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几乎可以肯定是血,”蒂姆说,“从颜色就看得出。在紫外光下变得漆黑。”他后退两步,看着他们用反光板照出的完整文字。
他们已经找到我们
痛苦 必须藏起来
保护卡瓦奇
保护这个世界
文字靠近地面。最顶上的一行齐胸高,最底下的一行离地板仅有两英尺。
内特站在厨房里,牢牢地抓着泡沫塑料反光板,眼睛盯着这些文字。他叫醒了蒂姆,把他拉进自己的房间。“有人用血在我的墙上写字?”
蒂姆点点头,“似乎是的。”
“为什么?”
“要我猜,”蒂姆说,“写字的人知道就算大部分被擦掉,写的内容也会一直留在这儿。”
“不,我是问为什么用血?”
蒂姆指着“痛苦”二字说,“我猜他们只能用这个。”
内特顿时浑身冰凉。他扭头看看厨房窗户,确认窗户关着。“如果是血,为什么肉眼看不见?”
蒂姆朝那面墙挥挥手,影子暂时遮住了文字。“清理的人动作不够快,有很大一部分渗进了灰泥,后来刷了十次二十次涂料,所以咱们看不见。”
“但实际上还在?”
蒂姆耸耸肩,“正如希拉所说,多半被封在了涂料底下。就算大部分水分已经挥发,关键的化学物质还在那里,足够触发光化学反应。”
内特放下反光板,文字陡然消失,“狗娘养的。”
蒂姆看了他一眼,“不知道能不能安慰你,但我认为那些文字是一百多年前写的。多半和其他这些东西是同一个时代,”他指了指另外两面墙上的算式。
“你认为有人在这儿被杀?”
“假如是被杀,我觉得他们恐怕不会有时间写字,”他又耸耸肩,“除非他们杀了另一个人,但这又不符合用血写字的事实。”
“你说得倒是轻松。”内特说。
“这不是我的公寓,”蒂姆说,“我不需要想着一百年前有人死在这儿就心惊胆战。”
内特深吸一口气,点点头。“我去找希拉,”他说,“应该拍照留下来。”
蒂姆看看手表,“已经过了十二点,你确定她还醒着?”
内特点点头,“她是夜猫子。”
“我等着。”
内特顺着走廊到希拉的门口。他轻轻敲了两下门。没有反应,他加大力气又敲了一下。他来回踱步,等待希拉。
黑影扫过窥视孔。“稍等。”希拉喊道。
他又踱了一会儿,从走廊窗户向外张望。窗外能看见大楼的前草坪和肯莫尔大道。街上万籁俱寂。要是马路对面的人没有恰好动了一下,内特就根本不可能注意到他。
他看着那男人靠在绿色金牛车上。正是受雇监视蒂姆的私家侦探。侦探用死鱼眼看着他。
希拉打开门,内特顿时忘了侦探。“你不是因为罗杰而来打探的吧?”她说。
内特摇摇头,眼睛忍不住上下打量她。她的头发湿漉漉的,蓝色显得更深了。特大号的T恤松垮垮地挂在她的肩头。T恤浸得透湿,他看得出里面没穿其他东西。
他的眼睛终于回到希拉脸上,她瞪着内特说:“明早我要见导师,你到底有什么事?”
“我需要你帮我再拍几张照片,非常重要。”
“拍什么?”
“我的公寓里还有东西。”
“更多的文字?”
“用血写的。”
希拉的脸色变得苍白。“我去穿裤子。”她说。她回到公寓里,没有关门,抓起一条涂满颜料的裤子套上。内特转过身去,但还是看见她把T恤撩到腰间,亮出了臀部。片刻之后,她拿着折叠三脚架出来,相机还装在三脚架上。
两人走进内特的公寓,蒂姆的脸贴着墙壁,正在研究文字所在的那面墙。没有黑光灯的照射,那些文字无影无踪。“绝对清除过,”他说,“你只能看见刮墙面的痕迹。干得很潦草。估计和写字的人一样匆匆忙忙。”
“哇,”希拉说,“正牌福尔摩斯啊。”
蒂姆微笑道:“法医鉴证剧看得太多了。”
希拉环顾四周,“薇科不在?”
内特摇摇头,“她在忙新的兼职项目。”
“你没有去告诉她?”
“明天再说也不迟。”
希拉摇摇头,露出苛刻的笑容,“她会生气的。”
她架起三脚架,内特调整反光板的角度,把紫外光打在那面墙上。暗色文字如烟雾般摇曳晃动,时隐时现。
“我的天哪,”希拉喃喃道,她的脸色毫无血色,“那是血吗?”
“对。”蒂姆说。
她看看蒂姆,看看内特,“这儿到底发生了什么?”
两人同时摇头。
“‘他们’是谁?”
内特耸耸肩,“完全不知道。”
“‘保护卡瓦奇,保护这个世界’,”她念道,视线在文字之间跳动,“保护这个世界?”
内特点点头,“无论卡瓦奇是谁,有人肯定认为他非常重要。”
“重要得足以为他杀人。”蒂姆说,“或者为他而死。”
希拉深吸一口气,弯腰去调整相机。她拍了二十几张,跑下楼去把照片拷到电脑上。她回来时向内特竖起大拇指。“几乎完美,”她说,“这些字母颜色很深,比荧光字母容易拍。有三张拍得非常清楚,比发光文字还清楚。”她说着用大拇指指了指厨房。
内特点点头,“那就好。”
希拉看了几眼其他的墙壁,“还有吗?”
内特摇摇头,“我试过用紫外光照了一圈,没有发现其他东西。”
“又一条可以在星期六告诉大家的消息。”蒂姆沉思道。
蒂姆和希拉走出去,剩下内特守着涂血的墙壁。
内特看着灰泥墙面。没有反光板,文字无影无踪。他想象着写下这些文字的那个人。他想象这个人身穿老式服装——细条纹马甲、大礼帽和雕花皮鞋,也许还留着海象胡——跪在书架前的地板上。在他脑内的画面里,这个神秘人有一条受伤的胳膊,不过也有一两格画面中流血的是腿部。男人用手指蘸着伤口的血在墙上写字。走廊里有脚步声吗?他写字的时候有人砸门吗?
写字的人为此而死吗?
谁是卡瓦奇?他的上司?朋友?
内特抓住蒲团沙发的底部,展开沙发。他把毯子铺在床垫上。他通常把枕头放在书架旁,但今晚他换了另一个方向。
牛仔裤和衬衫扔在书桌前的椅子上。他把枕头折成两半,靠在枕头上看着那面墙。他闭上眼睛,陷入无梦的睡眠。
敲门声叫醒了他。来的是奥斯卡和油漆工。
35
内特下班回家,公寓里飘着浓重的油漆味。墙壁平整干净如初。文字和数字已经消失在厚厚一层(也许两层)涂料之下,这颜色多半有个漂亮的名字,比方说古典白、蛋壳白或桦树白。
他看着空荡荡的墙壁,叹了口气。他们至少拍了很多照片。他把背包扔在蒲团上,花了几分钟开窗。新鲜空气、街边屎尿和拐角面包房的气味与油漆味扭打片刻,最终获胜。
半小时后,他看够了无穷无尽的蛋壳白。这就像一面空白条幅,时刻提醒他失去了什么。他没关窗户,上楼去看日落。
他走到房顶上,蒂姆举起酒瓶向他打招呼,“昨晚睡了吗?”
“睡了,”内特答道,“三四个小时。”
“看上去倒是挺有精神。”
他耸耸肩,“在办公室补了一觉,反正也没什么重要的工作。”
蒂姆咧嘴笑道:“我在办公室就睡不着,坐着睡觉会打鼾。”
内特从装满碎冰的纸板箱里抽出一瓶啤酒,“你的气色倒是非常好,还是每天早起跑步?”
“一向如此。”
“怪人。”
“习惯成自然。”
内特坐进他旁边的甲板躺椅。思考片刻,他用后跟和脚趾蹭掉运动鞋,运动鞋掉在凉台地板上。他在袜子里活动脚趾。
“感觉好吗?”
“好极了。”内特说,两人碰碰酒瓶。
“薇科呢?”
“还没从圣莫妮卡回来。”
蒂姆点点头,“对。”
两人沉默地坐了几分钟。太阳落向世纪城,云朵从白色变成金色。
“工人粉刷了我的房间。”内特说。
蒂姆点点头,“还有我那儿。”
“我醒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在等我了,我穿衣服准备上班,他们就站在走廊里。”
“我看见他们了,”蒂姆点头道,“九点半就刷完了你那儿,然后来我家。花了他们两个钟头。因为我的公寓墙比较多,空间小,滚筒刷施展不开。”他坐在那儿,模仿一个人用长杆滚筒刷在小房间里工作的样子。
“奥斯卡呢?”
“从头到尾一直站在那儿,但一个字也不和我说。他稍微冷静了点,但还是很生气。”
内特吞下一口啤酒,“他其实很开心吧。”
“确实是个挫折,但你能克服的。”
内特扭头看着蒂姆,“能问个问题吗?”
“当然。”
“怎么会变成我领头了?薇科在这儿住了一年多,克里夫也是。你当老大的经验明显比我丰富。但为什么大家都指望我领头?”
蒂姆耸耸肩,“因为就是你在领头啊。”
“这不算回答问题。”
“你要我怎么回答?我们悄悄开会,从帽子里抽出你的名字?”他又耸耸肩,“有时候就是人人都明白谁在领头。不是每次都这样,但时有发生。生意场、军队、政坛,参与者就是明白——他就是我们要服从的那个人。这次轮到的是你。”
内特喝着他的啤酒。
“介意我老成持重一分钟吗?”蒂姆问。
“早该有人这么做了,最好就是年龄最大的那一位。”
“年龄最大的那一位还能揍得你屁滚尿流,”蒂姆用酒瓶打个手势,“你给我记住。”
“抱歉。”
“这些年我和许多各种各样的专家打过交道。有大人物也有小人物。他们每一个都认为自己站在世界最高点。在他们的行当里是头号大拿——有些人确实是。你知道区别在哪儿吗?”
“不会是正式服装和职业领带吧?”
蒂姆又用酒瓶指了指他,“对他们来说,重要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达到目标。假如他们想得到什么,那他们就一定能得到。假如他们需要除掉竞争对手,那就杀个寸草不留。他们是成功者,是所有人眼中的榜样。”
内特喝一口啤酒,“你想说我拥有猛虎之眼?”
“这么说也未尝不可。总而言之,解决这地方的谜团变得对你很重要。这份重要性,也就是你的热忱,感染了我们其他人。”
“薇科也感兴趣。第一个感兴趣的是她。”
“她感兴趣,”蒂姆点头道,“但你想弄清楚。得到答案对你来说很重要。”
内特又喝一口啤酒,看着身旁的朋友,“你就是这样的人吗?杀得竞争对手寸草不留?”
蒂姆喝一口啤酒,太阳碰到了世纪城的建筑物屋顶。“有一段时间,”他说,“有很长时间。三十多年。忽然有一天,我意识到生命中还存在更值得关注的事情,不该成天琢磨把对手碾成齑粉。”
“还有听着他们女人的哀号。”
年长的男人瞪了他一眼,笑道,“诸如此类吧。”
“听上去放弃出版业是一步好棋。”
“好得你都没法想象。”
他们听见噔噔的脚步声。罗杰走到阳光下。他一只手拎着六瓶装的啤酒,另一只手是一小袋冰块。“兄弟,”他说,“我说过这个星期我买的。”
“你尽管买,”蒂姆说,“我猜今天人数比较多。”
罗杰点点头,“看见薇科了,她说过几分钟就上来。”他把啤酒放在蒂姆的纸箱旁,拿出一瓶啤酒拧掉瓶盖。
“干杯。”蒂姆说,他举起酒瓶和他碰酒瓶。
罗杰和内特碰碰酒瓶,“我的公寓刷了油漆。抱歉,兄弟。”
“又不是你的错。”内特说。
“那些算式看懂了吗?”
内特摇头道:“但我们又有别的发现。”
“是吗?比方说?”
他们说了百年前血写的文字,只有在黑光灯下才看得见,现在被新刷的蛋壳白涂料盖住了。罗杰边听边喝完了半瓶啤酒,等他们说完,他说:“这个,是他妈一等一的怪事。”
“嘿。”薇科在防火门口喊道。她身穿蓝色衬衫,没有塞到裤腰里,松垮垮地系着领带。加上眼镜,她显得不像已经上班的专家,更像还穿着制服的女学生。内特瞥了一眼罗杰,看得出罗杰也在转这个念头。
“还以为你赶不上日落了呢。”蒂姆说。他望向西方,太阳染红了办公大楼的屋顶。
她把内特的腿推到一旁,贴着他的膝盖坐在甲板躺椅上,俯身拎出一瓶啤酒,碎冰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她用衬衫下摆包住瓶盖拧掉,衬衫上留下一块湿斑。“天,”她说,“整个星期我都在盼这个。”
内特看着她说:“坐在屋顶喝啤酒?”
“和大家一起坐在屋顶。”薇科喝了一大口,他们看着天空变成橙色,太阳在大楼之间沉落。“他们粉刷了我的房间。”
“对,”内特说,“似乎刷完了所有人的房间。”
“我们可以再剥掉,”她说,“小心一点就是了。”
蒂姆摇摇头,“没有意义,我们已经有了我们所有人公寓的照片留档。要再剥涂料,也得换别人的公寓去剥。”
“那么,”罗杰说,“你为什么认为那些字是用血写的?”
薇科瞪了他一眼,“血?”
“是啊,”罗杰说,朝内特摆摆脑袋,“他墙上的字。”
薇科张着嘴巴愣了片刻,“是用血写的?”
“不是那些,”内特说,“我又发现了其他文字。”
她讶异道:“什么内容?”
他们又从头讲了一遍。
薇科摇头道:“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你说你有事啊,忘了吗?我不想打扰你。”
“可你去叫醒了希拉。”
“我没有叫醒她。”内特说。
“但你去找她了。”
“她的相机最好。”
薇科咬住嘴唇,然后狠狠喝一口啤酒,“我以为咱们是一伙的。”
“真是对不起,”内特说,“你说你没有时间,我以为意思是……呃,你没有时间。”
“兄弟,”罗杰又打开一瓶啤酒,“你不知道怎么和女人打交道吗?她们有话从来不直说。”他对薇科说,“不好意思。”
“没关系,”她嘟囔道,“我是说过我没时间。”
“对。言下之意是你想和他多待一些时间。”
她放下酒瓶,“不,意思是我很忙,没有时间。”
罗杰对她使个眼色,点点头。
“我有工作,你们知道。”她吼道。
有人清清喉咙,声音很拘谨,“打扰了。”
安德鲁站在屋顶的门口。他还是老一套打扮,卡其裤、马球衫、套头马甲。他所有的衣物肯定不是棕黄色就是淡彩色,内特心想。
“我……我听说了一些事情,”他说,“我知道你们几个人在研究我们这幢楼的古怪之处。”
薇科眼镜后的眉毛挑了起来,“什么意思?”
安德鲁背着双手,用鞋底蹭着屋顶的沥青地面。“我在这儿住了近三年,”他说,“我不想抱怨,我主告诫我们要耐心,但我还是忍不住注意到了我们的家园有多少疑问未曾得到回答,”他抬起头,用傲慢的语气为自己作证,“我愿意帮忙。我想搞清楚这儿隐藏着什么秘密。”
蒂姆清清嗓子。罗杰和薇科望向内特。
“明天,”内特说,“我们在休息室碰头讨论事情,欢迎你加入。”
“几点?”
“四点左右。”
安德鲁点点头,“我一定到。”
“带上零食。”薇科一本正经地说。
“甜点鼓励贪食。”安德鲁说。
“那你可以带薯片,”她说,“或者妙脆角。总之要松脆的东西。”
安德鲁思考片刻,又点点头,“好的。祝你们晚上好。”他说,转身下楼去了。
他们一起看着薇科。“怎么了?”薇科说,“他从不帮助别人,而且教训了我至少五六次,说什么单身女人独自居住等等等等。再说这个周末是阵亡将士纪念日。他当然应该带薯片。”
36
内特从后楼梯下去的时候,休息室已经坐满了人。黛比和克里夫坐在一张沙发上和蒂姆聊天。曼迪站在旁边光听不说。希拉和罗杰在防火门旁边说话。薇科站在前面,用几个牛奶箱垫着一台新得发亮的东芝笔记本。她重新检查电脑和平板电视之间的连接线。
安德鲁带了一盘芹菜秆儿。芹菜秆儿放在矮桌上,他像保镖似的站在旁边。盘子中央是一小杯白色的什么东西。内特估计是酸奶油或者蛋黄酱。
面对安德鲁坐在沙发中央的是个女人,黑得发亮的头发挽成一个硬邦邦的发髻。内特猜她快八十岁了。她背脊笔直,纤细的双手上老年斑寥寥无几,膝头横放着一根铝合金手杖,左右两边都长出一截,让别人很难舒舒服服地坐上这张沙发。内特不确定她是不是存心的。
他走向薇科,大多数人向他挥手或者打招呼。薇科抬头微笑,“嘿,我们几个人打算等会去吃泰国菜,有兴趣吗?”
“呃,”他说,“恐怕不行,工作时间减少,我手头有点紧。”
笑容有所改变——并非朝着不好的方向。“别担心,”她说,“我请客。”
“谢谢,”他摆摆头,示意你看我背后,“那个老太太是谁?”
“四号的奈特夫人,”薇科说,“跟我说十六号曾经有人自杀的就是她。”
“哦,”内特说,“好吧。”
“我觉得她没有看上去那么凶。还有听上去。”
“更好了。”
“你看,”她说,电脑屏幕上有十几个预览图,“希拉的笔记本和照片,我的技术支持。点击任何一张图片,就会放大出现在电视上。”她把光标移到几张大楼的照片上,照片一张接一张出现在平板电视上。
“PowerPoint还是什么?”
“没那么复杂啦。只是能把画面传到电视上的图片浏览程序。你把鼠标拖到侧面……”她把小箭头滑到屏幕右边,电影播放的操作菜单取代了照片。内特看了两秒钟才发现是《黑暗骑士》。“电影在后台播放。要是奥斯卡进来,你就假装你在调整什么东西。”
“你绝对是最聪明的那一个。”他说。
“谢谢,夏奇。”
内特对她笑笑,扭头扫视一眼。其他人看见他走到前面,已经聚集起来。“嘿,”他说,“楼里有一半住户估计在这儿,对吧?”
众人左顾右盼。休息室里挤了十个人,场面蔚为壮观。
“奈特夫人,”他说,“安德鲁,我先直接报告新进展,事后再跟你们讲讲之前的事情。可以吗?”
安德鲁静静地点了一下头。他坐在那儿,背脊挺得笔直,手指交织放在膝头。奈特夫人显得不怎么高兴,但还是咕哝了一声表示同意。她的一只手放在拐杖上,仿佛要是内特胆敢用其他念头触怒她,她就会冲上来扑向内特。
“那么,”内特尽量不看拐杖,“估计大家都听说了我们那天晚上发现的信息。实际上,是那两天晚上,”他看一眼电脑,点击鼠标,发光的字母出现在身后的平板电视上,“这是我公寓的厨房。哪怕刮掉了涂料,这些字也必须在黑光灯下才看得见。”他看着济济一堂的邻居,“我估计你们都不懂……这种天晓得是什么的语言吧?”
“像是俄语。”奈特夫人说,声音在房间里回荡,她的声带仿佛是用做狗嚼玩具的生牛皮做的。
“不是俄语,”内特答道,“这点可以确定。”
她用手掌按住拐杖中央,在大腿上前后滚动拐杖,“但看上去像是俄语。”
内特点点头,“我知道,是字母表相同,但不是俄语。”他看着其余众人说,“不说话应该就是不懂了。要是有谁认识懂东欧语言的人,不妨去问问他们能不能看懂。”他指着日期上方的一组字词说,“很可能是名字,肯定对我们很有帮助。”
“快说血字。”罗杰说。
内特的手指滑过轨迹板,轻轻点击。血字留言出现在平板电视上。“同样在我的公寓里,”他说,“蒂姆很确定是用血写的。我在网上搜了有关紫外光的资料,我认为他没说错。”
曼迪颤抖道:“是人血吗?”
内特耸耸肩,“不确定,但我们认为是的。”
克里夫指着电视说:“你认为‘必须藏起来’是说写字的人必须藏起来,还是叫其他的什么人藏起来?”
“不知道。”内特说。
“要我说,是写字的‘我们’受伤了,想躲过伤害他们的人。”希拉说。
克里夫耸耸肩,“不确定,按字面意义来看,似乎是说要把卡瓦奇藏起来。”
“而我们还是不知道卡瓦奇是谁。”薇科说。
“说的会不会是这幢楼?”罗杰猜测道。
克里夫笑道:“一幢楼要怎么藏?”
“给它戴上墨镜和帽子。”希拉咯咯笑道。
“藏在森林里。”曼迪说。
内特望向她,“什么?”
“我小时候在电视上听见的说法,”她说,“该怎么藏起一棵树?藏在森林里。所以,你要怎么藏起一幢楼呢?”
大家都望向她。
“藏在城市里。”蒂姆揉着下巴说。
“可你要怎么藏一幢楼啊?”薇科问,“不可能说你一转眼这幢楼就会跑到别的地方去。楼永远就在你建它的地方。”
“不是这幢楼,”安德鲁说,他的双手还是端端正正摆在膝头,“而是这幢楼里的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黛比说。
“假如是什么人,那我认为咱们可以结束了,”蒂姆说,“这件事发生在一百二十年前。”
“我有个问题,”奈特夫人说,内特对她点点头,她继续道,“事情和十六号公寓有关系吗?”
“怎么说?”内特问。
她挑起一侧眉毛,手顺着拐杖移动。内特后退半步。“你知道十六号出过什么事吗?”老妇人问。
“你说过有人自杀。”薇科说,“死的是个女演员。”
奈特夫人点点头,“安德雷娅,一九八七年八月。她在罗杰?科曼的电影里演了个小角色。她是他们中的最后一个。我记得她有一头金色长发。漂亮极了。我的头发那会儿剪得很短。”
“等一等,”蒂姆说,“他们中的最后一个?”
老妇人又点点头,“死者们。所以我认为你的血字和这些有关系。今天要谈的不是这个吗?”
一阵不安的战栗传遍房间。黛比和克里夫紧握住对方的手。安德鲁攥紧彼此交织的手指。奈特夫人似乎没有注意到——就算注意到了,她唯一的反应也不过是松开拐杖。
“奈特夫人,”内特问,“十六号到底发生过什么?”
