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村庄如同一道奇妙而永恒的风景。法拉携妻子心满意足地沿着街道散步,空气如美酒般醇香。他隐约想起了那个来自帝都的画家,他在这里创造出了“一幅象征主义的怀旧式画卷,令人回想起七千年前的电气时代”——这是电子广播中的原话,他记得清清楚楚。
法拉对此深信不疑。眼前的街道两侧有着自动打理的花园,不见一丝杂草;商店整齐地矗立在花丛之中;坚固可靠的人行道两旁绿草茵茵;街灯的气孔中透出亮光——这里是一座宁静的天堂,时光仿佛驻足不前,流连忘返。
如今,伟大的画家为他眼前这宁静平和的天堂所画的杰作,已经成为女王本人的收藏品。她赞美了这幅画,受宠若惊的画家自然立刻谦卑地乞求她收下它作为礼物。
伟大尊贵神圣优雅美丽的英奈尔达·伊夏女王是皇家第一千一百八十代继承人。若能亲身向她致以最崇高的敬意,那该多令人欢欣鼓舞啊!
两人一路走着,法拉转向自己的妻子。在最近的街灯那幽暗的光晕下,她依然年轻的温柔脸庞几乎全部隐没在阴影中。他轻声低语,仿佛不自觉地想让自己的声音融入这柔和的夜色:
“她说——我们的女王说——在她眼中,咱们这小小的葛蕾村健康而温顺,集合了她的子民身上最优良的特质。这说法是不是太棒了,克蕾尔?她一定是个伟大的、善解人意的女人。我——”
他停下了。他们走到了一条侧街上,大约一百五十尺开外,似乎矗立着什么——
“瞧!”法拉用嘶哑的嗓音说道。
他举起胳膊,指着夜色中闪闪发光的一道招牌,上面写着:
上等武器
购买武器的权利即为获得自由的权利
法拉盯着熠熠生辉的招牌,心头涌起一种古怪而空洞的感觉。他看到其他村民正聚集过来。最后,他慌张地说:
“我听说过这种商店。它们名声可不好,不出几天,女王陛下的政府机构就会动手整顿的。它们在隐蔽的工厂里建好,然后整个儿运到咱们这种小村子里来,完全无视别人的产权。一个小时前,这间店还不在这儿。”
法拉沉下脸来,声音凌厉:“克蕾尔,回家。”
让法拉惊讶的是,克蕾尔并没有立刻转身回家。在他们的婚姻中,她始终习惯于服从,这让两人的共同生活十分幸福。他看到她睁大眼睛望着自己,似乎流露出某种胆怯的警觉。她说:“法拉,你打算做什么?你该不会是想——”
“回家!”她的恐惧激发了他性格中的冷酷与坚决,“我们决不能让这种怪物亵渎我们的村庄。想想吧——”恐怖的念头令他的声音微微颤抖,“我们早就下定决心,要让这个美丽的复古式社区永远与女王藏品中的画作保持一致。如今,它却被这……这玩意儿给毁了!但是它绝不会留在这儿。现在,它该滚蛋了。”
克蕾尔的声音在半明半暗的街角显得十分柔和,似乎也不那么胆怯了:“别太过分,法拉。请你记得,自从那幅画完成以来,这也不是葛蕾村的第一栋新建筑了。”
法拉哑口无言。妻子身上有某种他不喜欢的特性,让他毫无必要地回到了不愉快的现实中。他心里很清楚她在说什么。尽管村民委员会一再反对,无孔不入的巨型公司——自动原子汽车修理有限公司——还是仗着帝国法律的支持进驻了村子,更带来了他们闪闪发亮的大楼。如今,他们已经抢走了法拉一半的修车生意。
“那可不一样!”最后,法拉咆哮道,“首先,大家很快就会发现,那些自动修理机器根本干不好活。第二,那也是公平竞争。但这个武器店践踏着我们在伊夏王朝统治下享受幸福生活的规矩。瞧瞧那行虚伪的标语吧:“购买武器的权利——啊!”
他硬生生打断了自己:“回家去,克蕾尔。我们会保证他们没法在这个村子里卖什么武器。”
他望着妻子曼妙的身影向阴影走去。她刚过了一半马路,法拉突然想起一件事。他喊道:“要是你看到咱们儿子在街角闲逛,就带他回家去。他该学会别这么晚还在外面瞎晃啦。”
夜色中,妻子的身影并未转身。法拉望着她在街灯柔和的光晕下沿着幽暗的道路走向远方,然后自己转身,快步向武器店走去。这里聚集的人群愈来愈多,夜空中回响着兴奋的叽叽喳喳声。
毫无疑问,这是葛蕾村有史以来发生的最大事件。
他发现武器店的招牌是全方位发光的,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过去都是正面。最后,他停在琳琅满目的橱窗前,上面贴的广告语毫不躲闪地与他对峙。
法拉再次思考了一番招牌的含义,而后将这简单的问题抛诸脑后。橱窗上贴着另一句标语:
已知宇宙中最精良的能量武器
法拉内心闪过一丝兴趣。他盯着眼前摆得漂漂亮亮的枪支,不自觉地入了迷。这里的武器有着各种型号,从手指那么细的手枪到高速大猎枪,应有尽有。原料也各不相同,但都坚固、轻巧又漂亮:闪闪发亮的薄玻璃,色彩缤纷的不透明塑料,淡绿色的镁铍化合物……无所不包。
极具冲击力的橱窗布置,加上令人目瞪口呆的繁复种类,这让法拉不寒而栗。小小的葛蕾村里突然出现了这么多武器。据他所知,这里原本有枪的村民不超过两个,即使有也只是为了打猎而已。为什么要有枪呢?这种东西荒谬可笑、害人害己,极大地威胁着人们的正常生活。
法拉身后不远处,有个男人说:“这东西刚好在蓝·哈里斯的地盘上。这下可有那老恶棍好看的了,他肯定会骂街的!”
其他几个人吃吃窃笑起来,在温暖而清新的空气中,这笑声显得格格不入。法拉发现他说的没错。武器店的门面大约有四十尺宽,它刚好占据了吝啬鬼老哈里斯那绿草茵茵、犹如花园般的前院。
法拉皱起眉头。武器店的那些人可真是机灵的魔鬼,他们选中了村子里最招人厌恶的家伙的产业,若无其事地占为己用,还让其他所有人都乐见其成。但是,这份狡猾让它显得愈发危险。决不能让它得逞!
他满心焦躁、愁眉不展,这时,他看到了村长迈尔·戴乐那肥硕的身影。法拉赶忙走到他身旁。
“乔到哪儿去啦?”
“这儿呢。”村治安官在一小群人中用胳膊肘挤出一条路来。“有什么打算?”他问。
“只有一个打算。”法拉直截了当地说,“进去逮捕他们。”
出乎法拉的意料,其他两个人面面相觑,而后低头盯着地面。大块头治安官最后简短地回答道:“门锁着,敲门也没人应。我本来想说,咱们先等等看,到明天早晨再说。”
“胡说八道!”法拉因震惊而不耐烦起来,“拿把斧头,咱们把门劈开。再拖下去只会鼓励那些乌合之众抵抗,我们可不想让这种东西在村子里待一夜,不是吗?”
离他最近的几个人微微点头表示赞同,可是动作也太小了。法拉迷惑地环顾四周,众人在他的瞪视下纷纷垂下目光。他心想:“他们都吓坏了,所以才不情不愿的。”他还没开口,治安官乔说:“我猜,你还没听说过这些商店的事儿吧。不管怎么说,你没法闯进去。”
法拉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痛苦:他不得不独自行动了。他说:“我从店里把原子切割机拿来,肯定能行。村长先生,您能允许我这么干吗?”
在武器店橱窗的反光下,肥硕的村长显然满头大汗。他掏出一块手帕,擦了擦前额,然后说:“或许我还是应该打电话给帝国驻福德军团指挥官,问问他们的意思。”
“不!”法拉意识到他在逃避问题。他的决心坚不可摧。他相信,整个村子的力量都集中在自己身上。“我们必须自己行动起来。其他社区允许这些人进驻,是因为他们没能当机立断。我们必须全力反抗,从现在开始,此时此刻,行吗?”
村长的那声“好吧”听起来像是一声叹息,但对法拉来说,这就够了。
他对众人大声说出自己的打算,然后在人群中挤出一条路。这时,他发现自己的儿子和几个年轻人正盯着橱窗里的陈设出神。
法拉喊道:“凯尔,过来帮我搬机器。”
凯尔连身子都没转过来,法拉怒气冲冲地快步走开了。这没种的孩子!总有一天,他会对儿子采取行动。要不然,他手里可就什么都不剩了。
切割机的工作无声无息、平稳至极。没有四溅的火花,只有柔和而纯净的白色火焰,仿佛抚摸着金属门板——但门板一点反应也没有。
时间滴答滴答地过去,顽固的法拉拒绝相信自己居然失败了,他继续坚持用切割机对付那扇固若金汤的门。最后,他终于关闭了机器,汗流浃背。
“我不明白,”他气喘吁吁地说,“为什么——在持续不断的原子力下,没有什么金属能保持不变。就连汽车燃烧舱里最坚硬的金属板也是,虽然它能把爆炸分化成无穷的小过程,从而在每段时间内承受无限能量。理论上是这样的,但几个月下来,整块金属板都会结晶化的。”
“就像乔告诉你的一样,”村长说,“武器店的势力很——庞大。他们遍布整个帝国,而且,他们不承认女王。”
法拉在粗糙的草地上挪了一下身体重心。他感到心烦意乱,不喜欢这种谈话继续下去。这些话听起来真该受天谴。除此之外,它完全是胡说八道,一定是的。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身后有个人说:“我听说,只有那些绝不会对里面的人造成伤害的顾客,才能让它打开大门。”
这话让法拉目瞪口呆。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失败有心理原因。他尖刻地说:“这太荒唐了!要是有这种门,咱们早该有了。咱们——”
灵光一闪,他突然意识到,从来没人真正尝试过打开这扇门。尽管不情愿承认,但很有可能——
他向前一步,抓住门把手,然后拽了一下。门轻轻巧巧地打开了,轻松得不可思议,他差点以为是门把手从手里滑了出去。法拉倒抽一口气,将门猛地拉开。
“乔!”他高呼,“进去!”
