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现在停车场时,服务生正在打盹儿。那是个懒洋洋的大个子,身穿黑色方格的绸缎衣服。我自己则穿着一身紫色,很适合当下的心情。我迈出一步,几乎踩到了他的脚趾。
“停车还是寄存?”他转过身来,循规蹈矩地问道。紧接着,他认出了我,立刻缩起了脑袋。
“都不是。”我说。
他身后的修理工具架上有一把手持焊枪。我拿起焊枪,转身跪在汽车旁边,把手伸到前轮后面,打开焊枪,对准了轮轴和悬架。它们先是变成草莓般的红色,而后发出白色亮光,最后融在了一起。然后我站起身来,将火焰对准两个前胎,直到橡胶吱吱作响,发出刺鼻的气味,在路面上融成一滩烂泥。服务生一句话都没说。
我径直转身离去,留下他呆呆地盯着原本整洁干净的水泥地面上那一片狼藉。
那原本是辆不错的车子,但我随时可以再搞一辆。何况我现在更想步行。我沿着蜿蜒的小路信步走去,午后的阳光令我昏昏欲睡,路面上点缀着斑斑树荫,空气中弥漫着凉爽的树叶气息。看不到街边的房屋,它们都沉在地下,或是藏在灌木丛后面,有时二者皆有。我听说最近流行这种建筑样式,所以想过来瞧瞧。这些呆瓜们做的东西可不是每一样都值得一看。
我随意拐了个弯,踏过一片高低起伏的草地,穿过两丛繁花似锦的山楂树林,来到一片宽阔的下沉式球场旁。
场地上挂着球网,两对夫妻正在比赛,身上微微沁出汗水。他们四个大概都只有我一半年纪,其中三个是深色头发,还有一个是金发。这两对儿看起来都很般配,球技也不错,他们玩得正开心。
我看了一会儿,但很快,离我较近的那对夫妻开始注意到我的存在。金发姑娘正要发球,我走上了球场。她透过球网,脚尖着地,呆呆地盯着我。其他人站在原地。
“滚开。”我对他们说,“比赛结束。”
我望着那金发姑娘。她并不特别漂亮,但身材匀称,姿态优雅。她把球拍夹在腋下,缓缓走下球场,有些措手不及,却并不显得笨拙。紧接着,她从震惊中清醒过来,紧追着其他三个人的脚步跑开了。
我循着他们的声音绕过蜿蜒的小路,穿过一丛丛繁茂的丁香花,呼吸着甜美的香气,直到来到一小片洒满阳光的庭院。庭院里竖着一个日晷,旁边是一个供鸟儿戏水的水盆,草地上散落着几条毛巾。道路尽头仍看得到那对深色头发夫妇的背影,他们边走边摇头。另一对夫妻已经不见了。
我毫不费力就找到了草丛中的把手。机械装置运转起来,一片长方形的草皮缓缓升起。眼前出现的是一条楼梯而不是电梯,但我并不在乎。我冲下楼梯,走进看到的第一扇门,进入了顶楼的客厅,椭圆形的房间上方散射出人造阳光。家具舒适而浮夸,散乱而丑陋地摆在厚厚的地毯上,空气里弥漫着清新的花香。
金发姑娘就在离我不远处的墙角,正背对着我研究自动厨师机的按钮。她的运动装脱了一半,她继续将衣服从脚踝脱下,然后转身看到了我。
她又一次大惊失色,她没想到我会跟踪她下来。
趁她还没反应过来,我迅速上前一步。她知道太晚了,自己已经逃不掉了,于是闭上眼睛,向后靠在仪表盘上,脸色苍白。她的嘴唇和金色的眉毛皱成一团。
我打量了她一番,随口对她的模样挑了挑毛病。她浑身发抖,但并未回应。我灵机一动,俯身在自动厨师机上按下了热奶酪汁的按钮。然后我剪断了安全电路,将取用量调到最大,又按下了“汤锅”和“大酒杯”的按钮。
热气腾腾的调味汁很快流了出来。我端起汤锅,把酱汁泼在她身旁的墙上。等酒杯送出来,我开始拿它当勺子,把调味汁灌入地毯,涂满四周的墙壁,然后把半凝固的酱汁甩进所有够得着的家具。酱汁冷却之后就会凝固,然后黏在家具上。
我很想把酱汁甩在她身上,但会伤到她,我不可能这么做。自动厨师机里还在源源不断地送出装满酱汁的大酒杯,在送菜口附近挤成一团。我按下“取消”,然后又选了产自加利福尼亚的甜白葡萄酒。
冰镇的葡萄酒很快送了出来,瓶盖已经打开。我拿起第一瓶,抡起胳膊,准备在她胸前洒下一条漂亮的曲线。正在这时,我身后响起一个声音:
“当心冰葡萄酒!”
