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没有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并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惭愧。在我的母亲去世多年之后,我依旧一直无法安睡,每天在漆黑的夜中不断回忆着这些往事。
那时我还是缅因大学三年级的学生,虽然父亲很早就去世了,但我的母亲珍妮·帕克却坚持让我去读大学,她用在餐馆里打工的收入支撑着我们两人的生活。
有一天,我正在宿舍里看书,忽然接到邻居麦克蒂夫人的电话:“你是阿兰·帕克吗?你母亲的病又发作了。”
“她怎么了?要紧吗?”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一些,却无法抑制狂跳的心,空旷的宿舍忽然变得燥热起来。
麦克蒂夫人说:“她不要紧,只是晕倒了。她让我告诉你不要担心,你就安心读书吧,等到周末回来看她就可以了。”
我怎么可能等到周末呢?我必须现在就出发去医院,在这个破烂而又充满了啤酒味的宿舍里想着自己的母亲在南方160千米以外的病床上,我肯定无法安睡。
没有丝毫犹豫,我已经决定当天晚上就要回家去看望我的母亲。但是我的车传动装置坏了,我只能将它开出停车场,绝对开不回鲁伊斯顿镇的医院。看来我只有搭便车去医院了,要是可以的话,我还可以搭便车从医院回家。如果实在搭不到车,我就在医院的长椅上凑合一晚。
想好之后,我迅速给舍友留下一张字条,让他代我向老师说明事由请个假。做完这一切,我随便塞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在背包里,就一头冲进了无边的夜色之中。
缅因大学位于奥罗诺,而鲁伊斯顿镇在192千米之外的安德罗瑟金郡,最快的路是走收费高速公路,但如果搭便车的话我就不能这么走了。在68号公路附近,我终于拦住了一个保险经纪人的车,他虽然表情郁闷,但还是答应将我送到纽波特。之后,我又遇到了一个老绅士,他说自己要去波多依汗,可以顺路捎我过去。
坐上老绅士的车之后,我一直很诚恳地表示感谢。但他似乎对此并不以为意,而是一个劲儿地抓着自己的裤裆说:“我的妻子总是提醒我不要让别人搭车,容易遇到坏人。但她已经死去四年了,而我却还活着。”他一边说,一边不断抓着自己的裤裆,好像那里有个什么东西在窜来窜去似的。
对于这种一边开车一边忙别的事儿的司机,我的心里开始有点不放心。而这位老绅士却开始打听我的事:“你去哪儿,孩子?”
我告诉他自己为什么要去鲁伊斯顿镇,老绅士同情地说:“哦,我真为你的母亲感到难过。如果不是因为已经答应我的哥哥要送他去护理医院的话,我可以把你一直送到鲁伊斯顿镇的缅因中部医疗中心。”
虽然他的话让我很感动,但他一直不停地抓着自己的裆部却也让我感到很尴尬。过了一会儿,他可能发现了我的表情,便带着一丝绝望而又好笑的表情说:“这该死的疝带。”
老绅士的车速并不快,稳定地保持在每小时70千米。经过数千米长的森林,以及几座在森林之中的小镇之后,我们到了一个小山头上。他忽然大叫起来:“快看,孩子,那月亮不正像一个美丽绝伦的女神吗?”
我转头看向窗外,一轮金黄色的圆月正悬挂在地平线上,似乎孕育着一股邪气,让人不安。我忽然想起躺在医院之中的妈妈,万一她因为病症发作而认不出我怎么办?万一她丧失了记忆怎么办?万一她今后的生活都要人照顾怎么办?毫无疑问,再也没有别人,只有我来承担这一切,我只好和自己的大学生活告别了。
“孩子,许个愿吧!对满月许愿愿望将会实现的,这是我父亲告诉我的。”老头儿一边猛拽自己的裆部,让他的疝带不至于太紧,一边用尖厉而兴奋的声音对我说。
于是我许了一个愿,我希望当我走进病房的时候母亲可以安然无恙,希望她可以精神饱满地喊出我的名字。
老绅士因为这满月而变得兴奋起来,他说:“我送你去医院吧,不用管我的哥哥了,让他见鬼去吧。”
这个老人诡异的举止已经足以让我感到惊恐了,想到在接下来的32千米路上我还要闻他车里的尿臊味,我就更加难受。虽然他愿意送我去,但我恐怕无法忍受他不断抓扯自己裆部以及充满了神经质的叫喊声。
于是,我说:“不,您还是送您哥哥去吧,我可以再搭别的车。”
当我推开车门的时候,我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老人伸出干枯而扭曲的手,正是那只一直在抓挠自己裆部的手,一把将我的胳膊抓住。我感到他的手指深深地陷入了我的肉里,他依旧在说:“没关系,别在意,我送你去那儿!”
