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4年春天,罗诺德·阿德尔离奇被杀一案成了全城热议的话题,这让整个上层社会人心惶惶。相信各位读者已经从警方最终公布的报告中了解到此案详情,可惜的是,那份报告中省去了许多值得一提的细节。当然,比起跌宕起伏的案情本身,探案过程中的收获更令我难以忘怀,这真是一种混杂着震惊、怀疑、兴奋的复杂感受。亲爱的读者,我早就想要和你们分享这一切了,但由于我所尊敬的一位朋友要求我对此事严格保密,我只好暂时作罢。好在十年后的今天,这道禁令终于被取消了。
和夏洛克·福尔摩斯的长期接触使我对侦查学产生了极大兴趣。可想而知,罗诺德·阿德尔惨死一案自然引起了我的关注。
罗诺德·阿德尔先生是梅鲁斯伯爵的次子,这位伯爵是澳大利亚某个殖民地的总督。伯爵夫人患有白内障,为了回国做手术,她就跟儿子罗诺德、女儿希尔达一起回到了伦敦,住在公园路427号。阿德尔先生曾与卡斯特尔斯的伊迪丝·伍德利小姐订婚,但这两个人在几个月前和平解除了婚约。阿德尔是个性格保守的年轻人,生活很有规律,没想到,死亡却在1894年3月30日晚上10点到11点20分突然降临在他的头上。
罗诺德·阿德尔是个纸牌爱好者。3月30日晚饭后,他一直在卡文迪什俱乐部跟莫瑞先生、约翰·哈代爵士以及莫兰上校打牌,那天,阿德尔大约输了5英镑,这点儿钱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他几乎每天都在各种俱乐部打牌,常常赢了才肯罢休,从证词中可以看到,几个星期前,他还和莫兰上校联手赢了420英镑。
那天,阿德尔到家时已经10点整了,当时,他的母亲和妹妹刚好不在家。据女仆说,他一回家就走进了二楼前厅,屋子里已经生好了火,因为怕烟味太重,女仆还特意打开了窗户。梅鲁斯母女是在11点20分回家的,她们想去跟阿德尔道一声晚安,却发现二楼那个房间已经被反锁上了,而且无论她们怎么呼喊,里面的人都没有一点儿反应。最后,她们只得找人撞开房门。房门被推开了,出现在她们眼前的却是极其凄惨的一幕:阿德尔已经倒在了地上,子弹击穿了他的头部,看上去可怕极了。最终,警方并没有在房间里找到凶器,只看见桌子上摆了两张10英镑的钞票和十摞金银钱币,钱币共计11英镑10先令,在桌角上,还放着一张纸条,上面写有他几个牌友的名字,以及一些数字。警方就此判断,死者在遇害前很可能正在计算近期牌局的输赢数目。
这着实是一桩复杂的奇案。首先,屋门是被反锁上的。如果锁门的是凶手,那么他一定是先在屋子里杀了人,继而从窗户逃了出去,可窗外的花丛间并没有留下任何被踩过的痕迹,这说明锁门的人一定是被害人自己。那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而且,如果说凶手是从窗外瞄准被害人实行枪杀计划的,那么,他一定是个极其老练的神枪手。其次,这座房子地处繁华地段,然而在惨案发生时,没有任何人听到枪声。除此之外,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作案动机为本案更增一层谜云,因为阿德尔并无仇敌,而凶手杀人的目的显然并不是窃取什么金银财物。
我思索了一整天,却始终没有得出结论。于是,晚饭后我来到公园路,那时,已经快到6点了。那座凶宅前聚集着一大群人,我也随着他们的目光,看向那个发生惨案的房间,却不想在无意中撞到了一位衣衫破烂的老人,害得他怀里的书撒了一地。我连忙蹲下来帮他捡起那几本书,还瞥见其中有一本《树木崇拜起源》。我心想,这人虽然看起来其貌不扬,却是个热爱读书的人。显然,这几本书对他来说极其重要,因为他压根不顾我的道歉,冲我大吼一声,就转身离开了。
我又看了一眼那至少离地30英尺高的窗户,还是没弄清那些困扰我的问题,于是,我又回到了我在肯辛顿的住处。然而,我在书房里还没待上5分钟,女仆便进门通报有人来访。令我感到惊讶的是,这位访客竟然就是我刚刚遇见的那个脾气火爆的老人。
“先生,我刚巧看见您走进了这个房子,就想进来跟您道个歉。”他用沙哑的嗓音说道,“我刚才的举动实在太无礼了。”
“没关系,这只是一件小事罢了。”我说,“不过,我可以请教一下您是谁吗?”
