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讲者站立在台上,静待他的听众们回答这个问题,在人群不满的嗡嗡声中响起了几声稀稀拉拉的叫喊:
“是我们!”
“是我们!”
“说得对!太对了!”
“是谁在‘地下空间’干着最累最苦的活,才使道路上的人们被轻松地送往四面八方?”
这一次是异口同声的吼叫:“是我们!”
演讲者很会利用目前的有利气氛,煽动性的语言如洪水般滚滚而来,撞击着人们的耳膜。他的身体向前倾去,在人群中捕捉着合适的煽动对象,“是什么造就了庞大的贸易网?是条条道路!人们吃的粮食是怎么运送到各处的?是条条道路!人们是如何到达工作之地的?是条条道路!人们又是如何回家与妻子家人团聚的?还是条条道路!”他稍作停顿,以强化演讲效果,然后压低声音道:“如果不是你们大家维持着道路的正常滚动,结果会怎么样?人们将举步维艰,这大家都很清楚。但有没有人因此而感激我们呢?呸!没有!难道是我们的要求太过分吗?难道是我们的要求不合理吗?‘我们有辞职不干的权利’,其他行业中的普通工人都有这个权利。‘要求与工程师获得同样的报酬’,为什么不能?这儿谁才是真正的工程师呢?要学会擦拭轴承、卸除转子,难道非得先戴上顶滑稽的学生帽吗?谁才是真正创造价值的人,是控制室里的‘先生们’,还是‘地下空间’的工人们?我们还有什么想要问的?‘选出我们自己的工程师的权利’,为什么不行?谁有这个能力来选拔工程师?是技工们,还是那些从没在‘地下空间’干过的考察委员会的人?他们连转子轴承和磁化线圈都分不清,不是吗?”
演讲者很自然、很有技巧地改变着语速,并将声音压得更低:“听着,兄弟们,是时候了,我们不要再将时间浪费在向运输委员会没完没了地请愿陈情上了,让我们采取更直接的行动吧。让他们去空喊什么民主吧,我们不要听那些骗人的话,我们有力量,我们才是决定一切的人!”
正当演讲者长篇大论滔滔不绝的时候,礼堂后面有个人站起来,在演讲者停顿的间歇插了进来。“主席兄弟,”他慢条斯理地说道,“我可以插进来说几句吗?”
“哈维兄弟吧,请讲。”
“我想要问的是,我们究竟要争取些什么?在机械行业中我们每小时的报酬是最高的,我们拥有全额保险和退休保障,我们拥有所有的安全工作条件,避免了耳聋的危险。”他将头上戴着的抗噪音头盔向耳后推了推。他的身上穿着粗棉布工作服,显然刚从值班岗位上下来。“当然如果要辞职的话也不是不可以,但需要提前九十天提出要求,我们在签订合约时都知道这一点的啊。道路必须保持继续滚动——任何时候都不能因为某些懒家伙厌烦了手中的工作而停下来。
“而现在索佩——”小木槌“啪”的一声打断了他,“对不起,我说的是索佩兄弟——他对我们说,我们是多么的强大,我们该采取直接的行动。一派胡言!没错,我们能让道路停止滚动,和整个社会作对,可是这并不需要某个技师去做,任何一个脑子不正常的人抱着一捆炸药都能做得到。
“我们不是泥潭中唯一的一群青蛙,我们的工作很重要,这没错,但是如果没有农民,没有炼钢工人,没有其他几十个行业和专业的人,光靠我们能行吗?”
一个满脸菜色、上门牙突出的矮个子男人插进来打断了他:“请给我一分钟,主席兄弟,我想问哈维兄弟一个问题。”然后他转向哈维,狡猾地问道,“兄弟,你是代表行业协会说话,还是代表你自己?也许你根本不是行业协会的人?你不会是——”他停顿了一下,上下打量着身材瘦长的哈维——“一个密探吧?”
哈维抬头看着提问者,那眼光就像在一盘食物中发现了什么污秽之物似的。“看你那小样儿,”他说,“要不是看在你是个小矮子的分上,我会打掉你的假牙再让你吞下去!这个行业协会正是我帮着建立起来的,我参加过‘六六’大罢工。‘六六’大罢工时你在哪里?和告密者在一起吗?”
主席手里的小木槌重重落下。“够了,”主席说,“任何对行业协会历史有所了解的人都不会怀疑哈维兄弟的忠诚。我们继续按原定会议议程进行下去。”他停顿一下,清了清嗓子,“一般情况下,我们不邀请非会员在会议上发言,底下的兄弟们也表达了对某些高高在上的工程师的嫌恶和不满,但有一位从百忙之中抽身来到这里的工程师,我们一直都很愿意聆听他的发言,我想这可能是因为,他和我们一样,手指甲里也嵌进了许多油泥。好了,现在有请肖蒂·范克利克先生——”
与会者中爆发出一声大喊,打断了主席的话:“范克利克兄弟!”
“好的。范克利克兄弟,道路城的副总工程师。”
“谢谢,主席兄弟。”特邀嘉宾发言人脚步轻快地走上前去,满面春风地望着人群,众人的欢迎似乎让他很有些志得意满,“谢谢,各位兄弟。我想我们的主席说得很对,与工程师俱乐部会所比起来,萨克拉门托分路段行业会所——或其他任何一个分路段行业会所——更让我觉得如鱼得水。那些年轻无知的工程师见习生真让我讨厌。也许只有进过那个什么技术学院的人,才会和他们有更多的共识,而像我这样一个直接从‘地下空间’爬上工程师位置的人跟他们总是格格不入。
“好吧,现在我们就来谈谈你们被运输委员会驳回的一些要求——我可以畅所欲言吗?”
“当然可以,肖蒂!”
“你完全可以信得过我们!”
“呃,也许我不该来插这个嘴,但我情不自禁,不吐不快,我能理解你们的心情和感受。机械化道路是当今最大的成就,而兄弟们,你们是让条条道路滚动不息的人。你们的意见必须得到倾听和重视,你们的要求也应该得到满足,这都是顺理成章的。人们肯定觉得,这一切即使是那些愚不可及的政客也应该看得出来。在一些辗转难眠的夜晚,我总在想,为什么不能由我们技工将所有的事情都接管下来,还有——”
“盖恩斯先生,您太太的电话。”
“好的。”他拿起电话听筒,打开可视屏幕。
“哦,亲爱的,我知道我答应过你,可是……你说得完全正确,亲爱的,可是华盛顿方面特别强调过,要满足布伦金索普先生的一切要求,他想要看什么,我们就带他看什么。我没想到他今天就到……不,我不能将接待他的事情交给某个下属,这是不礼貌的。他可是澳大利亚的交通部部长。你听我说……是的,亲爱的,我知道礼貌要从家里做起,但道路必须保持滚动,这是我的工作,从你嫁给我那天开始你就知道这一点,接待布伦金索普先生也是我工作的一部分。好老婆,听话。我们当然会在一起用早餐,我们将早餐打包,去野餐,在贝克斯菲尔德会面——老地方……再见,亲爱的,替我给小宝贝一个吻,记得说晚安。”
他将电话听筒放回原位,妻子一脸愤懑的漂亮面孔渐渐淡出可视屏幕。一位年轻女子推开门走进他的办公室,这时可以看见办公室门上印着的字样:“迭亚戈-里诺道路城,总工程师办公室”,盖恩斯疲倦地瞥了她一眼。
“哦,是你啊。别嫁给工程师,德洛丽丝,还是嫁一个艺术家的好,他们有更多的时间跟家人在一起。”
“是的,盖恩斯先生。布伦金索普先生已经来了,盖恩斯先生。”
“已经来了?没想到他来得这么快。澳大利亚的飞船肯定提早抵达了。”
“是的,盖恩斯先生。”
“德洛丽丝,难道你从来都这么冷静吗?”
“是的,盖恩斯先生。”
“嗯,真让人难以相信,不过你是从不出错的。让布伦金索普先生进来吧。”
“好的,盖恩斯先生。”
拉里·盖恩斯站起身来迎接他的客人。他们握了手,寒暄了一阵。只见布伦金索普手拿一把收好的长伞,头戴圆顶礼帽,伞和帽子都极其精致。这个小个子男人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出众之处,盖恩斯心想。
“很高兴与您会面,布伦金索普先生,希望我们的安排能让您感到愉快。”
小个子男人微笑道:“一定会的。这是我第一次来到这个美妙的国家,我已经有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了。看看那些桉树,还有褐色的山丘……”布伦金索普的牛津腔并不能完全掩盖带着浓重鼻音的单调的澳大利亚当地口音。
“不过,您这次来主要还是公事吧?”
“是的,是的。我到这里来的主要任务是考察贵国的路城,然后向我们的政府提出建议,让他们明智地采纳你们美国人这种令人大开眼界的办法,解决我们的诸多社会问题。我想您一定了解,这正是我被派到这里来的原因。”
“是的,我大致上明白。不过,我并不清楚您具体想了解些什么。我想您大概已经听说过我们的路城了,它们是如何诞生,如何运作的,等等。”
“我已经看了一些这方面的资料,没错,但技术方面的东西我并不懂,盖恩斯先生,我不是工程师,我的专业领域是社会学和政治学。我想了解的是,这种了不起的技术革命是如何对人们的生活产生影响的。您可以将我看作对此全无了解的人,尽可能多地介绍一些细节,我也会适时地提一些问题。”
“这听起来倒是一个切实可行的方案,顺便问一下,您此行一共有多少人?”
“现在就我自己,我已将我的秘书派到华盛顿去了。”
“噢,我明白了。”盖恩斯看了一眼手表,“快到吃饭时间了,我们到斯托克顿去吃饭怎么样?那里有家不错的中餐馆,我一向很喜欢那里。大概一个小时的车程,一路上你也可以看看道路运作的情况。”
“好极了。”
盖恩斯按下办公桌上的一个按钮,安装在对面墙上的巨大可视屏幕上渐渐现出图像来,一个精瘦的年轻男子坐在一张半圆形的控制台前,嘴角叼着一支烟,控制台后面是一块复杂的仪表面板。
年轻人抬头扫了一眼,咧开嘴笑了,在屏幕上挥挥手,“长官,您好。请问有什么事吗?”
“嗨,戴夫。是你值夜班吗?我现在准备去斯托克顿路段吃饭,范克利克在哪里?”
“去参加一个什么会议,去哪儿他没说。”
“有什么需要报告的事情吗?”
