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屋檐之下|鬼话连篇网,一个分享鬼故事的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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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号门》
第四章 屋檐之下

   56

   门猛地打开,蒂姆向前冲去。内特掉进门洞,希拉踉踉跄跄跟着进去。蒂姆抓住门框,伸手去抓他的朋友们。他头晕目眩,失去平衡。

   走廊里刮起飓风。仿佛芝加哥冬天的狂风,呼啸于摩天大楼之间,吹过大街小巷,剧烈得几乎能用肉眼看见。就是这种大风刮进了公寓楼,推着他涌入十四号公寓。

   蒂姆脚下打滑,气流撕扯他的衬衫,他发现风在将他拖进十四号。“降压”和“真空”之类的字眼闪过脑海,被无休无止的大风吹走,他望进门洞,看见了遥远的群星和前方的双恒星。内特和希拉在深空中挣扎,只靠一个玻璃门把手留在这个世界里。

   蒂姆的意识反抗了一瞬间,但他毕竟久经训练,没有被这难以想象的场景震住太久。

   他扭头去看克里夫,克里夫抓着自己房间的门框。薇科靠着墙瘫坐下去,抓挠着硬木地板,与无情的狂风抗衡。罗杰在蒂姆对面,十四号房门的另一头。

   “救命!”罗杰喊道。

   黛比和克里夫房间的四扇大窗炸得粉碎,声音仿佛十几个侍者的托盘同时掉落。克里夫背后像是多了个万花筒,玻璃划破他的皮肤,他痛得缩成一团。碎玻璃贴着地面滚向十四号。

   “闭上眼睛!”蒂姆对内特和希拉喊道,“闭上眼睛,扭头!”

   他不确定他们是听见了他的喊声,还是在抵抗狂风,总之他俩紧紧地闭上了双眼。碎片飞进门洞,如闪光雨点般飞进太空。有一片碎玻璃在内特肩上划出一道红色开口。另一片划破了他的额头。碎片割破希拉的手背和小腿,希拉痛得惨叫。她顺着内特的双腿又向下滑了几英寸,双臂这会儿抱着他的膝盖。

   蒂姆背后又是一声巨响,这次从大楼前侧传来。走廊窗户破了,更多的玻璃碎片洒进走廊。黛比和奈特夫人惊声尖叫。克里夫扭头去看,吼了句什么。

   内特拼命抓着门把手,指节已经发白,他支撑不了太久了。希拉也是。

   蒂姆向高处踢腿,那条腿转入门框,又抬起另一条腿放进十四号,他感觉到重心的移动。他的心脏蹿到了喉咙眼,感觉像是攀在悬崖边缘,但身体离走廊地面只有三英尺。他滑了一下,用双肘撑住。

   他扭头——抬头去看克里夫。克里夫一脸茫然。纸片在他身旁飞舞,被吸出公寓,飞进走廊。鲜血渗出肩膀,浸透了衬衫。“克里夫!”蒂姆在呼啸风声中喊道,“勾住我!”

   克里夫摇摇头,蒂姆一时间以为克里夫是在拒绝他,随即意识到克里夫是想让自己清醒过来。克里夫一推门框,撞在对面墙上。他摊平身体,抓住蒂姆的手臂。两人转动手掌,抓住对方的手腕。

   “哐当”一声,蒂姆看见希拉的油漆桶滚了过来。横穿走廊滚到一半,油漆桶飞到半空中,穿过十四号的门洞消失了。一本平装小说跟着油漆桶飞了进去。

   “低一点!”薇科尖叫道。她还在走廊的另一头勉强支撑,但视角能让她望进十四号的房门。蒂姆扭头去看,凑巧见到她的眼镜滑脱,飞进茫茫太空。

   有什么东西顺着走廊飞近,擦过克里夫的肩膀,击中蒂姆的头部侧面——感觉像是金属物,他只看见一个银色物体旋转着飞过。他低头去看,见到奈特夫人的拐杖打着旋飞过内特和希拉,消失在黑暗深空之中。

   罗杰拼命从门口挣扎着爬开了一两码,他跑上前扑向克里夫。风向后拖拽他,但奔跑的势头还是带着他冲过了十四号那贪婪的大嘴。他顺着地面滑动,坐在地上转了半圈,一把抱住克里夫的双腿。蒂姆看见在克里夫和罗杰的身后,黛比和奈特夫人在努力对抗风的拉力。黛比跳到墙边,死死搂住丈夫的肩膀。

   一条床单扑腾着飞出克里夫和黛比的公寓,在走廊里像愤怒幽灵似的张牙舞爪片刻,随即也被吸走。

   蒂姆看着克里夫的眼睛,克里夫点点头,蒂姆深吸一口气,松手让身体滑过了门框。

   内特又望向门口,狂风鞭打他的双眼。木质门框挂在太空之中,仿佛《阴阳魔界》片头的神秘房门。他从门口能看见走廊,看见薇科在和狂风对抗。视线越过门框,他看见的却是无数光点和一片星云。

   内特抓着门把手的手指在滑动。他拼命勾住那个玻璃球,却无济于事。一件件东西从身边掠过,快得分辨不出到底是什么。几张纸在他肩膀上贴了片刻,很快挣脱,一头扎向灿烂群星。

   希拉刚才挣扎了一会儿,尝试顺着他的双腿向上爬。此刻她死死抱住内特的小腿,勒得他双腿酸痛。风拉扯着她,想把她拖进宇宙。内特低头看了一眼,见到她的脸紧贴着自己的双腿。双星将她勾勒成一道剪影,但内特确定她紧闭着双眼和嘴巴。

   他看见希拉的眉毛和嘴唇上有星星点点的冰碴。蓝发蒙上了一层冰霜。他的脚趾开始麻木。

   宇宙很冷,他心想,哪怕只是进入宇宙几英尺。

   他又抬头看门口,见到两条腿垂了下来。一只深色鞋底的运动鞋就在门把手上方,但离他太远,他抓不到。他在四方门框里看见薇科,薇科大张嘴巴,像是在尖叫。半秒钟后,她的眼镜飞过身旁。

   一个银色的长形物体“嗖”地飞过,那两条腿又向下放了一英尺,紧接着再几英寸。运动鞋擦过他的手肘。

   有人飞过上面的门口,似乎是罗杰。

   内特在狂风中尽其所能地深深吸气,低头对希拉喊道:“坚持住!”

   他数到三,松开门把手,去抓那两条腿。他抱住了腿,但顺着裤子向下滑动。希拉尖叫,指甲扎进他的小腿。

   从门口垂下双腿的人抬起小腿,内特的胳膊死死抱紧,滑动戛然而止。希拉再次尖叫。她在哭。内特低头看见她眼睛四周有冰珠飞溅。

   什么东西砸中他的肩膀,砸得他锁骨剧痛。他看见一把不锈钢挂锁飞进外太空。内特抬起头,见到另外三把锁挂在这双腿上方的腰带上。

   他考虑了一两秒是不是应该爬上去,但随即就被拉向了门口。蒂姆的双腿抬起几英寸,然后又是几英寸。蒂姆以门框为轴弯腰,内特发现自己已经来到把手上方,与门平行。他扭头看见十四号的门牌数字就在面颊旁。

   他隐约听见破碎声和一声尖叫,又有一些东西飞过。这些东西更大。他看见一道红色的影子飞过,然后是一捧纸张,有某样东西砸中他的臀部,错过希拉,飞进太空。

   蒂姆颤抖着再次向上挺身,内特感觉到希拉在向下滑。他企图学着蒂姆提起小腿,但他的腿已经麻木,他不知道双腿到底有没有动。

   他低头去看,希拉的脑袋左右摆动,她似乎已经眩晕。“坚持住!”他喊道。

   一双手从门口抱住他的腋窝向上拉,他回到了走廊里。视野旋转,他发现自己是侧躺着的。“她要滑出去了,”内特喊道,“抓住她!”

   蒂姆在地上翻身,他俯身穿过门口。内特落在克里夫身上。罗杰松开手,跟着蒂姆去拽希拉。两人很快将希拉拖出了房门。

   有人钻到内特身旁,抱住了他。“感谢上帝。”薇科在他耳边哭道。她紧紧搂着他,要么是薇科的身体非常温暖,要么是内特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冰凉。

   他也搂住薇科,然后探身喊道:“蒂姆,我们必须关上这扇门!”

   蒂姆点点头,挥手要克里夫抓住他的双腿。罗杰还抱着希拉。希拉没有反应。罗杰使劲按摩她的胳膊和双手,帮她暖和过来。

   蒂姆头前脚后钻进门口,俯身下去,手指抓住门把手。他后背使劲,想将门拉回原位。

   三个东西从休息室沿着走廊弹跳而来,沙发坐垫滚过硬木地板,飞起来掉进门洞。其中之一经过蒂姆时砸中了他的手臂。

   蒂姆再次用力,门移动了几英寸。他越过门的合叶一侧使劲,越是向上,就越是难以穿过门口使劲。克里夫横抱着蒂姆的双腿,两脚抵住墙根。黛比抓着蒂姆的脚腕。

   内特示意薇科和他一起过去,两人跳向十四号的另一侧。他有一瞬间感觉到太空的吸力,随即抓住了门的边缘,紧贴着那四个空锁扣。薇科抱住他的腰,他伸手去抓门把手。狂风呼啸,将他推回太空。他望进门里(望下去),看见三个旋转的沙发垫和远处那一抹红色。卡瓦奇大楼倾泻而出的一团碎片飞向双星。

   蒂姆再次使劲,手指碰到了内特的手。内特同时使劲,两人的手一起扣住门把手。内特探身抓住门的边缘。他拼命用力,但狂风捶打下的木门重如千钧。

   罗杰来到他身旁,俯身抓住内特的手腕。“别放开。”他吼道。

   内特点点头,罗杰用力拉,肌肉鼓掌,青筋暴起。他也一声大吼,门抬起了一英尺。距离完全关闭还剩五六英寸。门缝中风声咆哮。

   蒂姆和罗杰隔着门缝对视一眼,蒂姆松开门把手,罗杰放开内特的手腕,抓住玻璃球。他扭头对内特喊道:“走开!”

   内特松开手,薇科拖着他后退。狂风穿过狭窄的门缝,发出最后的尖啸声。罗杰抬起一条腿的膝盖顶住门口,深深吸气,大吼一声,使出全部力量向后拉,门砰然关闭。

   搭扣“咔嗒”一声扣住。

   狂风陡然消失。几张纸飘回地面。寂静笼罩了整条走廊。

   罗杰瘫倒在地。走廊倾斜、抖动,内特意识到是自己靠在墙上坐了下去。薇科也跌坐在他旁边。

   希拉爬过去,微笑着抱住罗杰的膝头。她在流鼻血。她拍拍罗杰的大腿。

   “怎么回事?”克里夫说,他抱着黛比,轻轻摇晃着她。黛比瞪大眼睛,正在流泪。“这他妈的是怎么一回事?”

   内特抬起手,让他安静。“大家都没事吧?”他喊道,声音嘶哑。

   薇科点点头,希拉疲惫地竖起大拇指,罗杰闭上眼睛,揉着希拉的脑袋。“应该都还好,兄弟。”他答道。

   克里夫看着他,默默点头。

   蒂姆晃晃悠悠起身,试着推推门,然后砸了一拳。响声回荡,房门颤抖,就像一扇最普通的木门。他把锁扣放回原位,从腰间拿起一把挂锁扣上,然后去拿第二把。他忽然停下,左右看看。“等一等,”他说,“奈特夫人呢?”