治安官的动作都变形了——他一方面想保持谨慎,另一方面又猛地意识到在这么多人面前决不能裹足不前。他向打开的门跌跌撞撞扑了过去,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它在自己鼻尖儿前关上了。
法拉呆呆地盯着自己的手,手指依然攥在一起。接着,他心头涌起一阵恐慌。门把手——消失了,它突然变形,变得黏糊糊的,然后从他紧握的手中滑了出去。那短暂的触感令他周身感觉异样。
他渐渐意识到,四周的人群正一言不发地看着好戏。法拉再一次握住门把手,这回动作不那么热切了。门把手既没转动,也没变形。他因自己内心的怯懦而愤怒起来。
牢不可破的决心又回来了,同时,他有了一个新的念头。他冲治安官做了个手势,“退回去,乔,等我拉门。”
乔后退几步,但无济于事。使劲拉门也没用,门死活不开。人群中有人阴郁地说:“它本来决定让你进去了,但又改变了主意。”
“你在说什么蠢话!”法拉怒气冲冲地说,“它改变了主意?你疯了吗?门是不会思考的!”
但一阵恐慌让他的声音颤抖起来。突如其来的警觉令他不复以往的谨慎,才会做出这等鲁莽之事。他身体哆嗦了一下,转身面对商店。
商店矗立在夜空下,灯火辉煌如同白昼,占地面积巨大的它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显得险恶又难以征服。法拉隐隐猜测着,若女王的军队被邀请来,他们会怎么处理。但突然间,一种黯淡而可怕的可能性闪过法拉的脑海——他渐渐觉得,就连他们也做不了什么。
法拉猛然感到一阵恐慌:这种念头怎能闯入自己的脑子!他紧紧控制好自己的思维,狂暴地说:
“这道门为我打开过一次,它肯定会再次打开的。”
它开了。就这么简单。轻轻巧巧,毫不抵抗,那古怪的、仿佛有知觉的门随着他的动作移动起来。门里一片幽暗,仿佛一个巨大的黑洞。他听到迈尔·戴乐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村长在说:
“法拉,别傻了。你进去干啥?”
法拉隐隐有些惊讶:他已经跨过了门槛。他转过身来,有些震惊地望着人群模糊的面孔。“怎么啦——”他脑中一片空白,随后突然清楚起来。他说:“怎么啦,我当然是要去买把枪啊。”
这绝妙的回答和其中蕴含的狡黠令法拉志得意满。等这情绪缓缓褪去,他发现自己正站在幽暗的武器店内部。
里面静得不可思议,外面喧嚣的夜晚没有一丝声响能穿透进来。他震惊地意识到,店里的人很可能根本没意识到门外聚集了一大群围观者。
法拉如履薄冰地走了几步,地毯吞没了他的脚步声。片刻之后,他的双眼适应了柔和的灯光,这里的光线仿佛是从天花板和墙壁上反射而来。他曾隐隐期待看到什么超乎寻常的东西,如今,这普通的原子照明设备抚慰着他绷紧的神经。
他满腔怒火地摇摇头。为什么这儿一定要有高级玩意儿?他几乎要变得跟街上那些轻信的白痴一样了。
他环顾四周,底气愈来愈足,这里看起来平庸得很。就是一间商店,几乎谈不上什么装潢。四周和地板上摆着不少陈列柜,漂亮的货物闪闪发亮,但没什么特别的,东西也并不多——几十件罢了。此外,还有一扇华丽的双开门通往后面的房间——
法拉一边审视陈列柜,一边对那扇门保持警惕。每个柜子里都有三四件武器,有的已经装配停当,有的还摆在盒子或枪套里。
突然间,这些武器令他感到一阵激动。他忘记了那扇门,心头闪过一个狂野的念头:他应该从柜子里抓起一把枪,只要有人进来,就拿枪逼他走出门去,好让乔逮捕他——
他身后传来轻柔的声音:“您想买枪吗?”
法拉猛地转过身去,心头涌起一阵懊恼的愤怒:店员的出现让他的整个计划泡汤了。
眼前的不速之客是位仪表堂堂的银发男子,比自己还要年长。他感到怒火渐渐平息了,却又因此而心烦意乱。法拉对年纪有一种下意识的尊重,于是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只能张口结舌地站在原地。最后,他怯怯地说道:“是的,没错,买枪。”
“用途是?”男子用轻柔的嗓音问道。
法拉只能呆呆地盯着他,脑中一片空白。太快了,他快要疯了。他想告诉这些人自己对他们的真实看法。但这位代表的年纪令他无言以对,心如乱麻。他极力从嗓子里挤出一句话:“打猎。”
似是而非的答案令他理清了些思绪,“没错,就是为了打猎。这儿北边有个湖,”他自作聪明地画蛇添足,“还有——”
他顿住了,皱起眉头,为自己的谎言而震惊。他还没准备好继续搪塞下去,于是草率地收尾道:“用来打猎。”
法拉找回了自己的本性。他突然对眼前的男人涌起一阵憎恨,因为他的出现让自己处于如此劣势的地位。他抑制着眼中熊熊燃烧的火苗,盯着眼前的老家伙。对方打开一个手提箱,拿出一把闪着绿光的步枪。
他手中握着枪,转身面对法拉。法拉冷静地心想:“找个老家伙来当店员,可真是狡猾得很。”正是这种狡猾让他们选择了哈里斯先生的产业。法拉心头涌起冷峻的愤怒,他伸手想接过枪来,同时因自己的真实目的而感到一阵紧张。老人却把枪拿到一旁,不让他够到,然后说道:“在我让你测试这把枪之前,根据武器店的法律,我必须让你知晓究竟在什么情况下你才能购买一支枪。”
也就是说,他们有自己的一套规定。这种心理学伎俩最能哄骗那些容易上当的傻冒了!好吧,让这老东西随便说吧。只要法拉一拿到那把步枪,他就要给这虚伪的一切画上句号。
“我们武器制造者,”店员温和地说,“已经制造出一种枪支,能够在一定的射程内毁灭一切由所谓物质构成的机械或物品。因此,任何人只要有了我们出售的武器,就能够与帝国的军人势均力敌甚至更胜一筹。我说更胜一筹,是因为这些枪能够产生一种力场屏障,从而阻挡任何非物质的毁灭性力量。这种屏障对棍棒、长矛、子弹或其他实体物质并无作用,但对非物质武器,恐怕只有小型原子加农炮才能穿透它在其拥有者身旁形成的屏障。”
“你必须充分理解,”他继续说道,“这种强大的武器决不能落入不负责任的人手中。因此,我们出售的枪决不允许用于攻击或谋杀。至于猎枪,只有我们在橱窗中列出的特定种类的鸟兽才可以成为捕猎对象。最后,没有我们的准许,任何武器不准转卖。清楚了吗?”
法拉呆呆地点点头。一时间,他感到无言以对,那些愚蠢得难以置信的话语依然萦绕在他脑海。他不知道自己该捧腹大笑,还是该咒骂眼前的店员竟敢明目张胆地侮辱他的智商。
也就是说,这把枪不能用于谋杀或抢劫。也就是说,只有特定种类的鸟兽才能捕猎。至于转卖——假如他买下这把枪,运到千里之外,以两个信用点的价格卖给某个陌生的富翁,谁又能知道呢?
或者,假如他拦截了某个陌生人,甚至开枪打死他。武器店怎么可能发现?这些规矩真是荒唐得可笑——
他发现那把枪递了过来,枪托向外。他迫不及待地接过,极力控制自己才没直接把枪口对准老店员。不能着急,他紧张地想。他说:“怎么用?”
“只要瞄准,扣动扳机就行了。或许你想在我们的靶子上试试?”
法拉端起枪,“好的。”他得意洋洋地说,“你就是靶子。现在,走到门前,出去。”
他抬高了声音,“要是有人打算从后门里出来,我也瞄准你了。”
他痉挛似地冲店员挥挥手,“快点,过去!我会开枪的!我发誓我会的!”
店员沉稳而冷静地说:“我毫不怀疑你会开枪。尽管你满怀敌意,我们还是决定开门让你进来,但我们已经确信有谋杀的可能。不过,这里是我们的地盘。你最好入乡随俗,回头看看吧——”
一片寂静。法拉的手指扣在扳机上,一动不动。他脑中闪过一条条今天听到的那些语焉不详的有关武器店的传言:他们在每个区都有秘密的支持者,他们内部有冷酷无情的秘密政府,而一旦你落到他们掌心里,唯一的出路就是死亡和——
但最后,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法拉·克拉克,一个居家好男人,女王忠实的臣民——正站在昏暗的商店里,与如此强大可怕的势力做斗争。他一定是疯了。
只是——他确实在这儿。他强行将勇气注入松弛的肌肉,说:“你别假装我身后有人了,这吓不着我。马上到门口去,快点!”
