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蓝图之外|鬼话连篇网,一个分享鬼故事的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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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号门》
第五章 蓝图之外

   66

   内特感到恶心。

   非常恶心。

   大学里他喝醉过几次。宿醉固然不好受,但他知道真正难受的是夜里喝过线的那一刻。从醉得挺好玩到抱着马桶大吐特吐的那个瞬间。

   在休息室防火门和薇科的房门之间,在大楼咆哮、空气充满静电的时候,他越过了那条线。可是,他嘴里不是酒味,而是一股臭牛奶的味道。灰色、浑浊的牛奶,已经凝固、分层、腐臭。光是想到那东西,他的胃里就翻腾得更厉害了。

   他躺在薇科门口的地上。他不记得自己是坐下去还是摔倒的。薇科坐在他旁边,嘴唇颤抖,说她也有同样的感觉。

   蒂姆还站着,看上去很难受,但不知怎的没有倒下。视线越过蒂姆,内特看见了走廊尽头的窗户。那扇窗户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他一时间说不清楚,却一下一下戳着他天旋地转的脑海深处。

   周围静悄悄的。经过大楼里刚才响起那些声音,此刻的死寂在走廊里回荡,仿佛音乐会散场后的那种安静。

   “你没事吧?”薇科笨拙地拍拍他的胳膊,她的声音有点发闷。她皱起眉头,内特意识到她也发现了。她抬起手摸摸耳朵,然后闭上眼睛,吞咽两下,“耳朵堵住了。”

   他也咽了口唾沫,胃里一阵翻腾。他有一瞬间以为自己要吐在薇科身上了,但终于勉强压住。他又咽口唾沫,感觉到耳朵突然通了气。“该死。”他说。

   “好点了?”

   “对,谢谢。”两人挣扎起身。

   蒂姆抬起脚,揣向黛比和克里夫的房门。木头劈裂,锁头周围溅出木屑,门被他一脚踹开。

   一个陌生的黑发男人冲出公寓。他挥动拳头,蒂姆的双手动得飞快。黑发男人闷哼一声,一把匕首掉在地上。蒂姆对准那男人的鼻梁一记头槌,再一拳打中他的腹部。男人软绵绵地倒下,伸手企图拽倒蒂姆,蒂姆又是一膝盖顶在他脸上。他抓住男人的下巴,使劲一转,“咔嚓”一声回荡在走廊里。

   尽管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帮忙,但内特还是向前走去,听见公寓里传来一声咆哮。另一个男人冲出房门。

   蒂姆拿着一个大号电视遥控器。看清楚蒂姆手里拿的到底是什么,内特才明白自己错得有多厉害,只听见遥控器砰砰响了两次,从侧面弹出黄铜的什么东西。公寓里的男人又踉跄走了几英尺,蒂姆再次开枪。男人瘫倒在地。

   蒂姆冲进克里夫和黛比的房间。内特和薇科跌跌撞撞跟着他。

   墙壁已经打开,控制台露在外面。墙板收了起来,所以内特能听见机器的运转声和一种仿佛传动系统碾磨的声音。设备里电火花噼啪飞溅。

   安德鲁和一个老妇人站在控制台前。一个用灰色帽衫遮住脸的大块头男人走向蒂姆,另一个男人蹲在黛比和克里夫身旁,黛比和克里夫都躺在地上,咳嗽不停。克里夫的嘴唇湿漉漉的,一看就是刚呕吐过。

   蹲在那里的男人手持匕首。

   蒂姆再次开火。刀刃一闪,匕首飞过房间。男人大吼一声,露出满嘴扭曲的牙齿。第二枪击中他的头部侧面,他栽倒在黛比身旁。黛比和克里夫惊叫起来。

   离蒂姆比较近的大块头伸出手,蒂姆抓住他的两根手指,用力一扭,发出气泡破裂的脆响。蒂姆的另一只手猛地甩动,枪管正手反手两次砸在大块头的宽下巴上。

   大块头吐出一颗牙齿,再次吼叫。他张开嘴巴,他的脑袋像是一分为二。内特在门口看见,觉得那男人的脑袋像是被削掉了,此刻正要落下去。

   蒂姆瞄准男人的一只眼睛近距离射击,大块头跌倒在地。老妇人号叫着跑了过来。

   “姨妈,别去!”安德鲁喊道,“没关系的!”

   老妇人在房间中央站住。内特、薇科和蒂姆看见她和地上的大块头一样,也有着宽阔的嘴巴和肿胀的双眼,但她的五官更加扭曲。

   “趴下,”蒂姆说,“他妈的别转身,给我趴下。”

   老妇人叹口气,蹲下,跪倒在地。她气喘吁吁,笨拙地举起双臂。这双手臂太沉重了,很难举过肩膀。

   蒂姆的左手突然多了一把枪,这把枪瞄准老妇人,前一把转向安德鲁。“离开控制台,”他说,“趴下。”

   要是内特没算错,从蒂姆踢开门到现在只过了十五秒。

   蒂姆侧过头,但眼睛还是盯着老妇人和安德鲁。“内特,能去看看克里夫的工具柜吗?应该有绳子或扣条,可以拿来绑住他们。”

   四个男人死了。蒂姆不到十五秒就杀光了他们,而且看起来还很轻松。

   “内特?”

   “呃……好的。”工具柜在窗口,窗外似乎也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内特无法分神去琢磨到底是什么。

   “薇科,”蒂姆说,“你去看看咱们的朋友。”

   薇科绕过诡异的老太婆,走向克里夫和黛比。克里夫一脸震惊,黛比似乎好一点。薇科碰碰她的胳膊,黛比抬起头,“薇科,你没事吧?”

   “我没事,”薇科说,“我觉得咱们都没事。”

   黛比抓住她的胳膊,“发生什么了?”

   “自由,”安德鲁说,狂喜的笑容在脸上蔓延,“推翻统治我们灵魂一百多年的暴政。”

   蒂姆顺着准星看着安德鲁,“别出声。我不问你,你就不准说话。明白了?”

   “随便你。反正无所谓了。道路已被扫清,我主和祂的神祇伙伴很快就会奖赏我们——”

   “安德鲁,你闭嘴。”蒂姆说。

   安德鲁的笑容愈加灿烂,脑袋左右摆动。

   “你有枪。”黛比对蒂姆说。

   “两把,”他说,“你要是感觉好点了,不妨拿一把去。”

   “克里夫,”内特说,他翻遍了木柜的一半抽屉,“帮我找绳子。”

   克里夫眨了几下眼睛。黛比捏捏他的胳膊,薇科用纸巾帮他擦脸。“我没事,”他喃喃道,深吸几口气,“真的没事。”

   “内特需要你帮忙,克里夫,”蒂姆说,“你比其他人都熟悉你的工具柜。”

   克里夫在黛比的搀扶下摇摇晃晃起身,两人走向工具柜。他挤开内特,在最底下的一个抽屉前蹲下。

   门口的地板吱嘎响起。蒂姆猛地转身,一把枪还指着老妇人。希拉吓得尖叫,罗杰举起双手。“哇!”他喊道,“兄弟,是我们。”

   “抱歉,”蒂姆说,“老习惯。”

   “我操,”罗杰说,他朝走廊吐了口胃酸,看着地上的尸体,“老先生你是布鲁斯?威利斯扮的吧?”

   克里夫从抽屉里取出一捆黑色塑料束带,每根至少长一英尺。他分开束带,一半交给内特。

   “他们……他们死了吗?”希拉问。

   “希望如此,”蒂姆说,“但这会儿我什么都不敢肯定。”他朝窗外打个手势。

   无力的阳光一缕缕照进玻璃窗。克里夫望向挂钟,挂钟说现在是九点十分。黛比也抬头看了一眼挂钟,然后走到丈夫身旁。希拉和罗杰也走了过去。薇科去窗口站在内特旁边。

   “朋友们,”希拉说,“我们这是在哪儿?”

   南边十几英尺开外的红砖楼房不见了。它背后的一幢楼、再过去的一幢楼也一样。就视线所及的范围之内,只看得见怪石嶙峋的山麓,点缀着一丛丛黄色杂草和几棵病病歪歪的棕榈树。就仿佛无数B级电影里的史前布景。

   薇科把脸贴在玻璃上,望向大楼门前——一片荒原。大楼背后也一样。这条街上其他建筑物都不见了。要是她没看错,连肯莫尔大道本身也消失了。

   缩成一团的太阳是血色天空中的一个亮点。那是行将熄灭的余烬,是昨天点起的假日篝火余下的最后一丝火焰。

   “一切都死气沉沉。”黛比说。

   蒂姆清清喉咙,“说到这个……”

   克里夫去捆安德鲁,内特用束带扎住老妇人的左手腕。她手腕上的肉很多,胳膊臃肿得无法在背后交叉。内特只好用几根束带做成链条捆住她。

   老妇人肤色惨白,满脸黑斑——黑得不可能是雀斑。她散发出潮湿阴冷的气味,连浓烈的花香香水(也可能是浇遍全身的来苏水)也遮不住。内特在她的手腕上摸到脉搏,束带咬下去的时候她叫了一声,但内特忍不住要觉得他捆的是一具泡过水的尸体。

   他还在臃肿的肥肉下摸到了粗壮的肌肉,为了安全起见,他决定再捆一道——最好再捆两道。

   “那么,”薇科从窗口回来,看着蒂姆说,“你出版过枪械书籍,所以会射击?”

   蒂姆露出嘲讽的笑容,“也不尽然。”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内特问,“你难道是……枪手?刺客?还是别的什么?”

   “就当是‘别的什么’吧。退休前我为一个著名的三字母机构工作。”

   “妈的,”罗杰在窗口说,“你是在IBM学的这些?”

   蒂姆嗤笑道:“对,IBM的职员培训计划特别带劲。”

   “我操。”罗杰说。

   “你告诉我们这些,大概已经违反了什么条例法规吧?”薇科说。

   “一堆,”蒂姆说,“外加至少一项国会法案。不过如我所说,我认为我们有更严重的问题——”

   “朋友们,”希拉说,“那些是什么东西?”

   “天哪。”黛比叫道。

   四个绿色怪物在一英里左右的空中飞过,那是只有客机(偶尔有战斗机)光顾的高度。你很容易说它们是鲸鱼,但这么说实在大错特错。

   翅膀从庞大身躯的侧面向外伸展。那是骨质的肉膜翅膀,连无力的阳光都能照穿。要是小一点,说是蝙蝠翅膀也行,但放大到这个无法形容的尺寸,不言而喻只能属于恶龙。

   从翅膀根部伸出的是带有钩爪的瘦长肢体,就像飞行时收起的鸟腿和恐龙的短小前肢,武装有从不使用的弯曲钩爪。身躯向后渐渐缩成爬行类的尾巴。

   应该是头部——至少是某种面部的地方,只有一团触须。每条巨鲸都伸出三四十根肌肉发达的触须,在半空中扭动盘卷。触须至少长四五十英尺,但每只怪物都有几根和身体一样长的。

   最小的怪物也超过两百英尺。最大一条,顶层狩猎者中的头领,至少有它四倍长。哪怕飞在高空中,巨大的翅膀也向地面投下了黑影。它们借着不可见的风势,懒洋洋地滑翔。

   它们穿过荒原,飞向卡瓦奇大楼。

   67

   “它们朝这边来了。”薇科说道。她勉强按捺住了声音里的颤抖。克里夫和黛比握紧对方的手,直到指节变白。希拉还盯着天空中的怪物。

   “祂们为我们而来,”安德鲁说,“前来奖赏信徒。”

   蒂姆抬起右手,瞄准安德鲁的眼睛,“我好像说得很清楚了,你给我闭嘴。”

   有人清清喉咙,蒂姆再次猛然转身。

   奥斯卡站在门口。曼迪瞪大双眼,在他背后躲躲藏藏。她像是被逼近死角的小动物,见到枪口对准自己,不禁大声尖叫。

   大楼管理员嘟囔了一串德语,毫无疑问肯定是在骂人。他走进房间,摇着头说,“我警告过你们了,白痴,你们都干了什么?”

   薇科盯着他,“我们干了什么?你省省吧,我们这是在哪儿?”

   “在我们不该在的地方。”奥斯卡答道。

   曼迪跑过奥斯卡,缩进工具柜和墙壁之间的角落。她两眼圆睁,脸上满是泪水。克里夫从窗口走开,“我们怎么会来这儿?”

   “大楼怎么会动?”希拉问。

   “别傻了,”奥斯卡对她说,“大楼没有动。”

   内特诧异道:“什么?”

   “这还是洛杉矶,”奥斯卡说,“就是贝弗利大街和肯莫尔大道的路口。假如不是在洛杉矶,我们这会儿早就死了。”

   罗杰朝窗口挥动手臂,“如果我们在洛杉矶,这些都是什么鬼东西?”

   奥斯卡挑起眉毛,“那些不在大楼里,对吧?这是我们不该来的地方。”

   “这正是我们应该来的地方。”安德鲁说。

   “最后一次。”蒂姆对他说。

   奥斯卡低头怒视被绑住的男人,“是你干的?”

   安德鲁抿紧嘴唇,露出得意洋洋的笑容,朝蒂姆摆摆头。

   “对,”黛比说,“就是他和另外这几人,”她始终抬着眼睛,不肯看地上的尸体和那两名囚徒,“他们闯进这儿,打倒克里夫和我,打开墙壁,然后乱动开关和拉杆。”

   她走过去搂住曼迪。曼迪依然圆睁双眼,嘴唇在动,却发不出声音。内特觉得农夫女儿的精神严重受创。他瞥了一眼薇科,从薇科眼中看见了同样的念头。

   “大楼里还有其他人吗?”内特问。

   “我对面那位老兄好像上夜班,”罗杰说,“多半不在家。”

   奥斯卡点点头,“那是库克先生。一号布罗根先生和二十四号的利特尔小姐也是。他们都值晚班。十一号的卡曼先生和四号的奈特夫人我就不敢确定了。”

   听他提到奈特夫人,黛比和薇科都吓了一跳。罗杰扭头看了一眼,就事论事地说:“她应该死了。”

   奥斯卡的眉毛一抖,叹道:“太糟糕了。她是个好房客。”

   “奥斯卡,”内特说,“你该说实话了。你对这幢大楼有多少了解?我们需要知道所有事情。”

   老先生看着他们的脸,又叹口气,“我并不掌握所有情况,只知道我得到这份工作时他们告诉我的事情,还有就是我自己看出来的一些事情。就像知道汽车需要汽油才能跑,但你不需要知道汽油是怎么让汽车跑的。”

   “这份工作是谁给你的?”薇科问。

   “一个穿西装的男人,”奥斯卡抬起双手,耸耸肩,“我猜他是政府的人。”

   “为什么?”蒂姆问。

   “我的工资支票来自财政部,上面有自由女神像。”

   “政府的哪个分支?”蒂姆问,“哪个部门?”