   薇科从内特身旁探出头,“她躲进楼梯间了?”

   “奈特夫人?”内特喊道。

   “她滑了一下。”黛比悄声说。

   克里夫低头看着她,她在哭,“怎么了,亲爱的?她在哪儿?”

   黛比抬起双眼。“我不能放开你,”她说,“你们要被拖进去了,她摔了一跤,我……我不能放开你。我没法抓住她。”

   她的视线离开他的眼睛,落在十四号的房门上。

   那一抹红色

   “噢,不。”蒂姆喃喃道。

   “对不起,”黛比哭着说,“真的对不起。”

   57

   他们听见一响低沉的隆隆声,罗杰立刻紧贴墙壁。他们对视一眼。外面传来第二响雷声。

   克里夫看看内特,看看十四号,对内特说,“要再开门吗?也许……也许还能找到她?”

   内特想起太空中遥远的那团碎片,摇摇头。

   蒂姆在黛比身旁蹲下,抓住黛比的手。“黛比,”他说,“你也无能为力。”

   她吸吸鼻子,抬起眼睛看着他。

   “我们险些连内特和希拉都救不回来。你已经尽你所能帮助他们了。要是没有你,他们就活不了。我多半也活不了,”他按住黛比的肩膀,“也许还有克里夫。”

   黛比抱紧了丈夫。

   “确实发生了可怕的事情,但此刻我们必须保持镇定,好吗?现在我们需要你回房间,看看狂风造成了多少损失。检查墙壁,能帮我们做这件事吗?”

   黛比吸吸鼻子,点点头。

   “很好。”

   克里夫扶起妻子,她蹒跚着穿过走廊,返回他们的公寓,克里夫站在门口看着她。

   蒂姆看着内特,“现在呢?”

   内特看着跌坐在走廊里的几位房客,视线再次落在十四号的房门上。“我也说不清。刚才……刚才过去了多少时间?”

   薇科掏出手机,“希拉得开始动手了。”

   内特诧异道:“刚才只有十分钟?”

   “还不到,”蒂姆说,“把你拖出来,门关上以后,我们都瘫倒休息了几分钟。”

   内特望向正在擦鼻血的希拉,“你要粉刷这扇门。”

   “什么?”

   “这扇门,”他说,“你要刷油漆,盖住门缝。”

   “我……”她看着那扇门说,“油漆在另一边的银河系里,还有奈特……还有刷子。”

   “还有其他的吗?”

   “有是有,但都是高级画刷,我不能拿它们——”

   “你必须用。”他说。他的手指在痉挛,他忍住一声痛呼,“快去拿画刷,罗杰去地下室再找些油漆,”他望向罗杰,罗杰点点头。

   “我的美工刀也没了。”希拉说。

   “用我的,”克里夫在门口说,“我有两把。”

   罗杰拽起希拉,她光着一只脚跳了几下,踢开剩下的那只鞋。两人蹒跚着走向休息室和后楼梯。“哇,”希拉对他们喊道,“这儿弄得一团糟。”

   克里夫看着内特,看看蒂姆,“我们该怎么处理……她?”他朝十四号的房门摆摆头。

   “不知道,”内特说,他把手指按在一起,强迫它们伸直。“现在先处理我们的事情,然后再考虑她的问题,”又一响雷声震得玻璃抖动,“你的窗户都碎了?”

   克里夫扭头看了一眼,“对,到处都是碎玻璃。”

   “就说是暴风雨。奥斯卡一回来就去告诉他。这样他就不会怀疑你是不是在编瞎话了,”他指着走廊尽头的破碎前窗,“那个也推给暴风雨。全都是向内炸裂的,所以他不该起疑心。”

   黛比在公寓里捡起一块破毛毯,又开始哭泣。克里夫走进去抱住她,她哭倒在克里夫怀中。

   蒂姆扣上第三把锁,最底下一把锁没了。内特抬起胳膊,按摩被挂锁砸中的地方。他忽然想到,那把挂锁此刻位于茫茫太空,正飞向一颗不是太阳的恒星。

   奈特夫人也是。

   “我们还需要一把挂锁,”他说,“得从什么地方卸一把来。”

   “地下储藏室?”薇科说。

   蒂姆摇摇头,“太明显。大家都至少每周下去一次洗衣服。”

   “那就屋顶,”她说,“你可以在屋顶找一把锁,施展出版图书积累的魔法。”

   内特点点头,“去屋顶,”他说,“在门上找一把最像的拿下来。”

   蒂姆点点头,走向楼梯。抱着一套画刷回来的希拉和他擦肩而过。希拉洗掉了脸上的血,恢复了几分往日的派头。蒂姆停下和他拥抱,她使劲捏了捏蒂姆。

   “头儿,你也该去收拾一下,”她走近内特,说,“你简直像是在拍恐怖片。”

   内特摸摸鼻子,他的上嘴唇黏糊糊的,下巴和耳朵底下的颚部也是。

   “去洗洗,”薇科对他说,“我们能照顾好这儿。”

   罗杰拎着一桶油漆从后楼梯回来。桶上斑斑点点都是油漆,但从晃动的样子看,里面应该还有油漆。

   “好,”内特说,“大家都记住要怎么告诉奥斯卡。”

   事后,他们有最好不过的理由在休息室碰头。奥斯卡发现他房间的窗户也碎了,于是紧急召唤维修人员前来修补。大楼里到处是他们的人,正在用三合板暂时堵住窗口。

   黛比已经恢复过来,不过克里夫还是搂着她,尽量安慰她。他换掉扯破了的染血衬衫,穿着一件T恤。希拉身穿厚毛衣和雪地靴,藏在罗杰的怀抱里。薇科戴着备用的厚框眼镜。内特想说她越来越像威尔玛,但忍住了。

   他的双手还在刺痛,额头需要一块创可贴,肩膀需要三块。他很高兴地为冻僵的双脚在底层抽屉里找到了一双厚毛袜。

   蒂姆打开电视。所有频道都在播今天笼罩洛杉矶的诡异雷暴。一个频道上,许多航班紧急迫降洛杉矶国际机场。七频道的气象学家达拉斯?雷因斯解释说这种级别的暴雨有可能莫名其妙出现。他用电脑模型展示两个高气压锋面如何碰撞产生一个低压槽。

   “今晚就会放晴,”希拉说,“本周剩下几天一直是晴天。”

   “我认为是咱们造成的,”蒂姆指着屏幕,圈出暴风雨的绿色区域,“这个低压槽……是我们造成的。”

   罗杰对着电视皱起眉头,“怎么说?”

   “你觉得那阵风是什么?”薇科问,“是我们把几吨大气送进了外太空。”

   “还有其他东西。”克里夫嘟囔道。

   蒂姆模仿电视上的气象学家说:“空气涌入,填补缺口,高压气流碰撞低压区域,砰!七月雷暴。”

   “我们应该报警。”黛比说。

   众人扭头看她。

   “我们应该告诉他们……得把奈特夫人的事情告诉别人。”她说,两眼圆睁,眼神惊恐。

   罗杰在希拉背后动了动,望向薇科,薇科和蒂姆互视一眼,克里夫隔着妻子的肩头看得很清楚。

   内特在沙发上向前俯身,静静地说:“我认为我们不能告诉任何人。”

   黛比的眼睛又睁大了一点,“为什么?”

   蒂姆伸手握住黛比的手,就像在关上十四号房门后那样,“我们要怎么对警察说?”

   “说她死了。”

   “然后他们问她是怎么死的?”薇科喃喃道,“怎么回答?”

   “就说……”黛比一时语塞,她吸了口气,想重新开始,但什么都说不出来。

   “你看清了我们的处境,”蒂姆说,“如果我们对警方说实话,他们会认为我们在撒谎。如果说假话,他们也许会听出我们之中的某个人在撒谎。无论如何,他们都会认为我们与奈特夫人的失踪有关。”

   “我们确实有关。”

   “他的意思是……主动地有关,”内特说,“你说呢?”

   蒂姆点点头,“我们都会变成嫌犯。她再也不露面,我们甚至会被抓进去。”

   “我们可以给他们看,”她说,“可以再打开那扇门。”

   “这个主意太糟糕了,”罗杰摇头道,“相信我,我听过不少非常糟糕的主意。”

   “就算奥斯卡允许警方打开那扇门,”内特说,“他也会说有钥匙的仅限他一个人。妈的,我们千辛万苦让那扇门看上去几十年没动过了。”

   蒂姆扣上偷来的那把锁,没几分钟希拉就用完了油漆,说她只能做到这一步了。称不上完美。内特能在新涂层下看见高低不平的旧乳胶漆,但薇科说不管有什么不对劲,都可以推说是暴风雨惹的祸。

   蒂姆松开黛比的手,站起身。他看着内特,“我能给个建议吗?”

   “当然了。”

   蒂姆站直,“大家都别乱说话。别对任何人提起奈特夫人的事情。”

   黛比和克里夫不安地动了动,连罗杰似乎都被吓住了。“你是认真的?”薇科问。

   蒂姆点点头,“什么都别说。过上三四天,我会假装撞见奥斯卡,问他最近见没见过奈特夫人。我会说我借给她一本书之类的。这样一来就撒了种子。再过两三个星期,等到要交租金的时候,她不应门,奥斯卡会敲门,也许会大喊大叫,但最后肯定会开门,发现她不在。”

   内特看着他,“然后呢?”

   “然后就没了啊。她也许逃跑了,也许失踪了。我保证就算他报警,警方也不会认真调查。洛杉矶有一千万居民,估计每周都有十几个凭空消失。”

   “但她没有失踪。”黛比说。

   “不,她失踪了,”蒂姆说,“我们都知道,就算警察在地球上搜索一百年,都不可能再找到奈特夫人的踪迹。案子会被踢来踢去,会有人走过场调查一遍,然后就结束了,”他停下来,“我亲眼见过这种事情。”

   黛比眼里涌出泪水。

   “对不起,”蒂姆说,“但只能这样。”

   “记得她养猫,”克里夫说,“得有人去喂。”

   蒂姆咬住嘴唇,“要是不喂猫,看上去会更加可信。”

   黛比泪眼蒙眬,“总不能饿死她的猫吧。”

   蒂姆举起双手,“那就弄一大袋猫粮。猫会自己撕开,吃得像个皇帝。我保证。”

   黛比没再说话,但垂下了眼睛。

   蒂姆环视一圈。罗杰和希拉手拉手,点头同意。内特和薇科交换一个眼神,也点点头。黛比盯着沙发扶手,克里夫为两人“嗯”了一声表示同意。

   希拉清清喉咙,“有人知道她叫什么吗?”

   薇科摇摇头,“我只知道她姓奈特。我知道她结过婚,因为有一次她说奈特先生已经不在了。”

   “我只知道她叫奈特夫人,”内特说,“几个星期前咱们开会时我是第一次见到她。”

   “我也是。”罗杰说。

   黛比闭上眼睛,“好像是琳达,”她说,“也可能是劳拉。”

   蒂姆点点头,“信箱上写的是L?奈特,”他坐下。

   众人静坐片刻,密谋的气氛笼罩了他们。

   “我觉得黛比也没说错,”希拉说,她撩开脸上的碎发,指着走廊另一头说,“我们必须告诉别人那个房间的事情。”她的指甲从上到下垂直劈裂。

   薇科叹道:“比方说……?”

