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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宇宙的上帝:世界顶级科幻大师杰作选》
黄昏

“说起搭车客,”吉姆·本德尔一脸迷惑地说,“前几天我搭了一个人,他毫无疑问是个奇怪的家伙。”他笑了一声,却极不自然,“他给我讲了段最最离奇的经历,真是闻所未闻。大多数搭车客总是会喋喋不休,说他们如何失去了一份好工作,或是怎样试图到西部的广阔天地里寻求发展。他们似乎没有意识到外面的世界有多少人在闯荡,他们都以为这个美丽而伟大的国家荒无人烟。”

吉姆·本德尔是个房地产商,我知道他会滔滔不绝地继续说下去,因为这是他最喜欢的话题。他是真心的担忧,因为本州内还有大片的宅基地尚未开拓利用。他谈论着美丽的国家,却从未深入荒漠,甚至连城市都没出过。实际上,他害怕荒漠。于是,我稍稍调转话头,让他回到正题。

“他说自己是什么,吉姆?一个找不到土地来开发的开发者?”

“这并不好笑,巴特。不,令人惊讶的并不仅仅是他声称的那些话。他根本没有声称什么,只是平铺直叙罢了,正是这点抓住了我的好奇心。我知道那不是真的,但他叙述的方式——噢,我真想不通。”

此刻,我意识到他是真的没想通。因为吉姆·本德尔一向措辞讲究,并深以此为豪。当他都找不准字眼的时候,就说明他是真的心烦意乱了。就像上次他把一条响尾蛇当成木棍,差点把它拿起来扔进火堆一样。

吉姆接着说:

他还穿着滑稽的衣服,看上去像是白银,但却如同丝绸一样柔软。在夜晚,它们甚至会微微发光。

我把他捡上车时正是黄昏时分,很奇怪吧?但确确实实是捡上车的,因为他当时正躺在距离南大街十英尺的地方。一开始,我还以为是什么人撞了他,然后驾车逃逸了。当时看不太清楚,你明白的。我把他拉上车,安顿好,然后继续上路。我要赶大约三百英里的路,但我想,或许我可以把他送到沃伦泉医院,留给万斯大夫。可是才过了五分钟他就醒了,睁开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先是盯着汽车,然后盯着月亮。“谢天谢地!”他说道,然后望向我。这让我大吃一惊:他很漂亮。不对,是很英俊。

也不对。只能说,他长得非同凡响。他大约62英尺高,棕色卷发,带着一抹纯金的颜色,像是上好的铜线变成了棕色。他的前额很宽,大约有我两倍那么大。他外表纤弱精致,却令人印象极其深刻;他的眼睛是灰色的,如同蚀刻的铁制品,比我的眼睛大多了。

他穿的那身衣服更像是浴衣与睡裤的结合体。他手臂修长,肌肉匀称,像个印第安人。但却有着白色的皮肤,只是被太阳晒成了略带金黄的褐色,而不是通常的棕褐色。

总之他就是非同反响!是我见过的最英俊的男人。该死的,我就是说不清!

“你好,”我说,“出事故了?”

“没有,至少这次不是。”他的声音也一样非同凡响。那不是普普通通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管风琴在说话,用的却是人类的语言。

“不过,也许我的头脑还没冷静下来。我进行了一次实验。告诉我日期,包括年份,然后让我想想。”他继续说道。

“怎么了——今天是1932年12月9日。”我说。

这并没让他满意,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喜欢我的答案。但他原本还歪着嘴苦笑,没几秒钟却咯咯笑出了声。

“一千多——”他自言自语道,“没有七百万那么糟糕,我该知足啦。”

“七百万什么?”