   奥斯卡又耸耸肩。

   内特示意他继续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你知道吗?”

   奥斯卡的手指在面前虚按,“想象一下,一把锁和一枚钥匙,”他说,“钥匙插进锁里,大部分钥匙在门的这一侧,但有一小部分在两侧之间。能听懂吗?”

   有一两个人点点头。薇科做出思考的侧头姿势。“继续说。”内特道。

   奥斯卡点了点头。“这就是卡瓦奇大楼。它是钥匙,建造它是为了确保某扇门永远关闭。别问我为什么和怎么会。我也不知道。”他举起双手,掌心相对,“但很多人没想到的是,锁的两边都能插钥匙。留在两侧之间还是同样的部分,但钥匙剩下的部分在哪一侧都可以。”他先动动一只手的手指,然后是另一只手。“这就是他们做的事情,他们改变了平衡,把我们放在了锁的另一侧。”

   安德鲁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提问,”薇科说,“你说我们在锁的另一侧,但钥匙还在锁里对吧?它还在发挥应有的功效吗?”

   奥斯卡点点头,“对,否则我们早就死了。”

   “怎么死?”克里夫问。

   奥斯卡朝窗外打个手势,“应该是被它们杀死。”

   “超巨大的顶层狩猎者。”希拉嘟囔道。

   “该死,”罗杰又望着窗外,“它们真的很近了。”

   内特跟着薇科走到窗口。蒂姆也朝窗户走了几步,但枪口仍旧指着两名囚徒。

   鲸鱼般的怪物飘在离地几百英尺的半空中。他们就像望着飞机逐渐接近跑道。

   比较小的怪物领头,气流掀动翅膀的皮膜。它们飞过时带动旋风,卷起漫天尘土。它们掠过大楼,墙壁为之颤抖,隆隆声仿佛风暴过境。沙石噼噼啪啪敲打窗户。一块大石头敲裂了一块刚换好不久的玻璃。有什么重物“砰”的一声砸中外墙。

   吊灯前后晃动,叮当乱响。

   “妈的,”罗杰嘟囔道,他用一条胳膊搂住希拉,“大家都还好吧?”

   曼迪在啜泣,黛比紧抱住她。

   “大家都远离窗户,”蒂姆说,“快。”

   内特看一眼蒂姆,然后望向荒原和山麓。

   最大的怪物向着他们而来。触须像一团蠕虫般扭动。它身下就是黑夜。怪物在几百码外就遮住了天空。它每扇一次翅膀(每个翅膀都比一个足球场大),都让空气像炮击般捶打地面。山坡为之分崩离析,碎石随着尾流如怒涛般席卷而来。

   卡瓦奇大楼的住户后退几步,躲到沙发后和桌子底下。黛比拖着曼迪趴在工具柜背后,克里夫用身体挡住她们。

   内特扭头张望,视野内只有触须。粗壮的肌肉触须充满了窗户,每一条都在抽打天空。

   在缠结的触须深处,他有一瞬间看见了某种东西——不是阴影,他在触须中央看见了东西闪着微光,仿佛没有光照的水池或黑玻璃的镜子。怪物还在六七十码之外,因此他看见的东西至少有三四十英尺宽。

   薇科拖着他卧倒,两人抱住脑袋。

   怪物掠过窗口,玻璃随之爆炸。庞大的体型让你忽视了它的速度,就像货运列车或喷气运输机。碎玻璃四溅,飞刀般击中家具。

   狩猎你杀死你吃了你猎杀食物进食进食

   气流咆哮,仿佛龙卷风穿过房间。碗碟餐具飞出水槽,砸在墙壁和地板上。沙发拖着安德鲁移动了半个房间。克里夫的工具柜从墙边转开,移动了几英尺,在他和怀里的两个女人身旁砸倒在地。阁楼吱嘎作响,倾斜坍塌。厨台飞起来砸在对面墙上。

   食物我的奴仆我的凡人我的食物我的猎物

   薇科抬手捂住耳朵,内特用胳膊抱住她的脑袋和肩膀。他不知道这些字句来自何方。是在风声中听见的?还是在体内的震颤中感觉到的?他的胳膊上有血。一块碎玻璃扎在胳膊肘上。

   老妇人翻身跪起来。她在狂笑。内特听不见声音,只看见她欣喜的眼神和厚嘴唇上下卷动。一块比萨大小的碎玻璃陡然出现在她脸上,嘴唇停止了抖动。她向前翻倒,脑袋撞上地板,玻璃粉碎。

   大楼被地震般的力量摇动。屋顶的灰泥崩裂,雨点般洒下。地板颤抖。风卷起一个书架砸在罗杰和希拉身上。

   我的食物我的猎物我的牲畜我的

   字句碾压他们。薇科的指缝间淌出鲜血。内特感觉到嘴唇湿漉漉的,猜测鼻子在流血。他紧闭双眼,泪水汩汩而下。

   咆哮风声逐渐停歇。在房间里飞转的尘土和碎纸渐渐落地。内特松开薇科,看着她瞪大的双眼。她的鼻孔和耳朵都有血块。眼睛淌出的鲜血顺着眼镜下沿流淌。她哭出的是血泪。

   薇科抬起手,抚摸他的面颊,拿开的手指被染成红色。他也在流血。内特捏了捏她的胳膊,亲吻薇科的额头。她整张脸只有额头没沾上鲜血。

   “大家都还好吧?”他喊道。几个人咝咝吸气,内特意识到经过刚才的噪音洗礼,他在扯着嗓子喊叫。他压低声音,再次问,“有人受伤吗?”

   克里夫松开黛比,他们都竖起大拇指。克里夫和黛比的鼻子和嘴里都淌出鲜血。曼迪在两人之间缩成一团,但内特看见她的耳朵也在流血。

   他望向蒂姆。蒂姆像是硬派吸血鬼电影里的怪物。暗色鲜血沾满下半张脸和T恤前襟。他将一把枪插进腰带,另一把还是指着安德鲁。他对内特点点头,竖起大拇指。

   “又要换玻璃了。”奥斯卡嘟囔道。他用手背擦擦鼻子,鲜血涂满了上嘴唇和面颊。

   书架动了动,罗杰和希拉从身上推开书架。罗杰的胳膊上有一道割伤,额头有一块渐渐肿起的瘀青。希拉的大腿上插着一块匕首大小的碎玻璃,但流血不多。两人脸上都有血。

   “那是什么?”罗杰吼道,“那他妈的是什么?”

   安德鲁清清喉咙。他的鼻子底下有几滴血,但并不多。“布拉德伯里姨妈死了,不过你们似乎都不在乎。”

   “是不在乎,”蒂姆说,“你闭嘴。”

   “我们死定了,”克里夫说,“那东西再回来,我们——”

   “坚持住,”内特说,“先别放弃。”

   “安静!”奥斯卡吼道,“你们都给我安静!”

   吼叫的音量带来片刻寂静。内特忽然想到这儿太安静了,但他不确定为什么。

   “听我说,”奥斯卡说,“我们会安全的。有办法修复,我们能回去。只需要——”

   一条粗大的触须撞破剩下的窗框,卷住他的头部,将他拖走了。

   68

   曼迪在尖叫。触须消失之后,她从灵魂深处发出的尖叫声还久久不息。在一次和一次号叫之间,她拼命吸气,蒂姆听声音知道她尖叫用掉的气息比吸进去的更多,因此她很快就会停止尖叫。

   奥斯卡个头不高,但蒂姆估计他至少也有两百四十磅重。上次见到一个人这么轻易消失,还是在跳伞训练的时候,受训者走出舱门,还没等你看清就已经无影无踪。电影电视里的降落总仿佛很慢,那只是因为缺少参照物而已。事实上很快,比高速公路飙车还快。

   触须抓住奥斯卡拉走就有这么快。

   曼迪的尖叫变成嘶哑的叫嚷,最后变成呜呜哭泣。黛比像哄小孩似的抱着她前后摇晃。

   “他被杀了吗?”克里夫问,“他死了吗?”

   “拉他出去不是为了拥抱他。”罗杰答道。

   内特走向窗口,薇科抓住他的手。她没有拽着内特后退,而是跟着内特走向窗口。

   蒂姆望向囚徒。安德鲁仍旧满脸狂喜。他那种笑容和眼神属于准备服毒集体自杀的教徒。蒂姆走向窗户,但时刻确保枪口指着安德鲁——并不难,因为九成家具已经贴在对面墙边。他望向窗外的荒原。

   乌贼/鲸鱼怪物不见踪影。内特探身出去抬头左右看看,突然收回脑袋。他又把脑袋伸出去,花了点时间张望。

   “走,”他说,“去屋顶。”

   罗杰的下巴险些脱臼,“你疯了吗?你想出去?”

   “不安全。”黛比说。

   “尤其是去没有遮蔽的高处。”克里夫补充道。

   内特耸耸肩,“我们需要多观察一点情况,”他说,“威尔玛,你去不去?”

   “当然,夏奇。”

   希拉站起身,咬牙皱眉,挤出勇敢的表情,“我以为我是威尔玛?”

   “退下,贱人,”薇科说,她露出笑容,“你是戴芬,自己搞定吧。”

   “你是认真的?”罗杰摇头道,“你要上去?”

   “上去还是留下?”内特问。

   罗杰和希拉对视,“我加入。”

   他们走向房门,蒂姆抽出腰间的手枪,递给内特。“以防万一。”

   “能防什么?”内特问,“枪里是核弹?”

   “抱歉,不是,只是普通空头弹。”

   “那就没什么用处了。”

   通往屋顶的防火门像是被堵住了。他们四个人站在楼梯上使劲推。门的另一边非常沉重。门挪动了几英寸,然后又是几英寸。他们看见红砖散落在屋顶上。有些还靠水泥三块四块地连成一片。

   “机房好像塌了,”薇科说,“是怪物撞的?”

   “最大那只掀起的风很可怕,”罗杰说,“说不定只是风而已。”

   门又打开了两英寸。“我觉得我能挤过去。”希拉说。

   “继续推。”内特说。

   “为什么?”

   “假如我们必须尽快离开屋顶,那就不能一个一个挤过去。”

   “喂,”一个声音在楼梯间里回荡,像是不太成功的低声旁白,说话的似乎是克里夫,“摩擦的声音是你们弄出来的?”

   “对,”薇科喊道,“我们卡住了。”

   “酷,”克里夫说,“只是想确定一下。”

   他们露出苦笑,再次用力去推。门打开了两英尺。罗杰用背部抵住门,抬起双腿贴着门框。他闷哼一声,使劲向后推,门又开了七八英寸。“够了吗?”

   内特点点头,“我看可以。”

   他首先走上光秃秃的屋顶。木质凉台连同桌椅都已消失。沥青纸被成块撕开。一根金属通风管道断成了几截。

   他们转了一圈,扫视各个方向的天空。罗杰首先发现怪物,指给其他人看。他们一起望向北方。

   乌贼/鲸鱼怪物在两英里之外。它们提升高度,正在飞越仿佛沙漠的巨大沙丘。较小的一只怪物向下俯冲,用触须拔起一棵棕榈树。从屋顶的角度看不太清,但怪物似乎吞掉了一整棵树。怪物群转向东方,沿着一道山脊飞翔,那道山脊来自远处的山丘,经过卡瓦奇大楼向南方延伸。怪物俯冲下去,离开他们的视野。

   内特盯着那道山脊,等待怪物重新出现。他眯起眼睛,试图看清远处的某个东西,他很难分清那东西与无穷无尽的灰色天地。那东西位于山丘顶端,越向上就越细。“你们能看见那个吗?”

   薇科从眼镜上沿望过去,“我看见了什么东西。”

   那东西似乎在反光,但内特不敢确定,也许只是因为他看得太用力。他尝试用几棵孤零零的棕榈树估计它的距离和高度,结论是那座塔高十五到二十英尺,也就是宽约十英尺。

   希拉跳着走过来。那块玻璃还插在腿上,但流血似乎不多。“看上去很古老。”她说。

   “为什么?”内特问。

   她耸耸肩,“只是看轮廓,但也可能是我估计错了。”

   “它们似乎不回来了。”薇科说。

   内特扭头张望,“前提是怪物只有这几只。”

   罗杰趴在栏杆上,“看见凉台了。”他朝底下摆摆头。

   断裂的木板和横梁立在荒芜的土地上。木架在山麓脚下散开,碎屑一路向北而去。一张甲板躺椅侧躺在一片狼藉之中。

   内特望向远方,“能看见奥斯卡吗?他的衣物?他的……碎片?”

   “我觉得,”希拉想了想,说,“要是吃掉他的是那些怪物,恐怕根本不需要咀嚼。”

   “不需要归不需要,”罗杰嘟囔道,“但说不定嚼着好玩呢?”

   “要是什么也找不到,那么说不定他还活着,”内特说,“这会儿还不能算他已经死了。”

   他们盯着凉台看了一会儿。薇科摘掉眼镜,用衬衫擦掉血迹。“好吧,”她说,“你们不说我说。你们都听见那东西说话了,对吧?不是我的脑袋出问题了,对吧?”

   “我也听见了。”内特说。

   “险些尿裤子。”罗杰点头道。

   “我也是。”希拉说,这次她面无笑容。

   “它们能看见我们,这点毫无疑问。”内特说。

   “对,而且有智慧,”薇科说,“它们会说英语。”

   “我不这么认为,”希拉说,“我不想说得这么新纪元,但它们似乎能直接对我们的意识说话,不觉得吗?心灵感应?”

   罗杰耸耸肩,“声音很响,”他说,“非常响。”

   “确实有可能是直接对大脑说话的,”内特说,“这就能解释七窍流血了。”

   罗杰点点头,“有道理,对大脑做手脚能让鼻子流血,好像在什么书里读到过。”

   “你读书?”薇科说。

   “等车……”罗杰说,“去你的。”

   “我想说的是,”希拉拍了罗杰的肩膀一巴掌,“我不认为我们听见了英语。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感觉,但出现在我脑袋里的与其说是……呃,字词,不如说是许多意象。”

   薇科点点头,“我也是。就是很多念头,都有关‘食物’‘猎物’和——”

   “牲畜,”内特说,“它叫我们牲畜。”

   “所以我们是汉堡包。”罗杰说。

   “不,”薇科点点头,“所以我们是农场养殖的东西,是汉堡包的原料。”

   他们望着北方的群山看了几秒钟。

   薇科走向大楼后侧。希拉一瘸一拐地走向机房,罗杰跟着她。内特用视线跟着怪物的踪迹。破碎四散的凉台留下了半英里的路标。他扫视各个方向的地平线。他不认为怪物能偷偷摸上大楼,但他不确定要是这会儿看见怪物,他们几个人能不能逃得掉。

   希拉把半块砖头扔进墙上的一个窟窿。砖头“咚”的一声砸中什么机器,然后掉进了电梯井,那声音渐渐消散。希拉扭头看着他们,“那些隧道有没有一起过来?隧道算不算这幢楼的一部分?”