她投向内特的视线说得很清楚,她对内特的看法已经降低了几个刻度。“姑娘在厨房和起居室之间的玄关上挂自杀。”
“上吊。”内特说。
“我还以为是在壁橱里。”希拉说。
奈特夫人摇头道,“玄关。警察赶到以后我亲眼看见的——只看见了一眼。”
蒂姆清清喉咙,“为什么说她是他们中的最后一个?”他又问,“你说的是‘死者们’,是复数。”
老妇人点点头,双手再次抓紧拐杖,“当时我刚搬进大楼,事情发生时说什么的都有。安德雷娅之前住那套公寓的男人在七个月前开枪自杀。同样非常突然。再一年前又有另外一个男人开枪自杀。他之前是一对男女一起服毒,那是一九八四年十二月。”
内特大惊失色,“什么意思?十六号住谁死谁?”
奈特夫人叹了口气,内特眼看着她对他的看法又跌了一个刻度。“不,”她说,“十六号的住户都会自杀,通常是在一年之内,或者更短。”
“所有人?”薇科问。
老妇人点点头,“那会儿我当自己是安吉拉?兰斯伯里[6],”她说,“每周花些时间研究历史罪案记录。就我能查到的资料而言,三十年间,这幢楼里有二十六起自杀事件。全都发生在十六号公寓。”
37
“我还有个问题,”奈特夫人又说,“你说有人用血写下留言,你之所以能看见,是因为厨房的黑光灯。”
“对。”内特说。
“写字的人知道黑光灯的存在吗?字写在你的房间里,而不是在其他人的房间或者走廊里,这难道只是巧合?”
内特吃惊道:“我没从这个角度想过问题。”
“真是个好问题。”蒂姆说。
“说起来,”薇科盯着电视说,“我刚想到一点。”
“请讲。”内特说。
“这是英语。”
“一百多年前这儿的居民就讲英语。”奈特夫人说。
“对,”薇科说,“但其他信息是俄语还是天晓得什么语言。写字的有可能是不同的人。”
“或者,”蒂姆说,“有可能是同一个人,但留言是写给不同的人的。”
“怎么说?”
蒂姆指着电视画面说,“写这段留言的人认为事情生死攸关。读到留言的人必须要能理解文字的内容,所以他们不想用阅读者不懂的语言写留言。”
黛比清清喉咙。嘶哑而男子气的声音似乎吓了她自己一跳。“我们在对最显而易见的事实视而不见,对不对?”
“怎么了?”
“‘保护卡瓦奇,保护这个世界。’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众人闭上嘴,一起盯着电视屏幕。
奈特夫人咳嗽了一声,听起来更像嗤笑。“要我说,恐怕不存在什么能威胁到这个世界的事情,却不知怎的围绕咱们这幢楼而起吧。”
“应该是一种表达方式,”薇科说,“也许只是对这地方的建造者很重要的什么事情。”
“世界就很重要。”罗杰说。
“我又要说了,”蒂姆说,“这是一段很重要的留言,你在用自己的鲜血写字,不会浪费时间去使用比喻或表达方式。”
房间里一阵沉默。
“而且不是‘拯救’,”内特说,“说的是‘保护’。”
“这就是死抠细节了。”薇科说。
内特摇摇头,“不,你想想看。就像蒂姆说的,写字的人要传达一个特定的信息。要是说‘拯救’,言下之意就是问题已经产生。要是一幢楼还没有着火,你就不需要从楼里救出某人。‘保护’意味着问题或者威胁还只是一种可能性。在当时尚未产生。”
“我觉得黑姑娘说得对,”奈特夫人说,“你确实在死抠细节。”
“喂。”薇科喝道。
“我没有恶意,亲爱的。”她说,“如今政治正确的说法是什么?印巴佬?”
薇科气得头发都竖起来了,黛比按住她的胳膊。
“总而言之,”内特大声说,“我认为有一点我们可以取得共识,那就是曾经存在某种威胁,但我们知道的不足以推断出受到威胁的是什么人或什么东西。”
“除了这个世界,”罗杰说,“听上去受到威胁的像是这个世界。”
“是啊,”内特说,“除了这个世界。”
众人窃窃私语,再次望向那条警告信息。连安德鲁都在座位上动了动身子,看上去像是很不安。
“再给你们看几样东西。”内特说。他看着电脑屏幕,希拉按公寓住户将照片分门别类,所以他没几秒钟就找到了要找到的东西。鼠标点击,他发现的一个算式充满了背后的电视屏幕。“好,这就是让我们去剥墙漆的理由了。我们有几个人研究了一番,但对我们来说实在太高深了。”他再次点击轨迹板,他的公寓的第二个算式出现在屏幕上,也就是结尾处有个大数字的算式。
曼迪举起手,“写这些的是同一个人吗?”
内特望向蒂姆,蒂姆点点头,“我们认为是的。写数学公式的似乎有两个人。一个把4写成三角形,另一个的4上端开口。”他边说边凭空比画,“把4写成三角形的,他写8把中段写成一个X。我们认为在内特的炉灶上方写字的就是他。”
曼迪点点头。
黛比俯身向前,视线前后打量那个复杂的算式,嘴巴一张一合。内特望向她,“你能看出点什么来吗?”
她提起一侧嘴角,过了半分钟才放下去。“我不敢百分之百肯定,”她说,“但有一部分像是人口增长公式。”
“什么?”
“人口增长。”黛比重复道。她走到电视前,用手指圈出几个数字,“比马尔萨斯基本模型要复杂,但这儿是出生率、死亡率、初始人口……”她耸耸肩,“但其他的我就说不准了。”
内特看着数字。“那么,你认为这是人口?”他抬手点了点最后的大数字:1,528,326,500 ± 5000。手指在电视屏幕上留下一个印记。
黛比耸耸肩,“有可能。我只是说看上去像是人口增长公式。”
薇科侧头道:“世界人口?”
“别傻了,”奈特夫人说,“我出生那年,世界人口就已经不止这个数字。记得我快二十岁的时候,听新闻说世界人口约有三十亿。”
内特皱起眉头,扭头看着薇科。薇科在点击手机屏幕,“找到什么吗?”
她吸了一口气,“找到了,这幢楼建成后不久,世界人口达到了十六亿。”
房间里一阵交头接耳。
“有可能是巧合,”克里夫说,“我是说,两件事不是同时发生的。”
“但也有可能就是他们害怕的事情。”希拉说。
38
“内特,”艾迪说,“我想和你谈几分钟。”
今天是假日周末后的星期二。按照新的轮班表,办公室里只有扎克和内特,但扎克出去和朋友吃午饭了。内特想继续在网上搜索卡瓦奇大楼,但艾迪的谈“几分钟”搞不好就是要吃掉内特的半个下午。
“好,”他说,“怎么了?”
艾迪走进小隔间,把肥硕的屁股搁在办公桌一角,身体占据了大部分空间,散发出油脂和辣香肠的气味。他在路口的比萨店吃了两大块比萨的特餐。“算是咱们私下里聊聊,”艾迪说,“其他人都不知道。”
内特没有让内心的哀叹流露在脸上。比艾迪训诫更可怕的事情只有一样,那就是他的男人对男人谈话。这家伙不懂得别人的心思,甚至意识不到他这种掏心窝的说话来得有多么虚假。
“你知道最近公司情况很紧张,”艾迪说,“他们削减了工作时间,还在逼我继续削减。我努力让所有人都留下。你明白的,对吧?”
“对,当然。”
艾迪点点头,他的视线越过内特,落在那一摞信件箱上。现在已经摞了三箱信件。一箱横跨在另外两箱上,退件和成捆的广告信搭成了一个小金字塔。内特把大半个上午花在研究自杀和人口预测上。
“你落后得很厉害,”艾迪说,“而且你的效率不如楼上那帮人想象得那么高。”
内特很确定楼上那帮人认为这个工作是机器完成或外包给其他公司的。他怀疑除了艾迪和会计,其他人恐怕都不知道他叫什么。“我跟你解释过了,”他说,“他们估算的工作效率根本是不可能完成的目标。”
艾迪举起双手。“哎,”他说,“我是你这边的。一般来说,你稍微慢点也没关系。但你最近慢得有点夸张了,没错吧?”
内特叹息点头。实话实说,他上周顶多工作了十个小时。“对,”他说,“有点控制不住。”
“我努力让你、安妮和扎克三个人都有工资拿,但你们必须拿出一百一十分的力气,明白吗?”他用散发着比萨香味的手朝小金字塔打个手势,“如果有人下来,看见这个,他们会叫我开了你。”
“对,”内特说,“对不起。”
“有什么问题吗?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吭一声就行。”
内特隐约看见了前方的雷区。“没什么问题,”他隔了漫长的三秒钟说,“只是睡眠不足。”
艾迪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家里有事?”
“不,”他说,“不是的。”
艾迪的眉头皱起片刻,脸上突然洋溢起笑容。“啊哈,”他说,“是那种睡眠不足。”
雷区中央又掉了一颗手雷。
“不,”内特说,“根本不是那回事。”
“死鬼,”艾迪捶了内特肩膀一拳,力气用得有点太大,“她叫什么?”
“薇科。”内特想也没想。
“辣不辣?”
“我……”梦里的画面出现在脑海里。薇科戴着角质框眼镜,身穿橙色T恤,旁边是赤身露体的绿发希拉。他把画面猛地推出脑海,点头讨好艾迪,“辣,当然辣得很。”
“哥们儿,我还记得那些日子,”胖子说,“从早到晚工作,回到家从晚到早不睡觉。”他把重音放在“不睡觉”上。
内特拼命阻止艾迪在床上的画面出现在脑海里,但这就像是不让自己去想粉红色的大象——而且是一头缺乏日照的大象,还散发着油腻腻的比萨气味。
“对,”他说,“我有点被迷住了,但不是坏事。”
“干得好啊,朋友,”艾迪说,“你在哪儿遇见她的?编辑们组织的派对上吗?”
“不是。”内特说。他决定径直向前走,最后一颗雷已经爆炸,前方应该已经安全了。“她和我住同一幢楼。”
艾迪挑起眉毛,“真的?”
内特点点头。
“有点冒险,不觉得吗?她很辣,我当然希望你们一切都好,但万一闹翻了,呃,每天还要抬头不见低头见。”
“呃,不是那样,”内特说,“我和她有着共同的爱好,明白吗?”他忽然有了信仰,开始祈祷这场对话能早早结束,他不需要为虚构的性生活继续补充细节。
艾迪笑嘻嘻地点点头。“酷,”他说,“私下里,我认为很好。可是,你知道,我不能跟他们这么说,”他抬头看看天花板,低头看着退信的小金字塔,“你必须拒绝她几个晚上,把精力发泄在办公室里,”他坏笑道,“把精力发泄在办公室里。很好笑吧。”
内特点点头,“非常好笑。”
艾迪又点点头,脸色阴沉下来,笑容消失得和出现得一样快。“那好,”他向前俯身,直到臀部离开桌面,就仿佛慢镜头下的雪崩,“下周前你要是能处理完这些,那可就太好了。”
“我尽量,”内特说,“要是能把工作时间还给我,我的效率会高得多。”
“不行啊,你只能将就着了。”
卡瓦奇大楼的弯折楼梯口有一块软木板。平时上面总是一排排名片和比萨优惠券。内特回到家时,发现那些东西都被一扫而空,只在正中央钉着一张纸。纸上的字写得整齐而有力。
致所有房客:
由于家中急事,本人周末将不在纽约。我将于周五早晨离开,下周二返回。
通常情况下,我不会离开这么长时间,特别是考虑到近期的破坏事件。不过,我已经知会过管理公司的托妮,向她保证上周发生的事情将不会重演。
请尊重大楼里的其他房客。假如遇到急事,请直接拨打托妮的移动电话。
奥斯卡?隆美尔
物业管理员
内特心想,他还不知道。化名托妮的凯西的秘密身份仍在洛克管理公司的保护之下——很可能是这样,他忽然想到,因为她始终没有寄来这幢大楼的历史资料。
奥斯卡要离开近五天。有很多时间供他们探查。
快十点,有人敲他的门。内特正站在厨房对面的墙边,伸展双臂去摸那段警告文字所在的墙面。他望向房门,心想估计是奥斯卡,前来抱怨内特又在瞎琢磨涂料底下的文字。
敲门声再次响起。坚定的当当当三声,间隔很短。他望进猫眼,发现外面是罗杰,罗杰看上去很兴奋。
他一推开门,罗杰就冲了进来。“兄弟,”他说,“说了你都不会相信。”
“怎么了?”
“还记得我在做的那部低成本独立电影吗?”
内特并不记得,但还是点点头。
“前两天遇到了女主角。妹子辣得要命,特别酷,我和她聊了聊,你猜怎么?她会说好像六种不同语言。其中一种是俄语。”
罗杰想描述的场景越来越清晰。
“呃,”内特说,“但那不是俄语啊。”
“对,但她还会说另外好几种语言,”罗杰解释道,“俄语、法语、意大利语。我觉得我可以问问她能不能帮我们。”
“我确定那不是法语也不是意大利语。”
“兄弟,让她看看也无妨吧?”
内特想了想,“你觉得她会愿意吗?”
“她很酷,再说我们又不是要她帮什么大忙。只是看几段文字,帮忙翻译一下而已,你说呢?”
“也对,”内特示意罗杰跟他走。他的书桌周围贴满了照片的打印机,他扯下一张发光文字的照片,“还要吗?我还有另外几段的照片。”
罗杰摇摇头。“这样就好,”他说,“一张纸,随口问问,轻松自然。我明天去找她,说不定周末就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了。”
39
第二天下午快三点的时候,又响起了敲门声。内特打开门,看见薇科和蒂姆站在面前。蒂姆背着一个巨大的背包。内特看着薇科说:“你怎么不在上班?”
“我打电话请了病假,”她坏坏地笑着说,“准备好探险了吗?”
“什么意思?”
“薇科和我聊了聊,”蒂姆说,“我们知道这幢楼与某种威胁有关,很可能还有一起谋杀。我们现在该主动出击了。”
“言下之意?”内特问。
“我们要下地窖。”薇科说。
“什么?”
“那个大房间,”她说,“还有下层地下室。我们要看看那里有什么。”
“奥斯卡怎么办?”
“奥斯卡是了不起的旧世界绅士,开车送曼迪去凡奈斯的食品超市了,”蒂姆说,“他们的员工爆发了流感,缺收银员。她要是四点前能赶到,就可以多轮一班岗。”
“高峰时刻走一〇一公路,奥斯卡至少要一个半小时才回得来。”薇科说。
“这里有多少是真话?”
“反正曼迪愿意配合就是了,”蒂姆说,“时间不等人。你来不来?”
三个人爬后楼梯下楼,来到地下室。内特在洗衣房对面第一扇上锁的房门前停下,“想从这儿开始吗?”
蒂姆点点头,“先解决比较小的问题,”他说。
“我们怎么进去?”薇科问,“我们没讨论过这个。”
蒂姆从背包里掏出一本用旧了的皮革支票簿,打开露出的却是一整套撬锁工具。工具发出经年使用的那种暗淡亮光。工具插进锁眼,手指调整角度。动作灵活而久经练习。
薇科的眼珠都要掉出来了。
“所以,”内特说,“撬锁你也会?”
“几年前我出版过一本有关撬锁的书,”蒂姆说,“那种挂在《雇佣兵》《作者文选》这种杂志名下的指南性小册子。感觉会派上用场,于是我就玩了玩。”
“说起来,”薇科说,“你靠‘我出版过一本有关什么什么的书’搪塞,而我们愿意买账的次数毕竟有限。”
蒂姆微笑道:“但这是个万金油借口,你说呢?”
“你怎么会那么多事情?”
工具一转,挂锁“啪”的一声弹开。“这样吧,”蒂姆说,“你也说说你公寓那套暴力破解电脑是干什么用的如何?你先说,我保证一五一十全交代。”
她的笑容消失了,“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答得好,”他说,“我只是一个退休的出版商。说起来你怎么不生气?”
门开了,他们走进去。门口有一个装满手动工具的铁桶。一个角落里有一台非常破旧的除草机。机器上靠着一把塑料耙子。
墙边有三个金属架,摆满了纸箱。一半纸箱贴着标签,有些是原始包装,有些是用马克笔手写的。卤素灯泡,走廊灯管,管道配件,几箱不同功率和安培数的保险丝。另外几个箱子上有各种编码和“凯蒂卧室”之类的标注,内特知道那是以前房客留下的东西。
“哇,”薇科说,“一间脏兮兮的储藏室。”
“但现在我们知道了。”蒂姆说。
“战斗的一半工作是了解情报[7]。”内特说。
他们一起微笑。蒂姆关上门,重新把锁扣好。
走廊尽头装饰华丽的双开门上,门闩横贯把手,铁链缠绕门闩。“你打算怎么开这个?”内特问。
蒂姆放下背包,取出警用长杆黑色金属手电筒递给内特。“最简单的办法,”他说,扭头对薇科说,“带手机了吗?”
“当然。”
“拍铁链的照片,”他说,“拍铁链如何缠绕门闩和把手。事后方便我们恢复原装。”
内特照亮左边第一个托架,铁链从角铁底下绕出来缠住门闩。薇科的手机“咔嚓”一响,内特把手电照向下一个铁链交错的地方。
灯光照亮沉甸甸的挂锁,蒂姆等着他们拍完照片。开锁工具插进锁眼,在他的指尖下轻轻移动。没几秒钟,挂锁“啪”的一声弹开。
他们解开铁链,铁链与门闩和把手铿锵碰撞。蒂姆从背包里掏出一个枕头套,装好铁链和挂锁,扔在门口角落里。他把手上的铁锈擦在牛仔裤上,双手抓住木门闩的一头。内特抓住另外一头,点点头。他们从托架上抬起门闩。蒂姆把门闩靠在枕头套旁的墙上。
内特抓住一个门把手。薇科抓住另外一个。“准备好了?”
“一年前就准备好了。”她说,脸上泛起笑容。
他们拉开门。铰链很滑,吃住了重量,门无声无息地应手而开。走廊的灯光洒进房间。
正是他们在希拉的照片上看过的样子。地板是一整块混凝土,有两条长长的裂缝。一条修补过,另一条没有。几只绿色蟑螂从灯光下逃开,消失在房间的黑暗角落里,在灰尘中留下一行行模糊的脚印。内特看见多年来虫子留下的几千行脚印。
他看了一眼薇科,“你能行吗?”
“没问题。”她跺了跺脚,厚如地毯的灰尘掀起波澜。内特看见她把裤脚塞进了靴子里。
“电灯开关。”蒂姆说。他绕着墙壁边走边找,“愿意冒个险吗?”
内特环顾四周,“我觉得这地方不会装有警铃,”他说,“开吧。”
开关“咔嗒”一响,灯光如爆炸般亮起。房间中央的超大号灯泡赶走了黑暗和最后几只勇敢的蟑螂。
这个房间占据了地基的前半段。天花板的木梁上缠着几十年的积灰蛛网,反射的灯光使得灯泡四周愈加明亮。红砖墙壁包裹房间,铸铁管道贴着四壁伸向楼体。
房间中央是那段扶手。扶手本身是一节节铁管,大号法兰将铁管固定在一起,横杠共有两条。扶手长七八英尺,宽三英尺。
两道扶手之间是一条楼梯。钢铁台阶上有星星点点的橙色锈斑,向下伸进黑暗。
蒂姆沿着墙壁走完一圈。一个角落里有几件工具——一把铁铲和两把长地刷,都褪成了相同的灰色。
“什么也没有,”他说,“基本上就是个很大的空房间。还有电梯井。”他指着门背后的屋角。那里有个钢铁笼子,四周包着木质框架。电梯轿厢不见踪影。电梯井是空的,只有两条钢缆,向上伸向楼体,向下伸进下层地下室。
薇科用手机咔嚓咔嚓拍照。她拍完墙边的绳缆,伸手敲了敲。绳缆左右晃动,抖散了不知何年何月留下的蛛网,蛛网慢悠悠地飘落。“就是电线,”她说,“我没猜错。”
“但不是铜的,”内特从她背后探头张望,“也许是电梯的。”
薇科耸耸肩。
内特在扶手旁的那一摞报纸前蹲下。最顶上一页模糊不清,有几行蟑螂的脚印。他吹了口气,文字和照片在多年积累的灰尘下露了出来。
蒂姆站在他身旁,“有什么好消息?”
“飞机又有油了。卡特总统似乎希望我们团结一心,度过能源危机,”内特微笑道,“哦,布朗州长削减了三亿预算,说本州雇员今年不加薪水,”他吹掉盖住报纸标题的灰尘,“《洛杉矶时报》,一九七九年七月十四日。”
“重要吗?”薇科问,“那个日期?”
内特翻阅那一摞报纸。纸张泛黄发硬,但并不脆。“似乎并不重要,估计只是什么人随手扔在这儿的。”
“但我们对年代有了概念,”蒂姆说,“考虑到挂锁上的锈迹和这么多灰尘,我敢说自从报纸扔在这儿就没有人进过这个房间。”
薇科侧着头说:“三十三年。比奥斯卡住进这幢楼还早十年。他很可能根本没进过这个房间。”她环顾四周。
“也许他没有钥匙。”内特说。
蒂姆走过来站在他们身旁,越过扶手望进黑暗,看看手表,“时间不等人,已经过了十四分钟。想要安全脱身,我们只剩下一个小时了。准备好了吗?”
内特看着薇科,薇科点点头,“好了。”
“我先走?”
内特深吸一口气,举起手电筒,“据说我是领头的?”
蒂姆露出一丝笑意,“但还是可以支使别人。”
“我来。”他点亮手电筒,指向底下的黑暗。楼梯的底部在大约十五英尺开外。
他踏上第一级台阶。金属嘎吱呻吟,但没有移位。他向下走了一级,薇科伸手抓住他的肩膀,轻轻捏了捏。内特抬起另一只手,也捏了捏她的手。
他们向下走进黑暗。
40
只是拿着手电筒一步步走进漆黑的深渊,所需要的勇气就超过内特的想象。每一步都让亮光颤抖摇曳,楼梯随之短暂地沉入黑暗,等待他校正光束的方向。这仿佛无数恐怖电影里的场景。他等待着手电筒照亮一具骷髅、一摊血迹、被锁在下层地下室几十年的白化怪物。薇科抓着他的肩膀,帮他镇定心神。每走一步,薇科就抓得更紧一点。走到第十级台阶,内特确信肩膀已经留下了瘀青。
走下第十八级台阶,他说:“我想我们到了。”他用手电筒在脚边照了一圈,确定自己不是站在楼梯平台上。要是滑一跤摔坏手电筒那就糟糕了。更别说摔断脖子了。
楼梯贴着一面墙,他踩到的是金属地面。脚下仿佛是战舰的船壳。有些铆钉的四周是一圈亮橙色锈迹。所有东西都盖着厚厚的灰尘。
他感觉到薇科踏上了背后的地面,过了几秒钟蒂姆也下来了。“大家都在吗?”