我的胳膊抖了一下,红酒从瓶口飞溅而出,洒在她的大腿上。听到叫声,她已经睁开眼睛,做好了心理准备,因此压根儿没躲闪。
我怒火中烧,猛地转过身去。那个男人还站在楼梯口。他的脸比大部分人都要瘦削,晒成了古铜色。他胸肌发达,蓝色的双眼透着警觉。要不是他,我的恶作剧就奏效了——金发姑娘肯定会把洒在身上的冰酒误以为是滚烫的汤汁。
我能听到自己脑海中的尖啸,这正合我意。
我向他迈出一步,但脚下一滑,笨拙地跌倒在地,扭伤了一个膝盖。我站起来,浑身发抖,肌肉绷紧,无法自抑。我尖声叫道:“你——你——”我转身拿起一杯酱汁,双手高举,不顾滚烫的汁水滴在自己的手腕上。正当我要把酱汁泼向他的时候,忽然一阵头晕目眩——该死的嗡嗡声在脑海中轰鸣,愈来愈响,愈来愈响,直到我失去知觉。
等我再次醒来,两人都不见了。我从地板上爬起来,浑身虚弱,像要死过去一样,我一屁股栽倒在最近的椅子里。我的衣服湿漉漉的,黏在身上。我想死。我想坠入身体里那个张着大嘴的黑暗阴森的洞穴,再也不出来。但我还是保持清醒,站了起来。
搭电梯下楼时,我差点再次晕倒。金发女人和瘦男人不在二楼的卧室里。我确认了这一点,然后把所有壁橱和抽屉里的东西都倒在地上,把一大堆衣物拖进浴室、塞进浴缸,最后打开了水龙头。
我又去查看了一下三楼,那里是空荡荡的储物间。我打开壁炉,把温度调到最高,然后断开所有安全电路和警报。我打开冰箱门,设定为“解冻”。我推开楼梯间的门,回到电梯上。
我回到二楼,打开楼梯间的门——水流渐渐漫了上来,沿着地面蜿蜒。最后,我搜索了一番顶楼。屋里没人。我打开书卷,把它们随意摊在地上。本来还可以干点别的,但我已经虚弱得站都站不稳了。一走到地面,我就瘫倒在草坪上,任由毛茸茸的草地将我吞没,仿佛溺毙一般。
我昏睡时,水顺着楼梯间灌满了三楼。解冻的食物漂进了各个房间,水渗入墙板,淹没了机械室。电路短路,烧融了保险丝。空调停止了工作,暖炉却还在加热。水面不停上升。
变质的食物和储存物资漂浮在肮脏的污水上,顺着楼梯井浮了上来。二楼和一楼更宽敞,要花更多时间才能灌满,但也是早晚的事。地毯、家具、衣物,整栋屋子里所有东西都会被水毁掉。有这么多水,或许单靠重量也能让房子摇摇欲坠,撕裂水管和其他管道。维修队要花不止一天才能把这里清理干净。房子本身肯定彻底报废,无法维修了。金发姑娘和瘦男人再也没法住在这儿了。
他们活该。
那些呆瓜可能再盖一栋房子,他们盖起房子来就像海狸一样。而全世界只有我一个人与众不同。
我最早的记忆有关某个女人,或许是育儿院的保姆,她盯着我,满面惊恐。仅此而已。我试图回忆在那之前和之后发生的事,却一无所获。在那之前是没有记忆和形状的黑暗,一直延伸到我出生的那一刻,在那之后则是无边的宁静。
从五岁到十五岁,我所有的记忆仿佛漂浮在一片黯淡却令人愉悦的海面上。没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我终日无精打采,随波逐流,不辨清醒与梦境。
我十五岁时,年轻人中流行成双成对,维持长达几个月的关系,我们称之为“稳定的爱情”。我记得年长些的人十分反对这种生活方式,认为它极不健康。但我们都是正常的年轻人,根据法律,我们与成年人享有同样的自由。
除了我。