   “不知道。”内特说。

   “也许是个躲藏的好地方。”

   “是个等死的好地方,”罗杰说,“要是怪物压垮大楼,甚至只是落在大楼上,我打赌那些隧道就会塌陷,”他走到内特身旁,朝天空扬扬下巴,“不觉得自从我们来到这儿,太阳就没动过地方吗?”

   “你似乎是对的。”

   罗杰朝远处的沙丘打个手势,“注意到山丘的形状了吗?”

   内特顺着他的手势望过去,“什么意思?”

   “这儿看不到其他的建筑物,但地形和咱们的世界非常像。我们还是在同一座山丘的半中腰。前方的连绵山脉怎么看怎么像好莱坞山。”

   内特研究着地形,发现罗杰没说错。山丘被腐蚀成了砂土,但从公寓看见的峰峦起伏依然如故。他甚至还能认出格里菲斯公园观景台所在的那一小块高地。

   “从那儿往右的山脊?应该是佛蒙特大道,”罗杰朝另一个方向挥舞手臂,“是整个好莱坞。敢打赌走个几英里就能看见大海。”

   “对,”薇科在屋顶的另一头说,“但海里有什么呢?”

   “什么都没有,”内特说,“它们是这儿最强大的生物,对吧?其他东西都死了。”

   “不是死了,”希拉说,“被杀,被吃掉。那些鲸贼怪吸走了整个世界的生命。”

   薇科歪着头说:“鲸贼?”

   “鲸鱼乌贼,”希拉说,“名字蠢一点儿,就不那么难以接受了。”

   “那就叫鲸贼好了。”罗杰说。

   门吱嘎轻响,他们都跳了起来。克里夫走上屋顶,“有麻烦了,”他说,“机器停了。”

   薇科瞪大眼睛。“什么意思?”内特问。

   “就是停止工作了。电火花、嗡嗡声,全都停下来。自从那个巨型怪物飞过,”克里夫花了几秒钟深呼吸,放慢语速,“机器就不再保护我们了。”

   69

   内特沾湿纸巾,擦掉脸上的血迹。“盘点一下现状,”他说,“我们有些瓶装水,马桶水箱里的水也够用。电没有断,说明隧道里那些东西也过来了,因此我们有一小段时间不必担心食物。冰箱都会正常工作,所以我们撑个几天问题不大。”

   他们回到克里夫和黛比的公寓里。众人扶起几件没有损坏的家具,这样总算有地方坐了。曼迪蜷缩在沙发一头,双臂抱着两腿默不作声。姨妈和两个男人的尸体被拖到了视线之外的休息室。

   “然后呢?”希拉坐在沙发的另一头。之前她脱掉长裤,让蒂姆拔掉大腿上的玻璃。拔玻璃的时候,她紧握住罗杰的手。蒂姆用几滴强力胶封住伤口,用克里夫的家庭急救包里的纱布和绷带裹住那条腿。血肉模糊,但情况总算没有恶化。

   “然后我们就回去了,”内特说,“肯定有办法逆转他们做的事情。奥斯卡很确定,所以我也很确定。”

   “奥斯卡死了,”安德鲁跪在厨房口的地上,“他已投入至高神的怀抱。”

   “我觉得你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了解这件事。”内特对被绑住的安德鲁说。

   安德鲁一脸得意。

   内特扭头看着邻居们,“他或许还在某处等我们去救他。我们不能肯定他已经死了。”

   “我们不知道他有没有死,”克里夫说,“妈的,就算没死,按那些怪物飞行的速度,他说不定已经在几百英里之外了。”

   内特点点头,“我知道,但我认为我们需要确定一下。鲸贼飞到山脉旁的一道山梁后头去了。它们的巢穴说不定就在那儿。”

   罗杰擦掉从耳朵里流出的最后几滴血,“你有什么想法?”

   “我认为我们留下几个人研究蒂姆房间的所有图表,也许能发现线路图和真实机器之间的联系,搞清楚怎么重新开动机器。剩下的人去那道山梁找奥斯卡,要是什么都没有就回来。要是有所发现,我们到时候见机行事。”

   “怎么去?”希拉问,“我们没有车,这儿也肯定没有巴士。”

   “那就感谢上帝赐我们地铁吧。”薇科开玩笑道。有几个人笑了几声。

   内特微笑道:“大楼里有四五辆自行车,对吧?外面是沙地,但看上去应该足够硬,骑车没问题。我们一小时左右就能骑到山梁。回来是下坡,需要的时间更少。”

   “我们也可以就地等待。”蒂姆说,他用白色胶带固定住希拉的绷带,“顶多一小时,有人就会报告官方说我们失踪了,那头会有很多聪明人寻找我们。”

   “宣布失踪好像至少要等三四天。”黛比说。

   “绝大多数人没有受到二十四小时的密切监视,”蒂姆说,“要是绿色金牛里的朋友或他的小组成员有六十分钟看不见我,保准会闹得漫天狗屎——原谅我的用词。”

   “呃……”罗杰说,“那位朋友好像死了。”

   蒂姆的脸一下子吊长,“什么?”

   罗杰朝大楼前方摆摆头,“我跑回来的路上看见的。绿色金牛的气囊爆开了,上面似乎有血。”

   “另外,记住奥斯卡说的,”内特说,“卡瓦奇大楼还在洛杉矶。钥匙仍旧在锁里。我敢打赌那头看上去一切照常。事情发生的时候我们在楼里,所以我们才来错了地方。”

   “我回来的时候看见好多诡异的光,”罗杰说,“有人看见了。”

   内特摇头道:“我想我们恐怕只能指望自己。我们有食物,但不足以坐在这儿什么都不做。”

   “你说得对,”蒂姆说,“不是我不想救奥斯卡,但我不认为出去是个好主意。”

   内特点点头,“也对,你认为我们应该怎么做?”

   “照看这幢大楼和这台机器是奥斯卡的工作,”蒂姆说,“咱们去他的房间找找,看有没有示意图或使用手册之类的东西。他知道的多半比我们多。妈的,搞不好他家门背后就贴着重启指南。”

   70

   克里夫用毛巾擦着手。尸体没有流多少血。他以为走廊和楼梯上会血流成河,其实和拖着漏水的垃圾袋下楼没什么区别。

   这个念头在他脑海里转动片刻,他空荡荡的胃部又翻腾起来。他停下脚步,重新控制住思绪。这会儿大家最不需要的就是又有一个人失控。他慢慢地深呼吸几次,想着黛比,构思该怎么重建家园。

   和天底下其他的脏活儿没什么区别,他这么告诉自己。高中时他洗过盘子,大学时当了两年门房。两份工作都有许多麻烦事需要处理,诀窍就是在你和你不得不触碰的东西之间保持心理距离。

   天哪,现在要是能喝一杯就好了。

   安德鲁的反手拳打得他这会儿还隐隐作痛。克里夫用牙齿碰了碰一边的臼齿,感觉牙齿稍微有点松动。

   搬动块头比较小的男人不成问题,他们比克里夫重不了多少,所以只需要捆住脚踝(这是蒂姆教他的诀窍,琢磨蒂姆为什么会知道和蒂姆做过多少次这种事毫无益处),拖着尸体走过休息室,然后下楼梯就行。刚开始动作有点慢,不过第一具尸体的脑袋一级一级台阶磕下去也没磕碎头壳,克里夫也就放手大干了。

   大块头比较麻烦。多出来的分量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他的身体很不对劲。他的眼睛很大,嘴巴太宽,但还不止于此。克里夫抬起尸体的双腿去捆脚踝,双腿弯曲的位置也不对。膝盖太高,胯骨太松。手指太长——虽说不到异形怪物那种长,但已经够长了,尤其是被蒂姆掰断了两根手指的左手。

   克里夫的几个朋友经常打电子游戏,他们有个术语叫“恐怖谷”。那是个心理学阈值:事物看上去非常像人类,但还是有足够的细节使得它不是人类,所以有些假人让你毛骨悚然,而另一些不至于,这也是电脑制作的怪物比人更真实的原因。

   大块头男人就落在恐怖谷里。活着的时候,他的体貌特征近似于人类但又不完全像人类。他非常让人毛骨悚然。安德鲁介绍过他的名字,但克里夫看了第一眼就决定叫他“格伦德尔”。

   从这个方面说,处理老妇人比较容易。你不可能误以为她是普通人类。她的脸仿佛套上人皮面具的青蛙,白灰色皮肤滑溜溜的像是鳗鱼。死后,她的整个身体像是泄了气,你很容易看清她的身体比例有多么失调。

   五具尸体摆成一排。大楼背后有好大一片混凝土悬崖。大部分水泥跟他们一起来到了这边,后围栏却没有,所以楼后到地面有十英尺的落差。

   克里夫擦掉老妇人留下的黏液,把毛巾扔在她的尸体上。想到黛比会碰这块毛巾或者用它擦洗碗碟,他的胃里又是好一阵翻腾。

   奥斯卡的门背后没有重启指南。他们发现这套公寓占据了大楼的整整一角。三层楼板由雕花的螺旋楼梯连接。罗杰搜索位于顶层的卧室,内特负责厨房,薇科是底楼的办公室。他们翻了两次。

   薇科跺着脚爬上楼,熟铁楼梯在脚下铿锵作响。“可恶,”薇科对内特说,“他怎么会没有电脑?住茅草屋的人都有笔记本电脑。”

   “他没电脑也许是有原因的,”内特说,“他的公寓说不定位于磁力线交会点,也可能是机器的什么组成部分。电脑在这儿不能运行。”

   “也许他就是一辈子没碰过电脑的老古董,”薇科叹道,“我们恐怕不会找到任何线索。”

   “我们才找了多久,一个小时?”

   她点点头,“对,我们花了一个小时搜查这三个房间,只找到这个钥匙环。”

   办公桌的顶层抽屉没有上锁,薇科在那里找到了奥斯卡的支票簿和那个钥匙环。大部分钥匙是各套公寓的,钥匙别着的纸板圈上写有房间号码。有四枚互不相同的钥匙用黄色胶带缠在一起,其中最大一枚上别着马尼拉纸的标牌,用蓝墨水写着14。内特想到其中一枚钥匙能开的挂锁还在飞向异域双星。

   还有奈特夫人。

   “也许你说得对。”他说。他翻遍厨房和书架,甚至拆散了沙发。

   “楼上什么也没有,”罗杰顺着旋转楼梯下来,“床底下的箱子里有些老照片。很多二战的坦克资料。我翻遍了衣柜和壁橱,找到几封旧信件,还有从八十年代起的纳税记录,”他耸耸肩,“但没有我们想找的东西。”

   “马桶水箱呢?”内特问。

   罗杰摇摇头,“查过了。”

   “肯定有什么东西,”薇科说,“你负责管理这些东西,怎么可能不留下任何文字资料?”

   “要是非常重要,他说不定会文在胳膊上,”罗杰说,“谁知道呢?”

   “或者,”内特说,“也许他只知道‘十万火急就拉下这个拉杆’之类的,”他摇头道,“这大概是棺材上的最后一根钉子了。”

   “兄弟,”罗杰说,“别这么丧气,”他摇摇头。

   “不好意思,”内特说,“咱们只能出去想办法找他了。要是运气够好,他还活着,能告诉我们该怎么离开这儿。”

   71

   薇科、罗杰和蒂姆本来就有自行车。内特在楼后找到一辆用铁链锁在排水管上的。他用克里夫的榔头砸开锁,存心不看那几具尸体。一小时后,他们站在楼前台阶底下。内特抬头看着天上褪色的太阳。根据他的生物钟,现在应该快到午夜了。

   “来吧,”罗杰说,“你先走。”

   内特扭头看他,“怎么,你害怕一段三英尺的陡坡?”

   “不是害怕,”罗杰说,“只是我不是带头的。”

   “既然你们总说我是,那你就下去吧,我把自行车递给你。”

   罗杰又看了看最后一级水泥台阶底下的地面——像是沙滩,但又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沙粒太大,颜色太灰。仿佛有谁按照道听途说的描述,试图制造一片沙漠。

   “要是有沙虫什么的怎么办?”

   “沙虫?”内特问。

   “大型蠕虫,能像游水似的穿过沙地,”罗杰的胳膊上下起伏,画出平滑的波浪线,“或者《星球大战》里的大怪物。要是一下去,沙地就变成了深坑,底下是一张大嘴?”

   “那东西其实叫萨拉克。”薇科说。

   罗杰嗤笑道:“死宅。”

   “胆小鬼,”薇科说。

   “我只是——”

   “天哪。”蒂姆说。他走下台阶,落地时溅起一团沙尘。“该死的太阳动也不动,但要等你们两个长大,估计天都黑了。”

   薇科低头看着他,“没有沙虫?”

   “给我自行车。”

   内特和罗杰把自行车一辆一辆交给蒂姆。内特跳下去,然后是薇科,最后是罗杰。内特骑上自行车,指着东北方向说,“我们一直骑到那道山梁有两个好处:第一,地势比较平缓,比起横穿整片盆地,走这条路爬坡轻松一些;第二,也能让我们在到那座高塔前仔细看看情况。”

   “通常我会说地势越高就越显眼,”蒂姆说,“但其他地方反正也藏不住人。”他望着偶尔点缀有一两棵树和半掩石块的荒原,“要是鲸贼再飞回来,那咱们就死定了。”

   “就算它们不来追我们,我们也会被气流掀得飞来飞去,摔断几根骨头都是小事,”薇科说,“那就像被卷进一场龙卷风。”

   希拉在梁架顶端坐下,伸直受伤的那条腿。她和罗杰咬了阵耳朵。罗杰拍拍腰间的手枪,作势要拔枪。

   “罗杰,”蒂姆吼道,“别玩武器。”

   罗杰的手立刻抽了回去,“对不起。”

   蒂姆回房间取来了他的小军火库。每个人腰间都别着一把枪,蒂姆的绑在大腿上。克里夫在楼上端着莫斯伯格霰弹枪看守安德鲁。蒂姆解释说枪里装的是豆弹,所以要开枪的时候,克里夫不用犹豫。

   就过去这几个小时内特对蒂姆的了解而言,这番解释不怎么让人信服。

   希拉挥手和他们告别,“当心,这地方很古怪。”

   “眼光不错,”薇科说,“怎么看出来的?”

   “贱人,”希拉说,“我是认真的。我感觉在这儿很容易迷路。直线不对劲。”

   内特望向她,“什么不对劲?”

   “直线,”她重复道,“交会点。一根根直线都对不上。”

   蒂姆点头道:“我也发现了,但我想不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还是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罗杰说。

   “交会点,亲爱的,”希拉说,“知道物体越远就显得越小,之间的距离也显得越近吧?比方说笔直马路的两侧会看上去在地平线相交。这就是交会点。”

   “哦,这个我知道,”罗杰点头道,“那么……?”