   “我不知道。航天局?太空归他们管,对吧?”

   “该怎么告诉他们呢?”蒂姆问,“嘿,航天局吗?我们这幢楼有外太空。整整一个房间全都是。快来处理一下。”

   希拉摇头道:“不是那样。”

   “嗯,那怎么说?还是相同的问题。你得让听你说话的人不认为你是失心疯的骗子。”

   “我说,先别提这个了,”克里夫说,他烦闷地摇着头说,“我只想知道这怎么可能。我们这幢楼里怎么可能有个黑洞?他妈的怎么可能被一扇木门挡住?”

   “别说脏话。”黛比悄声说。

   “我不认为那是黑洞,”内特说,“我认为那只是……太空。并不是重力要拖走我们。只是,呃,这幢楼在减压,我们是被吹出去的。”

   蒂姆点点头,“所以才造成雷暴。”

   “天,”克里夫说,“了不起,真是完全符合逻辑。”

   希拉打个响指,“叫火炬木小组如何?他们处理这种事情。”

   薇科嗤笑道,“你知道他们是电视剧人物,对吧?”

   “真的?不是根据真实人物改编的?”

   蒂姆摇头道:“真的只是电视剧。”

   “我觉得我知道那是什么。”罗杰说。

   薇科朝他翻个白眼,“哦,真的?”

   “真的,”他指着休息室对面的墙壁说,“那头是太空房间,对吧?”

   他们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点点头。

   他的手指在房间里划了条线,“那头是克里夫和黛比的房间,也就是控制室,对吧?”

   “对,”蒂姆说,“你到底想说什么?”

   “那是个沙袋。”罗杰说。

   58

   薇科盯着他,希拉扭头看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内特问。

   罗杰在希拉背后坐直。“在片场,有很多时候,为了灯光效果,你要放置彩旗或薄纱,它们会离支架根基很远,”他解释道,抬起一只手到下巴处,假装用另一只手抓住什么重物,“有时候我们只能用大型组合支架,因为吊臂必须伸到很远处才能就位。这时候你必须用很重的沙袋压住另一头,否则就没法保持平衡。”

   “你说的是配重。”薇科说。

   “对。”

   内特思考着这个念头,“你认为不管他们公寓里的机器是干什么的,那个太空房间都算某种反作用力?它的存在是为了机器正常运转?”

   罗杰点点头,“对,我们知道机器应该和弯曲维度之类的事情有关,对吧?因此,假如它朝那个方向弯曲了很远的距离……”手指划过休息室,指着十四号的方向,“……它也必须朝另一个方向弯曲很远的距离,这样才能保持平衡。”

   “真是不敢相信我要这么说,”薇科说,“但似乎挺有道理。”

   “谢谢,”罗杰答道,“顺便,去你的。”

   “确实有道理,”内特说,“这不是一次性的蛮力。建造者希望机器尽可能长久地运行下去。发电机能够证明。因此它有一套平衡机制就说得通了,这样能尽可能地提高效率。”

   黛比微微颤抖。她从沙发上起身,左顾右盼寻找一个不需要看任何人的方向。“我想我得休息了,”她悄声说,“我去看看我们的房间有没有修好。”

   克里夫起身,搂住她的肩膀。他朝其他人点点头,两人顺着走廊离开。

   “她有点扛不住了。”内特说。

   “碰到这种事情,她已经比大多数人强了,”蒂姆说,“我们都是。”

   “得过一阵才逐渐习惯,兄弟,”罗杰说,“一步一步慢慢走向疯狂。”

   希拉对他微笑,“很有诗意嘛。”

   “参与过的一部电影,”他说,“男主角是白痴。这句台词我听了二十九遍,再听一遍我们大概会集体发疯。”

   内特听见克里夫和黛比在走廊里和奥斯卡交谈。他听见他们说话的回声,但听不清具体说什么。奥斯卡上下点头,朝他们的房门打个手势,叽里咕噜说了很久。奥斯卡始终背对着十四号。

   “你认为他们会告诉他吗?”薇科喃喃道。

   “不会,”内特说,“黛比吓坏了,走廊对面就是另一个太阳系,我觉得克里夫的现实感肯定会出大问题。不过他们仍旧站在我们这边。”

   “确定?”

   他耸耸肩,“一小时前我险些掉进外太空。这会儿我对什么都不太确定。”

   “你和我一起险些掉进外太空,”希拉打个响指,“知道吗?怪不得十六号的墙上写着‘危险’。说的不是那个房间,而是叫住户别乱碰那面墙。”

   罗杰点点头,“有道理。可不能让维修管道的人员凿穿那面墙,结果被吸进外太空。”

   薇科瞪大眼睛,“所以墙上要有那些文字。”

   他们都看着她。“你认为那些都是警告?”蒂姆问。

   薇科摇头道,“你们想一想。这幢楼是一台巨大而复杂的机器,科图洛维奇和伙伴们知道它在他们逝世后还要运行许多年。我们知道保险门的密码在希拉的房间里——是密码帮助我们找到地下的发电机。数学公式应该是科图洛维奇的算式,其中一部分也许是高维物理。蒂姆房间的线路图描述的是各种电路。你的房间甚至有建造者的留言,”她对内特说,“但字体和其他文字都不一样,让我们知道那是另外的东西。”她停下,微笑道,“这是一套使用说明书。”

   内特知道他应该更加兴奋才对,但大脑感觉慢吞吞的,疲惫沉甸甸地压在身体上。他看看其他人,知道大家都差不多。

   奥斯卡走进休息室。“工人结束了,”他说,“破窗都钉上了三合板。接下来几天会换上玻璃,先从破了两面窗户的房间开始,”他等众人听明白他的意思,然后继续道,“如果你们想住宾馆,洛克管理公司愿意报销费用。”

   “我不用,”蒂姆说,“谢谢你的好意。”

   “我也不用。”希拉说。

   薇科和内特跟着点头。

   奥斯卡也点点头。他盯着内特,瞥了一眼他额头的创可贴。“你们都没有受伤吧,”他朝走廊打个手势,“我看见霍尔特先生被割伤了。”

   内特摇头道,“没看上去那么严重,”他说,“一块玻璃打中我弹飞了,脑壳比较厚。”他用指节敲敲耳朵上方。

   管理员吃吃一笑,换了只脚站着。“我无法赔偿你们损失的个人财产,”他说,“对不起。”他鞠个躬,转身沿着走廊回去。

   “那么,”罗杰说,“现在怎么办?”

   他们都扭头看内特。

   “我也不知道,”他说,“也许我们的小小调查应该到此为止了。”

   薇科皱起眉头,“什么意思?”

   他耸耸肩,肩膀上的某条筋“咔嗒”一声,“我们知道了这幢楼为什么是这个样子,也知道了大部分怪异之处的由来。恐怕已经没什么问题需要解答了。再说……”

   “再说什么?”蒂姆问。

   “再说事情变得很危险,”内特说,“不是会被赶出去的那种危险。假如这台机器的任务是拯救世界——”

   “它现在还在拯救世界。”薇科纠正他。

   “对,”他说,“这就是重点。我们不应该乱动。明白吗?我们就像玩核弹的小孩——而且是一堆核弹。”

   “你是说我们应该尽量忘了这件事?”希拉问。

   内特摇头道:“不,当然不。但我们不能冒险做任何有可能危及世界的事情。”他朝电视打个手势,新闻在播洪水袭击了圣费尔南多峡谷。一个日式花园的积水淹到脚踝。“今晚我们改变了天气,让飞机迫降。”

   “好像有一架坠毁,”蒂姆说,“还好没人受重伤。”

   “除了奈特夫人。”薇科喃喃道。

   内特点点头,“这还只是小小的副作用。要是我们做了什么事,害得机器关闭怎么办?不是微调设置短短几分钟,而是弄坏了它怎么办?”

   “超级巨大的顶层狩猎者,”希拉说,“是这样吗?狮子、老虎、黑熊?猫狗合体?”

   有蝙蝠翅膀和无数触须的飞鲸

   “对,”内特说,“诸如此类吧。”

   罗杰大声打哈欠,“抱歉,”他说,“困死了。”

   “没关系,”内特说,“我们都一样。”

   罗杰抽出手机看了一眼。“妈的,”他说,“明早七点半要到片场,我得去睡觉了。”

   薇科揪着一把头发说,“我还有项目要赶呢。”

   真实世界回来压在他们身上。

   “咱们回头再讨论吧,”内特说,“要是有人还想讨论……”

   “我们知道你住哪儿。”希拉说。

   薇科瞥一眼走廊,抬头看着天花板说,“屋顶的挂锁怎么办?那扇门现在少了一把锁,对吧?”

   “我明早去五金店买一把换上,”蒂姆说,“就是普通挂锁而已。”

   “奥斯卡会打不开那把锁的。”罗杰说。

   “锁具稍微有点锈蚀,他不会怀疑为什么钥匙打不开的,前提还是他想起来去试那把锁。他只会以为锁里面生锈了,然后砸开换一把。结束。”

   “万一他想开这扇门怎么办?”希拉问。

   蒂姆瞥一眼走廊,“我敢肯定,除了愚蠢的房客,从来没有人开过这扇门。”

   他们有两个人吃吃笑了,但笑声转瞬即逝。

   希拉和罗杰起身,其他人跟着起来。罗杰和内特握手,希拉使劲拥抱蒂姆。罗杰笨拙地搂了搂薇科,希拉抱住内特轻声说,“谢谢。”

   他也搂住希拉,希拉又抱了抱他,然后松开手抱住薇科。罗杰和蒂姆用力握手,互相捶打肩膀。罗杰和希拉走向后楼梯。

   “我去看看我那位可爱的侦探,”蒂姆说,“他保证能想出办法把今晚的事情推到我身上。”他捏了捏内特的肩膀,对薇科笑笑,沿着走廊离开。

   “你呢?”薇科问,“今晚有事要做吗?”

   “有,”内特说,“对,有。我要……”

   “要什么?”

   他看着她,“怎么感觉好像大家在互相道别?”

   薇科耸耸肩,“似乎是吧。神秘帮好像散伙了。”

   内特微笑道:“你永远不会看见他们其他时候在做什么,对吧?不知道他们是住在车里,还是在什么地方有个家。他们是去看电影,还是和其他朋友吃喝玩乐。”

   薇科的嘴角动了动,“估计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大概吧。”

   薇科朝走廊和她的房间走了几步。“说起来,”她说,“咱们可以找个时候去看电影。”

   “什么意思?组织大家整晚狂欢之类的?”

   “对,”她说,“但也可以,呃,只有我们。你,我。”

   “不怕被人看见和夏奇出双入对?”

   嘴角的抽动变成笑容,“夏奇没那么差劲啦。等他们年纪大点儿,姑娘都会明白他比弗雷德有意思。”

   “你想去哪儿?”