“在。”
“在,”蒂姆说,“有电灯开关吗?底下应该也有。”
内特用光束照亮墙壁,在他伸手就能摸到的地方看见一个按键开关。底下一个按键是下去的,上面一个按键是弹起的。他揿下上面的按键,按键“咔嗒”一声就位。
六盏帽罩灯照亮了整个房间。灯分两排,每排三盏,最靠近他们的那盏灯闪烁片刻,猛地一亮,彻底熄灭了。三位探险者使劲眨眼。几个绿色小点——房间里唯一的亮色物体——四散逃跑。他们花了好一会儿才看清周围积满灰尘的各种物体,开始分头查看。
这个矩形房间比三层楼以上的休息室略大。墙壁嵌着木板,木板因为岁月而皱缩开裂。天花板是钢梁和水泥。
靠近楼梯的半个房间由书桌和一张长台占据。书桌和长台下铺着互相交叠的地毯,遮住了金属地面。
六把椅子围在长台四周。长台中央有几个小罐。蒂姆吹掉小罐上的灰尘。其中一个里的白色物质估计是盐,因此另一个里的黑色与灰色颗粒多半是粗胡椒。
内特端详着书桌。书桌很大,很结实,是新英格兰大学常见的那种木质书桌。他扭头望向楼梯,猜想当年肯定是拆开了运进下层地下室的。
书桌上有个古老的记事簿。分类架的边缘雕有涡卷藤蔓和树叶。分类架的一个格子里插着一只被岁月染成棕色的黄铜挂钩,上面挂着钥匙环和三枚钥匙。钥匙很长,有着方形突齿。
标有“待送”的盒子里有几张纸,“待办”的盒子空空如也。时间使得墨水褪色,纸张发脆。有两页纸的边缘已经被自重压碎。另有几张纸卷起来塞在分类架的格子里,但大部分已是零星碎片。
书桌上方用钉子挂着日历。日历和纸张一样已经褪色,但墨水比较浓。内特看不清日期下的附注,但日历本身翻开在一八九八年十一月。
“我估计对面那堵墙就在洗衣房底下。”蒂姆说。
“这儿也没有电梯。”薇科说。她站在离楼梯几英寸的又一个金属笼架前。钢缆继续向下伸进黑暗。她试着拉了拉那扇门,但门锁得很紧。她摇了几下,抖落的灰尘翻腾如乌云。
“悠着点儿,”蒂姆说,“灰尘再多点就能呛死我们了。”
她哼了一声,用手机对准电梯井周围的框架拍了几张照片,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了什么东西。
内特侧头看着她,“那是什么?”
“一毛钱,”薇科说,“正面反面?”
她把硬币穿过格子门扔进电梯井。硬币消失了。过了一会儿,他们听见微弱的“叮”的一声。接下来一片寂静。
“我觉得刚才硬币只是碰到了墙。”她说。
蒂姆走过来,举起手指让大家安静。
“没有碰到底。”她说。
“你怎么知道不是被你说话盖住了?”蒂姆怒道。
“没有碰到,”薇科重复道,“估计还在往下掉。”
内特摇头道:“不可能。”
蒂姆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角子,用眼神命令内特和薇科安静。他伸手穿过格子门,让硬币垂直下落。他歪着头,闭上眼睛。内特数到十五,蒂姆睁开眼睛。他们没有听见任何声音。
“太让人不安了。”薇科说。
蒂姆点头赞同。
“这些都是什么?”内特问。墙边靠着三捆什么东西,像是帆布包裹着的长方形板材,每一块都用两条细皮带扎得结结实实。
“我看像是帆布床,”蒂姆说,他用手指摸着其中之一,帆布上留有磨损印痕,“古老的行军床。”
薇科走过去查看书桌。她对准书桌、钥匙和日历拍照,然后走向房间的后半段。两根嵌在墙壁里的混凝土廊柱将房间分为前后两段,说是两个房间也可以。
这里没有地毯,墙上也没有木板。金属地面在脚下咚咚作响。离书桌不远的墙边是一张工具台。工具台对面是一排锁柜。薇科数了数,一共有六个,是用木头做的,但样子和健身房的更衣柜没有多少区别。
她顺着墙壁望过去,视线落在后墙上。那里的铆钉排列方式有所不同——密度翻倍,在墙上围成一个大大的矩形。要是不走近细看,就永远也发现不了。铆钉阵列的中央是个粗重的把手,大约长六英寸,几乎消失在铺天盖地的灰尘和蛛网之下。她向前走了一步,看见矩形中央有一道黑色的凸起。要不是有厚厚一层铁锈,很容易错以为那是黑色的油漆。
薇科走向墙壁。她蹲下去,深吸一口气朝那里吹去。灰尘陡然扬起,很大一部分落在她脸上。这一口吹掉了足够多的灰尘,她用手指擦掉其余的灰尘。
“喔,”她咳嗽道,“哇。”
内特望向她,“那是什么?”
“快来看。”她擦掉脸上的灰尘,举起手机,咔嚓咔嚓拍照。她弯下腰,顺着凸起又吹掉一簇灰尘。
内特和蒂姆走到房间的后半段。“哎呀呀。”蒂姆说。
后墙上有一扇保险门。高度足以让蒂姆不弯腰就能走进去。薇科已经清理掉了密码锁上的大部分灰尘。黑色密码锁上有白色的数字和线条,嵌在银色的圆环之中。不反光的钢铁把手上还挂着蜘蛛网。内特打量着那扇门,看见另一边有嵌入式的铰链。这扇门藏在一个世纪的尘土之下。
蒂姆弯腰研究密码锁。锁已归零,因此十二点钟的位置是0,顶上是标明刻度的小箭头。0的左手边是四道白线,然后是数字95。“零到九十九,”蒂姆说,“就算只有三个数字,也有一百万种组合。”
内特看看密码锁,又看看蒂姆,“有可能更多吗?”
蒂姆点点头,“密码锁有不同的等级,依赖于内部的锁芯。现在我们有二级锁,就是普通的组合挂锁和健身房的更衣柜,”他扭头看了一眼那些木质锁柜,“也有一级锁,银行金库、大型保险箱之类使用的东西。这个密码锁很古老,不一定符合现行的分类,但技术本身没有什么变化,和胡迪尼开的那些锁差不多。”他伸出手,用指节敲敲那扇门。听声音,这是一扇实心金属的厚门。“密码有可能是三个数字,也有可能是四个五个……”他耸耸肩。
薇科已经转过身,换个方向对房间拍照。“知道这地方让我想起什么吗?”
“什么?”内特问。
“休息室,”她朝锁柜摆摆头,“有地方供你存放工作服装和日常衣服,有地方存放工具,”她用手机指了指房间的另一头,“可以吃饭,也许还能打盹。有地方让老板坐下听进度汇报。”
“知道我觉得什么不对劲吗?”内特说,“这地方太整齐了。”
蒂姆吃吃一笑,又从密码锁上吹起一丛灰尘。
内特耸耸肩,“确实有段时间没使用过了,但你们看,”他朝长台打个手势,“椅子都是推进去的。台面清理过。书桌上的东西都分门别类。在这里工作的人并非匆忙离开。事情结束后,他们走得不紧不慢。”
“和你墙上的留言不一样。”薇科说。
“对。”
“你怎么看?”蒂姆问。
内特环顾四周。“我估计他们在这里的活动肯定不是短期行为,有可能持续了好几年。日历上的日期比奠基石上的日期晚四年,”他指着锁柜和书桌说,“一个周末的短期施工不需要这些,哪怕是几个月的工程都不需要。我猜他们在这里工作,而且是他们的专职工作。他们有时间清洁更衣,第二天还要回来继续上班——我操!”
薇科侧头看他,“怎么了?”
内特看看她,看看保险门,最后看着蒂姆说,“密码锁用的有可能是六个数字吗?”
蒂姆点点头,“今天的一级锁也有用六个数字的。内部结构不变——妈的,你有那张照片吗?”
两人望向薇科。她点击手机屏幕,划了几下,然后举起手机。屏幕上是她房间墙壁的一张照片。
66–16–9—4—1—89
“读给我听,”蒂姆说。他们试了一次,但把手纹丝不动。他转动转盘,重置密码锁,重新开始。这次每个数字换个方向。转盘停在90旁的白线上,他再次抓紧把手。
金属把手有一瞬间依然纹丝不动,紧接着忽然动了。门内静静搁置上百年的机件开始移动,他们都感觉到了随之而来的震颤。铿锵响声回荡在房间里,金属地面颤抖不已。
“真是一点也不可怕。”薇科说。
蒂姆拉动把手。保险门一英寸一英寸向前打开。铰链吱嘎呻吟,地面再次为之震颤。内特和薇科也帮忙用力。一英尺厚的铁门从墙上转开,陈腐的空气一涌而出——感觉暖烘烘的,有一股刺鼻的气味。
他们后退一步,看着他们揭开的秘密。
“好吧,”内特隔了一会儿说,“我们早该猜到的。”
41
保险门里是个小房间,比壁橱大不了多少。地板有一半面积是个状如人孔的圆形开口,开口的边缘是光滑的金属曲面,用铁锤敲平、铆钉固定。对面墙上是一道金属竖梯,穿过开口向下而去。
内特探头张望,打开手电筒。薇科挤到他旁边。光束照进开口,在底下几码的地方照亮了一圈地面。“看上去并不深,”他对背后的蒂姆喊道,“估计顶多二十英尺。”
薇科扭头看了看。“啊哈。”她说,站起来,揿下保险门旁边的按键开关。
底下亮起了一盏灯。他们看见又一层覆盖尘土的金属地板。
内特把手电筒递给薇科,抓住一级竖梯。
“等一等,”蒂姆说,“还不知道底下是什么呢。”
“所以我要下去看看。”内特说。
“别着急,英雄,谨慎第一。我们有时间限制,不代表我们就要鲁莽行事。这些东西已经存在了一百多年,不可能突然长腿跑掉。”
薇科看着他说:“你在担心什么?”
“我担心竖梯搞不好是致命陷阱。建造者肯定想保护这个地方。”
“我不认为我们需要担心陷阱,”内特答道,“就像我刚才说的,我认为这里曾经有人工作。你不会在办公室设致命陷阱,因为你第二天还要回来上班。”
“那得看是什么办公室了。”蒂姆说。
内特笑着爬上竖梯。竖梯锈迹斑斑,但吃住了他的重量,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扭头看着薇科的眼睛。
“我跟着你。”她说。
他爬进人孔。下面是个环形的钢铁通道。他在竖梯上站住,扭头张望,看见一排黑点,他估计肯定是铆钉。有一小会儿,他感觉逼仄得可怕,但没多久通道就来到了下一层。他的脚碰到地面,一滴汗淌下太阳穴。底下很热,温度变化仿佛从有空调的店堂走进大太阳地。
底下这个房间的形状和尺寸都和内特的厨房差不多。刚才爬下来的金属通道穿过天花板多延伸了一英尺半。墙壁完全是金属。一个灯泡照亮房间,一根双股细电线连着灯泡。灯泡形状古怪,看上去胖乎乎的,他隔着透明玻璃能看见里面的灯丝。
房间的另一半是一道熟铁旋梯的起点,旋梯从地面向下延伸到视线之外。
薇科从通道爬下来,“我的天,这儿好热。”
内特擦擦额头,“其实也没那么热,”他说,“估计是不习惯温度忽然变化。”
她摇摇头,走下竖梯。“就有那么热,”她说,“最讨厌炎热。”
蒂姆松开竖梯,跳下最后几英尺。“我去过更难熬的地方,”他环顾房间,眯眼看着灯泡,“这可不是标准灯泡。”
内特摇摇头,“楼上很有历史,这儿估计更古老。这扇门肯定有一百年没开过了。”
他们聚在旋梯口。旋梯坡度陡峭,深不见底。内特抻着脖子尽可能向下张望。台阶中央那根仿佛电话线杆的柱子反射着光线。“是岩石,”他说,“不是完整的通道,而是在地上凿出来的。”
薇科环顾四周,“我们已经下了三层,对吧?这是下下层地下室。”
蒂姆点点头,“这儿估计和坡底是一个高度,”他说,“也许还更低。”他从包里掏出指南针,放在掌心上,“指南针还是不管用。”
“好,”内特说,“继续往下走?”
他们望向蒂姆。蒂姆看看手表。“我们还剩下三十五分钟多一点,”他说,“上去需要的时间比下去多。这样计算,我们有十五分钟左右,然后就必须上去了。稍等一下,”他放下背包,取出一大瓶水,“每人喝点水。”
薇科接过水瓶,拧开瓶盖,喝了三大口。
“你真的做足了准备啊。”内特说,他从薇科手上接过水瓶,也灌了几口。
“我是超一流的童子军。”蒂姆说。他用手擦擦瓶嘴,也喝了两大口,“看我们能走多远吧。”
内特带头走下台阶。薇科第二,还是用一只手抓着他的肩膀。蒂姆殿后。没走几步,内特就意识到要是走得太快,螺旋台阶会让人晕眩。
黑色双股电线沿着台阶与石壁相接的高度延伸,每隔十级左右台阶,电线分出一条线伸向岩壁上凿出的一个个壁龛。壁龛比头部略高,每个壁龛里有一个陶瓷灯座,灯座上装着灯泡。有一两个壁龛的毛玻璃灯罩还完好无损,有些只剩下了玻璃碎片。
过了几分钟,薇科说,“五十级。”
蒂姆重重地一跺脚,“对。”
“你们记得数台阶,真是太好了。”内特说。
“你领头,”薇科拍拍他的肩膀,“任务是挡冷箭。”
蒂姆哼了一声,也有可能在笑。“感觉到了吗?”他问。
内特停下脚步,“感觉到什么?”
蒂姆伸手按着螺旋台阶中央的柱子,挥手让薇科和内特也这么做。内特用手掌按住柱子。薇科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去摸。
柱子在阵阵微颤。幅度很小,不足以推动空气,但又强得不容否认。内特松开手,下了几级台阶,重新贴上柱子。
“就像绷得很紧的线,”薇科说,“嗡嗡振动的那种感觉。”
他们交换一个眼神,继续向下。
没多久,薇科喊“六十”,随后是“七十”。内特心想,到一百他们就停下,也许还可以做个标记什么的。
他顺着旋梯的弧度又走了一步,借着楼梯间的灯光看见了底部。再走两步,他站在了沙土地面上。薇科和蒂姆随即出现在他左右两边的朦胧光线中。
墙上有一方木块,安装着一个大号闸刀开关,就是疯狂科学家启动末日机器、赋予怪物生命的那种粗笨的Y形电闸。开关被拉下来放在关闭的位置。
内特走过薇科身旁,把开关推了上去。接触点冒出火花,光线驱走了黑暗。
“越来越像史酷比动画了。”薇科嘟囔道。
这是一个矿井。内特没下过矿井,但这条隧道就是他在影视作品中见过的矿井的模样。地面、墙壁和天花板都是从泥土里挖出来的,彼此光滑连接。每隔七八英尺就有一个方木搭成的拱形结构撑住隧道。他看见一处有三个拱形结构连在一起。
双股细电线沿着隧道伸展,挂在钉在方木里的钉子和钉在墙上的道钉上。每个拱形结构都吊着一个带笼形小灯罩的灯泡。内特沿着隧道能看见七八盏灯,但至少有五盏已经不亮了。
“我数到七十八级台阶,”蒂姆说,“你呢?”
“一样。”薇科吐气道。她用手擦擦额头,“能再给点水吗?”
“带水就是为了这个,”蒂姆放下背包,“七十八级,每级九英寸左右,”他把水瓶递给薇科,闭上眼睛计算数字,“所以是……五十八点五英寸。我们又向下走了五层楼。”
薇科喝了几口水,用胳膊擦擦嘴,“哇。”
隧道左侧有几条线缆,粗细如消防水管,厚厚的灰尘下包着的像是黑色橡胶,用细绳松松垮垮地扎成一捆,也可能只是为了保持整洁。内特用脚踢了踢线缆,感觉被电轻轻打了一下。这一脚让细绳断成几截,一根线缆落在地上,看样子相当沉重。
“有电。”内特说。
“这就是我们不在电网内的原因。”薇科说。
蒂姆看着线缆,“有可能,但我们并不知道电流的方向,也许隧道尽头有什么需要大量电能的东西。”
“奥卡姆的剃刀,”她说,“向上供电更符合逻辑。”
“奥卡姆要是住在我们这幢楼,恐怕一个字也不敢多说。”内特说,他跟着线缆向后走到旋梯口。线缆从台阶底下钻过,汇入中间的那根柱子。“中间的柱子也是供电线管。”他说。
蒂姆把水瓶放在隧道的地上。等水面不再晃动之后,他蹲下仔细查看。他把水瓶拿到几英尺以外,又蹲下看着水面。他起身又走了几英尺,第三次放下水瓶。
“在看地面是否水平?”薇科问。她已经掏出手机,正在咔嚓咔嚓照相。
蒂姆微笑道:“聪明。对,是在看地面是否水平,答案是否定的。地面还在继续向下。我估计有百分之五到六的斜角,”他摆着手指说,“多多少少吧。”
内特回到他们身旁,“时间怎么样?”
蒂姆看看手表,“还剩三十秒可以自由活动。”
“咱们再多走几步如何?”薇科朝隧道深处挥手道,“到拐弯的地方就回头。”
“拐弯?”内特问。
她举起手机,“数码变焦。五十码左右,要么是隧道尽头,要么是隧道拐弯了。”
“咱们去看看?”内特说。
“不行,”蒂姆敲敲手表,“别太贪心。我们应该回去,而不是继续向下。”
“只有五十码而已。”薇科边说边呼哧呼哧喘息。
“五十码下坡路。”蒂姆说。
“你说得对,”内特说,“不能被奥斯卡发现我们的行动。我们应该回去等着。他要离开差不多整整五天。”
薇科皱眉道:“他要是不走怎么办?”
“他会走的,”内特安慰她,“再说你的脸色不太好看。”
“谢谢,我觉得你那张脸和屁股区别不大。”
“他说得对,”蒂姆说,“你的脸涨得通红。”
“有点犯哮喘。”她说。
“你没带吸入器?”
“并不需要。没事,我挺好。咱们去看看吧。”
内特摇头道:“不,蒂姆说得对。咱们回去。”
薇科瞪着他们,把手机塞回衬衫口袋。“好吧。”她嘟囔道,挤过他们走向螺旋楼梯。
蒂姆挥了挥没拿东西的那只手,“你先请。”
“谢谢。”内特说。
蒂姆摇摇头,“看她那么生气,我只是怕被她踢脸而已。”
内特回头看了最后一眼,伸手抓住闸刀扳向下方,随着响亮的一下噼啪声,灯光暗下去,隧道消失在黑暗之中。
42
星期四,安妮出去吃午饭了,内特从笔记里翻出内政部的号码打过去,他输入分机号823,等待系统接通。短暂的等待之后是两下咔嗒声,接着是振铃声。
接电话的是个男人,“档案科。”
“嗨,”内特,他尴尬地停顿片刻,“我好像拨错分机号了。”
“你找谁?我帮你转。”
“我想找823分机的艾琳,她在帮我查一些资料。”
男人哼了一声,“这就是823分机,但这个分机只有我一个人。”
内特的胃部拧成一团,“这个分机只有你一个人?”
“对,”他说,“我在这儿已经三……哈!你说的是艾琳。”
“对!就是艾琳。”
“抱歉。我听成‘肖恩’,想到另外一个人身上去了。”
“那么,艾琳在吗?”
“不在。她三周之前离开了。”
“离开?”
“对,”男人说,“她在帮你查什么?”
“查——”内特转念一想,换了个话题,“她为什么离开?”
内特听见对方换了只手拿听筒,“具体情况不清楚,好像是调走了吧。我只知道挺突然的,这儿有好几天一直乱糟糟的。总之现在这个分机是我了,我叫拉塞尔。”
内特的胃部和肠子搅成一团,向外扩张顶着他的骨头,全身上下都开始颤抖。“知道我怎么能找到她吗?”
“不清楚,通常会收到一份备忘录,告诉我们怎么转接电话和转发邮件,但名单上好像漏了我。说不定她去了不相关的其他部门。”内特听见电脑按键的微弱声响,“总而言之,你说一说她在帮你查什么,我应该也能帮忙。她的文件和申请书都在我这儿,只有……她离开前正在帮你查东西吗?”
“应该是的。”内特喃喃道。
“唉,”拉塞尔说,“当时我们办公室被病毒袭击了,某个白痴上班的时候看色情网站。我们遗失了两周的申请书和查询结果。”
内特感觉一滴冷汗淌下脊背,在皮肤和衬衫之间留下一道印记。“不是说笑?”
“当然不是。如果你的申请在那里面,那你也就回到起点了。不过我可以帮你从头查起。如果是她离开前不久的事情,那她也不可能查到了很多东西。”
“哦,”内特心想,艾琳恐怕就是查到了太多的东西,“没什么大事,反正谢谢了。”
“哎呀,小事一桩,”拉塞尔说,“你确定不用我——”
内特挂断电话。
内特回到家,没用十分钟就在肯莫尔大道找到了停车位。他多看了两眼街道扫除标志,确定不是执法部门在耍花招,而是真的能停车的位置。他看见日期和时间,肩膀稍微放松了一点,就在这时,有人抓住了他的胳膊。他猛地挣脱开,举起手臂摆出防御姿势,不过一只手仍旧攥着背包。
站在面前的是黛比,她一只手用手指勾着公文包的拎手,公文包挂在肩膀背后,另一只手还伸在半空中。“对不起,”她说,“不是想吓唬你,刚才看见你停车来着。”
“是我对不起,”内特说,“今天太累了,没看见你站在那儿。”
两人走向公寓楼,黛比说:“说来有意思,我刚好想到你,正打算过一会儿去敲你的门。”
“我不会告诉克里夫的。”内特对她微笑道。
黛比翻个白眼,也微笑道:“他已经知道了,我在实验室给他打过电话。”她左右看看,“你们明天还下隧道吗?”
“下,”他说,“我今天在办公室装出不太舒服的样子。晚上打电话给上司,说明天我没法上班。”
“克里夫和我恐怕赶不上了,”她说,“他没法放下手上的工程,再说我和他也损失不起这个钱。”
内特点点头,打开前门的锁,“没问题,你呢?”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有他,我一个人去感觉很奇怪。”
他们爬上台阶,黛比停下脚步,看着门楣上镌刻的名字。“薇科确定这是印度名字?”
