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我们成功了?”
内特听见黛比的问题,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搂着薇科,薇科抱着他。他闻到她头发的气味——男用洗发水,因为比较便宜。
他睁开眼睛,他们的皮肤上粘糊糊的都是血。薇科在怀里蠕动,他抬起一只手,尽可能地擦拭眼睛。
希拉欢呼道:“我们没有死,”又说,“我的腿疼得要命。”
“还有我。”薇科嘟囔道,按住腹部。
内特坐了起来。他们七个人躺在克里夫和黛比房间的地上,脸上都是一道道血迹。亚历克山大?科图洛维奇和尼古拉?特斯拉的思想结晶在周围像过去这一百多年一样嗡嗡运转。
“天黑了。”罗杰说。
“不,”黛比微笑道,“有一幢楼挡住了光线。”
他们爬起来,踉踉跄跄走到破碎的窗户前,活像一群欢快的醉鬼。窗外是锈红色的砖墙,颜色在黄昏时分更加深了。他们抬起头,见到一个小女孩在看他们。她朝几个怪模怪样的成年人挥挥手,他们也向她挥手。
“等一等。”薇科说,她的电话开机了,内特看见图标在旋转,手机在尝试和服务网络同步数据。她哈哈一笑,“现在是星期二晚上,”她说,“我们离开了四天。”
“操,”罗杰说,“肯定要被开除了。”
他们互相拥抱,开怀大笑。过了几分钟,笑声渐渐变成泪水。
罗杰被开除了,但周末就找到了新工作。薇科也被开除了,但她不在乎。克里夫运气不错,离开这几天恰好没有工作安排。黛比和希拉都有好几堂课要补。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证据能说明别人注意到了他们的失踪。没有新闻报道组。没有警方出没。没有亲友的留言。卡瓦奇大楼带着他们去了那个世界,不知怎的同时也留在了这一边。没有去过那个世界的其他房客更关心损毁问题——半数窗户破碎,前门损坏,台阶有三处开裂。
后门口水泥台上的尸体不见了。除了走廊里的血迹之外,没有线索能证明那帮人的存在。内特和薇科拖地之后,所有证据都消失了。
他们在重新出现的后院围栏旁找到三合板,克里夫用三合板补上破窗。
黛比去了趟学校的医务处,得知安德鲁打裂了她的两颗牙齿。她花不起做齿冠的钱,只好请医生拔掉。两颗牙的位置很靠内,所以从外面看不出,但她有好几天说不清话。
希拉也去了医务处,说她搬一个特大号画框受了伤。医生说她运气不错,玻璃没有划破大动脉,责备她拖了这么久才来看,因为现在缝针已经晚了,大腿上会留下一道伤疤。医生用绷带和胶布包扎伤口,叮嘱要保持清洁,给了她铝合金拐杖和止痛药。
内特的大腿很快好转,他和罗杰的眼内充血一周内就恢复了。薇科胸腔以下那块葡萄柚尺寸的瘀青留了五六天,大笑或深呼吸都会疼得她龇牙咧嘴。
曼迪熬过震惊期,开始拒绝承认现实。回来以后,她在黛比和克里夫的房间里默不作声地坐了一整天,接着忽然起身,返回自己的公寓。两天后,内特看见她坐在门前台阶上,内特问她感觉如何,她满脸迷糊地说:“我摔了一跤,碰到了头,就是这样,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他决定不去逼她。
一天黄昏,他们到屋顶去看日落,但没了木板凉台,屋顶成了另一个世界。感觉不对劲的原因有好几个,最重要的一个是缺了那位退休的所谓出版社老板。
内特和薇科每晚都腻在一起。他们在内特的房间工作,在薇科的房间睡觉。她的房间又恢复了永恒不变的69华氏度。偶尔夜深人静时,他们会谈起墙里的机器和那边的世界。
一天夜里,他们谈起安德鲁和红死家族。
两周过去了。他们无法继续逃避问题,于是在休息室碰头。
“房租后天到期,”内特说,“他们要是还没注意到奥斯卡的失踪,到后天也肯定会发现。”
“我们都把支票从门缝塞进他房间如何?”希拉提议道。
“恐怕没什么用,”罗杰说,“是个人就会注意到事情不对头。”
内特点点头,“我在想……”他顿了顿,考虑有没有更好的方式表达他的建议。薇科知道他想说什么,捏了捏他的手,“这个周末咱们最好别留在这儿。”
黛比挑起一侧眉毛,“为什么?”
