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本篇写男子同性恋的故事。
黄九郎虽为男狐，却与两个男人有染。其一是浙江苕溪的书生何子萧，只是一般的读书人。另一个却是陕西巡抚，是上层达官贵人。可以窥见当日同性恋流风之广，风气之盛。本卷中的《商三官》、卷八《男生子》、卷十一《男妾》和《韦公子》、卷十二《周生》等均从侧面反映了当日盛行男色的风气。《聊斋志异》写男女浪漫情事极其出色，从本篇看，在同性恋的描写上，蒲松龄也毫不逊色。
明末清初话本小说《石点头》在卷十四《潘文子契合鸳鸯冢》的入话中曾介绍了当日社会男同性恋的状况：“那男色一道，从来原有这事。读书人的总题叫做翰林风月，若各处乡语又是不同，北边人叫炒茹茹；南方人叫打蓬蓬；徽州人叫塌豆腐；江西人叫铸火盆；宁波人叫善善；龙游人叫弄若葱；慈溪人叫戏蛤蟆；苏州人叫竭先生；《大明律》上唤作以阳物插入他人粪门淫戏，话虽不同，光景则一。”可以作为背景材料与本篇参照阅读。
何师参，字子萧，斋于苕溪之东[1]，门临旷野。薄暮偶出，见妇人跨驴来，少年从其后。妇约五十许，意致清越[2]。转视少年，年可十五六，丰采过于姝丽[3]。何生素有断袖之癖[4]，睹之，神出于舍[5]，翘足目送，影灭方归。次日，早伺之，落日冥濛[6]，少年始过。生曲意承迎，笑问所来，答以“外祖家”。生请过斋少憩，辞以不暇，固曳之，乃入。略坐兴辞[7]，坚不可挽。生挽手送之，殷嘱便道相过[8]，少年唯唯而去。生由是凝思如渴[9]，往来眺注[10]，足无停趾[11]。
【注释】
[1]苕（tiáo）溪：又名“苕水”，在浙江吴兴境内。有两源，分出浙江天目山南北，合流后入太湖。
[2]意致清越：意态风度清雅脱俗。
[3]姝丽：美女。
[4]断袖之癖：指癖好男宠。《汉书·董贤传》：“（董贤）常与上卧起。尝昼寝，偏藉上袖，上欲起，贤未觉，不欲动贤，乃断袖而起。”董贤是汉哀帝的宠臣，后因以“断袖”比喻癖好男性同性恋者。
[5]神出于舍：像掉了魂一样，心往神驰。神，心神。舍，人的躯体。
[6]落日冥濛：太阳落山，旷野昏暗。冥濛，又作“冥蒙”，幽暗不明。晋左思《吴都赋》：“旷瞻迢递，迥眺冥蒙。”
[7]兴辞：起身告辞。
[8]便道相过：路过时乘便相访。便道，顺路。过，过访。
[9]凝思：犹云结思，形容思念集中。
[10]眺注：注目远望。
[11]足无停趾：脚步不停。趾，脚趾头。
【译文】
何师参，字子萧，书斋在苕溪东岸，门外是一片旷野。一天傍晚，何生偶然外出，见一位妇人骑驴前来，后面跟随一个少年。这妇人年约五十多岁，风姿清丽脱俗。再看那少年，大约十五六岁，长得十分俊美，比美女还漂亮。何生素来有同性恋的癖好，一见这少年，就灵魂出窍，他踮起脚来，目送他们远去，直到连影子都看不见了才回来。第二天，何生又早早地等在那里，到了日落西山，暮色渐浓时，少年才从这里经过。何生上前笑脸相迎，极尽讨好之能事，问他从哪里来，少年回答说“从外公家来”。何生邀请少年到书馆休息一会儿，少年推辞说没有工夫，何生生拉硬拽，少年才跟他进了屋。少年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任何生怎样挽留也没有用。何生于是拉着少年的手相送，殷勤嘱咐他常来做客，少年点头答应后离去。何生从此如饥似渴地想念少年，成天在门口注目眺望，一刻也不消停。
一日，日衔半规[12]，少年欻至[13]。大喜，要入[14]，命馆童行酒[15]。问其姓字，答曰：“黄姓，第九[16]。童子无字[17]。”问：“过往何频？”曰：“家慈在外祖家[18]，常多病，故数省之[19]。”酒数行，欲辞去。生掉臂遮留[20]，下管钥[21]。九郎无如何，赪颜复坐[22]。挑灯共语，温若处子[23]，而词涉游戏[24]，便含羞，面向壁。未几，引与同衾，九郎不许，坚以睡恶为辞[25]。强之再三，乃解上下衣，着裤卧床上。生灭烛，少时，移与同枕，曲肘加髀而狎抱之[26]，苦求私昵。九郎怒曰：“以君风雅士，故与流连。乃此之为，是禽处而兽爱之也[27]！”未几，晨星荧荧[28]，九郎径去。生恐其遂绝，复伺之，蹀躞凝盼[29]，目穿北斗。