“很确定,”他说,“马拉什么地的名字。怎么了?”
黛比摇摇头,“只是脑子里有个想法,明白吗?”
内特抬头看着那几个字母,“和卡瓦奇有关系?”
“我好像想到了什么和印度名字有关系的事情,但一下子就忘掉了,”她看着内特耸耸肩,“对不起。”
43
星期四晚上经过讨论,决定下隧道的将是内特、希拉和罗杰。三个人都想办法腾出一天。薇科不情愿地承认,万一她的哮喘再发作,只会拖慢队伍的速度。蒂姆担心他要是太久不露面,私家侦探说不定会折腾出什么名堂。他们一致同意没有必要通知曼迪和安德鲁。
周五上午十点,奥斯卡离开公寓楼。他没和任何人打招呼,他们也不清楚他到底去了哪儿。“我的感觉不是很好,”黛比目送出租车载着管理员远去,“就好像他家里有事,而我们在占他便宜。”
内特和薇科领其他人去看下层地下室,蒂姆拎着他收拾的背包下来。他不顾大家的劝阻,专门去塔吉特买了几个新背包。“要做就认真做,”他说,“谁知道你们会走多远,但应该和爬山和走大峡谷一样,上来比下去费力一倍。”
背包里有食物、手电筒和备用电池。希拉带上相机和两块备用储存卡。大家又合资买了第三块存储卡。背包两侧网格里装着水瓶,底下捆着睡垫,每个背包上还有一只哨子。“下去一百英尺,电话就没信号了,”蒂姆解释道,“长距离联系只能靠这个。我们会留人守休息室听你们的信号,万一需要帮助就使劲吹。”
他们一起点头。
“再给你这个。”蒂姆对内特说。他递给内特一个橙色透明塑料外壳的东西,样子有点像寻呼机。“计步器,能记录你走了多远。如果你步伐稳定,隧道坡度和我的估计差不多,那么你每走九十英尺,高度就下降了十英尺。”
“差不多?”罗杰应声道。
“我没有测量仪器,”蒂姆说,“所以只能靠‘差不多’和初中几何的知识了。”
“酷,”内特说,“我会尽量准确的。”
蒂姆转动保险门上的刻度,拉开沉重的门。有竖梯的坑道不够宽,所以罗杰先下到狭窄的螺旋楼梯间,他们把背包扔给他。内特和希拉爬下竖梯。薇科跟着他们下来。
希拉看着手机屏幕,“我已经没信号了,你们呢?”
内特看着他的手机,“我也是。”
“顶多半格。”罗杰说。
“信号已经中断,”他背起背包,拍拍系在带子上的哨子,“本来就打算指望这个。”
“打算是一码事,”希拉说,“知道是另一码事。”
“你们注意安全,”薇科说,她坏兮兮地对内特笑道,“夏奇,你别做太蠢的事情。”
“比方说爬进一百年前的矿井?”
“对,”她说,“蠢度都要爆表了。”
内特也对她微笑,“这可够新鲜的,我记得夏奇从不撇下威尔玛一个人,跟着弗雷德和戴芬乱跑。”
“我不会是一个人,”她说,“我们几个人都会在休息室。”
“弗雷德和戴芬是谁?”罗杰问,“不是就我们三个人吗?”
薇科摇摇头,其他几个人吃吃笑。三个人顺着螺旋楼梯向下走,离开了他们的视线。片刻之后,罗杰的声音飘了上来,“哦,史酷比动画啊。好好笑。”
他们走了二十级台阶,希拉停下查看一盏玻璃完好的壁灯。楼梯太窄,第二个人没法挤过去,他们只好停下等她。罗杰发现摸到中间那根柱子会有麻痒的感觉,内特解释说底下有几根电缆。虽说停了一两次,但内特还是觉得这一趟走得比上次快。也许是因为这次我知道底下有什么了,他心想。
过了几分钟,他们爬完楼梯,来到隧道口。内特找到闸刀,打开照明。灯泡闪烁片刻,整条隧道随即被照亮。
“哇,”罗杰说,“原来不是你瞎编的。”
“没有我想象中那么热,”希拉说,“听薇科的形容,这儿简直是烤炉。”
内特放下背包,取出几样可以帮他尽可能完成观测的东西。其中之一是薇科墙上的小温度计。他把温度计尽可能直地靠着背包放好,趁机喝了一口水。
罗杰和希拉花了一分钟研究方木拱架和墙上的电缆。内特又喝一口水,拿起计步器。他揿了几下,把数字归零。他将水瓶塞回背包侧面,拿起温度计。“九十四度,”他说,记在记事簿上,“今天气温是多少?八十多?[8]”
希拉点点头,“应该是吧。”
“新闻说八十五。”罗杰说。
内特环顾四周,“所以底下热近十度,”他背起背包,“不知道继续向下会怎么样?”
“想知道答案,办法只有一个。”希拉微笑道。
44
根据计步器,从隧道口到拐弯处有两百二十七英尺。他们又下降了近二十英尺。隧道走了个锐角转弯,拐弯处有支撑物和六道木梁。电缆紧贴墙壁,绕过转角。
希拉停下脚步,闭上眼睛,前后转了几圈。
“怎么了?”罗杰问。
“我在感觉方位,”她说,“螺旋楼梯让人有点迷糊,但我认为这条隧道指向西北。”
内特看看石壁,看看希拉,“你确定?”
“空间关系,”她说,“我就是玩这个的。”她顺着隧道望向螺旋楼梯,然后抬起头,“我认为我们就在马路底下。贝弗利大街上的T字路口,垃圾箱和商店之间,肯莫尔大道在那儿有个急转弯。我们到地面估计有三十、三十五英尺。”
罗杰点点头,“对,我认为你说得对。听,能听见车声。”
内特望进下一段隧道,“所以这又是在向公寓楼走?”
“我认为是的。”
他们继续前进。每走五六十码,隧道就会改变方向,带着他们走向越来越深的地下。每隔十英尺就有一道方木拱架,积灰的灯泡用发褐的光线照亮道路。没有路标和方向牌,一段段隧道看上去毫无区别。
过了一个小时,罗杰忽然开口,“那么,希拉,你是怎么走上艺术道路的?”
她扭头看了罗杰一眼,“什么?”
“艺术,”他说,“你从小就喜欢艺术,还是念大学忽然喜欢上的?”
“为什么问这个?”
罗杰耸耸肩,“就是觉得咱们应该聊聊天,否则会憋得发疯的。”
“其实挺无聊的。”她说。
“没关系,”罗杰说,他放慢步伐,落后了几英尺,“我可以慢慢走,盯着你的屁股看几个小时。”
希拉咯咯笑道:“天哪,”她说,“噢,我的鞋带开了。”她弯下腰,对着罗杰晃了晃臀部,背包却害得她失去平衡,踉踉跄跄向前冲了几步。内特及时抓住她的胳膊,免得她摔在向下的坡道上。
三个人哈哈大笑,“非常有娱乐效果,你这么再来几次,我们就不需要聊天了。”
“一次表演仅限一位客人,”她说着调整背包,拉拉牛仔裤,继续向前走,“我们好像还在聊艺术对吧?”
罗杰笑嘻嘻地说:“好像是的。”
“比较短的答案,”她说,“根据几位心理医生的说法,是因为童年反叛。”
“心理学家?”内特重复道。
“对,”希拉说,“一个人总是不理睬父母,浪费时间在毫无意义的事情上,这个人就肯定有什么毛病,对吧?估计小时候奶妈对他做了什么。”
“你小时候有奶妈?”
“没有,不过道理你明白的。‘孩子最后变成什么样都怪别人,反正不关我们的事。’”她摇头道,“你们真想听这个?我发誓,完全就是九流情景喜剧。”
“情景喜剧很好看。”罗杰说。
内特点头道:“只要不加罐头笑声。”
“噢,没有罐头笑声,我保证,”他们又走了一码左右,她在心里组织语言,“好吧,我从小就喜欢涂色图书——我的意思是真的爱不释手。我母亲会一次买个几十本给我,我每一页都要涂色。我甚至给迷宫、字谜这些东西上色。我稍微长大些,她买彩色铅笔和长条盒的便宜水彩颜料给我。给我一沓白纸,我保证一个星期都安安静静的。
“总而言之,八岁以前一切都挺好,然后就出岔子了。我父亲是医生,他决定要我追随他的脚步。他是门诊医生,但我必须成为外科医生。最好是心脏科或神经外科。”
“等一等,”罗杰说,“不开玩笑?你父亲要你当医生?”
希拉摇头道,“不,不是要我当医生,而是知道我一定会成为医生,就像你知道你一定会穿鞋,只是人生中的一项事实而已。”
“这可太烂了。”
“跟你说过是九流情景喜剧。”
隧道再次急转弯。拐角的灯泡在闪烁,灯丝虽然发红,但就是亮不起来。内特吹掉玻璃上的灰尘,用指尖抓住灯泡轻轻一转。灯泡亮了起来,向隧道洒下白光。内特眨了几下眼睛,甩甩手指。
“嘿,”罗杰说,“这样就好多了。”走过接下来一个灯泡时,他凑上去吹了口气。尘土飞扬,隧道稍微变亮了几分。他望向希拉,“你父亲是个烂人,然后呢?”
希拉吃吃笑道:“他其实不是坏人,只是太死板。他认为一件事该怎样,那就必须要怎样。不许提问,不容置疑。他认为我长大了会当医生,就像绝大多数父母认为他们的孩子会长大会工作一样。”
“你十岁的时候他就逼你学解剖?”
“没那么可怕,”希拉说,“但他只关心分数、学业和课外活动。一切都设计好了,目的就是为了让我成为完美的医科生。他们甚至去找我的导师谈话,保证我能进最好的班级。我学了两年小提琴,为了表明我这人全面发展。”
“不能让你学绘画吗?”内特问。
希拉摇摇头,“绘画太轻浮了。”她解释道。她压低声音,挺直脊背,“小提琴讲究精确和绝对,有大量手部的灵敏动作。”
隧道再次转弯,内特又吹掉一个灯泡上的灰尘,“这话什么意思?”
希拉耸耸肩,歪嘴笑笑,“不知道,但那两年我每周听见一次。我甚至开始打心眼里赞同。我以为所有人的父母都是这样的。
“总之,高二那年学校换了个导师。伍德利先生。他比我大十岁左右。我记得他刚毕业不久,想到能帮助孩子塑造人生就兴奋不已。他叫我去办公室,问我喜不喜欢我的课业,问我去大学打算念什么科。我说医科,他问我想不想当医生,”她耸耸肩,“从来没有人问过我这个。父亲说我该这么做,母亲说我该这么做,所以我就接受了。其他人也跟着接受了。”
罗杰点点头,“你怎么回答他?”
“我说,是啊,我当然想当医生。我不知道我还能怎么回答,但我认为他明白了。他取出我的课程表,说有些课程的学生超标了,他不得不取消我的俄罗斯历史,让我进油画班。只是运气而已。我猜他也是随便选中了绘画。说不定我也有可能进军乐队什么的。”
内特望向她,“你上高中就读俄罗斯历史?”
“私立学校,”她说,“课程是定制的,专门培养一个个小专家。”
“啊哈。”
“总而言之,我拿起画笔,感觉就像回到了六岁。颜色、纹理、画面。我觉得我有点发疯。我想尽量保守秘密,但几周后母亲在我的袖口发现了颜料。我被抓去和父母、伍德利先生还有校长开会。父亲气得发狂,指责伍德利先生蓄意破坏我的未来。我后来发现他动用关系,让学校解雇了伍德利先生。
“开完会,我们回到家,我受了好一通数落,什么绝对不能分心,要全神贯注。可惜已经晚了。我开始逃自习课,去旁听绘画课。伍德利先生的事情估计吓坏了不少教师,但我毕竟不是正式学生,所以他们觉得问题不大。
“我父母时不时逮到我身上有油画颜料、色铅之类的东西,然后就是一通数落。数落变成心理学治疗,治疗又变成心理学医生和精神病医生。其中一个医生推荐让我吃利他灵。感谢上帝,父亲总算让步。
“高中毕业,我进了耶鲁,父亲很不高兴,因为他想让我去的是哈佛。我一报到就把课程表换成了许许多多的艺术课。第一个学期简直是天堂。”
内特看了她一眼,“然后你父亲看见了你的课程表?”
她点点头,“圣诞节太带劲了。我还以为他要脑出血了呢。他一遍一遍说‘我们的’计划完蛋了,只有欠缺人生目标的懒鬼才学艺术,”她的声音又降了八度,“‘你在浪费你的生命!你以为这真会有什么结果吗,亚历西斯?真是难以置信,我和你母亲为你做了那么多,你居然在背后捅了我们一刀。这个学期你要重念,亚历西斯,申请研究生的时候会很难看——’”
“等一等,”罗杰说,“亚历西斯是谁?”
地面很干净,但希拉脚下一绊,险些摔倒。有那么一小会儿,隧道里只剩下他们踩在泥土上的声音。
“天哪,”内特说,“确实是九流情景喜剧。”
“不,”希拉说,“这是绝无仅有的不属于情景喜剧的部分。真正的艺术家不能被无谓的负担牵着走。”
“还以为当艺术家就是这么一回事呢。”罗杰尽量一本正经地说。
“这么说话可是约不到姑娘的。”希拉警告她。她仰头喝下一口水,夸张地瞪了罗杰一眼,“总之,父亲说我要是不放弃,他就不出钱供我念医学院。我说行啊,反正我本来也不想念医学院。接下来的五个月我住在家里,日子过得很尴尬,自己去社区大学念绘画课程。第二个学期结束,我们几个人决定搬来洛杉矶,感受一下这儿的创意氛围。”
“你们并不了解洛杉矶,对吧?”罗杰板着脸说。
希拉吃吃笑道:“我们开车穿越美国,商量找个大仓库创办艺术社群,就像安迪?沃霍尔的‘工厂’。事情只坚持了三个月,最后我发现那两个男人所谓的‘社群’就是‘后宫’。另外,大仓库其实非常昂贵,哪怕五个人分摊租金也一样。
“我母亲掏钱让我在旅馆住了两个月。我找到一份女招待的工作,一个酒保介绍我来这儿住。我报名念夜校,但从此再也没了灵感。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她用双臂画个圆圈,“曾经叫亚历西斯?索恩的姑娘,她的悲伤故事到此为止。”
“也没那么悲伤。”内特说。
“喔,还有十一岁那年我的猫死了。”
“呃,好吧。”
她指着罗杰说:“轮到你了,机灵鬼。”
罗杰摊开双手,“一眼看到底,你想知道什么?”
“你怎么当上后台技工的?”内特说,“念过电影学校之类的吗?”
罗杰摇摇头,“就是误打误撞干上的。大家应该都是这么入行的。”
“哎,别废话,”希拉说,“我坦白了真名和后宫生活,你觉得一句‘误打误撞’就能打发我?”
罗杰耸耸肩,“圣地亚哥州立大学毕业,工程学学位。对世界非常失望,因为我只能在塔吉特找到工作,而且还在求职电脑上撒了无数弥天大谎。”
“最讨厌那鬼东西,”内特说,“我想在圣诞假期找份兼职,却要做一堆蠢到家的多项选择,费尽心思猜他们要我怎么回答。”
罗杰点头赞同,“总之,我穿了一年红T恤,对世界越来越失望,接下来一年就彻底死心了。然后一个朋友打电话说有个电影的活儿。他那儿一年到底总在拍电视什么的,其中一个片场需要一个人做几天——三天的薪水比塔吉特两周还多。我打电话请病假,片场干活一天挣两百块,尽可能多看多学。第二周,他们请我留下,然后雇我全职做完一周。”他耸耸肩,“我辞了塔吉特的工作,搬到洛杉矶。每次拿到工钱就无所事事几个月。有次我又犯懒,家里人借了我点钱,我于是加入工会。故事结束。”
“那么,”希拉说,“从技工往上能到哪儿?”
“什么意思?”
“后台人员,怎么说呢?有等级吗?晋升?”
他耸耸肩,“往上爬可以当某方面专家的助理,比方说移动摄像机架或者传动装置,”他又耸耸肩,“最后无非是独当一面吧。”
“你是这么打算的吗?”
“不知道,”罗杰说,“这一行有很多人做了二三十年,都过得很……疲惫,明白吗?人是好人,很聪明,钱很多,但看上去都……”他搜肠刮肚也找不到合适的字眼,末了只好放弃,“很疲惫。”
内特点点头,“你不想这样?”
“不想。我不知道十年后我会在做什么,但我希望至少能乐在其中。打算做个八九年,攒上一笔钱。听说这地方的时候,我觉得这儿简直完美,明白吧?”
内特停下脚步,他们站在又一个拐弯处,“什么?”
“什么什么?”
“你是听别人说起这地方的?”他看看希拉,又看看罗杰,“不是在《西区房讯》之类地方看见的?”
罗杰摇摇头,“什么?你是看房讯发现的?”
“不是,”内特说,“我也是别人推荐的,是酒吧一个几乎不认识的人。我说我在找住处,他介绍这个地方给我。”
“所以?”
内特耸耸肩,“就是有点奇怪,不觉得吗?我们找到这地方都不是靠自己,而是被别人推荐的。”
他们走向下一个转弯,希拉向后伸展手臂,“我们走了多久了?”
内特打开手机,“两个小时,休息一下?”
“我附议。”罗杰说。
“投票通过。”希拉说,她靠在离她最近的拱架上,慢慢坐了下去。
他们卸下背包,取出水瓶。内特擦擦眉头,把温度计靠在背包上。罗杰踢掉皮靴,活动脚趾。“小腿疼死了。”他说,伸手按摩肌肉。
“一路下坡,”内特说,“肌肉只朝一个方向运动。别担心,回来用的完全是另一组肌肉。”
“太好了。”
希拉望着计步器,“我们走了多远?”
内特从腰间取下计步器,“刚过五英里,”他说,“所以我估计我们向下走了……两千英尺。”
“两千英尺?”
内特耸耸肩,“如果计步器够精确,蒂姆没估计错坡度的话。”
“全世界最深的洞穴在哪儿?”罗杰问。
“七千英尺,”希拉说,“在格鲁吉亚。亚洲的格鲁吉亚,不是南方的佐治亚。”
罗杰咧嘴笑道:“聪明女人真他妈性感。”
她抛个飞吻道:“今早启程前刚查过。另外,艺术评论方面你还在厕所最底层呢。”
“气温升到九十九度了。”内特说。
“这就奇怪了,”希拉说,“我搜索洞穴的时候看到绝大多数洞穴只要离开洞口,五六十英尺之后就越来越冷,因为热量都被地层吸收了,”她拍拍背包,“我还多带了一件衬衣和运动衫。”
“说不通啊,”罗杰说,“靠近地核不是有岩浆什么的吗?应该越来越热。”
“我们离地核还远着呢,”内特怪笑道,“这就像说北好莱坞离北极圈比较近,所以应该比较凉快一样。”
希拉望着下一段隧道说:“到底怎么回事?”
内特耸耸肩,“问得好。”
45
隧道一段又一段向下延伸。三个人朝一个方向走一百码,隧道调转方向,带着他们走向更深处。有一段隧道的所有灯泡都灭了,他们只好摸着黑慢慢走,两个手电筒在地上照出两团光亮。拐过转弯,又有几个完好的灯泡给他们领路。
“他们是怎么做到的?”内特大声感叹。此刻他估计他们已经在地面以下三千英尺了。“我是说,要挖这些隧道,他们必须运走几百吨泥土。”
“钱,”罗杰说,“有足够的钱,你什么都能做到。”
希拉走在最前面,她回头道,“你怎么知道他们有钱?”
罗杰指着地上的那捆电缆。“这些,”他说,“电缆很值钱,因为是黄铜做的,所以有人偷电缆去卖钱。电缆是完整的,从螺旋楼梯到这儿,没有插头,没有铰接,什么都没有,”他指着内特腰间说,“我们走了多远?”
内特看看计步器,“大约七英里。”
“九根电缆,”罗杰说,“每根长七英里。这是一笔不得了的钱,放在一百年前也一样。”
他们拐过转弯,沉默地走了几分钟。希拉停下脚步,掸掉一个灯泡上的灰尘。内特和罗杰经过她身旁,她吹掉最后几粒灰尘。
内特和罗杰走到拐角,内特回头望向希拉。希拉在端详一个烧坏的灯泡。她抬起头,和内特对视。“你们先走,”她说,“我马上就来。”
“出什么事情了?”
她摇头道:“没事,我一两分钟就赶上你们。”
“我们不该分开。”
希拉挑起一侧眉毛,“我又不可能迷路,朝着另一个方向乱走。我就在你们背后。”
“怎么了?到底出什么事情了?”
“没什么。”
“那咱们就别分开。”
她叹道:“我要撒尿,满意了?”
内特嗤笑道:“所以你也有害羞的时候。”
“天,你们快拐弯,我两分钟就来,好吗?”
“你确定我们可以扔下你一个人?”
“确定。求你们快走吧。我都憋了一个钟头了。”
“离电缆远一点,”罗杰说,“有些地方的橡胶已经老化,你可别电到自己。”
“多么重要的安全提示,”她说,“谢谢,艾根。”看见罗杰一脸傻样,她只是笑着挥手让他快拐弯,“你们自己聊天吧。”
罗杰看着内特,“那是电影台词吧?”
“对,好像是《捉鬼敢死队》。”内特说。
“你确定?”
“对,就是《捉鬼敢死队》,两个土鳖,”希拉在转角的另一头喊道,“不是应该立刻就想起来吗?”
“《捉鬼敢死队》上映那年,我好像只有四岁。”罗杰喊道。
“那是美国经典!”
“你总这么一边撒尿一边聊天吗?”
希拉笑道:“那又怎样?是不是让你很兴奋?”
内特清清嗓子,“我真的很想让你俩单独待着,只可惜我无处可去。”
四小时的时候,他们再次停下休息。三个人都大汗淋漓。罗杰的面颊变成粉色。内特再次取出温度计。罗杰踢掉鞋子,朝温度计打个手势,“现在到底有多热?”