“没有,长官。所有的道路都在正常滚动,路上所有的人都正随着道路的滚动赶回家去吃饭。”
“很好,让道路保持正常滚动。”
“它们会滚动不息的,长官。”
盖恩斯“啪”地切断了连接,然后转向布伦金索普:“范克利克是我的副手,我真希望他能把更多精力放在道路运转上,少操心政治上的事。不过,戴维森会把一切都安排妥当的,我们走吧。”
他们顺着电梯下楼,电梯将他们送到与时速五英里的北行运输带相邻的人行走道上,绕过标有“天桥-通往南行道路”牌子的楼梯,他们在第一条传送带的边上停了下来。“你以前有没有乘过传送带?”盖恩斯问道,“很简单的。只要记得上去时候面朝运输带滚动的相反方向就行了。”
他们穿行在急匆匆往家赶的人流中,从一条运输带跨上另一条运输带,最后来到一条时速二十英里的运输带中间。那里有一道几乎有屋顶那么高的玻璃屏障,尊贵的客人布伦金索普先生惊讶地扬起眉毛,好奇地露出探询的目光。
“哦,这个,”盖恩斯一边推开一扇门引客人穿过去,一边回答着客人还没有说出口的疑问,“这是挡风屏,如果我们不采取一些措施将不同速度的运输带上的气流隔离开来,在时速一百英里的运输带上产生的气流足以将我们的衣服撕破。”
迎着紧贴路面而来的阵阵气流,穿行在嘈杂的人声和滚动运输带下的驱动装置隐隐传来的低吼声中,盖恩斯只得侧过脑袋凑近布伦金索普跟他说话。他们继续往路中间走去,混合在一起的各种各样的噪声使得他们无法再继续交谈下去。在通过三道以上分别设置在时速四十、六十和八十英里运输带上的挡风屏障之后,他们终于来到了时速最高的传送带上——每小时一百英里。这条从圣迭哥到里诺、再返回圣迭哥的运输带,往返一趟需要十二小时。
布伦金索普发现自己这会儿正站在二十英尺宽的人行走道上,面对着另一道隔屏,面前是一扇灯火通明的橱窗,上面写着:
杰克牛排四号店
最快路上的最快便餐!
一边飞奔一边用餐,不知不觉前进数里!
“太妙了!”布伦金索普叫道,“就像坐在有轨电车里用餐一样,这真的是一家实实在在的餐馆吗?”
“真得不能再真了,如假包换。”
“哦,我说,我们是否——”
盖恩斯微笑地看着他:“你想体验一下,是吗,布伦金索普先生?”
“希望不会影响到你的计划安排——”
“哪儿会呢,我也有点饿了,斯托克顿还得一个小时才能到,我们进去吧。”
盖恩斯像见到老朋友一样,跟店里的女经理打着招呼:“你好,麦科伊太太,今晚生意怎么样?”
“这不是总工程师吗?幸会幸会。好久不见了。”她将他们引到远离正在吃饭的上班族的一个小隔间里,“你带朋友来这里共进晚餐?”
“是的,麦科伊太太——你帮我们点菜吧——别忘了你们的特色牛排。”
“两英寸厚的牛排,用的是刚宰杀的新鲜牛肉。”她轻快地摇晃着身子走了,她体型虽胖,却显出令人惊讶的优雅步态。
对于这位总工程师的需要,麦科伊太太早已了然于胸,她特意在餐桌上留下了一部便携式通话机,盖恩斯将它插入小包间一侧的一个通信插孔中,然后按下一串号码。
“喂,戴维森吗?戴夫,我是总工程师盖恩斯。我现在在杰克四号经济小吃店吃饭,你可以打10-6-6这个号码和我联系。”
打完电话他将话筒放回原位,布伦金索普礼貌地问道:“您随时都需要和手下的人保持联系吗?”
“倒也不是那么绝对,”盖恩斯说道,“但一直保持联系会让我觉得更安心一些。无论是范克利克,还是我自己,总要和那里留守值班的高级工程师保持联系——这一班是戴维森——这样在紧急关头就不至于联系不上我们。如果有紧急情况发生,我也能及时赶去。”
“什么样的情况算是真正的紧急情况呢?”
“原则上有两种情况。转动机械的电力故障,这会使得道路交通陷于瘫痪,那样一来,可能会有数百万人被困在离家几百英里甚至更远的运输带上。如果这样的故障发生在上下班高峰期,我们就得想办法疏散路上的数百万人,这可是一件非常棘手的事情。”
“您说会有数百万人被困,会有那么多人吗?”
“是的,没错。有一千二百万人都依赖这条由运输带构成的机械化道路,这些人都在道路附近,或者道路两侧五英里之内的范围生活和工作。”
电力时代在人们几乎觉察不到的情况下,已悄然与现代化交通运输时代交融在一起,在这些变化中,有两件事成为众所瞩目的重要里程碑:廉价太阳能能源的获得以及第一条机械化道路的建成。
美国的石油和煤炭资源都在20世纪上半叶的大开发中被很不体面地浪费掉了,有几次,人们曾清醒地意识到这个问题,但很快便将其抛诸脑后。一开始以很不起眼的单汽缸“无马马车”形式出现的汽车,逐渐发展成为拥有几百马力动力、一小时能跑一百多英里的钢铁巨人,它们奔驰在全国各地,就像发酵的酵母一样迅速膨胀起来。据1955年的一项统计数据表明,当时在美国平均每两个人就拥有一辆汽车。
汽车的发展种下了毁灭自身的种子。八千万钢铁巨怪,由并不完美的人类高速驾驶,其破坏力远甚于战争。在同一参考年份,车主所付的强制责任保险和财产保险费用超过了这一年用于汽车购买的总费用。“安全行车运动”是一种锲而不舍的长期行为,但其作用却仅限于亡羊补牢而已。在那些人口众多的大都市里,交通安全可以说是一个不可能达到的目标,有人讽刺地将步行者分为两种人:匆匆行走者和死者。
步行者可以定义为找到了停车场的人。汽车的发展使得大城市纷纷崛起,但汽车数量的增多却阻塞甚至扼杀了这些借汽车之力发展起来的大城市。1900年,赫伯特·乔治·威尔斯指出,一个城市规模的饱和点可根据其运输能力,以数学方法进行预测。仅从汽车的速度来看,城市可扩展到直径两百英里的范围,而交通堵塞以及由人来驾驶高速车辆必然招致的危险性,却抵消了这种可能性。
1955年,从洛杉矶到芝加哥的联邦66号公路,“美国的主要交通干道”,脱胎转换为一条专用于机动车辆的超级高速公路,最低时速限制为六十英里。这项公共建设工程的目的是为了促进重工业发展,它所带来的意想不到的“副产品”就是,芝加哥和圣路易斯这两大城市也向对方伸出了“触角”,直到在伊利诺斯州的布卢明顿相遇为止,而这两座大城市本身的人口数量实际上却大为萎缩了。
同年,美国西部港口城市旧金山将陈旧的缆车改为移动楼梯,以道格拉斯—马丁太阳能接收屏为动力来源。这是美国历史上汽车执照发放数量最多的一年,但美国的汽车时代也正是从这一年走向了穷途末路,1957年美国的《国家防卫法案》中明确地对此提出了警告。
这个法案是委员会经过最激烈的争辩后出台的法案之一。该法案称,石油是重要且有限的战略物质,所有的石油——包括地表和地下的——都要首先满足陆海空三军的需要。于是,八千万民用车辆开始面对汽油短缺和汽油价格上升的困境——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临时举措”终于成了一项永久性的政策。
这一时期,超级高速公路遍布各地,人们定居于道路两旁。于是,关于迫在眉睫的汽油短缺问题的争论很快达到了沸点。后来,旧金山的移动楼梯给人们带来了启发。美国人随即显示出他们的发明天才。在以上种种因素助推之下,第一条机械化道路于1960年在辛辛那提和克利夫兰之间开通。
但正如人们所预想的那样,这条机械化道路还相当简陋,其设计原理还停留在十年前矿石开采传送带的基础上,最快的运输带时速只有三十英里,而且非常狭窄,没有人会想到在这样的运输带上开零售店。然而,它却是未来二十年里在美国占主导地位的社会模式的原型——它既非农村,也非城市,却同时拥有这两者的特色——一个建立在迅速、安全、廉价和方便的交通运输之上的社会模式。
工厂——宽阔而低矮的建筑物,屋顶覆盖着太阳能动力屏,给机械化道路提供动力的也是这种动力屏——排列在道路的两侧。商务旅店、零售商店、剧院、公寓等,或者建在这些工厂的后面,或者位于这些工厂之间。细长的道路蜿蜒伸向远方,道路两侧较远处是一片片开阔的乡村田野,大多数人都居住在那里,他们的家点缀在山坡上、溪岸边,或者阡陌田陇之间。人们工作在“城市”中,生活在“乡村”里——而这两者之间的距离只有不到十分钟的路程。
麦科伊太太亲自给总工程师和他的客人上菜。看到精致美味的牛排来了,他们暂时停下了交谈。
在六百英里的交通线上,各个路段的值班工程师们正接收着下属分区段技术人员每小时一次的报告:
“分区段1——核查完毕!”
“分区段2——核查完毕!”
……
“分区段7——核查完毕!”
检查的内容包括张力计读数、电压、负荷、轴承温度、同步速度计读数等。
身穿粗棉布工作服的工人都是些坚韧顽强、极有能力的人,他们生命中的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地下空间”里,置身于时速一百英里的运输带沉闷的低吼声、驱动转子尖厉的呼啸声,以及传动滚轴的呻吟声交织而成的噪声当中。
戴维森坐在弗雷斯诺路段的主控室内,仔细看着屏幕上的道路,观察着被缩小的时速一百英里的运输带几乎难以觉察的蠕动,下意识地留心了一下杰克四号牛排店所在道路的参考数据。总工程师一会儿就要去斯托克顿。在每小时一次的例行报告之后,他要给总工程师打个电话。一切看上去都很平静,高峰时间的交通量吨位也很正常,下班时间还没到,但他已经很困乏了。他转过头叫他的工程师见习生:“巴恩斯。”
“哦,长官,有事吗?”
“我想我们可以喝点咖啡了。”
“好主意,长官,等每小时一次的例行检查完毕之后我就去订几份来。”
控制仪表盘上记时计的分针指向十二,值班的见习生按下一个开关,“所有路段,开始报告!”他以清脆而稍带紧张的声音说道。
两名男子的脸闪现在可视屏幕上,年轻些的那个以向上级报告的口气道:“迭亚戈环路段——滚动正常!”