“我是一家书店的店主,店铺就在教堂街的拐角。我那儿有许多便宜的藏书,您可以去挑几本,依我看,只要再添五本书,您就可以填满您的书柜了。”
听到这儿,我不由得回过头去,看了一眼身后的书柜。等我再转过头时,眼前的一幕令我大吃一惊。站在我面前的哪是什么老头啊,竟然是夏洛克·福尔摩斯!
一时间,我的大脑一片空白。疑惑、惊喜、讶异……许多种情绪一股脑儿地向我袭来,突然,我晕了过去。后来,身侧有人用一小半杯白兰地将我从晕厥中唤醒。
“华生,我必须向你道歉。”我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福尔摩斯!”我一边大叫,一边使劲儿抓住他的手臂,“这就是说,你还活着?谢天谢地,我真是太高兴了!可是,你究竟是怎么从谷底脱险的?”
“老伙计,我当时根本就没有跌进谷底。”福尔摩斯笑着坐到了我的对面,像以往那样泰然自若地点起一根香烟,然后继续说道,“当我看到莫里亚蒂教授已经朝我走来的时候,我知道我很可能就要葬身于此了。于是,我提出想要写一封遗书,他颇有风度地同意了我的要求。此后,我们就走向了那条小路的尽头。当时,他复仇心切,一下子就扑向了我,想要把我推下悬崖。可是,我那点儿日本摔跤术可不是白学的,我一撤步,就从他的禁锢下挣脱出来,并闪向一边。借着惯性,莫里亚蒂仍快速往前冲,就这样,这个恶棍掉进了深渊,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当时,我忽然意识到这正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很清楚,想要除掉我的人绝对不止莫里亚蒂一个,那么,如果我‘死’了,这些人就会肆无忌惮地出现在伦敦街头,这样一来,我完全可以一举消灭他们,然后,我就能放心地‘死而复生’了。想到这儿,我立刻四下观察起来,并在身后的悬崖上找到了一处窄窄的立足之处。我发现自己完全可以优哉游哉地躺在那儿,并且不会被发现。就这样,我小心翼翼地往上爬,总算抵达了那个理想的藏身之地。“亲爱的华生,当你们在案发现场仔细检查的时候,我其实就在你们视线上方的峭壁上。后来,你们以为我已经和莫里亚蒂同归于尽了,便离开了那里。就在我认为一切进行得非常顺利的时候,一块巨石突然从天而降,重重地落在了我的身侧。我抬头一看,竟然在悬崖顶部看到了一张人脸。显而易见,莫里亚蒂并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还带了一个同伙。那人见我在最终的战斗中战胜了他的朋友,便打算替他来完成那项复仇大计。想到这一切后,我不顾危险,赶忙手脚并用向下面爬去。这时,另一块石头落下来,我不小心踩空了,一下子跌在那条小路上。就这样,我带着一身伤痕,沿着小路逃跑了。一个星期以后,我顺利到达了佛罗伦萨。我可以肯定,自此以后,再也不会有人知道我的下落。
“不过,我还是把我的行踪告诉了一个人我的哥哥迈克罗夫特。我需要从他那里得到我在隐居时所需要的费用。华生,真的很抱歉,但我必须让大家相信我已经死了,这样我才有可能实现我的计划。在这三年里,我几度想与你通信,可又怕你对我的关切会让你不小心走漏风声。
“最近,我得知我仅存的一个仇人就在伦敦,又听说那桩被传得沸沸扬扬的公园路谋杀案,便决定回到这里。当我出现在贝克街的那处寓所时,真把哈德森太太吓了一跳。迈克罗夫特一直在替我续交房租,所以,我的房间还和以前一样,一点儿变化也没有。华生,今天下午,当我坐在屋里那把扶手椅上的时候,我多希望我的老朋友也像从前一样,就坐在我的对面。”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真不敢相信我竟还能见到这个让我念念不忘的朋友。他不知从哪儿得知了我妻子不幸过世的消息,便用他特有的方式安慰我。
“老伙计,还是用工作来排解悲伤的情绪吧。”他说,“今晚,我们要去完成一项工作,相信我,我们一定不虚此行。”
我央求他再详细说说,他却笑道:“三年没见,我们有太多话要说了,不过今天我们只能聊到9点30分,别忘了,还有一场空屋历险在等着我们呢!”晚上9点30分,我们坐上了一辆出租马车。我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枪,又看了看福尔摩斯冷峻的面容,才真正感觉到这一切并非梦境。按照福尔摩斯的指示,马车在卡文迪什广场一角停了下来。下车后,我跟着他穿过了一条又一条窄小的街巷,最后来到了一个空房子里。房间里很暗,唯一的光源是远处街角上的路灯。
“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他轻声问我。
“对面就是贝克街。”我看向窗外,惊讶地说道,“可是,我们为什么要来这儿?”