第一个跟我保持稳定关系的姑娘名叫艾琳。她有一头浓密的金发,淡得几乎闪耀着白光。她还有着黑色的睫毛和淡绿色的眼睛,那双眸子摄人心魄,看上去仿佛从来没有真正望着你,如同盲人的双眼一样。
有几次,她曾用古怪而震惊的目光瞥向我,仿佛有些害怕,又有些愤怒。有一次是因为我抱她抱得太紧,弄疼了她,其他时候我完全莫名其妙。
在我们的小团体里,情侣们若相处不到四周就分手,一定会惹人怀疑——肯定是其中至少一个人有什么毛病,否则他们会相处更久。
艾琳与我建立关系之后的四周零一天,她告诉我她要分手。
我本以为自己早已准备好了。但当时,我觉得天旋地转,直到扶住墙壁才停下来。
那间屋子被用作活动室,我手边刚好放着一架子美工塑料刀。我下意识地拿起一把,心里闪过一个念头:我要吓吓她。
我走向她,她浅绿色的眸子里再次流露出半是惊吓半是愤怒的神色。但有趣的是,她并不是盯着刀子,而是盯着我的脸。
在那之后,大人们发现了浑身是血的我,然后把我锁进了一间屋子。轮到我惊恐了,因为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意识到,一个人可以做出我刚刚所做的事。
如果我能对艾琳这么做,我心想,他们当然也可以对我这么做。
但他们不能。他们放了我,他们必须这么做。
那一刻,我意识到:我是世界之王……
我醒来时,天空变成了晴朗的紫色,树阴正缓缓旋转远去。我走下山,看到商业区外一片片透着幽幽蓝光的长方形泳池。我习惯性地向那里走去。
其他人都在门前排队,依次出示证件后进入。我一路挤过去,看到他们露出震惊的神情,一个个闪开身子想要离我远一点。我径直走向更衣室。
泳衣、水肺、泳镜和脚蹼都可以自由取用。我把衣服脱到地上,换好潜水设备,大步走到池边,看上去活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怪物。我调整了一下水肺和脚蹼,然后跃入水中。
水下是一片水晶般的蓝色,游泳的人们仿佛苍白的天使穿梭其中。我潜入水下,一群群小鱼四散开来,我的心里涌起一阵痛苦的愉悦。
下潜,再下潜,我看到一个女孩正在水下绕着一丛人造珊瑚翩然起舞。她手中握着一柄带有吸盘的鱼叉,但并没有使用。她只是在深深的水底独自起舞。
我向她游去。她年轻漂亮,当她看到我故意笨拙地模仿她的舞姿,泳镜后的眼睛不禁露出一丝笑意。她玩笑般地向我鞠了一躬,缓缓跳起简单而夸张的动作,像是刚学芭蕾的孩子。
我随之起舞,绕着她一圈接一圈地游着,动作僵硬。先是比她还要幼稚和笨拙,随后开始模仿她的动作。最后,我以她的动作为基础尽情发挥,跳出了一段美妙而复杂的舞蹈,仿佛在嘲讽她。
我看到她睁大了双眼。她跟上我的节奏,与我彼此接近又远离,跳出默契的双人舞。最后,两人都精疲力竭,我们在一道塑料珊瑚搭成的拱门下紧紧相拥。她冰凉的身体蜷缩在我的臂弯,隔着两层厚厚的衣料,仿佛身处不同的世界,然而她的双眼流露着友善与温情。
在那一瞬间,两个陌生人心心相印,仿佛灵魂穿越了物质的深渊,彼此柔声倾诉。我们除了拥抱什么也做不了——无法亲吻,无法交谈——但她的双手充满信任地搭在我的肩上,与我目光相交。