   “‘弧光灯’就不错,”她说,“可以看球幕电影。”

   “很贵呀。”

   “但他家的爆米花最好吃。”

   “加上爆米花就超级贵了。”

   “让你高兴一下,”她说,“我请客。这个活儿结束,我应该能有一笔奖金。”

   “那好,”他望着她,“谢谢你照看我。”

   “大家都需要偶尔出去乐乐。哪怕是你我这样的穷鬼。”

   “我是说……之前。”他朝走廊摆摆头。

   “啊哈,哎,什么话,”薇科看着地板说,“知道吗?希拉多半很感激你。你救了她的命。”

   “我认为是你们救了我和她。也许还有门把手的功劳。所以,谢谢。”

   她微笑道:“我代表门把手说,不用客气。”

   59

   内特在小隔间里盯着电脑。屏幕上的一份地址表单已经停留了半个小时。表单对应的是待处理信件最顶上的一张粉色退信卡。

   他今天完成了六张表单。三个半小时,六张表单。低于他九十秒一份的平均速度。远远低于艾迪每每声称他能做到的十五秒一份。

   我昨天进了太空。抓着一个门把手,挂在外太空里。

   他今天第三次心想:我应该换换脑子,开始处理退回的杂志。杂志的体积比较大,意味着他可以搬掉好大一块堆积的工作。和上两次想到这个点子时一样,他瞥了一眼装满杂志的信件箱,然后扭头继续盯着屏幕。

   真正的问题是,为什么没有人保护那东西?假如机器是我们和世界末日之间的最后一道屏障,为什么没有围着那鬼东西建起一个海军陆战队基地?

   没错,机器在大庭广众之下矗立了一百多年,没有被人发现——至少没有捅出去。就算有人发现了,对此也三缄其口。

   他用手指敲着办公桌,低头看着那张粉色卡片。快到午餐时间了。他胡乱敲了几个键,根本没过脑子。

   他在刚才一个字段里输入了“太空”。“艾伦?太空”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性会因为这个新名字被踢出系统,还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性会被打电话来投诉。要是打来电话,他会和艾迪交谈,艾迪会来找内特谈话。艾迪的谈话至少会比投诉电话长五倍。

   他们已经发现我们。

   当然了,有人曾经发现了那台机器。至少找到了那台机器隐藏的地点。他们追杀科图洛维奇穿过洛杉矶,回到卡瓦奇大楼。科图洛维奇虽说死于非命,但还是想办法保住了秘密。

   他又敲了几个键,用艾伦真正的姓氏代替“太空”二字。再敲几个键,他就能更新这条订阅信息了。将近四个小时,七条记录。他把卡片扔进垃圾堆,从橡皮筋绑着的一沓退信卡片中又抽出一张。

   脑海里有什么东西越想越不对头。他翻检思绪,发现那是一幅科图洛维奇在用血写遗言的画面。这幅画面里有个问题。这个问题纠缠着他,恰好就在视野之外,就在舌尖——

   “喂,”安妮说,“想一起去吃午饭吗?”

   科图洛维奇化作烟雾,从脑海里消失。

   内特抬头看着安妮。他咬住嘴唇,尽量记住刚才在哪儿被打断了思路。

   “不好意思,”她说,“你是不是正忙到一半?”

   “对,不过没关系。”

   “那么,”她说,“午饭?”

   “我带了三明治。”他说。

   “我们可以去楼下吃打折比萨。”

   “那三明治岂不要浪费了。”

   “我可以吃打折比萨,你可以看着我吃。”

   他笑道:“所以你是要请我折磨自己。”

   “喂,”她坏笑道,“结论要等到事后再下。”

   “谢谢,但我还是算了吧。吃饭这会儿赶一赶,说不定能增加一丁点儿在月底前赶上进度的可能性。”

   安妮的黑眼睛盯着他,“说起来,最近这几个星期你比以前专注得多。”

   内特吃吃笑道:“艾迪可不这么看。”

   “我没说专注于工作,就是觉得你有点……”她用指尖敲敲嘴唇,“介意我说得稍微新纪元一点儿吗?”

   “你是要读我的气场还是什么?”

   她嗤笑道:“才不呢,就是觉得你像是找到了自己的宿命。”

   内特看着他,想到亚历克山大?科图洛维奇为了保护他协助建造的机器而死,想到他就住在那台机器里,想到蒂姆、希拉和罗杰、黛比和克里夫。

   他想到过于害怕未来,因此什么也不敢做的曼迪。

   他想到奈特夫人,漂浮在茫茫太空之中,直到坠入另一颗恒星。

   他又想到薇科。

   “是的,”他说,“我想我搞清楚了我要怎么度过人生。”

   “不管是什么,总之对你起作用了,”她说,“哎,我反正非得休息一下了,你要是不想吃午饭,我们可以——”

   死于保护那台机器

   “操。”他说。

   安妮挑起眉毛,“找你聊天没想到会聊出这个方向。”

   “不好意思,我得走了。”内特说。

   安妮露出微笑。安妮的笑容非常灿烂,这个念头掠过脑海。换了不久以前,能在近处欣赏这个笑容会让他兴奋不已,更别说她在对他微笑了。“太好了,”她说,“那就吃午饭。”

   “不,”他站起身,“我说真的,我得离开这儿。”

   内特抓起背包,从桌上捞了几样东西塞进去。他上下拍拍口袋,找到钥匙,确定手机还在臀部口袋里。

   门口传来艾迪的声音:“有人要去吃午饭吗?”

   安妮险些呻吟,从鼻孔里发出咝咝声。内特听见过这种声音,他自己也几十次发出过这种声音。恐怖的“艾迪邀请你同吃午饭”的呻吟,通常会变成从鼻孔吐出的一口长气。

   内特看着上司,“我要出去。”

   “吃午饭?”

   “整个下午,私事。”

   “今天到现在你做完了多少?”

   “紧急私事。”内特强调道。

   艾迪看着堆成山的信件,摇头道:“我可说不准,内特,”这是训话的语气,还带着一丝好兄弟的口吻,“你真的落后很多了。非常多。我觉得你恐怕耽搁不起一个下午——”

   “我辞职。”

   三个字蹿出嘴唇。有一瞬间他以为说话的是安妮或走廊里的什么人,但安妮在他背后,一半震惊一半兴奋地轻轻叫了一声。

   艾迪大吃一惊,面颊变得绯红,使劲眨了几下眼睛,“什么?”

   “我辞职。”内特又说。三个字卸下了肩头的许多重量,艾迪在他眼中缩小了一圈。“我没时间跟你扯这些。”他转身从桌上抓起几件私人物品:备用充电器、破旧的平装本字典、粘在显示器上他记录电话的几条即时贴。

   “等一等,”艾迪说,“你不能辞职。”

   “没时间了。”卸下那些重量,他觉得自己很强壮。他把几件东西塞进背包,拉上拉链,背起背包。他和安妮对视,安妮站在自己的小隔间里,比着口型无声地说,“你牛逼。”

   艾迪还在缩小,肩膀耷拉下去,显得有些害怕。内特从他身旁走过,他呜咽道。“等一等,咱们谈谈吧。”

   “没什么好谈的。”他看看帽架,确定没忘记东西。有一顶塌顶的灰色棒球帽,他决定留给这间办公室。

   内特转向大块头,“再见了,艾迪。”他说。他伸出手,艾迪慌慌张张地和他握手。内特望向大块头背后,“再见了,安妮。替我跟吉米说声再见。”

   安妮对他飞吻,“回头见,内特。”

   前上司跟着他走进走廊,“经济这么差,你不会真的要辞职吧?”

   “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60

   他在离公寓楼一个街区的地方找到停车位,沿着贝弗利大街小跑到十字路口。他脑海里有一个精细的框架,那是各种事件编织成的三维模型。他不想集中精神多想,害怕他会扯断脆弱的丝线,但他更不希望它逃出自己的视线。

   他穿过马路,看见有人坐在卡瓦奇门前的第二层台阶上。他加快步伐,只差一点就要跑起来了。他一边翻找钥匙,一边隔着铁门凝视薇科。薇科身穿小背心和加大洛杉矶分校的帽衫。他暂时推开脑海里的结构图。

   等了一会儿,他问:“你不是应该在办公室吗?”

   “你不也是吗?”

   “我刚辞职了。”内特说。

   厚框眼镜里的眼睛微微一闪,“真的?”

   “对,我有一个猜想。不,连猜想都算不上,只是……只是个想法。”

   “但值得为此辞职?”

   他耸耸肩,“进过太空以后,数据录入似乎有点没意思了。”

   她吃吃笑着点头,“你能行吗?没工作?”

   内特又耸耸肩,“几个星期没问题,然后嘛……我会想出办法的。”他打开铁门,“你呢?别人会认为你是在等我。”

   她对内特吐吐舌头,“想得美。就是晒晒太阳而已。我又打电话请病假了。”

   “不会惹麻烦吗?”

   “有可能,但总觉得没什么好在意的,能理解?”

   “当然。”

   “那么,你近乎于猜想的想法是什么?”

   他停了停。结构图回到脑海的前景位置,他花了几秒钟在脑海里转开视线,“现在还不想说,我还在脑袋里拼凑线索。”

   薇科点点头,“说起来,我也有消息要说。想听点让人毛骨悚然的新闻吗?”

   “我有的选吗?”

   她摇摇头,“首先,电脑对书本,赢了一分。”

   “怎么说?”

   “黛比找到了很多小细节,却漏掉了一条大线索。今天早晨我找到了威普尔?菲利普斯,维基百科就有他。”

   世界颤抖了一下。内特隔了半秒钟才意识到是他猛地站住了,一只脚踩着台阶,一只脚站在平台上。“你开玩笑?”

   薇科摇摇头。

   他走上平台,“维基百科怎么说?”

   “和黛比找到的资料差不多。新英格兰商人,在爱达荷投资。花了很多年照料女儿和孙子。死于一九〇四年。”

   “他有家人?还有在世的吗?”

   薇科又摇摇头,“都逝世了,但你肯定知道他的孙子。”

   “别吊人胃口了。”

   “H.P.洛夫克拉夫特。”薇科说。

   内特脑海里的齿轮运转片刻。脆弱的框架几近崩溃。“他……他是恐怖小说作家,对吧?”

   “按某些人的说法,是恐怖小说作家的祖师爷,”薇科说,“根据几种记载,HP还小的时候,威普尔爷爷给他讲了很多异世界和怪物之类的故事。洛夫克拉夫特长大以后,说那些故事给他灵感,让他写出了克苏鲁、古神等等的小说。”

   “你在胡扯对吧?”

   “维基百科说的,所以应该不假。”

   “克苏鲁是什么邪神,对吧?有个——

   触须

   ——章鱼脑袋?”