“你可以凑近点儿看看。”
我不明所以,稍稍向前走了几步,望向那座我再熟悉不过的建筑。当我把目光移到福尔摩斯的房间窗户的时候,我不禁惊叫了一声。窗帘上竟然映着一个人影!那人坐靠在椅子上,有宽阔的肩膀、立体的五官、瘦削的脸型,那人分明就是福尔摩斯!看到眼前的一幕,我连忙伸手拉住福尔摩斯,下意识要确定一下他是否还在我的身边。
“这是奥斯卡·莫尼埃先生的杰作。”他得意地笑道,“莫里亚蒂的余党一直在监视我,他们知道我已经回到了伦敦,所以我就让莫尼埃先生帮我制作了这座蜡像当我的替身,还让哈德森太太每隔15分钟就挪动一下蜡像。华生,我敢肯定,今晚他们的幕后主使保准会来。他自以为可以在这儿一枪结束我的性命,却一定想不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坐在屋子里的只是我的替身而已。”说着,他把我拉到了窗角的隐蔽处。
我终于明白了福尔摩斯的计划。在这次行动中,那座蜡像就是诱饵,敌人是狐狸,而我们则是真正的猎人。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大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不知过了多久,福尔摩斯突然将我拽到了房间的角落里,并且一把捂住了我的嘴。我知道,那人就要来了。
果然,不一会儿,空荡荡的走廊里就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接着,有人走进来了。
显然,那个人并没有看到我们,只是一心在窗口前做着复仇前的准备。这是一个又瘦又黑的老人,他额头饱满,鼻梁挺拔,蓄着灰白色的胡须。看得出,他已经激动到了极点,眼里闪动着精光。在准备工作就绪后,他把已经上好子弹的枪管架在了窗台上,并开始瞄准对面窗子里的人影。紧接着,他突然扣动扳机,子弹立时飞了出去。几乎在同一时刻,福尔摩斯猛地蹿了出去,将那个神枪手扑倒在地。我赶忙从衣袋里掏出手枪,对着那人的脑袋打了下去。待他应声倒地后、福尔摩斯吹了一声口哨,两个警察和一个警探很快从门外冲到了我们面前。
“雷斯垂德,好久不见。”
“能见到您真是太好了,福尔摩斯先生。”
这时,那个罪犯已经被我们牢牢控制住了,他紧紧盯着福尔摩斯,大声咒骂道:“狡猾的家伙,狡猾的家伙!”
“噢,上校,自从莱辛巴赫瀑布一别,我们终于又碰面了。”福尔摩斯一边说话,一边理了理自己的衣领,“我该向各位好好介绍一下这位塞巴斯蒂恩·莫兰上校。他曾为女王陛下效力,是我国最优秀的神枪手。”
听到这儿,那个面露凶光的老人大吼了一声,似乎要冲上来死死咬住福尔摩斯,却被两个警察拽得牢牢的,动弹不得。
这时,福尔摩斯又转向了雷斯垂德,说道:“恭喜了,警探先生,您抓住了那起谋杀案的幕后凶手。”
“您说什么,福尔摩斯先生?”
“我是说,这位大名鼎鼎的莫兰上校,正是枪杀罗诺德·阿德尔先生的凶手。华生,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跟我一起去看看我们的老房子。”
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和房东哈德森太太把我们的老房子照料得妥帖极了,一切就像三年前一样,公文夹、提琴盒、化学实验桌等一样也不差,全都摆在原来的位置上。我们刚一走进福尔摩斯的房间,哈德森太太就笑容满面地迎向我们,那个惟妙惟肖的蜡像就放在她的身后。
“一切顺利吧,哈德森太太?”
