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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迪坐在二手电脑前,再次输入她的信息。她只能看着键盘一个字母一个字母敲,因为她就是学不会盲打。键盘总是让她摸不着头脑。字母为什么非得散成一团乱麻,而不是按顺序排列?她从脸上撩起一簇金色卷发,卷发落回去遮住眼睛,她只好把它卡在耳后。
网上信用检查是每个月的头等大事。她的火狐浏览器(免费,谢天谢地)收藏夹里没几个网址,其中有一半是征信所。另一半是有关如何清偿账务的文章。
不出所料,她的信用评价又下滑了两个点,如今只有514了。仅仅一年,居然下滑了两百多点。现在她永远也别想买房了。或者买车。
八个月前在食品超市的休息室里,她一时心思软弱,向鲍勃——另一名收银员——坦白了她的信用困境,还有讨债公司没完没了打电话,也不肯听她解释。鲍勃说你反正买不起新房新车,所以有什么大不了的?他的建议是不接电话。“说到头,”他说,“等你已经沉到底了,他们还能把你怎么样呢?”
可是,讨债公司的电话还是不停打来,而且说得很清楚,事情就是会闹得很大。她相信他们的话。他们这么咄咄逼人,不可能轻易放过她。他们辱骂她,拒绝听她的任何解释。所有文章都说你必须和债主讨论支付细节,说得非常轻松,但电话上的男男女女只会威胁要通知她的父母和祖母,揭穿她欠钱不还是多么无赖。有一次她必须挂断电话,因为她被骂哭了。
她母亲养大的可不是个无赖女儿。曼迪不希望母亲认为她属于那种人。那种人是毁坏经济、害得银行破产的流氓,是认为愿意花多少就可以花多少、永远不需要还债的自由主义者。曼迪不是那种人。她只是不小心踏进泥坑而已——这是她母亲的说法:“看那边店里的迈克,他老婆死了以后他就一脚踏进了泥坑。”
关键当然是人们能自己爬出泥坑。她一直在努力,但有那么多费用要付,利息率突然变得那么高。不管她怎么做,情况就是一天天坏下去。她的泥坑成了泥潭,泥潭又变成了让她越陷越深的泥渊。
她坦白后过了一周,鲍勃“送”她一台电脑当人情。曼迪知道洛杉矶的男人送你“人情”是什么意思。她楼下有个叫薇科的邻居,帮她拾掇了一下电脑,最后说它可以上网了。曼迪很清楚那女人给电脑插了两张绿色小卡,对内存还是处理器还是什么东西做了什么事情。曼迪很担心薇科也要她还“人情”。薇科来自欧洲还是亚洲还是什么地方,那儿的人对这种事情肯定很放得开。曼迪不确定她能不能和女人做那种事情,不过六个月已经过去,薇科还没有要她还债。
曼迪不确定514算是多少分,也不清楚分数是怎么算出来的,但她知道情况非常、非常糟糕。
她盯着三个数字看了好一会儿,这才发现自己胡思乱想了十分钟。看看信用评分本来用不了几秒钟,这下却要误巴士了。
她从床上抓起衬衫和牛仔裤,觉得没时间换衣服了,就把它们塞进充当手袋的帆布购物袋。穿太阳裙上班意味着经理会色眯眯看她,在她换衣服的时候会“不小心”走进洗手间。她得想个办法处理一下。心不在焉又不是她的错。
她打开门,险些撞上一个书架。
书架斜着塞住了走廊。一头的男人比平均体型偏瘦,顶着一头棕金色的乱发。他需要理发了。另一头的男人体格粗壮,光头,留着恶魔式的三撇胡。
“抱歉,”需要理发的男人说,“刚搬进来。我是新邻居。”他用一只手扶住书架,把钥匙放上去,伸出另一只手,“内特?塔克。”
曼迪没有理会那只手,返身锁上房门。“嗨,”她说,“抱歉,上班要迟到了。”她钻过书架,冲进走廊。
“这儿的人真是温暖友善。”光头说。
“抱歉,”她扭头喊道,“我要误巴士了。”
她跑向大门台阶。真是最差劲的第一印象,她知道。母亲喜欢烤曲奇送给新邻居,但话说回来,母亲没在洛杉矶生活过。希望内特?塔克别又是一个烂邻居。
她的脚步声在楼下消失。内特说:“邻居够辣的。足够弥补停车的麻烦了。”
很快就将是前室友的肖恩摇摇头,“相信我,就算最后你睡了她,也抵消不了当街停车的痛苦。”
周一下午,内特通过了信用检查,支票于周二上午过户。他的存款被一扫而空,四月份他要两头付房租,但他拿到了这套公寓。他转动把手,推开新住处的房门。
“请看。”内特说。
“我操,”肖恩隔窗眺望观景台,“景色不错。”
“那还用说。”
“能找到这地方,你算是走了狗屎运。”
“我知道。”
“但停车还是很痛苦。”
他们返回街上,内特其他的家具都在肖恩的皮卡上。第二个书架搬得比较快,因为他们已经熟悉路线。电视柜虽说很重,但体积很小,上楼没遇到任何麻烦。
二十分钟后,他们把书桌搬进门厅,停下来换手歇息。这时有个体格健壮、满头黑色卷发的男人从走廊出来,他也抱着一个箱子,看见书桌说,“刚搬进来?”
“对。”内特说。他放下他那头的书桌,伸出手,“内特?塔克。二十八号的,正在搬进来。”
“卡尔。”那个男人说。他用胳膊夹住箱子,和内特握手,“五号的,正在搬出去。”
“真的?”
卡尔点点头,“要不是手头紧,几个月前我就毁约搬走了。”他环顾木板和石膏的墙壁,“搬进来六个星期我就想走。”
“是因为停车吗?”肖恩说,“我跟他说过,停车会很麻烦。”
“停车确实麻烦,”卡尔赞同道,“但主要是因为这地方。让人精神紧张。无论我怎么做,就没有觉得自在过。连一晚好觉都没睡过。”
内特觉得胃部向下沉了几英寸,“因为吵闹?”
“不,只是……只是这地方让人不自在,明白吗?我对这儿的感觉很不好。相信风水吗?”
内特和肖恩同时摇头。
卡尔勉强挤出笑容,“我也不信,但已经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解释了。这地方就是感觉不对劲。住在这儿有点像穿错了鞋子。就是……不对劲。”他又摇摇头,“抱歉。这么欢迎你真是太糟糕了。”
“不,”内特说,“宁可现在就听见,总比自己吃苦头强。”
卡尔耸耸肩,“住在这儿的好处当然也数不胜数。屋顶的日光凉台没的比。往北走,那家墨西哥餐厅值得一试。路口的泰国餐厅相当不赖,记得请他们多放辣椒。”他把箱子放回手上,“祝你好运。”他走出大门。
内特和肖恩搬着书桌上二楼,转弯上另一段台阶时,肖恩说:“兄弟,还好我要回旧金山了。”
内特抬高他那头的书桌,“怎么说?”
“六个月后我可不想再帮你搬出去。”
“他反应过度了。有些人就是和有些地方合不来。”
“就好比你那位跑步逃出这幢楼的邻居。”
“人家是上班迟到。”
“随你怎么说。”肖恩说。
蒲团搬了两趟。他们好不容易才抬着软乎乎的床垫爬完三段楼梯。床架是最困难的,它恰好扭曲到能让挂钩脱开的角度,金属碰撞的声音在楼梯间里响得怕人。二楼和三楼之间的楼梯爬到一半,床架再次脱开,他们险些失手。
“感谢上帝,终于结束了。”肖恩说。他们把床架摆在公寓的正中央。
“还剩几个箱子。”内特说。
“不是说有电梯吗?”
“是啊,也许已经修好了。”
他们走到电梯口。门框旁是两个短短粗粗的按钮,揿下一个另一个就弹出来的那种。按钮刷过好几次油漆,边缘的橡胶早就起了褶皱。内特尝试转动小号门把手,但把手一动不动。他使劲摇了摇,门在门框里隆隆震动。
肖恩打个哈欠,“没有电梯?”
“看来没有。”内特把脸贴在玻璃上,抬手挡住走廊灯光。玻璃另一头一片漆黑,说不清他在看的是电梯轿厢还是电梯井。
“是你们弄出那些声音的?”
一个男人站在楼梯口,走廊窗户的灯光照亮了他的半个侧脸。他个子很矮,光头,浑圆身材。
“对,”内特说,“很抱歉。”
男人点了一下头,“你们有一位是内森?塔克先生?”
“是我。”
男人又点一下头。“我是奥兹卡?隆美尔。”他的口音把“斯”发成“兹”,重音落在“卡”上,“我是大楼的管理员。”
“很高兴认识你。”
“很高兴认识你。”他机械地重复道,走到光线更充足的地方,五官变得分明。他有刷子般的浓眉和梳子似的小胡子,背心里伸出两条毛茸茸的胳膊,沉甸甸满是变软的厚实肌肉。内特估计他快六十岁了。“电梯有故障。”
“哎呀。托妮说今天应该能修好。”
“从来就没修好过。”奥斯卡嗤之以鼻道,“我在这儿待了二十三年,十九年是管理员。电梯连一天都没正常过。”
“隆美尔,”肖恩说,“那是……德国名字,对不对?”
奥斯卡翻个白眼,“对,我是德国人,姓隆美尔,所以我肯定是坦克司令的孙子。他姓塔克,所以肯定是汽车大王的孙子。”
“抱歉,”肖恩说,“我没那个意思。”
“别在意他,”内特说,“重复测试早就证明他是白痴。”
奥斯卡又冷哼一声,但嘴角露出笑意。“你会喜欢这儿的。这幢楼很不错。你的房间风景最好。要是有什么需要,我就住在前面楼下的十二号。六点以后别来敲门,有急事除外。”
“太好了,”内特说,“非常感谢。”
管理员又猛一点头,踩着步点转身走远。
“那么,没有电梯,”肖恩说,“你的甲壳虫里有几个箱子?”
“十来个吧。没什么很重的东西。”
卸箱子之前,肖恩去路口杂货店买了一袋薯片和一包六瓶的啤酒,免得冰箱空荡荡的太寂寞。他们跑了五趟,大众车终于空了。两人坐在沙发上,喝着各自的第三瓶啤酒。
“我觉得这地方会很不错。”内特说。
“是啊,”肖恩望着窗外答道,“相当酷。今天就到此为止了?”
“我要花点工夫整理一下,然后回去再搬一次箱子。明天再跑个两三趟就结束了。”
“用我的皮卡好了,跑一次就全搞定。”
“不行,已经够麻烦你了。再说你还没开始整理你的东西呢。”
“是啊,说到这个,”肖恩说,“我再帮你搬一趟,纸箱就全归我,行吗?”
内特咯咯笑道:“当然。回头再整理好了。”
“你今晚睡这儿?”
