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小学老师今天到,就是从阿克顿来的那位,叫露依莎·史塔克。”姐姐索菲亚对妹妹阿曼达说。
“是的。”阿曼达说。
“我准备把西南那间卧室租给她。”索菲亚说。
“啊?”阿曼达的眼神里流露出恐惧,“我想她不会住进去。”
今天的天气非常热,索菲亚却穿着一身职业套装,阿曼达则穿着一件宽松舒适的轻薄上衣。索菲亚就是这样,她性格强势,为人刻薄。阿曼达处事则柔和得多。
“哈利尔特姨妈前不久才在那间房里去世,她如果知道,应该不会同意住进去。”阿曼达说。
“说什么蠢话!这栋房子哪间房间没死过人?阿克里祖父有七个孩子,四个死在这房子里,祖父祖母也死在这里。曾祖母和曾祖父也死在这里,还有祖父终生未嫁的妹妹——芳妮·阿克里。我毫不夸张地说,这栋房子里的每个房间,甚至每张床都死过人。”
“是,那她还是住那里吧。”阿曼达没有再说。
“东北角那间房子,小不说,还不透气,她一定会觉得难受。她还算有点钱,可能一个暑假都会租那间房子。如果让她住得宽敞舒服,那她明年可能还会再光顾我们。”索菲亚说,“你去打扫一下那间房,把西面的窗户打开,透透气,让阳光照进来。我这就去准备蛋糕。”
阿曼达拿着清扫工具到了西南卧室,索菲亚则去了厨房。她走了几步,回头对妹妹说:“记得把床铺换一下。”
“好。”阿曼达显得有些慌张。
阿曼达不敢进入西南卧室,她自己也不知道在害怕什么。她不是没有进出过死过人的房间,她跟姐姐搬到这里之前,就住在母亲去世的房子里,来到这里后她也曾经住过一个已经去世的客人的房间。可这间房不一样,她每次一进去,就心跳加速,手脚冰凉。这个房间十分宽敞,西、南各有两扇窗户,窗帘沉沉垂下来。房间被一层薄雾笼罩着,更让阿曼达感到不舒服。
她走到西边的窗户前,打开窗户和窗帘,房间的摆设也明亮起来。这房间其实也没有多大,而且十分陈旧。家具摆设都是老年人喜欢的样子,老式桃花心木家具、孔雀式棉布单、旧式的长排衣柜,还有一张不知道多古老的摇椅。那摇椅原先可是这间房主人的心头之物。衣柜半敞着,露出一件紫色的绸缎睡衣。阿曼达将睡衣取下来,姐姐怎么会如此粗心,竟然没把姨妈的睡衣收起来。她看了眼黑漆漆的衣柜,飞快地把衣柜门关上。衣服上有浓烈的熏衣草的味道,姨妈生前长期服用熏衣草,久而久之,就连她身上都有一股熏衣草的味道。
阿曼达赶快把睡衣扔到了摇椅上,她害怕这个味道,就好像姨妈在这里一样。一个人身上的味道是种暗示,即使人死了,味道也会留下来。阿曼达打扫房间,一直能闻到这种味道。她把家具、衣柜和盥洗盆都擦了个遍,床铺也都换成了新的。都清理完了,阿曼达想把睡衣拿到阁楼上,那里存放着姨妈的所有遗物。可就在她转身要拿的时候,睡衣却不见了。
阿曼达是个不太相信自己的人,自己做过的事情也经常怀疑。她的第一反应是,自己根本没从衣柜里拿出那件睡衣。她看了眼衣柜,发现衣柜门是开着的。她立刻冲过去翻找睡衣,可衣柜里什么都没有。
阿曼达又朝着摇椅看了看,睡衣的确不在那里。她疯了般四处寻找,找遍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和抽屉,就连衣橱也找了好几遍。没有,都没有。阿曼达站在那里,心怦怦直跳,头皮发麻,双手冰凉。
“到底怎么回事?”阿曼达不断问自己。
她确信自己看到了哈利尔特姨妈的紫色睡衣,也确信自己将它从衣柜里取出来放到摇椅上,同样也确信没把睡衣拿出房间。她瞬间被一种难以言明的感觉纠缠着,在她的逻辑里,东西不会凭空消失,除非被人拿走了。
或许是索菲亚刚刚路过房间,拿走了,见她在打扫,就没有告诉她。阿曼达这样告诉自己。“我真是傻,胡思乱想些什么。”阿曼达对自己说。这样想果然很有效,她的手脚开始回暖,紧张感消失了许多。
阿曼达到了楼下厨房,看到索菲亚正在搅拌面糊。
“都打扫完了?”索菲亚看到阿曼达后问。
“是的。”阿曼达突然感到一种恐惧感,索菲亚正在搅拌面糊,那面糊都有气泡了,应该是一直搅拌的结果。可见索菲亚根本没有离开过厨房,根本没有进房间拿走哈利尔特姨妈的睡衣。
“既然你打扫完了,就过来帮我摘豆子吧。我没时间煮它们了。”
阿曼达听从姐姐的吩咐,一边摘豆子,一边问:“刚刚你去过哈利尔特姨妈的房间吗?”