【注释】
[12]日衔半规：太阳半落西山。半规，半圆。指半边落日。南北朝谢灵运《游南亭》诗：“密林含余清，远峰隐半规。”
[13]欻（xū）：忽然。
[14]要（yāo）：遮路邀请。
[15]馆童：即斋童，书房侍童。
[16]第九：排行（同祖兄弟间按年岁排列次序）第九。
[17]童子无字：《礼记·檀弓》：“幼名冠字。”旧时未成年的男孩只有名和乳名，成年后才有字，以便应酬社会交往。
[18]家慈：犹言家母。
[19]省（xǐng）：问安。
[20]掉臂：把臂，捉臂。遮留：遮（挡）道留客。
[21]下管钥：关门上锁，强行留客。管钥，旧式管状有孔的钥匙，开锁后钥匙留在锁上，上锁后才能取下来，所以“下管钥”就是上锁。
[22]赪（chēng）颜复坐：红着脸又坐了下来。赪颜，是羞惭、困窘、尴尬的表情。赪，赤色。
[23]处子：处女。
[24]游戏：犹言调戏、调情。
[25]睡恶：睡相不好，睡觉不老实。
[26]髀（bì）：股，大腿。
[27]禽处而兽爱：以禽兽之道自处和相爱。
[28]荧荧：微亮的样子。
[29]蹀躞（dié xiè）：小步踱来踱去。
【译文】
有一天，太阳半落西山时，少年忽然来了。何生大喜，将少年请到书馆中，让书童摆上酒来。问少年姓名，少年答道：“姓黄，排行第九，尚未成年，没有名字。”何生又问：“你多次从这里经过是为什么呀？”九郎说：“家母住在外祖父家，常常生病，所以多次去看望。”喝了几杯酒之后，九郎就要离去。何生抓住他的胳膊，挡住道请他留下，并把门锁上。九郎没有办法，满面通红，只好又坐下。何生与九郎在灯下谈话，九郎像大姑娘一样温和，一谈到调戏之类的话，便含羞不语，扭头面向墙壁。过了一会儿，何生要和九郎同床而眠，九郎说自己睡相不好，不愿同眠。何生再三强求，九郎才脱下外衣，穿着裤子躺在床上。何生吹灭了蜡烛，过了一会儿，移过身子和九郎同枕，一手搂着脖子，一手放在大腿上紧紧拥抱他，苦苦乞求搞同性恋。九郎愤怒地说：“因为你是个风雅文士，所以才和你来往。而你这种行为，真是禽兽的行为呀！”过了一阵儿，晨星闪烁，天色渐亮，九郎径自离去了。何生怕九郎断绝来往，仍然在门旁道边等候九郎，来回徘徊凝神盼望，望眼欲穿北斗。
过数日，九郎始至，喜逆谢过，强曳入斋，促坐笑语，窃幸其不念旧恶。无何，解屦登床，又抚哀之。九郎曰：“缠绵之意，已镂肺膈[30]，然亲爱何必在此？”生甘言纠缠，但求一亲玉肌，九郎从之。生俟其睡寐，潜就轻薄。九郎醒，揽衣遽起，乘夜遁去。生邑邑若有所失[31]，忘啜废枕[32]，日渐委悴[33]。惟日使斋童逻侦焉[34]。
【注释】
[30]镂肺膈：犹铭记于心，谓牢记不忘。
[31]邑邑：通“悒悒”，忧郁不乐的样子。
[32]忘啜废枕：废寝忘食，形容焦虑思念之深。啜，吃。
[33]委悴：委顿憔悴。谓疲困消瘦、委靡不振。
[34]逻侦：巡视探听。
【译文】
过了好几天，九郎才露面，何生高兴地迎接他，并为上次的鲁莽道歉，又把他强拉进书馆，两人促膝而坐，笑语不断，何生暗自庆幸九郎不念旧恶。不久，二人又解衣脱鞋上床，何生又抚摩着九郎哀求交欢。九郎说：“你的一片缠绵情意，我已铭刻在心，可是二人亲爱无间，何必非要干这种事？”何生甜言蜜语地纠缠，只求亲近一下肌肤就行了，九郎答应了他。等九郎睡着了，何生偷偷对他轻薄。九郎从睡梦中惊醒，披上衣服猛然起身，连夜逃走了。何生从此郁郁寡欢，怅然若失，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日渐衰弱憔悴，只能每天让书童巡察探看。