内特环顾工作室,“还真没想到这个。不过说起来,回去反正也是睡地板,”他拍拍蒲团,光秃秃的床垫飘起一蓬灰尘。他看着前室友,耸耸肩。
肖恩叹道:“看来你算是搬出去了。”
“看来是的。”
“留下我一个人和小情侣住两周。在自己家里当电灯泡。”他把酒瓶放在空荡荡的书架上,掏出电话,“跟我走吧,我可以叫个告别比萨等咱们。”
内特锁好门,两人走向楼梯。
“妈的。”肖恩说。
内特左右张望,“什么?”
肖恩指着标有23号的房门。门上的锁板上方有个小锁眼,但哪儿也找不到门把手。
“该死,”内特说,“是被我们撞掉的吗?”
“也许里面在维修,”肖恩说,“方便工作人员锁门。取掉整个门把手就好了。”
“也许,”内特顺着走廊前看后看,“刚搬进来第一天不该出这种事。”
“那也得是我们撞掉的。”
“电视柜相当重,说不定碰一下就飞出去了。”
肖恩摇摇头,“我没有,也没有听见你撞上。”
“那会儿没什么响动?”
“应该吧。”
他们走向楼梯。
4
第二次搬东西没什么波折,虽说不出肖恩所料,他们没地方停车。内特绕来绕去转了一刻钟,终于找到一个能平行停车的位置,他开着大众车前后拐了五次才擦着人行道钻进那块狭小的空间。他们卸下箱子,日落时肖恩带着一半纸箱离开,说下周末来取另外一半。
内特花了一个小时架设娱乐设备,连接古老的DVD播放器和更古老的电视机。书架上摆满了他兴趣广泛的藏书和各种小玩意儿。他把书桌放进背对窗户的角落,打开破旧的笔记本电脑。电脑的屏幕在接缝处绽开,设计糟糕的铰链一转就散,各个部件是他用胶带粘在一起的。积蓄花了个干净,他只能指望胶带再支撑几天了。
衣橱只有一个,放不下他所有的衣服。衣服虽然不多,但也足够让他明白,要想勉强把它们塞进去,那将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他最后只好折起几件正装衬衫和比较像样的长裤,把它们塞进一个空书架。反正那儿平时也是用来放T恤的。
他取出一把衣架挂在衣橱杆上。一个衣架弹了一下,叮叮当当落在地上。他俯身去捡,注意到了那块地方。
衣橱内侧有一块几乎看不见的补丁,尺寸和折起来的报纸差不多。补丁上涂着和公寓绝大多数垂直表面一样的乳胶漆,反反复复涂了许多次,四周的接缝几乎消失了。他用指节敲了敲,衣橱里回荡起木质中空的声响。补丁背后是空的。
内特直起腰,在小小的公寓里走了一圈。通过肉眼的大致测量,这块补丁很像与浴缸平行的一块嵌板。估计是许多年没有使用过的截流阀。维修人员多半都不知道还存在这么一个阀门。只是承包商转手之间丢失的小小细节。说不定如今要施工就必须关断整幢楼的供水。
他收拾完衣橱,决定转战厨房。厨房只有三个箱子需要拆开,但他希望明早醒来就能看见咖啡机,最好手边还有个咖啡杯。
在主屋忙活的时候,天色已经渐暗。他在厨房的墙上摸索,但怎么也摸不到电灯开关。他花了一两分钟寻找,总算借着其他房间照过来的灯光看见了开关。离门口三英尺的墙上有个双开关面板,远得恰好有点尴尬。
内特拨动第一个开关,没有任何反应。拨动第二个开关,水槽里传来隆隆响声。他吓得一抖,垃圾处理机呜呜地逐渐停下。
他再次拨动第一个开关,抬头望向灯架。毛玻璃球形灯罩射出暗淡的微光。他又试了几次开关,结果依然如故。
“狗娘养的。”他叹道。
公寓的天花板很高。不是大教堂的那种高,而是比普通高度多个两三英尺。他花了几秒钟爬上厨台站稳。光脚踩着棋盘瓷砖凉丝丝的。他踮起脚,用一只手拧开灯架的螺丝,灯罩落进手里。
灯泡的灯丝微弱地亮着,没有释放出多少光线。他用指甲敲了几下,灯丝微微颤动,但没有变得更亮。
就内特有限的电工经验而言,这应该是电力问题。关于新家的维修人员,一些看法陡然蹿进脑海。他必须尽快搞定这帮人。晚间他们不上门维修,因此多半不知道存在这个问题。
他把灯罩放在厨台上,直起腰最后再敲一下灯泡。这时他注意到了自己的手。指甲根的角质层变成了亮蓝色。亮得仿佛在发光。
不,内特心想,就是在发光。
这是个派对灯泡。上一任租客在厨房灯具里留了一盏黑光灯。不是紫色玻璃的那种廉价货,所以看上去和普通灯泡没有区别。棋盘厨台的白色瓷砖也在它的照射下微微发光。
他又踮起脚,用指尖摸灯泡。玻璃很烫,但不至于灼人。他拧了几下,灯泡落进掌心。他看着灯泡贴着皮肤前后滚动,没有在任何地方停留太久。他把灯泡放在一沓擦碗巾和布餐巾上。
一个纸箱里有两个备用灯泡。他花了几分钟找到灯泡,拿起一个放在耳边摇了摇,确定没有听见断裂灯丝的叮叮碰撞声。他关掉开关,把新灯泡放在黑光灯旁边,重新爬上厨台。
内特没费多大力气就拧上了新灯泡,借着一个碗柜保持平衡,俯身去够开关。他把第一个开关拨到打开的位置上。
毫无反应。
他在厨台上站直。“白痴。”他骂道,他刚才摸黑做事,把黑光灯拧了回去。角质层又在闪烁磷光。
内特伸出一条腿,用脚趾关掉开关。他拧下灯泡,小心翼翼保持平衡,换了一个灯泡拧上去。拧好灯泡,他俯身再次打开开关。
灯泡发出黑光灯的暗淡光线。
内特皱起眉头。这次他肯定换过了灯泡。非常确定。
他关掉开关,拧下灯泡,跳下厨台。他把两个灯泡都拿到工作室里光线充足的地方。
左手是个通用电器的灯泡。他认得环绕玻璃球顶部的文字里的花体“G”和“E”字母。徽标底下是拼成弧形的“长命白”三个字。这是五十七瓦的节能型号,是他带来的灯泡之一。
右手拿着的是灯座上原先的灯泡,上面没有花哨的商标,只有“凯耀”两个字,同样是五十七瓦的型号。
而且根本不是黑光灯。
5
内特在好莱坞的一家杂志社工作,但不是电视上经常看见的铬合金和玻璃亮闪闪的那个好莱坞。他做事的地方电梯叮当乱响,没有空调,电脑是十年前的旧型号。杂志也一样,不是A级,而是彻头彻尾的B级。他知道杂志与电影和名流有关系,也许还和幕后各方各面的工作人员有关系,但实话实说,他连找一期随便翻翻的兴趣都从没有过。
他不小心得到这份数据录入的工作,到现在已经做了将近两年。严格来说,他是兼职的临时工,但老板每周至少要压榨他四十个小时。两边都没动过转正的念头,这是彼此之间不成文的默契。
一小时挣这九块两毛五不需要大脑。杂志社每个月发出数以千计的邮件、传单和样刊,其中相当大一部分,每捆一百份左右,扎得整整齐齐地码在白色邮件箱里原样送回。他的任务是对比信封地址和数据库内的地址,确定地址可用,否则就标成无法送达。问题是数据库每周增加一百个左右的名字,其中一部分是相同的客户,只是列在了不同的记录下。每周送到他的小隔间的邮件也有一两箱。
小隔间从许多方面说明了这家公司。隔板很笨重,是某家大公司完蛋时淘来的二手货。过宽的墙壁和底座占据了大量空间,整个办公室成了浪费空间的样板。另外两个半固定的临时工是安妮和扎克,他们必须侧身才能钻进各自的小隔间。实习生吉姆就只能踩着椅子爬进去了。内特能捞到靠门的小隔间,只因为谁也不想拼死拼活把邮件箱搬进其他隔间。
他伸手去拿另一捆退件,听见背后传来幽幽叹息。他好不容易才没有发抖。
“我昨晚打电话找你来着。”艾迪说。
艾迪属于最差劲的那种上司。他认为自己慷慨又大方,对商业有着敏锐的嗅觉。实际上,他是个吝啬的中层管理人员,有不少歪脑筋,喜欢微观管理所有员工。内特来工作两周后的一天,艾迪长篇大论述说内特如何不够努力,没有完成预期的定额。内特用非常简单的算术还击,表示艾迪的预期是任何人都不可能达到的。他的上司站在那儿瞪着他,然后转身走开。三天后,他又跑来抱怨说他原先期待整个项目能在上周结束。
他听见一阵椅子的搬动声响,那是扎克和安妮探头确定他们谁是艾迪今天选择的目标。他们发现艾迪的视线落在内特身上,连忙缩回各自的小隔间。
“抱歉,”内特说,“怎么了?”
“你为什么不接电话?”
“电话没响过。”
“我打了三次。”艾迪说。
内特一时间既开心又恼火。要是事情紧急到要在周三晚上连打三个电话,周四一早艾迪就会出现在内特的小隔间里,而不是下午这会儿才出现。他打电话是为了什么小事,因为接不通而有些恼火,直到吃过午饭才想起这份恼火。
“估计我那儿没信号吧。”内特说。他集中精神处理又一捆退件,取下橡皮筋。
“我们在洛杉矶中心,你想说你收不到电话信号?”