我一边挣扎着逃出车厢,一边谢绝了他的热情。看着老人的车远远离去,我才感到一阵轻松,顺着公路竖起拇指继续寻找可以搭乘的车。
虽然我一直都不怕黑,但在这样的夜晚一个人行走在公路上还是让人有点儿紧张。一辆又一辆车从我的身旁开过去,居然没有人停下来。其中有一辆车的主人对我发出嘲笑,然后绝尘而去。我孑然独行,鞋底摩擦着路上的沙石,耳中是远处的犬吠以及猫头鹰的叫声,晴朗的夜空之中月光倾泻而下,但高大的树木却将月亮遮住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经过我身边的车也越来越少,我开始后悔自己不搭乘老绅士的车。想到母亲正躺在病床上,我甚至觉得自己很愚蠢,只是因为车里的尿臊味和老人恐怖的声音,我就拒绝了更早看到母亲的机会。
登上一个陡坡之后,树林在公路的左边消失了。我看到这个地方是一个公墓,墓碑在月光之下发出光亮,一只旱獭正从公墓里跑过去。我忽然感到自己的双脚无法移动,就好像被粘住了似的。我离开学校已经五个钟头了,可是还没有到达目的地,双腿确实有点儿疲乏了。
我坐在公墓的地上休息,每当看到有车路过就赶到路边去竖起拇指,但每次都失望而返。我无奈地左右观望着,将背包放在脚边,让微风吹散我的头发。
路旁的几个墓碑显得非常老旧,可能已经有一些年头。百无聊赖之中,我弯下腰看了看一个新的墓碑,它的周围还摆放着一些没有凋谢的花,墓碑上的名字也非常清晰:乔治·斯托伯。在墓碑的下方,注明了这个人生于1977年1月19日,死于1998年10月12日。
原来,这是一个两天前才埋葬的人,难怪摆放的花朵还没有凋谢。
我继续弯下腰去看墓碑上的碑文,却不由得被吓了一跳——玩就玩了,做就做了。这句简单的碑文让一种不祥的感觉从我的心底冒出来,我似乎预感到母亲已经死了。这令我再一次想起自己出行的真正目的,便急忙想要离开这块墓地。可是当我转身的时候,胳膊肘碰到了一个墓碑,脚下一滑便后脑着地跌倒了。
我依稀记得自己倒下的时候看见了月亮,它白得发亮,就像是一块抛光的骨头。但是这一跤并没有让我惊慌,我的头脑反而更加清晰了。我骂了一句,拍打了一下自己沾满泥土的牛仔裤,又一次鼓起勇气看了一眼那块墓碑:乔治·斯托伯,良好的开始,短暂的结束。
狂跳的心脏开始逐渐平息,但我更加迷茫了。难道是我看错了吗?难道是月光迷蒙了我的双眼?刚才我看到的碑文并不是这一句。
但这并不重要,我现在首先要做的就是赶去医院。
一阵马达的轰鸣声由远及近,有车开过来了。我急忙从公墓的石墙翻过去,提着背包朝马路赶去。车从我的身边开过,刹车灯闪了一下,然后在路旁停靠下来。
这是一辆福特公司生产的野马车,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非常流行。我急忙跑过去拉开车门,车里顿时冲出一股怪味,而且似曾相识。
“谢谢,非常感谢!”在这样的时刻司机肯搭载我,确实值得我感谢一番。我注意到这个司机是一个壮实的家伙,他穿着褪色牛仔裤和T恤,头上反戴着有约翰迪尔公司标志的绿色鸭舌帽,T恤的圆领下面别着一枚徽章,但因为光线的缘故看不清上面的字。
“没有关系,进城的话正好顺路。”司机用非常平淡的口吻回答我。
关起车门的时候,我看到后视镜上挂着一个松香味的空气清洁剂,也许刚才的怪味就来自它。之前已经忍受了尿臊味,现在的人造松香味对我来说已经不是很难受了。
“你去城里做什么?”司机一边开车一边问我,他也许是一个纺织厂的工人,也许常常抽烟、喝酒以及修汽车和摩托车。但我不希望他知道我母亲的事,所以随口扯了一句:“我哥哥要结婚了,我去做他的男傧相。”
“哦?是明晚吗?”司机侧过脸来微笑着问我,直到这时我才看清楚他长着一张英俊的脸,眼睛却透露着一丝怀疑的神色。
“是的。”我冷静地说。
从老绅士让我对着月亮许愿开始,我就有一种非常邪气的感觉。现在这个喜欢追问的司机又一次让我感到不安起来,那不是害怕,却很不对劲。
“哥哥结婚,是喜事。兄弟,你叫什么?”