“没有啊。我一直在弄面糊。怎么这么问?”
“没什么。”阿曼达认为这是件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如果告诉姐姐,姐姐一定会说自己疯了。她决定什么都不说,闷声不吭地坐在那里摘豆子。
“阿曼达,你怎么了?”索菲亚察觉出她有些不对劲。
“没事。”
“肯定有什么事。你看看你,脸色苍白,摘豆子的手都在发抖。你怎么了?阿曼达,告诉我。”
“我不知道你说什么。”
“你不会撒谎,阿曼达。刚刚你问我有没有去过姨妈的房间是什么意思?”
阿曼达很想说实话,可是她不能,因为说出来姐姐也不会相信。
“我是想问你,你有没有注意到,衣柜上的纸都湿了,恐怕是下雨的时候,屋顶漏了。”
“这至于让你脸色苍白吗?”
“可能是天气太热了吧。”
“那房间窗户一直关着,热气都被隔离在外面,不会太热。”
正当阿曼达不知如何回答的时候,门铃响了,是前来送货的杂货商。索菲亚也无暇再追问下去,急忙跟阿曼达一起收货。她们没有用人,所有事情都靠姐妹俩完成。刚刚到这里的时候,她们身上只有1200美元,连支付房屋修葺、转让税和保险金的钱都没有,更别说请个用人了。对于这两姐妹而言,能够搬进这样的大房子,已经很奢侈了。其实她们原本应该有富足的生活,可现实总是那么残酷。
阿克里家族十分富庶,其中一个女儿不顾家族反对嫁给了一个姓基尔的穷小子。这个女儿从此被家族除名,失去了家族遗产的继承权。她只能跟丈夫生活在附近一个简陋的小房子里,过着贫穷的生活。她的姐姐和母亲丝毫没有怜惜过她,任她过着低贱的生活。不久之后,她生下三个女儿。又过了没多久,她因为忧郁和过度劳累而去世。
她的三个女儿也一直过着贫苦的日子。二女儿简生下女儿弗劳拉·斯科特后不久就去世了。简的丈夫又娶了别的女人,弗劳拉则由阿曼达姨妈和索菲亚姨妈抚养。索菲亚在一家小学教书,阿曼达则靠针线活贴补家用。在姐妹俩的努力下,弗劳拉的生活还算不错。
姐妹俩30岁的时候,她们的父亲威廉·基尔去世了。又过了几十年,在她们即将迈入老年的时候,她们80岁的姨妈去世了,并留下了阿克里家族的大公寓。在姨妈活着的时候,她们也来看望过她,但很少有交流。如今姨妈去世了,她们就成了合法继承人。
当她们听到可以继承这座大房子的时候,第一个念头就是弗劳拉以后的生活可以不必担忧了。她们卖掉了旧房子,搬进了新公寓,然后把公寓里的空房间出租出去,以房养房。律师本来建议她们卖了这座公寓,可索菲亚一直不同意,她一直为自己是阿克里家族的一员而感到骄傲,这座房子是阿克里家族的标志,无论如何都不能卖掉。尽管律师说她们的姨妈已经把所有家财都挥霍干净了,可索菲亚还是坚持保留公寓。
今天是索菲亚和阿曼达入住公寓的第三个星期,在她们的打理下,公寓已经入住了三位租客。一位是上了年纪的寡妇,收入不错;一位是公理会的牧师;一位是中年妇女,目前单身,在当地乡村图书馆工作。当露依莎老师住进来后,这里就有四位租客了。
只要能让租客住得舒服,索菲亚和妹妹以及外甥女弗劳拉过得简朴点也没什么。弗劳拉马上就满16岁了,花销不大。况且她是个懂事的女孩儿,从没有对两位姨妈提出过过分的要求。
就在索菲亚和阿曼达忙着打理货物的时候,弗劳拉回来了,她刚从杂货商那里买了茶叶和糖。她走进厨房,将东西放在桌子上。她有一双蓝色的眼睛,大概是因为瘦弱的原因,所以显得十分严肃。
弗劳拉戴着哈利尔特姨妈留下的旧式女帽,有些老气。身上穿着同样老式的连衣裙,因为衣服肥大,显得她更加瘦弱。
“快把帽子摘了吧。”索菲亚对弗劳拉说,然后又转身问阿曼达,“你刚刚把西南卧室的水瓶灌满水了吗?”