   “原则上说,我认为克苏鲁是永生不死的外星怪物,”薇科说,“但他的力量过于强大,所以从各方各面看都可以算是神祇。”

   “真不知道你还迷这些。”

   “我不迷。还是维基百科的功劳。”

   内特思考着新的线索。它和脆弱的框架碰撞,他伸手使劲推开。他不能分神,连分给薇科都不行。“等会儿咱们再谈这个可以吗?我需要……我必须把我的猜想写出来。”

   “去吧,”她起身拍掉身上的灰尘,“我过一会来找你。”

   内特看着书桌旁的空白墙壁。尽管时值中午,半间公寓却仍被阴影笼罩。三合板遮住了两扇窗户。维修名单上他排在很后面。

   他盯着那面墙看了十分钟。脑海里的框架越来越庞杂,越来越坚固。丝线交织成线绳,线绳编成钢缆。现在他只需要绷紧钢缆,把一个个小猜想搭成一整个大猜想。

   油漆底下是血字,是亚历克山大?科图洛维奇的血。一百三十年前,科图洛维奇就在这套公寓里的这个地方。他跑进这个房间,为的是确保朋友和同事知道红死家族在追杀他们。

   内特在脑海里重演那一幕场景。

   一名家族成员刺伤了科图洛维奇,在当时很可能是致命伤,他受到的教育让他知道这一点。他知道自己必死无疑,知道自己就算去医院也活不过这个夜晚。要是被家族逮住就更加不可能了。

   科图洛维奇在除夕之夜逃命,血流不止,疯狂的末日邪教徒在追杀他。他跑进大楼,来到离前门最远的一套公寓,写下不可能被擦掉的警告文字。然后……

   然后发生了什么?

   他不能冒被抓住的风险。代价会高得可怕。无论他多有奉献精神,都可能在家族的折磨下吐露实情。特别是此刻他因为失血而虚弱。他知道卡瓦奇是这个世界的唯一机会。因此他不会允许自己被抓住。

   内特转身查看整个房间,努力回想他刚搬进来时的样子。托妮最初向他展示的公寓。一个空荡荡的房间。厨房、壁橱、卫生间。

   必须藏起来

   壁橱不够大,藏不了一个人,哪怕放满了衣服也一样。橱柜也太小。没错,大家都说当时的人体型比较小,但内特觉得连小孩都钻不进这些小空间。卫生间连一只猫也藏不住,更别说一个人了。

   大窗户外有一道壁架。宽度刚好够一个人站上去,但街上的人会看得一清二楚。再说科图洛维奇那么虚弱,不可能冒险站上壁架。他要是掉下去而没摔死,就会落在家族手里。

   他当然有可能躲进另一个房间,甚至离开这幢楼,但感觉不太可能。他当时那么虚弱,而且没有多少时间。家族的人离他肯定不远。写完留言再离开房间就很有可能被抓住。

   当时这套公寓里也许有家具。一张床,可以爬进床底。一个大衣箱或衣橱,可以躲进去。但是,追击者肯定会查看床底下和视野内能藏下一个人的任何家具。

   可恶,内特的脑海深处想到了什么——科图洛维奇知道会被追杀。他肯定做过准备,有个翻板活门或旋转门或——

   就在眼前的什么东西。

   内特走向壁橱。胳膊一扫,把所有衣服推到一边。他拖出洗衣筐,踢开几双运动鞋。

   壁橱一角的下方有块镶板,三个月前他注意到过。高一英尺,宽约十八英寸。宽度让它看上去不像一扇门。他用手指顺着涂料下的缝隙摸索,从粗糙的边缘来看,这块镶板曾经被取下过。

   内特敢打赌,取下镶板的人没查看过里面是什么。

   他去厨房取来一把刀。不如他用来打开十四号公寓的美工刀那么锋利,与其说他在切开涂料,不如说是在连撕带扯。几个地方的涂料成条剥落,他随手扔进背后的房间。

   干活很热,不通风就更热了。吊扇的风吹不进壁橱。他从洗衣篮最顶上抓起一件衬衫(就是他意外跌进外太空时穿的那件),一次次擦拭额头。

   内特花了半个小时清理干净镶板的四周。他用指甲抠镶板,但使不上力气。过来一会儿,他捡起厨刀,尽可能深地插进缝隙,总算撬开了一点。

   一阵颤抖顺着刀身传上来,是一样上百年没动过的东西被迫移动时的那种迟缓触感。镶板四周的乳胶漆被拉长、断裂。

   小门顶端出现了一丝黑暗。厨刀插得更深了。内特用另一只手抓住小门边缘使劲拉。百年前的陈腐气味带着一团尘土扑向他。

   镶板松了,但他能感觉到还有抗力。他继续使劲,小门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他连忙松开手指,随即意识到那声音是他的动作弄出来的。他抓住小门两侧,从墙上取下镶板。光线照进那里。

   镶板内侧拴着一段几乎断裂的绳子。绳子连着一条精致的杠杆臂,杠杆臂被几团灰泥固定住。他拉开小门,灰泥掉在地上。杠杆臂包着已经破碎的外壳,底下是一堆蒙着蛛网的积灰棍棒、灰泥和织物。两只鲜绿色的蟑螂跑过那堆东西,消失在一团黑暗之中。

   内特看着这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它们挤在两堵墙之间的缝隙里。大部分在浴缸所在的垫高平台底下,哪怕从内侧的这个古怪角度看,也能认出那个平台的形状。一截木头和织物垂下来,挂在一段粗电线上。

   几秒钟过后,这个第一印象渐渐变成真相。他看见了衣袖上松脱的纽扣,每个纽扣只靠一两根线悬在原处。那几团附着在绳索上的灰泥是几节指骨。凌乱黑影中浮现出模式,他认出了从侧面看见的眼窝和鼻腔。一只蟑螂感觉到内特的视线,爬向大楼的更深处。

   “亚历克山大?科图洛维奇。”他喃喃道。

   61

   奥斯卡的第一反应是不相信,看见打开的嵌板先是生气,见到骷髅才大吃一惊,他脸色苍白,呼吸急促。这时,内特确定了奥斯卡并不知道卡瓦奇大楼的所有秘密。

   一小时后,六个人出现在内特的房间里,带着轮床、看上去非常昂贵的照相机、几盏带三脚架的照明灯和几个亮橙色工具箱。模样和举止都像无数剧集里的医学鉴证人员,但衬衫和防风外衣上怎么也找不到徽章。内特问他们是哪个部门的。一个男人说“停尸房”,他们中唯一的女人说“政府”。

   内特和奥斯卡等在门口。曼迪在走廊对面自己的房间里,显得既紧张又着迷。薇科、蒂姆、希拉和安德鲁站在两个门洞之外。他们只能看见内特和奥斯卡的反应,借此了解事态进展。

   房间里,医学鉴证人员尽可能完整地取出科图洛维奇的尸体。一块一块放进单独的大号容器,容器很像工业级的微波炉餐盒。他们没有讨论要不要切开墙壁。谁也没有提到墙里有蹊跷的电缆或设备。

   声称他们来自“停尸房”的男人提了几个问题。内特是什么时候发现尸体的?他有没有碰过尸体?其他人有没有碰过?可以回头联系你录一份详细供述吗?内特尽量回答这些问题。

   十一点一刻,最后一个容器装上轮床。女人与奥斯卡交谈,提问的男人拍拍内特的肩膀,叫他别胡思乱想。轮床沿着走廊推走,搬下楼梯,装进一辆政府模样的蓝色面包车。他们开车离开,内特知道他将不会再看见这些人和科图洛维奇的尸体。

   奥斯卡清清喉咙,“真是对不起,之前怀疑你的话,”他第四还是第五次说,“发现那些,肯定吓了你一大跳。”

   “是啊,”内特第四还是第五次答道,他看着奥斯卡,“知道那是谁吗?”

   老先生摇摇头,“要是知道许多年来这里发生过多少坏事情,你肯定不会吃惊。我能想到有可能是某两三个人,相信在我之前还有更多的,”他打个寒战,“请再次接受我的道歉。”

   “没关系。”

   “我会请人封住那个小门,打扫你的房间。费用由公司承担。”

   “谢谢。”

   内特回到楼上,发现所有人都站在他门口。他与奥斯卡和医学鉴证人员下楼时没有关门。克里夫在,但黛比不在。

   曼迪清清喉咙,“你没事吧,内特?”

   “一言难尽……不过我没事。”

   “那么是真的了?”克里夫问,“薇科和蒂姆说的?”

   内特望向薇科,薇科点点头,“应该吧,那就是亚历克山大?科图洛维奇。”

   “你发现了他?”安德鲁说,眼里充满敬畏,让他显得像个动画人物。

   内特又点点头。

   “他们有没有说要怎么处理他——他的尸体?”薇科问。

   “没有,”内特摇头道,“他们很有礼貌,但几乎不回答问题,明白吗?”

   “我认为他们不会回答你的问题,”蒂姆说,“他们像是承包商。”

   希拉挑起一条蓝色的眉毛,“这是什么意思?”

   “他们不是州里也不是市里的人,”蒂姆说,“也不是联邦的。至少不是官方的。”

   “我又要问了,”薇科说,“你怎么知道?”

   蒂姆没有上钩,“你确定你没事?”

   “我说,朋友们,”内特说,“谢谢各位关心,但我真的没事。”

   曼迪扭头去看房间里的什么东西,“快十二点了。”

   “哥们,你太不配合了。”希拉对内特说。

   “咱们星期五在屋顶碰头如何?”他说,“看看落日,喝喝啤酒,聊聊……这个和昨天,还有过去几天发生的所有事情。”

   安德鲁的脑袋从左到右摆了摆,“醉酒有违我主的意愿。”他说。

   “呃,我们知道,”蒂姆说,“我会特地带一瓶水给你的。”

   “谢谢,”安德鲁转向内特,点点头,“我会替你祈祷的。”他穿过走廊,消失在自己的房间里。

   “罗杰还要上班,”希拉说,“他要星期五很晚才能回来。”

   “问他一声,我们能不能撇下他自己聚一聚,”内特说,“情况他基本上全了解。周末我们可以给他补充一下。”

   希拉点点头,过来拥抱他,轻轻亲吻他的面颊。她凑到薇科耳边说了句什么。薇科恼怒地拍了她一巴掌。希拉吃吃笑着走向自己的公寓。

   “我去告诉黛比发生了什么,”克里夫说,“她多半会给你烤个香蕉面包。”他拍拍内特的肩膀,走向后楼梯。

   曼迪对他挥挥手,关上房门。

   蒂姆朝内特的房间摆摆头,“你回去没问题吧?”

   “不,”内特说,“实话实说,我打算去休息室睡。也许就住下了。”

   “你不能睡休息室。”薇科说。

   他摇头道:“我知道我不该害怕。我知道他一直都在那儿,但……”

   “很正常,”蒂姆说,“大家第一次看见尸体都会害怕,无论是死了多久的尸体。”

   内特看着他,“你并不害怕。”

   “我不是第一次看见尸体,”他走向自己的房间,“好好睡一觉,明天早上你就没事了。”

   62

   内特盯着二十八号的黄铜门牌看了一会儿,然后关上房门。锁“咔嗒”一声合上。他觉得自己傻乎乎的,拍拍大腿,发现钥匙在口袋里,顿时放心了。

   “走吧。”薇科说。

   “什么?”

   “我不会让你睡休息室的。那几张沙发很不舒服。”

   “够舒服了。”

   “你明早会后悔的。”

   “谢谢,”他说,“但我不想——”

   “内特,你闭嘴,去我房间。”

   两人穿过休息室,走进薇科的公寓。一进门,凉爽的空气扑面而来。电脑显示器都暗着。

   她床头的窗户已经修好,玻璃四周的硅胶还在闪闪发亮。薇科发现内特在看窗户,摇着头说,“在这儿要干透得等很久,不过那股味道过一会儿就习惯了。”

   “那么,”他说,“我们怎么睡?”