“估计要怪我的新住处。”内特想了几秒钟说。他耸耸肩,“墙是红砖和石膏的,估计比防爆掩体厚一倍。战争要是爆发,你们可以来我这儿躲躲。”
他听见安妮的隔间传来“哧”的一声轻笑。她是办公室唯一的亮点。她是另一个和他一国的临时工,有着模特的颧骨、双眼和身体。她的头发长达腰际。安妮来这儿工作已有八个月。
艾迪使劲吐气,确定让内特知道这个笑话有多么不合时宜。“记得把新号码交给楼上。”他说。
“一有号码就去登记。”内特说。
超重的男人踱着方步回到走廊里,提也没提他为什么打电话。内特低头继续看屏幕。至少今天不会结束得急转直下。
内特从新家到办公室比较近,但肖恩的话也没说错。他节省了十五分钟车程,但每晚回家要花二十分钟找地方停车。搬家没有让工作变得容易忍受,反而加深了他的挫折感。他经常要把车停在一个半街区以外的地方。
他顺着山坡走向公寓楼,看见一个头发染成亮蓝色的年轻女人走出大门。他已经认识了几个邻居。他见过奥斯卡两次,两次都在外面的人行道上。老先生购物基本上只去街尾的两家超市。有一个体态婀娜的女人和一个姜黄色头发的男人,他们与内特年龄相仿,走路那种久经练习的同步姿态只可能出自多年伴侣。两人似乎都没注意到他。他没再见过走廊对面那个金发的农夫女儿。
他穿过大门,边爬台阶边在钥匙环上找安全门的钥匙。有什么东西反射阳光照进眼睛,他扭头望向左手边。从这个角度,他只能看见部分灌木丛和大楼底部。离他较远的大楼拐角有一块表面光滑的旧式奠基石。
内特走下台阶,踏上小草坪。他能看见一块一块铺草皮留下的接缝。爬上几级台阶,他来到了大楼的那一角。这儿长着茂密的灌木丛。他拨开几条树枝,直到文字完全露了出来。
奠基石是一整方大理石,黑色脉络清晰可见,掺着几小块反光的石片。数字和字母的镌刻深度足有半英寸。
内特不确定奠基石上应该有什么信息,但见到这块不禁有点失望。
几分钟后,他回到楼上,把拎包扔在沙发上。下班回家他通常要换一身休闲装,但他没有干净衣服了。事实上,他还从旧公寓带了半篮脏衣服来。
看来周四晚上的中心任务将是拜访大楼的洗衣房。他收拾起脏衣服,找到足够的硬币,把一瓶洗涤剂放在洗衣篮的最顶上,拖着洗衣篮爬后楼梯走向地下室。
洗衣房有八台机器。面对房门的混凝土墙边是四台洗衣机。干衣机两台摞两台放在另一面墙边。面对干衣机摆了张旧沙发,一个男人半躺半坐占据了沙发。
男人用双手遮住眼睛,姿态看起来有点烦闷,而不是为了防备什么。他双臂结实,胸膛宽阔,不是健身房练出来的那种体型,而是常年体力劳动的结果。他不比内特高多少,顶多一两英寸,但内特很清楚五英尺十英寸和六英尺之间的区别,这可不是普普通通的两英寸。
内特拖着洗衣篮走进地下室,男人放下双手,露出至少两天没刮的胡须茬儿。“你好。”他说。
“好,”内特答道,“今天很辛苦?”
“每天都很辛苦,”男人咧嘴一笑,叹道,“周末忘了洗衣服,结果没干净衬衫和袜子了,明天一早还有事情。”
“够惨的。”
“是啊。别用最左边的洗衣机。转速不够快,所以洗出来的衣服都湿乎乎的。是滴水那种湿,不是发潮。”
“多谢。”内特说。
“小事。新来的?”
“是啊。上周末刚搬进二十八号。”
“对,”男人说,“看见你的皮卡载着书桌书架和其他东西了。”
“皮卡是朋友的,不过确实是我。”
“好。”他说,指着墙壁和天花板连接的边缘,“我叫罗杰,就住那儿,七号。”
“我叫内特。你住很久了吗?”
“一年刚过。”干衣机“叮咚”一声,安静下来。罗杰疲惫地爬起来,拎着刚才靠在背后的橄榄绿色的东西走过去,那东西展开后是个高高大大的帆布背包。
内特扫了一眼他们头顶上的大楼,“喜欢这儿吗?”
“有什么可不喜欢的?”罗杰耸耸肩,把衣物塞进背包,“每周工作六十五甚至七十个小时。周末不办事就去野营。这是我睡觉和存放东西的地方。便宜是重点。”
“每周七十个小时?”
“工会分配的,兄弟,”罗杰说,“我做后台。”
“拍电影的那个后台?”
“对,七年了。”
内特咧嘴笑道:“后台到底是干什么的?”
“后台就是抡铁锤,朋友。树小旗,搭平台,保证一应安全。”
“小旗?”
罗杰微笑道:“你就这么想吧,电工负责照明,我们负责暗处。”他把最后几件T恤扔进背包,“晚安,兄弟。”
“你也是。”
罗杰噔噔地走上台阶,剩下内特独自留在洗衣房里。他把最后几件衣服放进洗衣机,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两个角子。五毛钱洗一次衣服,和房租一样,便宜得简直离奇。水咝咝地流进洗衣机。
他踱回走廊里。洗衣房的出入口正对着一扇门。这扇门有着内陷的直条嵌板,不像公寓门那样是表面平坦的。把手上方的门框加装了一副搭扣,挂着一把明晃晃的玛斯特锁。
他沿着走廊散步。没有灯罩的灯泡向各处挥洒刺眼的亮光。地面涂着和洗衣房相同的蓝漆,向上只到灯泡为止,过了灯泡就是光秃秃的混凝土。
洗衣房过去是一个比较小的房间,估计和他的工作室面积差不多,房间里全是热水锅炉。热水锅炉是一个个矮墩墩的铁皮罐,高度到他的大腿,排列得不怎么整齐,像是被随随便便塞在这儿的。大部分热水锅炉是乳白色,只有对面墙边有两个是纯白色。内特看见有几个热水锅炉上贴着“节能”标签。空气中飘着丝丝缕缕的温暖蒸汽。
他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一只体长如无名指的蟑螂爬上一个热水锅炉。这是一只亮绿色的大块头,足够当第一天他在房间里见到那只的爷爷。昆虫大得足以让你听见它的脚步声,无论如何都让人发怵。
他脑海里出现一幅画面。西格妮?韦佛扮演的里普利,站在雾气朦胧的房间里,面对无数异形虫卵。
内特从那些热水锅炉前走开。
走廊尽头是一道双开门。他扭头看看,猜测这里离大楼前侧应该不远。门的那头估计是电梯井。
和洗衣房对面的那扇门一样,这道双开门也很雅致,和楼里的其他房门有所不同。像是老式旅馆里通向舞厅或顶层套房的那种门。
门上有一道门闩,就是“虫佬”本尼锁门的那种东西。积灰的木头怎么看都像一根二乘四的建筑木条。一条铁链在门闩上绕了三四圈,又在门把手上绕了两圈。
内特走出光亮处,盯着锁住铁链两端的挂锁。挂锁很大,看上去就很结实,铁圈有他的手指那么粗。挂锁和铁链都有一层亮橙色的铁锈,有几个地方褪成暗棕色。他看见这儿那儿有几小块发亮的金属表面。要他猜的话,他会说这道锁至少二十年没开过了。
他把手指放在左侧的门扇上。门热乎乎的。比走廊里的温度要高。他轻轻一推。门闩和铁链把门锁得纹丝不动。感觉就像在推一面墙。
走廊里传来洗衣机高速旋转脱水的声音。地窖探险到此结束,他暗自心想。
6
到星期六,他搬进新家就满一周了。内特想纪念一下,他想起了屋顶的凉台。坐在外面喝啤酒似乎挺适合告别第一周和开始新一周。
他顺着楼梯爬上通向屋顶的那段台阶。台阶尽头是一扇带推杆锁的金属防火门。门口的墙上贴着使用凉台的各种条例,但似乎谁也不会把它当回事。金属门上有张字条,是用小孩玩的磁力字母冰箱贴贴在门上的,冰箱贴是个蓝色字母X。
字条上写着:希拉在此。
内特琢磨着这是什么意思,一边抓住拉杆推门,阳光立刻洒满楼梯间。他走出去,松手让门自己关上。
红砖搭建的一大块什么东西占据了屋顶前半面。内特估计它有十英尺高,对着楼梯间的侧边超过了十英尺。就仿佛大楼为另外一层建了一套公寓,但搭到一半就放弃了。紧邻楼梯口的地方是一扇饱经风霜的门。门上没有把手,却有三把锈迹斑斑的挂锁。
屋顶的后半面是个木质凉台,就是滑雪木屋和马里布海滩度假屋的那种凉台。长宽各二十五英尺,用粗短的支架抬高,离沥青纸屋顶有两英尺距离。木板褪色干裂,但还不至于危险。
三级宽幅台阶带他走上凉台。他能看见闹市区、好莱坞标记、观景台和许多地标建筑。整座城市向西面八方铺展,犹如一幅充满生机的全景画。正是这种画面时常让他记住,洛杉矶可不只是车水马龙、混凝土和涂鸦。
六把甲板躺椅散放在凉台上,朝向各自不同。里面角落里是个后院常见的大号网布帐篷屋。正中央是个方方正正的金属物。内特看了几秒钟才意识到那是个炭火炉。他虽然在电影和广告里见过不少,要接受自己也住进了这样的地方还是有点困难。他狠狠喝一口啤酒,让酒精慢慢起效。
“你就是新来的那位,对吧?”
他走过的一张躺椅上躺着个女人,就是他之前见过一眼的那个亮蓝色头发。近处仔细看,他估计她比自己年轻几岁。她戴着飞行员墨镜,除此之外什么都没穿。
内特的视线越过她,落在防火门上。“对,”他说,“上周末刚搬来。”
他用余光看见姑娘点点头。“二十八号,对吧?顶头拐弯?”
“应该是吧。”他的视线从防火门移向大得奇怪的红砖建筑物。他一扇窗户也没有找到。只看见房门和挂锁。
女人又在眼角余光里点点头,“我住二十一。对面拐角。”
“啊——”他又喝一口啤酒,聚精会神望着遥远的观景台。
“哎,老天,”她说,“只是奶子而已。你以前见过奶子,对吧?”
为了证明见过,内特望向她的双眼。他希望自己表现得比感觉上轻松许多。“现在见过两次了,”他说,“加上互联网就是三次。”
姑娘咧嘴笑道:“希拉。”
“什么意思?我看见纸条上也写着希拉。”
“是我的名字,我叫希拉。”她的吐字与“莉拉”押韵。她向内特伸出手。
“内特。”他握住她的手。她握手很有劲。
他这才看清楚,希拉并非完全赤裸,只是上身没穿衣服。不过话说回来,下半截比基尼遮住的地方也不多。她身材瘦削,双臂和两肩有三四个文身,也有可能是一个复杂的图案。他不想视线停留太久去仔细辨认。天蓝色的头发披在肩膀上。她走得比较远,连眉毛也染了。
“东西全搬进来了?”
“是啊,东西本来就不多。两天前才拆箱整理完毕。”
“目前还喜欢这儿吗?”
他扭头望向城市。“唔,景色不错。”话刚出口他就后悔不迭,连忙举起酒瓶,企图把那几个字送回去。
“太可悲了。”她叹道,从甲板躺椅脚下的衣服堆里拿起衬衫套在身上。“可以看了,”她边系纽扣边说,“可怕的东西已经藏好,不会再伤害你敏感的眼睛了。”
“抱歉,”他说,“这么认识邻居有点奇怪。”
“所以门上有个告示。”
“唔,我看见‘希拉在此’,还以为是山达基的什么东西呢。”
“喂!”
“不是存心的。”
“好吧,你说得对。楼里绝大多数人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愿意放我一个人晒晒太阳。”
他扭头看着防火门,“抱歉,你需要隐私吗?”