很快下两位接替上来报告:“安吉尔斯路段——滚动正常!”
“贝克斯菲尔德路段——滚动正常!”
“弗雷斯诺路段——滚动正常!”
终于,当里诺环形路段报告完毕之后,实习生转过头来向戴维森报告道:“滚动正常,长官。”
“很好,继续保持正常滚动!”
显示屏幕再次闪亮,“萨克拉门托路段,补充报告。”
“请讲。”
“我是实习生冈瑟,值班例行检查时,发现底下分区段见习生亚历克·琼斯,和同一分区段的二级技术员R.J.罗斯,上班时间打扑克,但他们这样玩忽职守,未对他们负责的分区段认真巡检具体有多长时间尚不清楚。”
“有没有发现什么问题?”
“有个转子过热,但仍然保持着同步运转。有问题的转子已经卸下,换了新的。”
“很好。让发薪人员给罗斯按工作时间结算,然后将他移交给市政局有关管理部门,将见习生琼斯控制起来,让他向我报告。”
“好的,长官。”
“让道路保持正常滚动!”
戴维森转身面对着控制屏,拨通了总工程师盖恩斯的临时电话号码。
“盖恩斯先生,你曾提到,有两种情况可能会给道路的正常运行带来重大麻烦,但你只说了转子的停转问题。”
盖恩斯费劲地舀起一勺沙拉,回答道:“事实上并没有什么第二种重大麻烦,这样的事情是不会发生的。不管怎样,我们不是以一百英里的时速被一路传送过来了嘛?你能想象,如果我们脚下的这条运输带突然出了什么问题,我们会怎么样吗?”
布伦金索普先生有些不安地在椅子上动了动身子,“呃,如果这样的话,会是相当可怕的,你觉得呢?我的意思是说,在这个舒适的房间里,谁也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高速移动,如果突然出了意外,将会怎么样,那是难以想象的。”
“不用担心,运输带绝对不会断裂,其组件重叠相接,非常牢固,安全系数在12:1以上。只有在几英里长的运输带底下的所有转子同时关闭,并且该线路上的其他电路断路器也同时失灵的情况下,才有可能产生足够的张力使得运输带断裂。
“不过,类似的事情确实发生过一次,在费城—泽西城道路上,那是我们难以忘怀的一件事。那条路是早期高速道路之一,客运量十分惊人,货运量也异常庞大,因为这条公路是为一些工业化程度很高的地区服务的。那时的交通运输带比普通的传送带几乎强不了多少,也没有人能准确预测它所能承载的负荷。理所当然地,事故就发生在这条交通运输带承担了最大负荷的时候。当时高速路上人满为患,运输带断裂处后面弯曲变形的部分达几英里,乘客们被时速八十英里的运输带抛向天花板;而运输带断裂处的前半部分则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乘客,一部分乘客被甩向慢速运输带,一部分乘客掉到下面暴露的滚轴和转子上,还有一部分乘客则被抛上了天。
“这次事故中的死亡人数达到三千人,一时群情激愤,人们纷纷要求废除机械化道路。根据总统下达的指令,机械化高速公路关闭了几个星期,但最后又不得不重新开通,因为别无选择。”
“怎么这样说呢?为什么没有其他选择?”
“国家的经济命脉已完全依赖于这些机械化高速公路,它们已成为工业化地区最重要的交通运输方式,它在经济上的重要地位无可取代。在机械化高速公路关闭期间,工厂被迫关闭,粮食无法运出,人民只得忍饥挨饿,最后,总统不得不下令让机械化道路重新滚动起来。这是唯一可行的办法,社会模式已经固定为一种独特的形式,不可能在一夜之间改变。对于一个人口众多的工业化国家来说,大规模的交通运输是不可或缺的,不仅对人民来说是这样,对于商业贸易来说也是这样。”
布伦金索普先生摆弄着手里的餐巾,踌躇地说道:“盖恩斯先生,我并无意贬低贵国伟大人民的天才创举,但我觉得你们将所有的鸡蛋都放在一只篮子里的做法似乎有些欠妥,这样会不会使得整个国家的经济命脉完全依赖于某种机械的功能呢?”
盖恩斯冷静地思考了一下,“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对于这个问题的回答是‘是’也‘不是’。但凡每一种超越了小农经济的文明,都要依靠某种关键性的机械。旧日美国南方的经济基础是轧棉机,大英帝国的经济崛起是因为蒸汽机的发明。众多的人口要存活下去,就需要机器提供动力,需要机器进行交通运输,需要机器来制造出各种东西。如果不是因为有了机器,大量人口的出现是根本不可能的,这不是机器的错,而是机器的丰功伟绩。
“诚然,在制造出各种机械来支持更多的人口生存、给人们带来更高生活水平的同时,我们也势必要让机器一直保持运转,或承受机械化带来的一切后果。但真正的危害并非来自机器本身,而是操纵机器的人。这些实现了机械化的道路,它们本身是完全没有错的。它们强大,它们安全,它们按照人类的设计做着它们应该做的所有事情。不,问题不在于机器,而在于人类本身。
“当一个群体完全依赖于某种机器时,他们就成了机器管理者的人质。如果机器管理者的道德水准足够高,如果机器管理者的责任心足够强——”
这时,餐馆靠近门口处有人在调节收音机的音量,一阵震耳欲聋的乐声淹没了盖恩斯的话,当音量最后终于调到了可以忍受的程度时,盖恩斯继续说下去:
“听到了吗?这音乐似乎也在为我的观点作注解呢。”
布伦金索普竖起耳朵倾听起音乐来,这是一首节奏明快的进行曲,带点现代风格。音乐中有机器的低吼声,还有机械装置不断重复的咔嗒声。这个澳大利亚人的脸上露出一种心领神会的神情:“这不是美国的《战炮之歌》,或者说是《炮兵弹药车之歌》吗?不过,我看不出这和你刚才所说的内容有什么联系。”
“你说得没错,这首曲子正是《炮兵弹药车之歌》,但我们将它改编为了自己的歌,叫做《运输兵的道路之歌》,请继续听下去。”
进行曲跳跃的节奏继续着,似乎与地下机械的振动声混合在了一起,随着一声定音鼓,响起了男声合唱:
听着它们隆隆响!
瞧着它们滚滚跑!
哦,我们的工作永远做不完,
因为我们的道路滚滚向前永不停止!
你们在地上飞奔,
你们在地上翱翔,
我们在地下时刻观察着,
让道路滚滚向前永不停止!
哦,嗨!嗨!嗨!
操纵转子的人就是我们——
让我们的道路隆隆向前,
(齐喊)一!二!三!
无论你去哪里,
你一定会知道,
脚下的道路会一直滚滚向前!
(齐喊)让道路滚滚向前!
脚下的道路会一直滚滚向前!
“明白了吗?”盖恩斯说道,他的声音里有了更多的激情,“看,这就是美国运输学院建立的真正目的,这也正是运输行业的工程技术人员都属于半军事化职业、有着严格纪律的原因。我们是所有工业行业、整个经济生活的命脉和不可缺少的必要条件。其他工业行业可以罢工,那产生的只不过是暂时性的、局部的混乱;农业收成如果这里欠收,那里年景不好,可由整个国家的农业收成加以调节和缓解;但如果道路停止滚动,其他所有的一切都将停滞下来,其影响就如同一次全面总罢工——不过也有一个重要的不同之处:全面总罢工是由绝大多数人真正的不满情绪导致的,而维持道路滚动不止的人,虽然相对来说数量微不足道,却会造成与全面总罢工同样的后果,令社会经济彻底瘫痪。
“道路罢工事件只发生过一次,那是在1966年。我认为,那次罢工是正义的,通过那次罢工行动,纠正了许多真正的弊端——但同样的事情不会再发生了。”
“但你们有什么措施来防止它再次发生呢,盖恩斯先生?”
“民心士气、道德准则、团队精神。道路管理部门的技术人员们一直被灌输着这样的理念:让他们承担他们所从事的工作,是对他们的一种信任,是一种神圣的托付。除此之外,我们还尽一切努力提高他们的社会地位。但更重要的是专科院校的教育,我们努力给专科院校毕业的工程师见习生们灌输同样的忠诚理论、同样的铁的纪律和自我约束精神,并培养他们不惜任何代价为社会作贡献的决心。安纳波利斯美国海军学院、西点军校以及戈达德航天中心都是向学生们灌输各种理念的成功典范。”
“戈达德航天中心?哦,是啊,就是那个火箭发射场。那么你们呢,你觉得你们的职工教育也很成功吗?”
“也许不能说是尽善尽美,但我们会努力去做。传统的形成是需要时间的。如果一位年长的工程师在年轻时曾是一名专科院校的毕业生,我们对他就可以比较放心,可以认为对于他来说,这个问题已经解决了。”
“我想你也是一位大学毕业生,是吗?”
盖恩斯笑了起来,“过奖了,我看起来大概比实际年龄要年轻些。不,我不是大学毕业生,我是从军队退役来到这里的。你看,是这样,在‘六六’大罢工之后的三个月里,由国防部接手重新组织恢复机械化道路的运作,我当时也是调解委员会的成员之一——该委员会专门负责给工人增加工资、改善工作条件等事项,后来我就被任命为——”
这时,便携式电话的红色指示灯亮了起来,盖恩斯说道:“对不起,接个电话。”说着拿起了听筒。
“请问哪位?”
布伦金索普也在注意倾听电话那一头的声音,“长官,我是戴维森,道路滚动正常。”
“很好,让它们继续保持滚动!”
“但有一个来自萨克拉门托路段的问题报告。”
“你说什么?怎么回事?”
还没等戴维森对他的话做出反应,电话就断了。盖恩斯伸手去拨电话准备再打回去,这时桌上他那杯半满的咖啡摇晃一下,洒在了他的膝盖上。布伦金索普手扶着摇晃起来的桌子,听到外面传来一阵令人不安的嘈杂声。
“发生什么事了,盖恩斯先生?”
“不知道,紧急停运——天知道是怎么回事。”盖恩斯拼命地拨着电话,但很快又放下了电话,甚至没将电话听筒放回原位,“电话打不通。走吧!不!您在这里不会有事的,等着我。”
“我得等在这里?”
“那好,跟我一起走吧,紧跟着我。”盖恩斯转过身,将接待澳大利亚交通部部长这事全都抛在了脑后。运输带地面的滚动越来越慢,终于停了下来——巨大的转子和无数的滚轴就像调速轮一样慢慢停下,以防突然停顿所引发的灾难性后果,但即便如此,餐馆里正在用餐的上班族们也有一小部分开始乱了起来,纷纷向餐馆外拥去。
“停下!”