阿曼达满脸通红:“还没有。”
“我一猜你就没有灌。做事总是这么糊里糊涂。”索菲亚说话一向尖酸。
“弗劳拉,你到哈利尔特姨奶奶的房间,把水瓶里灌满水。小心点,不要把水瓶弄碎了,也不要把水弄洒。”
“是西南那个房间?”弗劳拉的脸色突然变得凝重。
“是啊,就是那个房间。还不快去!”索菲亚有点不耐烦。
弗劳拉上楼去,很快就抱着水瓶下来,到厨房接水。
“小心点。”索菲亚厉声说。
阿曼达看了弗劳拉一眼,猜想她有没有看到紫色的睡衣。
门外响起了轰隆声,一辆马车停在门口。
“是客人来了。阿曼达,你去招待她,你看上去比较和蔼。我把蛋糕烤好后就来。你先带她去房间休息一下。”索菲亚说。
阿曼达去招待客人,索菲亚继续烘焙蛋糕。就在这个时候,弗劳拉又怀抱水瓶走进了厨房。
“你怎么又把水瓶拿下来了?”
“阿曼达姨妈让我再打一些水。”弗劳拉一脸不解。
“她不会这么快用了一瓶水吧?”
“水瓶里没水了。”
“一点都没有了?”
“是的,姨妈。”
“10分钟前你才打满水的啊。”
“是啊,姨妈。”
“你用那水了?”
“没有啊。”
“你把水洒了?”
“没有。”
“弗劳拉,你不能对我撒谎。你真的接满了水,可客人去的时候一滴水都没有?”
“我没有撒谎,索菲亚姨妈。”
“把水瓶拿来我看看。”索菲亚拿来水瓶,里面空空如也,甚至还有一层薄灰,“你看看这瓶子,根本不像盛过水的。你根本没有装水吧?你假装在装,其实水龙头没有对准瓶口,就为了逃避劳动。我为你的懒惰感到耻辱,而且你还对我撒了谎。”
弗劳拉眼含泪花,一脸的委屈:“我的确装满了水,你可以问阿曼达姨妈。”
“得了,还需要问谁吗?这水瓶里一点装过水的痕迹都没有。你看看,里面还有一层灰呢,再说了,只有10分钟,这里的水能去哪儿呢?不用解释了,你现在立马重新装满一瓶水,拿到楼上。如果有一滴水洒出来,你就准备接受惩罚吧。”
弗劳拉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她抽抽搭搭着接满了水,然后摇摇晃晃上了楼。索菲亚不放心,跟在后面。
“别哭了,你应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惭愧。你想想,史塔克小姐上楼了发现水瓶里一点水都没有,她会怎么看待我们的服务?你此刻再哭着上去,她更要多想了。”索菲亚的口气已经不像刚才那么生硬了,她毕竟很疼爱这个外甥女。
到了西南卧室,史塔克小姐正跟阿曼达说话。索菲亚看着史塔克小姐,心想她真是又高又壮,气质文雅,举止大方,一看就是有教养、有学识的人。阿曼达看到索菲亚,连忙做了介绍,语气中透露着紧张。
“真高兴认识你,史塔克小姐,希望你能喜欢这间房。你看这里有宽大的衣柜,这可是公寓里最大最好的衣柜,你可以把衣服都放进去。”说到这儿,索菲亚突然不做声,她看到衣柜的门是开着的,里面还挂着一件紫色的睡衣。
“这是怎么回事?”索菲亚怒吼着,“怎么衣柜里还有衣服没收起来?不是让你把所有的衣服都收起来吗?”此时阿曼达已经冲出了房间。
“我想她有点不舒服吧?我看她看着那件衣服,脸色苍白。刚刚她就有点不舒服,你应该去看看她,我看她要晕过去了。”史塔克小姐说。
“不,她身体很好。”索菲亚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很着急,赶忙出了房间。
索菲亚在自己和妹妹的房间里找到了阿曼达。阿曼达正倒在床上,大口喘气,好像要窒息的样子。
“阿曼达,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索菲亚急忙问。
“我头晕。”
索菲亚赶紧拿来一个装着樟脑粉的小瓶子,在阿曼达的额头上来回揉搓:“好点了吗?”阿曼达点点头。
“一定是你中午吃的绿苹果派有问题,”索菲亚顿了顿接着说,“真奇怪,我记得把哈利尔特姨妈的那件睡衣收好了。先不管了,你先休息吧,我去处理那件衣服。等会儿我再来看你,你好好躺一会儿,我让弗劳拉给你送杯茶。”索菲亚关切地说,随后她离开了房间。
可没过多久,她又回来了,用十分恼怒的口气说:“我是不是把那件紫色睡衣拿进来了?”她一边说一边四下寻找。
“我没看见。”
“我一定是拿进来了,它不在衣柜里,也不在那间房里。你没有骗我吧?”