老人冷静的目光望着他身后,轻声说道:“好吧,莱德,你收集到足够的数据了吗?”
“目前来看足够了。”身后传来一个年轻人不高不低的声音,“A-7型保守主义分子。中等智力,但有着小镇居民特有的简单思维模式。在帝国教育下形成了强烈的偏见,并表现为极其夸张的形式。极端诚实,缺乏理性思维能力,感性思维需要特殊处理。我觉得我们没必要管他,让他度过最适合自己的一生吧。”
“要是你以为,”法拉哆哆嗦嗦地说,“靠假装另一个人说话就能骗我转身,那你一定是疯了。那是商店左边的墙,我知道那儿没人。”
“我很支持,莱德,”老人说,“让他自得其乐地过完自己的一生。但他是外面那群人里最先行动的。我觉得他应该得到点教训。”
“我们会宣传他在这儿的事。”莱德说,“他下半辈子都得拼命否认这指控。”
步枪带给法拉的信心已经所剩无几,他恐慌而迷惑地听着这不明不白的对话,几乎忘记了自己手里还有把枪。他张开嘴,但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老人就以不容置疑的语气插了进来:“我觉得给他点情绪上的冲击可能效果更持久,让他瞧一眼皇宫吧。”
皇宫!这个令人震惊的词让法拉暂时缓过神来。“嘿,”他开口了,“我知道你耍了什么花招。这把枪根本没子弹。它是——”
他突然住口,身体的每一块肌肉都僵硬了。他疯狂地盯着自己的手:他的手里根本没有枪。
“怎么回事,你——”他大惊失色,接着又顿住了。他感到头晕眼花,拼劲全力才稳住身子,但依然抖个不停:一定有人趁他不备把枪偷偷拿走了。也就是说——他背后有人,那声音并不是机械发出的假声。不知怎的,他们——
他开始转身,却动弹不得。这到底是怎么——他挣扎着,全身的肌肉拼命试图挪动。但他依然纹丝不动,甚至连——
房间突然诡异地暗了下来,他看不清眼前的老人了。要是还能做到,他肯定会失声尖叫,因为武器店不见了!他正站在——
他正悬在一座无边无际的城市中。
浮在空中,脚下空无一物,四周只有呼啸的风声,头上是湛蓝的夏日天空。城市在他脚下一两英里处。
空无一物,空无一物——他本该尖叫,但空气仿佛填满了肺泡。他惊恐万状,却突然懵懵懂懂地意识到,自己一定仍然站在坚实的地板上,这城市的图景是他们直接投射在他眼睛里的。
法拉渐渐认出了下方的城市。这里是梦中之城——帝都,伟大的伊夏帝国的都城。在这个高度,他能够看到花园和壮观的银色皇宫,也就是皇家的正式居所——
最后一丝恐惧渐渐褪去,他感到心头涌起一阵激动与敬仰。接下来,他惊恐地意识到自己正以极高的速度向皇宫坠去。
“让他瞧一眼皇宫吧。”他们刚刚这么说。难道,难道这话的意思是——
紧张的思绪猛然间碎裂消散,熠熠生辉的屋顶扑面而来。他屏住呼吸,眼睁睁地看着坚实的金属穿过自己的身体,随之而来的是天花板和墙壁。
眼前的景象静止在一间宽敞的房间里,十几个男人围坐在一张桌旁,主位上坐着——一个年轻女人。他一阵头晕眼花,心头猛然涌起强烈的亵渎感——
那是一张精致的面容,却因激情和暴怒而略显扭曲,双目燃烧着熊熊火焰。她向前倚靠,声音似曾相识——法拉曾无数次在电子广播中听到那冷静而分寸得当的声音——却又略有失真,应该是因为愤怒和下达命令时的傲慢语气。那原本受人敬仰的美妙声音利剑般劈开了死寂的空气,字字清晰入耳,仿佛法拉确实在房间里:
“我要那混蛋死个彻底,明白了吗?我才不关心你们怎么做,但明天晚上,我要听到他完蛋的消息。”
图像倏地中断,眨眼间,法拉已经回到了武器店。他站在原地,摇摇晃晃,试图重新适应昏暗的光线。然后——
他心头首先涌起的情绪是一种鄙夷:居然用电影这么简单的手段来耍弄他!他们究竟把他当成了怎样的傻瓜,才以为他会不假思索地相信如此虚假的画面?他才——
电光火石之间,这一阴谋背后的骇人企图令他怒发冲冠。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人渣!”他怒吼道,“也就是说,你们居然找人来扮演女王,想假装——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这就够了。”莱德的声音说。法拉摇摇头,身材壮硕的年轻人终于走进了他的视线。与此同时,他警觉地意识到,能用如此无耻的手段亵渎女王形象的人,一定也会毫不犹豫地伤害他。年轻人用冰冷的语气说:
“我们并没有假装你的所见所闻是此时此刻发生在皇宫里的事,那也太过巧合了。但那个片段是两周前录制的,那个女人的确是女王,她下令杀害的男人是她诸多前情人之一。两周前,他被人发现死于谋杀。要是你有心思在新闻中查找一番,就能看到他的名字——班顿·麦克科莱蒂。不过这无关紧要,我们先处理你的事儿,然后——”
“但我还没处理完呢。”法拉阴沉地说,“我一辈子没见过也没听过这样的劣行!要是你们以为这个村子能容忍你们,那可真是疯了。我们会日夜监视你们,没人能进来,没人能出去。我们会——”
“这就够了。”银发老人开口了。出于对年龄的尊重,法拉停了下来。老人继续说道:“这场检验很有趣。作为一个诚实的人,如果你陷入麻烦,可以随时来找我们。就这样,从侧门出去吧。”
就这样。一股无形的力量攫住了他,片刻之前还是皇宫的墙壁上神奇地出现了一扇门,他被扔了出去。
他发现自己晕头转向地站在一片花丛中,左手边聚着一群人。他认出了熟悉的村民,也发现自己已经——在外面了。
难以置信的噩梦结束了。
“枪呢?”半小时后,当他踏进家门,克蕾尔问道。
“枪?”法拉瞪着妻子说。
“几分钟前,广播上说,你是新开的武器店的第一个顾客。我觉得这很奇怪,但是——”
他清楚地听到了她接下来的每一个词,却觉得那都是胡言乱语。那令人震惊的消息让他无比恐慌,仿佛即将坠入深渊。
这就是那个年轻人的意思:“我们会宣传他在这儿的事。他下半辈子都得拼命否认这指控。”
法拉心想:他的名誉!不仅是他的家族姓名,更重要的是,他一直以来都骄傲地坚信,法拉·克拉克的汽车维修店早已远近闻名。
首先是在商店里遭受了一番羞辱。现在又是这个——谎言——让人们搞不清他究竟为什么走进武器店。太邪恶了。
他清醒过来,决心当面反驳这指控,于是他拨通了电话。片刻之后,迈尔·戴乐村长那肥硕而睡意朦胧的大脸出现在屏幕上。法拉强硬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不料村长却说:“对不起,法拉。你不能免费使用广播系统,你得花钱。你看,他们就花了钱。”
“他们花了钱!”法拉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是否与内心一样空荡荡。
“他们还付钱给蓝·哈里斯,买下了他的庭院。那老家伙狮子大开口,他们居然也接受了。他刚刚打电话给我要求转移产权。”
“噢!”整个世界都在摇晃,“你是说,没人打算做什么了?福德的皇家军团呢?”
法拉隐约听到市长低声咕哝着什么,似乎是说帝国军队拒绝插手百姓纷争。
“百姓纷争!”法拉爆发了,“你是说,不管我们愿不愿意,那伙人都可以大摇大摆地待在这儿了?先是强行占下一片土地,然后再非法强迫买卖?”
一个念头令他突然呼吸急促,“喂,你还会不会让乔监视那家店?”
他看到电话屏幕上那张肥硕的脸上浮现出不耐烦的神情。“喂,搞清楚点,法拉。”他含混不清地说,“让法律机构去管这事儿吧。”
“可是你得让乔留在那儿。”法拉固执地说。
村长看上去有几分恼怒,最后暴躁地说:“我做了保证,对不对?他会留在那儿的。现在——你到底要不要花钱买广播?一分钟十五个信用点。作为朋友,我得提醒你一句,我觉得那是浪费钱。没什么消息能比谣言传播得更快。”
法拉阴沉地说:“买两段,早晚各一段。”
“好吧,我们会辟谣的。晚安。”
屏幕黯淡下去,法拉呆坐在原地。一个新的念头令他绷起脸来:“咱们的儿子——必须得好好管管了。他要么在我店里干活儿,要么就拿不到零花钱。”
克蕾尔说:“你的管教方法不对。他已经二十三了,你却还把他当小孩子。想想吧,你二十三岁时都已经结婚了。”
“那不一样。”法拉说,“我有责任感。你知道他今天晚上干了什么吗?”
他没注意听她的答案。但一时间,他以为她的回答是:“不知道。不过,你是怎么先羞辱了他的?”
法拉感到心烦意乱,甚至不愿意搞清楚她究竟有没有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他冲口而出:“他在全体村民面前拒绝帮我的忙。他是个坏孩子,坏透了。”
“没错。”克蕾尔用苦涩的语调说,“他是个坏孩子,我敢肯定你没意识到他有多坏。他像铁板一样冰冷,却又不像铁板一样坚强正直。他已经长这么大了,但他现在甚至讨厌我,因为我一直站在你这一边,尽管我知道你错得离谱!”