   希拉望向荒原,指着群山说,“看那些直线、角度和交会点……在这儿都对不上,”她说,“很难确定,因为参照物太少,但透视关系看上去都是错的。”

   “怎么可能?”薇科问,“我是说,弄乱一幅画里的透视关系很容易,但现实世界怎么可能?”

   希拉耸耸肩,“我不知道。多维几何学什么的吧。还好大楼里看上去都很正常,”她朝山梁摆摆头,“路上记住我说的话。”她又亲了罗杰一口,然后笨拙地站起身。

   他们出发了,穿过山麓去往那道山梁。

   他们骑了一刻钟左右。他们听到的声音只有自行车链条的嗖嗖声、齿轮偶尔碰撞的咔嗒声和骑过沙地时自己的喘息声。

   “很安静。”蒂姆说。

   “太安静了?”内特问,他想到卡瓦奇大楼墙里的沉默机器。

   “对,说起来,”蒂姆说,“我们平时习惯了一定的噪音,但这儿什么也没有。”

   “我们在一片沙漠里。”薇科说。

   “我进过沙漠,”蒂姆说,“真正的艰苦沙漠。声音丰富得你不敢相信。风吹,沙丘移动。你能听到几英里以外的声音,所以你的耳朵闲不下来。但这儿什么都没有,完全没有。”

   “我感觉到风吹。”罗杰说。

   “你的脸感觉到气流,是因为我们在移动。不是一码事。相信我,这儿只有我们弄出来的声音。”

   “又是一个值得注意的问题。”内特说。

   “嗯,对,”蒂姆说,“还有,沙地刚好松软得足以让我们留下印记。”他扭头去看通向大楼的四道车辙。

   过了几分钟,薇科骑着自行车靠近蒂姆。“相对我们而言,那座塔没怎么移动,”她说,“说明它比较靠近山梁,对吗?”

   “我明白你的意思,”蒂姆说,“视差问题。不过你还记得希拉说的吗?这儿的透视关系不太对劲,所以你看到的也许毫无意义。”

   薇科对着自行车点点头。她望向前方的内特,惊呼,“妈的!”

   内特突然跳到了前方半英里之外。他跨在自行车上两脚着地,扭头张望,朝他们挥手。

   “他怎么一下子跑到那儿去了?”薇科叫道。

   蒂姆摇摇头,“几何异常,没忘记吧?”

   薇科扭头去看。罗杰的车轮刚才就贴着她的自行车,一转眼他却落下了上百码。她看着罗杰比着嘴型说“活见鬼了”,然后趴在车把上猛蹬——也许他不是比着嘴型说的。卡瓦奇大楼成了地平线上的一个黑点。

   “当心!”蒂姆喊道,声音很遥远。她连忙回头,发现蒂姆在几十英尺开外。没等她的视线转向前方,她就撞上了内特,两人同时倒地。

   内特疼得叫了出来。他的自行车压住他的一条腿,薇科又压在那辆自行车上。她手忙脚乱地想起身,他皱着眉头说:“慢点儿。”

   “对不起。”

   罗杰在离他们几英寸的地方刹车停下。“妈的,”他说,“轰的一声你就出现在眼前。”

   “‘轰’的一声形容得好。”内特说,他咬住自己的嘴唇,薇科慢慢移动重心。罗杰扶起薇科,内特从缠在一起的两辆自行车下爬出来。

   蒂姆走近,“对不起,我想叫你停下来着,但一转眼你们蹿出去了很远。你没事吧?”

   “也许撞青了几块,”内特说,“不碍事。我运气不错,正好倒在沙地上。”

   薇科“扑哧”一笑,罗杰咧开大嘴。内特拍掉身上的灰尘,大家都露出笑容。

   蒂姆朝罗杰摆摆头,“从你的角度,刚才看见了什么?”

   罗杰耸耸肩,“很诡异。不像你们突然加速怎么的。只是前一秒还领先我五英尺,下一秒就五百英尺了。就像电影里的跳跃镜头,中间的胶片被剪掉了。”

   薇科侧着头说:“你险些撞上我们的时候呢?”

   “一样。前一秒你们还在远处,下一秒就在我眼前倒地不起了。”

   “所以,”内特说,“我们不能分开太远。”

   “我们没有分开,”罗杰说,“就像希拉说的,直线在这儿不对劲。”

   “刚才我还在向薇科解释,”蒂姆说,“我认为距离有问题。我们骑了二十五分钟,对吧?”

   薇科取出手机,看看屏幕,叹道:“算你对吧。”

   蒂姆指着前方说:“现在我们应该接近山梁了。山梁离大楼顶多两英里,但从这儿看和从大楼看,它似乎并没有变近多少。”

   内特凑到薇科身旁,“电话坏了?”

   “烧坏了,”她点头道,“显示乱七八糟的。”

   内特从她肩上看着蠕动的绿色小字,“阿拉伯文吗?”

   “应该不是,”她耸耸肩,“好像是泰文和阿拉伯文混在了一起。电话预设的几种语言同时冒了出来。”

   “有点像《黑客帝国》。”

   “我们该怎么办?”罗杰说,“你觉得我们能骑到山梁吗?”

   内特望着山梁,“难说。就我们所知,如果再碰到一次刚才的……怎么说呢,空间波纹?空间扭曲?要是再碰到一次,我们也许几秒钟就会到那儿,但也可能骑一整天都到不了。”

   “或者骑一个星期。”蒂姆说。他卸下背包,在里面翻找。

   罗杰扭头张望。大楼在一英里之外。他们还能辨认出大部分显眼的细节。“要是回去路上遇到同样的事情怎么办?说不定会耗费好几天才能到家。”

   “也可能一分钟都不要,”薇科说,“要是怎样他妈的好,要是怎样他妈的不好。”

   “他妈的对。”罗杰说。

   蒂姆掏出一卷棉纱绳,一头绑在车把上,抽出一段,在内特的车把上绕了一圈,再抽出一段,走向薇科的自行车。

   “好,”内特说,“我是这么想的,我们朝山梁再骑一小时,要是没到,那就算了。我们安全返回大楼是最重要的。”

   “同意。”蒂姆说。

   “我们靠蒂姆的感觉掌握时间,”内特继续道,“因为没有其他办法了。他说一个小时就是一个小时。大家都同意吗?”

   薇科和罗杰点点头。蒂姆把绳子的另一头扎在罗杰车上。“我们之间保持十英尺距离,”他说,“如果只是视差问题,那么什么也不会发生。要是真的跳跃了,通过绳子就能知道。明白吗?”

   “总之咱们先别惊慌,”内特说,“希拉认为也许会发生这种事,事实上确实发生了。我们要是乱跑乱撞,只会弄伤自己。”他揉揉膝盖,以示强调。

   五分钟后,空间再次扭曲。薇科一眨眼,蒂姆就从最前面消失了,等眼睛适应过来,她看见蒂姆出现在前方一英里开外的沙丘旁。再一眨眼,内特也到了蒂姆身旁。

   薇科摸摸连接她和内特自行车的绳子。绳子还松垮垮的,足够她用手指勾起来拉拽。棉线没有绷紧。她顺着绳子望向前面的自行车,却看得两眼酸痛。她摇摇头,内特和蒂姆又出现在面前。

   内特扭头看她,“你也看见了?”

   她点点头。

   “大家都没事,”他说,“只是看起来诡异而已,并不会伤害我们。”

   “至少现在还没伤害。”蒂姆嘟囔道。

   72

   希拉翻着薇科打印出的资料,发现一张新的示意图。她的视线在照片和控制器阵列之间扫来扫去,用手指摸着图纸上的一条线,然后用视线扫过空中。

   “我都不知道我在干什么。”她向克里夫承认道。

   克里夫看着她,“你也许应该在他们出发前说的。”

   “反正大家也都什么也不知道,”她说,“至少我还能看懂几个符号。不过这东西实在太复杂了,明白吗?总是没等我看懂一整块就迷失了。”

   “也许我能帮忙。”黛比说。她的半边脸被安德鲁打成了青紫色。她绕过沙发,曼迪像婴儿似的蜷缩在沙发上。“念大学的时候学过点基础电工。”

   “亲爱的,这东西恐怕离基础远着呢。”克里夫说。

   “总比什么都不懂强,”希拉说,“我都不敢确定图纸是不是控制台的。说不定画的是发电机也有可能。”

   黛比摇头道:“那么多开关,肯定是这个房间。”

   希拉在沙发扶手上摊开几张图纸。“哇,”黛比看了一会儿叫道,“确实很多。”

   “是啊,”希拉说,“但我确定一个画家和一个生物化学家肯定能看懂。”

   骑车的四个人再次跳跃。这次让大家险些发作幽闭恐惧症,但绳子却没有完全变松。罗杰有点熬不住了。

   下一次跳跃使得众人看上去远隔数英里。就仿佛隧道视觉的极致形态。内特将手臂伸到面前,指甲消失在远方。

   他们来到山梁的时候,只差几分钟就到一小时。

   薇科扭头张望,看见了卡瓦奇大楼。大楼在一英里左右之外。在大楼看,山梁并不比屋顶高很多,但此刻她却在俯视大楼。她估计这是这个世界的又一个花招。

   内特看着有冠顶的高塔。站在这里,高塔明显位于山梁的另一头,而不是在山梁上。扭曲的透视关系使得他们难以确定高塔的尺寸,尤其是高塔周围没有参照物可供对比。

   “它并没有反光,”内特说,“而是有点……雾蒙蒙的。”

   “对,”罗杰说,“这是搞什么名堂?”

   “有可能是烟。”蒂姆边解开自行车边说。

   “也许只是光照。”薇科说。

   内特摇头道:“如果是光照,那么光从哪儿来?”他跳下自行车,把车子放平在沙地上。

   蒂姆按住内特的肩膀,让他蹲下。“别起来,”他说,“要是那儿有东西在看,背后的天空会衬托出你的轮廓。”

   他们卧倒,用手和膝盖爬完通往山梁的最后一段距离。内特觉得有一撮浮尘钻进衬衫,摩擦着腹部。在他的脑海里,那不是沙子,而是边缘粗糙的小块碎玻璃,就像防风玻璃粉碎后留下的残渣。摩擦皮肤的感觉太干燥。他害怕那东西会吸走皮肤上的水汽。他尽量不去想沙子钻进裤子,碰到下体会是什么结果。

   他们的脑袋探出山梁,看清了那座高塔。

   “我操。”罗杰低声说。

   73

   “我觉得我们完全弄错了。”希拉说。她看着安德鲁。安德鲁坐在那里,闭着眼睛,下巴顶着咽喉,无声地动着嘴唇。“他也完全不懂电学,只是冲进来扑向那些控制器。”

   扑向画布

   她想象自己开始作画。画刷伸出来,触碰画布中央。

   “好吧,”希拉说,“美学和人机工程学。我们都喜欢以最简单的方式做事。这是人类的天性。”

   克里夫和黛比交换一个眼神。黛比耸耸肩,“有道理。”

   希拉低头又看了一眼还在祈祷的安德鲁,用没受伤的那条腿在控制台前站稳。“你说他当时站在这儿。安德鲁和我身高相同。因此,如果我要随手拨动开关——”

   她伸出手,停在离肩膀高度差一点的地方。

   “——我找的多半就是这附近的某个开关。”希拉凑近控制台,仔细研究一个个蒙尘的开关。它们都很大,由不锈钢铸造,顶端做成方形。有几个的支撑杆包着已经部分碎裂的橡胶。

   “他们每个人都动了控制器,”黛比说,“大部分是安德鲁,但其他每个人都至少碰了一个。”

   希拉上下扫视控制台。她望向黛比,“你们有手电筒吗?”

   “应该有。”

   克里夫点点头,“你看看工具柜。左手边最顶层抽屉里应该有个微型镁光。”

   黛比找到手电筒,扔给希拉。希拉用光束在控制台上照来照去,然后贴近控制器,俯视成排的开关。大部分开关上都积累了一个世纪的尘土和黑灰。

   其中三分之一在光束下闪闪发亮。

   “好,”她又瞥了安德鲁一眼,“他知道他没有多少时间。也许会有人路过,听见乱哄哄的声音,说不定会报警。最简单便捷的办法是随便拨动开关,对吧?向上抬不符合人机工程学,所以他肯定是全都推了下去。”

   黛比点点头,“有道理。”

   希拉指着一排排控制器,小心翼翼不碰到开关。“鲸贼吹走了灰尘球,但有不少开关上的灰尘完全被擦掉了。光束照到的时候看得最清楚。这些开关很干净。有几个上面甚至有污痕,就像手指上的油污。”

   他们望向安德鲁。他低着头,但嘴唇不再翕动。克里夫举起霰弹枪,瞄准他的脑袋。

   “还有这个旋钮,”希拉用手电照着它,“积灰的位置在底下,而不是朝上,因此它差不多转了一百八十度。”

   “你确定?”克里夫问。

   “他妈的非常确定。”希拉说。她从控制台前慢慢后退一步,“估计需要一点时间,但我想我能搞清楚机器被那个阉货关闭前,各个开关都在什么位置上。有纸吗?拍纸簿之类的就行。”

   “当然,”黛比说,“我有打印纸。”

   “很好,还要一支削尖的铅笔。”

   山梁另一头地势陡峭。这是个巨大的陨石坑——也可能是挖掘场,至少深半英里。对面消失在地平线上。

   坑底中央直通天际的是那座高塔。之所以模糊,是因为它真的很远。

   高塔大致呈方尖碑形状,就像六边的华盛顿纪念碑,外墙雕满了涡旋和图案。顶上的横档竖栏非常眼熟。从他们的位置都能看清楚,因此每一段都至少有五六十英尺厚,就像支撑高架路的巨塔。

   内特隔了几秒钟才想到,这座高塔很像放戒指的巨型珠宝架。

   他试着估计塔的高度,但塔附近没有可以充当比例尺的东西。塔底有几个较小的方尖碑,还有一些房屋和厅堂,看上去像是蔓生的城堡或一个小市镇。内特没有看见哪怕一扇窗户。这些建筑物的边缘有一道拱门,相比之下看上去很小,但说不定也高达一百英尺。

   他收回视线,落在斜坡的半中腰。他险些叫出声来。蒂姆连忙捂住他的嘴。

   他们底下几百码的地方蹲伏着一排男男女女。他们的皮肤是革质的,头发乱蓬蓬地梳成脏辫。大多数人手脚着地,刨着沙地。有几个人背着石块。

   “他们是人类,”薇科看见他们,压低声音说,“这儿有人类?”

