还有吗?固然不敢杀死老婆埋在马棚下,谁又能自向蚕室毅然自宫?娘子军大肆横行暴虐,苦于没有治疗妒嫉的药方;胭脂虎吃尽生灵,幸亏迷津尚有渡船。深夜烧香念佛,可以免受汤镬之刑;清晨礼拜诵经,可以免受刀山剑树之苦。只有在极乐境地,夫妻可彩翼双栖;昔日的长舌之妇,才能妻妾和美如同并蒂莲花。在佛国中去掉苦恼,在爱河边立起讲法诵经的道场。唉,但愿这几页经文,变作一滴化恶为善的杨枝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