“年。”他若无其事地说,像在说真话似的,“我做了一个实验,或者说我尝试做了个实验。现在,我得再试一次了。那个实验是在——3059年发生的,当时,我刚完成了释放实验,接下来就是测试空间了。时间——那可不对,我还是这么相信。是空间,我感到自己被吸入了某个场域,无法脱离。那是rH481场域,位于帕尔曼范围内,强度935的磁场把我吸了进去,然后我出来了。我认为,它是从空间中抄了近路,来到了太阳系所在的位置。通过更高维度,使速度超过光速,结果把我扔进了未来的地球。”

你也知道,他根本不是在对我说话,他只是在自言自语。然后,他才意识到我还在这儿。

“我看不懂他们的仪器。经过700万年进化,一切都变了。于是,我不小心按错了钮,错过了做好的记号,我应该属于3059年的。”他马上问道,“不过请告诉我,今年最新的科学发明是什么?”

他已经惊得我目瞪口呆了,我几乎不假思索地答道:“怎么,我猜是电视吧。还有无线电和飞机。”

“无线电——没错,他们会有仪器的。”

“可是,喂,你到底是谁?”

“啊,对不起,我都忘了。”他用特有的管风琴般的声音回答道,“我叫阿利斯·科·肯林。您呢?”

“我叫詹姆斯·沃特斯·本德尔。”

“沃特斯——那是什么意思?我认不出来。”

“怎么了,认识它做什么,这就是个名字而已啊。”

“我明白了——你们还没有开始使用分类系统。‘科’代表‘科学’。”

“你是哪里人,肯林先生?”

“哪里人?”他笑了,声音缓慢而轻柔,“我跨越了七百万年的空间而来。他们已经搞不清楚确切的年份了——人类已经搞不清楚了。机器淘汰了一切不需要的设备,他们不知道那是哪一年,但在那之前——我的家乡在3059年的内华城。”

从那一刻起,我开始以为他是个白痴。

“我是个实验学家,”他继续说道,“科学家,我刚刚提到了。我父亲也是一位科学家,但他研究的是人类基因学。他证明了自己的理论,整个世界起而仿照。我就是新生种族的第一个。

新生种族——噢,神圣的命运啊——究竟发生了什么——又将会发生什么——

结局会怎样?我已经看到了——几乎看到了。我看到了他们,那些小小人——他们困惑不解、迷失了方向。还有那些机器,必须如此吗?无法改变吗?”

接着——我听到了这样一首歌。

他唱起了歌。这样一来,他再也不必讲述那些人的故事给我听了,因为我认识了他们。我能够听到他们的声音,说着稀奇古怪、发音奇特的语言,肯定不是英语。我能看到他们困惑不解的渴望。我想,这首歌是小调。它呼唤着,呼唤着,恳求着,又无望地寻找着。不为人所知的、被人遗忘的机器发出连续不断的隆隆轰鸣和呜呜哀叹,盖过了那歌声。

这些机器无法停止运转,因为它们发动之后,小小人忘记了如何停止他们,甚至忘记了它们的用途,只是眼睁睁地看着它们,听着它们的声响,迷惑不已。他们忘记了如何阅读和书写,语言也发生了变化,因此祖先留下的语音记录对他们来说毫无意义。

但那首歌仍在继续,他们仍在困惑地思索。他们遥望太空,看到了温暖而友好的星光——遥不可及。他们认识九大行星,并在上面居住。但在无边无际的距离之外,他们看不到另一个种族,另一种崭新的生命。

透过这所有的一切——有两样东西。机器,困惑的遗忘。或许还有一件,是什么呢?