   “怎么可能?”蒂姆说。他打开背包,取出两副小望远镜,递给内特一副。“这儿没东西吃,没水喝。”

   “也许都在城堡里,”罗杰说,他指着那些建筑物说,“说不定有《星际迷航》的食物复制机和其他东西。”

   “他们不像有多先进,”内特说,他用拇指拨动转盘,把眼睛贴在镜片上,“我觉得他们都是裸体的。”

   “你说真的?”罗杰问,他沿着斜坡向下看。

   “不,”蒂姆也端起了望远镜,“不完全是。他们戴着领圈。金属领圈。”

   他们过了几秒钟才领会到这句话的意思。“让我看看。”薇科拿过内特手里的望远镜,把眼镜推到额头上。罗杰伸手问蒂姆要,但蒂姆没搭理他。

   “没看见领圈上有锁,”蒂姆说,“但能看见旧伤。要我猜,领圈是固定在他们身上的,不可能脱掉。”

   “你看见了……监工之类的吗?”内特问,“看守?”

   蒂姆摇头道:“还没有。”

   “你们看,”薇科说,“他们下颚的轮廓,很像大猩猩。女人也一样。而且眉头很粗。”

   “眉毛?”罗杰问。

   “不,底下的眉骨。颅骨的一部分,”她摇头道,“很像尼安德特人。”她把望远镜还给内特。

   “原始人他妈的怎么会出现在这儿?”罗杰问。

   “很像,”蒂姆说,“不代表就是。”他停了停,“看守不是人类。”

   “在哪儿?”

   蒂姆没有抬起手,也没有将手伸过山梁边缘,只是用手指指给他们看,“看底下那群人。里面有个大块头。靠近中央的地方。不容易看清,因为他的披风和沙地是一个颜色。”

   内特前后扫视,视线两次掠过那东西,好不容易才在沙地背景上瞥见它的动作——几乎无影无踪。

   看守高大瘦削,比原始人至少高两三英尺,它缩着肩膀,所以很难确定到底有多高。它身穿沙色的披风,兜帽遮住大半张脸,不过内特在兜帽下看见了一个尖下巴。嘴里露出针一般的尖牙,长得合不拢嘴。眼睛在兜帽下闪闪发亮,其他细节就看不清了。

   一根长矛靠在看守的身上,它的两只手叠放着,轻轻抓住矛杆。手指和指节的颜色和纹理都像湿黏土,与下巴一样。

   与老妇人的皮肤一样。

   看守的另一只手在身旁抽动。动作像是人在计数,当然也有可能只是紧张的抽搐。

   内特脑袋里的齿轮卡住片刻。他拿开望远镜,又放回眼前。他又拿开望远镜,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看守用两只手抓着长矛。

   看守还有一只手在身旁抽动。

   “不可能。”他说。

   “还有一个,”蒂姆的眼睛贴在望远镜上,“还有一个。天哪,有几百个。说不定更多。”

   “胳膊?”内特问。

   “都一样,”蒂姆说,“而且功能正常,不是突变畸形之类的。”

   “什么?”薇科说。

   “所有看守都多一条胳膊,”内特说,“就像大楼的蟑螂。”他把望远镜递给薇科,薇科端起望远镜。

   “我估计底下的奴隶有六千左右,不管他们是不是原始人,”蒂姆说,“看守至少有五百个。”

   以成排的奴隶和监工为参照物,内特估计高塔在两英里之外。他心算片刻,想到爬上鲁尼恩山峡俯瞰洛杉矶的时候。高处的视野给了他一定的距离感。如果他没算错,塔底的建筑物离这儿有一英里多点。塔底层的直径接近四分之一英里,高度是直径的六倍。

   它显得朦胧,不仅因为距离远,还因为顶端伸进了云层。

   “我们下不去,”蒂姆说。他放下望远镜,摇头道,“算上坑壁,我们要通过两英里的开阔地,而底下每隔一百码就有一个看守。就算有机关枪和一箱手雷我也不想尝试。妈的,有空中支援都很难攻进去,”他翻个身,滑到山梁边缘底下,“哪怕我们进去了,那片建筑物也比得上四五个五角大楼加起来,花上几年也找不到奥斯卡。”

   “该死。”薇科说,她一只手拿着望远镜,另一只手去摸手机。

   “有电话?”罗杰问。

   “我也想啊,”她解开屏幕锁,屏幕上流淌着乱七八糟的文字。她看看手机,然后又凑近望远镜,“一样的。”

   内特看着手机屏幕,“什么?”

   “屏幕上弯弯曲曲的文字,”薇科说,“看不懂的那些东西。塔身上也都是。到处都是。底下的建筑物和……”

   薇科哽住了。她向他们伸出望远镜,顺着斜坡向下滑,她低下头,眼镜落回原处。

   内特伸出手,薇科抓住他的手,“你没事吧?”他问。

   “发现奥斯卡了。”她眼神惊恐。

   蒂姆一翻身又爬了回去。

   “真的?”

   “真的,”薇科说,“大半个他。”

   “妈的。”罗杰嘟囔道。

   蒂姆用望远镜扫视坑底,“哪儿?”

   薇科把眼镜推上去,用手掌揉着双眼。“塔的左手边有个像是带筒仓的大谷仓,再过去是个拱顶,然后是一片广场。他就在那儿。”

   内特接过望远镜,跟着蒂姆爬上去。他找到了谷仓和背后的拱顶。有一段带顶棚的宽敞步道(更像加盖的六车道公路)通往一片用粗鹅卵石铺就的巨大广场。步道尽头有几个小方尖碑,出口向外几十码的地方,黑色石块上有一小团白色。他转动对焦旋钮,那团白色变得清晰。

   奥斯卡的身体缺了下半截。内特尽量不动感情地观察,发现断口的边缘很整齐。有什么东西径直切断(咬断)他的髋部,取走了双腿和下身。从残尸的角度来看,他的大部分内脏也没了,只剩下胸腔支撑着空壳躯干。尸体肤色惨白,不知道是被贪婪的沙地吸干的,还是鲸贼像吸血蝙蝠似的喝光了血液。

   罗杰拿过内特手里的望远镜,望着管理员的尸体。“他应该在……被咬前就死了吧?”

   “被抓走的时候多半就死于休克了。”蒂姆说,但表情不怎么确定。

   “好,”薇科说,“那就……好。”

   四个人躺在山梁的这一边。“咱们必须离开,”内特说,“回卡瓦奇大楼,自己研究怎么重新启动机器。”

   一片云飘过太阳,暗淡的光线被遮住了片刻。又是一片云,阴影笼罩了他们。“起风了,”罗杰说,“回程说不定会很艰难。”

   “天哪,”薇科说,“不是风。”

   鲸贼回来了。

   74

   体型较小的怪物绕着大圈呼啸盘旋,从两个方向飞近深坑。巨大的首领飞在高空,遮住了太阳,翅膀扇动时划着几百码的弧线。触手在半空中卷曲伸展,手臂低垂,钩爪向后。它的思想先刺进他们的脑海,飓风随即刮到。

   饿好饿食物猎物狩猎我的猎物全是我的食物

   狂风和沙砾扑向他们。内特感到沙砾在手臂、面颊、指头和眼皮上割开了一道道小伤口。他用胳膊护住薇科,薇科抱紧他,把脸埋在他的胸口。

   沙砾在衣服褶皱里堆积,足够让他感觉到重量。沙砾钻进衬衫、鞋子和长裤。飓风在埋葬他们。

   我的食物我的世界我的饥饿我的牲畜我的我的食物巨翅一扇,鲸贼头领越过他们落进深坑。内特感觉到了它的离开。原始人惊恐大叫。看守怪物欢呼。这些声音不怎么合拍。

   他冒险睁开眼睛。罗杰蜷成一团,用胳膊遮住脸。风把两三铁桶的沙砾倒在他身上。蒂姆用双手捂住眼睛和嘴巴。他的两腿被埋住,一条腿的膝盖从沙子里抬了起来。

   薇科松开抱住他的手臂,抬起头。她的鼻子和耳朵又在流血。四个人互相看看。罗杰的面颊和嘴唇上有几道黑泥。蒂姆的耳朵底下有血和沙子。内特擦掉脸上粘糊糊的血泥。

   他们跌跌撞撞爬上山梁。

   最大的鲸贼扑向大队奴隶和看守,像鸟儿掠过鱼塘似的飞过他们。触手抓着十几个身体,送进盘卷扭曲的面部深处。虽说隔得这么远,但内特还是能确定其中有两个是看守。鲸贼并不挑食。

   一只比较小的鲸贼收拢翅膀,全速俯冲,用触手抓起三个原始人。翅膀展开片刻,拉平身体。它没有减速,掠过奥斯卡的残尸,冲进那条拱道。他们看见它沿着有顶棚的步道飞行,很快消失在了那个拱顶里。

   另一只小鲸贼也俯冲向拱门。飞过广场时,它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伸出一条肌肉触手,卷走了奥斯卡的残尸。它也消失在了拱顶里。

   巨大的首领蹿上高空,仿佛鲸鱼划破水面,随后渐渐下落。翅膀迎风啪啪抖动,仿佛一面巨帆。触手在身体之前蠕动。

   内特摸索着去拿望远镜。看守展开手臂,仿佛一群快乐的孩子。绝大多数原始人惊恐地蜷缩蹲下。有几个慌忙逃跑。触手陡然伸出,抓走了更多的奴隶和看守。内特估计它一下子就卷走了几十个人。

   他发现鲸贼先抓的是逃跑的原始人。他猜测怪物有点像恐龙,只能看见活动的物体。

   “它喜欢这样,”薇科悄声说,“喜欢看它们逃跑。”

   鲸贼首领扇动空气,气流掀得奴隶和看守东倒西歪。内特没有拿起望远镜,但他似乎看见狂风掀起的沙浪吞没了好几个人。

   怪物向上飞去,绕着高塔转圈。它飞到塔顶,扇动了三四次翅膀。巨兽首领在塔顶悬浮片刻,深坑底下狂风大作。

   它展开蜷曲的肢体,露出钩爪。钩爪一共有五只,前三后二。按照内特的估计,不算顶端的尖钩,爪趾每根长四十英尺。

   鲸贼探下一对钩爪,抓住珠宝架的一根横栏,第二对接着落下。它又扇动一次翅膀,将巨大的身体歇在竖档之间。尾巴垂下去,绕着塔身转了两圈。

   “天哪。”蒂姆喃喃道。

   翅膀贴着身体暂停片刻,然后重又抬起展开。黑影吞没了半个坑底。触手像一朵绿色巨花般绽放。两只琥珀色的眼睛——每只都有一个游泳池那么大——俯视脚下的奴隶和看守。

   怪物的思绪砸进他们的脑海。

   我的仆人我的凡人崇拜恳求跪下向我祈祷猎物祈祷猎物我的食物我的食物我的仆人我的牲畜底下的奴隶和看守四散奔逃。有些跪倒在地。有些后仰,向塔顶的怪物伸开双臂。哀号、欢呼、惨叫交相呼应,飘向山梁上的四个人和巨大的鲸贼。

   我的世界我的饥饿食物祈祷猎物给我我的仆人新世界新食物新猎物我的我的我的新世界底下的欢呼声更响了。罗杰闭上眼睛。“妈的!”他说。内特也闭上眼睛。血流冲掉脸上的沙粒。“再也忍受不住了。”

   “它知道,”蒂姆说,他的鼻孔淌出鲜血,皮肤惨白,“该死的怪物知道机器被关掉了,知道它可以过去了。这是出发前的誓师大会。”

   “怎么可能?”罗杰说,“它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这就是这些怪物的存在目的,”薇科说,“记住,它是猎食者,它只想冲过去,继续猎食。”

   “这个不假,”蒂姆说,“但它想要的还不止这些,”他朝底下的奴隶和看守打个手势,“它们不止想进食,还希望我们向它们祈祷,为它们欢呼。它们想要受到崇拜。”

   四个人望向底下的人群。原始人和三臂怪物在号叫和挥手。“它们想要我们的灵魂。”薇科说。

   我的牲畜

   内特从望远镜上抬起头,发现自己在注视那两个琥珀色的泳池。视线落在他身上,他感觉到了百亿年的恐怖重量。一方面,他知道它们在几英里之外,怪物栖息在它的高塔上,仿佛一只长有触须的噩梦秃鹫;但另一方面,他也知道怪物离他有多近,知道怪物只要看见一个地方,就能同时存在于那个地方。

   怪物看进他的脑海。他跌倒了,穿过那些触手,落向鲸贼首领的双眼,翻翻滚滚沉入无尽深渊。内特感觉到梦幻般的饥火在烧灼他,模糊地知道曾经有一个不存在饥饿的时刻,但他已经不可能记起来了。饥火变得始终存在,变成唯一的存在,变成未来的一切。就这么无休无止无休无止无休无止无休……

   “内特!”薇科一巴掌扇在他脸上。

   他回到了山梁上三个伙伴的身旁。沙地的颜色变得更深,而且有一丝红色。他眨眨眼,尽量不抬头去看怪物。他感觉到鲸贼首领的视线从几英里外压在他身上。

   “你们一下子愣住了。”她说。

   蒂姆用一只手遮住罗杰的眼睛,拖着罗杰爬下斜坡。罗杰的一条大腿上有一团亮闪闪的水渍在扩张。蒂姆扭头看着内特说,“你没事吧?”

   “应该没事,”他的下身感觉凉飕飕粘糊糊的,“我好像尿裤子了。”

   “确实。”薇科点头道。她的脸色也比刚才更红了,就好像一直在拼命喘气。她的衬衫变成了粉红色。

   饥饿的画面(念头)还在脑海里盘旋,就像看过亮点后眼前的红斑。他摇摇头,赶走那些画面,“多久……?”

   “五分钟,好像,”她捏捏内特的胳膊,“还以为我要失去你了,夏奇。”

   内特又摇摇头,“我认为我们必须立刻离开。”

   “不需要认为了,”罗杰说,“咱们快走。”他的声音像是宿醉未醒。他两眼充血,眼白上有两团红圈,像是多长了一副虹膜。

   内特使劲眨眼,明白了为什么他看什么都有点发红。

   “同意,”蒂姆说,“我们必须让机器重新运转起来。”他搀扶罗杰起身,两人朝着自行车走了几步。

   薇科和内特转身滑下山梁,这时重锤击中了他们的思想。

   我的牲畜我的新猎物在那里我的仆人在那里

   “妈的,”罗杰说,鼻孔里又淌出两道鲜血,“我没听错吧?”