一日，九郎过门，即欲径去，童牵衣入之。见生清癯[35]，大骇，慰问。生实告以情，泪涔涔随声零落[36]。九郎细语曰：“区区之意，实以相爱无益于弟，而有害于兄，故不为也。君既乐之，仆何惜焉？”生大悦。九郎去后，病顿减，数日平复。九郎果至，遂相缱绻[37]，曰：“今勉承君意，幸勿以此为常。”既而曰：“欲有所求，肯为力乎？”问之，答曰：“母患心痛，惟太医齐野王先天丹可疗。君与善，当能求之。”生诺之。临去又嘱。生入城求药，及暮付之。九郎喜，上手称谢[38]。又强与合，九郎曰：“勿相纠缠，请为君图一佳人，胜弟万万矣。”生问谁何，九郎曰：“有表妹，美无伦。倘能垂意，当执柯斧[39]。”生微笑不答。九郎怀药便去。三日乃来，复求药。生恨其迟，词多诮让[40]。九郎曰：“本不忍祸君，故疏之，既不蒙见谅，请勿悔焉。”由是燕会无虚夕[41]。
【注释】
[35]清癯（qú）：消瘦。
[36]涔涔（cén）：泪水下流的样子。
[37]缱绻（qiǎn quǎn）：情投意合、难舍难分的样子。
[38]上手：举手，拱手。是致谢或致歉谢过的表示。
[39]执柯斧：以做媒相报答。《诗·豳风·伐柯》：“伐柯如何？匪斧不克。取妻如何？匪媒不得。”后因以“执柯斧”喻做媒。
[40]诮（qiào）让：谴责。“诮”和“让”都是责备的意思。
[41]燕会：燕婉之会，即欢会、幽会。
【译文】
有一天，九郎从何生门前经过，就要径直离去，书童牵着他的衣服把他领进书馆。九郎见何生非常消瘦，大为惊异，上前慰问。何生把实情告诉九郎，眼泪“扑簌簌”随声滚落。九郎轻声说：“我的本意是，你我相爱对我无益，而对你却有害，所以不愿做。可是你既然这样喜欢，我又有什么可惜的呢？”何生听了大喜。九郎去后，何生的病情立时大为减轻，又过了几天，病就全好了。九郎果然前来，与何生鱼水交欢后说：“今天是我勉强接受你的要求，千万不要把这种情形当作常例。”接着又说：“我想求你点儿事，肯为我出力吗？”何生问他有什么事，他回答道：“我母亲患有心痛病，只有太医齐野王的先天丹才可治愈。你和他有交情，一定能够求来。”何生答应了。九郎临走时又嘱咐了一遍。何生于是进城求药，晚上交给了九郎。九郎十分高兴，举手向他道谢。何生又想和他交合，九郎说：“请不要再纠缠了，我替你找个美女，比我强万倍。”何生问是什么人，九郎说：“我有一个表妹，貌美无比。你如果有意，我便替你做媒。”何生笑着不回答。九郎拿着药就走了。过了三天，九郎又来取药。何生怪他来得太晚，言语中就有责备的意思。九郎说：“我是不忍心给你带来灾祸，所以才想疏远你。既然你不能体谅我的一片苦心，希望你不要后悔。”从此以后，二人夜夜相会，从无间隔。
凡三日必一乞药。齐怪其频，曰：“此药未有过三服者，胡久不瘥[42]？”因裹三剂并授之。又顾生曰：“君神色黯然，病乎？”曰：“无。”脉之，惊曰：“君有鬼脉[43]，病在少阴[44]，不自慎者殆矣！”归语九郎。九郎叹曰：“良医也！我实狐，久恐不为君福。”生疑其诳，藏其药，不以尽予，虑其弗至也。居无何，果病。延齐诊视，曰：“曩不实言[45]，今魂气已游墟莽[46]，秦缓何能为力[47]？”九郎日来省侍[48]，曰：“不听吾言，果至于此！”生寻卒，九郎痛哭而去。
【注释】
[42]瘥（chài）：病愈。
[43]鬼脉：中医传统脉学认为脉像沉细有鬼气，为将死之兆。
[44]少阴：人体经络名。即肾经。病在少阴者，脉常微细，嗜睡。
[45]曩（nǎng）：以前。
[46]魂气已游墟莽：谓精气已消散殆尽，濒于死亡。魂气，精神和元气。墟莽，荒陇，丘坟。
[47]秦缓：春秋时秦国的良医，名缓。他曾奉命为晋景公治病，发现晋景公已病入膏肓，不能医治。晋景公称他为“良医”，赠之厚礼。《左传·成公十年》：“公疾病，求医于秦。秦伯使医缓为之。”
[48]省侍：安慰伺候。
【译文】