这个问题让我更加不安起来,车里的气味似乎也开始成为某种不祥的预兆。我惊慌失措地随口说出了舍友的名字:“赫克托!”
我觉得自己的谎说得非常完美,当这个名字从我干涸的嘴角溜出来的时候,几乎没有半分迟疑,所以不会有任何人怀疑这并不是我的名字。但是那个司机却似乎感受到了我的紧张不安,将身体朝我这边侧了一下。
我终于看清楚司机徽章上写的字:我在惊悚园坐了过山车,雷克尼亚。但更让我感到不安的是他的脖子,原本我以为他的脖子上绕着一条黑色的粗线,但现在我才发现那是很多垂直交叉的黑线缝制而成的。他的脑袋被这些线缝在脖子上,为了在手术之后将头和身体再连接起来。
“很高兴认识你,赫克托。”他说,“我叫乔治·斯托伯。”
我大吃一惊,不由自主地抬起手臂。这不是做梦,车里的松香味如此真实,而我却和一个死人在一辆奔驰的野马车里。白色的月光下,风不断从路两旁涌进来,乔治·斯托伯用他空洞的眼神对着我微笑,他将我抬起的手臂压下,然后又转过头去开车。
“婚礼是任何事都比不了的。”乔治·斯托伯缓缓地说。那张没有在殡仪馆里化妆的脸,藏在鸭舌帽下面。他的脸在月光冷漠的照耀下显得更加苍白,我知道他是死人,但他不是鬼魂,因为鬼魂不会停下车来载人。我知道他的帽子里面藏着什么,因为我曾经听到有人说:殡仪馆的人为了防止尸体的脸塌陷,会将他的头骨顶部锯掉,掏出脑子里的东西,用化学处理过的棉花团来塞满整个颅骨。
我努力睁大眼睛,手背被自己的指甲抠得生疼。我尽量用平静的语调说:“我有点儿晕车,你最好让我下车,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也许后面还有车路过,我再搭别人的车吧。”
“哦,我可不能那么做。”他的声音让我感觉更加惊悚,“你在这里下车,再过一个小时都不会有车经过。也许你可以将车窗摇下来,我知道这个车子里的味道不好受。”
我别无选择,只好伸手去摇车窗,让新鲜的空气可以挤进来。但是我双手一点儿力气也没有,手指紧紧抓着,无法松弛。
“你有没有听过那个故事,一个小孩子用750美元买了一辆凯迪拉克?”他继续自顾自地说着话,似乎丝毫没有察觉我的紧张不安。“那个小孩看到一辆几乎全新的二手车,车的主人也愿意以这个价钱卖给他……”
乔治·斯托伯在讲故事,而我却一个字都听不进去,我只注意到他从耳朵后取下烟卷的时候从领子里露出更多的针眼。然后,他弯下腰去取出打火器,将火凑到烟头上点燃。他吸了一口烟,继续讲他的故事,但我却看到烟从他脖子上断口处的针眼里喷出来。
“小孩发现那辆车没有跑多少里程,所以很愿意拿出钱来促成这笔交易,他认为自己占了大便宜。但他心里还是有所疑问,就问车主为什么愿意用这么低廉的价格出售一辆还没跑多远的车给他。车主很诚恳地告诉他:因为车里有一股怪味儿,一直都除不去。”
乔治·斯托伯还在继续说,他面带微笑,似乎这个故事非常幽默:“但是车主没有告诉小孩,在他出差的时候,他的老婆死在了这辆车里。一直到他出差回来,才发现了她浮肿的尸体。后来车里就充满了怪味,他只好将车贱卖。”
故事说完了,乔治·斯托伯回过头来笑着问我:“这个故事有意思吗?”