这一刻终将结束。她向上做了个手势,而后转身浮上水面。我紧随其后。我脑中昏昏沉沉,在经历了之前的痛苦之后,终于寻回了宁静。我心想……我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们一起浮出泳池一侧的水面。她转向我,摘下了泳镜。随后,她的微笑凝固了,而后消失不见。她盯着我,满脸厌恶和惊恐,鼻子皱成一团。
“哎呀!”她喊道,然后立刻扭过身子,脚蹼让她动作笨拙。我眼睁睁地看着她扑进一个白发男人的怀里,听到她歇斯底里、含混不清的喊叫。
“你不记得了吗?”那男人低声抱怨,“你早该记住的。”他转过身去,“见鬼,俱乐部里是不是也有一本?”
有人低声回答了他。片刻之后,一个年轻人走过来,递给他一本薄薄的棕皮小册子。
我认得那本册子。我甚至能告诉你那个白发男人会翻到哪一页,也知道眼前的女孩正在读的是哪个句子。
不知为何,我等待着。
我听到她的声音骤然提高:“我居然让他碰了我!我想都不愿想!”白发男人安慰着她,语调低沉,我听不清楚。我看到她直起身子,目光越过了我……在那散发着芳香的、映着蓝色池水的空气中,我们彼此之间只相隔几码,却仿佛远隔整个世界……她将小册子用力揉成一团,扔了出去,然后转身离开。
小册子几乎砸在我脚上。我用脚趾碰了碰它,它刚好翻开在我想到的那一页:
……
使用镇静剂直到他年满十五岁,由于性觉醒,该方案不再可行。当顾问与医疗人员犹豫下一步措施时,他残忍地杀害了团体中的一个女孩。
下面隔了几行:
最后采取了三管齐下的方案:
1惩罚措施——采取我们这个人道而宽容的社会中唯一许可的惩罚方式,即断绝沟通:拒绝与他交谈、主动接触他或承认他的存在。
2预防措施——利用他的轻微癫痫体质,采用库斯科发明的技术,在暴力发生之前诱发癫痫发作,从而阻止暴力行为的发生。
3警告措施——对他体内的化学物质进行精细的调节,使他的呼吸与汗液散发出强烈的刺激性气味。出于人道考虑,他本人将无法感觉到这种气味。
幸运的是,导致这一返祖现象的基因与环境偶然因素已得到充分研究,并保证不再发生。
一如既往,之后的文字毫无意义。我也不想再读下去了,反正都是废话。我是世界之王。
我起身离开,隐入夜色,对路旁的房屋中庸碌无为的呆瓜们视若无睹。
两个街区之后是另一片商业区。我看到一间服装店,便走了进去。橱窗中的免费服饰邋遢而单调,只有低贱的游民才会穿那些东西,我才不会。我径直走到特别推荐柜台,找到一身勉强可以接受的搭配——银色和蓝色相间,外衣下衬着黑色的花边。呆瓜们会说这衣服“不错”,我一把扯下它。自助售货员用它那死气沉沉的玻璃眼珠扫了我一眼,嘎嘎叫道:“请出示您的社会贡献证。”
我当然可以弄到一本社会贡献证,但还得走到大街上从路人那里抢一本,实在太麻烦了,我可没这份耐心。我举起饮食角的小桌子,挥起胳膊砸在橱窗玻璃门上。金属门框发出尖锐的响声,向内凹陷下去。我冲同样的位置又砸了一下,门砰地一声打开了。我在一大堆衣服中乱翻一气,直到找到一件适合自己的尺码。
我洗了个澡,换上新衣服,在大道尽头的商场里转悠。无论经营者如何装饰,这些地方看起来都大同小异。我径直走向刀具架,挑了三把大小不一的刀,最小的跟我的指甲差不多大。接下来我就得碰运气了。我曾在家具部碰过好运,但今年流行的是金属家具。我需要的是风干的木材。
我知道哪里储藏了一大堆大小合适的樱桃木,就在北边库特奈区一个被人遗忘的仓库里。我当然可以多拿一点,足够用好多年。但既然整个世界都属于我,又何必这么麻烦呢?