   内特和薇科扭头望进深坑。所有的原始人和畸形看守同时扭头,直勾勾地盯着他们。人群中爆发出一声咆哮——有可能是因为愤怒,有可能是因为快乐,甚至可能是欢呼。也许是在欢迎新邻居。欢迎他们加入大家族。但内特知道其实都不对。

   那是饥饿的怒号。

   75

   克里夫看着摊在沙发上的那些纸。现在已经有六张了。希拉按真实尺寸画出所有的控制器,以免搞错什么。每个拉杆、开关和按键都照原样复制。感觉像是H.G.威尔斯电影的概念图。

   他望向曼迪。曼迪仍盯着对面的墙壁,嘴唇抿成一条线。克里夫对她笑笑,但她毫无反应。

   希拉拿着另一张纸贴在控制台上,铅笔夹在耳后,举着手电筒研究另一组开关。过了一会儿,她松开抓着手电筒的三根手指。黛比伸手在原处接过手电筒。两人合作到这会儿已经形成了节奏。希拉放开手,从耳后取下铅笔,开始飞快地描绘线条。

   克里夫把视线从两个女人转向安德鲁。其他人走后,安德鲁一直规规矩矩的。希拉动手画图后没几分钟,他就重新投入了默祷。

   他的沉默却让克里夫想起鱼儿。克里夫不怎么爱看纪录片,不过在他和黛比想明白每周只有一两晚看电视,所以不必浪费金钱订有线节目之前,他在探索频道看过几部深海纪录片。海里有很多离奇的怪事,但最让他不安的却是那份安静。那份既自然又不自然的安静。鲨鱼捕猎,悄无声息——不咆哮,不磨牙,不嗅闻。鱼儿成群结队默然游动。遭到攻击的时候,被捕猎的一方挣扎缠斗,但绝不发出任何声音。那是一个所有生物都是哑巴的世界。

   安德鲁就是那种安静。表面上挺正常,但他的沉默仿佛深渊。既自然又不自然。

   克里夫换了个姿势握枪。枪的分量足够让他安心,但没有重到累人的地步。

   “应该就是这些了。”希拉说。她把铅笔插回耳后,在拼成一张大图的速写前蹲下。她朝控制器打个手势,“我画完了三排开关,上面和下面几排旋钮,两边的拉杆……”

   “刻度怎么办?”黛比问。

   希拉的嘴角动了动,看上去有点像在微笑,“我们知道指针应该指在什么地方,所以没必要画出来。”

   “只是为了参考,”黛比说,“现在这样就是没有书面记录的结果。”

   “有道理。”希拉抽出铅笔,重新望向控制台。

   克里夫凑近她的肩膀,“涂黑的是什么意思?”

   “那些是不需要动的控制器,”她说,“拨动开关的时候,我们涂上颜色,这样就知道哪些已经动过了。我们可不希望同一个开关打上去再打下来。”

   “也许你应该多复制一组示意图,”黛比说,“以防万一。”

   “主意不坏。”克里夫说。视野边缘有什么东西在动。他猛地扭头望向安德鲁。

   安德鲁抬起了头,眼睛睁着。笑容占据了整张脸。克里夫觉得他这么笑很像小丑。不是嘴角参差的希斯?罗杰,而是扭曲僵硬的杰克?尼克尔森。

   “我主来了。”安德鲁说,声音像是普通人讨论购物清单或视频队列。他的脑袋左右摆动,像是一条着迷的眼镜蛇。“祂来将这个万恶的地方碾成齑粉。”

   内特猛踩自行车踏板。他看见蒂姆趴在车把上,薇科的双脚在转圈。罗杰在他们后面哼哧哼哧喘息。

   出发十分钟之后,到了离山梁四分之一的地方,他们受到第一次空间变形的影响。卡瓦奇大楼跳出地平线,变成一个遥远的小点。他们继续猛踩踏板。

   暂时还没有东西冲出深坑——至少没有他们能看见的东西,但已经听见了声音:低沉的隆隆声。那是成百上千只脚行进时的脚步声,犹如山崩,犹如龙卷风。

   他们把自行车踩得更快了。

   蒂姆扭头看了一眼,皱起眉头。“它为什么不追我们?”这个念头似乎让他感到不安。

   内特也扭头去看。就在这时,空间再次变化,背后的距离加了一两倍。他看见人影爬上山梁,但空中仍旧空空荡荡。他想到鲸贼首领在深坑选择目标进食的情形。

   “我们在逃跑,”内特瞥了一眼薇科,然后望向前方,“它喜欢看我们逃跑。”

   “他们爬出深坑了!”罗杰喊道。

   “我看见了。”内特喊道。

   薇科扭头看了一眼。眼镜一滑,她不得不伸手去抓。自行车左右摇摆,她一只脚落在地上。“他们骑的是什么?”

   罗杰扭头望向山梁,“是大虫子还是什么?”

   “虫子?”内特先看了一眼另外三辆车的位置,然后扭头仔细观察。他看见远处有几十个——甚至几百个怪物在奔跑,斗篷在它们背后飘飞。他的大脑和这幅景象搏斗片刻,坚持认为这只是光线造成的幻觉。

   看守四肢着地,两条腿和两条胳膊伸出来抓住地面,动作像是昆虫爬过墙边或螃蟹跑过海底。它们摆动钩爪,身体掠过沙地,追赶四辆自行车。

   它们的身躯向后弯折,换了人类,这个角度会终生瘫痪。它们像是小号的半人马,但结合点在胸口而非臀部。双手双脚着地说明还有一只手将长矛举过倾向一侧的肩膀,准备像投标枪似的投出长矛。

   帽衫已经掀开。内特隔得太远,看不清它们的面部细节,但肯定不会好看。

   看守的速度至少和自行车一样。

   罗杰一只手抓着车把,另一只手去掏枪。

   “别浪费精神,”蒂姆扭头对他喊道,“我们站着都很难射中目标,你不可能打中它们。”

   “也许能吓走它们。”罗杰说。

   薇科摇头道:“它们活着的时候每天都要看见鲸贼,你觉得区区一把手枪能吓住它们?”

   “咱们逃就是了,”内特喊道,“只有回到大楼里才可能安全。”

   “也别回头看了。”蒂姆说,“只会拖慢速度。”

   他们又拼命蹬了十分钟。内特汗流浃背。天气并不热,但他们已经消耗了近一小时体力。他左右看看。薇科在滴汗,他看得出薇科在尽量保持呼吸平稳。罗杰气喘吁吁,但还跟得上。

   眼前又是一闪,卡瓦奇大楼跳近一英里,离他们仅有几百码了。他们能看见窗户之间的水泥板、装饰廊柱和门楣。

   内特冒险扭头看了一眼。看守怪虫落在远处——但也可能只是透视关系变化的结果。其中一个看守挥舞着第三条手臂,有什么东西在转换点附近划破空气,一道黑线擦过内特的太阳穴。片刻之后,他感到一股气流拨动头发,听见破空之声。大楼的水泥板上传来“当啷”一声。他扭头看见罗杰瞪大了双眼。

   “噢,妈的。”

   又一根长矛如子弹般呼啸而过。矛头扎在前方的水泥板上。第三根长矛击中地面,半截矛身插进了沙地。

   “天哪,”蒂姆说,“它们到底能把长矛扔出什么速度啊?”

   离大楼还剩三百英尺。两百英尺。薇科使劲喘气,但挥手让其他人继续蹬车。罗杰冲到最前面,领着他们逃向大楼。

   蒂姆拼命咳嗽,内特从眼角看见他从衣服里掏出什么东西。他扭头去看,想起蒂姆穿的是T恤衫,没有口袋可以让他掏东西,底下也藏不住任何东西。

   蒂姆停了下来。他一只手抓着胸口的什么东西——很像看守投掷的标枪,只是比较短。这根只有一英尺长,在暗淡的阳光下闪闪发亮,仿佛刚涂抹了一层油漆。

   蒂姆倒在沙地上。

   内特连忙刹车。薇科绕着他转身,也看见了这幅场景,跌跌撞撞地停下。“糟糕。”

   内特跳下自行车,跑向蒂姆。

   蒂姆咬牙皱眉,咳出一团团鲜血落在沙地上。长矛从肋骨和胸骨之间穿出,T恤衫被鲜血浸透。长矛有五英尺吊在背后,他只能侧躺在地上。

   “起来,”内特抓住蒂姆的手,“快起来,我们能回去的。大楼就在前面了。”

   蒂姆抬头看着他们,摇摇头,挥手让他们快走。“快走。”鲜血涌出他的喉咙,他说话时带着水音。矛头周围发出咝咝声,吸入空气。

   内特抬起头。看守越来越近。他回忆着空间扰动的位置和看守们是不是已经过了那里。

   薇科抓住蒂姆的胳膊。蒂姆甩开她的手,尝试滚动。长矛搅动胸部,他痛得惨叫。他用血淋淋的手抓住内特的衬衫,“快走!”他喊道,“带着大家去安全的地方。”

   “大家也包括你,老先生。”

   他一巴掌扇过来,但手上已经没了力气。“早说过我能踢死你了。”蒂姆喘息道。他仰头去看看守,抬起虚弱的手指去摸枪套。“回家吧,我帮你争取一点时间。”

   然后,他就死了。

   76

   内特知道,如果是在电影里,他会跪在蒂姆的尸体前哀号。薇科会崩溃,和他一起哭喊。也许他会扛起朋友,跌跌撞撞冲进大楼,在最后一秒钟创造奇迹,拯救他的生命。也许他们会用蒂姆背包里的爆炸物和他的尸体做个简易诡雷。至少也会合上他的眼睛,因为电影里大家都这么做。

   但这是现实,离蒂姆说完最后一句话还不到三秒钟,两根长矛就落在几英尺外的沙地上。薇科后仰摔倒在沙地上,内特惊叫一声坐在沙地上。第三根长矛落在他的腿和手之间的沙地上,擦伤了他的大腿,伤口一阵抽痛,血如泉涌。

   他们连忙爬起身,扔下蒂姆的尸体和他们的自行车,跑过最后一百英尺,冲向卡瓦奇大楼。

   罗杰已经爬上水泥板。一根长矛插在他身旁的水泥地上,还在前后摆动。他弯腰抓住薇科的胳膊,把薇科拽上平台。她翻身起来,冲向门前的台阶。“蒂姆呢?”他对着底下的内特喊道。

   内特摇摇头,自己爬上水泥板,爬到一半,罗杰抓住他的腰带,将他拖了上去。又一根标枪击中脚下的沙地,另一根击中他右边的水泥地。内特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矛身不是木头,而是一根长骨。

   内特和罗杰跟着薇科跑上台阶。她一边为他们拉开安全门,一边对着吸入器吸气。他们进去后关上安全门。内特扭动门锁,一根长矛“当啷”一声击中金属网。

   罗杰已经抓住了第二道门,那道总是敞开的旧式宽幅木门。他摔上门,寻找插销或可以转动的把手。“妈的,”他说,“这道门没有锁?”

   “从来没关上过。”薇科说。

   罗杰隔着门上的玻璃窗张望。“我们大概有两分钟,”他说,“它们马上就到蒂姆那儿了。”他抬起脚顶住门沿,用后跟抵住硬木地板。外面传来长矛击中铁门的声音。

   “去找克里夫。”内特对薇科说,“我们需要榔头、钉子和木板。”

   薇科跑上旋转楼梯。

   内特的大腿阵阵抽痛,他跑向信箱,寻找能用来顶住大门的东西,却只看见积灰的电话簿和容纳垃圾信的垃圾桶。他考虑要不要撬下一块墙上的铜牌。

   “它们过了蒂姆,”罗杰说,“第一个已经在往上爬了。”

   克里夫急急忙忙冲下楼梯,一只手拿着亮黄色的电动螺丝刀,另一只手抱着几块短木板。他扔下木板,半路上抓住一块,拍在罗杰的脚边,这时外面传来重物砸中安全门的声音。内特从罗杰背后望过去,看见两只凸出的眼睛瞪着自己。

   不,他心想,三只眼睛。

   电动螺丝刀呜呜转动两次,这块木板固定住了。克里夫又打了两个螺丝钉,然后抓起第二块木板。安全门叮叮当当响个不停,像是有人在敲钹。

   “他们似乎很生气。”罗杰说,他仍用一只脚顶着门,而且毫无要放开的意思。

   “对。”内特说。

   “蒂姆死了?”

   克里夫停下动作,张开嘴,抬头看着内特。

   内特闭上眼睛,在记忆里搜寻天台喝啤酒的场景,看见的却是矛尖刺穿胸膛。他想回忆蒂姆如何回避有关过去的问题,看见的却是歪向一侧的头部和望着沙地的空洞眼神。“对,”他说,“他死了。”

   罗杰看着窗外的怪物。三个怪物怒吼着敲打铁门。更多的怪物爬上平台。“你确定?”罗杰问。

   内特看着怪物,意识到罗杰是真的想知道答案。“对,”他说,“发生得很快。他没有……我认为他没有受苦。”

   克里夫发出他们难以理解的声音,低头继续钉木板。他在地上沿着门钉了第三块木板,又多钉了五六个螺丝钉。“暂时只能这样了,”他指着门说,然后向背后的走廊挥动手臂,“我们可以搬一条阁楼的支架来这儿,横着钉在门上……操!”

   这两个字说得很拗口,像是他在使用一种陌生的语言。内特意识到他这是第一次听见克里夫骂脏话。

   他跟着克里夫的视线望过去。

   后门开着。

   克里夫跑下楼,黛比接过霰弹枪。她不喜欢枪械,完全不喜欢,但她已经意识到她更不喜欢安德鲁。下巴上的瘀青不停提醒她这一点。

   安德鲁还是没有动弹。她希望这是因为他被霰弹枪吓住了。她的手指没有扣住扳机,而是放在护圈上,克里夫刚才也一直是这样。

   希拉给薇科看示意图,用手电筒照出有积灰的地方。“我本来都能自己搞完了,”她解释道,“但我害怕会有临界点。也许复位到一半,大楼就能回去。我不想撇下你们。”

   “多谢。”薇科说。她看着复杂的草图说,“需要多少时间?全部复位?”

   希拉耸耸肩,“五六分钟吧。有五十多个。”

   薇科望向破碎的窗户。外面的嘈杂声越来越响。她觉得像是一群愤怒的龙虾弄出的声音。

   “他只花了两三分钟就关掉了。”黛比朝安德鲁摆摆头。

   “对,因为他不在乎他在干什么,”希拉说,“但我们必须确定我们没有弄错。所有人都进来了,对吧?”