“你怎么了?”法拉惊诧万分,然后生硬地说,“来吧来吧,亲爱的,咱俩都太难过了。睡觉去吧。”
他睡得一点也不好。
几天后,法拉才确信,这变成了他与武器店之间的私人恩怨。尽管并不顺路,他还是时不时故意走到武器店门前,专门停下跟治安官乔聊天,结果——
第四天,治安官不见了。
法拉耐心地等了一会儿,然后怒火中烧。他匆匆走回自己的维修店,打电话给乔。乔不在家,他正在监视武器店。
法拉犹豫了片刻。他自己的维修店都要忙不过来了,有生以来第一次,他居然怠慢了顾客,这让他感到一丝歉疚。只要打电话给村长,报告乔的失职就好了。可是——
他不想让乔陷入麻烦——
他走到街上,看到一大群人聚集在武器店门口,法拉快步走去。一个熟人兴奋地冲他打着招呼:
“乔被谋杀了,法拉!”
“谋杀!”法拉震惊地站在原地,一时间,他没能分辨出自己心头涌起的情绪:满足!熊熊燃烧的满足感。现在,他心想,就连军队也不得不插手了。他们——
他震惊地意识到自己的念头是多么无耻。他颤抖起来,但最终成功地压抑住了愧疚。他慢慢地说:
“尸体在哪儿?”
“里面。”
“你是说,那些……人渣——”这话说得有几分违心。即使到了这地步,他还是不愿意用这种词汇来形容那位仪表堂堂的银发老人。他的思绪突然绷紧,匆匆问道:“你是说,那些人渣真的杀了他,然后把他的尸体拖进了商店?”
“没人看到谋杀现场。”法拉身旁的第二个人说,“但三个小时没人看见他了。村长打电话给武器店,但他们声称什么都不知道。他们肯定把他弄死了,就是这么回事儿。现在他们又开始装无辜,这事儿不会这么容易就完的。村长已经打电话给福德军团了,他们会带一些重型机枪过来,然后——”
人群中如潮水般涌动的兴奋淹没了法拉,仿佛有大事正在发酵。这是他的神经曾体会到的最美妙的感受,这一切与一种古怪的骄傲混杂在一起——他早就明智地看穿了一切,他从未怀疑过这东西是邪恶的。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内心绽放的喜悦如同暴动参与者一样,但他用颤抖的声音说:“枪?没错,这样才行,军队必须得干涉了,那当然。”
法拉冲自己点点头,无比确信皇家军团如今没有理由推脱了。他开始说着自己阴郁的猜想:如果女王发现,由于军队的懈怠,竟有人丢了性命,那她会怎么做?但那些话被一声高呼盖了过去:
“村长来啦!嘿,村长先生,原子炮啥时候才能到?”
众人七嘴八舌,问题却大同小异。只见村长那漂亮的全功能小轿车轻轻着陆,他一定听到了其中的几个问题。但他从敞篷轿车里钻出来,举起一只手,让大家安静。
让法拉震惊的是,那个圆脸男人正用谴责的目光盯着他。这绝不可能,法拉下意识地回头望去。但他身后根本没人,所有人都挤在前面。
法拉摇摇头,被村长的目光弄得困惑不已。然而接下来,更让他目瞪口呆的是,村长抬手指向他,用颤抖的声音说:“就是这个人要为我们头上的麻烦负责!站出来,法拉·克拉克,让我们看看你。你让整个村子欠了一笔七百个信用点的帐,咱们根本付不起!”
法拉感到自己无法移动,也无法开口。他呆呆地站在原地,困惑而慌张。他还没缓过神来,市长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语调里带着颤抖的自怨自艾:
“我们早就知道,跟那些武器店作对是不明智的。只要皇家政府不管他们,我们又有什么权利设立岗哨,或者与他们为敌?我一开始就是这么想的,可是这个人……这个……这个法拉·克拉克一直追着我们不放,强迫我们违背意愿行事。现在,咱们有了一笔七百个信用点的账目,还有——”
他喘了口气:“我最好长话短说。我打电话给军团,指挥官大笑一场,说乔会回来的。我还没挂断,就有一个付费电话打了进来:是乔,他在火星上。”
他等着人群中惊讶的叫喊声渐渐平息,然后继续说道:“他得花三个星期才能搭飞船回来,我们还得为他付账。法拉·克拉克要对这一切负责,他——”
震惊过去了。法拉冷静地站着,头脑坚如磐石。最后,他尖刻地说:“也就是说,你放弃了,转身就把这一切都怪在我头上。我要说,你们都是傻瓜。”
他转身离去,听到村长在身后喋喋不休,说情况并未失去控制。他已经发现,武器店之所以开在葛蕾村,是因为这里位于附近四个城市的交界处,而武器店看中的是城市的生意。这意味着会有大批游客到来,村里的商店也能有更多生意,还有——
法拉听不到了。他高扬着头,走回自己的修理店。人群中传来一两下嘘声,但他毫不在意。
他并未意识到即将到来的灾难。他只是感到内心积聚的怒火——都怪武器店,令他陷入被村民们敌视的悲惨境地。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渐渐发现,最糟糕的是武器店对他本人毫无兴趣。他们冷漠、超然、高等、不可战胜。法拉隐隐约约意识到了这一点,却又不肯承认。
每当想到他们竟能在三个小时内将乔传送到火星上去,法拉就感到一阵模糊的恐惧。全世界都知道,最快的飞船到火星也需要三个星期。
乔回来时,法拉并没有去特快飞船站迎接他。他已听说,村议会决定要求乔承担一半的旅行费用,否则就免去他的职务。
乔回来之后第二晚,法拉偷偷溜到治安官家,交给他175个信用点。他告诉乔,这并不是因为自己有责任,而是——
乔迫不及待地接受了免责声明,只要拿到钱就行。法拉回家时,觉得更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了。
那之后第三天,他家维修店的门突然被人砰地推开,有人走了进来。法拉皱起眉头,认出眼前是卡斯特乐,村里一个游手好闲、趋炎附势的家伙。卡斯特乐坏笑着说:“我觉得你可能会感兴趣,法拉。今天有人从武器店出来了。”
法拉手头正在修理一架原子发动机,他用力拉紧钢板上的连接带,沉默片刻,心烦意乱地意识到对方不打算透露更多信息了。若他开口提问,就等于承认了这个废物的地位。但最后,高涨的好奇心还是迫使他勉强开口了:“我猜,治安官肯定立刻把他带走了吧。”
他本不想这么说,但好歹这也算打开了话匣子。
“不是男的,是个姑娘。”
法拉眉头紧蹙,他不喜欢对付女人。可是——那些狡猾的恶魔!他们居然利用一个姑娘,就像之前利用老人做前台店员一样。这种伎俩绝不能成功,他们得严肃地对付那姑娘。法拉急切地说:“好吧,到底怎么回事?”
“她还在外面,跟你一样勇敢。还很漂亮呢。”
连接带打开,法拉将钢板拿到抛光机旁,开始耐心地打磨原本闪亮的金属上因灼烧而形成的晶体。在抛光机颤动的嗡嗡声中,他说:“有人采取措施了吗?”
“没。治安官已经知道了,但他说,他可不愿意再次远离家人三个星期,还得自己付钱。”
法拉对此表示鄙夷,抛光机继续平稳工作。他努力控制着因愤怒而颤抖的声音,最后说道:“也就是说,他们让那伙人随意妄为了?这可真是聪明啊。难道他们不明白吗?在这些……这些侵入者面前,我们一寸也不能让!这就像对罪行直接表示支持一样!”
他瞥到对方脸上浮现出古怪的笑容。法拉突然意识到,对方正以他的愤怒为乐。那笑容中还隐含着别的什么,某种——某种隐秘的信息。
“当然了,你才不会担心什么罪行呢。”
“噢,”那人无所谓地说,“生活的重担让我们彼此宽容。比如说吧,如果你对那姑娘有更多了解,你自己可能也会意识到,这事儿对我们大家都好。”
话音里那种“我知道个小秘密”的洋洋自得令法拉忍不住厉声打断:“你什么意思?要是我对那姑娘有更多了解?我才不愿意跟那种厚颜无耻的东西打交道!”
“你不一定有得选啊。”对方仿佛漫不经心地说,“比如说吧,要是你把她带回家了呢?”
“比如说谁把谁带回家?”法拉怒气冲冲地说,“卡斯特乐,你——”
他顿住了,心头油然而生一种不祥的预感。刹那间,他整个人都萎靡了。“你是说——”他问。
“我是说,”卡斯特乐以胜利的语气宣布,“小伙子们才不会放过这种漂亮姑娘呢。说实话,你儿子是第一个上去跟她攀谈的。”
他最后说道:“现在,他们正在第二大道上一起散步,就要往这边来了。所以——”
“滚出去!”法拉咆哮道,“离我远点,别腆着脸来我这儿瞎张狂!滚出去!”
对方没料到结局是如此的不光彩。他满脸通红,灰溜溜地离开了,顺手狠狠摔上了门。
法拉站在原地,浑身肌肉绷紧。片刻之后,他突然回过神来,关上机器,走上大街。
是时候给这种事画上句号了,就是现在!
他没有明确的计划,却怀有坚不可摧的决心,一定要立刻终结这莫名其妙的处境。这决心与他对凯尔的愤怒混在了一起:一直以来他都勤勤恳恳,努力活得体面、做女王的好臣民,他怎么能生出这么没用的儿子?