“因为我认为他们会有很多问题,”内特说,“而我认为我们无法回答。”
“你认为我们应该搬家?”克里夫问。
“我认为你们都该出去躲躲,”内特说,“出城和朋友玩一两晚。”
罗杰摇头道:“他们会来找我们的,难道不是?”
“对,”希拉说,“明白吗?这些都是超级机密的政府事务啊。”
“他们不会的,”内特说,“因为他们会找到我。”
“没门。”克里夫说。
黛比也摇头道:“不行。”
“没关系。”内特说。
“为什么是你,兄弟?”
“因为我是领头的,”内特说,“忘了吗?”
“船长要和船共存亡?”克里夫嗤笑道,“少胡扯了。”
内特耸耸肩,“我欠蒂姆的。还有奥斯卡和奈特夫人。他们都死了,因为……因为我们做的事情。他们应该得到……我也不知道。正义?安息?”他又耸耸肩,“你们愿意留下就留下,但不是强迫的,要是不留下,我也不会怪你们。”
薇科捏捏他的手,希拉抓住他的另一只手。卡瓦奇大楼异界游的幸存者握住彼此的手,沉默了几分钟。
“知道我想要什么吗?”内特打破寂静,“我想待在人群里。许许多多的人。”
“对,”黛比说,“而且味道要好闻。”
“泰国菜,”罗杰说,他拍拍口袋,摸出钱包,“我请客。”
“我去换件衬衫,很快的。”希拉说。
“就是拐角的泰国馆子而已。”克里夫说。
“我身上有颜料,”蓝发女人说,“而且一身汗味。”
“我也去换衣服。”黛比说。
“对,”内特说,“我去换件衬衫。”
“好,”罗杰说,“五分钟,大堂碰头。你们要是不出现,我就自己去一个人吃烤蛋卷。”
“你会等我们的。”希拉亲吻他的面颊。
“有烤蛋卷就不等了。”罗杰答道。
内特捏了捏薇科的手,爬上后楼梯。他看着自己的公寓号码,然后转身看着曼迪的房门。他顺着走廊望向二十六号。有点希望能看见蒂姆站在那儿朝他挥手。视线飘回来,隔着地板去看楼下那奇妙的十四号。他打开门,想起他最喜欢的条纹衬衫(去太空时穿的那件)已经洗干净了。
然后他愣住了。
公寓里有个穿黑西装的男人在等他。
81
男人站在电视柜前。内特意识到他在研究自己的DVD收藏。他伸出手,将一个盒子拉出半寸做标记。
他的黑发剪得很短,发型古板,这儿那儿能见到些白发,但相貌并不显老。他的鼻子稍微有点大,眼睛稍微有点小,但都不显眼。他和内特身高相仿,不到六英尺,体型一看就经常出入健身房,所以没什么赘肉。要不是这身漂亮的西装,他可以轻松混进任何一个人群。
“哈啰,内特,”男人说,“我觉得咱们应该聊聊了。再说房租也快到期了。”
“你是谁?”
男人朝电视柜打个手势,“你年纪够大,记得DVD出现之前是什么样,对吧?那时候你去别人家,看着书柜就能了解他是个什么人。别误会,我喜欢电影,但靠这些很难看清楚一个人。人们对电影的口味往往比较开放,”他露出紧巴巴的职业微笑,“你有十七部电影是我也有的。”
“我问你是谁。”内特尽量说得自信。
“我和你是一条战线的,”男人说,“现在这一点大概最重要,对吧?有了你的那些经历,你恐怕很难信任陌生人了。”
“确实。”
“说点让你高兴的,联邦调查局已经逮捕了红死家族的所有高级成员,拘押了绝大多数人员问话。不被终生监禁的那些人将由联邦出资心理治疗数年。”
“真的?”
男人点点头。
“那么,你是谁?”
男人举起一只手,摇头道:“名字就免了,否则情况会更加复杂。说起来,我可以叫你内特吗?做我们这一行的,就是容易自来熟。还是叫你内森更合适?或者塔克先生?”
“内特就行。”
“很好,”他盯着内特看了好一会儿,“实话实说,我一直在害怕这个。”
“害怕哪个?”
“你,”男人说,“我一直在害怕不得不和你见面的时候。我等了好几年,但现在等到了……”他摇摇头,耸耸肩。
“你一直在等……等我?”