没花多少时间,我就找到了想要的东西。在加工车间里,我发现了一些古董家具——桌面和椅面都是木头制成的。呆瓜们缩在房间另一头假装没看到我,我则从最小的长凳上锯下一块上好的木料,又用另一块木头给它做了个底座。
呆了一段时间之后,我觉得那儿倒是个干活的好地方,我还可以在楼上吃饭和睡觉。于是我留了下来。
我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我想雕刻一个男人,盘腿而坐,前臂搭在小腿上,脑袋微微扬起,闭着双眼,仿佛正要抬头对着太阳。
三天之后,雕塑完成了。躯干和四肢既不似人形也不像木头,而是介于两者之间: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东西。
美。只有这个古老的词汇才能形容。
我让雕像的一只手放松地垂下,另一只则紧紧攥起拳头。我总得找个时间停下,宣布它已完工。我用最小号的刀子抛光木头表面,并去除多余的部分,削成一支尖锐的长矛。然后我在雕像的手中钻出一个洞,将刀锋插入拇指和四指之间。在那小小的手中,它变成了一把剑。
我把它粘牢,然后用锋利的刀刃刺破拇指,将血涂在刃上。
我在外游荡了大半天,终于找到了理想的位置——在两条道路相交的岔路口,有一块半荒的三角地,上面露出半块棕色条纹的石头,中间凹陷出一个空洞。当然,没有什么能永垂不朽。在这种社区,为了追逐潮流,大概每隔五年所有房屋都会重建一次。但这块空地已经很久没人理会了。这是我能找到的最理想的地方。
我准备好了一张纸。我一年前就印好了一大摞,现在只是从中间抽出一张,做了特殊处理,好让它能长久保存。我在石洞底部安装了一个微型相机,将控制线路连接在雕像的底座上。我将雕像压在纸上,并在底座上点了两滴粘合剂,好让它轻轻固定在石头上。我经常做这种事,早已驾轻就熟。我很清楚粘合剂该用多少,才既能够防止雕塑被人随手碰倒,又能保证在有人真正想要拿起它时不必太费力。
然后,我退后一步,欣赏自己的作品:它所蕴含的力量与悲悯令我呼吸急促,泪水渐渐充盈着我的眼眶。
反射的光线照亮了雕像手中的剑刃。他独自坐在石洞中,仿佛被禁闭在棺木里。他闭上双眼,微微仰头,仿佛正要面对太阳。
但他的头上只有岩石,没有太阳。
我蹲在一棵胡椒树下凉爽的空地上,望着路对面坐在石洞阴影中的雕像。
我已经布置妥当,无需再多做什么。但我还不能离开。