   薇科从床上拖了条毯子下来,递给他一个枕头。“你可以睡地板,椅子也可以,只要从电脑前搬开就行。”

   “我睡地板就行。”

   “好。”

   “我觉得休息室松松软软的沙发肯定舒服得多。”

   “你要是想去就请便,毯子你拿去好了。”

   “不,不用,地板就地板。”

   她钻进卫生间。他听见流水和电动牙刷的嗡嗡声。他没有牙刷。他还意识到从早餐到现在他没吃过东西。

   他顺着床边把毯子一折二摊平,垫在硬木地板上其实用处不大,但他在更差劲的地方也睡过几次。

   薇科重新出现,穿过房间。她把眼镜放在电脑键盘旁,脱下帽衫丢在椅子上。她从鞋跟脱掉运动鞋,走过内特爬上床。

   “你总是穿着衣服睡觉?”他问。

   “只在床边有陌生男人的时候。”

   “所以我是陌生男人?”

   她咯咯笑着伸手关灯。房间顿时变暗,直到眼睛逐渐适应。薇科的桌上有着星星点点红色和绿色亮光。每团亮光都是一件电脑设备。

   “威尔玛,能提个问题吗?”

   “不行,你不能上床。”

   他吃吃笑道:“不是这个,我只是在想……你究竟是做什么的?”

   内特听见她在床上挪动,看见头部的轮廓趴在床沿上对着他,“问这个干什么?”

   他指着桌子说:“你每天忙的那些特别项目是什么?都是上班的工作吗?”

   “算是吧,”她的脑袋消失了,内特听见她躺回枕头上,“属于我自己的工作。”

   “言下之意是……?”

   她叹道:“言下之意是我除了数据录入之外还有一份工作。和倒霉的零工不一样,能帮我付房租。”

   “那么,你到底是做什么的呢?”

   她沉默了近一分钟,“我为别人在网上搜东西。”

   “东西?”

   “对,”她说,“就是东西。天,夏奇,你要我一个字母一个字母拼给你吗?”

   “夏奇很笨的,”他说,“你就拼给他听吧。”

   “我搞各种系统和加密数据库的密码。通常是企业的东西。”

   “这么说你是骇客了?”

   “如今是二十一世纪,我是黑帽子,”她翻个身,又看着他,“你有意见吗?”

   内特耸耸肩,心想不知道她在黑暗中能看见什么,“我才不管你怎么称呼自己呢。”

   “我说的是我做的事情,我帮别人偷东西?”

   “害死过什么人吗?”

   “没有,我还不够厉害,进不了那个级别的系统。”

   “那好。能得多少?”

   “他们要多少就有多少。”

   “不,我问的是你得多少酬劳。”

   “粗鲁,”薇科说,“接下来是不是要问我的年龄和体重了?”

   “我估计二十八岁,一百零五磅——顶多。”

   “二十九,一百零一磅,废柴。一个活儿五六百吧。有次我要一千,对方也给了。”

   “几个晚上就能挣这么多,很不错了。”

   她躺回床上,“是啊,非常不错。加上零工的薪水,我就快摸到贫困线了。”

   “薇科?”

   “什么?”

   “能再给我一条毯子吗?”

   “为什么?”

   “因为你的房间太他妈冷了,尤其是地板。”

   “不行,”她说,“要是再给你一条,我就没的盖了。”

   “你只有两条毯子?”

   “平时不需要招待客人。”

   他叹道:“那就算了,我就这么凑合吧。”

   “天哪,够了,你个爱哭鬼。上床吧。带上毯子,脱掉鞋。”

   “鞋我已经脱掉了。”

   “随便你。”

   他把半边毯子丢到半空中,带着它落在床上。薇科掀开被单,他钻到薇科身旁。“别动歪脑筋。”她说。

   “保证不会。”内特说。

   她转动脑袋面对内特,内特在黑暗中只能看见眼眸的微微反光。“你吓坏了?”她问。

   “不知道‘吓坏了’能不能形容我的感觉,”他折叠枕头,用脑袋压住。他和薇科两张脸之间只隔着五六英寸。“大概算是惶恐不安吧。我公寓的墙里有一具尸体。”

   “是啊。”

   “尸体生前在我的墙上用血写字。他用自己的鲜血写下遗言。”

   “是啊。”

   “我是说,我知道,无论如何现在他肯定早就死了,但发现他是那么死的……一百多年一直就在那儿……好吧,对,我是有点吓坏了。”

   薇科凑上来,两人的嘴唇碰了碰。她轻轻吻他,又退了回去。“今天晚上你过得很糟糕,”她说,“别以为我有什么其他的意思。”

   “不会的。”

   “那就好。”

   他把脑袋放回枕头上,看着薇科的脸。“你是近视还是远视?”

   “怎么了?”

   “我几乎没见过你不戴眼镜的样子。”

   “远视。近视眼操作电脑,我就不需要那么费劲了。”

   “有道理。”内特说,他摸着薇科的面颊,亲吻她。过了一会儿,他退开,“都怪压力太大,不好意思。”

   “看出来了,”她打个寒战,床垫跟着颤抖,“没关系。”

   “冷?”

   “你放进冷风来了,”她嘟囔道,搂住内特,紧贴住他的身体,“只是想取个暖而已。”

   “对。”

   她仰起头,嘴唇贴上他的嘴。两人的舌头纠缠在一起,内特压倒她,她用双腿抱住了他。

   “接吻不算什么,”两人分开,薇科边喘息边说,“只是表达感情而已,很多朋友都亲来亲去的。”

   “有道理。”他说,抓住她的T恤下摆,从她头上脱掉。

   “你在干什么?”

   他停顿片刻,说:“取暖。”他脱掉自己的衬衫,扔在地上。“两个人脱光了睡一个睡袋,这是取暖的最佳方式。”

   “对,”她去解内特的皮带,“对,我也在哪儿读到过。我们只是在取暖。”

   “对。”他从薇科的脖子一路吻到胸罩带,伸手拨开。他的嘴唇贴上她的嘴唇,她深深吸气。

   “只是为了取暖和应对压力。”薇科说。她把内特的牛仔裤脱到臀部,用脚蹬掉。她伸手去抓他的拳击短裤。

   “没别的意思。”内特抓住她的长裤和内裤的裤腰,同时拽了下去。她用两腿脱掉裤子,把他拉回自己的身体上。她分开大腿,内特进入。

   “只是性而已,”她在两个吻之间说,抬起身体迎合他,“我们都同意这只是毫无意义的性,对吧?”

   “我觉得我爱上你了。”

   “天哪,”她喘息道,抓住他的脖子,“别煞风景。”

   63

   星期五,内特和薇科走上楼梯,凉台上已经有三个人了。蒂姆把冰块倒进打开的啤酒箱。克里夫和黛比将椅子摆成半圈。“嘿,”蒂姆说,“今天感觉如何?”

   “好多了,”内特说,“放松下来了。”

   “好好睡几个晚上就有这效果。”蒂姆庄重地点点头。

   他们又拖过来几把椅子,面对西方大致摆成半圆形。过了几分钟,希拉两手各拎半箱啤酒爬上楼梯。“我的天,”她说,“要是知道有这么多男士,我就上来亮亮奶子,让你们帮我扛了。”

   “我六十多了,”蒂姆说,“奶子对我的影响力大不如前。”

   “对我还很有用,”内特说,“所以如果你还有东西要搬——”薇科拍了他后脑勺一巴掌,克里夫哈哈大笑。

   蒂姆接过半箱啤酒,放在自制冰箱旁,“穷画家怎么买得起这么多啤酒?”

   “穷画家有个男朋友,碰巧觉得她的奶子特别了不起,给了她一把钱,请他的朋友撇下他喝啤酒。这方面他相当地道。”

   “男朋友。”黛比重复道。和以前相比,她的声音显得有点尖锐,“听起来不是你这一路的。”

   “我心底里很传统的,他赢得了我的心。”

   六点,曼迪走上屋顶。她问了问内特感觉如何,然后去炭火炉旁找黛比和希拉。

   内特和克里夫把最后两把躺椅拖进半圆,“那么,”克里夫说,“你到底睡了多久?”

   内特看着他的眼睛,克里夫刚开始还假装无辜,然后忍不住眨起了眼睛。“怎么会?”内特问,“墙有两英尺厚,而且是隔音的。”

   克里夫点点头:“墙是隔音的没错,”他说,“但夏天大家都开着窗。薇科也一样。”

   “天哪,还有谁不知道吗?”

   克里夫摇头道,“大楼我们这一侧的反正都知道了。”

   安德鲁走上屋顶,他拿着一盒芹菜杆和一盒咸饼干。“我又买了零食,”他对薇科说,“而且是脆的。”

   “太好了,”她说,“谢谢你,安德鲁。”

   安德鲁停下,脑袋从左到右摆了几下,答道:“不客气。”

   薇科从帐篷屋里拖了把椅子到自制冰箱旁当小桌子。蒂姆装满自制冰箱,打开第一瓶啤酒。咝咝声传遍屋顶。大家坐进围成半圆形的躺椅,开始喝啤酒。克里夫拧开一大瓶姜汁汽水。黛比和薇科都吃了两块安德鲁的饼干,安德鲁笑得很灿烂。

   “好,”内特喝一口啤酒,“星期一晚上。简而言之,我灵感突现,翻查房间,在壁橱的墙里发现一具尸体。只剩下骨头的尸体。”他让众人交头接耳了一小会儿,“我们很确定那是亚历克山大?科图洛维奇。”

   “你的壁橱里有一具骷髅?”希拉坏笑道。

   安德鲁举起手,“请允许我问一声,你怎么能确定那就是他?”

   内特耸耸肩,“没法确定,但一切线索都吻合。我们知道科图洛维奇遇刺逃跑,知道他想警告这儿的其他人当心红死家族。我们知道他从此下落不明。我不是专家,但墙里那具尸体至少有七八十年历史。衣服的式样看上去很古老。系着领结。”

   “喂,”克里夫说,“领结很帅的。”

   “那么,你的墙里有一具尸体,”希拉说,“黛比和克里夫的墙里有控制台。我真不敢想我的墙里有什么。”

   曼迪挠挠脑袋,金色卷发绕在手指上。“控制台?”

   内特点点头,黛比清清喉咙,“我们的公寓是整幢楼的控制室。墙壁可以折叠收起,控制台上有各种各样的开关、拉杆和仪表等等东西。”

   克里夫点点头,“非常蒸汽朋克。”

   “不好意思,”安德鲁又举起手,像是困惑的小学生,“请原谅,我实在不明白。”

   内特看着他,“不明白什么?”

   安德鲁三四次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像是一条搁浅的小鱼。“你说这幢楼本身就是机器?”他终于说道,“楼里并没有藏任何东西?”

   “对,”薇科说,她用脚跺了跺木凉台,“剥掉所有涂料和灰泥,你就会看见电缆、框架和各种电机。”

   “还有,”克里夫说,“非常蒸汽朋克,由特斯拉根据科图洛维奇的理论建造。”

   “我还发现威普尔的孙子是H.P.洛夫克拉夫特,伟大的恐怖小说作家。”薇科说。

   “不可能!”克里夫和希拉同时叫道。

   薇科吞下一口啤酒,点点头。

   “所以,”内特说,“这是一位远远超前于时代的科学家,发现地球受到跨维度怪物的威胁。他向威普尔讲述他的理论,说服威普尔捐出大笔金钱,在特斯拉的帮助下修建这个地方。威普尔后来把理论和传说告诉了小洛夫克拉夫特,洛夫克拉夫特将这些写进克苏鲁故事。”

   “什么?”黛比说,“你认为克苏鲁故事原本是某种警告?让大众做好准备?”