“我要是在乎什么隐私,内特,会在自家楼顶脱光了晒日光浴吗?这只是身体而已。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说得好。”
“说起来,要是能让你心情好一点,我正在想象你没穿衣服是什么样子。顺便给你在某几个方面加了一分。朝我这儿的左手边走两步。”
“什么?”
“向前一步,向左一英尺半。”
他走过去,他的影子落在她脸上。她微笑着把太阳镜推到额头。她的双眼也是碧蓝色的。她用脚敲敲内特的腿。“谢谢,好多了。”她仔细打量内特,“那么,内特,你是做什么的?”
“做什么?”
“讨生活。找乐子。让生命充满乐趣。”
他耸耸肩,“办公室打工。”
希拉的脸耷拉下来,“真为你感到抱歉。”
他又狠狠喝一口啤酒,“为什么?也许我很喜欢我的工作呢。”
“你喜欢吗?”
“不喜欢。”
“神经正常的人不可能喜欢在办公室打工,”她说,“从早到晚关在小隔间里,违反人性。”
“谁说我是坐隔间的?”
她咧嘴一笑,笑意吝啬而稀薄,“你要是有一间大大的办公室,就会撒谎说你喜欢你的工作了。”
他又耸耸肩,喝完啤酒。“要是我有一间大公司,说不定真会喜欢我的工作呢。”
希拉摇摇头,“你还没烂到根。”
“你怎么知道?你刚认识我。”
“看见火辣的邻居上身真空,哪怕我跟你说我没问题,你仍觉得不好意思。你要是已经烂到根了,只会盯着看个没完。”
“我倒是也想盯着看,”他说,“只是害怕以后在洗衣房遇见了彼此尴尬。”
“不用怕。我光着身子去洗衣房的,这样一次就能洗完所有的衣服。”
“真的假的?”
“当然是假的。那样就太奇怪了。”
他找了一张躺椅坐下。她把太阳镜拉回去盖住眼睛,内特把空酒瓶放在凉台上。“那么,你是做什么的?除了让新人觉得不好意思?”
“你猜。”
“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听别人瞎猜。”
他看看她的头发,又看看颈部在衬衫里伸头探脑的文身。衣领很短,布满小点,内特意识到那是一件暗门襟的旧式晚礼服衬衫。她之所以只系两粒纽扣,是因为一共只有两粒纽扣。另外几个钮眼是留给饰钮的。衬衫上满是星星点点的各种颜色。
“要我说,艺术家。”他说。
“很好。怎么看出来的?”
“衬衫上有颜料。袖子上尤其多。”
“不错嘛,亲爱的歇洛克,”她说,“大多数男人看见我的头发和奶子会猜脱衣舞娘,不过你大概属于那种比较有格调的,会说‘风情舞女’。”
“很高兴知道我能符合你的标准。那么,你是画家?”
“绘画,雕塑,得看创造力推动我往哪儿走,”她从衣服堆里捡起移动电话看时间,“总而言之,很高兴认识你。二十八号的内特,不过你要是不介意的话,我想在上班前再晒会儿太阳。”
“在赶截止期?”
“说得好,可惜不是。我要去轮班端盘子。”
“你不是艺术家吗?”
“艺术是我做的事情,”她说,“不是我的工作。”她解开一粒纽扣,挥手赶他走,“下次记得带够全班喝的啤酒。”
内特拿起酒瓶,走向防火门。防火门旁的建筑物傲然耸立,他在挂锁门前停下脚步。“嘿。”他回头喊道。
“已经露出来了,”她在头顶摇旗似的挥舞衬衫,“这次我可不会再遮上了。”
“问一声,这是什么?”
“什么?”她坐起来,赤裸的肩部一闪而过。
“这个。”内特指着红砖搭建的那块地方说。
“电梯的什么什么东西,”她说,“奥斯卡说的。”
“电梯?”
“对,马达、钢缆之类的各种东西。”
内特绕着建筑物的一角走了几步。这东西比他的公寓还大。“挺大的,对吧?”
希拉耸耸肩,又消失在椅背的另一边。“老建筑嘛,”她说,“以前什么都造得比较大,你知道的。”
7
星期二下班,内特走进前门,忽然想起搬进来已经十天(倒不是说他没有一天天数日子),他还没检查过信箱。他更换了地址,所有信件都会转到这儿来,但他一直没想起来检查信箱。他走向楼梯下的信箱,找到标有28的那个信箱。数字印在红色标签贴上,就是你旋转转盘,把字符按在硬物上,直到标签贴变成白色的那种印法。信箱里塞满了写着他姓名的垃圾信和写着别人姓名的账单。正如艾迪最喜欢在办公室说的,他把信件一股脑儿塞进循环利用篓。去循环利用篓里往生吧,内特心想。
信箱下的号码簿小山倾覆了。这里有三种版本的黄页,大多数装在保护袋里,要不是积满灰尘,保护袋原本应该是橙色或白色。据他在旧住处的记忆,号码簿更新于二〇一二年春,也就是六个月以前。每种版本的黄页都至少有两打,可见谁也没有动过。黄页背后有些铜制品,被一摞按字母顺序排列的号码簿挡住了。
内特尝试把号码簿重新垒成堆,但时间和重力已经扭曲了书脊,它们再也站不起来了。社区精神突然发作,内特决定这些鬼东西都该去循环利用。
不,他心想。去垃圾箱往生吧。更适合你们。
他把塑料提手挂在手腕上,缠在指节上绕了几圈。他费了些工夫,最后两条胳膊各拎了七本号码簿。他用脚后跟顶住门,向后推开,顺着前门廊走了下去。
走到围栏前,内特发现计划出了第一个纰漏:手臂没法抬到能开门的高度。他和门搏斗了好一会儿,最后有个穿毛背心打领带的男人从外面打开了大门。“你还好吧?”陌生人问。
“现在好了,”内特说,“你来得正是时候。”
“小事一桩。”男人说。他看着内特拎着的口袋,从左到右转了转脑袋。“很高兴终于有人动手了。”他走进来扶住大门。他的黑发梳成分头,理得纹丝不乱。内特不禁想起了乐高小人的头盔假发。“祝你开心。”男人说。
内特绕到大楼侧面放垃圾箱的地方。这里散发着尿臭味,他小心翼翼避开那些蜿蜒流向阴沟的潺潺小溪。蓝色的循环利用垃圾箱就在溪流的另一头。他放开一条胳膊上的拎袋,掀开垃圾箱的盖子,把挂满另一条胳膊的号码簿扔了进去。
内特又跑了两趟垃圾箱,但这两趟就没那么贪心了,社区精神消耗殆尽,他觉得除掉了一半号码簿的信箱区域看上去也挺不错。他把剩下的黄页向外搬了搬。重新摆放的时候,他仔细打量了一下号码簿背后的东西。
信箱挡住的是三块积灰的铭牌。最大的是一整块黄铜,近乎于正方形,一英尺见方,分为三部分。
旁边是一块较小的铭牌,尺寸和精装书差不多,记录有这幢楼的名称和修建于一八九四年,并确认它是一九六二年的四号历史文化遗址。铭牌中央的纹章标明颁发者是洛杉矶市。
最后一块在市府铭牌底下,出自加利福尼亚州,尺寸和国家级那块差不多,因为岁月而发黑。加州铭牌是矩形的,顶端呈弧形,有一只熊站在两颗星之间。上面同样有大楼的名称和修建时间,声明大楼于一九三二年成为登记在册的地标。除此之外就是空白了。
内特猜想,地标身份也许让大楼享受了历史性建筑的租金控制政策。说不定能解释为什么所有费用都这么便宜,但历史性建筑的租金大概只要四五十块一个月,哪怕在洛杉矶也是这样。他记起雷?布莱德利的什么文章,说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他在威尼斯海滩以微不足道的价钱租到了房子。
他拐回去上楼梯,险些撞上对面房间的农夫女儿。她向后一跳,内特立刻站住。“抱歉,”他说,“正在想事情。”
“没关系。”她说。她今天的打扮是紧身牛仔裤和带黄色标记的深色制服上衣,头发向后梳成两个短短的马尾辫,肩膀上挎着一个破旧的帆布购物袋。
内特抓住栏杆,她踏上第一级台阶。两人同时后退。她微笑道:“抱歉。”
“女士先请。”
“没关系,你先。”
“还是你先吧。”内特又后退一步,打手势请她先走。
她微微鞠躬,走上楼梯,嗒嗒地踏着台阶。她穿的可真是牛仔靴,内特心想。她说:“你就住在我对面,没错吧?”
“是的,”他说,“两周前刚搬进来。”
“对,你叫……内德?”
“内特。”
“内特。抱歉那天很没礼貌。我上班要迟到了,老板最近看我很不顺眼。”
“没关系,”他说,“我知道跑出门却有人挡道是什么感觉。我以前住的地方,经常有人把车横在停车场门口,害得我们谁也出不去。”
“天,太没礼貌了。”
“是啊,我知道。”
她放慢脚步,让内特和她并排爬上最后一段楼梯。“我叫曼迪,”她说,“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是。”他说。他们边走边笨拙地企图握手,然后一笑而过。来到三楼,内特又让她先走。
她扭头对内特说:“搬进来都还顺利吧?”
“没什么大问题,”他说,“还有些东西没整理。电话昨天刚通。正在考虑要不要装有线电视和该怎么上网。”
“喔,找薇科。”曼迪说。
“维克?他是租房公司的什么人吗?”
“薇科,”曼迪说,“女的。中东还是哪儿的名字的简称。她为整幢楼架设了无线网络。收五块还是十块一个月就能让你上网。有时候还帮你找便宜套餐,”曼迪笨拙地耸耸肩,“她住十五号。”
“多谢指点。”
她在自己门口站住,“还有什么你不知道的?”她抿着嘴唇思考,“电梯是坏的,不过你搬进来的时候应该就知道了。底下洗衣房最左边那台洗衣机不好用。喔,有个姑娘喜欢脱光了在屋顶天台晒太阳。”
“唔,”他说,“基本上都发现了。”
“哦,抱歉,”曼迪压低声音,一边开门一边密谋似的耳语道,“真不知道她是出了什么问题。要是不把头发弄成那样,她还挺漂亮的呢。”
内特琢磨着需不需要回嘴,曼迪打开房门。内特朝房间里瞥了一眼,看见自制的窗帘和乱七八糟的许多家具。“咦,”他说,“你这套公寓是不是比我的大?”
曼迪回头看了看,望向内特背后的房门。“不知道,我没见过你那儿是什么样。以前的房客有点怪。总把S、E、X挂在嘴边,明白我什么意思吧?”
“如果S、E、X是性的意思,那么我想我明白的。”
曼迪脸红道:“不好意思,这个习惯有点傻,我知道。”
“没关系,”他朝曼迪的公寓点点头,“我敢发誓,你那套绝对比我这套大。也许你厨房窗户的光照比较充足。”他竖起大拇指向右点了点。
曼迪摇摇头。“我的厨房在那儿,”她说,“卫生间后面。”她指着左手边的最远角。
“你的卫生间比厨房更接近大门?”