我无法回答他的问题,而他则用黑黑的手指擦拭着胸前的徽章,继续叽叽歪歪地说:“今天我去了惊悚园,有个朋友给了我两张票。但是我女朋友却不愿意和我一起去,因为她来了月经,后来我只好自己去玩了。你去过惊悚园吗?”
“去过,12岁的时候。”我低声回答道。
“你和谁一起去的?当时你才12岁,不可能自己一个人去吧?”
我不打算告诉他更多的事了,因为我感觉他在玩弄我。现在我只想着打开车门,然后双臂抱头滚出车外。
“你坐了过山车吗?”他看着我,嘴里发出空洞的笑声,月光在他发白的眼眸之中荡漾着,就像是一个雕像。“你坐了过山车吗,阿兰?”
我很想纠正他,告诉他叫错了我的名字,我叫赫克托。但是我知道这都是没有用的,因为摊牌的时刻已经到来了。
“是的,我坐了过山车。”我老实地回答。
“哦。”他应了一声,然后又开始吸烟,白色的小烟从他脖子上的断缝里飘出来。“你是和你妈妈去的,排了很长时间的队,你妈妈很难受,因为你整天缠着她要去坐过山车。但是当你终于到了队伍的前头时,你却开始胆怯了,是这样吗,兄弟?”
我想要反驳他,却发现自己的舌头好像粘在上颚,无法动弹。他伸出手,皮肤在仪表盘的照射下显得发黄,指甲缝里全是黑乎乎的东西。他抓住我的手,皮肤就像蛇一样冰冷。我感到自己紧握的双手如同感受到什么魔力一样轻轻地分开了。
“我也去坐了过山车,那真的很刺激。我带了一个徽章给我的女朋友,想要给她一个惊喜。”说着,他拍了一下自己胸前的徽章,“然后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你肯定已经知道了。”
这个故事不就和所有的鬼故事一样吗?我当然知道了,他在回去的路上发生了车祸,警察发现了他的残骸,帽子反戴着,眼睛死盯着车顶,身首异处。从此之后的每一个夜晚,人们都可以看到他出现在公路上。
“让我下车吧,我求求你了。”我低声说。
“我们才刚刚要讲正事,你怎么要走了呢?你知道我是谁吗,阿兰?”
“你是鬼!”
他不耐烦地冷哼了一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就像是一个信使,一个坟墓里的联邦快递员。我时常回来找人逗乐子,上帝也喜欢逗乐子。他很想看看你是不是珍惜自己所拥有的,或者让你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做出选择。就像今晚这样,你的母亲生病了,而你搭车去看望她……”
“如果我坐那个老头儿的车,是不是今晚就没事了?”我打断他的话,“我宁可忍受尿臊味,也不能忍受这个车里的松香味。不,这不是松香味,这是腐肉的臭味,对不对?”
乔治·斯托伯看都没有看我一眼,依旧用他平缓的语调说:“这个很难说,也许你说的那个老头儿也是一个死人呢?”
“他怎么会是死人?他一直都在拉扯自己的疝气带。”
“我们没时间谈论这些了,再过8千米就可以看到房子了,再过11千米就到了鲁伊斯顿镇的地界,你现在必须要做出选择。”
“什么选择?”这也许是今晚的关键,乔治·斯托伯来到这里真正的目的将要浮现出来。
“你打算让谁坐上过山车?是你还是你母亲?”他转过头,露出一个更大的笑容,我看到他的牙齿在车祸中全被撞掉了。他轻轻拍打着方向盘:“我要带你们之中的一个人走,既然你在这里,就请你做出选择。你会选择谁?”