这是一个习惯于军人以服从为天职的人嘴里发出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可抗拒的威严。起作用的也许是一种不可违抗的语气,也许是一种难以言表的威势,据说拥有这种语气或者威势的驯兽员能够征服凶残野兽的兽性,事实上这样的人确实存在。即使对于那些从来不知道服从为何物的人,这种气势也能迫使他们臣服。
那些上班族立即停下了脚步。
盖恩斯接着说道:“继续留在餐厅里不要乱动,我们会安排你们疏散的。我是总工程师,你们不会有危险的。你!”他指着靠近门边的一个大块头,“我指定你为大家的代表,不要让任何人擅自离开。麦科伊太太,继续上菜!”
盖恩斯大步跨出门口,布伦金索普紧随其后。外面的情况可就不一样了,不是这么简单就能解决得了的。
时速一百英里的运输带停了下来,几英尺之外,另一条运输带以每小时九十五英里的速度继续向前飞驰,上面的乘客一掠而过,一个个看上去不像真人,倒像硬纸板剪出来的一样。
事故发生时,速度最快的运输带那二十英尺宽的人行走道上人头攒动,各种店铺、小吃摊、休闲场所和电视剧院的顾客都拥了出来,都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第一起灾难几乎在瞬间爆发。
人群向前挤着,几乎将一位站在最外边的中年妇女推倒,为了稳住身子,这个女人将一只脚伸到了以九十五英里时速飞速前进的运输带的边缘,但她立即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可怕的错误,在脚刚触碰到运输带时就发出了一声尖叫。
她身不由己地被带着转了个圈,重重地倒在了飞速移动的运输带上并随之向前。在这条时速九十五英里——相当于每秒一百三十九英尺——的运输带上,她沉重的身体在惯性作用下翻滚起来,就像一把锋利的镰刀挥向一排青草一样,将运输带上的好些个“纸板人”一下子撞飞了。很快,她就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不见了,在人们还未确定她的身份、她所受到的伤害,以及她的命运如何之时,她就已经被运输带送往远处去了。
但由她的灾祸引发的一系列后续事件却远未结束。在快速闪过的“纸板人”中,被她巨大的撞击力击倒的其中一个,倒向时速一百英里的运输带,撞入了惊慌失措的人群中。突然之间,他从“纸板人”变身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但他的身体却支离破碎,鲜血横流,后面倒霉的人们纷纷倒地,不过,这堵人墙又正好减缓了他飞行的强大冲力。
即使这样,也还不是灾难的结束。灾难从它的源头开始向外扩散,人们就像保龄球游戏中的木瓶一样,一个接一个地被撞到无比危险的运输带的边缘,随即又弹跳起来,在付出惨重代价之后,终于找回了平衡。
灾难的焦点很快脱离了人们的视线,布伦金索普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他是个思维活跃的人,习惯于跟大规模人群打交道,根据眼前的惨剧,他在心里估算了一下一千两百英里长的人员密集的交通运输带上将出现怎样的情况,他不由感到一阵心惊。
令布伦金索普惊讶的是,盖恩斯既没有努力设法去援救那些倒下的人,也没有设法去安抚那些恐惧不安的人,而是面无表情地转向餐馆的方向。布伦金索普发现他居然要重新进入餐馆,一把扯住他的袖子问道:“难道我们不准备去帮助那些可怜的人吗?”
盖恩斯回答道:“不,旁观者会帮助他们的——我要考虑的是整条道路。请别干扰我。”冷冰冰的表情与几分钟前那个还相当孩子气的亲切好客的主人判若两人。
布伦金索普感到一阵绝望,尽管他还有点愤愤不平,不过他还是听从了盖恩斯的吩咐。从理性上来说,他知道总工程师是对的——一个需要为数百万人安全考虑的人,不能置责任于不顾,而听凭个人感情用事——但他那种漠然的态度却让布伦金索普觉得,他与自己格格不入。
盖恩斯又回到了餐馆内,“麦科利太太,这里还有其他出口吗?”
“餐具室里有一个,先生。”
盖恩斯匆匆向那里奔去,布伦金索普紧跟其后。一个菲律宾小伙计紧张地避开他们。盖恩斯大大咧咧地把一堆准备好的蔬菜拂到地上,然后一脚踏上餐厅的柜台,往头顶上看去。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有一个封闭的圆形检修孔,中间有一只手轮,可以用来开合检修孔。一架短钢梯正靠在这个检修孔的边缘,被钩子固定在天花板上。
布伦金索普为了尽快跟上盖恩斯,在爬梯子时连帽子也弄丢了。当他终于爬上去时,看到盖恩斯正拿着一支小手电筒,弯腰驼背地在只有四英尺高的屋顶通道空间里笨拙地摸索着什么。
盖恩斯终于发现了他要寻找的五十英尺之外的另一个检修孔,与他们刚才爬上来的那个检修孔一模一样。盖恩斯旋转开关,打开轮盖,站立起来,将双手撑在洞口两侧顺势跃起,来到屋顶上。布伦金索普也紧跟在他后面,但行动起来却比他笨拙得多。
他们在黑暗中站起身来,冰凉的细雨落在他们的脸上。在他们的脚下左右两边,顶棚一直延伸到目力所不及之处,顶棚上的太阳能接收屏闪耀着淡淡的乳白色光芒,极有效率地将太阳能转换成电能,其中一小部分能量转化为微弱的磷光,当然不是太亮,就像是星光下雪地里闪耀着的诡异微光。
就是这一点微弱的光芒让他们看清了前面的路,他们必须循着这条通道走到毗邻道路的建筑物那被烟雨遮蔽的墙壁处。这条通道非常狭窄,在夜色中,通道跨越下方拱起的顶棚,伸向远方。尽管脚下滑不唧溜,眼前夜色朦胧,布伦金索普的心里仍然为盖恩斯明显的冷漠无情而恼怒,但他们还是尽快向前走去。布伦金索普是一位敏锐而充满智慧的政治家,但他的天性中却有着一种强烈的热忱和同情心——如果没有这一点,任何政治家,无论他有着怎样的优点和缺点,都无法获得长久的成功。
正因为这一点,布伦金索普对一些只按理性行事的人有着一种本能的不信任。他知道,如果坚持从严谨的逻辑出发,那你根本无法解释人类如此悠久的历史,也无法解释他心中的价值观。
如果他能洞察盖恩斯现在的心思的话,也许他就会感到安心。从表面上来看,盖恩斯不同寻常的心智就像一台电子计算机一样,永远有条不紊地处理着手边的数据资料,尝试着做出决策,不带任何先入为主的偏见,在收集到所有的数据资料之前,不匆忙做出决断,对各种可能性进行探索和选择。在他心底有一个受到严格自我约束的空间,阻止着各种蠢动的情绪,但自责仍像狂风骤雨一样折磨着他的心灵。他所见到的一切都让他心痛,他知道,悲剧正在道路沿线上演。虽然他明白,这里面没有他个人的失职或过失,但这是他的职责所在,所以他觉得自己也有推卸不掉的责任。
长期以来,他的肩头一直承担着超乎常人的重荷——没有哪个心智健全的人能够轻松地承担起来——尤其是迫在眉睫的危机感重重压在心头的此刻,只有快速采取积极行动的需要,才能支撑着他坚持下去。
但他内心的矛盾和斗争丝毫没有显现在脸上。
这时,墙体上出现了一个闪着微光的绿色箭头,箭头指向左边。在这条狭窄通道的终点,他们的头顶上方,一块闪亮的牌子上写着“由此处下去”的字样,他们按箭头指示继续走下去。布伦金索普气喘吁吁地跟在盖恩斯后面,走过墙上的一道门,进入由一盏灯照亮的狭窄楼梯。盖恩斯很快走了下去,布伦金索普跟在后面,他们一起汇入了嘈杂的人群中——这里是与北行道路相连的一条固定人行道。
从楼梯下去没几步,右边就是一个公用电话亭,透过电话亭的玻璃门,可以看见里面有个衣冠楚楚的男人正跟一个很胖的女人急急忙忙地说着什么,他们的身影映在可视屏幕上。另外还有三个市民在电话亭外面等候着。
盖恩斯一把推开那三个市民,猛地打开电话亭的门,抓住那个男人的肩膀,愤怒的男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被甩出去,撞在身后的门上。在屏幕上的管理员提出抗议之前,盖恩斯用手一抹,清除了屏幕上的影像,然后按下了紧急优先呼叫按钮。
他拨通了自己的私用秘密号码,很快就看到了值班工程师戴维森愁云密布的脸。
“怎么回事,立刻报告!”
“是你,长官!谢天谢地!你在哪里?”戴维森露出一副如释重负的可怜样。
“我要你立刻报告!”
那位值班的高级工程师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措辞严谨,直截了当:“下午七点零九分,萨克拉门托路段二十号运输带的张力读数突然上升,在采取必要措施之前,二十号运输带的张力已经超过了警戒点,保险装置启动,该运输带的电源被切断,故障原因未明。与萨克拉门托路段控制室的直接通信联系已中断,辅助通信线路和商业通信线路也都不通。重新建立通信联系的工作正在进行之中。已有人员从斯托克顿十号分区段派出进行联系。
“没有收到伤亡报告。不得接近十九号运输带的紧急广播通知已经发出,人员的疏散撤退工作也在进行之中。”
“已有伤亡。”盖恩斯打断他,“启动警方和医院紧急行动计划,立刻开始行动!”
“是,长官!”戴维森迅速回答道,并弯起拇指,向身后指了指,他的值班助手急忙上前问道:“其余运输带是否停下,请长官指示!”
“不用了。最初的混乱已过去,不大可能再有更多的人员伤亡发生了。继续发出广播警告,那些仍然滚动着的运输带上也要继续发出警告,否则一旦发生交通拥塞,那就谁都没有办法了。”盖恩斯在心里盘算着,在负荷加大的情况下,传送带的速度不可能再增加,以那些转子的动力是做不到的。如果要让整条道路都停下来,他就得疏散每一条运输带上的人群,检修二十号运输带上的故障,然后让所有运输带提速,才能消除高峰时期积累起来的交通量。与此同时,五百万被困的乘客也会产生极大的治安问题。最简单的办法是通过路两旁的屋顶疏散二十号运输带上的人群,然后由其余的运输带将他们送回家。“通报市长和州长,我将承担起紧急事故总指挥一职,警察局局长也要按你的指令行事。通知司令长官,将所有见习生武装起来待命。开始行动!”