每过三天，九郎必定要一次药。齐太医对何生如此频繁取药很奇怪，便问：“这药从来没有服三次还不好的，为什么这个病人久病不愈呢？”于是包了三剂药一起交给何生。他回过头来又对何生说：“你的神色黯淡，是病了吗？”何生说：“没什么病。”齐太医便为何生把脉，吃惊地说：“你有鬼脉，病在少阴脉上，如果不加小心，可就危险了。”何生回到家，把这番话告诉了九郎。九郎叹气道：“真是良医啊！我其实是个狐狸，时间长了恐怕会对你不利。”何生怀疑他是在骗人，就把药藏了起来，并不一次就给他，生怕他以后不再来了。过了不久，何生果然病了，便请齐太医诊治，齐太医说：“从前你不说实话，现在你的魂气已经飞出体外了，就算是秦缓那样的良医又能有什么办法呢？”九郎每天都来看望侍候，对何生说：“当初不听我的话，果然到了这种地步！”不久，何生病死，九郎痛哭而去。
先是，邑有某太史，少与生共笔砚[49]，十七岁擢翰林。时秦藩贪暴[50]，而赂通朝士[51]，无有言者。公抗疏劾其恶[52]，以越俎免[53]。藩升是省中丞[54]，日伺公隙。公少有英称[55]，曾邀叛王青盼[56]，因购得旧所往来札，胁公。公惧，自经，夫人亦投缳死[57]。公越宿忽醒曰：“我何子萧也。”诘之，所言皆何家事，方悟其借躯返魂。留之不可，出奔旧舍。抚疑其诈，必欲排陷之，使人索千金于公。公伪诺而忧闷欲绝。
【注释】
[49]共笔砚：同学，指共桌同塾。
[50]秦藩：秦地藩台，即陕西省布政使。
[51]朝士：泛指在朝官员。
[52]抗疏：上书直言。疏，臣下向皇帝分类说明陈述问题的意见书。劾：弹劾，检举。
[53]越俎（zǔ）：越俎代庖。见《庄子·逍遥游》。此处谓翰林职司不在谏议纠弹，所以被当权者加上越职言事的罪名。
[54]中丞：御史中丞，相当于明清时都察院副都御史；明清各省巡抚多带此京衔，故以代称。
[55]英称：犹英声，谓名声出众。英，杰出。称，名。
[56]邀：博取，获得。叛王：清初藩王叛清者有吴三桂、尚之信、耿精忠等。青盼：即青眼，意为看重。晋阮籍能为青白眼，见凡俗之士，则以白眼对之，惟嵇康赍酒携琴来访，乃以青眼相对。见《世说新语·简傲》注引《晋百官名》。
[57]投缳（huán）：义同“自经”，上吊。缳，绳圈。
【译文】
原先，县里有一位翰林，少年时和何生是同窗好友，十七岁时当了翰林。当时陕西地方官贪婪凶暴，因为贿赂了朝廷命官，所以没有人敢揭露他。翰林上疏揭露他的罪恶，反而被扣上越职言事的帽子被免官。后来，陕西地方官当上了这个省的巡抚，成天都在寻找报复翰林的机会。翰林年轻时就以英气著称，曾经得到一位叛王的看重，巡抚于是买到了翰林和叛王以前来往的旧书信，用来威胁翰林。翰林害怕，自杀而死，他的夫人也上了吊。过了一天，翰林忽然苏醒过来，自称道：“我是何子萧。”一问他，回答的都是何家的事情，大家这才明白何生是借尸还魂。大家留不住他，他就跑到何生家去了。巡抚怀疑其中有诈，还是一心要陷害他，便派人向他索要一千两银子。翰林表面上答应了，心里却忧愁烦闷得要死。
忽通九郎至，喜共话言，悲欢交集。既欲复狎，九郎曰：“君有三命耶？”公曰：“余悔生劳，不如死逸。”因诉冤苦。九郎悠忧以思[58]，少间，曰：“幸复生聚。君旷无偶[59]，前言表妹，慧丽多谋，必能分忧。”公欲一见颜色。曰：“不难。明日将取伴老母，此道所经。君伪为弟也兄者[60]，我假渴而求饮焉。君曰‘驴子亡’，则诺也[61]。”计已而别。
【注释】
[58]悠忧以思：深沉地为之忧虑思索。以，且。
[59]旷：成年男子无妻叫“旷”。
[60]伪为弟也兄者：假称是我的哥哥。弟也兄者，意思是弟（九郎自称）之兄。《礼记·檀弓》有这类句法。
[61]君曰“驴子亡”，则诺也：意思是，你说声“驴子跑了！”就算表示应允或相中了。
【译文】