“我一直在这儿躺着。”
“也对。我再去找找。”
索菲亚怒气冲冲地上了楼,然后又一脸茫然地回来了。“我已经把衣服放到阁楼了,跟姨妈的其他东西放在一起。真是奇怪,我怎么会忘记了呢?一定是被你急晕了。”索菲亚没有发现,阿曼达此时的表情已经扭曲,除了恐惧还是恐惧。
“我得下楼做蛋糕去了。”索菲亚转身离开,“你要是觉得哪儿不舒服,就用雨伞敲敲地板。”
“好的。”阿曼达看着索菲亚离开,她心里害怕极了,因为她知道衣服不是索菲亚放到阁楼上的,一定不是。
此时此刻,露依莎·史塔克小姐正在卧室里收拾行李。她把衣服叠得整整齐齐,大件的都放到了衣柜里,小件的放到床头柜的抽屉里。收拾好,她朝着床头柜上的镜子看了一眼,突然觉得哪里有点别扭。看了一会儿才发现,自己胸前原本有一个葡萄形状的胸针,是金边黑玛瑙的,她花了一个学期的津贴买的,可现在却变成了一个玻璃胸针,上面还有一团金色和黑色的头发,周围有一圈金边。她连忙取下胸针,可拿在手里后,那还是她的葡萄形黑玛瑙胸针。
“我一定是眼花了。”她一边说,一边又把胸针别回上衣。可当她再照镜子的时候,竟然发现它又变成压着一团头发的玻璃胸针。一阵恐惧感直接袭上她的脑中。
她盯着镜子里的自己,脸部已经扭曲到不可思议的地步,除了恐惧还是恐惧。她怀疑自己脑子出问题了,因为她的姨妈患有精神病,这可能是家族遗传病。她的恐惧中多了几分恼怒,她狠狠取下胸针,又重新别到上衣上,然后头也不回地下楼吃晚饭去了。
等她下楼的时候,其他三位租客已经都在楼下准备用餐了。在史塔克小姐看来,其他三位租客里,除了那个中年图书管理员有些轻佻之外,别人都很规矩。她之所以看不惯图书管理员,是因为管理员是他们中最年轻的一个,穿着打扮也非常时髦,浑身上下散发着青春气息。而她,已经不再年轻了。
图书管理员叫伊莉莎,是个喜欢讽刺别人的人。她看到史塔克后,先跟史塔克寒暄了一番,然后就问史塔克住在哪间房里。
“史塔克小姐,您住在哪间房?”
“我分不清方向。”史塔克态度冷淡。
“是不是西南角那个大房间?”
“是的。”
伊莉莎突然转头问阿曼达:“您的姨妈就是在那间房里去世的吧?”
阿曼达被突如其来的问题给哽住了,她看了看索菲亚,慢吞吞地说:“是的。”
“我一猜就是,那间房是这里最好的房间了。她一定是住在里面。你们都没有让别人在里面住过。一般来说,死过人的房间,是最后才让人入住的。史塔克小姐,我觉得像您这样一位有胆识的人,应该不会介意住在刚刚死过人的房间里吧?”
“当然不介意。”史塔克小姐坚定地说。
“睡死人睡过的床,也不介意?”伊莉莎似乎一定要吓得史塔克落荒而逃才满意。
“您不会害怕吗?”年轻的牧师听到这里,忍不住问了一句。他是个虔诚的人,虽然收入不高,但为人和善,基尔姐妹还算喜欢他,“您是否想过,有种看不到的力量会侵扰上帝的孩子?”