我想起和母亲相依为命的日子,想起她为我缝补衣服,为我做晚饭。想起她强作欢颜回答贫苦儿童救济所的提问,回家之后趴在床上痛哭。她为我申请助学贷款,好让我拥有好的学历和工作。而她在餐馆里打工,唯一的嗜好就是抽烟。我愿意为她做任何事,在被逼做出选择之前,我以为自己可以为她去死。她也许可以再活48年,而我的生活却还没有开始。
“时间不多了,阿兰,快点选吧。”乔治·斯托伯在一旁催促着,我的脑海之中闪现出母亲胖胖的样子,只能用沙哑的声音回答他:“我无法决定。”
皎洁的月光下,乔治·斯托伯驾驶的车子在狂奔着。他皱着眉头说:“在下一个亮着灯的房子出现的时候,如果你还不能做出选择,那我就只好带走你们两个。也许你们可以在后座聊聊以前的事情,至少可以做个伴儿,不是吗?”
他又笑了,好像这是一个好消息似的。
车前灯射出的灯光在漆黑的路面上不断翻滚着,树林变得模糊不堪。我只有21岁,我还是处男,我还有很多地方没有去过。而我的母亲已经48岁,她已经老了。她长期辛苦地工作,早已尽到了母亲的责任,可是我要因此而选择让她活下去吗?她生下我,难道不是为了让我活下去吗?我只有21岁,我的人生还没有开始,又如何来决定这样的事情呢?
月亮像一只眼睛一样盯着我,一动不动。乔治·斯托伯又开始催促:“快点儿,兄弟,我们要开出这片荒野了。”
我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就是这里,我出事的地方。”乔治·斯托伯伸手撩起自己的T恤,我看到他的肚皮上也有一条黑线,那是缝针留下的。他的内脏还在肚子里面吗?或者里面全部是经过化学处理的填充物。
忽然,乔治·斯托伯拿出一罐啤酒,也许是他在最后一次开车路过小店的时候买的。他将啤酒递给我,友好地说:“我知道你的处境,你的压力很大,口干舌燥,是不是?”
我接过啤酒,拉开拉环,喝了一大口。冰冷而苦涩的味道是我从未体会过的,在飒飒的秋风里让这样的液体倾注到自己的胃里,简直是另外一种折磨。
我仿佛看到珍妮·帕克带着阿兰·帕克在惊悚园里排队坐过山车,腋下的汗水湿透了她的衣服。她真的不想在烈日下排队,可是我却一直缠着她,于是她便狠狠地揍了我一顿。
“把她带走!”
当野马车从第一座亮着灯的房子前呼啸而过的时候,我声嘶力竭地喊道:“带走她!不要带走我!”
乔治·斯托伯没有说话,他默默地伸出手,在我的胸前四处摸索。我忽然明白过来,这是一场考验,我却失败了。他就像是阿拉伯神话里的恶魔,现在就要撕开我的胸膛,扯出我狂跳的心脏。
我的鼻子和肺里充满了他腐尸的气味,当我尖叫着想要阻止他的手时,他却好像忽然改变了主意,在我耳边轻声说了一句:“阿兰,做个好梦!”
车门“咔嗒”一声打开了,清冷的空气顿时吹拂着我的脸颊。我紧闭双眼,双手抱头,蜷曲着身体滚出车门。我知道自己一定会粉身碎骨,所以我发出了最凄厉的惨叫。
但我并没有粉身碎骨,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我才逐渐意识到自己已经在地面上了。我睁开眼睛,脑袋一阵疼痛,双腿感到又冷又湿。但这一切已经不能引起我的注意,能够平安地到达地面让我感到非常庆幸。
我的意识开始逐渐恢复,发现自己正仰卧在公墓里。月亮仍然高悬在天空中,但变得小了很多。我的胳膊上传来一阵疼痛,仔细一看,上面有黑乎乎的血迹。
扶着墓碑,我慢慢地站了起来。极力四处张望了一番,我想起自己曾经在这儿休息,想起自己在看到乔治·斯托伯的墓碑之后想要离开,但是被绊倒了。我失去知觉多久了?虽然我不能根据月亮的位置来判断时间,但至少也有一个小时了。这个时间做一个梦足够了,而我居然和一个仅仅见过一次名字的乔治·斯托伯在梦里疾驰。天哪,这是一个多么可怕的梦!