“你的难道不是?”
“不是。我的厨房就在这儿。”他打开门,指着厨房说。
她小心翼翼地探头进他的公寓,左右扫视一遍。“哇,”她说,“你有个真正的厨房,厨台什么的全都有啊。”
“你没有?”
马尾辫又在半空中左右摇晃。“我的是个小厨角,就是汽车旅馆里的那种厨房,”她耸耸肩,快走几步回到自己门口,“总而言之,再说一遍,很高兴认识你,内特。”
“我也是,”他说,“多谢指点。”
她走进特大号的公寓,面带温顺的笑容,随手关上房门。
8
内特想趁上班时查一查历史地标的情况,但新送来的一箱退信和艾迪的又一番训话熄灭了他的热忱。第二天早晨收到的交通罚单(他忘了街道清扫的时间表)更是让它彻底湮灭。直到下一个星期五,会计部的卡拉问他新住处怎么样,他才记起那三块铭牌。这时他羞愧地意识到自己居然忘了大楼叫什么。他撕了一张即时贴粘在钱包上,一是为了提醒自己,二是方便记录。
可是,等他回到家里,心思却又转到了别的地方。他发现周末最难停车,尤其是交通高峰时段。一辆特大型卡车堵住了公寓楼门前的大部分停车位。一个家伙坐在一辆绿色金牛里,占据了两条车道之间的两个停车位,无论内特如何企图挤进任何一头他都置之不理。内特绕着附近街区兜圈,总算在隔壁一条马路找到车位,勉强把大众车塞了进去。
他走回去,端详着堵住公寓楼的卡车。这是全城随处可见的那种普通白色卡车,通常和电影工业有着各种关系。走近围栏,内特记起今天是四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五。
洛克管理公司的托妮站在台阶顶上。她穿着又一条短得过分的裙子,胳膊底下还是夹着iPad,另一只手拿着电话举在耳边。托妮看见内特,隔着前草坪绽放迷死人的笑容。
内特刚走到铁门口,看见一条弹力绳拉着门,两个强壮的男人抬着一张沙发走下卡车。他们晃晃悠悠地走向地面,脚下的吊开门吱嘎直响。
他跟着两个男人走上台阶。看他们的动作,你会觉得那张沙发是个空纸箱。托妮示意他在门口停下,他看着两个男人爬上曲折的楼梯,边走边调整沙发的角度,连一步也没有停下。
“我得挂了,”她对电话说,“这儿还有个客户。”她合上电话,对他粲然一笑,“还喜欢这地方吗?”
“没的比,”他说,“尤其喜欢凉台。”
“我知道,”她的笑容愈加灿烂,“确实很厉害。真希望我的公寓也有这么好。”
“不如你也来这儿住下。”
笑容简直能晃瞎眼睛,他知道这个笑话没那么好笑。“说起来,”托妮说,“你有个新邻居了。有人刚租了你隔壁的公寓。”
“有人?”
“呃,我不能透露客户的个人信息,”她说,“不过你上楼也许就会遇见他。”
即时贴在脑海里一闪。“忽然想到,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一下,”内特说,他朝大堂点点头,“我看见了信箱底下的那三块铭牌。这地方究竟有什么特殊的?”
“这是个历史地标,”她说,“房主之所以能让租金这么便宜,有一部分原因就是被免除了一些特定的变更和必需要求,另外还从政府得到了一小笔补贴。”
“是啊,”他说,“不过我想知道的是这儿为什么是地标。”
笑容暗淡下来,“什么意思?”
“这儿有什么理由是地标?建筑本身有特殊之处,还是这儿发生过什么事情?”
她盯着内特看了几秒钟,“这儿很古老,你没看见奠基石吗?建于一八九四年。”她回头朝地基打个手势。
内特随着她的手势去看那一方大理石。“就这么简单?因为很古老?”
托妮看看iPad,用手指摸着屏幕上的图案。“实话实说,塔克先生,我也不清楚为什么。事情好像比我的年代要早一点,对吧?”她和内特对视,笑容恢复全马力输出,“奥斯卡也许知道。你问过他吗?”
“没有,”他承认道,“好几天没看见他了。”
“你要是需要,我可以帮你查一查,”她说,“我去办公室问问,下次来的时候带给你。”她打开手机看时间,“不好意思,我得走了。半小时后要在另一个地方接待客户。”
内特对她挥手告别,她跑下台阶冲向街道,边跑边点iPad。她穿过大门,走向贝弗利大街,身影渐渐消失。
他走向楼梯,和下楼的搬家工人擦肩而过。两个人怎么看都不像刚抬着沙发爬了三段楼梯的样子——四段,算上从马路到前门那段的话。他们对他哼了一声算是打招呼,然后走向他们的卡车。
走廊里有一些纸箱。内特边走边心想要怎么自我介绍和如何扮演好邻居的角色。走到一半,某样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更确切地说,是缺少了某样东西。
二十三号的房门依然没有把手。锁板上只剩一个空荡荡的插孔。也许是搬家时特地取掉的?
内特把手指伸进插孔,摸到突起的法兰停下。感觉这个窟窿可不小。感觉其实不是一个窟窿。
他在二十三号门口蹲下,望进插孔——是假的。法兰再过去就是光滑的木板了。锁板只是固定在门扇上而已。
“天,”一个声音说,“希望不是被我的人撞掉的。”
说话的男人年纪挺大,近六十岁,但体型很好。他站在二十六号门口,抱着一个箱子。白发剪成板寸。内特觉得军队教官退休后就是这个样子,也许他们会去当虐待狂健身教练。
“不是,”他说,“几周前就不见了。”
男人走了过来。他比内特高足足三英寸,马球衫里的上半身是个完美的V字形。“那你怎么进去?”
“我不住这儿,”他说,“我觉得这儿没人住。估计在维修还是怎么的,工人卸掉了门把手。”
男人看看空插孔,视线上移,打量内特的面孔。内特觉得对方无疑正在评估他。虐待狂健身教练的类比再次跳进脑海。
“蒂姆?法尔,”男人说,“今天刚搬进来。”他用胳膊夹住纸箱,伸出手,险些碾碎内特的手指。
“内特?塔克,”他答道,“我住你隔壁。二十八号。”
蒂姆点点头,“你这个邻居安静吗?”
“应该吧。”
年长的男人微微一笑,露出满嘴雪白的小牙齿。“你要是不安静,我会让你知道的。这幢楼怎么样?”
内特耸耸肩,“我很喜欢。我搬进来也才一个月,但我觉得这是我住过的最好的地方。”
蒂姆又猛地一点头,“比我理想中稍微小了点儿,但应该还好。要是有张平面图就好了。”
“你没看过房?”
蒂姆摇头道:“没亲眼见过。我之前住在弗吉尼亚。”
“为什么来洛杉矶?”
“一个人来加州还能为什么?”蒂姆微笑道,“尝试寻找自我呗。”
内特也微笑道:“我是为了一个姑娘。”
“结果如何?”
他耸耸肩,“结果我花了六年尝试寻找自我。”
蒂姆咯咯一笑,改用双手抱住纸箱。“对了,”他说,“托妮说的凉台到底怎么样?”
“相当不赖。景色极好。”
“加州该做的事情要做就做全套,对吧?我打算等会拎着啤酒上去看日落。”
“对了,”内特说,“提醒一声,要是你在屋顶门上看见一张字条,意思是我们的一个邻居在脱光了晒日光浴。这么晚了她多半不在,不过还是先告诉一声。”
“说来伤心,我已经到了看见裸女不但不太兴奋,还会觉得自己是个龌龊老头的年纪。”
“唔,呃,你还没见到她呢。”内特说。
蒂姆咧嘴坏笑,用脚推开房门。里面是个小房间,被箱子塞满了一半。就内特所见,房间还不到十英尺见方。
“咦,”他说,“你那套公寓是怎么回事?”
蒂姆点点头,“我知道。就像我刚才说的,要是先看平面图就好了。”
“有隔开的房间吗?”
“有。空间利用得不太好,但我相信我能解决。”他把纸箱放在另一个纸箱上,望向内特,“你那套不是这样?”