忽然，有人通报说九郎来了，翰林便高兴地和他谈话，悲喜交集。接着，又要求和他交合。九郎说：“你有三条命吗？”翰林说：“我真后悔活在这个世上，活着太累，倒不如死了安生。”接着便诉说自己的冤苦。九郎听了也很忧虑，沉思起来，过了一会儿才说：“幸好我们又在人间重逢了。你至今没有妻子，先前我给你说的表妹，聪慧美丽，而且很有谋略，一定可以帮你分忧解难。”翰林便想见九郎的表妹一面。九郎说：“这倒不难。明天我要去接她陪我母亲，必然从这里经过。你就假装是我的盟兄，我假装口渴要水喝。你如果说‘驴跑了’，就算同意了。”二人商议停当，九郎就离去了。
明日亭午[62]，九郎果从女郎经门外过。公拱手絮絮与语，略睨女郎，娥眉秀曼[63]，诚仙人也。九郎索茶，公请入饮。九郎曰：“三妹勿讶，此兄盟好，不妨少休止。”扶之而下，系驴于门而入。公自起瀹茗，因目九郎曰：“君前言不足以尽[64]。今得死所矣！”女似悟其言之为己者，离榻起立，嘤喔而言曰[65]：“去休！”公外顾曰：“驴子其亡！”九郎火急驰出。公拥女求合，女颜色紫变，窘若囚拘，大呼“九兄”，不应。曰：“君自有妇，何丧人廉耻也？”公自陈无室。女曰：“能矢山河[66]，勿令秋扇见捐[67]，则惟命是听。”公乃誓以皦日[68]，女不复拒。事已，九郎至。女色然怒让之[69]，九郎曰：“此何子萧，昔之名士，今之太史。与兄最善，其人可依。即闻诸妗氏[70]，当不相见罪。”日向晚，公邀遮不听去。女恐姑母骇怪，九郎锐身自任，跨驴径去。居数日，有妇携婢过，年四十许，神情意致，雅似三娘[71]。公呼女出窥，果母也。瞥睹女，怪问：“何得在此？”女惭不能对。公邀入，拜而告之。母笑曰：“九郎稚气，胡再不谋[72]？”女自入厨下，设食供母，食已乃去。
【注释】
[62]亭午：正午。亭，正。
[63]娥眉秀曼：娥眉，或作“蛾眉”，美女的修眉。秀曼，清秀而有光泽。《楚辞·大招》：“目宜笑，娥眉曼只。”王逸注：“曼，泽也。……蛾眉曼泽，异于众人也。”
[64]前言不足以尽：指九郎从前所说，还不足以把他表妹的美貌形容尽致。
[65]嘤喔：鸟鸣声，形容女子声音娇细动听。
[66]矢山河：古人常对着山河日月等被认为永恒的物体发誓，表示这些东西不改变，自己的誓言也不变。《上邪》：“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矢，发誓。
[67]勿令秋扇见捐：不要像对入秋的扇子那样抛弃我。《玉台新咏》载：汉成帝班婕妤失宠后居长信宫，作《怨诗》一首，以纨扇自喻，言：“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风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捐，弃。
[68]誓以皦（jiǎo）日：指着光明的太阳发誓。《诗·王风·大车》：“穀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皦日。”
[69]色然怒让之：面色改变，怒责九郎。色然，作色，变脸。让，斥责。
[70]妗（jìn）氏：舅母。
[71]雅似：很像。
[72]胡再不谋：为什么始终不和我商量。再，再三，引申为从长计议。《左传·襄公二十四年》：“既免，复踞转而鼓琴，曰：‘公孙！同乘，兄弟也。胡再不谋？’”
【译文】
第二天中午，九郎果然跟在一位女郎的身后从翰林门前经过。翰林拱手和九郎絮絮叨叨地聊天，偷偷瞟了女郎一眼，只见她眉清目秀，俊雅美丽，真像仙女一般。九郎想要喝茶，翰林便请他们进屋。九郎对表妹说：“三妹不必见怪，这位是我的盟兄，不妨进去休息一会儿。”于是扶她下了驴，把驴拴在门口，一起进入房内。翰林起身煮茶，趁机瞟着九郎说：“你先前所言，还不能说尽她的美丽。能得到她，我死也无憾了。”三妹好像听出来他们在谈论自己，便站起身，娇声细语地说：“我们走吧。”翰林往门外看了一眼，说：“驴跑了！”九郎一听，急忙跑了出去。