“邓先生,我不是这个意思,”伊莉莎脸红了,有点尴尬。
“我想您也不是这个意思。”牧师温柔地说,嘴角挂着那标志性的微笑。
“哈利尔特·基尔小姐是个基督徒,非常虔诚。我不相信一个虔诚的基督徒死后会回来吓唬人。如果是我,我就不害怕,我倒更想住进那个大房间里。就算是害怕,也不会说出来,因为那个房间死过的是一个好人,倘若我听到或看到什么,也是因为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寡妇插话道。接着她对史塔克说:“如果您觉得害怕,我可以跟您调换房间。”
“谢谢,我没有打算换房间,到目前为止,我很满意我的房间。”史塔克还是一副冰冷的态度。
“好。只要您觉得害怕,就来找我。我那间房朝东,可以看到日出。但我并不喜欢,因为那间房热得要命。我宁愿住在死过人的大房间,也不愿意住在热得要命的房间。相比起鬼魂,我更害怕中暑。”寡妇说。
史塔克没有回答,也没有用餐,站起身到了客厅。她走了很远的路,已经筋疲力尽了。她换上舒适的睡衣,摊开信纸,开始写信。没写多久,她就收起了信纸,在心里隐隐觉得,熬夜不会是个好选择。她鼓起勇气走向自己的房间,微弱的光线透过玻璃窗,依稀可以看到房间里的摆设。雪白的床单、雪白的墙纸、精美的画框等,画框上挂着一件黑色的绸缎外套,是她的没错,可她明明把这件心爱的衣服放进衣柜里了,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真是奇怪。”那种恐惧感又一次让她头皮发麻。
她怀疑是自己弄错了,于是把衣服取下来,准备放到衣箱里。就在她取下衣服的时候,她发现上衣的两个袖子被缝到了一起。她仔细看了看,发现袖口那里有密密麻麻一排针线,是用黑色丝线缝的,针脚细密匀称。
她仔细打量周围,在床边的矮柜子上发现了一个针线盒,还有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小男孩。针线盒边放着一卷黑丝线、一把剪刀和一个顶针,好像是刚刚用完。史塔克小姐觉得应该找人问清楚,可她还没出门就后悔了。如果把这件事情说出去,别人会相信吗?怎样才能让别人相信自己?或者根本是自己做的,而自己却忘记了?
史塔克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能力,她从事教育行业40年,做事是出了名的谨慎小心。她内心的恐惧正在折磨她,让她无法忽视恐惧感的存在。她努力让自己相信是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那事情是自己做的。
“我不会像玛莎姨妈那样吧?”她自言自语。
史塔克准备脱衣服睡觉,就在此时,她突然想到了胸针的事情。她鼓起勇气照了照镜子,里面呈现出的还是那枚有金色、黑色头发的胸针,而当她取下来的时候,又变成她的葡萄形胸针。她把胸针小心翼翼地放到一个精巧的首饰盒里,然后把盒子放进了床头柜的抽屉里。
史塔克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她脱衣服的动作都僵硬了。她走到衣柜前,打算把睡衣挂进去。一开门,一股熏衣草味扑鼻而来,同时还从里面掉出一件紫色的睡衣。她定睛一看,衣柜里没有一件衣服是她的,大多是黑色的,还有一些绸缎衣服,上面有奇怪的图案。
她瞬间明白了怎么回事,有人在搞恶作剧,把别人的衣服放到了她的衣柜里,这种把戏孩子们经常玩。她生气地穿回睡衣,朝客厅走去。大家都还在,寡妇和牧师在玩象棋,管理员在一旁看着,阿曼达在做一些针线活。
“你姐姐呢?”史塔克劈头盖脸问阿曼达。
阿曼达大吃一惊,结结巴巴地说:“她在厨房做面包。您……”
史塔克没等阿曼达说完,就径直到了厨房。
索菲亚正在揉面团,弗劳拉正在拿面粉。
“基尔小姐,您为什么拿走我衣柜里的衣服,还把别人的衣服放进去?”史塔克没等索菲亚反应过来,就开门见山地问。
“什么?史塔克小姐,您在说什么?”
“我说我的衣服都去哪儿了,那衣柜里的衣服又是谁的?”