“是,长官。要集合已经下班的技术人员吗?”
“不用。这不是工程问题。查看一下你们的运行记录,整个路段是同时停下来的,是有人用手让那些转子停转的。让不当值的技术人员随时做好准备,但不用装备武器,也不用在下面待着。让司令长官立即组织起所有的高级见习生,到斯托克顿十号分区段办公室报到。我要他们配备好‘金龟子’车、手枪和催眠弹。”
“是,长官。”戴维森身后一位员工弯腰凑近,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长官,州长想要和你谈话。”
“不行,和你谈也不行。来接你们班的是谁,来了没?”
“哈伯德,他刚来。”
“让他去接待州长、市长和媒体——任何打电话来的人——哪怕是白宫。你们就坚守值班岗位。我现在挂电话了。等我确定了巡检车的位置之后,再尽快与你们恢复联系。”屏幕上所有的一切都还没有消失,他就已经走出了电话亭。
布伦金索普没敢再冒失地说什么,只是跟着盖恩斯来到北行方向时速二十英里的运输带上。还没到挡风屏的地方,盖恩斯就停了下来,转身若有所思地看着固定人行走道外侧的墙壁,寻找某种标志或者记号——显然是为他的同伴所不熟悉的——然后做了个“伊丽莎逃过冰河”的经典动作,又返回人行走道上,他的动作如此之快,以至于后面的布伦金索普被落下了几百英尺,当盖恩斯猫腰进入一个门洞跑下一段楼梯时,布伦金索普险些跟丢了。
当他们从楼梯出来,踏上一段又窄又低的走道时,已经是“下面”了。这儿从里到外都是震耳欲聋的机器喧闹声,不但敲击着他们的耳膜,也震撼着他们的身心。在地下噪音的巨大冲击下,布伦金索普凝神竭力分辨着周围朦胧的环境,正对着他的是在钠弧灯黄色光照耀下的许多转子中的一根,用来驱动时速五英里的运输带,它巨大的鼓形电枢绕着中心部分固定的磁化线圈慢慢地转动着。转鼓上半部分表面紧贴移动着的运输带道路底侧,带动道路持续不断地向前滚动。
向左右看去,每隔一百码左右就有一个转子,一直向两边延伸,直到视线之外。在转子之间是一些细长的滚轴,它们一个接一个紧挨在一起,就像烟盒里的一支支香烟那样整齐排列着,以使运输带道路获得足够的动力,保持持续的滚动。支撑这些滚轴的则是一些拱形的钢制支架,在这些支架的间隙中,一层层转子交错排列,它们一层连着一层,速度顺次加快。
将狭窄的走道隔开的是一排钢柱,在钢柱之外,转子的另一侧,一条浅浅的堤道与走道平行,通过一道斜坡可从走道下到堤道上。盖恩斯在这地下隧道里上上下下地查看着,脸上露出明显的恼怒之色。布伦金索普想问他为什么事烦恼,但他的声音却被淹没在周围机器的轰响声中,他无法敌过几千个转子的怒吼声和无数滚轴的呜呜声混合而成的巨大声响。
盖恩斯看见他的上下嘴唇嚅动,猜测着他会问什么问题。然后,他用双手拢住嘴,靠近布伦金索普耳边大声说道:“巡检车不在这儿,我原想能在这里找到车的。”
这个澳大利亚人似乎想帮点什么忙,他抓住盖恩斯的手臂,指向身后那片机器丛林。
盖恩斯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他刚才一心想找到巡检车,竟然没有发现——在几条运输带之外,有六七个人正围着一个转子忙碌着,他们将转子卸下,让它与路面脱离,然后准备将它替换下来,一辆低矮的重型卡车上面装满了用来替换的转子。
总工程师脸上立即露出欣慰赞赏的微笑,他用手电筒照向那一小群人,手电筒的亮光聚成一束细长的光线。
其中一名技工抬起头来,盖恩斯将手电筒开开关关,重复发出不规则的信号,一个人影从人群中出来,向着他们跑过来。
这是一个瘦长的年轻人,身穿粗棉布工作服,戴着耳塞,还有一顶看上去跟他并不相配的扁平小帽子。年轻人认出来人是他们的总工程师,他向盖恩斯敬了个礼,孩子气的脸上现出严肃而紧张的表情。
盖恩斯将手电筒塞进口袋,用双手迅速地做着各种手势——动作干净利落,意思明确,手势繁多,就像比画哑语似的。布伦金索普在自己的大脑里搜索着关于人类学的一些知识,这也是他的业余爱好之一,最后认定这很像美国印第安人的一种手势语,并带有草裙舞的一些手指动作,但它几乎经过了全新的改造,因为它现在代表的是一些非常特殊的技术术语。
那位年轻的见习生已经走到了堤道的边缘处,似乎也在对他做出回应,并将手中的手电筒指向南面不远处的一辆车,那辆车正飞快地向他们开过来,随后在他们身旁停了下来。
这是一辆椭圆形的小车,车底沿中线装有两个轮子。车前盖“砰”一下打开,露出司机的脸,也是个见习生。盖恩斯用手势语和他简单地交流了几句,将布伦金索普推到前面,一起坐进狭窄的客舱中。
车子的玻璃前盖回复原位,这时只觉一阵疾风袭过,澳大利亚人布伦金索普抬起头来,正好瞥见最后三辆大些的车子从他们边上呼啸而过。那些车是往北去的,看样子车速不会低于每小时两百英里。布伦金索普看见最后一辆车里坐着几个头戴小帽子的见习生,但他不能确定是否看花眼了。
布伦金索普没有时间去想那么多——那些人为什么如此行色匆匆。盖恩斯没有去理会加速引起的振动,他正准备利用内部通信器与戴维森取得联系。车门关上以后,周围的噪声基本上都被隔绝在外面,中继站女接线员的脸出现在屏幕上。
“给我接戴维森,高级值班员办公室的戴维森!”
“哦!是盖恩斯先生!市长要和您说话,盖恩斯先生。”
“先不管他,给我联系戴维森,要快!”
“是,长官!”
“听着,与戴维森的联系线路不要中断,直到我通知挂断为止。”
“好的。”女接线员的脸从屏幕上消失,戴维森的脸出现在屏幕上。
“是您吗,长官?我们正在采取行动,进展顺利,没有变化。”
“很好,你们可以在这条线路上联系到我,或者联系十号分区段办公室。好了,暂时就这样。”戴维森的脸消失在屏幕上,接线员的脸重又出现。
“盖恩斯先生,您太太打电话来。您要接吗?”
盖恩斯低声嘀咕了几句,不过显得有些底气不足,然后回答道:“好吧。”
盖恩斯太太的脸闪现在屏幕上,但她还没来得及张嘴,盖恩斯就抢先说道:“亲爱的我现在很好不用担心现在我有要紧事做完了我就会回家的。”他一口气说完这些,立即“啪”的一声按下控制按钮,屏幕上的一切都消失了。
他们乘坐的车在通向十号分区段值班室的楼梯口突然停下,他们走下车来。三辆大卡车正整齐地停在斜坡上,三个排的见习生正在车旁边列队。
一名见习生跑步来到盖恩斯面前,敬了个礼说道:“报告长官,我是林赛,当值的工程师见习生,值班工程师请您立即去控制室。”
他们进去时,值班工程师抬起头看着他们,“范克利克总工程师正打电话找您。”
“接通他。”
范克利克的影像出现在巨大的屏幕上,盖恩斯向他打招呼道:“哈罗,范,你在哪里?”
“在萨克拉门托控制室,现在,你听好了——”
“萨克拉门托?很好!请报告情况。”
范克利克显得很不高兴,“报告?去你的吧!我已经不再是你的副手了,盖恩斯。现在,你听好了——”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听着,别打断我,你就会明白的。你完蛋了,盖恩斯,我已被选为新秩序临时委员会主任。”
“范,你疯了吗?什么意思,什么新秩序?”
“你会明白的,这意思就是说,一场机能主义者的革命开始了,我们已脱颖而出,而你则被淘汰出局了。二十号运输带的停转只是我们一个小小的尝试,让你知道我们的力量。”
(被机能主义者奉为机能主义运动圣经的《社会功能:论社会自然秩序》首次发表于1930年,被称为对各种社会关系进行精确阐述的科学理论。论文作者保罗·德克尔摈弃了民主主义和人类平等论等“过时而无用”的理念,代之以他的理论体系,即按“机能”来评估人的价值——也就是说,按照每个人在经济秩序中所起的作用进行评估。这一理论实际上是说,某人以他的机能赋予他的能力,对他的同伴行使权利是完全正当的,而其他任何形式社会组织的存在都是愚蠢的、虚幻的,是有悖于“自然秩序”的。但现代经济生活中人们之间的互相依赖却似乎完全背离他的这一理论。德克尔的理论建立在机械论的伪心理学以及巴甫洛夫著名的狗的条件反射实验基础上,但他却忽略了:人不是狗。巴甫洛夫对德克尔的理论也不屑一顾,他认为,德克尔和其他许多人一样,都盲目而又不科学地曲解了他那有着严格限制的重要实验。机能主义并非从一开始就站住了脚跟的——在整个1930年代,每个人,从卡车司机到饭店的女服务生,都有机会发表他们自己的理论和主张。但机能主义很快就传播开来,特别是在一些小人物中间,根据这一理论,他们可以努力说服自己,他们从事的工作是不可或缺的,所以,根据“自然秩序”,他们也能成为重要人士。由于社会上不可或缺的“功能”种类众多,因此,三教九流的人士都能以此理论进行自我安慰。)
盖恩斯瞪眼看着范克利克,好一会儿才慢悠悠地说道:“范,你不会真的认为你能够侥幸成功吧,你觉得呢?”
那位小个子男人挺挺胸,“为什么不能?我们已经成功了。除非我下令,否则你们无法开动二十号运输带,如果必要的话,我可以让整个机械化道路全部停下来。”
盖恩斯意识到,他面对的是一个毫无理性的自大狂。这让他觉得很不舒服,但他还是非常耐心地劝说道:“你当然能,但是,范,其他地方呢?你认为美国军方会不采取任何行动,听凭你将加州变成你的私人王国吗?”