翰林搂着三妹就要交合，三妹脸色通红，十分窘困，像被拘禁的囚犯一般，大呼“九兄”，但没人答应。她便对翰林说：“你自己有妻室，为什么这样败坏他人的名节呢？”翰林说自己还没有妻室。三妹说：“你如果能对山河发誓，保证今后绝不抛弃我，我就惟命是从。”翰林便对天发誓，三妹也就不再拒绝了。完事之后，九郎回来了。三妹生气地责备他，九郎说：“这位何子萧，是从前的名士，现在的翰林。他和我是好朋友，是可以依靠的人。这事就算你母亲听说，也一定不会怪罪。”到了傍晚，翰林请三妹住下，不让她走。三妹生怕姑母会责怪，九郎挺身而出，愿意独自承担责任，一个人骑上驴走了。过了几天，一位妇人带着丫环从门前经过，她大约四十岁，神态相貌都很像三妹。翰林叫三妹出来一看，果然是她母亲。母亲瞥见女儿，奇怪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三妹羞愧得答不上来。翰林邀请她进了家，向她行礼后把情况告诉她。母亲笑着说：“九郎也太孩子气了，为什么不再商量呢？”三妹自己下厨房，做好饭菜，母亲吃完饭就走了。
公得丽偶，颇快心期[73]，而恶绪萦怀，恒蹙蹙有忧色[74]。女问之，公缅述颠末[75]。女笑曰：“此九兄一人可得解，君何忧？”公诘其故。女曰：“闻抚公溺声歌而比顽童[76]，此皆九兄所长也。投所好而献之，怨可消，仇亦可复。”公虑九郎不肯。女曰：“但请哀之。”越日，公见九郎来，肘行而逆之[77]。九郎惊曰：“两世之交，但可自效，顶踵所不敢惜[78]。何忽作此态向人？”公具以谋告，九郎有难色。女曰：“妾失身于郎，谁实为之[79]？脱令中途雕丧[80]，焉置妾也？”九郎不得已，诺之。
【注释】
[73]心期：心愿。期，期望。
[74]蹙蹙（cù）：局促，心情不舒展的样子。《诗·小雅·节南山》：“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笺：“蹙蹙，缩小之貌。”
[75]缅述颠末：追述始末。
[76]比：亲近。顽童：即娈（luán）童，旧时供戏狎玩弄的美男。《书·伊训》：“比顽童。”
[77]肘行：以肘前行，表示畏服。《后汉书·西域传论》：“自兵威之所肃服，财赂之所怀诱，莫不献方奇，纳爱质，露顶肘行，东向而朝天子。”逆：迎。
[78]顶踵所不敢借：意思是不吝身躯，全力以赴。《孟子·尽心》：“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
[79]谁实为之：是谁造成的。
[80]脱令中途雕丧：假若让翰林半道死去。脱，假如。雕，同“凋”。
【译文】
翰林得到一位美丽的妻子，心中十分畅快，但是以往的恶劣思绪萦绕在胸中，常常流露出忧虑的神情。三妹问他是怎么回事，翰林便把事情从头到尾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三妹笑着说：“这事九兄一个人就能解决，夫君有什么好忧愁的呢？”翰林问她是怎么回事。三妹说：“听说那位巡抚沉溺于犬马声色，亲近男色，这些都是九兄的特长。你可以投其所好，把九兄献给他，他的怨气就可以消除，你的仇也就可以报了。”翰林担心九郎不肯答应。三妹说：“你就只管去求他吧。”第二天，翰林见九郎来了，就匍匐在地，爬着去迎接他。九郎吃惊地问：“你我是两世的交情，只要有用得着的地方，我自当效命，即使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为什么忽然用这种姿态对待我呢？”翰林就把三妹的计谋告诉他，九郎面有难色。三妹说：“我失身于他，是谁促成的呀？倘若他不幸中年死去，我可怎么办呢？”九郎不得已，只好答应了。