来往的路人寥寥无几。整个社区似乎已经荒芜了大半,好像大部分居民都跑去冲浪、参加慈善聚会或是围观之前被我毁掉的房子如何重建去了。微风透过树叶拂过我的脸庞,凉爽而寂寞。
空地的对面有一个阳台。半小时前,我曾看到阳台上闪过一抹亮色——一个戴着红帽子的男孩飞快地掠过我的视野。
这就是我守在这儿的原因。我想象着那个男孩走下阳台,来到这条路上,穿过那块小小的三角地,发现了我的雕像。我想象着他并没有漠不关心地匆匆走过,而是停下脚步,走近仔细观察,最后拿起木头雕像,并看到了下面那张纸上写的话。
我相信这一切迟早会发生。我的渴望熊熊灼烧,令我痛苦不已。
我的雕刻作品已经遍布全世界所有我曾涉足的地方。刚果城有一个烟黑色的檀木雕像;塞浦路斯有一尊骨头雕成的作品;新孟买的那个雕像用贝壳制成;常德的作品则是用翡翠做的。
它们如同在色盲世界中用红绿两色留下的签名。只有我正在寻找的人才会拿起雕塑,读到我烂熟于心的信息:
致读到此信息的人,
第一行如此写道:
我将为你带来一整个世界……
天台上再次闪过那一抹色彩,我绷紧了身子。一分钟后,那抹色彩出现在不同的方向:那个男孩正爬下斜坡,红色的帽子在绿色的草地上显得格外醒目,如同啄木鸟头上的羽毛。
我屏住呼吸。
他穿过颤动的树丛向我走来,阳光勾勒出他的面容。隔得这么远也能看出来,他肤色黝黑,有一张严肃而瘦削的脸。他的耳朵露在外面,在阳光下透着粉色。他戴着护肘和护膝,看上去疙疙瘩瘩的。
他来到了岔路口,选择向我这边走来。他愈走愈近,我则缩成一团。拜托了,让他看到雕塑,可别看到我!我紧张地祈祷着。
我的手指紧紧扣住一块石头。
他的身影愈来愈近,双手插在口袋里,大部分时间低着头,脚步轻快。
等他刚好走到我对面时,我掷出了石头。
石头穿过枝叶,落在石洞下面。男孩转过头去。他停下脚步,盯着那个方向。我想他已经看到了雕像。我敢肯定,他看到了。
他迈出一步。
“瑞沙!”天台上飘来一声呼唤。
他抬起头,“我在这儿呢!”他回答道。
我看到一个女人的脑袋出现在天台上,隔着这么远,看上去显得很小。她喊了几句什么,我听不到;我站起身来,身体因愤怒而紧绷。
接着,风向变了,从我吹向那个男孩。他猛地转过身,睁大双眼,一只手捂住鼻子。
“喔,臭死了!”他说。
他转身大喊:“我来啦!”而后便快步跑到路上,消失在随风起伏的草丛中。
我的机会被毁掉了。我很清楚,要不是那该死的女人和突然改变的风向,他本该能看到我的雕塑……一切都在跟我作对,人也好,风也好,一切!