他脑海中闪过一个阴暗的念头:也许是克蕾尔的血统有问题。当然不是她母亲的毛病——法拉赶紧在心中补上这么一句。那是个勤快又节俭的女人,总有一天会留给克蕾尔一大笔遗产。
可是,克蕾尔的父亲在她幼年时便失踪了。传言说,他跟一个电视女演员私奔了。
现在,凯尔又跟武器店的女孩混在了一块儿。这个姑娘居然在大街上跟人拉拉扯扯——
他转弯踏上第二大道,一眼就看到了他们。两个年轻人在一百尺开外,正向法拉的方向走来。女孩高挑而苗条,与凯尔几乎差不多高。法拉走近他们,听到她说:“你误解我们了。像你这种人是不可能在我们的组织中找到工作的。你属于皇家体系,他们会喜欢教育程度良好、外表出色、忠心耿耿的年轻人。我——”
法拉隐隐得知,凯尔居然在向那伙人求职。这消息并不明确,他也太过关注自己的目的,所以并未在意。法拉严厉地喊道:“凯尔!”
两人抬头望着他。凯尔毫不慌张,他早已适应了父亲的火爆脾气。女孩的反应更敏捷一些,但同样不卑不亢。
法拉隐约意识到,自己的怒火太过高涨,可能会引致自我毁灭,但愤怒早已淹没了这个小小的念头。他阴沉地说:“凯尔,回家去——立刻。”
法拉意识到,女孩正用古怪的灰绿色眼睛好奇地盯着自己。毫无廉耻,他想着,怒火愈燃愈旺。凯尔的双颊涌起一抹红色,他却视若无睹。
红色褪去了,凯尔脸色苍白、抿紧双唇,转身对女孩说:“我不得不忍受这个幼稚的老傻瓜。幸运的是,我们很少见面,我们甚至不在一块儿吃饭。你觉得他怎么样?”
女孩礼貌地笑了:“噢,我们认识法拉·克拉克。他是整个葛蕾村里最忠心于女王的人。”
“没错。”男孩嗤之以鼻,“你肯定听说过他。他以为我们都生活在天堂里,他以为女王拥有神的力量。最糟糕的是,他永远都摆出那副古板的脸,从来没变过。”
他们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法拉呆呆地站在原地。眼前发生的事浇熄了他的怒火,仿佛从来不曾燃起过。他终于发现,自己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
他想不明白。从凯尔拒绝在他的维修店里工作以来,一直到现在,父子间的矛盾达到了高峰。突然间,他难以控制的坏脾气变成了某种深层问题的副产品。
只是此时此刻,当一切幻想突然摔得粉碎,他却不愿意面对——
那一整天,在维修店里,他一直试图把那些念头从脑子里驱赶出去。他不停地想:
生活是否会一如既往?凯尔与他住在同一栋房子里,却几乎从不对视,他们在不同的时间睡觉和起床——法拉早上6点半就起来了,凯尔是不是睡到中午才起?接下来的岁月里,是不是他们会一直如此?
他回家时,克蕾尔正在等他。她说:“法拉,他想借你五百个信用点。他想去帝都。”
法拉一言不发地点点头。第二天早晨,他把钱带回家,交给克蕾尔,她拿进了卧室。
片刻之后,她出来了,“他让我转告你,说再见了。”
那天晚上法拉回家时,凯尔已经走了。他不知道自己该松一口气还是该——究竟该怎样?
日复一日,法拉只是埋头工作。他没有别的好做,心里也隐隐害怕自己将这样单调地生活下去,一直到死。除了——
他是个傻瓜——他无数次告诉自己这么想有多傻——但他还是忍不住期待着,有一天凯尔会走进维修店,说:“父亲,我已经得到了教训。希望您还愿意原谅我,教导我接管您的生意,然后您就能舒舒服服地退休,颐养天年了。”
凯尔离开后的第一个月零一天,法拉刚吃完午饭,电话响了起来。“账单。”它仿佛在叹息,“账单。”
法拉和克蕾尔面面相觑。“呃,”法拉最后说道,“咱们的账单?”
他望着克蕾尔阴沉的脸,仿佛明白了她此时此刻的念头。他咬牙切齿地说:“那死孩子!”
但他却松了口气。真奇怪,他居然松了口气!凯尔开始认识到父母的价值,他——
他打开显示器,“来收钱吧。”他说。
屏幕上出现了一张陌生的脸,眉毛像两条虫子,还长着双下巴。他开口说道:
“我是福德第五银行的职员皮尔顿。我们收到您的一张即期汇票,金额为一万信用点。加上税费总计一万两千一百信用点。您打算立刻支付,还是今天下午亲自前来支付?”
“可——可是……可——可是——”法拉说,“谁——是谁——”
他顿住了,意识到这个问题有多愚蠢。他模糊地听到那个面容严肃的家伙说,今天早晨,那张汇票已经由一位名叫凯尔·克拉克的先生在帝都兑现了。
最后,法拉终于挤出了一句话:“可是银行无权,”他坚持道,“未经我的允许就兑现汇票。我——”
对方冷酷地打断了他:“那么,我们是否该向总部汇报,说那笔钱是被骗走了?当然,他们会立刻下令逮捕您的儿子。”
“等等……等等——”法拉茫然地说。他意识到身旁的克蕾尔正在摇头。她面色苍白如纸,声音颤抖不已地说:
“法拉,随他去吧,他已经跟咱们没关系了。咱们得严厉点——随他去吧。”
这些话在法拉听来根本莫名其妙、毫无意义。他说:
“我……我根本没有——我能不能……分期付款?我——”
“如果您想贷款,”银行职员皮尔顿说,“我们当然也很欢迎。我得承认,汇票送来时,我们检查了您的帐户,所以已经做好了给您贷款的准备。我们可以贷给您一万一千个信用点,以您的维修店作为抵押。我已经准备好了表格,如果您同意,我们可以将电话转到注册线路上,您可以立刻签字。”
“法拉,不。”
职员继续说道:“另外一千一百个信用点需要以现金支付。您是否接受?”
“接受,接受,当然了。我有两千五百——”他停下来大口喘息着,“可以,我接受。”
交易结束,法拉转身面对妻子。出于深深的痛苦和迷惑,他怒吼道:“你是什么意思,居然站在旁边要我别付钱?你说过好多次了,他变成这样都是我的错。还有,我们不知道他为什么需要这笔钱。他——”
克蕾尔用低沉而绝望的声音说:“不到一个小时,他就夺走了我们一辈子的心血。他是故意的,他以为我们是两个老傻瓜,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做,只能乖乖付钱。”
他还没能开口,她就继续说道:“哦,我知道我责备了你,但我也知道,根本问题在他自己身上。他一直都冷酷而精明,但我很软弱,我敢保证,如果你用不同的方式教育他……除此之外,我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愿意面对他的错误。他——”
“我看到的,”法拉固执地说,“只是我拯救了我们的名誉。”
他一直觉得自己做得没错,直到那天下午,福德的法警来到村里接管维修店。
“可是——”法拉开口想阻止。
法警说:“自动原子汽车维修有限公司从银行接管了你的贷款,现在决定取消抵押品赎回权。你有什么话想说?”
“这不公平。”法拉说,“我会上诉的!我会——”
他感到天旋地转,心想:“如果女王陛下听说这件事,她会……她会——”
法院是一栋巨大的灰色建筑,法拉沿着灰色的走廊向前走去,感到愈发寒冷和空洞。在葛蕾村,他决定不把自己的命运交给那些榨取人们血汗的律师。当时看起来是个明智的决定,如今面对宏伟的大厅和华丽的房间,他觉得自己像个荒唐的小丑。
不管怎样,他还是清楚地阐明了事情经过:银行先把钱给了凯尔,然后在法拉签字之后不到几分钟,就把票据交给了他最主要的竞争对手。他最后说道:“我敢肯定,法官大人,女王陛下绝不会容忍如此对待他最诚实的臣民。我——”
“你好大的胆子!”坐在法官席上的人用冰冷的声音说,“竟然利用尊贵的女王大人来为自己那点儿微不足道的利益辩护?”
法拉退缩了。他本来将自己当作女王大人家庭中的一员,如今却如坠冰窟地意识到,帝国有无数个像此地一样冷酷的法庭,里面充斥着无数恶毒无情的人——跟这里一模一样——而他们都挡在女王和她最忠诚的臣民法拉之间。
他激动地想:如果女王陛下知道这里发生的事,如果女王陛下知道他遭遇了多么不公平的待遇,她一定会——
她会吗?
他将纷乱而可怕的猜忌驱逐出脑海,强迫自己清醒过来,却听到法官宣布:
“驳回原告诉讼请求,诉讼费用共计七百个信用点,由法院和辩方律师以五比二的比例分配。上诉人付款后才可以离开。下一个案子——”
第二天,法拉独自去见克蕾尔的母亲。他先是在村庄外围的“农家餐馆”打了个电话。他满意地注意到,还没到中午,餐馆里已经坐了一半人,这家店一定有十分稳定的收入。但岳母不在家。再试试饲料库吧。
他在饲料库后面找到了她,岳母正在监督谷物的脱皮与称量。那面容冷峻的老妇人一言不发地听他讲完了整个故事,而后简短地说:
“我帮不上你什么,法拉,我也经常需要向银行借贷来保证资金流。要是我帮你重整旗鼓,自动原子修理有限公司的人一定会开始整我的。另外,像你这样居然允许不成器的儿子随随便便从你身上榨走一大笔钱的人,我才不会拿钱给你呢。这种人根本没办法做好生意。”
“另外,我也不能雇你,因为我的生意不雇佣亲戚。”最后她说,“告诉克蕾尔来跟我住。但我不能养一个大男人。就这样。”
他悲戚地望着她,她转身继续冷静地监督职员们操作那台老式的、已经不那么准确的称量机。她高昂的声音时不时在尘土飞扬的店里回响:“称重了,至少一克。看好你的机器!”