公阴与谋，驰书与所善之王太史，而致九郎焉[81]。王会其意，大设，招抚公饮。命九郎饰女郎，作天魔舞[82]，宛然美女。抚惑之，亟请于王[83]，欲以重金购九郎，惟恐不得当[84]。王故沉思以难之。迟之又久，始将公命以进[85]。抚喜，前隙顿释[86]。自得九郎，动息不相离[87]，侍妾十馀，视同尘土。九郎饮食供具如王者[88]，赐金万计。半年，抚公病。九郎知其去冥路近也，遂辇金帛[89]，假归公家[90]。既而抚公薨。九郎出资，起屋置器，畜婢仆，母子及妗并家焉。九郎出，舆马甚都[91]，人不知其狐也。
【注释】
[81]致：奉献。
[82]天魔舞：元顺帝时的一种宫廷舞蹈。由宫女十六人杂佛俗装束，赞佛而舞。《资治通鉴后编》卷一百七十六：“至正十四年，时帝怠于政事，荒淫游宴，以宫女三圣奴、妙乐奴、文殊奴等一十六人按舞，名为十六天魔，首垂发数辫，戴象牙佛冠，身被缨络、大红绡金长短裙、金杂袄、云肩、合袖天衣、绶带鞋韈，各执加巴剌般之器，内一人执铃杵奏乐。又宫女一十一人，练椎髻，勒帕，常服，或用唐帽、窄衫。所奏乐用龙笛、头管、小鼓、筝、蓁、琵琶、笙、胡琴、响板、拍板。以宦者长安特巴哈管领，遇宫中赞佛，则按舞奏乐，宫官受秘密戒者得入，馀不得预。”
[83]亟（qì）请：多次要求。亟，屡次。
[84]不得当：不当其值，出价不够。当，相抵。
[85]将公命以进：按照翰林的吩咐把九郎献给巡抚。将，秉持，奉行。
[86]隙：嫌隙，仇怨。
[87]动息：犹言动止。
[88]供具：供应物品。
[89]辇：用车辆搬运。
[90]假归公家：告假回到翰林家。
[91]都：华美。
【译文】
翰林便和九郎商量，给平时和自己关系很好的王太史去信，并将九郎送去。王太史明白他的意图，于是大设宴席，请巡抚前来赴宴。王太史让九郎扮成女郎，跳起天魔舞，宛如美女一般。巡抚被九郎迷住了，极力向王太史请求，想用重金买下九郎，唯恐得不到。王太史故意沉思不语，来吊他的胃口。迟疑了很久，才将翰林欲献九郎的想法告诉巡抚。巡抚很高兴，以前的仇隙一笔勾消了。自从得到九郎以后，巡抚和他寸步不离，对原来的十几个侍妾都视如粪土。九郎的饮食用具就像王侯一样，还赐给他上万两的银子。过了半年，巡抚病了。九郎知道他离死已经不远了，便用车装着金银绢帛，请假回到了翰林家。不久，巡抚就死了。九郎拿出钱来，建起房屋，置办家具，蓄养仆人丫环，他母子和舅妈家住在了一起。九郎出行，车马仪仗都很豪华，没人知道他是狐狸。
余有笑判[92]，并志之：
男女居室，为夫妇之大伦[93]；燥湿互通，乃阴阳之正窍[94]。迎风待月，尚有荡检之讥[95]；断袖分桃，难免掩鼻之丑[96]。人必力士，鸟道乃敢生开[97]；洞非桃源，渔篙宁许误入[98]？今某从下流而忘返，舍正路而不由[99]。云雨未兴，辄尔上下其手[100]；阴阳反背，居然表里为奸[101]。华池置无用之乡，谬说老僧入定[102]；蛮洞乃不毛之地，遂使眇帅称戈[103]。系赤兔于辕门，如将射戟[104]；探大弓于国库，直欲斩关[105]。或是监内黄鳣，访知交于昨夜[106]；分明王家朱李，索钻报于来生[107]。彼黑松林戎马顿来，固相安矣；设黄龙府潮水忽至，何以御之[108]？宜断其钻刺之根，兼塞其送迎之路[109]。
【注释】
[92]笑判：开玩笑的判词。
[93]大伦：又叫“五伦”，指父子、君臣、夫妇、长幼、朋友之间的关系。《孟子·万章》：“男女居室，人之大伦也。”意思是符合道德规范。
[94]燥湿、阴阳：均指男女性器。
[95]“迎风待月”两句：谓男女幽期密约，尚且受到人们的讥讽。唐元稹《莺莺传》莺莺邀张生诗：“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荡检，逾越礼法的约束。