雕塑依然静静地坐着,紧闭的双眼望着头上的岩石天空。
内心有个声音在告诫我:收拾好失望的情绪,离开这里,别再回头。
我知道我会后悔,却依然孤注一掷——我从石洞中拿出雕塑和压在下面的纸,然后爬上了斜坡。我听到他清澈的笑声在坡顶回荡。
眼前出现了一道看起来像是观赏型假山的东西,或许那是一座地下建筑的伪装。我绕过去,不小心绊倒了自己,一头栽倒在男孩面前。他正跪在草坪上跟一只褐色与白色相间的小狗玩耍。
他抬起头,笑容消失了。没有风,但他仍能闻到我的气味。我知道那味道很臭。没有风,还有一条小狗在分散他的注意力——一切都对我不利。但我仍然不顾一切地靠近他,单膝跪地,拿雕像在他眼前直晃——
“瞧瞧吧——”我说。
他慌乱地后退,根本没能好好看一眼雕像。对他来说,那只不过是一道模糊的棕色晃过眼前。他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向山坡跑去。小狗呜呜叫着,紧随其后。
我紧追不舍,一只手攀着湿漉漉的泥土和草丛向上爬去,另一只手紧紧攥着雕塑和那张纸。
一扇门突然打开,男孩冲了进去,门在我面前关上了。我赤手敲打着门四周的藤蔓,直到偶然击中了机关,门开了。我钻进去,大喊着“等等!”眼前是一道旋转楼梯,闪着珍珠灰色的灯光,一路向下延伸。我径直走下去,打开了一扇错误的门:那是个地下温室,黄色的光线穿透了温热的空气,里面摆着一排排鲜翠欲滴的植物。我怒火中烧地穿过走道,撞倒了一堆水罐,最后来到门廊的电梯旁。
我继续向下,来到三楼,这里的客房如同迷宫一般,全都空无一人,回荡着回声。最后,我发现了一条向上的斜坡,绕过温室,尽头处传来说话的声音。
门是用透明的玻璃体蛋白制成的。我躲在门后,查看和偷听门后的情况。男孩在屋里,旁边的女人看年龄足以做他的母亲,但更可能是姐姐或表姐。还有一位老妪坐在椅子里,怀里抱着小狗。同其他房间一样,这一间也很舒适,但毫无品味可言。
我冲进房间,看到他们脸上震惊的神情。每次都是如此,他们知道我渴望杀人,但从没想过我会擅闯民宅。事情还没完。
男孩站在面前,我一伸手就能碰到他。但他们的惊恐在空气中颤抖,如同一张毯子般令我窒息,甚至无法发出声音。我不得不大吼大叫。
“他们告诉你的都是谎话!”我说,“看看这儿,这儿,这才是真相!”我将雕像举在他眼前,但他根本没看一眼。
“瑞沙,到楼下去。”年轻的女人轻声说道。他转身准备照做,动作如同雪貂般敏捷。我再次绕到他面前,“别动,”我说着,呼吸粗重,“看看——”
“记住,瑞沙,别说话。”女人说。
我受不了了。我不知道男孩去了哪里,他的身影消失了。我一只手攥着雕像和纸,冲向那个女人。我的动作已经很快了,就差那么一点点,我就能碰倒她。但眩晕立刻袭来,脑中噪声轰鸣,愈来愈响,愈来愈响,仿佛世界末日。
这已经是一周里的第二次了。醒来后,我感到浑身虚弱,很长一段时间里动都动不了。
房间里一片死寂。当然了,他们已经走了……我到访过的屋子已经被污染了。他们再也不会住在这儿了,他们会在其他地方重建一栋屋子。
我感到眼前一片模糊。过了一阵子,我站起身来,环顾整个房间。墙上挂着灰色的密织布,看起来很容易撕破。我想要把它扯下来撕成碎片,我想要砸坏家具、把地毯和床褥都塞进地下室……但我没有精力这么干了。我实在太疲倦了。三十年……三十年前,他们给了我整个世界和它的荣耀。可是独自一人忍受三十年这样的日子,实在是太难了。
最后,我弯腰捡起地上的雕像,以及那张已经变得皱巴巴的纸。纸上写着被人弃置一旁、从未读过的信息,显得绝望而孤独。
我苦涩地叹了口气。
我抚平那张纸,读出了最后一段。
你可以与我分享整个世界。他们无法阻止你。斗争吧——拿起利刃,或举起巨石,这就够了!只要这样,你就能获得自由。任何人都能做到。
任何人。求求你们。任何一个。
(本文的故事发生在作者所虚构的未来社会,在那个时代,为了建立和平、稳定、理性的社会,人们采用了基因修改技术删除了人性中“恶”的成分,但在去除暴力与犯罪的同时,人类也失去了艺术与创造力。本文的主人公则是一个基因修改失败的产物:暴力、易怒而又具有艺术头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