范克利克露出狡黠的表情,“这个我早就想过了。我刚向全国的道路技术人员发表了广播声明,告诉他们我们所做的事,让他们揭竿而起,提出他们的权利要求。当这个国家的每条道路都停下来之后,人民就会挨饿,我想总统在派出军队对付我们之前一定会三思而行的。哦,他可以派出一支军队来抓捕我,或者杀了我——我不怕死的!——但他一定不敢将所有的道路技术人员都开枪打死,因为国家没有我们就不能正常运转——那么结果就是,他将不得不与我们坐下来好好谈谈——当然是按照我们的条件来谈!”
不得不承认,他所说的很有些道理,虽然这个事实很残酷。如果所有的道路技术人员都参加到动乱中来,那么政府就不可能用武力来平定这场动乱,就像一个人不可能为了治愈头痛而把自己的脑袋打开花一样。但是,动乱已经广泛扩散开了吗?
“为什么你觉得其他地方的技术人员都会跟着你走呢?”
“为什么不会?这是符合自然规律的。这是一个机器时代,不管在哪里,真正的力量都属于技术人员,但他们被许许多多陈词滥调给骗了,无法使用他们的力量。而且,在所有的技术阶层中,最重要的、绝对不可缺少的,是道路技术人员。从现在开始,一切都将操纵在他们的手里——这是符合自然规律的!”范克利克转过去翻弄着面前桌上的一些文件,片刻之后补充道,“现在一切都已成定局,盖恩斯,我得给白宫打电话,让总统明白目前的形势。你就好自为之吧,只要规矩些,你是不会受到伤害的。”
盖恩斯静静地坐了几分钟,直到屏幕上的一切渐渐消失。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他想,范克利克鼓动其他地方的技术人员参加罢工,这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如果真的会有什么影响的话。一点儿也没有,他想——但他原来做梦也没有想过,这样的事情竟然会发生在自己手下的技术人员中间。也许他拒绝花点时间与道路系统之外的某个人谈话是个错误。不,如果他先前拒绝了与州长或是新闻记者的谈话要求,那么现在还可以和他们谈的。他拨通了戴维森的电话。
“其他路段有什么问题吗,戴夫?”
“没有,长官。”
“其他的道路也没有出什么事吗?”
“没收到报告。”
“你听到我和范克利克的谈话了吗?”
“我一直与你连线来着,是的,听到了。”
“很好。让哈伯德打电话给总统和州长,就说只要罢工仅限于这条道路,那我强烈反对动用军队。告诉他们,如果在我请求援助之前他们军队开进来,我将不承担由此引起的一切后果。”
戴维森有些犹疑不决,“你觉得这样做明智吗,长官?”
“没问题。如果我们想要击败范克利克和他狂热的支持者,我们就要想办法将一场真正的、席卷全国的罢工消弭于无形中。还有,他有可能会破坏整条道路,如果那样的话,连上帝都回天乏术了。现在你那里的滚动吨位是多少?”
“傍晚高峰时期为百分之五十三。”
“二十号运输带情况怎么样?”
“基本上已撤离完毕。”
“做得很好。尽快清除路面上所有的交通。最好让警察局局长在道路的每个出入口都安排一名警察,禁止人员进入。范克利克可能会在任何时候突然将所有的运输带都停下来——或许我也有必要这么做。我的计划是这样的:我将到‘下面’去,和那些武装起来的见习生一起向北行进,击退所遇到的一切抵抗。你安排值班技术员和维修人员紧跟在我们后面,将一路上遇到的每一个转子原来的连线切断,再与斯托克顿路段的控制面板连接在一起。这只是一种临时性的连接措施,没有保险连锁装置,所以要安排足够多的值班技术人员,以便及时发现和排除故障。
“如果这一计划成功实施,我们就能将萨克拉门托地段的道路控制权转移,使其脱离范克利克的控制。至于他本人,就让他一直守在萨克拉门托控制室好了,直到他弹尽粮绝,恢复理智为止。”
盖因斯切断电话,转身对分区段值班工程师说道:“埃德蒙兹,给我一顶头盔——再要一把手枪。”
“是,长官。”埃德蒙兹拉开一只抽屉,将一把又细又长、看上去非常致命的武器递给了他的长官。盖恩斯将手枪插在腰上,接过头盔套到头上,但并没有合上抗噪音耳罩。
布伦金索普清了清喉咙,“能不能——嗯,能不能也给我一顶这样的头盔?”他问道。
“啊,你说什么?”盖恩斯这才注意到他,“哦,你用不着它的,布伦金索普先生。你就一直留在这里好了,等我的消息。”
“可是——”这位澳大利亚政治家本来想说什么,但想了想,还是忍住了什么也没说。
走到门口,值班的工程师见习生对总工程师说道:“盖恩斯先生,那边有位技师一直坚持说要见您,一个名叫哈维的人。”
“不见。”
“他是从萨克拉门托路段来的,长官。”
“哦!那就让他进来吧。”
哈维很快将他在行业协会会议上的所见所闻向盖恩斯叙述了一遍:“我很讨厌这一切,他们还在喋喋不休的时候,我就退出了,长官。事后我也没有多想,直到二十号运输带停止滚动的事情发生,我听说是萨克拉门托路段出了问题,这才决定来找您。”
“这件事情从出现苗头到现在有多久了?”
“我想应该有一段时间了。你知道事情总是这样的——不管在哪里,总有几个牢骚满腹的人,他们中有些是机能主义分子。但是,你总不能因为某个人有不同的政治见解就拒绝与他一起共事吧?美国是一个崇尚自由的国家。”
“你应该早些来找我的,哈维。”盖恩斯看着哈维坚毅的面孔,“不过,我想你是对的。这是我的责任,不是你的责任。正如你说的,这是一个自由的国家。你还有什么别的事情要说吗?”
“是的,事情既然到了这一步,我想我也许能帮助你找出他们的头目。”
“谢谢,那你就跟我待在一起吧。我们准备到‘下面’去,解决这次的动乱。”
办公室门突然打开,一名技师和一名见习生出现在门口,两个人一起用力地拖拽着什么。他们把那东西放在地板上,然后静静地站着。
那是个年轻人,显然已经死了,他的粗棉布工作服的前身已被鲜血浸透。盖恩斯抬头看着值班工程师,问道:“他是谁?”
埃德蒙兹正呆呆地看着年轻人的尸体,他回过神来答道:“见习生休斯,是我在失去通信联系后派到萨克拉门托去的信使,派出去后一直没有消息传来,于是我又派了马斯顿和见习生詹金斯去找他。”
盖恩斯自言自语地说了几句什么,然后转过身去,“我们走吧,哈维。”
在下面等待的见习生们的情绪已经发生了变化。盖恩斯注意到,原先那种年轻人特有的紧张和兴奋已经消失不见,每个人的脸色都很不好看。他们用手势语互相交谈着,有几个人好像正在给手枪上子弹。
盖因斯估算了一下他们的人数,然后向这批见习生的领头人发出信号。他们用手势简单地“交谈”了一下,见习生队长向他敬礼致意,然后转向手下那批人,做了个简单的手势后潇洒地垂下手臂。见习生们鱼贯走上楼梯,进入一个空房间待命,盖恩斯跟着他们也进了房间。
进到房间里,机器噪声都被关在了外面,盖恩斯开始对他们讲话。
“你们都看见被带进来的休斯了吧,你们中有谁想要去干掉那个杀害休斯的凶手?”
三名见习生几乎立即做出了反应,从队列里站出来,大步走向前。盖恩斯冷冷地看着他们,“很好。你们三个交出武器,回到你们的岗位上去。至于其他人,如果你们认为这是私人的复仇行动,或者是猎杀行动,也可以加入他们。”他停顿片刻,然后继续说下去,“萨克拉门托路段已被一些人非法占领,我们要去夺回来——如果可能的话,我们并不想让双方都出现伤亡,也不希望所有的道路都停下来。所以,我们的计划是‘从下面’接管,一个转子一个转子地,将控制权转接到斯托克顿。我们这一组人的任务是在‘地下’向北行进,发现和制伏在行进路上遇到的所有人。你们必须牢记在心的是,你们即将逮捕的这些人中大多数可能都是无辜的,他们对所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所以你们要尽可能地使用催眠弹,不到迫不得已不得开枪。
“见习生队长听好了!将你的手下每十人分成一个小组,每组选一个组长,每个小组形成横跨整个‘地下空间’的一条拉网式搜索线,登上你们的‘金龟子’车,以每小时十五英里的速度向北进发;每个搜索小组之间相隔一百码距离。如果发现有人,最前面一排人立即集中合围上去,将他抓捕到运输车上,然后自己到队伍最后加入最后一排搜索组。指定几辆专门接收俘虏的运输车,让司机与第二排搜索组保持并列前进。
“你们还要指定一个突袭小组,去夺回分区段的控制室,但必须等到该分区段与斯托克顿连接好了才能行动。同时,做好通信联络工作。
“还有其他问题吗?”盖恩斯的眼睛扫过面前这些年轻人的脸。没有人吭声,于是,他转过头对着见习生队长说道:“很好,你就带领他们去执行任务吧!”