[96]“断袖分桃”二句：喜爱男宠，更难免使人厌恶其丑恶不堪。断袖、分桃，均指癖爱男宠。断袖，见本篇前注。分桃，《山堂肆考》卷一百十三：“弥子名瑕，卫之嬖大夫也。以色有宠于卫。卫国法，窃驾君车，罪刖。弥子之母病，其人有夜告弥子，弥子矫驾君车以出，灵公闻而贤之曰：‘孝哉！为母之故犯刖罪。’异日，与灵公游果园，食桃而甘，以其馀献灵公。公曰：‘爱我忘其口而啖寡人。’及弥子色衰而爱弛，得罪于君，君曰：‘是尝矫驾吾车，又尝食我以馀桃者。’”掩鼻，谓臭不可闻。
[97]“人必力士”二句：借用唐李白《蜀道难》诗中“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颠”，“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等句的有关字面（“鸟”字又变其音读），并用“生开”二字，写男性间发生的不正当关系的状态。
[98]“洞非桃源”二句：用晋陶潜《桃花源诗并记》渔人入桃源“洞”事，并用“误入”，喻男性间发生不正当关系。
[99]“今某”二句：括何子萧惑于男宠的丑事，领起下文。谓其甘愿舍弃正当的性生活，堕入卑污而不知悔悟。
[100]“云雨未兴”二句：云雨，本战国宋玉《神女赋》，喻男女性行为。上下其手，本《左传·襄公二十六年》“上其手”、“下其手”，此系借用。
[101]“阴阳”二句：首句点明同性，下句写不正当关系。
[102]“华池”二句：意谓好男宠者置妻妾于不顾，假称清心寡欲。华池，当为女阴的词。入定，佛教谓静坐敛心，不生杂念。此指寡欲。
[103]“蛮洞”二句：谓醉心于同性苟合。蛮洞，人迹罕至的荒远洞穴，隐喻肛门。不毛之地，瘠薄不长庄稼的土地。见《公羊传·宣公十二年》注。眇帅，唐末李克用骁勇善用兵，一目失明；既贵，人称“独眼龙”。见《新五代史·唐庄宗纪》。隐喻男性生殖器。称戈，逞雄用武。
[104]“系赤兔”二句：赤兔，骏马名。吕布所骑。见《三国志·魏书·吕布传》。“辕门射戟”也是吕布的故事。见《后汉书·吕布传》。辕门，军营大门。这里“辕”谐音为“圆”，与“赤兔”隐喻同性性行为。
[105]“探大弓”二句：《左传·定公八年》载：春秋时鲁国季孙的家臣阳虎，曾私入鲁公之宫，“窃宝玉、大弓以出”。斩关，砍断关隘大门的横闩，即破门入关。二句隐喻同性性行为。
[106]“或是”二句：引用王同轨《耳谈》中男同性恋故事。监，国子监。黄鳣，即黄鳝。知交，知己朋友。王同轨《耳谈》载：明南京国子监有王祭酒，尝私一监生。监生梦黄鳝出胯下，以语人。人为谑语曰：“某人一梦最跷蹊，黄鳝钻臀事可疑；想是监中王学士，夜深来访旧相知。”
[107]“分明”二句：意谓同性相恋，不会生出后代。朱李，红李。《世说新语·俭啬》：晋“王戎有好李，卖之，恐人得其种，恒钻其核”。钻报，钻刺的效应。双关语。
[108]“彼黑松林”四句：这四句隐喻男同性恋的性行为。
[109]“宜断”二句：前句针对爱男宠者，后句针对男宠。宜断，应该这样。这是判词中的套语。
【译文】
我写了一篇笑判，一并记在这里：
男女生活在一起，结为夫妻，是人伦关系中的重要方面；男女器官干湿不同，是阴阳交配的正常通道。男女偷情约会，尚且被人讥讽为放荡，而同性恋，更难免被人视为丑不可闻。男人必须身体强壮，阴道才会为它敞开；那肛门本不是正常通道，岂可让那东西误入？如今有些人甘愿搞下流勾当，乐而忘返，舍弃正道而不走。云雨还没有兴起时，就应该撩拨妻子；但是悖乱阴阳，居然还表里为奸。把阴道置于无用之地，却胡说你僧人一样清心寡欲；“蛮洞”是不毛之地，竟使独眼元帅称雄。把赤兔系在辕门，好像要射戟一样；在国库前弯弓搭箭，好像要斩关而入。有人说某监生梦见黄鳝钻入臀部，其实是昨天夜里有旧相好来访；而王戎卖李，必将钻坏李核，使它无法再育此种。身着戎装，骑着大马频频光顾黑松林，固然能够相安一时；假设黄龙府的潮水忽然涌来，如何能抵御它呢？应该斩断它钻刺的祸根，而且塞住它迎来送往的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