   蒂姆摇头道:“多半什么也不是,我估计威普尔只是想一吐为快,他早慧的孙子凑巧是个不错的谈话对象。”

   内特点点头,“足够聪明,可以交谈,但不会去告诉别人说威普尔是疯子。他只会认为那些只是故事。”

   “其他人也一样。”希拉说。

   “十四号呢?”克里夫说,“我们对十四号还知道些什么?”

   内特摇头道:“目前罗杰的看法——认为它是某种配重——是我们最好的猜测。”

   黛比清清喉咙,“奈特夫人呢?”

   “昨晚我去过她的房间,”蒂姆说,“答录机上没有留言。就我看见的东西而言,我认为她没有工作和直系亲属。没有人会想念她。这话说起来也许难听,但……对我们是件好事。”

   黛比盯着脚边的木板。

   “我还发现了一大袋干猫粮,用刀子划破。猫看上去很饿,扑上去就吃。不得不提一句,”蒂姆对黛比说,“猫不会饿死。两只猫都圆滚滚的,肥得不像样。”

   她抬起头,对蒂姆挤出勉强的笑容,“谢谢。”

   薇科侧着头说:“你不担心留下指纹或DNA什么的吗?”

   “不担心。一是没有留下,二是就算留下了,警方也不会寻找这种痕迹。那不是犯罪现场,只是一套荒弃公寓。”

   “奈特夫人发生了什么事情?”曼迪问。

   黛比又低头看木板。蒂姆朝内特轻轻摇头。

   “很复杂,”内特说,“她要离开一段时间。”

   曼迪琢磨了一会儿这个答案,“因为你们做的事情?”

   “对,”黛比,她的声音此刻锋利如刀锋,“因为我们做的事情。”

   曼迪有点畏缩,但还是点点头。内特感觉她之所以接受这个说法,是因为黛比对她的回答过于激烈。他望向安德鲁,看安德鲁有没有接受。

   安德鲁似乎根本没听见。他在把玩水瓶,摇曳的反光像是摩尔斯电码。“不好意思,”他说,“允许我再问一句。我只想确定我没有理解错。”他低头看着凉台的木板,然后扭头去看大得奇怪的电梯房。“你说整幢楼就是科图洛维奇的机器?我们住在这台机器里?”

   “没错,”蒂姆说,“这是一台巨型机器,伪装成大楼的样子。租给我们这样的人就是障眼法的一部分。”

   “而克里夫和黛博拉的公寓是这台机器的控制中心?”

   克里夫点点头。

   安德鲁的脑袋左右摆了摆,“有意思。”

   蒂姆不由微笑,举起酒瓶。“敬亚历克山大?科图洛维奇,”他说,“他救了这个世界,但谁也不知道。”

   “敬亚历克山大。”内特说。

   众人回应,包括黛比在内。安德鲁不知所措了半秒钟,也笑着举起了水瓶。

   天空变成橘红色,他们一起眺望落日。

   64

   到今天为止,名叫卡尔迈克的男人监视蒂姆?法尔已近两个月。三个月的限期就快就到终点。希望上头别派他连值两个班。他每周都会想到一两次,搞不好在可预见的未来之内,法尔将一直是他的任务。这在几个方面都很不妙。法尔的观察期定为十八个月,监视期为五年。

   有人认为观察是个美差,但卡尔迈克不属于这种人。困在车里一年能逼疯他。他入职不是为了监控退休职员和被开除的分析师。没错,他们不会把普通职员和分析师列入观察范围。法尔这种人的级别这么高肯定有他的原因。

   看见一伙人出现在街道对面,卡尔迈克在记录本上写下几笔。监视了六个星期,他已经认识这段路的所有居民。他从没见过这伙人里的任何一个。四个男人。他在马路这边能看清他们。他们相貌平常,要他说,是地中海地区或东欧裔。其中一个膀大腰圆,身穿健身房的灰色帽衫,兜帽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衣服对六月来说过于厚重,但说不定是帮派制服。附近这种人并不罕见。

   这伙人站在卡瓦奇大楼门前。不久,又有两个男人和两个女人走下山坡,加入他们,同样是皮肤苍白的斯拉夫长相。

   他打开笔记本电脑,就这伙人写了几句话。加密链路的另一头永远有实时分析师待命,哪怕是星期五晚间八点四十七分也一样。任何事情,只要稍微有点可疑,就直接通知他们。

   卡尔迈克从电脑上抬头。有人走出大楼。安德鲁?韦特,圣经狂。背景调查的结果干净得吓人。他朝台阶底下的那伙人挥挥手(就在卡尔迈克打字的时候,这伙人已经变成了十几个),他们也向他挥手。其中一个人对他直呼其名,他下来开门。

   卡尔迈克看见一个老妇人转到了金牛车的前面。太阳裙和大码开襟线衫裹着圆滚滚的身体,头上的宽檐帽说是一把小伞也不为过。她挤到金牛车和前面一辆皮卡之间,蹒跚着走向驾驶座的车窗。

   他每周至少要应付一次附近的居民。老妇人不是要问路就是请他动动车子,也可能是推销什么东西——水果、盗版碟、床罩。这属于他没法理解的文化差异。他把电脑放在乘客座上,准备应付老妇人。

   老妇人清清喉咙——嗓子里像是有痰。“不好意思,”她用带口音的英语说,“真抱歉,您能给我指个方向吗?我似乎迷路了。”

   “我不住在这附近。”他说。他放稳电脑,懒洋洋地瞥了老妇人一眼,“我也很想帮你,但你最好去问拐角的——”

   老妇人像是带着万圣节的面具。她眨眨眼睛,卡尔迈克觉得这张脸肯定是假的。等他确定事实并非如此,摸索着去掏枪的时候,一条胳膊已经伸进车窗,捏断了他的气管。他挣扎片刻,举起手枪,老妇人抓着他的脑袋去撞方向盘,撞了四次,红白彩条的气囊砰然打开,把卡尔迈克死死压在驾驶座上。

   “阿姨,”安德鲁在街对面喊道,“完事了吗?我们可别迟到。”

   “来了,我亲爱的,”老妇人说,她松开手,轻轻甩了甩,“只是先打扫一下。”

   “我们也许该搬家。”黛比说。

   克里夫发现自己很想喝一杯。自从打开十四号门那天起,他就一直想喝一杯。实话实说,他想像从前那样喝个酩酊大醉,就像遇到黛比之前,醉卧一整个周末。

   但那些日子并不美好。

   “什么意思?”他问。

   黛比耸耸肩,“搬走。换个地方住。本来就是迟早的事情。”

   “迟早的意思是你毕业或我找到稳定的工作,”他说,“现在我们还承担不了。”

   “我们能想办法。”

   克里夫摇头道:“上哪儿能用这个价钱找到这样的公寓?一间小工作室就不错了,多半还远远地在圣费尔南多山谷。”

   “山谷也没那么糟糕。”

   “我们每天要多花两个小时搭公车。你最讨厌公共汽车了。”

   她抱起双臂。相处五年,克里夫知道这可不是好兆头。他伸手抓住黛比的手,手指滑进她的指缝。“亲爱的,”他说,“怎么了?”

   黛比瞪着他。

   他点点头,“奈特夫人?”

   “奈特夫人,我们墙里的东西,走廊对面的东西,所有这些事情。”她朝十四号和他们的阁楼打着手势。大家帮克里夫把阁楼搬离变形的墙板,靠近那个棺材锁。他给阁楼斜着加钉了五六条木板,现在它不靠任何墙壁支撑。

   他用大拇指揉着黛比的手指,松开她的双臂。“再说,”他说,“总比内特在墙里发现的东西强。”他对黛比微笑。

   “你看。”她说,“我担心的就是这个。大家都拿死亡开玩笑。这儿死了人,我们却假装没有。”她的眼角渗出水汽,就快变成一滴眼泪,“万一是你怎么办?”

   “天哪。”他说。

   “你伸手进去过。”

   他点点头,“去救我们的朋友。”

   “但你有可能丧命。”黛比说,手紧了紧,另一只眼睛同样渗出水汽,“你有可能像她那样被吸进去。你要是消失了,他们也只会尽量掩饰。他们根本不在乎。”

   “喂,”他说,“这不是真的。你知道他们很在乎。”

   “他们不在乎奈特夫人。”

   他抬起手,用大拇指擦拭她湿润的眼角,在她的鼻梁上蹭蹭。她露出无力的笑容。“他们当然在乎。”克里夫说。他亲吻她的指节,看着她的双眼。“听我说几句,也许不中听,但请你听我说完。好吗?”

   她点点头。

   “我们并不熟悉奈特夫人,”他说,“她住在这幢楼里,她想了解这个地方。可是,她只是同住一条走廊的普通邻居而已。”

   “这并不代表我们应该——”

   他轻轻用手指封住黛比的嘴唇。“确实不会让悲剧变得不是悲剧,但她不是我们的朋友,我们也不熟悉她。我们没有人熟悉她。我们大多数人只认为她是个坏脾气的老太婆,还有点种族主义。你也一样。”

   黛比盯着桌子。

   “对她遇到的事情,我们都很难过。我们都希望这件事并没有发生过。可是,她只是陌生人,”克里夫顿了顿,“如果是我,他们肯定不会这样。他们不会像对待她的猫那样撇下你。他们会在这里。内特会勾搭你,因为你实在太他妈漂亮了。”

   黛比抬起头。眼角的水汽又出现了。“不许说粗话。”

   “对不起。”

   “内特和薇科是一对。”

   “呃,对。经过这个星期的事情,也难怪。”

   她“扑哧”一笑,用另一只手擦擦眼睛。“我爱你,知道吗?”

   “我记得婚礼上已经说过了。”

   “千万别被这幢楼害死。”

   克里夫又亲亲她的指节。“不会的,我保证。”

   有人使劲敲门,吓了两人一跳。克里夫笑着捏捏妻子的手,“想去开门吗?”