这一番布署完毕之后,下一班的技术人员也相继来到,盖恩斯向主管工程师下达了相关指令。见习生们都已严阵以待,静立在他们的“金龟子”车旁。见习生队长期待地看着盖恩斯,盖恩斯点了点头,见习生队长挥挥手,第一批见习生登上“金龟子”车出发了。
盖恩斯和哈维也登上了“金龟子”车,与见习生队长并排前进,紧跟在第一批出发的见习生后面,与他们保持着大约二十五码的距离。总工程师盖恩斯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驾驶过这种样子滑稽的小型车辆了,觉得自己有点笨手笨脚的。一辆“金龟子”车显然不会让男人觉得威风,因为它的大小和形状就像厨房里的一张凳子,装在一只轮子上,用陀螺保持平衡,但它却非常适于在“地下空间”的机器迷宫中巡逻,它可以从只有人的肩膀那么宽的空间里通过,操控方便,骑乘者如果下车,车也能够稳稳地站直待命。
一辆小巡查车与盖恩斯相隔一小段距离,在地下迷宫的转子之间迂回着进进出出,车里的视频和音频通信让盖恩斯随时可与其他方面联系。
萨克拉门托路段的最初两百码顺利通过,没有出现任何状况。接下来,一名搜索者发现一个转子边停着一辆“金龟子”车,一名技工正在检查转子底部的量表,没看见有人向他走过来。他没有拿武器,也没有抵抗,只是似乎有些吃惊和气愤,但同时也非常困惑不解。
抓住了一个目标,这个小组的人就往后退去,后面一队取代他们成为新的领头搜索小组。
搜索了三英里长的路段之后,他们已俘虏了三十七个人,但没有伤亡。俘虏中只有四个人持有武器,其中一个经哈维指证,还是这次动乱事件中的一个小头目。哈维表示,如果时机合适的话,他想试着与歹徒谈判。盖恩斯答应可以试试。盖恩斯知道哈维是一个有着丰富经验的著名劳工运动领袖,他当然也愿意尽一切可能不战而屈人之兵。
随后,搜索组又成功地抓获了另一名技术人员。当时此人正在转子的另一侧,他们直到近前才发现他,虽然他手里有枪,但并没有试图反抗。要不是因为被发现时,他正用接入转子底部通信插孔的隐蔽通话器通话,这件事也许根本就不值一提。
他们抓捕这名歹徒时,盖恩斯正好走上前来,他一把抓住通话器的软橡皮伪装外壳,从这人的嘴边猛地一拉,由于用力极猛,甚至可以感觉到骨骼传导接收装置在此人齿间划过的磨擦声。俘虏吐出一颗碎牙,怒目而视,但对他们的质问却置之不理。
尽管盖恩斯动作很快,但他们很可能还是失去了出其不意制伏敌人的机会。这个俘虏很可能已经成功地将盖恩斯他们的地下突袭行动泄露出去了,于是,他们向后面传话,让大家加倍小心。
盖恩斯的担心不无道理,并且很快得到了证实。在前面几百英尺的地方来了一群人,至少有十多个,但他们的实力有多强还无法确定,这些人利用迷宫般排列的转子为掩护向前行进。哈维看看盖恩斯,盖恩斯点点头,并示意见习生队长让队伍停下。
哈维赤手空拳地走上前去,双手高举过头顶,努力保持着自己身体的平衡。歹徒那方犹疑不决地减缓了前进的速度,最后停了下来。哈维走到离那帮人十多米的地方,然后也停了下来。其中一个人显然是领头的,向他打起了手势语,哈维也用手势语回应他们。
两伙人之间还有相当长的一段距离,在朦胧的黄色灯光中,盖恩斯等人无法看清他们谈判的具体情况。谈判持续了几分钟,接下来是一阵静默。领头的人似乎有些不知所措,这时,他带领的那群人中有个人走上前来,将手枪放入枪套中,然后用力比画着什么,与领头的人说了几句话,领头的摇了摇头。
那人还想继续劝说,但仍然被否定了。接着,他又毫无顾忌地挥手比画了一番,最后也不再坚持了,而是直接拔出手枪,对准哈维开了一枪。哈维捂住腰部,一下向前扑倒。那人又开了一枪,哈维一个趔趄,跌倒在地上。
见习生队长抢在盖恩斯之前开了枪,那个杀手眼睁睁地看着子弹击中了自己,他的表情似乎在看着最不可思议的事情在他眼前发生——他还没完全明白怎么回事就死了。
见习生们跟着开枪射击,虽然相比起来第一排见习生的人数比对方还少了几个,但由于对方的组织纪律相当松散,战斗开始时,双方似乎势均力敌,但战斗打响三十秒钟之后,对方所有的人不是死就是伤,或者成了俘虏,而盖恩斯这方只有两人死亡(包括最先被杀害的哈维在内),以及两名伤者。
根据新出现的情况,盖恩斯及时调整了策略——现在看来他们的行动已经泄密,速度和打击力度将是决定性的:第二组紧跟在第一组后面,第三组则与第二组保持着不到二十五码的距离。这三组人看见非武装人员直接忽略不管,留给第四组去处理,这三组人员专门对付武装歹徒,只要发现,直接开枪。
盖恩斯提醒他们只要将对方打伤即可,不要下杀手,但他心里明白,这样的命令执行起来难度是很大的,所以伤亡将是不可避免的。他虽然不想这么干,但他知道自己别无选择。任何武装起来的歹徒都是潜在的杀手——他不能定下太多的条条框框,否则对他自己手下的人来说是很不公平的。
盖恩斯做出新的战术布署之后,就下令见习生队长开始行动。第一排和第二排见习生以“金龟子”车的最快速度前进——但最快也只有每小时十八英里。
跟随在他们后面的盖恩斯,为避开哈维的尸体突然转向,同时又不由自主地看了尸体一眼。在钠弧灯微黄的光晕下,哈维的脸显得很可怕,但脸上的坚毅之色依然存在。看着此情此景,盖恩斯一点也不为自己开枪的命令后悔,但人的尊严的失去,却让他的内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觉沉重。
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他们从好几名技工的身边经过,但都没有开枪的必要。盖恩斯开始看到了一点希望,也许他们能够兵不血刃地取得胜利。在这“地下空间”里,那种震耳欲聋的机器声,即使是头盔上用来阻挡噪声的耳罩也无法完全隔绝,就在这时,他察觉了一点异样。他将耳罩掀起,正好听到那隆隆的机器声越来越弱,最后完全安静下来,而那些转子滚轴也越转越慢,终于停了下来。
道路完全停下来了。
盖恩斯对着见习生队长大声叫道:“让大家都停下!”他的声音在这似乎不太真实的寂静中沉闷地回响着。
巡检车的车顶盖翻起,他急忙转身进到里面。“长官!”里面的实习生叫道,“中继站来电话找你。”
可视屏幕上的女接线员认出了盖恩斯,于是,屏幕上立刻切换成了戴维斯的影像。“长官,”戴维森立即开口说道,“范克利克打电话找你。”
“是谁将道路停下来的?”
“是他干的。”
“还有其他重大问题吗?”
“没有。他将运输带停下来时,路面上已经撤空了。”
“很好。给我接范克利克。”
反叛头目出现在屏幕上,他的脸由于不可抑制的愤怒已变成了青紫色。看见盖恩斯,他一下子爆发了:“哼!你以为我是傻瓜吗,呃?现在你怎么想,总工程师盖恩斯先生?”
盖恩斯努力克制着想把自己的真实想法告诉他的冲动,特别是对他范克利克本人的看法。这个矮个子男人现在的这副模样确实让他产生了许多想法,这些想法就像铅笔划过石板发出的刺耳声音掠过他的大脑,但他不能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否则他将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他努力保持着正常的语调,以缓和对方虚荣而空虚的心理:“我得承认,你的诡计已经得逞,范克利克——道路已经停了下来——别以为我疏忽大意。我已经注意你很久了,我不会低估你的能力,我知道你说到做到。”
盖恩斯的这番话让范克利克颇感得意,但他努力掩饰着这种情绪。“那你为什么还不识时务,早早投降?”他咄咄逼人地说道,“你赢不了的。”
“可能吧,范,但你也知道,我总得试试。再说了,”盖恩斯继续道,“为什么我就一定不会赢呢?你也说过,我可以调动全美国的军队来对付你。”
范克利克自鸣得意地笑了起来。“你看见了吗?”他指着一个连着很长一截电线的梨形按钮,“只要我按下它,道路就会立即被炸毁,一直炸上天去。另外,再额外添点利息,在我离开这里时,这个监控站也将被破坏殆尽。”
盖恩斯这时真心希望自己能对这种人的变态心理有更多的了解。好吧,只要尽到自己的最大努力就好,盖恩斯相信自己的常识能让他做出正确选择。“这听起来是很有点惊心动魄,不过,我不认为我们能让步。”
“不能?你还是好好想想吧。如果你逼得我不得不炸毁道路,你难道不想一想,那些随道路一起灰飞烟灭的人?”
盖恩斯的脑子飞快地转着。他毫不怀疑对方的威胁,他说得出也做得到。范克利克的措辞,那句像孩子赌气似的“如果你逼得我不得不——”暴露了范克利克危险的不理性的心理。规模如此巨大的爆炸,发生在任何像萨克拉门托这样人口稠密的地区,都会炸毁一幢甚至更多的住宅,肯定会炸死二十号运输带沿线多家商店的店主,造成碰巧路过的行人的大量伤亡。范克利克说得没错,他盖恩斯不敢拿那么多对危险一无所知的无辜者的生命去冒险——哪怕是付出道路永远不再滚动的代价。
盖恩斯心中最为顾忌的不是对道路的大规模破坏,而是那些有可能被殃及的无辜生命,正是这一点让他觉得束手无策。
一首曲子在他头脑里响起:“听着它们隆隆响!瞧着它们滚滚跑!哦,我们的工作永远做不完——”做什么?做什么?“你们在地上飞奔,你们在地上翱翔,我们在——”
再这样下去可不行。
他转向屏幕,“听着,范,除非万不得已,你是不会炸毁道路的,我可以肯定,我也不会。我想到你的总部去,我们好好谈谈怎么样?两个讲道理的人在一起,应该会有解决办法的。”
范克利克有些怀疑,“这不会是什么诡计吧?”
“怎么会呢?我一个人去,不带武器,坐上我的车尽快到你那里。”
“那你手下的人怎么办?”
“他们就坐在这里等着,直到我回来。你要不放心,可以派人盯着。”
范克利克迟疑了片刻,他担心这是个陷阱,但又不想错过和原来的最高领导者谈判的机会。最后,他终于犹犹豫豫地答应了。
盖恩斯给了手下的人一些指示,并将他的打算告诉了戴维森:“如果我一个小时还没回来,戴夫,你们就自己行动。”
“小心点,长官。”
“我会小心的。”
盖恩斯将巡检车里的见习生司机赶出来,自己开着车冲下斜坡进入堤道,加速向北驶去。直到现在他才有机会整理一下思绪,在车速每小时两百英里的情况下。假如他的计划能够成功,今后还是要做一些改进。有两个教训是显而易见的,首先,运输带必须安装交叉连接的安全连锁装置,这样的话,如果某条运输带的速度突然慢下来或者停下来,对相邻的运输带构成危险时,相邻的运输带也同样能够慢下来或者停下来。再也不能让二十号运输带上的惨局重演!
但这只是最基本的、从机械上考虑的措施,真正的失误还是在于人,心理分类测试必须加以改进,以确保道路管理人员的素质,只任用有责任感的、可靠的人。可是天哪,问题是,人们原本以为现有的心理分类测试就能确保无虞的。据他所知,现今采用的经过改良的心理测试法还没有过失误的先例——至少在萨克拉门托分路段事件发生之前没有过。范克利克是如何让经过心理气质分类测试的整个路段的全部人员集体反叛的呢?