“弗劳拉,你知道吗?我是肯定不知道。”索菲亚像老师质问学生一样质问弗劳拉。
“我不知道啊,姨妈。”弗劳拉紧张地回答。
索菲亚转过头对史塔克说:“别着急,史塔克小姐,我跟您一起上楼去看看。我想这其中可能有些误会。”
“那最好不过。”说着史塔克跟随索菲亚一起上了楼。
索菲亚打开衣柜门,看了看里面,然后又盯着史塔克看。衣柜里都是史塔克的衣服,它们整齐而有序地挂在那里。
“我想一切都很好,不是吗?”索菲亚明显不高兴。
史塔克没办法解释这一切,只有恐惧感。她知道这不是恶作剧,没人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把衣服都换回来,还整整齐齐挂在那里。
“您大概是眼花了。”索菲亚对瘫坐在床上的史塔克说。
第二天一早,史塔克请求索菲亚帮她订一张回程的火车票,她觉得自己得了病,要回去医治。索菲亚虽然很不高兴,但还是照办了。
史塔克走了,索菲亚恼火地对阿曼达说:“如果所有客人都像她一样,那我们的生意也做不下去了。”阿曼达没有回答,因为她知道那间房子有古怪。
西南房间空了出来,之前提出跟史塔克换房间的寡妇埃尔维拉·西蒙斯夫人趁机要求搬到西南房间。索菲亚有点犹豫,毕竟那间房死过人,她担心西蒙斯夫人会介意这点。“夫人,我同意您搬进去,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您不能在我姨妈死在那间房这件事上大惊小怪。”索菲亚的态度一如既往的冷漠。
“当然不会。”西蒙斯夫人说。
当天下午,西蒙斯夫人就搬到了西南卧室,索菲亚让弗劳拉去帮忙,但弗劳拉显然不愿意踏进那个房间。
“我让你去帮西蒙斯夫人搬行李,顺便把她的衣服都放到衣柜里,然后为她重铺一床被褥。你怎么还不去?”
“我可以不去吗?”
“为什么?”
“我害怕。”
“怕什么?快去。”
弗劳拉不情愿地上了楼,可没一会儿就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面无血色。她将一顶古老的睡帽递给索菲亚。
“这是什么?”索菲亚问。
“我在枕头底下发现的。”
“哪里的枕头?”
“西南卧室的枕头。”
索菲亚仔细端详那顶睡帽。
“这是哈利尔特姨奶奶的睡帽。”弗劳拉说。
“你去杂货铺帮我买点东西,我去西南房间看一看。”索菲亚把睡帽放到了阁楼,然后去西南房间帮西蒙斯夫人整理行李。
第二天,西蒙斯夫人跟所有人夸赞她的房间如何宽敞明亮。图书管理员伊莉莎问她:“你不怕鬼吗?”
“哪来的鬼?要是真有鬼,我就让它去找你。谁让你住我对面呢?”西蒙斯笑着说。
“那可不必,那以后我就不睡那间房了……”伊莉莎停下来看了牧师一眼。
“那以后?什么以后?”
“没什么。”伊莉莎大声吼道。
“伊莉莎不会相信那些超自然力量的。”牧师插嘴说。
“当然。”伊莉莎赶忙说道。
某天晚上,牧师出门了,只剩下寡妇和图书管理员。西蒙斯夫人问伊莉莎:“你一定看到或听到什么了,对吧?是什么?”
伊莉莎面露难色,沉默不语。
“到底是什么?”西蒙斯夫人追问道。
“我告诉你,你不能告诉别人。”伊莉莎低声说。
“好,我发誓。”
“上个星期的某一天,史塔克小姐还没有搬进来。我想穿我那件灰色的上衣,可又怕会下雨,弄脏了衣服,于是我到西南角的那间卧室里看天气情况,接着……”
“发生了什么?”
“你记得床上和摇椅上都铺着棉布吧?你说上面的图案是什么?”
“蓝色的布料,上面印着孔雀,很漂亮,看过一眼绝不会忘。”
“你确定吗?”
“当然。”
“可我那天在房间里看到的是黄色布料,玫瑰图案。”
“所以呢?或许是索菲亚小姐换的。”
“开始我以为是这样,但过了一个小时后,我再进去,发现还是孔雀图案的棉布。”
“一个小时呢,应该够时间再换回来了。”
“我猜你就会这么说。”
“我出来的时候,还是孔雀图案。”
“嗯。我只能说,那天孔雀图案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黄色玫瑰图案的棉布。”
西蒙斯夫人看着伊莉莎,突然狂笑不止:“这也太有趣了,相比起孔雀图案,我更喜欢黄色玫瑰图案。你一定是眼花了。”
“我只想告诉你,就算你给我1000美元,我也不会住进那间房间。”
“我可不会放弃那么漂亮的房间,我现在就回卧室去。”
这天晚上,西蒙斯夫人特意看了看椅子上和床上的印花棉布,的确是孔雀图案。她开始嘲笑伊莉莎神经过敏,笑话她胆小怯懦。可就在她准备睡觉的时候,孔雀图案却变成了黄底玫瑰图案。西蒙斯夫人用力睁大了眼睛,没错,是玫瑰图案。她站起来在房间里走了一圈,再看那棉布的时候,还是黄底玫瑰图案。
她的坚强和勇敢一瞬间垮了,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这可比看到鬼还让人胆战心惊。她想冲下楼去,可又放不下尊严。如果伊莉莎知道她被吓着了,一定会挖苦她。算了,就这么睡吧,睡在玫瑰图案上又能怎么样?这床单总不会起来咬人吧?