   “我一直在哭,”她说,“而且这两天对大家很凶。”

   “他们会同情你的。”他说。

   “刻薄鬼。”她擦擦眼睛,走廊里的人继续敲门。听起来很紧急。她走向房门,透过猫眼张望。

   安德鲁站在正中间,周围还有几个人,但猫眼里看不清究竟是谁。

   黛比转动锁销,解开门链。她打开门,安德鲁的视线落在她脸上。她瞥了一眼另外几个人,发现都是一个也不认识。

   “晚上好,黛博拉,”安德鲁说,“非常抱歉。”

   “怎么了?有什么——”

   安德鲁的手重重地落在她下巴上。他没有攥紧拳头,但这一巴掌已经足够让她踉跄后退。安德鲁推开门,逼近她。另外几个人鱼贯而入。这伙人最后的老妇人关上门,重新转动锁销。

   克里夫看见黛比跌倒,扑向安德鲁,安德鲁反手又是一下。这次他攥紧了拳头。克里夫的脑袋被打得转了个方向。有人曾经挥舞二乘四的木条给他来过一下。安德鲁随手一拳就有这么大力气。

   他拼命想思考,但眼前直冒金星,他倒在黛比的身旁。黛比在震惊中眨着眼睛。她的鼻孔和上嘴唇的伤口滴下鲜血。

   克里夫想站起来,但一个男人把他按倒。男人的脚很奇怪,隔着廉价运动鞋克里夫都能感觉到它的形状,他怀疑男人有条假腿——说不定是仿生假腿。

   安德鲁站在他们面前,抱着变色的圣经。他低头看着克里夫和黛比,眼神仿佛他们是小猫小狗。

   “这么想也未尝不可,”他说,“你们和救赎的关键朝夕相处却毫不知情。足以让你们成为天选者了,哪怕你们并不是我们宗派的成员。”

   矮胖的老妇人穿过人群,站在安德鲁身旁。她的脸很不对劲,让安德鲁想起胚胎的照片——嘴巴只是一条线,眼睛对于头部来说不但太大,而且分得太开。她眨眨眼,更加衬托出这双眼睛有多么巨大。混沌的眼白与灰色的皮肤几乎是一个颜色。

   安德鲁拍拍老妇人的手臂,模样像极了满心爱意的儿子。“这位是布拉德伯里阿姨,”他说,“另外这些是我的灵魂兄弟,泽贝迪亚、卢卡斯、查尔斯和霍华德。”

   介绍到自己的时候,他们轮流颔首示意,但谁也没有开口。他们和安德鲁一样,眼睛都瞪得溜圆。

   “他们都是我们宗派的成员,”安德鲁解释道,“你可以说我们就是一个家族。”

   65

   蒂姆首先感觉到了。

   他几周前就注意到了嗡嗡声。那是一种极细微的震颤,在飞机或大船上经常能感觉到。证明地板底下有什么东西在运转。

   他感觉到变化,他知道这种变化已经持续了十到十五分钟。不是好兆头。以前他可不会被敌人这么悄无声息地摸到身边。

   嗡嗡声变得更快,频率稍微高了一点。足够让他确定发生了变化。

   震颤的感觉也有所不同。从他第一次注意到开始,永远那么细微的震颤总是稳定而平静,与嗡嗡声同步。此刻两者拉开距离,成了互不相干的因素。震颤在变慢,越来越不规则。这会儿更像是吉他低沉的拨弦乱弹声。就仿佛他能感觉到大楼的脉搏,而大楼……

   蒂姆的思绪切换成危机模式。他跑进小卧室,踢开几双鞋,从床底下抽出一个防震手提箱。三组密码跃入脑海,一个锁一个密码,他拨动第一个转轮。

   要不是先在厨房里分了神,后来又在蒲团沙发上纠缠,内特和薇科应该早就注意到了。事实上,就在蒂姆掀开床底下的手提箱时,他们也感觉到了变化。

   内特起身穿裤子,拉链拉到一半忽然停下。“你感觉到了吗?”他问,“好像是……扑腾扑腾的脉动?”

   薇科套上T恤,嗤笑道:“你要引诱我恭维你?我觉得好话已经说得——”

   “不,我说真的。”他连忙拉上拉链,系好牛仔裤的纽扣,在薇科光溜溜的两条腿旁蹲下。她还穿着长筒袜。内特用手掌按着地面。“像是楼下有谁把音响开到了最大。”

   “我什么也没听见。”

   内特摇头道:“我也没听见,但感觉很像一对大功率音箱。”

   她放下双脚,走了几步去拿牛仔裤。灯没开,但窗户开着。“对,”她说,“确实很像,到底是什么?”

   内特从厨房地上抓起衬衫。晾碗架上,两个水杯在颤抖,渐渐地开始忽然碰撞。“是地震?”

   “不是,”她套上牛仔裤,“如果是地震,肯定……”她的声音小了下去,忽然瞪大眼睛,“天哪。”

   有人砸门。要是再使点劲,说是想破门而入也行。两人对视一眼。

   “谁?”内特喊道。

   “是我,蒂姆,”蒂姆吼道,“我们好像遇到麻烦了。”

   随后看见的是希拉。她带着耳机,杰西?J震耳欲聋的歌声挡住了其他声响和感觉。

   她在画又一幅以大楼为主题的油画。这是许多个星期以来的第三幅,亚克力颜料,帆布画布。就这么无与伦比的主题而言,她想不出有什么手法能显得既不陈腐又没有早被用滥。面前的画布上是建筑物轮廓和电路板的糅合体。她想做出光学幻影的效果。

   但怎么看怎么烂。

   一阵绝望淹没了她,但她拼命浮出水面。艺术是她的宿命。她知道这是事实。她只需要熬过目前的创作瓶颈。

   路灯点亮,房间里的光线起了变化。她的前窗口有一盏路灯,夜里能够照亮她的房间,不过颜色是很难看的黄色,而且漫射的光线也派不上用场。

   实话实说,她知道自己好几个月没创作过任何值得一提的东西了——至少是没有能让自己觉得还不错的作品。她的一位导师说接受自己的作品并不完美是一个关键阶段,象征着艺术家的成长和成熟。

   希拉准备好了走向下一个关键阶段。

   她考虑着要不要抓起小滚刷,用钛白色涂满整个画面。用小刀把画布切成碎片也不错,或者砸碎画框付之一炬。说不定更能释放情感。

   但她买不起新画布,只能将就着用手头的廉价货。每张画布都得重复利用四五次,直到硬得挂不住颜料为止。

   路灯大亮。有一瞬间她以为灯泡要烧坏了,但光线很快恢复了平常水平。灯光再次大亮,接着是第三次。

   希拉望向窗外,作画的念头烟消云散。她摘下耳机,嗡嗡声钻进耳朵。她冲进走廊,刚好看见内特和薇科跟着蒂姆跑下后楼梯。

   曼迪坐在电脑前查看信用评分。有人说数字每隔四五天刷新一次,但她确定坏消息肯定更新得比较频繁。奈特夫人搬出去的消息让曼迪相信她受到了牵连。人人都知道银行和政府是一个社会主义大集团,因此他们现在企图进一步毁坏她的信用评分也合情合理。

   她等着网站刷新,屏幕像老电视画面似的跳动。图像上下滚动,快得她要是一眨眼也许就会看漏,但曼迪没有眨眼,她也听见了低沉而微弱的隆隆声。

   她从显示器上转开视线,看见夏日夜晚的天色变得黑暗而阴沉。窗外泛起雾霭,她听见又是一阵隆隆雷声。大楼为之震颤。

   大楼抖个不停。她的窗玻璃摇得哗哗响。

   她听见走廊对面有人捶门。内特的房间。有人提高嗓门说话,还有奔跑的脚步声。

   电脑屏幕变成空白一片,她的心沉了下去。听见第一响雷声她就该拔掉插头。电脑这下说不定修不好了。除非薇科愿意帮她修理,换取……呃,换取曼迪能给她的任何东西。

   显示器重新亮起。曼迪松了一口气,但心又沉了下去。屏幕上全是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弯弯曲曲的绿色文字爬满屏幕。像是中文或穆斯林语,反正不是使用正常字母的奇特语言。

   整个房间都在颤抖,雷声一刻不停。落地灯翻倒,父母的照片从墙上掉了下来。她从眼角看见道道闪电划破雾气。

   显示器上出现一个圆环。圆环里是更多的弯曲文字。文字像小虫似的爬过屏幕。

   或者,小触手。

   安德鲁站在控制台前。布拉德伯里阿姨将关闭机器的殊荣给了他,但一个人动手感觉终归不好——太自私了。这个欢乐的时刻应该尽可能与同伴分享。他坚持请姨妈先动手。老妇人露出喜悦的笑容,挑了个大号拉杆拉到底。

   黛比和克里夫大喊大叫。他们还是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克里夫挣扎着爬起来,但查尔斯抓住他的胳膊,安德鲁又一拳打在他肚子上。克里夫再次跌倒。

   泽贝迪亚和卢卡斯各挑了个旋钮,使劲拧到底。霍华德按住一排开关,按下去同时关掉。查尔斯拉下又一个拉杆。安德鲁关掉视线内的所有开关。

   一个指针跳向刻度盘的最右边。另一个像倒放钟摆似的左右摇动。还有一个在三十和四十之间抖动。

   他们都听见了嵌板后的电弧跳动声,看见了一道道闪光。机器开始号叫,大楼的空气跟着狂吼。安德鲁看见窗外的天空改变颜色,信仰终于第一次得到回报,他看见主宰之一翱翔于垂死太阳旁的天际。

   他向左右伸出手,抓住布雷德伯里姨妈和查尔斯兄弟的手。这伙人在控制台前手拉手站成一排。姨妈领着他们祈祷。

   终于,安德鲁心想:时间到了。

   罗杰停下皮卡,沿着贝弗利大街走向公寓楼。星期五晚上不到九点就能到家。这个周末会过得很愉快。

   他本以为要在片场忙到午夜。当天的日程表有十又四分之一页。整个剧组从早忙到晚,像是世界末日就要降临。

   但今天演员发挥得很出色,导演也凶性大发。他尽量减少布景,重新编排日程表,一组拍摄了三个镜头。另外的两个镜头被他拼成一个。七点半,助理导演宣布开拍今天最后一个镜头,虽说最后一秒钟又有修改,但还是在八点零九分结束了战斗。几个伙计邀请他出去喝一杯,罗杰说他女人和几个朋友在等他,心里觉得这么说真是酷极了。

   他揿下过街信号灯的按钮,顺着肯莫尔大道望向公寓楼。

   泰国菜、电影、去天堂在星光下与希拉嬉戏的念头烟消云散。

   卡瓦奇大楼在发光。刚开始他以为所有住户都打开了灯,但随即发现发光的是大楼本身。每一块方砖周围都有点点亮光转动,就像静电火花在旧式电视机屏幕上追着指尖跑的样子。

   罗杰看了一眼交通,不顾红灯穿过马路。踏上另一头的人行道,他拔腿就跑。

   空气中电流涌动。刺得皮肤发痒,扯动他的头发。他的牙齿感觉到嗡嗡震动,他听见窗玻璃在叮叮当当颤抖。

   附近几幢楼有人在窗口或门廊上张望。卡瓦奇大楼的铁门前聚着二十几个男男女女,没有一个是罗杰认识的。

   他跑过那辆绿色金牛,注意到气囊打开了,他跑到围栏前,挤过人群和敞开的铁门。有人伸手抓他,他让他们拿走了他的工具腰带和背包。一个女人揪住他的手臂,他一拳打在那女人脸上。

   他拼命冲过门前的台阶。大楼周围的空气几近凝固,仿佛陈旧的牛奶或血液,就仿佛他要挤过百万只隐形的黄蜂,每一只都用锋利如剃刀的尾针扫过他的皮肤。空气对他咆哮,命令他后退,罗杰拽开防盗门,冲进大堂。

   刚好赶上,他告诉自己,没有怀疑自己为什么知道。

   卡瓦奇大楼颤抖呻吟,以红砖、石块和水泥不允许的方式弯折,朝着绝大多数人类无法理解的角度扭曲。就仿佛陀螺旋转,积累了足够的速度跳离地面,暂时进入第三个维度,卡瓦奇大楼发出长长一声号叫,在空间之中移动片刻。

   它来到了另一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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