“不是,”内特摇头道,“我的是个工作室。全开放,但厨房和卧室是分开的。”
“奇怪,”蒂姆说,“要那样倒是不错。”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搬家工人回来了,这次抬的是衣柜。
“很高兴认识你,内特,”蒂姆说,“回头聊。”
“好,我也是。”
内特退向自己的房门,让工人走向二十六号,来到住处门口,不进去似乎有点犯傻。
落日光辉穿过厨房的百叶窗,他转动百叶窗隔断阳光。就在这时,有什么东西跑过厨台,爬上了墙壁。第二只蟑螂出现在水槽里,绕着排水口转了两圈,最后爬上他的晾碗架。
他从架子上拿起玻璃杯,按下去扣住一只蟑螂,另一只爬到微波炉底下消失了。被抓住的这只很小,还不到半英寸长,翡翠绿的甲壳上有着美丽的花纹。它不知怎的受了伤,缺少一条腿。
“那么,蟑螂先生,”内特说,“现在只剩你、我和这个玻璃杯了。”他考虑要不要把蟑螂丢进水槽淹死。他必须去买几个灭虫笼,以免情况失控。
蟑螂的触角扫过玻璃杯的内侧。它飞快后退,猛地前冲,撞在玻璃上,发出微弱但实打实的“叮当”一声。内特看了几秒钟,渐渐皱起眉头。他等待蟑螂慢下来,好让他看个仔细。
蟑螂不是少了一条腿,而是多了一条腿。右边四条,左边三条。他看着多一条肢体的蟑螂在杯子里乱撞。
变异蟑螂终于承认自己被困住了,停下等待不可避免的结局。他看了几秒钟蟑螂坐在那儿,对命运投降。“是啊,我知道,”他叹道,“别无选择可真是糟糕。”
内特抬起玻璃杯,放它一条生路。蟑螂朝他挥挥两条细长的绿色触手,跟着伙伴爬到了微波炉底下。
9
搬家后的第四个星期六,内特对自己说已经整理好了。无论从什么方面说,这儿都已经是他的公寓了。他的家。他用沙发和一个书架分隔空间。书桌靠在门口的墙边。其他东西放在房间的另一头,不过所谓其他东西,也就是另一个书架和放在两扇窗户之间的电视柜。
既然已经整理完毕,内特不可避免地得出结论:他无事可做。他从冰箱里取出倒数第二瓶啤酒,心想这两天要去一趟杂货店,然后决定出发去探索这幢大楼。他没有什么好计划,觉得从屋顶晒着太阳喝啤酒开始就不错。他沿着走廊到楼梯口,拐进楼梯间。
他在楼梯的最底下就看见门上用蓝色X磁贴粘着字条。他有一瞬间考虑要不要回去再拿一瓶啤酒。一方面,能再次看见蓝发邻居(还有除了蓝发外的一切)固然诱人;但另一方面,与裸体火辣女邻居喝啤酒消磨时间的这个念头被她无所谓的态度扫去了许多乐趣。他听说电影拍摄现场的裸体就是这么一回事——过于机械和不自然,因此毫无性感可言。
内特回到公寓,打开笔记本电脑。他还没有连上网。他在办公室检查邮箱和浏览日常网站。以前住处有肖恩的工作网络,他设置成所有人共享。内特还没找到时间考虑新家怎么上网。他可以花钱把移动电话用作热点,但每个月大概要三十块。就目前而言,希望附近有谁开放了他能使用的无线网络。
这里充满了无线信号。几个2Wires,一个Linksys,还有几个他读不懂的字符串。最顶上一个信号最强,五格,有WEP密码保护,名叫:houseofmystery(神秘之屋)。
他记起曼迪说二楼有个女人为整幢楼架设了无线网络,但那是两周前的事情,他已经忘了房门号码和住户的名字。
内特决定去楼下走廊转转,希望看到某个号码能觉得眼熟。
二楼休息室空无一人。自从三周前托妮领他参观到今天,他还没来过这儿,而且也没听见过楼下传来响动。这地方真有人使用吗?他心想。抱着小DVD播放器下来用大屏幕看电影的念头闪过心头。他可以订个比萨,或者叫墨西哥外卖。相比之下,这不是度过周六夜晚的最差劲的选择。
休息室再过去是防火门,用磁性门吸拉开。防火门的另一头是十五和十六号公寓。他看着十五号的房门,觉得有点耳熟。他几乎很确定这就是曼迪提到的号码。
他盯着门看了几秒钟,深深吸气,向左右两边转转脖子。以防万一,他编排了一套敲开陌生人房门的说辞,希望这儿的住户不会被他打扰得怒不可遏。
他忽然停下,向左望去。
走廊斜对面是十四号公寓。记得第一次旋风般参观卡瓦奇大楼时他曾惊鸿一瞥。当时好像见到门上有两个挂锁。这会儿有时间仔细查看,他终于看了个清楚。
左侧门框上固定了四个搭扣,门把手上下各两个,都是厚实宽大的金属板,内特敢打赌每个都有一两磅重。
挂锁和搭扣一样结实,是遍布铆钉的沉重型号。两个挂锁的正面有锁眼,就是电影里海盗宝箱的那种锁。他不认得上面镌刻的品牌名称,但看上去用铁锤砸几下也绝对不会松脱。
它们都很古老。搭扣刷过两三遍油漆,油漆也滴在了挂锁上。他在门把手上方的挂锁上辨认出至少四种色调和颜色。这是四者之中看上去最新的一个。
连门把手都很有历史。一层一层乳胶漆底下是个多面型球状把手,状如一颗巨大的宝石。他在老建筑里见过类似的门把手。内特顺着走廊左右看看,然后用指甲去抠门把手。油漆皱起,成片被撕掉。他用两根手指夹住一条,撕下长长一段。这一条越拉越宽,边缘翘起,完全松脱。
门把手是透明的玻璃。他看着手里那一条乳胶漆,想从边缘处看出究竟有几层。门把手至少刷过三次漆,很可能还不止。
他的视线从把手转向门扇。和许多古老的建筑物一样,多年来一次次匆忙刷上的油漆覆盖了五金部件。连门和门框之间的缝隙里都有油漆。
内特从钱包里取出无所谓折不折断的一张塑料卡,是他很少去的一家食品连锁店的打折卡。他在最上面的搭扣之间选了个地方,尝试用卡片捅穿门框和门扇之间的油漆涂层。涂层很厚实。这条缝隙见证了多年的粗枝大叶。好几年,甚至几十年没人开过这扇门了。也许从他出生到现在就没开过。
他想到电梯按钮也盖着厚厚的油漆,那也是几十年多次粉刷的结果。托妮说电梯最近故障停用,但等他搬进去估计就修好了。
他抬头看着天花板,想着另一扇神秘的门。二十三号公寓,不存在的门把手。无线网络的最后一缕念头从脑海中消失,他大步走过走廊,爬上楼梯。
内特站在二十三号的门口,再次掏出食品店的折扣卡。他把卡片插进门和门框的缝隙,位置就在锁板上方一点点。卡片到门扇边缘开始弯曲,插进去一半宽度,碰上什么硬东西。他前后扳了几下,脑海中勾勒出内边缘的样子,顺着锁板把卡片拉了下来。
卡片毫不费力地一拉到底。没有高低起伏,也没有碰到东西。没有因为碰到插销而突然停下。他又上下划了几次。什么都没有。没有门锁,也没有插销。
内特没什么木工知识,但他知道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更加困难。他选择靠近最顶上转角的地方,使劲把卡片插向门的另一边。卡片进去了一英寸半,再次停下。
他把卡片向下拉,尽量感觉有没有碰到任何障碍。塑料卡片贴着内侧边缘,他相信只要存在任何边缘和缝隙,无论多么微小,他都能感觉到——实际上却没有。卡片一路划到地面。他换个方向,拿着卡片重新拉回最顶上。他心想,部件有可能是凹陷的,嵌在木板里,但我总应该能够感觉到才对。
卡片毫不费力地回到最顶上。
二十三号公寓的门没有合叶。
他把卡片压直,看着手里的卡片。卡片上没有能追溯到他身上的信息。就算被人发现,也不可能找到他头上来。
他把卡片放在二十三号门口的地板上。没有门槛,地板和门扇最底下只有一条狭缝。他用手指按住卡片,从底下推了进去。
卡片进去了一英寸,“咔哒”一声碰到什么硬东西。
“你在干什么?”
内特跳了起来,脚下一绊,一屁股坐在地上,“砰”的一声响亮地回荡在走廊里。他扭头看逮住自己的是谁。
说话的是个阿拉伯或者印度女人,戴着猫头鹰似的眼镜,有个鹰勾鼻。她身穿宽松的牛津裙,但内特看得出她很苗条。她的黑发剪得很短,细瘦的身材让她显得像个少年。她是从后楼梯上来的,站在内特和他的公寓门之间。
“我只是……”他搜肠刮肚寻找好答案,“在研究东西。”
她抱起双臂,她手里拿着电话,“研究什么?”
内特看看那扇门,望向那女人,“我觉得这扇门不是真的。”他脱口而出,话刚出口,他就觉得自己听上去肯定很疯狂。不知道她会不会打电话叫奥斯卡,甚至报警。
但她只是点点头,“你说得对,确实不是真的。”
他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你怎么知道?”
“你刚才在楼下吗?”她问,“是你刮掉了十四号门把手的油漆?”
一切抵抗情绪烟消云散。“对,”他承认道,“是我。”他深吸一口气,“我在楼下找负责无线网络的人,看见那扇门挂着锁,就……就好奇了。”
她盯着内特。一个人能在眼神中倾注那么多指责,内特不禁大为惊讶。过了几秒钟,她说:“你是新来的。几周前搬进二十八号那位。”
“对,内特?塔克。”
她点点头,“曼迪说你也许会来找我。我是薇科。”
正是他想不起来的那个名字。
“你必须当心,”她说,“奥斯卡能容忍很多事情,但要是有谁乱搞这幢楼,他就会非常生气,”薇科说,“记住这一点,你的日子会好过很多。”
“你刚才说这扇门不是真的。”他又瞥了一眼二十三号。
“对,不是真的,”她说,“我说,你就别犯傻了,行吗?刮掉把手上的油漆实在太二了,到头来挨骂的多半是我。”
“这是怎么一回事?”
薇科一撇嘴角,轻蔑地说,“我今晚会帮你设置好。”她“啪”的一声打开电话,手指在小键盘上舞动,“明天中午来一趟我那儿,我给你密码。”
“但这个——”
“别迟到。”电话“啪”的一声合上。她转过身,下楼消失了,剩下内特一个人坐在地上。
10
内特刚从地上站起来,就看见蒂姆抱着两袋杂货爬上前楼梯。“嘿,邻居,”蒂姆说,“怎么了?”
“呃,你知道的,”内特说,“就那样呗。”
蒂姆掏出钥匙,经过时朝二十三号挥挥手,“神秘消失的门把手还让你睡不着觉?”
“算是吧,”内特从门口走开,“新来的跟新来的说一句,咱们有不少怪邻居。”
“除了蓝发裸体狂和坐在走廊地上的小伙子?”
“唔,好吧,有道理。”
蒂姆举了举购物袋,“喝瓶啤酒?我刚去店里补了些给养。”
“说起来,”内特答道,“我确实需要喝一瓶。”
“屋顶似乎可以上了,”蒂姆回身点点头,“过几分钟我带半打上去找你。”
内特走向屋顶。没错,字条和X磁贴都没了。希拉不知怎的无声无息地溜掉了,凉台此刻空无一人。他既失望,又松了一口气。
他在凉台上将两把椅子拖到一起,转动方向朝着西面,蒂姆带着他说过的六瓶啤酒出现。“希望你不介意喝淡啤,”他说,“我一直比较注意体重。我这个年纪肥起来快得很。”
“完全没问题。”内特根本想象不出蒂姆怎么可能肥起来,更别说快得很了。内特这辈子都没拥有过他那么好的体型。
两人碰碰酒瓶,坐进甲板躺椅。太阳穿过网布帐篷屋投下长长的影子。“知道吗?”蒂姆说,“我都不知道上次坐下喝着啤酒看落日是什么时候了。”
“这辈子总看过吧?”
年长的男人耸耸肩,“肯定。我是说,上高中的时候每个人都这么做过,对吧?”
“但你不记得了?”
蒂姆又耸耸肩,“一直很忙。”
太阳在世纪城附近的什么地方落入地平线。帐篷屋的网布把红色圆球切成十几个小块,每一个都在绽放光亮。
“所以,”内特说,“打算开始寻找自我?”
蒂姆眨了两次眼,咧嘴一笑,“对,我这辈子都在做差不多的事情,现在打算活出点新滋味。”
“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书。我在弗吉尼亚运营一家小型出版公司。”
内特点点头,“酷,有我读过的书吗?”
蒂姆微笑道:“读过也不可能记得。都是技术性的东西。课本、操作手册,诸如此类。”他喝了一大口啤酒。
“靠这个挣了很多钱?”
“天,当然没有,”蒂姆说,“之所以有我一口饭吃,是因为大公司和几个政府部门雇我替他们印刷资料。能过日子,但肯定发不了大财。”
太阳挤进两幢大楼之间的缝隙。地平线红光闪耀。内特觉得他像在看炸弹爆炸的慢镜头。
他喝一小口啤酒,“那你为什么退出?”
蒂姆摇摇头,“我这么活了三十二年。有一天突然心想,我这辈子都做了什么,你在做的事情是自己希望做的吗?时间都去了哪儿,等等等等。三个星期以后,有人要买我的公司,开价比我心里的数字高一倍,于是我点头说行啊。”
“就这样?”