“是的,先生,我是跪着移动蜡像的。对了,我还在地上捡到了这颗子弹。”福尔摩斯接过子弹,笑着说:“谁能想到呢,那个人在气枪里放的竟然是左轮手枪的子弹。哈德森太太,非常感谢。华生,快坐回你的老位置吧,咱们好好聊聊这件事。”
说着,他脱下了外衣,并穿上了蜡像披的那件灰色睡衣。
“来吧,看看我收集到的资料。”说着,他扔给我一本册子,上面清楚地写着:
塞巴斯蒂恩·莫兰上校。无业人员。曾是班加罗尔第一兵团的一名士兵。1840年出生于伦敦,其父为原英国驻波斯公使奥古斯塔斯·莫兰爵士。此人从伊顿公学毕业后考入牛津大学。先后参加过诸多战役,如乔瓦基战役、阿富汗战役等。其著作有:《喜马拉雅山西部之猎物》(1881),《三月的丛林》(1884)。现居康迪街。参加的俱乐部有:英印俱乐部、坦克维尔俱乐部、巴格代拉纸牌俱乐部。
我还在这页纸的空隙处看到了福尔摩斯写的标注:伦敦第二号危险人物。“真没想到,这人竟然是个军人。”我把那本册子还给了他,惊讶地说道。“的确,而且他曾经算得上是个称职的军人。但是华生,有一些树在生长到一定阶段后会长成歪七扭八的样子,有的时候人也是这样。
“总之,莫兰上校走向了堕落。退伍后,他回到伦敦定居,那时,他就已经恶名远扬了。后来,莫里亚蒂教授请他去当自己的军师,并提供给他大量金钱,却只让他做过一两件极其难办的案子。还记得三年前我去你家时说的那些话吗?我把百叶窗关上了,还说我在躲避一支气枪。别以为我在胡言乱语,其实,我当时就很清楚,有一名世界级神枪手正在试图瞄准我。我可以肯定,在莱辛巴赫瀑布对我下黑手的那个人正是他。
“我知道,他一直想要除掉我,可我又能怎么办呢? 我没有证据,就无法把他送进监狱。于是,我更加留心报纸上每条有关罪案的报道,这样一来,只要他一出手,我就能把他逮个正着。终于,我看到了罗诺德·阿德尔被枪杀一案。 还用问吗?杀害阿德尔的幕后凶手肯定是莫兰上校。
“那天的牌局结束后,他就跟着那个年轻人来到了花园路,并对着敞口的窗子开了一枪,打死了阿德尔。这正是抓住他的最好时机,我完全可以凭借他打出的那颗子弹把他交给警方。于是,我立刻回到了伦敦,却不料被他的眼线发现了。我认为他一定会想方设法除掉我,所以,我就给自己找了个替身,还预先将这件事告诉了苏格兰场。华生,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那么,莫兰上校为什么要杀害罗诺德·阿德尔呢?”我问。
“虽然那颗子弹可以证明他有罪,但如果他不愿吐露真相的话,我们就只能推测一下他的犯罪动机了。谁都可以提出自己的猜测,我们都有可能说对。”
“你的推测是什么呢?”
“要想理清这件事,其实也不难。我们可以从证词中看到,莫兰上校曾和被害人阿德尔联手赢了一笔钱。很显然,莫兰上校在牌局中作弊了,我在很早之前就知道他有作弊的习惯。我想,阿德尔很可能已经发现了莫兰作弊的事。于是,在案发当天,阿德尔去找了莫兰,也许还曾威胁他,让他退出俱乐部,永远不准再使这种骗人的把戏,否则就要揭露这桩丑事。莫兰怎么可能答应阿德尔的要求呢?如果离开俱乐部,他就等于失去了维持生计的经济来源。所以,莫兰决定开枪杀掉阿德尔。那天晚上,阿德尔回到家后,就一直坐在屋子里计算自己在那场作弊的牌局中究竟获利多少,他想退还掉这笔不光彩的收入。为了避免母亲和妹妹突然推门而入,对桌子上的钱币刨根问底,所以,他就反锁上了屋门。好了,华生,我就是这样推测的,你觉得有道理吗?”
“我想,你已经说出了事情的始末。”
“对与错并不重要,等到法庭审判此案的时候,我们就能知道全部真相了。反正不管怎样,我可以肯定,莫兰上校已经彻底消失在我们的生活中了,而最妙的是,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又可以像从前那样光明正大地穿行于伦敦的大街小巷,去解决一个又一个离奇有趣的小小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