“一百零二度,”内特说,他把温度计对准灯光,“也许一百零三。数字上上下下在变。”
“好吧,”罗杰说,放下背包,抓起T恤脱掉,露出宽阔的肩膀,“太他妈热了。”
内特点点头,“是啊,我也这么觉得。”他脱掉衬衫,把衬衫扎在背包的系带上。
两人望向希拉。“别指望了。”她轻蔑地说。
罗杰摇摇头,“只是想确定你不在意——”
希拉脱掉T恤,露出文身。她的胸罩是亮绿色——蟑螂绿——有白色小骷髅头的花纹。“我说真的,你们别指望了,我不打算裸上身,”她说,“不过谢谢二位给我看富有男子汉气息的奶头和胸毛。”她用T恤擦拭额头。
“尽管看。”罗杰说。
他们取出水瓶喝水。罗杰洒了些水在手上,沾湿他的头发。
“别发疯,”内特说,“搞不好我们要靠这些水再支持两天半。”
罗杰摇摇头,“再这么热下去,我们迟早要打道回府。”
“说得好。”希拉说,她举起水瓶,洒了几滴在头上。内特耸耸肩,有样学样。
罗杰穿着袜子在隧道里走来走去。他用双掌托住一段拱架,脚跟发力使劲向上推。他闭上眼睛,闷哼一声,脚踵韧带拉到了头。他动了动脚,又伸展另一条腿。
拱架顶上落下一簇灰土和砂石,数量不小,掉在地面上的时候发出了声音。
“喂,”内特说,“够了。”
罗杰没有睁开眼睛,“只是伸展一下我的——”
“拱架移位了。”希拉喝道。一块石子掉下来为她作证。石子击中地上的石块,发出响亮的“咔嗒”一声。一块篮球大小的石头紧接着掉下来,离砸中罗杰的肩膀只差几英寸。
罗杰从拱架前跳开,又一块石头掉在地上,然后是第三块。他们抬头盯着拱架。拱架四周扬起灰尘,还好没有其他变化。
希拉拍拍墙壁,“完全是沉积岩,对吧?不是很结实。”
“所以要有木梁和支撑物。”内特说。
“对不起,”罗杰喃喃道,“没动脑子。”
“别担心,”内特说,“咱们都别再推其他地方了。”
希拉打量着隧道顶部,“要是塌方了会陷下来多少?”
罗杰耸耸肩,“足够砸死我们?”
“不,我是说,如果这段隧道塌方,上面一段多半也会。然后是再上面一段,再再上面一段。也许一直到下层地下室和地基。刚才搞不好会弄塌整幢楼。”
“酷,”罗杰叹道,“明白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她说,“对不起。”
内特背上背包,走了几步。“来吧,”他说,“看能不能在必须回头前走到底。”
他们又走了二十分钟,拐了四次弯,罗杰停下脚步。他皱起眉头,打量着四周的空气。他又走几步,再次停下。
内特扭头看他,“怎么了?”
“你们感觉到了吗?”
希拉环顾四周,“感觉到什么?”
罗杰站住了,蹲下,用手掌贴着地面,闭上眼睛。内特的脑海里闪过一个画面——这个晒得黝黑的半裸男人,头发里插着羽毛,涂着五颜六色的印第安战斗妆。
希拉闭上眼睛,头部慢慢转圈,“地面在微微抖动。”她说。
“感觉像一部引擎,”罗杰说,他睁开眼睛,抬头看着希拉和内特,“巨型引擎。”
“我们在地下四千五百英尺,”内特说,“也许已经接近了。”
再拐一次弯,内特也感觉到了。让他想起在办公室附近驶过的大型卡车和公共汽车,还有每隔几个月就摇动洛杉矶几秒钟的轻微地震,你在加州住上好几年才会注意到这种地震。但此刻的晃动却并不是来去匆匆,而是持续不变。他越是关注,就越能感觉到它穿透鞋跟,钻进骨头。他很确定,要是再等待一会儿,他甚至能感觉到牙齿随之颤动。
三个人再拐两次弯,开始听见它的声音。低沉的隆隆声响。罗杰说得对,确实像是引擎。
又拐一次弯,他们看见尘土悬在半空中。那声音令拱架颤动。隧道中央有一缕沙石如水流般掉落,他们看见地上积了一堆砂石,尺寸犹如大袋狗粮。
“头儿,你怎么看?”希拉说。
“我认为我们是安全的,”内特说,“这些东西已经存在了一百多年,要是我们一出现就坍塌,那可实在太愚蠢了。”
“是啊,”罗杰说,“就像我这辈子还没碰到过任何蠢事。”
他们又走了三段隧道。隆隆声越来越响,但震颤并没有变强。罗杰忽然一个踉跄。
他快走几步,像是想恢复平衡,然后狠狠一跺脚。希拉也绊了一下,连忙稳住。内特觉得两腿发软,他停住了。
“是地面,”希拉说,“地面变成水平了。”
三个人面面相觑,罗杰咧嘴一笑。他们取出水瓶庆祝了两口。
他们又走了几码,前松后紧的肌肉不停抗议。五小时下坡路害惨了肌肉。内特知道真正的痛苦还没开始,估计回去的路上就能体会到了。
水平隧道只延伸了一百英尺。内特看见前方有个板条箱,覆盖了一个世纪的尘土。板条箱旁边是一堆长钉,固定拱架的估计就是这种钉子。
隧道向左偏转。前方不是急转弯,而是一个岩石中凿出的小房间。这儿的支撑物是钢梁,就是撑起大楼的那种铆钉工字梁。
一组比较细的钢梁从两道支撑架之间降到地面。钢条前前后后用铆钉固定在这些钢梁上,搭成一个简单的笼体。笼体里是个电话亭大小的木箱。一根粗钢缆从木箱顶端通向上方的竖井。笼门用一个支离破碎的纸板箱和一根被经年热气烤干的扫把柄撑开。
扫把柄旁边的尘土中有个亮晶晶的东西。罗杰弯腰捡起来,给希拉和内特看一枚二〇〇三年的角子。他们在附近的尘土里找了一会儿,希拉在几英尺外找到了那个两毛五。“谁找到的归谁。”她笑嘻嘻地把硬币塞进衣袋。
房间的另一头是一扇积满灰尘和砂石的双开门。热气使得油漆褪色剥落。内特望向希拉,希拉对他点点头。她也觉得这种双开门很眼熟,只是这一扇没有用门闩锁住。
罗杰试着碰了碰门把手,然后抓住摸了摸。他转动门把手,对内特点点头。两人各抓住一边门把手。
双开门很沉重。铰链发出摩擦声,他们用力开门,摩擦声变成了尖啸声。铰链也曾经上过油,但一百年的疏于照料让它蒙上了厚厚的灰尘。
低沉的巨响陡然高了几分贝。隆隆声在门的那一头是持续不断的轰鸣声,仿佛卡车停车场里的所有车辆同时发动引擎。一波热浪席卷而来。感觉像是站在敞开的烤炉口,几乎灼痛皮肤。热气钻进咽喉,刺伤他们的肺部。
内特眯起眼睛,望向热气深处。
“我操。”希拉在他背后说。
46
罗杰入行这些年以来,见过不少电影布景。有些用的是华纳和派拉蒙之类的大型室外片场。有些用的是遍布洛杉矶的小型室内片场,例如拉西街、伦玛或罗利。大部分时候,一个片场总有好几个布景,有时候也有一个搭建的大型场景占据一整个片场。片场偶尔也会没戏可拍。碰到这种时候,片场看上去很像飞机的机库:高两三层楼,地面和天花板都一眼看不到头。
双开门里的房间比罗杰见过和听说过的任何片场都大。也许有一个小型体育馆那么大。不过他没坐过体育馆的地面座位,所以不敢打包票。
等热浪过去,他们走进房间。房间墙壁是粗糙的石块,罗杰觉得这肯定是天然形成的,而不是像掘隧道那样挖出来的。钢梁围住整个空间,搭成足有五六十英尺高的拱顶。粗重的支撑梁顶住墙壁,他用视线跟着支撑梁向上走。这个建筑工程真是浩大。
拱顶中央吊着一个自制的灯架。三个钢铁环架一个套一个,从不同高度垂下几十个灯泡。至少一半灯泡已经烧坏,剩下的灯泡洒下介于黄色与橙色之间仿佛日落时分的亮光。
六个巨大的黑色金属圆柱体占据了房间的一侧,它们圆面高十五英尺,长约二十英尺。它们周围热气蒸腾,它们的身影像海市蜃楼般闪动。罗杰上前几步,看见了通风孔。圆柱体里有什么金红色的物质在以令人目眩的速度旋转,回荡在耳边的噪音绝大部分来自这儿。
“我操,”他在呼啸的机器运行声中叫道,“这是发电机。”
罗杰看见那一捆来回绵延十英里的电缆,电缆分开,通向——不,是来自,他纠正自己——不同的发电机。大型机械背后能看见几条粗大的管道,管道向下伸进一条沟渠。管道粗如空调通风管,每台发电机有两条管道。内特走过去,弯腰望进那条沟渠。他见到的东西肯定非常带劲,因为他使劲摇摇头,然后再次低头去看。
希拉站在罗杰和内特之间。她慢慢转圈,打量着所有东西。她摸向背包,想掏出相机。看着背包拿相机肯定更快,但她就是无法从这个巨大的房间上转开视线。橘黄色的灯光把她的皮肤照成了金色。
罗杰试着将巨大的房间看作电影布景,想象该怎么铺设机架导轨。导轨以十英尺一根计算,他估计至少二十根才能横穿整个房间。从门到内墙比较麻烦,要跨越那条沟渠,他估计需要十五根导轨才能铺满。
不如乍看之下那么巨大,但还是够大的。
他扭头望向希拉。希拉终于掏出了相机,对着各种东西一件一件按快门。罗杰对她挥挥手,指指吊灯要希拉去看。
她向上望去,咧嘴一笑。她抬起头,举起相机,小腹肌肉拉紧,乳房顶着绿色胸罩。
罗杰望向内特。内特还在看那条沟渠,似乎好久没有动弹过了。罗杰挥手要希拉去看内特。希拉看看内特,看看罗杰,对罗杰喊了句什么。罗杰能听见她的声音,但发电机的噪音使他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希拉转身走向内特。她望进那条沟渠。相机掉下来挂在手上。
罗杰朝他们走了几步。位置移动之后,他看得比较清楚了。沟渠比他想象中更深,看上去像是天然形成的。那是地面的一道裂隙,边缘粗糙不平。
再走几步,他意识到他低估了裂隙/沟渠的宽度。它至少宽十五到二十英尺。房间里热气蒸腾,所以他很难确定。这个大房间比他的估计更接近圆形。另一头似乎比他们这一头高几英尺。
罗杰看见希拉肩膀上的一个文身——一个精致的椭圆形,内部装满了象形文字——他低头望去。裂隙的对面还在继续向下。他以为是沟渠的东西其实是一条峡谷。
他走到了希拉身旁。希拉伸手抓住他的手。她那么苗条,手劲却很大。他脑袋里有几个念头活跃了半秒钟。
然后他向下望去,向下,向下,下……
内特望着深渊,他不知道深渊是不是也望着他,但他很确定自己的眉毛被燎到了。他闭上眼睛,但仍能看见底下那条弯曲亮线的残像。
“我没有发疯吧?”他对希拉和罗杰说。他的喉咙热得发干,声音嘶哑,但两人离得很近,所以能听见他在说什么。“我没看错吧?”
“我的妈,”罗杰说,“我的妈呀。”
峡谷深达数英里。内特爬过一两次好莱坞山的最高点,眺望十英里以外的太平洋。此刻他向下望去,看见的也有那么远。这是地球的一道伤口,切到了足以流血的深度,但淌出的不是鲜红色液体,而是只有受了重伤才能看见的脉动涌出的亮红色血浆。他们看见岩浆在地下深处翻腾,犹如十万瓦灯泡的灯丝。
热浪向上滚滚袭来,持续不断的热风逼得他眯起眼睛。他闻到硫黄的气味,眼睛被熏得流泪。他从眼角看见热风吹得希拉的头发飘了起来。
“这是……”她停下来,用掌根揉揉眼睛,然后提高嗓门,盖过发电机的隆隆声,“这是火山还是什么?”
内特的视线飘向裂隙边缘,答道:“我认为这是断层线。”
罗杰摇头道:“断层线在几英里的深处。”
“我们就在地下几英里,”内特说,“至少一英里,也许更深。”
“他妈的说不通啊,”罗杰又摇摇头,“怎么可能是断层线?”
“估计至少一条小断层线,”希拉望向裂隙的另一侧,“只有差不多二十英尺宽。”
“却深一百英里。”罗杰说。
内特的视线越过罗杰。十几根金属管道伸出裂隙边缘,每根至少粗四英尺,向下通往远处的烈火,消失在视野的尽头。深度足以让你无法分辨粗大的管道和裂隙的岩壁。他确定管道一直通到底。
他闭上眼睛,等了几秒钟,然后扭头张望。视野中有一道亮红色的细线。他眨了几次眼睛,害怕眼睛受到了损伤。
管道顺着地面延伸,由一个个粗重的托架支撑,在发电机背后几乎搭成一个平台。内特看见管道上方搭有鹰架。管道连着许多槽体、阀门和巨型轮盘,最后通往发电机。
“地热能,”内特说,“利用地球的热能。岩浆之类的东西。”
罗杰的视线从岩浆转向内特,“什么意思?”
希拉攥紧他的手,“意思是这些发电机能永远运行下去。”
47
又过了十分钟,他们终于能从断层边走开。内特听说过人们亲眼见到大峡谷时会被它的可怕尺度催眠。无论看过多少电影和电视特别节目,也不可能和看见一个从左边地平线延伸到右边地平线的物体相提并论。见到裸露的断层线有同等效果。
他们走向发电机。发电机旁几码的地方有一张破破烂烂的台子。变色的木头和石壁难分彼此。再过去几码是一个木头小屋,木板和台子一样已经褪色。
内特感觉到发电机散发的热量。不算炽热,但指尖还是觉得很烫。巨大的涡轮机被上百年的尘土覆盖,热量又将尘土烤成烟灰。他用衬衫包住手,蹭了几下滚烫的金属。黑灰下露出了发亮的金属。
“你看。”希拉说。希拉用衬衫在旁边一台发电机上擦掉一大块黑灰。钝化的金属外壳上用铆钉固定着一条银色和黑色的东西。希拉又擦了擦。内特和罗杰在她背后看着那行花体字。
威斯汀豪斯电力与设备公司
罗杰看看希拉和内特,“这家公司真的存在,对吧?制造厨房电器之类的东西?”
“他们曾经制造一切与电有关的东西,”内特说,“你觉得这几台发电机能输出多少功率?”
罗杰耸耸肩,“片场的发电机只有它一半大。估计能输出一千五六百安培。”
希拉仰望钢铁圆筒,“两倍尺寸意味着两倍功率吗?”
罗杰又耸耸肩,“这不是我的专长。也许说明功率更大,也许只是因为比较古老。”
内特沿着发电机组走,每台上都有威斯汀豪斯公司的标记,隐藏在厚厚的尘土和黑灰底下。他凭借轮廓找到标记。每台发电机的基座都有厚实的铭牌,上面标着罗马数字。他面前这台是“IV”,希拉刚擦干净的是“V”。最靠近断层线的是“VI”。他又走了几步,经过“III”,靠近“II”。
希拉又取出照相机,拍摄每一个铭牌。“注意到基座了吗?”她指着地面说。发电机放在从岩石上凿出来的抬高平台之上,钢缆绕着机体来回捆扎固定。“这些东西很结实。”
台子扭曲开裂,让内特想起房屋火灾的照片里没有着火但受到高热熏烤的家具。台子前立着一个灰白色的框架,一百多年前应该是一把椅子。椅子腿中央有一团破布,那是坐垫剩下的东西。
台子本身光秃秃的,摸上去很暖和,台面上有一支黑色墨水笔和一个碎裂的墨水瓶。分类架的一个格子里插着一份报纸。内特的手指才碰到,报纸的边缘就开始崩裂,他连忙拿开手,眯着眼睛尽可能辨认头版头条的文字。
“看见什么了?”罗杰问。
内特摇摇头,“我碰坏了日期的一部分,我认为日期是一八九四年某月二十日,但能看清的只有这些,”他侧过头,“头版似乎有十几篇小文章。”
希拉轻轻推开他,举起相机,“咔嚓”一声。“知道有什么让我不安吗?”她朝卷起来插在分类架上的报纸点点头,相机又是“咔嚓”一声。“电影里人们发现积灰的古老密室,总会有报纸用头版头条点明日期。‘泰坦尼克沉没’‘日本偷袭珍珠港’等等。每次看见都让我出戏。”相机又是“咔嚓”一声。
内特笑道,“假如这份报纸平平常常,那么你认为就更加可信了?”
“你不这么觉得吗?”
“我并不觉得这些有什么很难相信的。”
“我就不太相信,”罗杰嘟囔道,“实在不合逻辑。”
希拉和罗杰走向小屋,留下内特继续打量台子。希拉打开门,哈哈大笑。“天,当然少不了厕所。”她说。
“对,”罗杰说,“除非你愿意再憋三个钟头。”
她低头看着坑位说:“真不知道我能不能安心坐在那儿。”
“担心被人拖下去?”
“担心掉下去。”她说。
内特在台子和厕所之间蹲下。地上满是碎纸,被裂隙持续刮来的微风吹动,大部分碎纸在台子周围舞动,贴在地面和天花板相接的粗糙角落里。有些碎纸被气流吹到了远处的地上。碎纸的边缘都被烤焦。
内特伸手去摸一片碎纸,碎纸化为灰烬,随即被微风带走。他眯起眼睛看旁边的一片碎纸,尽量辨认模糊褪色的墨水线条。“能拍几张这些的照片吗?”他扭头喊道。
希拉也喊道:“哪些?”
“所有这些。能拍多少就拍多少。”
她点点头,俯身去拍离她最近的一片纸。
罗杰在她身旁蹲下,“喝点水。”
“我不渴。”
“不是渴不渴的问题,”他说,“而是为了避免脱水,明白吗?你流汗不多。”
希拉嘴角一撇,“你在看我流汗。这个不算太恶心。”
“这儿实在太热,在隧道最底下中暑就糟糕了。”
希拉从背包上取出水瓶,罗杰也一样。“我们可以搭电梯回去,”她说完灌了两大口水。
罗杰喝了满满三大口,用水浇湿头发。“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罗杰说,“但我不太有兴趣去坐一百年前的木头电梯,让长达一英里的钢缆把我拉上去。”
希拉又笑笑,继续拍照。
内特走了几步,环视整个房间。发电机、电缆、管道、支撑架、吊灯。罗杰走到他身旁,把水瓶递给他,“你在想什么?”
内特接过水瓶,仰头把水倒进嘴里。“我在想我们好像遗漏了什么。”他说,用胳膊擦擦嘴。
罗杰看着他,“什么意思?”
内特朝发电机组挥动手臂,“好,你说电影片场的发电机只有这个一半大,能输出一千五百安培的电流,对吧?”
“应该是的,不过我真的不擅长这个。”
内特点点头,“那么,就算这些发电机和片场的功率相同,乘以六也能输出至少九千安培的电流。也许还要翻倍。”
罗杰点点头。
“假如电流全都输向大楼,”内特说,“那么是被什么用掉了呢?光凭房客那几十台冰箱和电脑可用不掉这么多的电。”
“平板电视很耗电。”罗杰说。
“也没那么耗电,”内特说,“妈的,我记得只需要几百安培就能推动一列地铁。那么请问是什么用掉了六台大型发电机的供电呢?”
“二位,”希拉叫道,“来看看这个。”
希拉蹲在一片碎纸前。内特和罗杰走近,看见那张纸的边缘已经崩裂。从剩下的部分看,它原来应该是一大张海报。紧接着,他看见了线条,虽说已经褪色,但仍旧足够清晰。
“你看见的和我看见的一样吗?”希拉指着那张画说。
那张画是矩形的,分隔成好几层,最顶上三层又被层层叠叠的线条再分开,一个细长的矩形将顶上三层和两个较大的正方形分开。内特花了几秒钟才意识到他在看的是建筑物剖面图。卡瓦奇大楼。
一个粗重的X字标记占据了大半个二楼右手边的正方形。标记粗重得时隔百年依然清清楚楚。X字方块旁的矩形外写着四个单词。这张纸上没有褪色变得模糊一片的文字寥寥无几,其中就包括它们。内特全都认得,但只懂其中一个。
DANGER(危险)
X字方块对面是另一个矩形,这个矩形一直伸到最顶层。克里夫和黛比的公寓旁有四个单词,写在这张纸的脆弱页边上。最顶上的两个单词已经只剩下一部分,但最底下的一个单词还清晰可见。
CONTROL(控制)
48
薇科坐在休息室那张台子的边缘。面前摆着一套资料,包括他们的全部笔记,还有打印出来并做好标记的所有照片。其中大部分她几个月前还不认识内特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但最近他们又发现了这么多情况,说不定能看出什么新线索,找到研究问题的新角度。
她第四或第五次衷心希望自己有一台能带下来的笔记本电脑,显示器比手机屏幕大就行,无线网络穿不透这么厚的地层,但总比处理这么多纸张强得多。
她望向保险门。门敞开着,克里夫找到了一个小挂钩,能让门一直开着。
她已经在地下室以下的休息室等了四个小时。蒂姆将时间分割成三小时一班轮岗,但薇科主动帮黛比代班,让她和明天要上班的克里夫共度良宵。
再过十八分钟,从她和内特在保险门下的房间道别就要满二十七个小时了。蒂姆管那个房间叫“过渡舱”。探险者应该很快就要回来了。
前提是没有出什么岔子。
昨天和今天上午,他们翻遍了那个大房间,仔细检查每一件家具,拉开了每一个抽屉和锁柜。他们找到一些喂养了无数世代蛀虫的衣服和一副金边眼镜——古老的手持式。他们还发现了几枚银币,安德鲁估计卖给收藏家每一枚能得二三十块。价值评估附送一场有关物质财产的布道,不过很快就被蒂姆画上了句号。
黛比说他们在灰尘中留下了印记,明眼人很难不注意到有人进过这个房间。刚开始他们还有点担心,但他们很快就一致同意:这个房间安静了这么多年,近期恐怕也不会有人开门检查。既然已有定论,其他人继续翻查,内特开始打扫卫生。薇科的大学室友也有这个习惯。面对危机和不确定,最能安慰某些人的就是打开吸尘器。一罐地板精油和两卷纸巾创造了奇迹。下层地下室虽说称不上焕然一新,但谁也不会反对就着台子吃顿饭。
薇科挑出一叠照片,把最顶上一张换到最底下。她在桌面上敲敲那叠照片,对齐边缘,然后看着此刻在最顶上的那张照片。这是一张大楼正立面的仰拍。
“妈的。”她自言自语道。
声音不够响,没有在四壁之间回荡。她把眼镜向上推了推,考虑要不要再叫一声。
她很生气,因为她没有和内特一起下去。从他们和蒂姆第一次进入下层地下室探险,她已经生了四天的气。
八年!她有八年多没发过哮喘了。她去年有三次骑自行车去上班,肺部连一丝刺痒的感觉也没有。该死,两年前她上过跆拳道课程,连一次喘不上气的感觉都没有。她有一半时间甚至不带吸入器,就算带了也觉得是个毫无意义的摆设——和她念大学时在包里放安全套一样,她知道全世界只有她最不可能有艳遇。
可是,哮喘却在隧道里发作了。生命中不可思议的事情即将发生,肺部却和她闹起了别扭。她感觉到胸腔受到压迫,知道胸膛会像被绳索捆紧。她必须使出全部的意志力,才能逼迫热烘烘的空气进入肺部。
此刻,内特跟罗杰和那个贱货在底下。这么说并不公平,但她总是不由自主地把希拉看作贱货。有个老笑话是怎么说的来着?她心想,花痴和贱货有什么区别?花痴和所有人睡觉,贱货和除你之外的所有人睡觉。
当然不是说她想和希拉睡觉,或者真的认为希拉是贱货。她只是不知道希拉到底想和谁睡觉。因为经验告诉薇科,有希拉那种长相和风度的女人能得到的男人一般比某人那种长相的女人多。
好吧,某人就是薇科。
金属楼梯传来吱嘎声。她扭头去看,见到安德鲁走下台阶。他身穿棕色拼白色的套头马甲,天蓝色的领带扎得紧紧的。“哎呀,”他说,“我不知道这儿有人。”
“他们回来之前,这儿一直会有人,”她说,“你听见蒂姆怎么说了?”