他想来想去也想不通这是为什么。
这些人员应该不会无缘无故地突然行为异常,个人也许会存在某种不可预见的因素,但如果是一大批人,他们应该像机器或者数字一样可靠。你可以对他们进行测评、检查和分类。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人事部门,那一排排的档案柜,里面的工作人员——他明白了!他终于明白了!副总工程师范克利克,曾经是整个道路的前人事部门主管!
这说明了所有的问题。人事部门主管拥有绝佳的机会,他能够独自做出决定,将所有的“烂苹果”集中放在一个桶里。盖恩斯现在已经确信无疑,这样的欺骗行为大约从几年前就开始了,范克利克利用心理气质分类测试,伪造了测试成绩单,有意将他所需要的人都集中调到了某个分路段。
从这件事中得到的另外一个教训就是,对官员的测试应当更加严格,而且即便经过心理气质分类测试,得到工作分配的官员,也必须加以有效监管。即使是他,盖恩斯本人,在这方面也应该被置于某种监督之下。Qui custodiet ipsos custodes?谁来监督那些监督者呢?拉丁语也许已经过时,但那些古老的罗马人可不是虚构的。
盖恩斯终于知道自己败在了哪里,但知道了这些又让他在欣慰之余不无忧虑。管理和监督,考核与再考核,就是他要的答案。这可能会比较烦琐,影响效率,但为了确保安全,损失一些效率也是必要的。
他给予了范克利克太多太大的权限,但对他的了解却很不够,对于这个人,他现在仍然需要了解得更多些。他按下紧急制动按钮,车子猛地停了下来,“中继站!能否联系上我的办公室?”
德洛丽丝的脸从屏幕上看过来。“你还在值班?——太好了!”他对她说道,“我还担心你已经回家了呢。”
“我又回来了,盖恩斯先生。”
“真是个好姑娘。给我调出范克利克的个人档案,我想看看他的分类鉴定记录。”
她很快就拿着档案袋返回来了,念着上面的一些记录和百分比数据,盖恩斯不断地点着头,这些数据果然与他的预感相符——在范克利克的伪装之下,有着内向-自卑的情结与人格障碍。他的预感得到了确认。
“评委意见:”她念道,“尽管潜在的不稳定性达到最大的A,综合评价等级为D,但这位官员还是比较称职的。在某些方面有着异乎寻常的良好记录,特别是在人员管理方面,建议留用并晋升。“
“好,就这样了,德洛丽丝。谢谢。”
“不谢,盖恩斯先生!”
“我要去和他摊牌,为我的成功祈祷吧。”
“可是,盖恩斯先生——”远在弗雷斯诺的德洛丽丝瞪大双眼看着已经空白一片的屏幕。
“我要见范克利克先生!”
范克利克手下的人本来拿枪顶着盖恩斯的肋骨,此时把枪口从他身上移开——似乎很不情愿,盖恩斯心想——示意盖恩斯走在前面上楼。盖恩斯从车里出来,照那人的意思做了。
范克利克一直都待在控制室里,而非行政管理办公室,和他在一起的有六七个人,都荷枪实弹,如临大敌。
“晚上好,范克利克主任。”盖恩斯用范克利克自封的头衔称呼他,似乎满足了这个小个子男人膨胀的虚荣心,从他的表情可以明显看出来。
“我们不必虚礼客套。”范克利克说,带着故意装出来的不在意,“叫我范就可以了,请坐,盖恩斯。”
盖恩斯坐了下来,心想,必须让其他人都出去。他看看周围,带着揶揄的口气说道:“范,对待一个手无寸铁的人,有必要搞得这么紧张吗?还是机能主义者互相之间根本就没有信任可言呢?”
范克利克的脸上现出恼怒之色,但盖恩斯神色不变,依然微笑如初。最后,这个小个子男人从桌子上拿起一把手枪,向门口指了指,“你们都出去!”
“可是范——”
“我说出去!”
只留下他们两个单独相对,范克利克一只手按着盖恩斯在可视屏幕上看到过的那个电气按钮,另一只手持枪指着他的前上司。“好吧,”他咆哮道,“如果你要搞什么花样,我就会按下它!你准备说什么?”
盖恩斯笑得更厉害了,这让范克利克恼怒地叫出了声:“到底有什么好笑的?”
盖恩斯并不吝于给他一个回答:“你,范,说真的,你掀起了一场机能主义者的革命,但你行使你的机能所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将道路炸毁,你认为这样才能配得上你的主任头衔,告诉我,”他继续说道,“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我什么都不怕!”
“不怕?你?待在这里,随时准备用那个小按钮开展自杀行动,然后你告诉我说你什么也不怕。如果你的那些手下知道你将随时丢弃他们为之奋斗的东西,他们会在一秒钟内就将你射杀。你害怕他们,难道不是吗?”
范克利克的手松开按钮,站起身来,“我什么也不怕!”他尖声叫着,绕过桌子向盖恩斯走来。
盖恩斯稳坐不动,哈哈大笑,“但是你害怕!你害怕我,这会儿你还在害怕。你害怕我批评你的工作表现,你害怕那些见习生见到你时不向你敬礼,你害怕他们在背后笑话你,你害怕在餐桌上拿刀叉的方法不对,你害怕别人看着你——你还害怕没有人注意你!”
“我没有!”范克利克抗议道,“你——你这个卑鄙、自大的势利鬼。只因为你上了那个什么你自以为了不起的学校,你就比任何人都强!”说到这里他哽住了,变得语无伦次起来,并努力想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你,你这个肮脏的小见习生——”
盖恩斯谨慎地看着他的反应,这个人内心的脆弱如今已经暴露无遗——盖恩斯想,为什么以前没有发现这一点呢?他回想起有一次,他想帮助范克利克完成一个复杂的计算时,他的态度是如何的粗暴无礼。
现在的问题是如何利用他的软弱,分散他的注意力,这样他就会忘记那个可能会带来巨大灾难的按钮。一定要设法将他心中的怨气都转移到自己身上来,然后忘掉所有其他的想法。但必须谨慎从事,不可激怒他,否则他从房间那头一枪打过来,盖恩斯就完了,想不战而屈人之兵、重新控制道路的努力也将落空。
盖恩斯轻笑起来。“范,”他说,“你只是个可怜的小虾米而已,你已经将自己完全暴露出来了,我非常理解你,你是一个只有三流水平的家伙,你一直害怕被人看穿,然后被打入最底层。主任——啐!如果你是机能主义者推举出来的最优秀的人,我们就可以完全无视他们——他们将败于他们极端的无能。”他坐在椅子上转了个身,故意让背部朝着范克利克和他的枪。
范克利克向这个将他折磨得痛苦不堪的人走过来,在几步之外停下来,大叫道:“你——我会证明给你看,我要送你一颗子弹,这就是我将要做的!”
盖恩斯又转过身子站起来,脚步坚定地向他走去,“把你的玩具枪放下吧,别伤了你自己。”
范克利克退后一步。“别过来!”他尖叫道,“别靠近我——要不我就开枪了——别以为我不敢!”
知道你会,盖恩斯想着,向前冲过去。
子弹擦着他的耳边飞过,没打中他。接着,他们两个都滚到地板上,范克利克虽然是个小个子,却不是那么容易制伏的。枪呢?在那儿!盖恩斯把枪抢到手里,然后挣脱了范克利克。
范克利克没有站起来,他摊开四肢躺在地上,眼泪从他紧闭着的眼角流出来,哭得就像个要求没有得到满足的孩子。
盖恩斯看着他,眼睛里露出几分同情之色,用枪托在他耳后谨慎地敲了一下,然后走到门边倾听了一会儿,小心地将门锁上。
一条电缆从这个按钮一直连到控制面板上,他仔细检查了一下连接情况,然后小心地拆除连接。将这一切搞定之后,他才转到控制台的屏幕前,开始与弗雷斯诺分路段通话。
“一切搞定,戴夫。”盖恩斯说,“现在可以发起总攻了,看在上帝份上,赶快行动吧!”然后他立即关闭了屏幕,他不想让手下的人看到他现在抖得多么厉害。
第二天一早,弗雷斯诺。
盖恩斯在主控制室来回踱着步子,心里觉得相当满意。道路都顺利滚动起来了——要不了多久就会重新恢复到正常速度。真是一个漫长的夜晚。每一个工程师,每一个能够使得上劲的见习生,都按照他的要求,对萨克拉门托路段一英寸一英寸地进行了检查,之后还要将两个被破坏的分路段控制面板重新连接,但道路终究滚动起来了——他可以感觉到通过地板传送上来的机器律动的节奏。
盖恩斯在一个面色憔悴、胡子拉碴的人边上停了下来。“怎么还不回家去呢,戴夫?”他问,“麦克弗森可以顶你的班。”
“那你呢,长官?你看上去可不太好。”
“呃,我就在办公室里打个盹儿,我会打电话给我太太,告诉她我太累了,不回去了,她会到这里来找我的。”
“她会不高兴吗?”
“不太会啦,你知道,女人嘛,总是这样的。”盖恩斯转身看着仪表板,忙碌的仪器正不断发出“滴答”声,收集汇总来自六个分路段的数据资料。圣迭戈环路、安吉尔斯分路段、贝克斯菲尔德路段、弗雷斯诺分路段、斯托克顿分路段——斯托克顿?斯托克顿!哎呀,天哪!布伦金索普!我把澳大利亚交通部部长留在斯托克顿办公室里空等了一个晚上!
盖恩斯一边往门口走去,一边回头道:“戴夫,给我派辆车好吗?我想快点过去!”然后,一头进了他的私人办公室;戴维森下达了派车的命令。
“德洛丽丝!”
“是,盖恩斯先生。”
“帮我给我太太打个电话,告诉她我得去一下斯托克顿,如果她已经离家出发了,那就让她在这里等我。还有,德洛丽丝——”
“还有什么事,盖恩斯先生?”
“帮我安抚她一下。”
她咬了咬嘴唇,但脸上一片平静,“是,盖恩斯先生。”
“真是个好姑娘。”他走出去下了楼梯。当来到地面上看见滚动不息的运输带时,他心里暖洋洋的,几乎要欢呼雀跃。
盖恩斯大步向一个标有“由此处下去”的路标走去,轻轻地吹起了口哨。他推开门,从“地下空间”里传来的有节奏的机器隆隆声淹没了他的哨音。
嗨!嗨!嗨!
操纵转子的人就是我们——
让我们的道路隆隆向前,
一!二!三!
无论你去哪里,
你一定会知道,
脚下的道路会一直滚滚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