山里的雾气还在缓慢地流动,我想要快点逃离这里,再也不愿想起自己的梦境。重新回到马路上之后,我遇到一个嚼着烟叶的农民,他开着一辆装满苹果筐的轻型小货车,将我送到了鲁伊斯顿镇医院的门口。
临下车的时候,那个农民说:“我看到你很紧张,但你应该涂一些消炎药在手上。”
我低头一看,几道月牙状的紫色痕迹深深地印在我的手背上。我想起自己曾经双手紧握,指甲嵌进肉里,虽然感到很疼痛,但是无法放松。
“我没事,谢谢你。”我关上车门,大步朝着医院跑去。
在医院咨询台,我提醒自己如果听到母亲已经去世的消息一定要做出很吃惊的样子,如果我表现得非常平静,他们也许会认为我被吓傻了,或者认为我们母子的感情并不好。
护士询问了我母亲的名字,却告诉我探视时间已经结束了。在医院明亮的灯光下,我感到头晕目眩,努力让自己站稳之后才断断续续地问她:“那么,她……有没有事?”
咨询台的护士好心地打电话到病房去:“我这里有一个年轻人,他叫阿兰·帕克,他想知道487号房的珍妮·帕克是不是还好?”
护士停下来,听着话筒那边的人说话。我想电话那端的护士一定会告诉她:珍妮·帕克已经死了。
过了一会儿,护士将电话放下对我说:“护士要去病房看一下,待会儿她就会告诉你情况。”
“哦,这件事,永远不会结束。”我喃喃地说。
“你说什么?请再说一遍。”护士皱着眉头问我。
“没什么。”我急忙掩饰着回答,“我是说这样漫长的夜晚,真是让人很难熬。”
“我知道你在担心你母亲,你是一个好儿子,放下所有的事情来看她。”
如果这个护士听到了我和乔治·斯托伯的对话,听到我曾经对他说的那句话,也许她永远都不会认为我是一个好儿子。但她当然不会听到那些话,因为那是我和乔治之间的小秘密。
电话响了一声,护士立刻就接了起来。她对着话筒说了几句“知道了”,便对我说:“护士说你可以上去待五分钟,你母亲刚刚服药,正打算睡觉。”
我站在那里,傻傻地盯着她。过了好一会儿,直到护士的脸上出现狐疑的神色,我才控制住自己的表情,对她表示感谢。
打起精神,我刚要转身离开,护士忽然问我:“帕克先生,你不是从北边的缅因大学来的吗?怎么会带着惊悚园的徽章?惊悚园不是在新汉普斯尔吗?”
我低头一看,衬衣的前胸别着一个徽章,上面写着:我在惊悚园坐了过山车,雷克尼亚!
我猛然回想起自己掉下车的时候,乔治·斯托伯伸手在我的胸口一顿乱抓,我本以为他是要掏出我的心脏,原来他是给我打上一个标记,一个让我相信我们曾经相遇的标记。我的手背上留下了掐痕,那是我自己留下来的;我的衬衣上别着徽章,那是乔治留下来的。
他要我做出选择,而我给出了自己的答案。但是,我的母亲还活着。
我故作轻松地摸摸那个徽章,笑着对护士说:“这是我的幸运物,很久以前和妈妈一起出去玩的时候得到的礼物,她曾经带我去惊悚园坐过过山车。”
护士笑了,她可能觉得这个故事很温馨,她说:“快去看看她吧,抱一抱她比任何药都管用。”
在乘坐电梯前往病房所在的四楼时,我心中有一个强烈的念头:就在此时此刻,我的母亲就要死去了。她死了,而我活着,我要来看看她,这很合理。
在母亲的病房门口,我感到汗液就像是冰冷的糖浆一样,从毛孔里一股一股地渗出来。我的胃一直都在紧锁,好像有一只湿滑的手在不停地揪它。我无法踏进那间房,我像一个胆小鬼一样只想快点儿逃离。也许我可以搭便车回去,明天再打电话给麦克蒂夫人,告诉她我没有办法来医院。
一个护士从门口探出头,询问道:“是帕克先生吗?快点进来,她正在……”
哦,我预料到了,我已经想到护士会告诉我这个消息,但惊恐还是让我的膝盖一软,差点儿跪倒在地上。
护士跑过来扶住我,急忙解释说:“别着急,我说的是镇静剂……我刚才是要说她正要睡着了。上帝,我真是太蠢了,帕克先生你不要担心。”
我那肥胖的母亲躺在医院又小又窄的病床上,花白的头发散落在枕头上,放在床头的手就像婴儿一样白。虽然她的嘴角还没有像我想象中一样扭曲,但依然显得那么无助。她脸色蜡黄,双眼紧闭,那曾经是她身上最美丽、最有活力的地方。
当护士呼唤珍妮·帕克的时候,她缓缓睁开眼,然后看到我。她颤抖着举起手臂,刚抬起一点又很快落下去。她轻声地喊着我的名字:“阿兰!”