安德鲁盯着半空中看了几秒钟。他思考片刻,摇摇头。“没有,”他说,“当时我肯定走神了。”
“呵呵,”薇科说,“还好你没有自告奋勇。”翻查下层地下室和过渡舱的时候,安德鲁基本上毫无用处。
“现在我想起来了,”他说,“蒂莫西要我周日做工。”
她扭头去看保险门,免得安德鲁见到她在翻白眼。“改主意了?”
“没有。”他从薇科身边走过,到保险门前向内张望,双臂和两手紧贴身体两侧。他后退半步,扭头问薇科,“他们还没回来?”
薇科放下照片,“没有。”
“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发现什么?”
“我说过了,他们还没有回来。”
他扬起下巴又放下,“哎呀。”
“到底有什么事,安德鲁?”
“没有,”他用背书般的声音说,“只是想四处多瞧瞧,看看还有没有新发现。”
“我们昨天翻得很彻底,”薇科提醒他,“蒂姆和我今天上午又找了一遍。”
“没找到什么有意思的东西?”
她扭头看着他,“比地下的一堆房间和隧道更有意思?”
安德鲁的脑袋向左歪歪,又向右歪歪,最后放正,两肩随着头部摆动。“我想到咱们在休息室开的会,说这儿藏着什么东西。”
“这些东西不算藏在这儿?”她朝四周打个手势。
他这次不左右摆头了,而是点点头,“不算,这些东西存在于此,但不算藏在这儿。我们不认为内森墙上的留言说的是保护一张餐台吧,你说呢?”他对薇科露出牙齿,薇科险些跳起来,但随即意识到安德鲁是在微笑。
“我们也许会搞清楚的。”薇科说。
“我们也许会的,”安德鲁说,“只要我主愿意。”
薇科忽然想到,这里是地下两层,就算她扯开嗓门尖叫,恐怕也不会有人听见。安德鲁的笑容更是火上浇油。不过话也说回来,安德鲁一直让她隐约有毛骨悚然的感觉。
两人对视片刻,安德鲁的笑容消失了。“好吧,我不该再继续打扰你,”他说,“我下来的时候你似乎正全神贯注。”
“是的,”她说,收起厚厚一摞笔记,“我们手头有很多东西需要筛查,不能遗漏任何线索。”
安德鲁又点点头,“对,”他附和道,“否则就太糟糕了。”
薇科一直在摆弄手里的照片,但在安德鲁转身离开前都不敢低头去看,因为她很痛苦地知道安德鲁说不定会就站在这儿盯着她看。于是她手里继续摆弄照片,眼睛看着保险门,用余光留意安德鲁的举动。
安德鲁的脑袋又左右摆了摆,然后转身走向楼梯。“祝你晚上过得愉快。”他说。
“你也是。”薇科答道。安德鲁走向地下室,薇科一级一级数到十八级。为了安全起见,她甚至听着安德鲁走出房间,穿过走廊走向洗衣房。她知道安德鲁虽说讨厌,但还算不上危险,但不知怎的,讨厌和危险的界限有点模糊。
薇科躺进椅子。她把照片的顺序换来换去,这会儿最顶上一张拍的是奠基石。照片是水平打印的,因此她在横着看奠基石,有那么一个瞬间,那些字母在这个角度下有了意义。她仿佛看到了什么,但视线才聚焦就消失了。
就在她有机会梳理思路的时候,保险门里传来了微弱的声音。
“妈妈呀,”罗杰说,“我们到了?”
“应该是的。”内特说。
三个人在离发电机房十段隧道的地方过夜。今天花了十二个小时沿着隧道向上爬。他们步履艰难,仿佛长途跋涉的伤兵。希拉靠在罗杰身上。午餐后不久,内特感觉他像是穿了双混凝土鞋子。
他们拐过这个转角,旋转楼梯出现在最后一段隧道的尽头。熟铁栏杆仿佛歪斜的黑影。他们停下片刻,感觉肌肉在颤抖。内特小腿发硬,他提起脚趾,对抗肌肉僵硬。
“来吧,”他说,“别在这时候倒下。”
“太对了,”罗杰说,“我需要一瓶啤酒。”
“我的天哪,”希拉说,“我要洗掉身上的所有灰土,然后睡上至少一天。”
内特扭头看她,“照片怎么办?你会把照片从相机里拷出来的,对吧?”
希拉叹道:“也许?”
“优先级排在洗澡之后?”
“内特,我最亲爱的,”她微笑的,“不是想骂人,但操你的滚远点。”
“多么典型的女人,”罗杰说,“她遇到了生命中最酷的事情,心里却只有自己的相貌。”
希拉抬起手,轻轻拍了罗杰后脑勺一巴掌。“抱歉,”她说,“我想说的其实是操你们俩的滚远点。”
“你好像没这个力气了。”罗杰说。
“哈,力气我有的是。”她说,“只是你这么臭,不值得我费这个力气。”
他们哈哈大笑。他们累得不得不停下脚步大笑。接着他们爬向旋转楼梯。最后两百英尺花了他们五分钟。
“感谢上帝,”罗杰说,“楼梯。我正愁我没法再走上坡了呢。”
台阶在他们脚下铿锵作响。内特大声计数,几分钟希拉和罗杰也加入了。他们顺着蜿蜒的楼梯向上爬,尝试用数字喊出曲调。
绕过第七十五级台阶的转弯,他们看见薇科在小房间等着他们。
“嘿,”她说,眼镜下是个紧张的笑容,“欢迎回到地上世界。”
“我们,摩洛克人,接受你的欢迎。”希拉说。她用无力的拳头敬了个礼。“带我们去你们的洗澡间。”
薇科和内特面面相觑片刻,她上来笨拙地拥抱内特。内特搂住薇科,也抱了抱她。
“快说你们发现了很酷的东西。”她说。
“酷得难以想象。”内特答道。
49
内特想立刻去黛比和克里夫的公寓,但爬上竖梯又走了两段楼梯后来到地面,他主意改了。薇科用肩膀扛着他的手臂,搀扶他行走。他讲了发电机、断层线和他们找到的剖面图。
罗杰和希拉在一楼停下,歪歪斜斜地向内特敬个礼,露出微笑。“征服者英雄们。”罗杰说。内特还礼,然后和薇科继续爬后楼梯。他的两腿直打战。
他们踏上休息室所在的楼梯平台,薇科说:“那么,希拉不回她的公寓了。”
“似乎是。”内特赞同道。
两人又爬了几级台阶。“她和罗杰。”薇科说。
内特看看她,“威尔玛,你好像不是喜欢吃醋的类型。”
“吃醋?”她想了想,嗤之以鼻,“哦,对。是谁这么说我?一个一星期刮一次胡子,有一半时间不用冠词和代词的男人?”
内特还有问题想问,但疲惫像灌铅的围裙似的压在他身上。一路上他都期待着回来把发电机房的事情告诉薇科,看着薇科的小脸绽放笑容。这个任务完成了,他的身体开始休眠。每一步他都需要付出极大的力量。
蒂姆在楼梯顶上等着他们。“没想到会这么快看见你,”他说,“找到什么好东西了吗?”
“大家伙,”内特说,“无数照片。”
“底下有一组发电机,”薇科说,“靠断层线发电。”
蒂姆挑起眉毛,“在多深的地方?”
“大约一英里。”内特说,他张嘴想说什么,却打了个哈欠。
“你累垮了,”蒂姆点头道,“咱们明天再谈。”
内特好像答了句什么,但自己都不记得了。他有几秒钟向眼帘的可怕重量投降认输。再睁开眼睛,他已经在公寓里,运动鞋正努力从脚上挣脱。薇科坐在行李箱上,他的右脚放在她的膝头。鞋带已经解开,她抓着鞋跟向下拽。鞋落在了她手上。
“天哪,”她皱起鼻子,“你们真的步行了两天。”她用两根手指脱掉袜子,像对待脏尿布似的捏在手里,把内特的光脚放在地上。袜子飞向了卫生间,她抱起另一只鞋。鞋带在她的手指下解开,内特发现他躺在自己的沙发上,脑袋底下有个枕头。
“你继续睡吧,”薇科说,拿过一张薄毯子盖在他身上,“就像蒂姆说的,咱们明天再聊。”
这次他肯定是要答些什么的,甚至有个关于她帮他脱衣服的笑话要说,但他一瞬间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内特说:“这个房间标着‘控制’。”他人事不省地睡了足足十个小时,从大学毕业后他还没一口气睡过这么久。
他慢慢转了一圈,看着克里夫和黛比公寓的高墙和窗户。“这是控制室。”
蒂姆仰望高处的天花板,“可是,控制什么呢?”
“这幢大楼。”薇科说。
“但这是什么意思呢?”蒂姆说,“这儿有什么东西能控制温度、水压、供电还是……”他耸耸肩,“你怎么控制一幢楼?”
“肯定和这儿的墙壁有关系。”内特说。
克里夫环顾四周,“因为墙高两层楼,还是因为有护墙板?”
内特打量着长条木板。“不清楚,”他说,“两个原因都有?整幢楼只有这儿的墙壁没刷涂料,所以我们知道墙上没写字。可是,我们也知道这个房间很特殊,因为它的结构与其他房间都不一样。”
“但每套公寓的结构都不一样啊。”蒂姆说。
薇科点点头,“对,但这儿太不一样了。就像苹果、橙子和煤渣砖的区别。这儿到底为什么那么特殊?”
“有吊灯。”蒂姆说。
“我帮奥斯卡换过两次灯泡,”克里夫说,“假如吊灯就是大秘密,他恐怕不会让我接近它。”
“除非他不知道那是秘密。”内特说。
“我有个问题。”黛比说。
“请讲。”内特说。
“示意图上说的是‘控制室’还仅仅是‘控制’?两者是有区别的。”
“怎么个区别法?”
“假如只是‘控制’,那么也有可能是‘控制对照组’,”她说,“你对他们不做任何事情,以他们当基准线。”
“就像做实验。”蒂姆说。
黛比点点头。
内特真希望他有希拉的照片,“我记得好像只有‘控制’。”
“唔,这个想法倒是很让人高兴。”克里夫嘟囔道。
薇科撇撇嘴,“你有什么好担心的?假如真是这样,那我们就是白老鼠,而你每天有糖豆吃。”
“是啊,”黛比说,“但实验结束,所有的老鼠都要被解剖。做研究就是这么一回事。”
内特站在沙发旁打量墙壁,“肯定还有什么其他原因。你们没有注意到什么异常吗?随便什么都行。”
“没有。”黛比说。
“没有连任何东西。”克里夫说。
“天,”黛比说,“对,这个是真的。”
内特看着他们,“什么意思?”
克里夫朝厨房区域打个手势,“墙上没有连任何东西。到处都这样。厨台、水槽、柜橱,都是电视柜那样的独立物件。厨台和墙壁之间有一条五英寸的缝隙,”他向下指了指,“插座也不在墙上,而是在地板上。”
“你们没说过。”薇科说。
黛比耸耸肩,“和你们发现的各种怪事相比,这些似乎都不值一提。”
内特走向厨台,把胳膊伸进厨台背后的缝隙。指尖扫过蛛网,碰到了什么飞速逃跑的东西。厨台背后的墙板同样光滑。
“后面什么也没有,”黛比说,“我掉了十几次叉子和调羹,不得不下去摸来摸去。”
“还有一把刮铲,”克里夫说,“卡死在正中间了,想拿出来不知道要他妈的费多少力气。”
“别说脏话,”黛比说,“我说过了,由它去吧。”
“好吧,但我们就缺了一把刮铲。”
“去九毛九商店买一把就是了。”
薇科凑到内特身旁,手机向缝隙中投下白光。他抬头看看薇科,“高科技来救命了?”
“威尔玛比较有脑子,”她说,“我什么也没看见。”
“我也是。”
“说过了。”黛比说。
内特收回手臂,敲敲厨台,想了一会儿说:“假如有什么值得寻找的东西,假如你要藏什么东西,你不会把它放在最低处。”
蒂姆点点头,“否则说不定会被人误打误撞发现。”
“对,”内特说,“你会放在要是不努力去找就不可能发现的地方,”他指指头上说,“谁会误打误撞在十二三英尺高的地方发现什么东西呢?”
薇科已经望向阁楼平台,“我能去看看吗?”
“我和你去。”黛比说,两人爬上楼梯,仔细查看床铺附近的墙板。
“我搭阁楼平台的时候研究过墙壁,”克里夫说,“我很确定那儿没什么秘密。”
“多确定?”内特问。
克里夫耸耸肩,“我觉得墙板很壮观,全都是硬木。搬家具的时候我记得我又研究过一次。我请来帮忙的那家伙手脚很重,撞了好几次墙板。我害怕万一刮花或撞裂一块墙板会让我钱包吐血。”
“但你始终没注意到任何异常?”蒂姆问。
克里夫摇摇头,耸肩道:“上面肯定没有。我们这两年每隔一天就上去睡一次,黛比还经常在那儿做研究。”
黛比和内特又查看了十分钟。“没有,”黛比向底下喊道,“什么也找不到。”
“我们得上去看看其他的地方,”薇科朝高处的墙壁打个手势,“我们需要一把梯子。”
50
罗杰的卡车里有一把折叠梯,他在黛比和克里夫的房间里打开梯子,梯子打开后是八英尺高的A字框架,放在阁楼旁的墙壁前。“我要找什么呢?”
内特耸耸肩,“隐藏的控制板,开关,随便什么都行,”他说,“也许藏在墙板之间。反正就是看起来像是控制器件的东西。”
“就是……看上去很奇怪的东西?”
内特吃吃笑道:“对。”
“是啊,‘奇怪’这个词说得都不想再说了。”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罗杰站在梯子上检查两面墙,接下来蒂姆检查了另外两面。最后他们把梯子放平靠在墙上,高度达到十六英尺,直通大楼的上一层。
薇科仰望梯子。“我就免了,”她说,“我有个恐高的问题。”
内特扭头看她,“我怎么记得你有个怕虫子的问题?”
“我的问题不止一个。又不犯法。”
“你上阁楼没问题嘛。”黛比说。
“因为阁楼很宽敞,而且有护栏,”薇科说,“梯子直上直下,只是徒有其表。”
“好吧,”罗杰说,“高处交给我,我爬梯子没问题。”
薇科清清嗓子,“希拉呢?”
“在忙什么明天上课要的东西。一幅画。她下去玩得太开心,忘了交作业的时间。”
“她是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今天一早,”罗杰说,“她睁开眼睛第一句就是,‘妈的,我得做作业了。’”
薇科抿紧嘴唇,点点头。
罗杰爬到半截忽然停下,对她苦笑道:“千万别说你是听我说的。”
克里夫吃吃怪笑。
“喂,”内特说,他朝墙壁打个手势,“别吹牛了,快爬。”
罗杰向上继续爬了几级,在倒数第二级上站住。他仔细查看墙板之间的缝隙。内特很确定他看见罗杰脚下的梯级上有“请勿在此及以上站立”之类的文字。
薇科靠着沙发凑近他。“那么,”她嘟囔道,“希拉和罗杰。”
内特看了她一眼。“就一个不吃醋的人而言,”他悄声说,“你提起的次数未免多了点。”
“我在为你着想啊,”她说,“你不吃醋?”
“吃什么醋?”内特说。
“单身男人,”她说,“漂亮邻居……”她耸耸肩。
内特摇摇头,“顶多有点嫉妒,就是男人对男人的那种嫉妒,但我觉得他们很般配。”
薇科点点头,“那就好。离目标这么近了,我可不想看见你成天失魂落魄。”
“不可能,你就放心吧。”
“很好。”
“喂,你们看。”罗杰喊道,他用左脚保持平衡,从梯子上探出身体,手指摸着一块墙板上的一个黑点。
内特努力去看。黑点在深色木头上,几乎看不清楚。“你找到什么了?”
“不是木节,”罗杰说,“是个洞眼,是钻出来的洞眼。像是棺材锁之类的东西。”他凑上去仔细端详那个地方。
“真的?”克里夫问。
罗杰点点头,“真的,我都能看见轴孔。你有六角扳手吗?”
“当然。”克里夫走向超大号的工具柜。
内特拍拍梯子,“棺材锁是什么?”
“特制的搭扣,”罗杰说,“可以让连接处变得不显眼,也很容易拆开。”
“剧院里用它们组合布景台。”克里夫补充道,他向罗杰举起一个银色小方盒,顺着梯子抛了上去,罗杰在半空中接住。
“布景台?”蒂姆问。
“就是演出的舞台,”克里夫解释道,“我们叫它布景台。”
“活到老学到老。”蒂姆说。
“怎么?”薇科说,“你出版的书里没有这个?”
罗杰打开六角扳手的盒子,找出比较粗的一根插进洞眼。“不行,”他说,“有可能是公制尺寸。考虑到这幢大楼,说不定是定制的,”他用小手电向洞眼里照,“该死,形状很怪。有两条边比较长。菱形的,有些像钻石那样。”
“你能扳动吗?”薇科问。
罗杰点点头,“应该可以。”他咬牙皱眉,左手用六角扳手使劲,右手抓住梯子。“扳手吃上劲了,但锁很紧,”他说,“感觉像是锈住了。”
“当心,”内特说,“别弄坏了。”
罗杰摇头道,“应该不会,只是很紧而已,啊!”他得意笑道,“松开了。”
罗杰旋转扳手,锁随之转动。
墙里传来一连串的铿锵响声,一声声响个不停。这是铁链和巨型锁具启动时彼此摩擦的声音。
第二种声音——尖细的啸声——在墙板后突然响起。整套公寓随着这个声音开始颤抖。深沉的隆隆声与之呼应,内特发现两种声音都越来越清晰。
“操!”罗杰喊道。
克里夫扑向梯子,墙壁忽然变得模糊不清。墙板从上到下喷出积累了许多年的灰尘。颤抖变成抖动。片刻之后,内特明白了罗杰为什么叫骂。
墙板变成了垂直的遮光板,推着梯子移动,险些带翻梯子,还好克里夫抢上去站在最底下的梯级上。内特和蒂姆扑过去帮忙。罗杰滑下来,几乎砸在克里夫头上,房间里响起刺耳的破裂声。墙板旋转时将阁楼推离墙面。平台外沿撑住了,但木楼梯的侧面四分五裂。
梯子在厨台上弹了一下,最后砸在地上。
墙板继续旋转,喷出更多的尘土,露出墙里的黑暗空间。巨响回荡,震得玻璃随之抖动。墙板转到与墙面垂直的位置,然后缩进一条条狭缝。
声音停止。房间里陷入片刻的寂静。
“你没事吧?”内特问罗杰,视线落向罗杰背后新出现的墙壁。
“没事,”罗杰扭头去看,“裤子上那块湿的是我打翻了饮料。”
蒂姆吃吃笑着,用手扇风。
黛比在灰尘中咳嗽,“我的天。”
墙板背后的墙壁是黄铜和木材,有些地方是钢铁,从里面传出微弱的嗡嗡声——与其说是听见,不如说是感觉到。有几个位置是高耸的圆柱体。薇科指着公寓门口的墙壁。那里有一组又一组的水平玻璃管,每个管子里都是一组发光的金属丝,隔着框架能看见背后还有同样的一个阵列。“那些是保险丝,”薇科说,“还是真空管?”
“天哪,”蒂姆说,“都是一战时代的高科技。”
“别提一战了,”克里夫喃喃道,他和黛比握住彼此颤抖的手,“这是真正的蒸汽朋克。”
厨房和阁楼之间的地方变成了巨大的控制台,布满了开关、按键、拉杆和旋钮。有些成行排列,有些组成较小的矩形。控制器上方是六个大号刻度表,仿佛六扇黄铜舷窗。
“这他妈到底是什么?”罗杰嘟囔道。
内特扭头看蒂姆,“你说得对。你不能控制一幢大楼,只能控制一台机器。”
51
薇科走向控制台,摇着头说:“允许我说一句,我可没想到会在这儿发现一台维多利亚时代的超级电脑。”
克里夫和黛比看着保险丝阵列。阁楼挡住了半数保险丝。克里夫伸手去摸一个玻璃管,黛比使劲把他的手拽了回来。黛比扭头望向其他人,“你们觉得这东西还能运行吗?”
一个玻璃管里跳出一蓬火花,黛比吓得后退,玻璃管变成亮橙色,接着慢慢按下去。蒂姆凑近了仔细查看。
“电涌,”他说,“险些烧断保险丝,但现在没事了。”
“所以确实是保险丝?”罗杰问。
蒂姆耸耸肩,“有可能。不过只是暂时随便叫叫而已。”
克里夫查看一块墙板的边缘。有半英寸墙板从玻璃管阵列之间探了出来。他用手指捏住墙板,从上到下摸了一遍。“内侧包着胶皮,”他说,“绝缘的,估计也帮助这套公寓隔音。”
“所以那么大的供电是为了这个,”内特说,“天晓得这是什么鬼东西。”
“这是科图洛维奇。”薇科说。
“什么?”
她指着厨台旁边一块木面板上的黄铜铭牌,灰尘下用细长字体刻着这个词。“科图洛维奇。”她重复道。
“科图洛维奇是什么鬼东西?”罗杰说。
“是这台机器,”蒂姆问,“还是建造者?”