“就这样。”
几秒钟过去。“想念那种日子吗?”内特问。
蒂姆又摇摇头,“不太想念。每天上午怀疑自己为什么不在办公室的阶段还没过完呢。”他喝完一瓶啤酒,把空瓶放回盒子里,“你呢,内特?是什么让你在这个美好的夜晚走上凉台?”
内特傻笑两声,喝完他那瓶啤酒。“没什么。”
年长的男人拎起啤酒,两人各取一瓶,“没什么?”
内特边想边拧掉瓶盖,“一个人上高中念大学心想一辈子都会是这样的,但毕业以后的生活却完全是另一码事,等最后安顿下来,他终于看清楚了自己这辈子究竟会怎么过,明白我的意思吧?”
蒂姆点点头,“明白。”
“唉,但我一直没看清楚我到底想做什么,”内特说,“眼看着朋友和同事一个个弄清楚,在这十年里纷纷成家立业买车买房。”
“但你没有?”
“没有。大学毕业后我换了四份工作。原以为只是二十来岁定不下心而已,等到了三十岁警钟敲响,一切都会变得清清楚楚,”他摇摇头,“我二〇一〇年就三十了,但还是不清楚这辈子要干什么。”
太阳随着这句话沉下地平线,橙色和红色的光束一条条地照亮天空。
“我可不会担心,”年长的男人说,“很多人活到老年才搞清楚他们都在干什么。我就是例子。”他举起酒瓶,两人又碰碰瓶子。
两人各喝一口酒。“你这番话反过来说呢,”蒂姆继续道,“是有成千上万的人下定决心要做什么事情,实际上却根本不擅长。他们投注全部精力去成为医生、信贷员等等,其实更适合走其他的什么职业路线。更不用说有些人最后被某个不喜欢的职业困住,但无法承担放弃这个职业的代价。我认识很多人,要是看清楚他们在做的事情并不是应该做的事情,他们早就变成百万富翁了。”
“例如你?”
蒂姆摇摇头,“不,我做的是我应该做的事情,而且做了很多年。现在该做点别的事情了。”蒂姆耸耸肩,喝了一大口啤酒。他扭头对内特说,“有一天等你遇到应该做的事情,咔嗒一声,所有东西就都对上了。在此之前,唉,一切都是个巨大的谜团。说起来……那是什么?”
内特扭头,循着蒂姆的视线,望向楼梯间门口的那一方红砖建筑物。“电梯的一部分,”他说,“存放线缆、马达和各种东西。”
“机房?”
“大概吧。”
“你确定?”
内特耸耸肩,“希拉说的,她说奥斯卡是这么说的。”
蒂姆皱起眉头,“对这个尺寸的楼房来说太大了。”
“是啊,我也这么想。她说是因为这幢楼太古老了,以前所有东西都造得比较大。没有小型化的概念。”
蒂姆又摇摇头。“不对,”他说,“我见过很多有电梯的老建筑,机房都没有这么大。”他顿了顿,“嗯,总之这个尺寸的楼房不会有。”
“什么意思?”
他耸耸肩,“上次我看见这么大的机房,还是参观帝国大厦的时候。”
11
星期天内特睡了个懒觉——大懒觉。
他醒过来,在被单底下舒展身体。搬家抖松了蒲团上的床垫,过去这几周是他从小到大睡得最舒服的日子。不说别的,就为了这个搬家也值了。
今天很暖和,简直称得上炎热。他猜想这也是他睡得这么好的原因之一。
他又伸个懒腰,看看时钟。十二点二十分。今天他反正没什么大事。要是能在附近找到一家塔吉特或者沃尔玛就好了。他要给厨房买一盏新灯,或者——
明天中午来一趟我那儿,我给你密码。
“啊,该死。”他嘟囔道。
他闻闻腋窝,确定不洗澡也还过得去。他从书架上抓了件T恤,穿上昨天的牛仔裤。他走进卫生间,把高露洁抹在牙齿上,在嘴里胡乱刷了一会儿。不算太好,但除了迟到半小时之外,这次应该能留个比较好的印象。
他敲到第三下,薇科拉开门。尽管很热,但她穿着长袖正装衬衫,里面还有一件黑色T恤。她一言不发。
“啊,抱歉。”他说,“闹钟没响。”
她透过眼镜瞪了他几秒钟,然后推开门,自己走了回去。内特等薇科请他进去,但迟迟没有等到,于是跟了进去。
她的公寓和他那儿一样,也是工作室风格。厨房没有分隔墙,但基本格局看上去是一样的。他甚至看见厨台上也有蓝色和白色的方格瓷砖。窗户底下有一张蒙着毛毯的单人床,相当凌乱。房间里很凉,内特明白了她为何穿成那样。
薇科公寓的右边墙边是一张折叠桌,室外酒席承办人和旧货甩卖爱好者使用的那种折叠桌。桌上摆满电脑器件——也可能只是一台大电脑。所有东西似乎都用各种线缆连在一起。
椅子前方是三块平板显示屏,其中一块挂在长吊臂上。仿佛水下灯光表演的蓝色和银色的屏幕保护图案在屏幕上前后滚动。键盘看上去很陌生,他隔了半秒钟才意识到那是个德佛札克键盘,比标准键盘的编排更高效和快速。桌上的塔式机箱旁摞着几台看似是黑色电话号码簿的东西,内特认出它们是旧式PS游戏机,随即在机身上看见了商标名。机箱旁摆着一组外接式硬盘驱动器。
她看见内特在打量这些东西,“有问题?”
“没,”他说,“就觉得很厉害。”
“没什么了不起的,”她说,“都是捡来的和二手买的。”
“看着都很新。”
“我买得比较值。人们会扔掉很多寿命未尽的东西。我要是买得起真正的电脑,大概只会有四分之一这么大吧。”
“肯定非常耗电。”
她呵呵一笑,“唔,在这儿算不上什么问题,对吧?”
“应该吧。”
她坐进椅子,点击鼠标。翻滚的屏保图案消失,屏幕上充满了视窗。“密码暂时是你的姓反过来拼。看见你的邮箱我就知道你叫什么了。你要是不喜欢,我可以帮你换掉。”
“我能以后自己换吗?”
薇科耸耸肩,“全都是通过我设置的,我知道所有人的密码。我要是有兴趣,就能挖出来你使用的每一个邮箱地址和你下载什么样的A片,但我不感兴趣。”
“懂了。”
“那你要不要换密码?”
“能在最前面加上144吗?”
她点点头,“12的平方?不坏,容易记,放在最前面而不是最后面能稍微增加点安全性。”手指在键盘上舞动。舞姿奇异,内特意识到他还没见过别人使用德佛札克键盘。
“搞定,”她说,“一个月十块钱。不是非得每个月一号就拿到钱,但最好能在第一周给我。”
他掏出钱包,抽出孤零零的一张二十块。“有零钱吧?”
“没有,”她说,“这样吧,二十块给我,就当你交了前三个月的钱。”
划算倒是划算,但他还是心算了一会儿,看自己付不付得起。“呃,那好。”他说。
内特把钞票递过去,她抢过钞票,塞进衬衫口袋。“你可以走了,”她说,“回到房间里应该就能上网了。信号穿墙有时候不太稳定。要是碰到问题,你可以打开门,或者抱着笔记本进走廊。走廊里的信号一般比较强。”
内特点点头,“谢谢。”
“小事情。”
“那么,”他说,“薇科是什么的缩写?”
“问这个干什么?”
内特耸耸肩,“只是想讲点礼貌,搞好邻里关系。”
“玛拉维卡?维什瓦纳特。别尝试念,我听了只会生气。”
“好吧,”他朝电脑点点头,“说正经的,你用电脑到底做什么?”
屏保重新亮起。“我在家做很多工作。我一半时间去办公室,他们允许我在家工作。”
“什么工作?”
薇科眯起眼睛,“数据录入而已,没什么了不起的。”
他忍俊不禁。
“怎么了?”
“我就是做数据录入的,”内特说,“毫无意义的工作,而且不需要这样一台电脑。”
“我说过了,这台电脑没你想象中那么了不起,”她向后一靠,“你可以走了。”
他耸耸肩,摇头道,“感激不尽。”他转身离开,看见了他一直背对着的东西。
门口墙上有五个温度计。一个是老式的玻璃杆水银温度计。一个是刻度转盘式。一个是巴洛克风格的黄铜物件,指针绕着标度表盘转动。最大一个是四方形的白色塑料质地,有数字输出。最小一个也是数字式,尺寸如移动电话。他挨个看过去,确定读数都是同一个温度。
69[1]。
“说啊。”她说。
他扭头看她,“说什么?”
薇科朝墙壁点点头。她又抱起了双臂,“愚蠢的色情笑话,早说早完。”
“我只是想——”
“快说。要是能想出什么有创意的,我就给你加分。”
“说真的。我没想——”
“你属于那种会把数字六十九重复五遍的男人。别说你没往那方面想。你快说,说完就走。”
他把双手插进牛仔裤口袋,笨拙地耸耸肩,“你……真的很喜欢六十九,是不是?”
“不,”她说,“很怪异,怎么看都不对劲。说真的,并不是我的选择。”
“什么意思?”
她在椅子里转动身子,朝整个房间挥挥手,“这儿永远是六十九度。我可以把暖炉开到最高,大夏天放热风,这儿是六十九度。我可以在一月打开所有窗户,冷气开到最大,这儿还是六十九度。”
内特看着满墙的温度计,“为什么?”
“不知道,反正就这样。”
内特朝房门又走了一步,停下扭头看她,“昨天,”内特说,“你说二十三号那扇门不是真的。”
薇科摘下眼镜,用衬衫一角擦拭,“确实不是。”
“你怎么知道?”
“我在这儿住了两年,见过许多怪事。”
“但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她望向内特,露出笑容。一个坏兮兮的诡秘笑容。
“那么,十四号又是怎么回事?”他问,“那么多挂锁?”
“不知道,”她说,“实话实说,不知道。从我进来一直是这样。我看着那扇门刷了两次油漆,但据我所知,一次也没有打开过。”
他隔着厚实的镜片凝视她的眼睛,“你试过打开它,对不对?”
她一撇嘴角,“奥斯卡暴跳如雷。我险些被赶出去。有一次我甚至跑到街面上,企图用手机镜头放大偷看那套公寓的窗户。窗户涂成黑色。”
“什么?”
“对,结结实实的黑色,每一英寸都是黑色。”
内特的视线穿过墙壁,望向那套神秘的公寓。他从温度计转向薇科的厨房,清清喉咙。“我装在厨房灯具上的灯泡放出黑光。”他说。
薇科挑起眉毛,“什么意思?”
“就是说,不管我把什么灯泡装上灯具,放出的都是黑光。”
“你确定不是万圣节卖的那种灯泡?”