就是这么一首歌,它让我周身寒冷。它不应该对今天的人们歌唱,它简直像是扼杀了什么。在那首歌之后,我——是的,我相信了他。

唱完这首歌,他沉默了许久。然后,他像是哆嗦了一下。

“你不可能明白,起码现在还不明白。”他继续说道,“但是我看到了他们,他们随处可见,小小的、形态丑陋,顶着巨大的脑袋,但他们的脑袋里面只有大脑。他们拥有能够思考的机器——但很长时间以前,有人把它们关闭了,现在没人知道该怎么重新打开,这就是他们遇到的麻烦。他们拥有无与伦比的大脑,比你我的都要强得多。但早在几百万年以前,他们也把大脑关闭了,从那以后再也没有思考过。温和的小小人,这就是他们知道的一切。

当我滑入场域,它攫住了我,像是万有引力磁场,旋转着将一整块空间传送到星球上。它将我吸了进去,然后整个穿透。只不过另一端肯定是在七百万年之后的未来,那就是我到达的地方。它肯定是地球表面的某一个完全相同的地点,但我一直不知道为什么。

当时,夜幕已经低垂,我看到不远处有一座城市。明月高照,整个景象恍如幻梦。你想想看,七百万年之后,由于太空航班的来来往往,人类已经对星体位置做了许多改变,用来清理出穿越小行星群的安全空中走廊,诸如此类。七百万年已经足够久远,自然物质也可以发生细微的变化。月亮一定比现在远了五千里,并在绕着自己的轴心转。我在原地待了片刻,盯着它看,就连星星也都不一样了。

有飞船从城市里出来,循环往复,仿佛沿着一条电线滑行,不过当然,那只是力场形成的无形之线。这城市较低的部分灯火通明,我猜那一定是水银蒸汽灯的光芒,绿中透蓝。我感到那里肯定没有人类居住——这种灯光对眼睛不好。但城市上半部分却灯火稀疏。

接着,我看到有什么东西从空中下来了。它通体发光,是个巨大的球体,径直沉落在城市中密密麻麻的银黑色建筑中央。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就连那时,我依然认为城市中无人居住。奇怪的是我居然能想象出这一点,我此前从未见到过废弃的城市。但我朝着它走了十五英里,进入了城市。街道上到处都是机器走来走去,修理着其他机器。它们不理解城市已经不需要继续运行,因此依然继续工作。我发现了一台自动出租车,看起来相当熟悉。它有手动控制系统,我可以操作。

我不知道这座城市已经被遗弃了多久。来自其他城市的人说大约有十五万年了,也有人说是三十万年。人类已经三十万年不曾涉足这座城市了。自动出租车却依然性能良好,立刻运转了起来。它很干净,整座城市都干干净净、井井有条。我看到一家餐厅,顿感饥肠辘辘。但我更渴望的是找人说说话。当然,根本没有人,但我当时并不知道。

餐厅里直接陈列着食物,我挑了一样。我想,那食物也该有三十万年了。我当时并不知道,为我准备饭菜的机器也并不在意,因为它们是用合成方法制作食物的,而且做得相当完美。城市的建造者们忘记了一件事,他们没有意识到,有些事物不该一直运转下去。

我花了六个月来制造设备。接近完工之际,我已经做好了离开的准备。那些机器盲目而完美地运转着,不知疲倦、永不懈怠地履行各自的职责,尽管它们的设计者及其子孙早已不需要它们了——

直到地球进入寒冬,太阳熄灭,那些机器仍将运行下去。即使地球开始分崩离析,那些完美的、永不停歇的机器也会尝试修复她——

我离开餐厅,乘坐自动出租车漫游城市。我相信那台机器有一个小型电动马达,但它的能源主要来自于巨型中央能源辐射器。没过多久,我就意识到自己是在遥远的未来。城市分为两个区域,一部分有许多层次,机器平稳地运行,深沉的嗡鸣回荡在整座城市,犹如一首永不终结的力量之歌。整个地方的金属架构都在与它呼应,传唱着它,与它一同发出嗡嗡轰鸣。那声音柔和而舒适,令人安心。

地面上肯定有三十层,地下又有二十层,有着坚实的金属墙壁和地板,还有金属、玻璃和力场组成的机器。唯一的光源是水银蒸汽灯的蓝绿色光芒,水银蒸汽灯的光芒含有高能量子,它们刺激碱金属原子进行光电运动。噢,或许这已经超越了你们的科学范围?我忘了。