“还是要纪念的什么人?”克里夫说,“也许是死于建造过程中的某个人。搞不好是在缅怀他。”
黛比表情一亮,“奠基石的那些字母里就有K,对不对?”
薇科无可无不可地耸耸肩,“对,但那是个中名缩写。铭牌上只刻中名好像有点奇怪。”
“科图洛维奇是姓氏,”蒂姆说,“从父名变化而来,不是中名。”
“知道吗?”罗杰站在那些刻度盘和开关前,“控制系统全都完蛋了。”
内特从铭牌上抬起头,“为什么这么说?”
“所有读数都是零。”
“那么?”
罗杰朝墙上的保险丝打个手势,“有供电对吧?该发光的发光,保险管还冒了火花,对吧?”
“通量电容器有通量[9]。”克里夫点点头。
“那就应该有读数,对吧?”
“也许读数就应该是零。”内特说。
罗杰摇头道:“假如正常读数是零,要是碰到断电,那些指针该往哪儿去?”
“也许供电没有真的接通,”黛比说,“也许这东西在……我说不清,在休眠什么的,”她朝厨台打个手势,厨台背后是一排状如管风琴的黄铜柱体,“微波炉可以一直接着电,但并不启动。”
罗杰又摇摇头,“这东西很古老,已经损坏了。”
蒂姆走过去,看着黄铜刻度盘。“零在正中央,”他说,“不在最左边。”
“那么?”
“那么指针可以偏左也可以偏右,”蒂姆说,“这会儿不在极点,而是在中间位置,”他敲敲一个刻度盘,“读数告诉你平不平衡。”
“什么平不平衡?”内特问。
“这可就难住我了。”罗杰答道。
“提问,”薇科说,“你们认为这是一个整体、一台机器,还是说有很多东西,只是都在这里控制?”
“似乎是一样的吧?”克里夫说。
内特摇头道:“你可以用万能遥控器控制许多东西。”
“对,”克里夫说,“但这个‘许多东西’都是同一套系统的组成部分。”
内特走近墙上的保险管。他感觉到黛比的手靠近了他的胳膊,准备万一发生什么就把他拽回来。第一组保险管(假如真是保险管)背后还有第二组,再进去能看见更多的接线和电缆,还有用铜线裹着的轮胎状物体。他后退几步,望向控制台上的开关和按键。这仿佛是维多利亚时代的喷气机驾驶舱。
“这么说,一百二十年前,”他说,“有人在洛杉矶中心建造了一台大机器,伪装成一幢建筑物。为什么?”
“不算中心,”薇科说,“国会图书馆的网站有一九〇九年的巨幅地图。一百年前这儿连市郊都不是。好莱坞只是一大片农田。官方修建的道路到坦普尔街为止。”
内特看着满墙的机器和控制器说:“那么,他们远离人群建造这东西。在美国遥远的西海岸,一个仅有几千人口的小城的外围边缘。建造者多半做梦也没想到这城市会变得这么巨大,卡瓦奇大楼最后会位于全城中心。”
有什么东西“咔嗒”一响。声音在房间里回荡。罗杰的手悬在控制台上方。
大家一起围了过去。“你做了什么?”内特问。
“拨了个开关,”他说,“别担心,兄弟,我的手就在旁边。”
“白痴,”薇科骂道,“我们不知道这东西是干什么的。”
“想弄清楚就必须做点什么事情。”罗杰朝那六个大刻度盘点点头,“你们看。”
第一个刻度没有变化,但第二个的指针移动了四道细线。第三个的指针还在圆表面上慢慢移动。底下一排有两个没动,最后一个的指针朝反方向动了一点。
“你说得对,”罗杰对蒂姆说,“这是供电负载平衡之类的东西。”
“还是很蠢,”薇科说,“说不定是自毁开关呢。”
“不可能,”克里夫说,“自毁开关永远是特大号的红色按钮。”
罗杰和黛比吃吃笑。薇科的嘴角也抽了抽,“但我还是觉得你这么做很蠢。”
一辆大卡车驶过外面的街道。车声与机器的嗡嗡声混在一起。低沉的隆隆声让地板颤抖。
罗杰看着刻度盘说:“不过还是不知道测量的是什么。”
“你好像说过你不懂供电。”内特说。
“确实不懂,但基础电工知识还是有的。”
“我们没有人知道,”蒂姆说,“我们不知道这东西是干什么的,也不知道一个开关能影响多少……天晓得它有什么功效。”
乌云遮住太阳,窗户暗了下来。内特望向天空。视线刚一移动,他就发现黛比在看吊灯。薇科和蒂姆在打量房间的各个角落。
卡车的隆隆声仍在持续,而且越来越响。吊灯随之晃动。地板随之颤抖。阁楼在支架上摇动。
“地震!”克里夫喊道,“快离开吊灯底下。”
黛比冲向丈夫。蒂姆几大步跑过去贴在门上。罗杰和薇科,两位加州的老居民,站在原处,等着看这场地震会有多严重。
内特的视线从天空(此刻的天空烙印在他脑海里)移向隔壁一幢楼。他隔着抖动的窗玻璃望着那幢楼,随后看见一个小姑娘走过一个窗口。她用双手在下巴高度举着一个亮蓝色的塑料杯。
“罗杰,”他说,“把那个开关拨回去。”
“什么?”
内特指着控制台。罗杰的手不在刚才那个开关上了,但距离不远,所以能确定他拨动的是哪个开关。“快拨回去。”
水槽里的碗碟开始叮当作响。桌上的花瓶倒下,水洒在地上。
“他妈的是地震啊,兄弟。”
“不是地震,”内特在隆隆声中喊道,“是这幢楼!快拨回去!”
罗杰的手指伸出去,抓住一个小拉杆,轻轻一弹。开关打到下方。底部边缘处冒出一小簇火花,继而消失。
两根指针立刻跳回零。最后一个,也就是转得比较慢的那一个,先是停顿片刻,然后开始回转,一点一点爬回开始的位置。
隆隆声渐渐停下。窗外的乌云散去,阳光洒进窗口。几秒钟后,只剩下吊灯摇摆的吱嘎声能证明那场动乱确实存在。吊灯慢慢停下,房间陷入寂静。
“我操。”蒂姆嘟囔道。
内特又望向窗外,抬头看天空。其他人彼此交换眼神,怯生生地走来走去。“大家都没事吧?”薇科问。
“这次我好像真的尿裤子了。”罗杰说。
“你不是一个人。”黛比喃喃道。
薇科捶了罗杰一拳,“你他妈真是白痴,这下明白了?”
“喂,”罗杰喊道,“我怎么知道这他妈的是一台地震机器?这种用途按理说总该在开关上标出来吧!”
“不是地震。”内特说,他仍然望着窗外。
“你怎么知道?”蒂姆问。
内特从窗口转身,抬头望着控制台之上。有一块一英尺见方的抛光木板还在远处。克里夫的六角扳手插在木板的正中心。银色钢铁在木板和黄铜之间显得格格不入。“你能碰到那儿吗?”他问罗杰。
罗杰看看还躺在厨房旁地上的梯子说:“应该可以,也许有点小麻烦,但现在知道锁眼的位置,我用A字架就够了。”
“快,”内特说,“让墙壁恢复原状。”
“喂,”薇科说,“等一等,怎么了?”
“怎么了?”内特说,“你刚才不在这儿吗?这东西……这个地方很危险。我们不该随便乱动,”他指着六角扳手说,“恢复原状,忘了这件事。”
“我们怎么可能忘得了?”黛比说,“我们就住在这儿,被这东西包围着。”
“呃,你们必须忘记,”内特说,“因为我们不能再乱动这东西了。”他看着众人的脸,吸了口气想说什么,但只是摇了摇头。他走过蒂姆,拉开房门,顺着走廊走向楼梯。
薇科追着他来到楼梯口。“喂,”她喊道,“你这是发什么疯?”
内特在楼梯转角停下,“我只是觉得……”他摇摇头,“我们不该再乱动这东西了。不管它是什么,都远远超出我们的境界。”
“所以我们才要寻找答案啊,你忘了吗?”她说,“才要搞清楚这鬼东西到底是什么。”
“也许不知道更好,”内特叫道,“也许它属于……人们不该弄清楚的东西。”
薇科在眼镜背后皱起眉头,“发生什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
“内特,”她说,“你吓坏了。到底发生什么了?”
内特摇摇头。
“你经历过地震,对吧?吓人归吓人,但不至于出什么大事。有次我睡着就——”
“不是地震。”
薇科打量着内特的脸,“你为什么一直在说这个?”
内特用双掌按住太阳穴,使劲摇头,“太疯狂,实在……太疯狂了。”
“什么?”
内特看着她,“罗杰拨动开关,地面开始抖动。你有没有注意到太阳不见了?”
薇科点点头。
“不是被云遮住的,”他说,“是熄灭了。”
薇科吃惊地眨着眼睛,张开嘴,闭上,又眨眨眼睛,“什么?”
“就在我的眼前,”内特说,“它变成红色,周围的天空暗了下来,然后太阳开始熄灭。”
52
内特走进办公室,下定决心要尽可能赶进度。工作被他搁置了太久,垒成小山的一箱箱信件就是证据。第四箱信件今天一早送达,大部分是退回来的杂志,处理起来应该很快,但此刻还是加在了待处理的信件堆上。这堆信件此刻已经高过办公桌。
这箱杂志处理到一半,艾迪出现了。大块头啧啧感叹,摇着头发表有关生产力的评论。内特尽量不去理会他,继续输入一个个地址。
扎克和吉米出去抽烟休息,内特打开浏览器。他先检查邮件,看见本市公共事业部就那幢楼发来的回信。他提交申请查看卡瓦奇大楼的蓝图是一个月前,他早就放弃了这个念头。此刻他很紧张,不知道信里会说什么。
他浏览新闻。没有提到太阳发生过什么事。没有突如其来的日食或云层的异常堆积。天气预报说本周的阳光将格外充足。没有洛杉矶地震的消息。连小地震也没有。
就内特所知,昨天发生的事情仅限于卡瓦奇大楼内部。
太疯狂了。超级疯狂,毫无疑问。
但那绝不是他的想象。大楼确实颤抖过。他回到房间里以后,听见蒂姆和曼迪在走廊里谈论,安德鲁还在旁边引用圣经。他们都感觉到了。奈特夫人也一样。不知道奈特夫人会不会向奥斯卡抱怨这番骚动。
奥斯卡,内特心想。也许我们从一开始就应该听他的。
大楼里的机器,伪装成大楼的机器,它曾经让太阳变暗。太阳因它改变颜色,逐渐熄灭,仿佛烛芯在蜡油中忽闪——但仅限大楼里的人而言。
也许,他心想,机器对窗户做了什么事。就像极化镜片。也许是玻璃变黑,所以太阳看上去像是逐渐熄灭。
可是,他还看见了隔壁那幢楼里的小姑娘。捧着亮蓝色塑料杯的小姑娘。她没有变暗。内特挺希望她会抬起头,看见天空中的异状,或哭或喊或作出其他反应——但她并没有看见。
而我看见了。
他不得不承认,这才是真正的问题。他对薇科撒了谎。他没有对她和盘托出,因为他在天空中看见了真正的疯狂。
太阳熄灭,天空变得血红,他有一瞬间看见了……某种存在。吓得他魂不附体的不只是红色的太阳。天空中有什么东西在移动,那东西随着太阳消退而隐现,比他见过的任何飞机都庞大,比就在头顶掠过遮住天空的飞机还要庞大。它还很遥远,已经有那么庞大,仿佛在天上翱翔的蓝鲸。
但这条蓝鲸有蝙蝠翅膀和乱糟糟的一团……
肯定是什么幻觉。多半只是一个气球。他一向落后于潮流,就算有什么他没听说过的定制飞艇在洛杉矶上空盘旋也不足为奇。多半是在宣传什么最新的幻想大片。肯定是飞艇侧面的巨幅海报。他在桌上扫了一眼,寻找当期杂志,猜想今年暑期是不是有哪部电影说的是巨龙或太空怪物——
有触手的太空怪物。
吓傻他的正是这个,正是看见了几十条触手在天上飘来飘去、上下蠕动——对,确实在蠕动。那不可能是飞艇上的海报。飞艇不会随着罗杰拨动开关而立刻消失。
一只手落在他肩上,他颤抖着躲开。
“哥们儿,”扎克说,“冷静,是我。”
“抱歉,”内特说,“想心事走神了。怎么了?”
扎克叹了口气,“我辞职了。”
内特坐了起来,“什么?”
“我受够了。正在收拾东西,刚发了封邮件给艾迪。”
“找到新工作了吗?”
扎克靠在办公桌上,摇摇头,“没有,只是实在受不了这些事情了,能理解?”
“应该吧。”
“事情做得人脑袋发木,工资低,又没意思,”他说,“我觉得我的智商每周掉一个点。我算过了,如果这段时间我在‘千斤顶’打工,工资多两千块不说,还能享受健保计划。”
内特无法回答。他比扎克早六个月入职。
“千斤顶啊,哥们儿!比这地方还有希望一点,”扎克又摇摇头,“我这辈子不想就这么混下去,明白吗?想做点事情。我实在不能再苦坐一年录入数据,幻想会有好事砸在头上。”
“对,”内特说,“我明白你的意思。”
内特在公寓里踱来踱去走了一个小时。薇科会对他发火。发火是她的本能,所以他想躲也躲不掉。他必须向她道歉,必须告诉她他在天上看见的那个触手怪物。她害怕虫子。她肯定能理解翅膀比橄榄球场还大的东西如何吓得他屁滚尿流。
薇科“咣咣”砸门。他发现自己在光着上身走来走去,连忙抓起手边的T恤。他闻了闻T恤,扔进卫生间,从架子上拿出一件干净的。薇科继续砸门。“等一下。”他喊道。
他从猫眼向外看,发现来的不是薇科,而是罗杰。他解开门链。“怎么了?”内特说,“我记得你下班总是很晚。”
罗杰摇摇头,“向灯光助理请了病假。中午的时候又是咳嗽又是吸鼻子。他让我滚犊子。”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他放我早回家,”罗杰说,“我知道你这会儿有点烦心,兄弟,但真他妈出大事了。”
内特点点头,“我正在努力克服。”
“很好,”罗杰举起一张纸,“她翻译了你墙上的神秘留言,说相当可信,但很恐怖。”
“神秘?”
“她以为我在写剧本什么的。”
内特接过那张纸,纸上写满了整洁的手写花体字,很多女人擅长,但极少有男人能学会。上半段是从墙上抄录的西里尔文字留言,下半段是英语译文。
致以下文字的发现者:
十三年前,我有了一项最令人震惊的发现。噩梦般的真相会让部分人颤抖,其他人则会因此丧失理智。事实上,我已经惊恐地发现,那些接受并拥抱如此恐怖的人,就仿佛溺水者会抱住其他人,拖着可怜的后者一同沉下去。面对如此命运,疯狂不足为奇。
但我选择抵抗,我足够幸运,找到了这些勇敢而强大得足以和我一同抵抗的伙伴,我很骄傲地称其为我的朋友。
人类永远不会安心等死。人类将征服遇到的一切挑战。卡瓦奇纪念的是我们的成就,也是名为人性的永不熄灭的火花。
不要犹豫,不要怀疑,让指针保持在零点。
你凯旋归来的朋友,
亚历克山大?科图洛维奇
1895年8月12日
他抬起头,迎上罗杰的视线。
“想问这他妈是什么,对吧?”罗杰说。
“亚历克山大?科图洛维奇,”内特说,“机器上的名字,是一个人。”
“对,我也发现了。”
“那是什么语言?”
“塞尔维亚语,但她说是古塞尔维亚语。现在大部分人用的是英语字母表,而不是俄语字母表了。”
“拉丁字母表和西里尔字母表。”
“对,无所谓。你看懂了吗?”
“什么意思?”
“‘让指针保持在零点’,”罗杰说,“你觉得那是什么意思?我们发现了那么多隐藏的仪表盘、指针等等等等。”
内特点点头,“都指着零点。”
“我拨动开关,然后就天翻地覆,所有东西都动了起来,还记得吗?”
“当然,”内特说,“不可能忘记。”
“我琢磨了一整天,”他说,“你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吗?”
内特拼命思考留言和机器的关系,“我们必须确保指针保持在零点。”
罗杰摇摇头,“往大里想。机器好好运行,事情一切正常,对吧?指针保持在零点,就代表一切正常。”
“嗯,”内特说,“对。”
“说明我乱动机器,指针离开零点时发生的那些鬼事情,就是机器不好好运行时的样子。也就是说,机器在阻止情况变成那个样子。”
罗杰拍拍那张纸,那张纸在内特手里沙沙作响。
“那才是正常时的样子。”罗杰说。
53
“好吧,”内特说,“虽说上周我吓得有点失态,但我们搞清楚了很多事情。我先说说我得知的新情况,然后请黛比说说她的所有发现。”
他们聚在休息室开周六的会议。今天的人比较少。克里夫在北好莱坞的一家剧院做事,但大部分情况他已经听过了,安德鲁去参加祷告会。大楼颤抖之后,曼迪再也不想参与。蒂姆要她发誓绝对不会向奥斯卡告密。
他们把沙发摆成一圈,不过内特觉得更像三角形。他靠在一张沙发的扶手上,薇科、黛比和蒂姆坐在这张沙发上。薇科挨着内特,但对他还是有点冷淡。奈特夫人独坐一张沙发,拐杖随时准备出击。罗杰和希拉一起躺在最后一张沙发上,笔记本电脑放在希拉的大腿上。
“我前两天终于收到了公共事业部的回信,”内特说,“按理说他们应该有所有大楼的建筑图纸,但不保留居住记录和历史档案,居住记录一般是销毁的,历史档案送往图书馆或博物馆。
“对方很帮忙。十九世纪末的大量资料多年前移送给了格蒂博物馆,卡瓦奇大楼的图纸如果还存在,那么他认为应该也在其中。”
“但格蒂博物馆遗失了?”奈特夫人猜测道。
内特摇摇头,“不,根本就没送去。他查阅记录,发现卡瓦奇大楼的图纸仍被视为有效资料,依然存放于公共事业部。”
“太好了,”希拉说,“那我们就可以去调阅了。”
内特摇头道,“不行。只能到此为止,因为那是被封存的档案。”
蒂姆挑起眉毛,“被封存?”
“对,和他们封存联邦大楼、州政府建筑物和大使馆的建筑图纸一样。写信给我的老兄解释了他为什么不能透露任何情况,甚至说基于《爱国者法案》之类的规定,他不得不在档案里记下一笔,写我曾经打听过这些资料。”
“《爱国者法案》?”薇科咳道。
内特点点头。
蒂姆正色道:“所以这不是一百二十年的陈年往事。”
内特又点点头,“也许只是官僚规定,但事实如此。我认为有人试图保守这个地方的秘密。”
“那么……说明什么呢?”罗杰问,“我们现在是恐怖分子了?”
蒂姆摇头道:“顶多是相关嫌疑人。”
“会有什么下场?”
“关塔那摩湾,五十年。”薇科讥讽地说。
“好,这个先放一放,”内特说,“黛比有很厉害的大发现。”
他从扶手上滑下去,坐进沙发。薇科向旁边动了动,黛比站起来。她拿着一小摞索引卡,另一只手摸着这些卡片。卡片是白色的,她在中间边缘处用黑色马克笔做了标记。前一天晚上她给内特念了其中大部分卡片。黛比紧张地笑笑,从口袋里取出眼镜戴上。她翻了翻头几张卡片,然后又笑笑。
“好,”黛比说,“大家准备好听历史101了吗?”
“要是知道老师这么火辣,我就带个苹果来送你了。”罗杰笑嘻嘻地说。希拉隔着电脑拍了他胳膊一巴掌。
黛比涨红了脸,又摸摸卡片,“过去这三天,我在学校图书馆查找亚历克山大?科图洛维奇的资料。”
“我也可以的,”薇科说,她瞪了内特一眼,“上网查查花不了多少时间。”
“但我没有用网络,”黛比说,“还有很多旧资料没有放上互联网,所以我们认为还是用老办法比较好。我在索引目录、百科全书和缩微胶片上的报刊里查找。”
“你就别吊我们的胃口了,亲爱的,”奈特夫人说,“你发现了什么?”
“抱歉,”黛比说,“我真的不擅长讲演。”
“只有我们几个人,”蒂姆说,“我们不会给你打分。”他恶狠狠地瞪着其他人,连奈特夫人都不安地动了动。
黛比看一眼卡片,“好。亚历克山大?科图洛维奇是塞尔维亚生物化学家和神经生理学家,在他的时代,人们都还没有开始使用这两个词呢。他还在生物演化方面做了很多研究,就尼安德特人和大灭绝写了好几篇论文。他是他那个时代的沃尔特?毕晓普,他的很多观点让他被打上了狂人的标签。”她微笑着把一张卡片放到最后,“实话实说,他的一半观点放在现在,还是会让他被打上狂人标签。
“我没能找到太多实打实的资料,因为他的很多研究被认为缺乏意义,绝大多数最后葬身于伪科学书籍之中。你基本上只能在埃德加?凯西或伊曼纽尔?维里科夫斯基之流的书里找到他的身影。他相信心灵感应、共享梦境、种族记忆这些东西。相信全人类的意识在某种超感官的层面上彼此联系。”
“所以他是个疯子。”蒂姆说。
“有可能,”她翻过又一张卡片,“当时人们认为这些也是真正的科学。H.G.威尔斯编辑过一本巨著《生命的科学》,其中有一节专门讨论心灵感应,甚至提到了科图洛维奇。
“接下来就有点粗略了,”黛比说,她从卡片上抬起来,不好意思地皱了皱眉,“我只能从几个不同来源拼凑事实,但信息并不完全对得上。我没时间交叉检查所有内容,所以我不确定到底有多少是精准的。”
“这就不用担心了。”希拉说。
“好。然后呢,科图洛维奇研究大脑结构、大脑能释放多强的生物电和这种生物电的频率。他搬去伦敦,一八七七年他听了一场讲演,演讲者是数学家威廉?克利福德,最早提出其他维度的先驱者之一。他注意到——”
“等一等,”蒂姆说,“其他维度?”