尽管背对着他,但法拉从她的姿态能看出,她知道他仍然站着没走。最后,她突然再次转过身来,说:
“你为什么不去武器店呢?反正没什么好输的,你总不能一直这样吧?”
于是,法拉带着一丝迷茫走出门去。一开始,他对这个“买把枪崩了自己”的暗示并没太大反应。但当他意识到说这话的是自己的岳母,不禁受到了深深的伤害。
自杀?为什么?这太荒谬了。他仍然年轻气盛,还不到五十岁呢。若时机合适,加上他娴熟的技巧,就算在一个自动机器大行其道的世界上他也能活得不错。只要有技术,总能活下去。他的整个人生都建基于这个信念。
自杀——
回家后,他看到克蕾尔正在收拾行李,“谁都知道该怎么做。”她说,“咱们搬进公寓,把房子租出去。”
他望着她的脸告诉她,岳母愿意接纳她。克蕾尔只是耸了耸肩。
“我昨天就拒绝了,”她仿佛经过了深思熟虑般说道,“不知道她为什么还要跟你这么说。”
法拉快步走向面朝花园的大窗户,望着盛放的花朵,望着游泳池和假山。他试图想象克蕾尔离开她的花园,离开度过了三分之二个人生的家,去住公寓——他明白了岳母的意思。还有一个希望——
他等克蕾尔上楼,然后打电话给迈尔·戴乐。看到是法拉来的电话,村长肥硕的圆脸显得心神不宁。
但他冷冷地听法拉说完,最后说:“对不起,村委会不能贷款。我还得告诉你,法拉——这事儿跟我完全没关系,请你记住——但你不可能再拿到维修店的执照了。”
“什——什么?”
“对不起!”村长压低了声音,“听着,法拉,接受我的建议,去武器店吧。那种地方总有派得上用场的时候。”
只剩一条路了——死亡!
他等到路上空无一人,才轻手轻脚地穿过马路,路过一个漂亮的花园,来到武器店门口。他心头掠过一丝短暂的恐惧,生怕门打不开,但门毫不费力地推开了。
他跨进幽暗的店里,看到那位银发老人正坐在角落里的椅子上,在柔和的灯光下读书。老人抬起头,将书合起放到一旁,站起身来。
“是克拉克先生,”他轻声说,“有什么事吗?”
法拉双颊泛起一阵红晕。他本来暗自期望在昏暗的灯光下没人能认出他,从而免去这份羞辱。但现在,他的恐惧苏醒了,他倔强地站在原地。关于自杀,最重要的是不要留下遗体,否则克蕾尔为了埋葬他会花一大笔钱——刀子和毒药都办不到这一点。
“我想要一把枪。”法拉说,“能一枪就将一个六尺高的人轰散,你有这种东西吗?”
老人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去,从一个陈列柜中拿出一把闪闪发亮的塑料左轮手枪,它呈现出独特而柔和的色彩。他十分严肃地说:
“请注意,枪管凸边非常纤细,完全可以藏在外套肩袋下。拔枪的动作可以十分快捷,因为只要经过适当调整,它就能直接跳到主人伸出的手中。现在,它的主人被设定为我。请观察我怎样将它从枪套中拔出——”
拔枪的速度令人目瞪口呆。老人手指轻轻一勾,那把放在四尺之外的手枪就自动跳进他手中,干净利落。就像那天晚上,门把手从法拉手里溜出去,在治安官乔的眼前砰地关上时那么灵巧。迅雷不及掩耳!
法拉本想开口打断老人的示范,因为除了他想要的功能,手枪的其他特性他根本不关心。但他又把嘴闭上了。他震惊地盯着那把枪,眼前的奇迹攫住了他的思想与身体。
他曾见过也摸过军队的枪,那只不过是普通的金属或塑料制品,跟其他物质实体并无区别。这把枪却与众不同,它仿佛具有生命,带着迫不及待的热情跳进主人手中,以超越一切的力量实现他们的意志。它们——
法拉突然记起了自己的目的。他勉强露出微笑,说:
“这很有趣,但它的射线威力如何?”
老人平静地说:“射线大约铅笔粗细,能够在四百码射程内击穿所有实体,除了某些特殊合金。对枪口做过适当调整后,你能在五十码内击碎任何直径六尺的物体。这个螺丝就是调整器。”
他指着枪口附近的某个小零件,“向左拧,发射射线。向右拧,关闭。”
法拉说:“我要了,多少钱?”
他看到老人正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最后,老人缓缓说道:“之前,我已经把我们的规矩都解释给你听了,克拉克先生。你肯定还记得吧?”
“啊。”法拉停住了,睁大了眼睛。并不是不记得,只是——
“你是说,”他倒吸一口冷气,“那些都是真的,而不是——”
他努力控制住自己纷乱的思绪和颤抖的声音。他绷紧神经,冷冰冰地说:
“我只想要一把枪用来自卫。但如有必要,我希望能调转枪口对准自己。”
“噢,自杀!”老人说,他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亲爱的先生,我们任何时候都不反对您采取自杀措施。那是您的个人权利。在这个世界上,个人权利愈来愈难得到保证了。至于这把枪的价格,四个信用点。”
“四个……只要四个信用点?”法拉说。
他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几乎忘记了自己阴暗的初衷。为什么?单单那塑料外壳也不止——更何况整把枪如此精密复杂——就算是二十五个信用点也是捡了大便宜。
他心头涌起一股好奇,神秘的武器店突然占据了他的脑海,几乎与他不得不选择的黑暗结局同等重要了。但老人又开口了:
“现在,如果您能脱下外套,我们就能把枪套放进——”
法拉下意识地服从了。想到片刻之后,自己走出武器店,身上将装备一把自杀性武器,再也没什么能阻挡他的死亡……他不禁感到隐隐的震惊。
奇怪的是,他有几分失望。他无法解释,但不知怎的,他似乎曾暗暗期待武器店来——来做什么?
究竟是什么?法拉满心忧虑地叹了口气,再一次听到老人的声音响起:
“或许您希望从侧门出去。比起正门,侧门不那么引人注意。”
法拉并不反对。他模糊地感觉到老人扶着他的胳膊,带领他向侧面走去。老人按下墙上按钮中的一个——原来是这样——门出现了。
他看到门口的花丛,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还没意识到,他就已经在外面了。
法拉在整洁的街道上站了一会儿,试图接受自己最终的命运。但他什么也想不到,只是意识到周围聚集了不少人。一时间,他的大脑仿佛一截漂浮在暗夜溪流中的木头。
在那黑暗之中,他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那种诡异的感觉徘徊在他脑海深处,他向左移转,走回武器店门前。
模糊的怀疑突然变为令人震惊的现实。原来——他并不是在葛蕾村,武器店也不在它原本的地方。在那里——
十几个人与法拉匆匆擦肩而过,加入了远处一大群排队的人。但法拉仿佛没注意到他们的存在和奇怪之处。他的全部心思和视野都集中在眼前的机器上——就在武器店曾经所在的位置。
一台机器,啊,一台机器——
他拼命想理解眼前壮观的景象:如遥远的南海般湛蓝的夏日天空下,躺着一台纯金属的巨型怪兽。
机器高耸如云,共分五层,每层高达一百尺。五百尺高的流线型机器最终汇聚为耀眼的尖端,如同长矛般直刺云霄,额外延伸出两百尺,最终与灿烂的阳光融为一体。
最重要的是,那是一架机器,而不是一座建筑。整个底层都闪耀着微光,大部分是绿色的,但夹杂着红色、蓝色和黄色的光芒。法拉眼睁睁地看着面前的绿灯突然变成了红色。两次。
第二层闪耀着白色和红色的灯光,但比起底层已经黯淡了许多。第三层冷峻的金属表面只有蓝色和黄色的灯光,在空旷的机器中柔和地闪烁着。
第四层挂着一系列指示牌,终于让人有机会理解眼前的一切。上面写道:
白色——出生
红色——死亡
绿色——在世
蓝色——移民至地球
黄色——移民出境
第五层同样悬挂着指示牌,清晰可辨:
人口总数
太阳系19,174,463,747
地球11,193,247,361
火星1,097,298,604
金星5,141,053,811
月球1,742,863,971
他盯着的时候,数字也在不断变换,在最初看到的数值上跳上跳下。有人死亡、出生,有人移民去火星、金星、木星的卫星、月球,也有人回到地球,成千上万的太空飞船在船坞中起起落落。生命沿着不可思议的路径前行,却在这里留下惊人的记录。这里是——
“你最好排队去。”法拉身旁响起一个友好的声音,“个人申请要花不少时间呢,我知道的。”
法拉盯着对方。他隐约觉得对方的话莫名其妙。“排队?”他开口说道,却感到喉头一阵痉挛。
之前他一直在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心里琢磨着,治安官乔一定是这么被送去火星的。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对方的话。
“申请?”法拉愤怒地说,“个人申请!”