不过,他们使用这种光源,是因为许多工作机器需要视觉。这些机器真了不起,我花了五个小时,在巨型发电站的底层闲逛,观察那些机器。因为它们在运动,像是半机械的生命体,这让我觉得不再那么孤单了。

我看到的发电器是在我发明的释放器基础上的改进——究竟发生在什么时候?我指的是那个物质能量释放器,因此一看到它,我就知道那些机器能延续无穷的岁月。

城市的整个下半部分都被机器接管,成千上万。但大部分都无所事事,或至少轻松得很。我认出了一个电话装置,但一格信号也没有。这座城市没有生命。然而,当我触碰房间一侧屏幕旁的小小饰钮时,机器立刻开始运行了,并且运行得相当平稳。只不过再也没人需要它了。人知道怎样去死,死后该怎样安静地躺着——机器却不懂这些。

最后,我来到城市顶部,即上半部分。那里是天堂。

灌木丛生,树荫密布,公园随处可见。他们学会了在这种高度的空气中制造柔和的灯光,一切都在灯光下闪闪发亮。他们在五百万年甚至更早以前就已经学会了,但两百万年前,他们又将一切遗忘。然而这些机器并未忘记,它们仍旧维持着那灯光。它高悬在空中,银光闪闪,又略带玫瑰色,花园在光芒下阴影斑驳。此刻,这里没有机器,但我知道等到白天,它们会出来打理花园,让这里继续作为主人们的天堂——尽管这些主人早已死去,停止了运动。机器却永远不会停止。

城市外的荒漠凉爽而干燥。这里的空气则柔和、温暖,弥漫着花香,人类曾花费几十万年的时间来让这香气日臻完美。

这时,不知从哪里传来了音乐声。它从空中响起,轻柔地回荡开来。月亮刚刚开始下沉,玫瑰色的银光随之黯淡,音乐声则愈发响亮起来。

它无处不在,却又无迹可寻。它在我的身体里回荡,我不知道他们是怎样做到这一点。我也不知道,怎么可能有人能写出这样的音乐。

野蛮人的音乐太单纯,很难称得上美妙,却鼓舞人心。半野蛮人的音乐单纯得优美,又优美得单纯。你们的黑人音乐是最棒的,他们在听到音乐的瞬间就领悟了它,并能真正感受到自己歌唱的东西。半开化的人们谱写的音乐是伟大的,他们为之自豪,也确保它们被视为最伟大的音乐。但由于声名过于显赫,有时难免头重脚轻。

我一直觉得我们的音乐不错。但如今,空中传来的是王者之歌,由一个完全成熟的种族演唱,这个种族是彻底胜利之后的人类!人类正以庄严的声音歌唱自己的胜利,那声音掠过我的全身,指明了我眼前的道路,催我前进。

当我望着荒废的城市时,音乐声消失了。机器本该忘记这首歌,它们的主人在许久之前就忘记了。

我到了一个地方,那里过去准是他们的家。灯光照亮了空气里的尘埃,门廊昏黄,隐约可见。但当我踏步上前,三十万年来未曾开启的灯突然发出了绿中透白的光芒,如同萤火虫般为我照明,我走进了前面的房间。我身后的门廊上,空气立刻出现了某种变化,仿佛牛奶般浑浊。我所在的房间由金属和石头建成,那石头是一种乌黑发亮的物质,最后用丝绒做了装饰,金属则呈现出金银两色。地板上铺着地毯,就像我现在穿着的这种布料,但更厚,也更柔软。房间里四处都是低矮的长沙发,覆盖着这种柔软的金属材料,同样呈现黑色、金色和银色。