   “所有人……”除了蒂姆,薇科想说。她有一部分心思愿意相信那位所谓的“出版商”会突然出现在门口。要是有一本书写的是胸部被刺穿也不会死,他所谓的“小出版社”多半也印过这本书。“所有人都进来了。”她点头道。

   希拉伸手打开第一个开关。

   房间里响起刺耳的噼啪声,像是塑料绳崩断的声音,响得足以盖过外面传来的嘈杂声。黛比抬起枪口,手指移向扳机,但手指放得太远,一下子没有碰到扳机。她的手指在护圈下前后滑动,并没有伸进护圈。

   安德鲁站在了她面前,露出牙齿微笑。她的手指刚找到扳机,他就一把挡开了枪管。枪声在房间里犹如雷霆,火药燃烧的气味刺入鼻腔。

   希拉向后退缩,曼迪又开始尖叫。薇科举起双手,感到被狠狠地踢了一脚。她以前打过架,腹部挨过一记重拳。此刻的感觉有点像那次,身体都像是被踢穿了。她不确定刚才踢她的是谁。

   安德鲁从黛比手上抢过霰弹枪,像挥动球棒似的砸在黛比脸上,顺势将霰弹枪扔向房间另一头的窗户。枪身打中一根断裂的窗框,旋转着飞向沙漠。

   曼迪喊叫着扑向安德鲁。她的困惑、苦恼和愤怒同时爆发,用指甲、拳头和双脚攻击安德鲁。他退却片刻,然后反手一巴掌将她打飞。她的鼻孔和嘴里淌出鲜血。

   安德鲁冲出房门,薇科先是跪了下去,继而倒在地上。

   克里夫冲进走廊,内特落后他几步。内特的大腿伤口渐渐麻木,他不知道这究竟是好是坏。不过就目前而言,算是好事。

   他们跑过底楼的防火门,爬上通往楼梯平台的几级台阶。后门向外打开。他必须探身出去,踢开大家用来挡门的那半块煤渣砖。他在门的对面看见了一排脚底——红死家族成员的尸体。

   内特来到门外,站在断裂的水泥板上觉得很不安全。大楼背后的沙地无尽延伸,血色天空俯视着他。

   后门比前门要新得多。门包着铁皮,中央是用铁丝加固的小窗。顶端有一条带活塞的铰链撑臂,使得门的自然状态保持关闭。门把手是个拉毛金属球,内特很满意地发现把手中央有个用来上锁的小拨杆。

   内特去踢煤渣砖,大腿一阵剧痛,这一脚踢空了,煤渣砖的粗糙边缘蹭到了鞋底。他压低腿,又踢了一脚,这次煤渣砖移动了几英寸。门也关上了几英寸,但也只关上了几英寸。他收腿再踢一脚,听见背后有响动。那是恐怖电影里常有的音效。克里夫从嗓子眼里憋出的叫声让他知道他没听错。

   那是躯体和水泥板摩擦的声音。

   他用脚去够煤渣砖,自己扭头去看。安德鲁称之为“姨妈”的老妇人翻了个身,背对他侧躺着。内特有一瞬间以为她在欣赏风景,她像个浮肿的泳池美人,沿着十英尺的断崖伸展身体。她畸形的头部软绵绵地垂着,轻轻擦过地面。

   内特的脚趾碰到了煤渣砖。这次他用足跖顶住煤渣砖使劲一推。煤渣砖从门口滑开,液压撑臂吃住了门的重量。他试着拉门,但液压装置发出咝咝的声音。这条该死的撑臂一方面能自动关门,但另一方面也让关门的速度慢得熬人。

   老妇人重新躺下去,胳膊在地上弹了一下。太阳裙和羊毛衫的一侧在胸口卷成一团。内特听见模糊的声音,像是有人含着一口水用喉音哼哼。

   克里夫把他拖回大楼里,门自动关上。随着响亮的“咔嗒”一声,门锁扣住。两人的手同时伸向门锁,碰到一起,又同时收回。他们再次伸出手,同时犹豫片刻。内特的手伸出去,锁上了门。

   门外乱成一团,传来了嘶哑干涩的叫声。

   两只手抓住水泥板的边缘。手指细长,肤如鳗鱼。内特和克里夫听见低沉的咝咝声,第三只手也攀了上来。接着出现的是头顶。光秃的脑壳长着几簇头发,能看见许多小黑斑,乍看之下像是黑色素瘤,但内特认为其实是鳞片在反射阳光。

   那个脑袋上下晃动片刻,缩了回去。一条手臂撑着身体爬上水泥板,头部重新出现。怪物发出用力的哼哼声。内特看见他的下巴犹如捕熊夹,横七竖八伸出亮闪闪的尖牙。头部一侧是一只苍白的肿胀眼睛,另一侧有两只小眼睛,像是长在老鼠或蜘蛛身上。三只眼睛都没有眼睑。这张脸应该属于永远不会见到太阳(至少是正当盛年的太阳)的深海怪物。

   看守的手动了动,落在姨妈的胳膊上。那条胳膊动了动,姨妈的尸体滑向边缘。怪物挣扎着寻找更好的着力点,手爪抓住了老妇人的腹部。她的尸体又侧躺过去,这次干脆翻个身,滚下了水泥台边缘。两只细长的手随之消失,他们听见远远传来撞击和哀鸣声。

   “要是没有她挡着,”克里夫喃喃道,“它们就已经爬上来了。”

   “你觉得这扇门撑得住吗?”

   克里夫看着门,“也只能希望它撑得住了。金属门、砖墙、水泥地面。”他跺了跺脚下的楼梯平台,扭头望向后楼梯的坚固栏杆,“可以再加固一下。将门把手和栏杆拴在一起,这样就很难打开了。我楼上有拖车绳。”

   内特点点头,“咱们去拿。还有前面的大——”

   楼梯间传来轰然的霰弹枪声。

   他们扭头看着走廊另一头的罗杰。罗杰也听见了,他和内特对视一眼。“快去,”他喊道,“把机器重新开起来!”

   77

   薇科在地上蜷成一团。“天哪,”她叫道,“操,他妈的疼死了。”

   希拉在她身旁跪下,伤口疼得她直皱眉。“操,操,操!”她掰开薇科捂住腹部的手,“让我看。”

   薇科再次惨叫。曼迪呻吟着收起膝盖和胳膊,重新缩成一团。

   “怎么了?”克里夫跑进房间。

   “她中枪了,”黛比说,她的嘴唇裂了个口子,鲜血淌到了下巴,“安德鲁挣脱出来,碰到枪——”

   内特一瘸一拐进来,跑向薇科,“情况很糟糕吗?”

   “不知道,”希拉说,“她不让我看。”

   内特在薇科身旁跪下,凑近薇科。薇科抓住他的胳膊。他的膝盖压碎了什么东西,他低头去看两人之间的地面。

   他的膝盖底下是一团粗纤维。他拍了一下,感觉到里面的弹丸动了动。它摸上去还有余温。

   希拉跟着看过来,“什么东西?”

   “是个小——是豆弹,”内特说,“他上的真是豆弹。”

   “我中枪了。”薇科喊道。

   “豆弹打的。”内特说。他使劲抱住薇科,亲吻她的额头。“你不会有事的。”

   “屁,疼死我了!”

   他再次亲吻薇科,看着希拉,“机器如何了?”

   希拉点点头,“我认为我们能开起来。”

   窗外的碰撞和喊叫声越来越响。克里夫拿着绳子跑下楼,黛比跟了上去。

   “扶我起来,王八蛋。”薇科号叫道。

   “天哪,真是娘娘腔。”希拉说。她抱了抱薇科,然后去捡四散的图纸。

   “我们要怎么做?”内特问。他向希拉和薇科各伸出一条手臂,他们一起站了起来。

   “是这样的,”希拉说,“如果我没弄错,一共有五十三个控制器需要调整。基本上都是小开关和按钮,除了——”她又看了一眼草图,“——这个旋钮,那个旋钮,那个拉杆,还有那个长拉杆,”她边说边一一指给他们看。

   内特看着图纸,点点头,伸手抓住她指的最后一个拉杆。“所以这个是要扳上去,对吧?”

   “对。”

   “等一等,”薇科说。她用一条胳膊抱着腹部,“万一顺序有关系怎么办?要是重启时弄错顺序,系统彻底崩溃了怎么办?”

   希拉的肩膀沉了下去。“妈的。”她说,她望向整面墙壁的控制器。

   内特摇头道:“反正是个死,至少这还算是条路。”

   他们互相看了一眼。薇科深深吸气,交叉手指,对内特微笑,“惊奇①。”

   希拉“扑哧”一笑。内特笑着使劲亲吻薇科的嘴唇。他抓住拉杆——黄铜质地,一端是个高尔夫球尺寸的把手。拉杆抓得很紧,他轻轻推上去,拉杆插进接触器。随着“咔嗒”一声,拉杆微微颤动,弹出静电火花。

   罗杰还是用一只脚顶着门。怪物尚未攻破外面的安全门。他很清楚它们要是冲过那道关卡,他的脚顶不顶其实无关紧要。但是,他如果不把注意力放在脚上,就会拔枪瞄准窗口,对着那群怪物清空弹夹。

   罗杰能闻到尿裤子的臭味和自己的血腥味。他扭头望向后门。克里夫和黛比用绳索绑住把手和栏杆。罗杰在前门都能看见黛比的一侧面颊肿了起来。他看见黑影移动,但门外的骚动淹没了屋后传来的所有声音。

   前门廊上的一个看守趁着砸门的间歇盯着他。他们之间的黑色铁丝网使得它的面容模糊不清,但看见的细节足以让罗杰不想看得更清楚。更何况你不可能看错它眼中的怒火。它想要罗杰这条命。想用最残忍的方式杀死他和他的朋友。

   怪物咬着下巴,后退半步,继续用长矛刺门。两边的看守都越来越多,用武器猛砸最后的屏障。

   一根长矛深深插进安全门,铁丝网破了个一英寸半的口子。另一头的看守搅动长矛,用力上挑,破口大了三倍。

   号叫的怪物们没有停顿也没有交谈(至少没有用他能理解的方式交谈),动作从砸门变成了撬门。一根根长矛插进铁丝网,怪物或左右或上下或转圈搅动长矛。那声音仿佛爆米花,罗杰看见几个铆钉弹出去掉进怪物群。铁丝网很快脱离了门框。

   “弟兄们!”他吼道,“它们要进来了!”

   希拉依次举起图纸,内特和薇科复位控制器。内特又看一眼图纸,顺着一排控制器数到位置,打开又一个开关。希拉用笔在图纸上勾掉,内特走向下一个控制器。

   薇科抓着一个旋钮。她看着草图说:“多少?转到……28?”

   “26,”希拉说,“那是个6。”

   他们听见了罗杰的喊声。内特看一眼房门,看一眼窗户,“还有多少个?”

   “这张快好了,”希拉说,“最后一张就几个控制器。”

   “快好了!”内特对着门口喊道。

   他又打开一个开关,扭头寻找下一个。薇科揿下两个相邻的按钮。内特顺着一排开关摸过去,指尖按住其中一个。他对着图纸看一眼,按了下去,开关“咔嗒”一声弹起。“这张图纸应该好了。”

   他们对着控制台比较图纸,同时点头表示同意。希拉扔下这张草图,举起最后一张。第七张上有七个控制器需要调整。“它们要是跟我们回去怎么办?”她问,“要是带着一百个这种怪物回到了洛杉矶怎么办?”

   “它们混不下去,”薇科说,她拖着脚走向下一排控制台,“要么去拍电影,要么哀求我们送他们回来。”

   “记得蟑螂吗?”内特说。他在一组按钮里数着行列,“黛比想带蟑螂离开大楼,但蟑螂一出去就死。怪物要是跟我们回去,我敢打赌也是这个下场。我们的世界会杀死它们。它们不如鲸贼那么强大。它们必须留在大楼周围有空间小裂缝的地方。”

   楼下传来玻璃打碎的声音和两声枪响。这些声音刚散去,他们听见了另一种声音,通常在乡下才会听见的声音,但他们都认了出来。

   劈木头——或者砍木头的声音。

   “好得很,”希拉说,“所以它们会和我们一起困在大楼里。”

   一个开关按回原位。一个按钮被揿下。又一个开关。薇科将一个旋钮转了三分之一圈。

   还剩最后一个拉杆。拉杆有崩裂的橡胶把手,有点像自行车的旧式手闸。内特抓住拉杆,觉得很难扳动。他用双手抓住黑色橡胶,“都好了,对吗?”

   内特又看一眼图纸,“应该是的。”

   “那好,”他说,“咱们走。”他将拉杆推上去,感觉拉杆“咔嗒”一声就位。

   墙里有什么东西隆隆颤抖。他们听见电力供应的微弱嗡嗡声。机器上冒出几团火花,闪过一道电弧。

   然后又熄灭了。

   指针动也不动。

   “妈的。”希拉说。

   薇科从地上抓起草图,“我们看漏了什么?肯定是看漏了什么?”

   “没有,我们一边复位,我一边检查过了。”

   内特环顾四周。鲸贼首领经过后,这里一片狼藉。黛比试着扶起了几样东西,但大体而言还很混乱。阁楼和楼梯已经损毁。两把厨房椅摔成碎片。桌子——

   “天哪,不。”他说。

   薇科跟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怎么了?”

   内特跑向窗户对面的墙壁,每跑一步大腿就抽痛一下。厨桌还侧躺着,他抓住顶端一拉,厨桌向前倾斜,重新四脚着地。

   它背后是一面墙的玻璃管,每排六个,一共十排。内特的眼睛扫了一眼,其中大部分闪着火花,有电流负荷。

   但其中五个碎了。

   78

   “那就这样了。”希拉说。她跳着走过来,看着损坏的设备,“游戏结束。”

   “不,”内特说,“肯定有办法能修理或跳过——”

   “储藏室!”薇科喊道。

   内特只比她慢了一拍,希拉是两拍。“肯定是这样,”内特说,“肯定有备用品。”

   薇科看着玻璃管阵列,前后扫视片刻,点头道,“就是保险丝而已。这个区域的规格相同,那个区域的——”她向底部几排打个手势,“——是另一个规格。我们需要五个这种规格的。”

   她撩起衬衫卷在手上。内特看见她的腹部有一大片瘀青。她隔着衬衫抓住一个玻璃管,摇晃几下,“噗”的一声拔了出来。玻璃管的两端有黄铜封帽,其中一端带三叉簧片,就像接地的插头。

   “烫手吗?”希拉问。

   薇科摇头道:“一个电工朋友说过,皮肤上的油脂和汗液会腐蚀玻璃器件。给我一块抹布之类的东西。”

   内特找到一卷打开了的纸巾,扯出三张。他在门口与薇科会合,“咱们走。”

   她用纸巾包住玻璃管,两人顺着走廊跑向后楼梯。

   罗杰决定拿开抵住大门的那只脚。安全门已经被破坏,看守怪物正在用长矛拆大门。一根骨矛刺穿小窗,朝着他的方向搅动。

   他深吸一口气,又开了两枪。一个怪物尖叫着从窗口跳开。罗杰按捺住继续扣动扳机的冲动。

   克里夫和黛比来到大堂支援他。他们没有武器,但总比让他一个人面对怪物强。

   罗杰再次举枪。他不确定还剩下几粒子弹。他强迫自己再次吸气。

   外面的怪物渐渐少了。他尽量集中精神,想确定这不是他的幻觉——确实少了,看守少了一半。他能看见外面的台阶栏杆和前院的一棵小树。

   就在他看着的时候,剩下的几个怪物从门口一步步退开。他直起腰,看见两个怪物已经回到了台阶底下。它们跳下开裂的水泥板,回到沙地上。

   他瞥了一眼克里夫,“被我吓跑的?”