对方是一个面容严肃的年轻人,大约三十五岁,有着蓝色的眼睛。他好奇地望着法拉:“你一定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儿吧?”他说,“当然了,只有当你有问题需要请武器店法院裁决的时候,你才会被送到这儿来。没有别的理由让你来到信息中心呀。”
法拉向前走着,因为他已经加入了队伍,这条飞速前进的队伍卷着他在机器周围绕着圈。前方似乎有一道门,通往那庞然巨物内部。
也就是说,它既是机器,也是建筑。
问题,他心想,当然了,他有问题,那是个绝望的、无法解决的、极其棘手的问题,根植于帝国文明的基础结构之中,整个世界也没办法把它解决。
他猛然清醒,发现自己已经来到入口处。他敬畏地想:片刻之后,他将面临最终的裁决——可是究竟是什么?
机器内部是一条悠长而闪亮的走廊,中间分叉延伸出若干全透明的门厅。法拉身后,年轻人的声音说道:
“还有一个,差不多是空的。走吧。”
法拉向前走去,突然之间,他颤抖起来。他已经注意到,每个门厅深处都有十几位年轻女人坐在桌子后面,与人们依次面谈,然后——然后,天啊,难道这一切意味着——
他意识到自己停在了一个姑娘面前。
她的年纪比从远处看起来显得要大一些,大约三十出头,但相貌端庄美丽,又带着几分警觉。她愉快但例行公事地微笑着,说:
“请问您的姓名?”
他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又咕哝了几句自己来自葛蕾村。女人说:
“谢谢您。我们需要几分钟来获取您的档案,请您坐下好吗?”
他还没注意到有椅子。他坐下来,感到心脏狂跳,如鲠在喉。奇怪的是,他脑海中并没有什么成型的念头,也没有真正的希冀。有的只是紧张,以及令他心如乱麻的兴奋。
他打了个激灵,意识到那女人又开口了,但只有只言片语穿透了他绷紧的神经:
“——信息中心是……实际上……数据部门。每个人都出生……在此注册……他们的教育、地址更改……职业……还有人生的重要时刻。整个部门由……共同……未经许可和不受怀疑的合作……皇家数据局以及……通过中介机构……在每个社区——”
法拉觉得自己似乎错过了重要的信息,他希望自己能集中精力听到更多——他聚精会神,却无济于事。他的神经正疯狂地上窜下跳,此外——
他还没开口,就听到“咔嗒”一声,只见一个薄薄的黑色牌子滑到女人的桌子上。她拿起来细细查看。片刻之后,她对话筒说了几句什么,很快,又有两个黑色牌子从空气中突然出现在她桌子上。她面无表情地研读了一阵,最后抬起头来:
“您可能希望知道,”她说,“您的儿子凯尔通过行贿五千个信用点,在皇家军队委员会中谋得了一个职位。”
“呃?”法拉说。他身子抬起来一半,但还没等他再度开口,那年轻女人冷静地说:
“我必须让您明白,武器店并不会针对个人行为采取行动。您的儿子可以保留他的工作,以及他盗窃的钱财,我们不会关心道德问题。人人都可能遇到这种事,人类作为整体也无法摆脱道德污点——现在,您能否向我简要陈述一下您的问题,好让我们做下记录并呈递给法庭?”
法拉满身大汗地重新陷进椅子里。他头昏脑胀,却迫切地想得知更多关于凯尔的消息。他开口道:
“可是……到底……怎么——”他控制住了自己,然后低声解释了发生的一切。最后,女人说:
“您将被转送点名室;请注意您的姓名,当它出现时,请直接前往474号房间。请记住,474——现在,还有人在排队,如果您没有其他事——
她礼貌地微笑着,法拉下意识地挪开了身子。他半转过身,想再问一个问题,但另一位老人已经坐了下来。法拉沿着富丽堂皇的走廊匆匆走去,清楚地听到前方鼎沸的人声。
他迫不及待地推开门——不可思议的声浪如同大锤般狠狠撞击着他的耳膜。
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巨响,让他停在门口,又缩了回去。他站在原地,眨眨眼睛,想让自己适应眼前与那沸腾的声响不相上下的视觉奇景。
人山人海。成千上万人挤在一间巨大的礼堂中,一排排坐在座位上,或是坐立不安、沿着走道前后踱步。所有人都狂热地盯着眼前划分为几块的显示屏,每一块都以字母做标记:A,B,C一直到Z。巨型显示屏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长度与整个巨型房间一样。
点名室,法拉颤抖着想。他坐下来——他的名字会出现在C栏,然后——
仿佛坐在无下注限制的扑克比赛中,盯着如同宝石般贵重的牌面翻开,仿佛在股票崩盘之时与危如累卵的整个世界做交易。那感觉摄人心魄,令人头晕目眩、精疲力尽,可怕却又诱人,仿佛足以摧毁所有思维。那种感觉——
与他在地球上的任何感觉都毫无相似之处。
二十六块显示屏上不断闪现出新的名字。人们疯狂地大喊大叫,有些人晕倒了,骚动的场面令人疲倦不堪。混乱持续着,高涨为令人难以置信的、永不中断的噪音。
每隔几分钟,就有一条新的标语在整个显示屏上闪烁,告诉所有人:
“请注意您的姓名缩写。”
法拉浑身颤抖地盯着显示屏。每多过一秒,他都觉得自己不可能再忍受下去了。他想尖叫,让整个房间安静;他想跳起来踱步,但其他坐立不安的人都被歇斯底里的人们高声怒骂,他们发出疯狂的威胁,浑身散发出致命的仇恨。
这里的野蛮与盲目吓到了法拉。他心烦意乱地想:“我才不要在这里让人看笑话。我才——”
“克拉克,法拉——”显示屏闪烁着,“克拉克,法拉——”
一声叫喊几乎掀开了他的头盖骨。法拉跳起来,“是我!”他尖叫道,“是我!”
没人转身,甚至没人看他一眼。他满心羞愧地溜过整个房间,无穷无尽的人群正在外面的走廊上试图挤进来。
走廊上的寂静与之前可怕的噪音同样令人疲惫不堪,法拉很难集中精力寻找那个数字——474。
他根本无法想象等待他的是什么——474。
房间很小,里面有一个小型的商业式桌子,还有两把椅子。桌子上有七份整齐的文件,每一摞都带有不同的颜色。文件排成一排,后面则是一个巨大的、奶白色的球体,闪烁着柔和的光芒。在那光芒深处,传来一个男中音式的声音:
“法拉·克拉克?”
“是的。”克拉克说。
“在裁决下达之前,”那个声音轻声继续说道,“我想请您拿起那一摞蓝色文件中的文件夹。清单上会写明跨行星第五银行与您本人和地球的关系,并会向您清楚阐明。”
清单,法拉看到了,只不过是一系列公司名称,从A到Z排列,大约有五百个。文件夹里没有解释,法拉下意识地将它塞进口袋里。发光的球体再次出声了:
“据信,”它精确地说,“跨行星第五银行对您进行了可恶的诈骗。此外,它还曾犯下其他罪行,包括欺诈、勒索等,同时也是一宗阴谋罪案的从犯。
“银行与您的儿子凯尔联系,通过一名被称为‘啃老者’的职员——该职员专门负责寻找有能力从父母或其他受害人账户中提取钱财的青年男女。啃老者会从交易中提取8%的提成,通常由贷款者支付,在本案中也就是您的儿子。”
“银行的欺骗手段是:它允许其职员对您谎称,银行已经向您的儿子支付了一万信用点。但直到您签字,这笔钱才会支付。
“勒索罪名是因为银行向您发出威胁,称若不签字便会以诈骗贷款为名逮捕您的儿子。事实上,当时还没有任何交易完成。共谋罪是因为您的签字文件被立刻交给了您的竞争对手。
“因此,银行将被处以三倍罚款,也就是三万六千三百个信用点。法拉·克拉克,您并不需要知道这笔款项如何收取。您只需要知道,银行会缴付罚款,而武器店会从中获取一半。另一半——”
扑通一声,一摞钞票整整齐齐地跌落在桌子上。“是您的。”那个声音说。法拉用颤抖的手指捡起钞票塞进外套口袋,他竭尽全力才能听清接下来的话:
“您不能认为麻烦已经结束,重建您在葛蕾村的维修店需要力量与勇气。请您保持谨慎、勇敢、意志坚定,您一定会成功。若需保护您的权利,请使用您购买的枪支,务必不要犹豫。详细计划将稍后阐明。现在,请穿过您面前的门——”
法拉积蓄起勇气,推开门,走了出去。
他踏进了一间昏暗而熟悉的屋子,一位仪表堂堂的银发老人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站在湖蓝的灯光中,严肃地微笑着。
那难以置信、激动人心、令人神魂颠倒的奇妙旅程结束了。他回到了葛蕾村的武器店。
他无法忘记自己经历的奇迹——这个伟大而迷人的组织在一个冷酷无情的文明中建立起来。那个文明在不到几周的时间里就剥夺了他曾拥有的一切。
他有意遏止了自己信马由缰的思绪,坚毅的脸上浮现出阴郁的神色。他说:
“那位……法官——”法拉犹豫了片刻该使用什么称呼,他再度皱起眉头,对自己感到不满,他继续说道,“法官大人说,为了重建我的生活,我需要——”
“在我们讨论这个之前,”老人轻声说道,“我想请您仔细查看您带回来的蓝色文件夹。”
“文件夹?”法拉茫然地重复道。他花了好一阵子才想起自己曾在474号房间的桌子上拿起一个文件夹。
他研读着清单中的公司名称,不禁愈来愈迷惑。他注意到自动原子汽车修理有限公司的名称清楚地列在A栏里,跨行星第五银行则只是清单中若干大银行中的一家。最后,法拉抬起头问道:
“我不明白,这些是你们需要对付的公司吗?”