黛比点点头,“我查过他。克利福德做了很多研究,他提出的概念有空间是弯曲的,还有世界不止标准三维——就数学而言,至少四维,也许还有第五维、第六、第七维,以此类推。”
蒂姆挑起一侧眉毛,但没有说话。
黛比看一眼卡片,找到刚才离题的地方,“然后,科图洛维奇注意到克利福德的高维数学和他有关心灵感应的计算有很多相通之处。有些地方连数字都对得上,他认为两者也许存在联系。”
“我在大学里念过一门天文学,”内特说,“记得有一节课,教授向我们展示几何学和三角学如何两位一体。我真的被震住了。”
黛比点点头,“对,正是如此。科图洛维奇接下来几年的研究重点变成了这个。他没写什么文章,但他在笔记里说他从一位友人那里得到了‘心灵感应震波’的确凿证据。一八八七年,他试图向大学学院[10]的理事会递交研究成果,却被踢了出来。他隔了一年多才继续发表文章,内容越来越接近边缘科学,越来越扭曲和不可靠。”
“稍等一下,”奈特夫人说,“你刚才说这些被视为可接受的科学,现在怎么又说大家因为这些而叫他疯子呢?”
“那是因为他用这些东西推导出的结果,”黛比说,“就像今天有人企图用数学证明登月是伪造的、金字塔是外星人建造的一样。他成了那所大学的笑柄,因此他们赶走了他。”
“解雇他的具体原因是什么?”罗杰问。
黛比拍拍卡片,“他认为世界即将灭亡。”
“不可能。”希拉说。
“真的,他声称存在一个精神力的临界量,达到这个指标……就完了。”
薇科侧着头问:“临界量?”
黛比又点点头,翻过一张卡片,“还记得我刚才说科图洛维奇本来在研究心灵感应,却迷上了多维数学吗?”她等众人点头才说下去,“好,他相信一旦世界上有了足够多的人,人口超过了某个关键点,他们的总体脑电波将开始同步,最后稳定在一个谐波频率上,打破维度屏障,和调音叉震碎玻璃是一个道理。”
“让我猜猜看,”蒂姆看了一眼内特,“这个数字大概是十五亿左右?”
“根据我读到的文章,是十五点二亿,”黛比说,“但我认为我们有更精确的数字。”
薇科看着内特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昨晚试过了,”他说,“你不肯和我说话,忘了?”
薇科拍了他胳膊一巴掌。
罗杰皱眉道:“这个什么调音叉?能够摧毁世界?”
黛比摇摇头,“不,摧毁世界的东西来自另一个维度。”
内特诧异道:“什么?”
“接下来这部分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出来的,”黛比说,“但所有传闻和文字都是这么说的,可以肯定大学学院就是因此解雇他的。
“科图洛维奇不知怎的得出结论,说存在某种生物,巨大、有智慧,是恐怖的顶层狩猎者,居住在这些更高的维度内。历史上很多在心灵感应方面很敏感的人能感觉到它们,是我们有关恶魔和怪物的全部神话传说的来源。那是它们的存在渗透到了我们的维度。按照他的说法,维度屏障一旦被打破,这些生物就将过来吞噬一切,直到屏障恢复为止。这算是宇宙的人口控制手段。”
内特隔着休息室的大窗仰望天空。
“吓人。”薇科说。
“还有更吓人的呢。”黛比说。
“我听着像是冒傻气。”奈特夫人说。
“那天晚上你可没告诉我这些。”内特对黛比说。
“我只是大致给你讲了讲。”她说,“抱歉。”
“被人瞒着很痛苦,对吧?”薇科说。她又拍了内特的胳膊一巴掌,但这次拍得不太重。
“那么,这些是什么生物呢?”蒂姆问。
“不知道,”黛比微微耸肩,“他用了很多当时的描述方式,写得天花乱坠,实际上却什么也没说清。他甚至都没解释他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只说它们体型巨大,非常可怕。”
“换我也要解雇他,”罗杰说,“但我们还是不知道这个鬼东西是什么。”他朝四周比画了一圈。
“我看倒是非常清楚,”内特说,“他预测到世界的末日,建造这个地方阻止末日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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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盯着休息室的空白墙壁看了几秒钟。
希拉首先开口,“那么,这是……反末日机器?”
奈特夫人使劲用鼻孔出气,声音异常轻蔑。“假如这东西能够阻止世界末日,”她说,“为什么会引发地震?”
“机器没有引发地震,”内特说,“而是在阻止它的发生。”
罗杰朝内特点点头,“就像咱们那天晚上说的。那个才是常态,是这台机器停止工作、指针不在零点时的样子。”
薇科点点头,“有道理。假如人口数量触发末日,那么症结显然并没有消失,情况反而变得更糟糕了。”
“那么你认为事情还没有结束?”希拉瞪大眼睛,“世界末日,呃,还没有过去?”
内特耸耸肩,“符合逻辑。”
“也不尽然,”蒂姆说,“还是拿调音叉打比方,调音叉只在一个频率上能震碎玻璃。太高太低都不行。也许人口超过临界量之后,我们就又回到了安全区域。”
“兄弟,那天我拨动开关,你难道没看见发生了什么?”罗杰说,“地震啊。”
“太阳也消失了。”薇科朝内特点点头。
“你们看,这一点也不符合逻辑,”蒂姆说,“我感觉到了地震,看见了黑暗。但其他人都没有。我们这是在加利福尼亚。光洛杉矶就有几十个地震感应器。在加州掉个杠铃都会被记录下来。我们这幢楼经历了一场至少五级的地震,但其他人都没有注意到?”
内特和薇科对视一眼,薇科耸耸肩,“问得好。”
“别误会,”蒂姆说,“这儿肯定在发生什么事情。我只是希望我们不要贸然得出结论,还是先掌握更多的情况为好。”
薇科望向黛比,“你说还有更吓人的。怎么个吓人法?”
“好,科图洛维奇移民到美国,定居洛杉矶,”她说,“在洛杉矶去世。至少官方记录是这么说的。”
蒂姆又挑起眉毛,“官方记录?”
“没有找到尸体,”黛比说,“在当时显然并不稀奇。很多人失踪后被判定死亡。一八九八年除夕夜,他和两名同事外出共进晚餐。离开餐厅的时候,一群手持利刃的暴徒袭击了他们。另外两人当场身亡,目击者称科图洛维奇也被刺中,但逃掉了。暴徒追击,他从此再也没有露面。一周后,官方判定他已死亡。”
希拉不安地动了动,“判定死亡不是要等好几年吗?”
“依照情形而定,”蒂姆说,“如果理由充分,当时的官方会很快下结论,”他望向黛比,“袭击者是什么人?”
黛比摇摇头,“主要嫌疑犯是一个当时活跃于洛杉矶的末日邪教,但警方无法证明。就我读到的资料而言,他们说不定收了贿赂——我说的是警方。”
一阵沉默。
“我看大家都在想同样的事情,”罗杰说,“那我就直说了吧。一个人预测到世界末日,建造机器阻止世界末日,然后被崇拜世界末日的团体杀害了。”
“末日邪教?”奈特夫人说。她用瘦骨嶙峋的指节敲着拐杖,摇头道,“这事情怎么越听越荒唐了?”
“十九世纪八九十年代有很多这种人,”黛比说,“就像公元两千年也吓坏了很多人一样,当时有许许多多人相信世界将结束于一九〇〇年。”她举起卡片,“这个团体名叫‘红死家族’,我对他们知道得很少,因为我不想分心,星期一我打算仔细查一查。”
“他们已经找到我们。”内特说。
薇科看着他,“什么?”
“墙上的留言啊,‘他们已经找到我们。’”他边想边点头,“‘他们’就是那个邪教,那是他的鲜血。”
“天哪。”薇科说。
蒂姆扬起下巴又放下,“说得通,但如果他们追着他来到这儿,那他们早就发现这儿的秘密了。”
“这就是最大的障眼法了,”希拉说,“他们在找一台机器,肯定会翻遍这幢楼,但他们肯定没想到机器就是这幢楼。”
内特点点头,“曼迪怎么说的来着?想藏一棵树,就把它藏进森林。这是你能找到的最好的伪装。”
蒂姆打个响指,“所以他们才要出租房间。一幢空置的楼房会引来疑问,但要是住满了相互没有关系的房客,那就只是一幢普普通通的公寓楼了。”
“所以他们才选中了我们,”薇科说,“他们不想要过得很愉快的人们。他们要过得心惊胆战的房客,不会问问题,碰到怪事也不会抱怨。”
“关于这幢楼,我还挖到了更多资料,”黛比说,换上一张卡片,“有了科图洛维奇的名字,我就开始交叉查询,发现这个建筑地点的一些情况。”
“什么?”薇科说,“你还发现了其他的情况?”
黛比扭捏道:“不好意思,就是所谓的搜索癖,明白吗?碰到一条线索就要跟到底。”
“一年前我真该找你帮忙。”薇科叹道。
内特示意黛比说下去,“你发现了什么?”
“好,”她说,“一八九〇年八月,一个名叫‘奥怀希土地与水利公司’的组织买下了卡瓦奇大楼的建筑用地。就像你那天说的,”内特说,“这个地方位于一片荒野之中。几个月后,他们申请许可证,开始施工。”
她又换一张卡片,“大约一年以后,这家公司开始修建爱达荷州的一处水坝,位于斯内克河一条叫布鲁瑙河的支流上。据说他们几年前修建过一处水坝,后来垮塌了,这次是为了替换。”
“实际上呢?”蒂姆问。
黛比微笑道,“微妙就微妙在这儿。他们在修建水坝,已经规划了差不多四年。公司总裁是一位早期的地产大亨。他想依湖建城,所以首先要造个人工湖。”
“可是……?”内特说。
“可是,”她说,“没有确凿证据能证明公司修建过最初的水坝,就是要替换的那个水坝。有水坝垮塌的报道,也有几则新建水坝的新闻。甚至还有几张照片,但证据都很勉强,而且没有一八九〇年之前的资料。”
罗杰皱眉道,“有人携款潜逃?”
“我看我们就活在那笔钱里,”薇科说,“那笔钱流向这儿。”
黛比点点头,“我找不到确定的证据,但从字里行间看,我可以肯定所谓旧水坝只是他们编造的故事,好输送大量金钱来这里建造卡瓦奇大楼。”
“就像洛克管理公司,”内特说,“他们不希望别人知道他们与这个地方有关系。”
“公司的所有人是谁?”蒂姆问。
黛比向前翻笔记,“奥怀希土地与水利公司的总裁叫威普尔?菲利普斯。”
“威普尔?”希拉咯咯笑道。
“没错。”
“如今可没人叫这个了。”罗杰说。
“十九世纪七八十年代他在欧洲游历,不难想象他在某次旅途中认识了科图洛维奇,听完他的各种理论,决定入伙,帮忙拯救世界,”黛比停下,整理卡片,“讽刺的事情是他们的水坝,后来真正修建的水坝,于一九〇四年,也就是仅仅十年后就垮塌了。公司因此破产,菲利普斯也在同一时间逝世。”
蒂姆挺直腰,“那么这家……什么什么公司,已经不存在了?”
“对。”
“没有改名?”
黛比摇头道,“确实改过,后来几次重组,但到一九一〇年前后就彻底倒闭了。”
“那么,洛克管理公司到底是什么人?”
“等一等,”薇科说,她在眼镜背后瞪大眼睛,“我们真傻。”
所有人都看着她。她转身拍拍希拉腿上的电脑,“调一张奠基石的照片。”她说。
希拉的手指在触控板上扫了几下,转动电脑,奠基石的照片出现在屏幕上。大家凑近观看。
“就是这个,”薇科指着屏幕说,“那天我琢磨了很久,但就是想不通。这不是两个人的字首徽标,而是三个人的姓名缩写。这个是亚历克山大?科图洛维奇(Aleksander Koturovic),这个是威普尔?菲利普斯(Whipple Phillips)。”
“出主意的人和出钱的人都有了,”内特说,“NT估计是为他们建造机器的人。”
“就像工头之类的?”
内特摇头道:“他的缩写最大,多半更像是建筑师。科图洛维奇提出全部理论,原始的数学模型,但他还需要一个人帮他实现构想,”他望向黛比,“你说他是和两位同时一起在洛杉矶遇刺的?他们叫什么?”
黛比向前翻动卡片,“内维尔?奥兰治和亚当?泰勒。”
“有道理。”罗杰嘟囔道。
“呃……”希拉望向内特,“说起来很蠢,但你不就是一个NT吗?”
“什么?”
“内特?塔克,”她说,“缩写NT。”
大家看着他。
“兄弟,”罗杰说,“你是时间旅行者。”
“不,我不是。”内特说。
“现在还不是,以后说不定会是。”
“不是我,你真以为这地方会是我建造的?”
“说不定高维怪物就是你告诉他的,”希拉说,“所以这个点子才会突然冒出来。他不能跟别人说是未来的时间旅行者告诉他的。”
“对,”蒂姆说,“因为提到时间旅行者会让来自其他维度的怪物这个概念显得很蠢。”
“我同意内森,”奈特夫人说,“姓名缩写多半属于另一个人,比方说……”她搓动膝头的拐杖,“……诺曼?泰瑞或者诺亚?特鲁曼。”
“南希?特鲁曼,”薇科说,“也可能是女人。”
“奈吉尔?塔夫尼。”罗杰用难听的英国口音说。
“内尔逊?吞兹。”希拉说。
“尼古拉斯?提科尔比,”黛比笑道,她的嘴巴忽然合不拢了,“噢,天哪。”
内特望向她,“怎么了?”
“塞尔维亚科学家,威斯汀豪斯发电机,”她指着奠基石的照片说,“是尼古拉?特斯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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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能。”希拉说。
“特斯拉是电学天才,对吧?”罗杰说,“电影《致命魔术》里那位?”
“这就越来越傻了。”奈特夫人说。
“不,完全说得通,”黛比说。她瞪大眼睛,踮着脚尖直跳,捏着那一摞卡片。“薇科,你说‘卡瓦奇’是印度语,对吧?”
“对,马拉地语,但这——”
黛比又跳了跳,“是不是和梵语一样?前两天我想到过这个问题。特斯拉喜欢用梵语命名他的项目。卡瓦奇是什么意思?”
“呃……应该是‘盔甲’或者‘护盾’,具体是什么,需要看……上下文,”眼镜后的眼睛也瞪得溜圆。
“太蠢了,”奈特夫人说,“特斯拉是公众人物,他不可能瞒过所有人的眼睛,偷偷跑去从事秘密项目。”
“但他确实做到了,”内特说,“托马斯?爱迪生烧毁他的实验室之后,他不是搬家去了科罗拉多吗?”
“也许不是爱迪生,”蒂姆说,“说不定是红死家族在追杀他。他去科罗拉多是为了躲他们。”
“只是顺便躲避爱迪生而已。”希拉微笑道。
“所以我们知道了奠基石上的名字都是谁,”威尔克说,“也知道了那台机器的功用。”
“算是知道。”蒂姆说。
“那么,”内特说,“看来只剩下最后一件事情要做了。”
“不好意思,隆美尔先生。”
奥斯卡从大门口转过身,“奈特夫人,有什么可以为您效劳的?”
奈特夫人站在台阶顶上,拄着拐杖,不畏酷热,身穿亮红色羊毛衫,大墨镜挡住了下午的阳光。“你要去商店吗?”
“对,”他说,“需要帮你带什么东西吗?”
奈特夫人点点头,“不知你能不能帮我买些白茶?我本来自己想去,但今天髋关节疼得要死要活,”她递出一张十块钱和一个展开的小纸盒,“这是我喜欢的牌子。”
奥斯卡接过盒子,皱了皱眉,“拐角商店有这个?”
奈特夫人的脸耷拉下来,“哦,我还以为你要去真正的商店呢。佛蒙特大道的万斯。”
“我没打算去。”他说。
“哎呀,”奈特夫人伸手去拿纸盒,“那就算了。我明天应该能好一点,自己——”
奥斯卡摇头道:“没关系。天气这么好,正适合出去走走,再说万斯的价钱也比较好,”他使个眼色,拍拍他鼓起的腹部,“我反正最缺锻炼。”
“你太好了,”奈特夫人说,“非常感谢。”
“小事一桩,”他说,“一小时左右保证带着你的茶回来。”
奈特夫人转身走向大楼。内特、薇科和黛比在二楼窗口目送奥斯卡沿街走远。“他实在是老派绅士,”黛比说,“这么欺骗他,我总觉得过意不去。”
“是他在保守秘密。”薇科说。
“说起来,”内特说,“我不确定他到底知不知道。”
黛比扭头看他,“真的?”
内特耸耸肩,“你想一想。他是中层管理人员,只完成雇他做的分内事。上头命令他不许别人四处打探,引发麻烦。这不意味着他知道原因。就像中情局总部门口的保安。”
“我说不准,”薇科说,“他看上去总像是隐藏了很多秘密。”
“对,”奈特夫人在楼梯口说,“他没有告诉我们,这幢楼能引发地震,是防止人类末日的机器。因此他绝对是坏人。”
内特和薇科走向十四号公寓去和其他人会合。蒂姆从挂锁上抬起头。“五分钟我就能全打开,”他说,“比较古老的那两把是另一套结构,好些年没开过了。”
薇科侧着头说:“比较古老的那两把会比较费时间?”
他掏出开锁工具,“如果不希望留下明显的痕迹,就会比较费时间。”
“动手吧,”内特说,“别浪费时间。”
“就等你一声令下了,老大。”蒂姆说,手飞快地动了几下,最顶上一把挂锁立刻弹开。
“还以为比较新的挂锁更难开呢。”内特说。
“不对,”蒂姆把打开的挂锁挂在腰带上,“大部分现代挂锁的锁芯是相同的,只是再加装大号钢铁外壳而已。”工具插进最底下一把挂锁,手指开始跳舞。第二把锁很快打开,挂上腰带的另一边。
希拉拎着一个铁皮桶走近,另一侧肩膀上背着涂得五颜六色的背包,“运气不错,”她说,“这个差不多是满的。”
克里夫推开他房间的门,希拉把东西放进去。他看着铁皮桶说:“等我们弄完,你确定你能修补好?”
“油漆而已,”希拉说,“我最擅长涂涂抹抹。画出点纹理,保准能蒙混过关。顶多三十分钟。你要是有插座板,我去找一两个吹风机,也许还能更快。”
“你确定?”薇科问。
“要是有人站住仔细看,呃,也许会露馅,”希拉说,“但只要不仔细就没事。等下次他们再刷上一层涂料,那就肯定天衣无缝了。”
蒂姆换了一段粗铁丝插进两把海盗锁里的第一把。他按下锁梁,动了动,再按一下。他咬住下嘴唇,扭动手腕,第三次施加力量。铆钉大锁“铿啷”一声打开。他把锁也挂在腰带上,俯身开始应付门把手上方的最后一把锁。没多久,那把锁也挂在了他的腰间。锁按打开的顺序从左到右挂在腰带上。
内特用螺丝刀撬开涂过几次油漆的锁扣,抓住门把手,使劲转动,抻开了积累几十年的油漆。乳胶漆断开了,他手里多了一块包着玻璃门把手的乳胶漆。他扯掉乳胶漆,再次转动门把手——纹丝不动,内门闩像是吃住了他的全部力气。
门不肯打开。
“门缝里有油漆,”薇科说,“多半被粘牢了。”
内特打量着门缝,“谁有小刀?”
一把美工刀被塞进手里。“当心别卷刃,”希拉说,“我只剩这一把刀,等会儿还得靠它切边呢。”
“我尽量。”
“你需要的话,我屋里有更大的。”罗杰说。
希拉笑得很灿烂,“二位好兄弟,你们这是在比尺寸吗?”
“没这念头。”他说着摇摇头。
内特蹲下去,弹出刀刃,插进门和门框之间厚厚的油漆层。感觉像是在切半干不干的口香糖。美工刀划开几个地方的油漆,也拉长了另几个地方的油漆。他顺着门缝切下去。他想起解剖的录像,沿着躯干中线的长刀口。油漆像冷冰冰的血肉般分开。
他停下抖了抖手,扭头看见薇科、蒂姆、希拉和罗杰靠在墙上看着他。克里夫站在公寓门口。“怎么忽然间谁也不帮我了?”内特问。
“刀在你手里,夏奇。”薇科说。她举起电话拍了一张,“探险留念。”
“我还有一把美工刀,”克里夫说,“稍等。”
内特甩甩手指,继续对付油漆。克里夫回来的时候,他已经切完了从天花板到地板的长边。他开始切顶上的门缝。还没切到一半,肩膀就开始酸痛。
克里夫拿着一把亮绿色的美工刀蹲在地上,把刀锋插进门底下的油漆,朝着合叶的方向使劲。油漆破开,有几个地方团成边缘参差的小块。
又过了几分钟,他们沿着门边切完了一遍。内特把美工刀还给希拉,希拉看着刀刃,假装愠怒地瞪着他,“所以咱们是不可能有好结果的。”
他吃吃笑着望向薇科,“时间怎么样?”
“奥斯卡的去程应该到一半了,”她说,“我们顶多还有三刻钟。再过一刻钟,希拉就要开始打扫战场。”
希拉敬个军礼。
内特抓住门把手,“那好,咱们用十分钟看看房间里是什么,尽可能多拍照,然后就出来。不管多有意思,不管多怪异,都是十分钟就出来。同意?”
希拉举起相机,薇科举起手机,几个人轮流点头说好。
他转动门把手。门把手还是不肯动,像是另一边有人抓着门把手不放似的。再一使劲,“咔嗒”一声,锁头从锁板里拔了出来。
门突然打开。
内特紧紧抓着门把手,所以他被带得向前一栽。他失去了平衡,想尽量站稳,所以抓得更紧了。门一直向十四号公寓的内部打开。
有谁——有什么东西——从背后使劲推他。他的脚离开了地面,他隔了半秒钟才意识到脚没有落下去。内特在半空中转身,唯一的支撑物是门把手。他抬起另一只手,去抓门内侧的把手。
空调开得很大。黑洞洞的公寓里冷得可怕,他的皮肤和眼睛冻得刺痛。风向内刮,在他四周呼啸。
希拉在他身旁,抱着他放声尖叫。她滑到了内特的腰部,手忙脚乱之余,他心里泛上一个下流的念头,但随即意识到她在被一点点拖离他。
空气不是涌出十四号,而是在向内涌。
他低头去看希拉,希拉死死抱着他的双腿,用指甲抠住他的大腿。他看见希拉还张着嘴,但呼啸声吞没了她的尖叫。希拉的双腿在空中乱踢。一只运动鞋掉下来,打着转飞远。
顺着希拉的双脚望过去,远远地能看见一团亮光,仿佛一个炽热的棒球,上面还长着个肿胀的脓疱。眼睛看得刺痛。
十四号公寓没有墙壁。它朝每一个方向无限延伸。无穷无尽的黑暗中有无数大头针一般的五彩亮光,犹如遥远的圣诞彩灯。
他们在宇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