他点点头,“我已经换了四次。两次是我从以前住处带来的灯泡,两次是我在万斯超市买的。不管我怎么换,放出的都是黑光。我估计是电压问题,或者是电流什么的。”
薇科摇头道,“事情不是这样的。黑光灯是一种特殊的灯泡。”
“你确定?”
“对。”
他耸耸肩,“但我能想到的只有这个。”
她用手指敲着椅子扶手说,“五号公寓住不长久,房客的租期一到就搬走,有几个连租期没到就跑了。”
内特点点头,“我搬进来那天正好有人搬走。叫克雷格?”
“卡尔。王八蛋欠我两个月的网费。走廊对面的房间从不出租,十六号。”
“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我进去过几次。有一两次粉刷时夜间开门换气,但从不对外展示。”
“为什么不?”
“我问过比我早的房客,四号的奈特夫人。她在这儿住了二十五年。她搬进来后不久,有个女人在十六号自杀。一个想当演员的女人。在衣柜里上挂的。”
“上吊。”内特说。
“别当机灵鬼。”
“有个女人自杀,所以就再也不出租?说不过去。”
“是啊。”薇科说。她看着内特。他记得大学里腰上还没肥肉的时候经常被这么看。对方在打量他。她花了几秒钟端详他的脸,终于下定决心。
“想开开眼界吗?”
他勉强笑笑,“呃,难说,我见过很多非常奇怪的文身,不过你请便。”
她的笑容消失了,“我是认真的。我可以让你看看这地方的另一桩怪事,但估计会害得你睡不着觉。”
两人对视片刻。
“好吧,”他说,“我要看。”
12
薇科领着他走向后楼梯,两人爬下混凝土台阶,穿过防火门走进大楼后的小停车场。她挥动手臂,“你看见了什么?”
内特扫视一圈,“你要我看什么?”
“最好让你自己看出来。”
内特端详着楼后的停车场。铁丝围栏隔开了这幢楼和马路对面的另一幢楼。停车场的两个角生着两棵小树,树干顶破了混凝土地面的裂隙。地上有几道褪色的轮廓线,勾勒出红、蓝、黑色喷漆画的什么东西。
他望向大楼背面,这一面没有混凝土装饰物和装饰性的廊柱。一块煤渣砖顶着门,墙上是另一段防火扶梯,最底下一级离门口有几英尺。他顺着扶梯望向他的厨房和曼迪的工作室。“我还是不太明白你要我看什么。”
薇科脱掉牛津衬衫扎在腰上,露出黑色T恤。“那好,”她说,“咱们到前面去。”
两人穿过大楼走回去,经过空置至今的五号房间和永远不管用的电梯。她领着内特走下前门廊,站在第一级台阶上,“现在你看见了什么?”
“我还是不明白重点在哪儿。”
“你仔细看,”她说,“等你看见了,你会痛揍自己,骂自己为什么一直没注意到。”
他耸耸肩,再次望向大楼。正面和背面同样是斑驳的红砖墙壁,只是正面有两块混凝土,前门左右有廊柱装饰。“消防梯的曲折方向不同,”他说,“是这样吗?”
“不,继续看。”
石头门楣上用黑体雕着“卡瓦奇”三个字,除此之外,内特什么也没看到。他眯起眼睛望向奥斯卡的窗口以上、希拉的窗口以下的那一方混凝土,上面没有字母或数字,只有一幅盾徽。他走向台阶,望向奠基石上的花体字母——他仍旧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他数着窗户,用双手确定窗户是对齐的。他望向屋顶边缘,寻找滴水怪兽或天使雕像或其他也许被他漏掉的东西。又过了几分钟,他耸耸肩,“完全看不出。”
“走。”
“去哪儿?”
“过街。”她说,打开大门。
“为什么?”
“我说过了,最好让你自己看出来。”
“对,”他嘟囔道,“谁也无法向你形容母体是什么。”
她“扑哧”一笑,“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两人穿过肯莫尔大道,她领着内特走上另一幢楼的前台阶。这幢楼是这条路上比较明快的建筑物之一,深受西班牙风格影响,以前多半是谁家的小型宅邸,后来改建分割成公寓。他抬头望向自己那幢楼,“来这儿不会惹什么麻烦吧?”
“为什么?因为站在台阶上?要是有人问起,我们是在看自己的住处。”薇科朝马路对面打个手势,“现在呢?”
他望向公寓楼,又看看左右两侧的两幢大楼。北边那幢楼,也就是从他窗口俯视的那幢楼,大约是维多利亚风格,涂成亮蓝色和白色。南边那幢楼位于山坡的更高处,也是西班牙风格。再过去是一幢宽体红砖建筑,看起来和他们这幢楼也许是远亲。
“还是什么都没看见。”他说。
“这幢楼的屋顶有什么?”
“这幢楼?”内特转身仰起头。有个带花箱的小阳台遮住了视线。他后退一步,但好几簇通向大楼的电线挡住了屋顶边缘。他能看见屋顶的橙红色瓦片,但其他就看不清了。“什么也看不见,”他说,“能给个提示吗,到底要……”
内特突然停下,扭头望向自己那幢楼。他又望向那幢半维多利亚式建筑,通向大楼的电缆和电话线呈扇形排开。他望向那幢比较大的红砖建筑,楼下的电线密如蛛网,电话线杆林立。
他穿过马路。薇科离他几步跟着他。他走到大门口,仰望卡瓦奇大楼。红砖和混凝土也瞪着他。
“没有电缆,”他说,“完全没有。”
薇科指着从电话线杆伸向屋顶的孤零零的线缆说,“太平洋贝尔和康卡斯特,”她说,“中间一根是电话线,绕着电话线走的是有线电视。”
内特还在仰望天空,“但其他的呢?”
“没有其他的了,”薇科说,“根本没有电线通进大楼。楼后和地下室也没有电表。大家不注意是因为他们不需要付钱。别人没注意到是因为事情和他们没关系,”她朝大楼点点头,“我们没有接入洛杉矶电网。”
“那电从哪儿来?”
薇科耸耸肩,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13
内特花了半个小时才回过神来。他坐在薇科的床头,盯着吊扇和吊扇上的三个灯泡。薇科打开一罐冰箱里的百事轻怡,喝了几大口,然后用没牌子的朗姆酒灌满。她把可乐罐递给内特,内特狠狠灌下一口。
“我明白,”她说,“去年第一次注意到的时候,我拒绝承认了一个星期。”
“告诉过别人吗?”
“比方说?”
他又喝了一口加料的可乐,耸耸肩,“科学家,记者。谁知道,反正什么人呗。”
“我会被赶出去的。”
“你怎么知道?”
薇科又打开一罐百事轻怡,喝了一小口,“我刚看见的时候,就是拒绝承认的那一个星期,我试着告诉奥斯卡。他很生气,说我是犯傻。于是我努力想找到一个合乎理性的解释,但就是找不到。我回去找他,他训了我好一顿,说这公寓多么便宜,房东喜欢保持安静,你难道不喜欢吗?诸如此类。又说我要是企图闹出什么动静,引起混乱,他就会请我搬出去。当然,还要扣除押金。”
“所以你就什么也没做?”
“喂,”她说,“也许你靠数据录入一年能挣几百万,但信不信由你,我才刚过最低工资。随便有些人怎么想,最低工资等于贫困线。这地方是天赐的礼物。我才不犯傻冒险呢。”
“抱歉。”
“随便吧。”
“我靠数据录入一年挣不了一百万。”
“看得出。”
“税后只有七十万。”
“去你的。”她说,但嘴角微微上扬。她坐进桌前的办公椅,“我查建造者也查得很累,”她说,“奠基石你看见了吧?”
他点点头。
薇科拿着鼠标的手飞快地动了几下,咔嗒咔嗒点击。那块大理石的照片出现在一个显示器上。“WNA和PTK,”她说,“我猜PTK是P?T?卡瓦奇。”
“那是谁?”
“完全不清楚。这个名字哪儿都没有出现过。卡瓦奇是个马拉地[2]名字,一个印度人在十九世纪九十年代的洛杉矶应该很显眼,但我就是查不到。有个叫普拉蒂克?卡米尔卡的印度人在一八九八年阖家迁居洛杉矶,只有这个。我在十几个搜索引擎用各种变体查得累死了。设计师、建筑师、建造者、肯莫尔、洛杉矶,等等等等。”她耸耸肩。
“WNA呢?”
“同样毫无头绪。能查到几百万个结果,说是哪一个都有可能。”她又耸耸肩,“妈的,因为是上世纪初的事情,所以我猜测两个名字都是男人。当时建筑业没几个女人,但万事无绝对。”
内特望着照片里红砖下的奠基石。他喝一口百事轻怡,感觉朗姆酒渐渐舒缓了心跳。“你对屋顶的机房有什么了解吗?”
“怎么了?”
“我第一次看见就觉得太大。我隔壁的邻居蒂姆也同意。他说多半不是机房。”
“那会是什么呢?”
内特耸耸肩。“难住我了,”他望向薇科,“住了两年,你就没注意到屋顶有个庞然大物?”
“我不太上去,”薇科说,“不过我会加到清单里的。”
“你有个清单?”
“我当然有个清单,”她喝一口饮料,表情稍微柔和了一点,“能让我看看你的厨房灯光吗?”
几分钟后,他们来到内特的厨房里。薇科合上百叶窗,抓起斯普林特公司[3]的账单,在灯泡下前后摆动信封。昏暗的厨房里,纸张发出怪异的辉光。
她伸手关掉黑光灯,“相当酷。”
“酷只是一个方面。”
“你确定用的不是普通黑光灯灯泡?”
“百分之百。”
薇科看着他,“说起来,”她说,“我们两个人能做的事情就太多了。风险比较小。”
“什么意思?”
“还能是什么意思?不想找个时间在楼里四处闻一闻?”
内特诧异道:“闻一闻?”
“你懂的,调查一下,”薇科说,“但不弄出太大动静。”
“我知道‘闻一闻’是什么意思,只是没见过有谁真会用这个词,”他微笑道,“所以咱们这是要演《史酷比》了?是等一等弗雷德和戴芬还是咱们这就蹑手蹑脚走起来?”
“我说,我只是觉得——”
“我好像有件橙色汗衫放在哪儿。你演威尔玛挺像的。”
“闭嘴。”
“别生气嘛。大家长大了都觉得威尔玛挺火辣的。”
“你要是不肯去,也不需要这么满嘴屁——”
“我加入,”他说,“抱歉。不管你想干什么,我都支持。”
“真的?”
“绝对。”
“要是奥斯卡发现了,他会暴跳如雷,”她说,“有可能赶我们出去。”
“前提是他能发现。两个人行动的意思就是有一个人把风。”
“你认为值得吗?”
他抬头看着灯泡,想着大楼没有电缆,十四号公寓门上的挂锁,想着地下室装饰华美的双开门,想着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这辈子到底要干什么。
“当然,”内特说,“完全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