银发老人冷冷地笑了,他摇摇头:“这不是我的意思。这些公司只是一小部分,我们的记录中共有八十万间公司。”
他再次咧嘴一笑,却毫无幽默之意:“这些公司都很清楚,由于我们的存在,他们的账面盈利与实际资产早已脱节。但他们不知道的是这其中的差异究竟有多大。同时,由于我们希望能全面提升商业道德,而不是诱发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新伎俩,因此我们也希望他们保持无知。”
他顿了顿,瞥了法拉一眼,继续说道:“你手中这份清单上的公司所具有的共同特点是,他们都是伊夏女王独资的。”
他轻巧地总结道:“考虑到您过去在这个问题上的态度,我并不期望您会相信我。”
法拉呆滞地站在原地,仿佛已经死去,因为——他相信了,全心全意,没有丝毫疑虑。终其一生,他曾多次看到人们陷入穷困潦倒、万劫不复的悲惨境地,却总以为是他们自己的错。此时此刻,想到这里,他觉得这简直不可饶恕。
法拉呜咽道:“一直以来我都像个疯子。我以为女王陛下和她手下所有官员的所作所为都是永远正确的。如果有人不相信他们,我绝不会与这种人交朋友,也不会与他有任何往来。我想,就算我现在开始对抗女王,也没人愿意理我了。”
“任何情况下,”老人冷静地说,“您也不能对女王陛下有任何微词。武器店并不支持此类言论,也不会帮助如此轻率鲁莽的人。原因是,目前来看,我们与帝国政府达成了某种微妙的和平关系,我们希望保持下去。除此之外,我不再详述我们的政策。
“我能透露的是,最近一次试图摧毁武器店的大规模行动发生在七年之前。那是一次秘密行动,基于一种新发明而展开。它的失败纯属偶然,主要因为我们牺牲了一位来自于七千年前的访客。这对你来说或许有些神秘,但我不能再详细解释了。
“最糟的时代是大约四十年之前,当时,所有接受我们援助的人都会以某种方式遭到谋杀。您或许会很惊讶——您的岳父就是当时遇害的。”
“克蕾尔的父亲!”法拉倒抽一口冷气,“可是——”
他停住了。他感到头昏脑胀,血液涌入大脑,他几乎眼前一黑。
“可是,”他挣扎着说道,“据说他是跟另一个女人私奔的。”
“他们总是会制造各种恶毒的谣言。”老人说。法拉惊呆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老人继续说道:“最后,我们终于阻止了他们的谋杀,方法是杀死了除皇室之外的最高层的三个人,正是他们直接下达了暗杀指令。但是,我们绝不希望这种血腥的谋杀重演。
“有些人批判我们容忍世间罪恶的存在,对此,我们并无兴趣反驳。重要的是要明白,我们并不干涉人类整体的存在。我们纠正错误,我们挡在百姓和冷酷无情的剥削者之间。一般来说,我们只会帮助诚实的人。这并不是说,对不太检点的人,我们就会见死不救,但我们只会卖给他们枪支——顺便说一句,这已经是非常重要的帮助,这也是为什么政府不得不完全依靠经济诈骗来巩固其权力。
“自从四千年前,伟大的天才沃尔特·S迪拉尼发现的振动原理使武器店成为可能,同时制定了武器店政治哲学中的基本原则,我们一直默默观察着政府在威权民主与独裁统治之间摇摆。我们发现了一件事:
“人民总会拥护他们想要的政府。当他们期望改变时,他们必须做出改变。一直以来,我们努力作为人类理想主义那不容腐蚀的核心存在——我说的一点也不夸张,我们拥有一种心理学仪器,能够准确地探测出一个人的个性——我重复一遍,人类理想主义不容腐蚀的核心,我们致力于减轻任何政府统治下都不可避免会出现的罪恶。
“但是现在——你的问题。其实答案很简单。你必须斗争,因为自蛮荒时代起,所有人都曾为自己珍视的东西和正当的权利而斗争。正如你所知,原子修理公司的人在接收你的维修店后不到一小时就搬走了你所有的机器和工具。这些东西已经运到了福德,并被运往海边的一个大仓库。
“我们找回了所有财产,并通过我们特殊的运输方式,将机器装回了你的店里。接下来,你要回到店里,然后——”
法拉屏气凝神地听着指示,最后点点头,绷紧了下巴。
“相信我吧,”他简短地说,“我一直都是个固执的家伙。尽管现在改变了立场,这一点可没变。”
走出武器店,仿佛从生命走向——死亡,从希望走向——现实。
法拉沿着葛蕾村深夜里的寂静街道走着,他第一次意识到,武器店信息中心一定远在世界的另一端,因为他走进商店时还是大白天。
幻觉消失,仿佛从未出现。他再次无比清醒地意识到,葛蕾村已是深夜时分。宁静,和平——却丑陋,他心想,因颐指气使的罪恶而丑陋不堪。
他心想:购买武器的权利——他感到喉咙梗住了,泪水充盈着眼眶。
他用手背擦干眼泪,想起了克蕾尔去世多年的父亲,而后大步向前,将心头的羞愧一扫而光。对一个愤怒的人来说,流泪是件好事。
维修店还是老样子,但门上的挂锁可挡不住那把小巧却彪悍的手枪。一道火焰闪过,金属熔化了——他走进了店里。
里面一片昏暗,伸手不见五指,但法拉并没有立刻开灯。他摸索着走到窗边,将窗户转为黑暗振动模式,然后打开了电灯开关。
他屏住呼吸,然后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法警到来后装车运走的所有机器和他最宝贵的工具都原封不动地呆在店里,随时可以启动。
法拉激动得浑身颤抖,他立刻打电话给克蕾尔。她过了一段时间才接电话,已经穿上了睡衣。当她看清对方是谁,立刻面色苍白:
“法拉,噢,法拉,我还以为——”
他冷静地打断了她,“克蕾尔,我去了武器店。我想让你这么做:去找你的母亲。我现在正呆在自己的店里。我会日夜呆在这儿,直到一切解决,我能……过一会儿我会回家去打包一些食物和衣服,但我希望你到那时已经离开了。明白了吗?”
她清瘦而美丽的脸上重新有了血色。她说:“别回家了,法拉,我会准备好一切。我会把所有需要的东西打包放进车里,包括折叠床。我们一起在维修店后面的屋子里过夜。”
天色渐亮,十点左右,一道阴影出现在门前。治安官乔走了进来,他看起来满面羞惭。
“我得到命令来逮捕你。”他说。
“告诉那些派你来的人,”法拉谨慎地回答道,“我拒捕——持枪。”
话音未落,他便挥了挥手中的武器。乔眨眨眼,呆呆地站在原地,迷迷糊糊地盯着那闪闪发亮的、仿佛具有魔法的左轮手枪。然后他说:
“我手头有一份传唤令,要求你今天下午必须出现在福德高等法院。你愿意接受吗?”
“当然。”
“也就是说,你会去了?”
“我会派我的律师过去。”法拉说,“把传唤令放在地板上吧,告诉他们我接受了。”
武器店的人曾告诉他:“不要以言语冲撞帝国政府机构的法律行动,只要不服从就行了。”
乔走出门去,显然松了口气。一小时后,迈尔·戴乐大摇大摆地晃了进来。
“嘿,法拉·克拉克!”他在门口怒吼道,“你逃不了的,这是蔑视法律!”
法拉一言不发,直到村长大人摇摇摆摆地踏进屋子。看到戴乐村长竟愿意拿自己肥硕而宝贵的身体冒险,他不禁有些惊讶和迷惑。不过这迷惑随即消失了,因为村长低声说道:
“干得好,法拉,我就知道你有两下子。葛蕾村有不少人支持你,所以坚持下去吧。刚才我必须对你大喊大叫,因为外面围了一大群人。你也得冲我大喊大叫,行不?让咱们互相骂个痛快吧。但是,首先我得警告你:自动修理公司的经理正带着两个保镖赶过来——”
法拉颤抖着,望着村长走了出去。危机一触即发。他努力让自己振作起来,心想:“让他们来吧,让他们——”
结果比他想象中容易得多——那两个人一进来,看到还没拔出枪套的手枪,就吓得脸色惨白。当然,他们还是大吵了一架。最后,对话变成了这样——
“瞧瞧吧,”对方说,“我们手里有你一万两千一百个信用点的欠条,你可不能赖帐不还。”
“我会付钱赎回来,”法拉用坚如磐石的声音说,“只付一半,一分也不能多了。”
那个下巴硬邦邦的年轻人打量了他许久,“我们接受。”最后,他简短地说。
法拉说:“我手里有写好的协议——”
他的第一个顾客是老吝啬鬼蓝·哈里斯。法拉盯着那老家伙的长脸,心里猜测着,最后终于理解了武器店究竟如何获得了哈里斯的土地——通过协议。
哈里斯离开后一个小时,克蕾尔的母亲走进了店里。她关上门。
“好吧,”她说,“你做到了,是吧?干得好。真抱歉,你来找我时我似乎态度不好,但我们这些武器店的支持者肯定不愿意冒险帮助那些与我们作对的人啊。”
一切都结束了。难以置信,一切就这么结束了。那天晚上,法拉回家时在路上停下了两回,心里琢磨着这是否从头到尾都是一个梦。空气如美酒般醇香,葛蕾村的小世界在他面前徐徐展开,翠绿而雅致,恍如宁静的天堂,就连时光也仿佛驻足不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