   看守砸碎了后门上的窗户,但窗户太小,它们爬不进来。它们使劲擂门,门为之颤抖,但看起来还撑得住。鼓胀的眼睛盯着内特和薇科,哼唧声和吼叫声不绝于耳。一根长矛伸进来,刺向内特和薇科前方的空气。两条手臂(一对右臂)探过窗口,向着他们挥舞。

   “快走。”内特说。他顺着楼梯又下了几级台阶,身体紧贴墙壁。克里夫那根绳子绷得紧紧的,横贯楼梯平台。要从绳子底下钻过去,他们就必须放弃防备,要跨过去就会暴露在怪物的攻击之下。

   “我建议钻过去。”薇科读懂了他的思想。

   “对。”他说。

   他弯下腰,蹲着从绳子底下走过去。走到一半,有东西扫过他的后背,他连忙跪下,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大腿疼得火烧火燎。他举起拳头,随即意识到他碰到了绳子。

   薇科考虑了片刻要怎么处理纸巾裹着的玻璃管,然后把玻璃管塞进衬衫口袋,手脚着地爬了过来。

   爬到一半,一个看守把脑袋伸过小窗向下看。它号叫起来,一条细长的手臂探进室内,向薇科挥舞。宛如钩爪的指甲擦过薇科的头发,它转动手臂,再次抓向薇科。内特伸出手,双手插进薇科的腋下,将她拽了过来。两人半跑半爬跌跌撞撞地逃离楼梯平台。外面的看守缩回身体,像是知道这会儿再怎么折腾都是浪费精神。

   “你没事吧?”

   “好得很,”她又用手臂捂住腹部,从口袋里掏出那个玻璃管,“还是完整的。”

   两人勉强站起身,跑向通向储藏室的最后几级台阶。挂锁悬在搭扣上,把手无法转动。

   内特在全身上下摸索,在抽痛不已的伤口附近碰到一件东西。他低头去看,见到了蒂姆给他的手枪。枪还插在内特腰间。

   “向后站。”薇科说。

   她比内特领先一拍,抽出自己的手枪瞄准挂锁,笨拙地用双手握着枪。第一枪打偏了,在门上打出一个窟窿。枪声在地下室的水泥走廊里震耳欲聋。第二枪打高了。

   “当心,”他喊道,“房间里全是保险管和灯泡,没忘记吧?”

   她再次扣动扳机。

   挂锁变形。再一枪,挂锁四分五裂。

   内特伸手敲掉搭扣剩下的部分。薇科压低枪口,再次扣动扳机。一道火花,门把手旁边的木头爆开一块。她再开三枪,门把手四周的木头变成碎屑。她扭头看一眼内特,内特点点头。他后退半步,抬腿踹门。储藏室的门从侧面断裂,向内打开。

   “二位,”黛比在楼梯上面喊道,“它们走了。螃蟹怪人都走了。”

   内特和薇科对视一眼,“为什么?”

   “不知道。”

   “肯定没好事。”薇科嘟囔道。

   “同意,”内特说,“咱们快找到保险管,尽快离开。”

   薇科把手枪插回枪套里,领着内特走进储藏室。

   两人各拉过一个纸箱打开。内特那箱是塑料水管配件,薇科是积灰的旧录像带。两人推开纸箱,扫视其他纸箱上的标签,各自再次拉过一箱打开。这次内特的是一箱螺旋灯泡,包装上声明它们符合节能标准。薇科推开她手边的箱子,抬手去拿另一个箱子。内特单膝跪地,从最底层的架子上抽出一个箱子。

   一分钟后,薇科喊道:“找到了!”

   内特看见过这个纸箱,觉得太新所以没打开。这个纸箱平整而光滑,折角没有起皱,胶带还是透明的。薇科不像他这么挑三拣四。

   纸箱内部隔成二十个区间,装着一个个用泡沫塑料薄膜裹着的玻璃管。薇科抽出一个,拆开纸封,解开薄膜。

   里面正是那种玻璃管。薇科拿起她从机器上拔出来的那个玻璃管。新的玻璃管明显更干净,一尘不染。黄铜闪闪发亮,里面的细丝和电路发出崭新的光芒。

   太新了,内特有一瞬间这么想,但只想了一瞬间。他看见门口有什么东西向他飞来:一只穿着人造革皮鞋的脚忽然弹出,踢中了那一箱玻璃管。纸箱顺着地面滑动,薇科踉踉跄跄追上去。

   安德鲁再踏上一步,向内特挥来一拳,但姿势有点别扭,内特一闪,拳头错过他的头部,打中他的肩膀,剧痛传遍他的手臂。又一拳打中他的肘部,他感到有骨头断了。

   “肮脏堕落的异教徒!”安德鲁啐道。他双眼圆整,眼神狂乱,声音含混,像是要被自己的愤怒淹死了。“怎么敢扰乱我主的计划?怎么敢毁灭我完美的这一天?”

   他收回腿,一脚踢中内特的腹部。内特吐出一口气,勉强抓住了安德鲁的腿。安德鲁向后一跳,拖着内特向前走。安德鲁调整重心,飞起另一条腿,踢中内特的大腿。内特惨叫一声,肾上腺素给他力气,他将安德鲁掀翻在地。

   内特跳到安德鲁身上,劈头盖脸就是几拳,但安德鲁似乎毫不在意,他抡起胳膊,狠狠地几巴掌扇在内特的头部侧面。内特一个头槌敲下去,脑门磕在安德鲁的鼻子上,安德鲁的后脑勺“咣当”一下砸在地上。安德鲁的双眼失神片刻,鼻孔淌出鲜血,内特撑起身体退开。

   内特从门口的工具桶里抓住一根摸起来最有分量的东西,抡圆了砸过去。安德鲁已经起身,刚好扑了上来。铁锤敲中他手掌边缘小拇指底下的位置,内特看见安德鲁的手掌挤压变形。

   安德鲁惨叫一声,抡起另一条胳膊。这算不上一拳,只是愤怒而疯狂的乱打,但这一击像棒球棒似的打中了内特。内特踉跄后退,房间在眼前旋转。脑袋挨得太多了,他心想。他两腿发软,膝盖重重地落在地上。

   “不许你们用污秽玷污我主的神圣。”安德鲁吼道。他的鼻梁歪曲,一只眼睛肿胀,整张脸血肉模糊。“不许你们用邪说毁灭这个光辉的日子。”

   一声巨响,安德鲁向后一跳。他重新站直,内特看见他的肩膀下方出现了一块黑斑。黑斑渐渐扩大,透出了马甲。光线落在那块黑斑上,它和安德鲁的面部是同样的血红色。

   薇科用双手攥着枪。枪口升起袅袅青烟,青烟渐渐变淡。火药燃烧的气味经久不散。

   安德鲁朝她怒吼。有一个瞬间,他扭曲的面孔更像看守怪物而非人类。他向内特又走了一步。薇科再次开枪。他另一侧肩膀顶端的马甲破了,他们听见子弹在水泥墙壁之间弹跳的声音。安德鲁停下脚步。

   “对不起,”薇科瞪着眼睛说,“我也不想的。”

   安德鲁怒视薇科,然后是内特。他抬起手整理头发,恢复头盔般的发型。他转过身,踉跄走向房门。最后怒视着薇科说:“我本来可以给你们一个痛快的,现在你们只能在这片废墟里慢慢等死了。”

   他消失在地下室走廊里。片刻后传来鞋底与水泥台阶摩擦的声音,脚步声很快也消失了。

   “玻璃管……”内特说。他试着甩掉脑袋里的眩晕感,随即发现甩头只会雪上加霜。“玻璃管没事吧?”

   “没事,包装得很好,”她说,“他只打破了三个。我不想开枪的,真的不想。”

   “我知道,”他说,“没关系。”

   薇科搀扶他起来,自己夹起纸箱。走廊里不见安德鲁的踪影。他们小心翼翼地爬上楼梯。克里夫拴门的绳索松了。后门开着,但正在徐徐关闭。

   薇科摇头道:“他出去了?”

   内特耸耸肩,“也许这就是他想象中的天堂。他想留下就留下吧。”

   “两位!”这次是罗杰在楼上叫喊。他们顺着栏杆向上看,见到他站在楼上。“快!鲸贼来了!”

   79

   爬上二楼,他们顺着走廊能一直看见前窗。他们看不见鲸贼本身,但能看见远处的地面逐渐变暗。他们跑向控制室。

   其他人已经拔出了另外几个破损的玻璃管。薇科把纸箱放在阵列前的地上。她逐个从纸箱里拔出新的玻璃管递给众人。“尽量别碰到玻璃,”她告诉他们,“用包装膜裹着拿,插进去以后再剥掉。”

   克里夫拿着一个玻璃管,在其他玻璃管之间找到位置,左转几下右转几下,终于搞清楚该怎么插进去。罗杰找到了位置,但怎么也插不好。希拉那个“咔嗒”一声就位,顶端冒出火花。她剥掉泡沫塑料,玻璃管发出柔和的光芒。“先插簧片,”她说,“然后把平头拧进托架。”

   罗杰的玻璃管冒出火花,他对希拉微笑。克里夫的也好了,他让到旁边,让黛比插进底下一个空位。薇科把最后一个递给希拉,玻璃管“咔嗒”一声就位,几道电流顿时淌过整个阵列。

   他们感觉到地板开始嗡嗡振动。有几个控制器冒出火花。克里夫和黛比互相拥抱。罗杰搂住希拉。内特和薇科抓住彼此的手。

   什么也没有发生。

   “不,”黛比说,“不,不,不,不。”

   机器依然沉默。

   薇科摇头道:“我们漏掉了什么,肯定还漏掉了什么。”

   内特环顾四周,“草图呢?给我示意图。”

   “沙发上。”希拉说。她挣脱出罗杰的怀抱,一瘸一拐去取草图。黛比跟上她。曼迪缩到旁边。希拉和黛比各抓起几张图纸,在鲸贼首领的思想重压下踉跄而行。

   我的人类我的猎物我的食物我的道路道路敞开的道路薇科擦擦眼睛,手上沾着鲜血。“也许是顺序,”她说,“也许必须按顺序复位。”

   内特抓过一张图纸。他不确定要看哪一张,脑子里有个声音在说和这些没关系,鲸贼首领越来越强大的身影开始淹没这个声音。“再解释一下,”他说,“你是怎么确定要复位哪个按钮的?”

   “灰尘。”希拉说。她不理会淌出鼻孔的鲜血,用没拿图纸的手指着图纸说,“安德鲁和同伙碰过的按钮和开关都被擦掉了灰尘。有些揿下去的按钮上有灰尘,有些弹起来的本来在墙里,所以没灰尘。所有旋钮的顶端都有灰尘,所以我们把它们转回灰尘在顶端的位置。”

   打开的道路我的道路去狩猎我的猎物我的牲畜内特看着整面墙的控制器。他们肯定忘记了什么事情,这件事就在他的脑海边缘,被鲸贼首领的思想挡了回去。

   外面已经变黑。巨兽就在附近。这次它将摧毁这幢大楼。他们能感觉到这个念头埋在它阴暗的思绪底层。黛比搂住克里夫,他们闭上眼睛。曼迪在胳膊背后啜泣不已。

   内特看着墙上以前是窗户的破洞,控制室曾经是克里夫和黛比的公寓。他第一次看见鲸贼首领就是在这个窗口。他知道是同一只。其他鲸贼都没有这么大,还不会像第一次那样企图挤进另一个世界。

   第一次他们——

   内特望向控制台。闪闪发亮的拉杆、旋钮和开关,他们调整和重新调整和——

   “罗杰!”他喊道,“你碰过的是哪个开关?”

   罗杰挤掉眼睛里的血泪,“我没碰——”

   “两周前你碰了其中一个开关,”内特说。他在鲸贼的振翅声和随之而来的呼啸风声中喊道,“那次我们触发了地震。当时你擦掉了那个开关上的灰尘。”

   薇科盯着控制器。希拉张开了嘴。

   “你那个开关本来就是干净的!”内特喊道,“我们又把它关掉了!”

   摧毁砸烂打开我的道路道路去狩猎我的牲畜我的猎物“到底是哪一个?”克里夫对罗杰吼道。

   罗杰盯着无数控制器。他看看地板,左右看看离开原位的家具,“我不知道。”

   “快想!”内特喊道,风越来越大,“你能做到的!”

   “看着控制器,”黛比说,“回忆你和控制器的相对位置!”

   沙尘飞进窗户,刺痛他们的皮肤。风吹动内特手里的示意图,他松手让它们飞走。示意图飞到半空中,绕着房间转了一圈,最后贴在玻璃管上方的控制台上。

   “我不知道!”罗杰喊道。

   “你的胳膊有多高?”希拉喊道,“想一想!”

   墙壁在颤抖。外面暗如黑夜。他们听见看守在风声中吟唱。

   “快想,白痴!”薇科喊道,“这辈子总得用一次大脑吧。”

   罗杰怒视她一眼,然后望向控制器。鲜血淌出鼻孔,流过嘴唇。他咧嘴笑着吼道:“去你妈的,贱人!”

   他伸出手,按下那个开关。

   卡瓦奇大楼呼啸开动。

   机器开始运转,供电的嗞嗞声响彻房间。电流穿过控制台。地板下的嗡嗡震颤取代了墙壁的抖动。

   控制台上,指针开始转动,纷纷落回零点。

   希拉搂住罗杰,使劲亲吻他的嘴唇。

   外面有一瞬间亮了起来,像是有不可见的闪电划破天空。又是一波震颤穿透了卡瓦奇大楼。他们感觉到被抬了起来——像是启航,抛掉了沉重的压仓物——天旋地转的感觉和重力的变动使得几位住户摔倒在地。

   不我的猎物我的我的我的猎物我的新世界不不不鲸贼首领的思想像退潮般消失。他们周围的空气都充满了能量。一波涟漪穿透墙壁,仿佛一场未曾发生过的地震的余波。

   卡瓦奇大楼带着他们返回了家乡。

   安德鲁站在看守的队伍里。他和它们一同歌唱。万物之主充满了天空。祂就是天空,祂充满它们的头脑,就像空气充满肺部。撕扯它们皮肤的狂风象征着祂的伟大。

   卡瓦奇大楼在前方闪烁。一波亮光如除夕灯火秀般包围了大楼,大楼随即消失,空气因此震颤。

   万物之主咆哮出祂的愤怒。异端的机器使得自然偏离正轨,带着大楼再次消失。道路重新封闭。

   命运遭到挫败。

   安德鲁一时间惴惴不安,他感觉到了尊神的恼怒。然而,他知道他是受到怜爱的,因为他的所作所为而得到祝福,证据就是他站在了尊神的面前。

   他闭上没有肿起的那只眼睛,仰起脸对着天空。他抬起双臂,感觉到尊神的爱包裹了他,将他高高举起,他不由微笑。

   这是他有生以来最完美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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