西蒙斯夫人吹了灯,念完祈祷词,就睡着了。她虽然害怕,可是生理上却不会因此而失眠。她活了这么大,还没有因为什么事情失过眠。现在即便是躺在一张奇怪的床上,她也一样睡得着。
大概半夜时分,西蒙斯夫人依稀看到有个老太婆出现在她床前,并且用双手紧紧卡住了她的喉咙,她努力睁开眼睛,发现房间里只有自己一个人,没有什么老太婆。可她的喉咙的确是被什么东西掐住了,而且脸和耳朵也被蒙住了。她伸出手在自己脸上乱摸,发现一顶睡帽在她的脸上,还裹住了脖子。西蒙斯夫人再也冷静不下来了,她尖叫着扔掉睡帽,然后跳下床想逃出去。可刚到门口,她停下了。她在想,会不会是伊莉莎搞的鬼?可能是她趁自己睡着的时候放了顶睡帽在自己脸上。因为她没有锁门,任何人想搞恶作剧,都可以轻松推门进来。
她松了口气,想开门出去透透气,可门怎么都打不开,她仔细看了看,发现门竟然是锁着的。她提醒自己,是自己锁的门,只是忘了。但理性告诉她,自己平时没有锁门的习惯,如果是有人进来过,不可能从里面锁上门,然后再离开。
西蒙斯虽然害怕,但她依旧不相信鬼魂之说。她更相信是有人在折磨她,这让她很恼火。“我要扔掉那该死的帽子,不管是谁干的,我都要看看你接下来还要干些什么。”她一边说一边去捡帽子。
帽子不见了,是的,刚刚还在地上,但现在不在了。她点上灯,找遍了房间的每个角落,都找不到那顶帽子。找了几分钟后,她放弃了,因为实在太疲倦了。她躺到床上,又沉沉睡去。可没过多久,那感觉又出现了,她伸手去摸,又在脸上摸到了那顶帽子。她怒不可遏,抓起帽子扔到了窗外。可一会儿,那帽子又回来了。她要气疯了,一种被愚弄的厌恶感涌上心头。她现在已经顾不上害怕了,她只想跟捉弄她的这股力量斗下去。她跳下床,点好灯,又开始在卧室里寻找那顶帽子,可帽子又不见了。
她找了很久,还是找不到帽子。西蒙斯夫人躺到床上,打算看看这帽子到底是怎么出现的。她尽量克制住强大的睡意,眼睛看着窗外。一会儿,那帽子又缠到了她的脖子上。她愤怒地拽着帽子,拿起剪刀,将它剪成碎末。“我看你还怎么缠着我。”她一边剪一边说。
她把碎成破布的帽子扔到废纸篓,然后上床睡觉。可就在她的脑袋刚刚挨着枕头的时候,那帽子又来了,还是缠着她的脖子。她再也没有力气战斗下去了,她扯下帽子,冲出房间,回到自己原先的房间。这一夜,她没有睡着,心里的恐惧感不断增加。
天亮后,西蒙斯夫人悄悄回到西南房间,拿了几件衣服,然后再回旧房间换好,若无其事地下楼吃早饭。她不想让大家看出她被吓着了,于是表现得异常镇定。
伊莉莎问她昨晚睡得如何,她说睡得很好。可伊莉莎明显不相信,她说:“你不用撒谎,看看你的神情,就知道昨晚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
“没有。”
“真没有?”伊莉莎带着一脸获胜般的骄傲质问道。
“我不想说这么没意义的话题。”
吃完早饭,西蒙斯夫人还是向索菲亚提出要回原先的房间。这件事已经不需要再多说,她的反应已经足以让大家有所怀疑了。索菲亚让弗劳拉帮助西蒙斯夫人搬回了原先的卧室。
当天下午,牧师约翰·邓找到索菲亚,说他想到西南卧室去住。“我不是要换房间,所以不需要搬行李,我只是想去住一晚,好打消大家对那间卧室的恐惧感。”索菲亚感激都来不及,当然不会反对。
“有理智的人一定不会相信什么闹鬼的传闻。”索菲亚说。
“我也很好奇,为什么信仰上帝的人也会相信有鬼?”牧师说。
这天晚上12点左右,牧师做完祷告后拿着油灯打算到西南角的卧室去。可非常奇怪,他穿过走廊的时候,好像有什么东西挡住了他的去路,他怎么都无法靠近西南卧室。真不敢相信,前面明明什么都没有,可就是走不过去。他甚至可以看到月光从西南卧室里透出来,还能看到床,但就是走不过去。他用尽全身的力气,跟这股力量抗衡。可无济于事,他根本无法冲破那道无形的墙。