“呃,不是指特定的你。请原谅我的夸张,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我知道我会和某个人有这番对话。内特,我很高兴这个人是你。”
这一秒钟变得分外漫长。
“你就是洛克管理公司,”内特说,“是你刊登广告,招募女演员,等等等等。”
“一点没错。”
“是你决定谁居住在这儿。”
男人冷静地点点头。
“那么,你是……什么人?保护这幢大楼的什么政府机构?”
穿西装的男人摇头道:“我可没说我是政府的人。”
“你不是?”
“理论上这话我也没说过。说起来,我可能不过是被雇来扮演角色的演员而已,”他露出看似真诚的笑容,但就内特而言,这个笑容有点造作,“另外,有你们这样的人住在这儿,大楼并不需要多少保护。”
“有人死了,”内特叫道,一阵恼怒席卷而来,“妈的,自从大楼建成就一直有人死在楼里——因为这地方而死。”
“对,”男人说,“确实如此,而且数量比你知道的更多。”
“你们为什么不研究一下?你们要是有什么……备用大楼之类的,要是人们对它的了解能多一些,这些事情就都不会发生了。”
“我们花了力气研究,”男人说,“我们还复制了一部分,所以楼下才有满满一房间的备用品。还有灯泡,可以拿去更换隧道里的那些。”
“这算什么?”内特说,“细枝末节而已。就像仿造飞机,却只学会了制作轮胎。”
男人举起双手,“我们顶多只能做到这些了。你不可能在飞行中研究飞机,尤其是引擎部分。”
“合适的人能做到。”
“也许吧,”男人赞同道,“确实存在电子和机械的天才。问题在于如何招募他们。相信你也明白,我们有非常好的理由要尽可能保守这幢大楼的秘密。”
内特咬住嘴唇,望向亚历克山大?科图洛维奇留下遗言的那面墙,他在人生的最后几分钟还想确保世界的安全。
“我知道意义不大,”男人说,“但我对你的损失深表遗憾。我知道你和蒂姆?法尔交上了朋友。”
“是的。他会怎么样?从官方角度?”
“会有一场葬礼。闭棺,全套军队仪式。你愿意的话可以参加。他没有亲属。”
“我来处理他的物品。”
“已经处理好了,”男人说,他用大拇指勾住衣袋,“内特,咱们别兜圈子了。你没有被戴上手铐。我们在单独交谈,就像两个文明人类。你知道我们要谈什么。”
内特发现薇科在大堂等他。“嘿,”她说,“我正要上去找你。”
“抱歉。”
“罗杰是认真的。他们几分钟前就走了。黛比说会留几个烤蛋卷给我们。要是我们没赶上点菜,我请她替我们点鸡肉金边粉。”
他点点头,“好。”
薇科侧着头看他,“你没事吧,夏奇?”
内特握住她的手,“我刚刚得到了一份工作。”
薇科诧异道:“就刚才?”
“对。”
“有人给你打电话?”
内特摇摇头。
穿黑西装的男人走下楼梯,对着手机小声说话。他停下脚步,对内特点点头,没等薇科反应过来,他就握住了薇科的手。“维什瓦纳特小姐,”他说,“很高兴能面对面见到你。说起来,我从一开始就看好你,很高兴你现在还留在队伍里。”
薇科还来不及回答,他已经走出了大门。“这算是什么?”她问内特。
“我是新一任大楼管理员。”
薇科的嘴巴合不上了,“什么?”
他领着薇科爬上楼梯,“只有一点,就是他们希望我比奥斯卡更主动。希望我能多了解大楼一些,填补他们记录中缺少的部分。”
“他们有记录?”薇科问。
“对。他们会给我所有档案的复本,让我和我的部下跟上进度。”
“你的部下?”
他捏了捏薇科的手,领着她走向十二号公寓。门口有一块闪闪发亮的铜牌,很符合卡瓦奇大楼的古典风格。
内森?塔克
管理员
她微笑道:“所以你的言下之意是,我是你的部下了?”
“只要你愿意。”
“办公室恋情方面有规定吗?”
“可以制定嘛,然后再打破。”
“酷,”她亲吻内特,“我看我能胜任。刚才说的记录,有多少东西?”
“唔,”他说,“看看就知道了。”
他转动门把手,打开新公寓的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