我的眼泪瞬间流了下来,我立刻跪在地板上张开双臂拥抱住她。她的身体那么温暖洁净,我亲吻着她的额头,她用手指轻轻地擦去我眼角的泪,一个劲儿地用虚弱的声音对我说:“不要哭,不要哭。我说过,我周末就会好的。”
她的眼睛慢慢闭起来,又慢慢睁开。我想她一定觉得眼皮非常沉重,镇静剂让她不得不入睡,可是她还想再看我一眼。她望着我的衣领说:“你是怎么来的?车修好了吗?你的衣领怎么有血?”
虽然她每一个字都说得那么吃力,可是并不含糊。我感到有一点儿尴尬,却又觉得无比慰藉。虽然我害怕乔治·斯托伯的恶作剧会变成真的,但正是因为他的出现,才让此刻的我感到如此感伤,对于母亲如此不舍。
“我是搭便车来的,在路上蹭破了一点儿皮,不过没关系。”
“哦,天哪,要小心,别搭车了……危险。”
她握着我的手,手心依旧那么温暖:“我梦见我们去新汉普斯尔游乐园玩了,排队去坐能爬很高的东西,你还记得吗?”
“是过山车,我记得,妈妈。”
“你害怕了,我还骂了你。”
“哦,不,妈妈,你没有……”
她的嘴角向酒窝的方向咧了一下:“我还打了你,天气很热,我很累,可是你仍然……我不该那么做,孩子,我只想说对不起。”
我感到自己的眼角又湿了,护士走进来开始催促我离开。我拉起母亲的手,亲吻着说:“没有关系,妈妈。我明天再来看你,我爱你,妈妈!”
五天之后,我的母亲就出院了。之后有一段时间她无法走路,总是一瘸一拐,但很快就恢复正常了。一个月之后,她就可以上班了,而我又回到学校去读书,同时也在比萨店里找到一份临时工作。虽然赚钱不多,但足够修我的车,这样我就再也不用搭便车了。
之后的七年里,我和母亲过着平静而又祥和的生活。我每天都会跑去看她,一起打牌、看录像带,日子是那么欢乐。我不知道这几年乔治·斯托伯怎么了,但我有一种欠他的感觉。
忽然有一天,我发现那枚惊悚园的徽章找不到了,而麦克蒂夫人也突然打来电话。听到电话那头她的哭泣声,我就知道该来的终于来了,那正是我一直隐隐约约预料到的——玩就玩了,做就做了。
母亲的葬礼结束之后,我回去收拾她的遗物,在她的床铺下面居然找到了那枚惊悚园的徽章。我将它紧握在手中,让别针一直扎进我的手心,疼痛为我带来辛酸的快感。我泪眼模糊地看着那枚徽章,质问那静谧的房间:“你满意了吗?够了吗?”
没有人能够回答我,每个人都在排队等待生活。我在月光里许愿,在过山车上花钱接受惊吓,但效果是一样的,轮到你的时候你也无须害怕。生活就应该丰富多彩,你所能做的就是:玩就玩了,做就做了。
而最后的时刻到来时,你只能带着你的徽章,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