牧师挣扎了约有半个小时,一直进不了房间。他已经无法再坚持原先的说法了,恐惧从他的每个毛孔里散发出来。他想,会不会是遇到了魔鬼。虽然他是个牧师,可毕竟还年轻,这么一想,他吓得赶紧往自己房间跑。
第二天早上,牧师将昨晚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索菲亚,还恳求她不要说出去,担心不会再有人信上帝。
“索菲亚小姐,我无法解释这一切。我只能说,那房间里确实有种莫名的邪恶力量。我无法用信仰来解释,也无法用科学来解释。我根本控制不了那种力量。”
索菲亚听牧师这么说,心里多少有点担心,可她还是愿意相信,自己的房子没有问题。“为了证明那房间没问题,我晚上自己去睡。”索菲亚说。
牧师瞪大眼睛,说:“您确定要这么做吗?虽然我很敬佩您的勇气,但这不一定是个明智的决定。”
“我已经决定了,晚上去那个房间睡觉。”索菲亚说这番话的时候,显示出一股凛然正气,威严十足。
索菲亚晚上告诉了阿曼达她的决定,阿曼达哭着央求她别去那个房间,可她决定的事情,谁都无法改变。大概10点,索菲亚拿着灯进了西南卧室。她在房间里转了一圈,然后放下窗帘,铺好床准备睡觉。就在这个时候,她突然想起了一些往事,或者说,这些陈年旧事突然闯进了她的脑子。可奇怪的是,这些往事她一定不记得,因为这些事情发生的时候,她还没有出生。
她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母亲背叛了自己的家族,嫁给了一个穷小子,家族对她下了驱逐令,把她挡在了大门之外。索菲亚此时涌上的情感不是对母亲的怜悯,而是厌恶。她好像小时候就开始厌恶母亲,厌恶妹妹,甚至厌恶自己,她小时候并不记得这些。她开始对阿曼达和弗劳拉充满了憎恨。可瞬间又有另一个念头仿佛在告诉她,这些厌恶感和憎恨感是属于另外一个人的。索菲亚用强大的意志告诉自己,她被鬼魂附体了。
这个鬼魂显然不了解索菲亚,她是一个坚定勇敢且努力生活的女人。没什么能够将她打败,那种坚强的意志几乎是与生俱来的,强大到令人惊讶。越是在逆境之中,她的意志力越强大。很快,鬼魂似乎离开了索菲亚,她又能重新控制自己的意识了。
她还是不相信什么超自然之说,她坚信自己是太累了。索菲亚走到镜子前,放下自己盘着的长发,准备睡觉。可她从镜子里看到的不是自己乌黑的头发,而是灰白的长发;脸也不属于她,而是属于一个长满褶皱的老人;眼睛也不是她的蓝色眼睛,而是一对邪恶的黑色眼睛,深不见底;她的嘴唇变得干瘪,好像连牙都没有了。镜子里的不是她,而是一个愤怒的老太婆。这个老太婆不是别人,正是她的姨妈哈利尔特。
索菲亚没有再在房间里多作停留,而是回到了她和阿曼达的房间。阿曼达紧张地看着突然出现在门口的索菲亚:“索菲亚,你怎么了?”索菲亚一只手拿着油灯,一只手用手帕捂着脸。索菲亚没有吭声,只是紧紧捂着脸。
阿曼达几乎要哭出来了:“怎么了?脸受伤了?索菲亚,我去叫人。”
“不用了,阿曼达。”索菲亚取下手帕。
“怎么回事?你的脸没事啊,为什么用手帕捂着脸?你是不是看到了什么?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你了啊。”
“我?”
“对啊,现在你不就站在我面前吗?还能看到别人吗?你以为我看到了什么?”
阿曼达一脸的不相信。索菲亚接着说:“听着,阿曼达,我这辈子都不会告诉你我看到了什么,你也不能问我。”
“我不问你。”阿曼达已经泪流满面,“你还去那间卧室吗,索菲亚?”
“不去了,我要把这房子卖了。”索菲亚坚定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