我从没见过这种东西,我猜之后也绝不会再见到,仅凭你我的语言是无法形容的。

城市的建造者有权利和理由歌唱势不可挡的胜利,这胜利所向披靡,带着他们占领了九大行星和十五颗可居住的卫星。

但他们已经离开此地,我也想离开。我做了个计划,来到一家电话分局去查看我曾见到的一幅地图。世界看起来还是老样子。七百万乃至七千万年对古老的地球母亲来说都不算太久,她或许能等到那些了不起的机器城市灰飞烟灭的一天。在她自身消亡之前,或许她能等上足足一亿年,乃至十亿年。

我试着向地图上标注的各个城市中心拨打电话。在检查中心装置之后,我很快学会了使用电话系统。

我试了一次、两次、三次——十几次。约克市,伦农市、帕里、施加哥、新坡等等……我开始觉得整个地球都不再有人类居住了。我感到沮丧万分,因为每座城市都是由机器接起电话,执行我的指令。在每一个遥远而广阔的城市里,机器无所不在,而我只是在那个时代的内华城,一个小城市罢了。约克市足足有方圆八百多公里。

每个城市,我都试了好几个号码。然后,我试了圣弗里斯科。有人在那儿!有个声音接了电话,发亮的小屏幕上出现了人类的身形。我能看到他吓了一跳,惊奇万分地瞪着我。然后他开始对我讲话。当然,我听不懂。我能听懂你的话,你也能听懂我,因为你们这个时代的语言大部分被录制成各种形式,对我们的发音产生了影响。

有些东西改变了,特别是城市的名字,因为城市名称往往是多音节的,并且使用频繁。人们倾向于省略音节、缩短拼写。我曾住在——内——华——达,你们是不是这么念?我们只读作内华。还有约克州,但俄亥俄和爱荷华还是一样。一千多年的时光对词汇的影响很小,因为它们都被录制下来了。

可是七百万年过去,人类已经忘记了那些古老的录音,随着岁月流逝,录音的使用也愈来愈少。当然,他们早已不再书写了。

肯定曾有人在这最后的种族中脱颖而出,试图寻求知识,却一无所获。如果能找到某些基本规则,古老的书写系统也能够被破译。但古老的声音就不一样了,特别是当整个种族已经将科学原理和思考方式抛诸脑后。

因此,当对方接起电话,他的话语在我听来古怪的很。他说话尖声尖气,语调流畅,音色甜美,简直像是在唱歌。他十分激动,呼唤着其他人。我听不懂他们的话,但我知道他们在哪儿,我可以去找他们。

于是我从花园天堂下来,在我准备离去之时,我看到天空露出了星光。星光出奇的明亮,闪烁着,又渐渐暗淡。只有一颗正在升起的明亮星星看起来似曾相识——金星。现在,她沐浴着金色的光芒。最后,当我第一次凝视这陌生的天空,我终于开始明白这番景象究竟有什么不对。那些星星已经不同了。

在我的时代——以及你们的时代,太阳系是一个孤独的流浪者,偶然路过了银河系的十字路口。我们在夜间看到的星星都处于移动的星群之中。事实上,我们的太阳系正在穿越大熊星座,另外五六个星系位于我们五百光年的范围之内。

但是,在七百万年里,太阳已经离开了这片星群。放眼望去,天空几乎空空落落,只是零散地闪烁着一颗孤单而暗淡的星星。在这广阔无垠的茫茫苍穹之中,横贯着一条带状的银河。天空中几乎一无所有。

这肯定是那些人在歌声中试图表达的另一种东西:孤独——就连亲密而友好的星星也没有了。在我们的时代,五六光年的距离内就能看到星星。而他们告诉我们,他们的仪器能够直接显示任何一颗星星的距离,而最近的一颗离他们也有一百五十光年之遥。那颗星异常明亮,甚至比我们天空中的天狼星还要亮。这让它显得更加不友好,因为它是一颗蓝白色的超巨星。我们的太阳在它面前只能当一颗卫星。

我站在那儿,凝视着那徘徊不去的亮光。银光中透着玫瑰色,随着太阳血红色的光芒掠过地平线,它也恋恋不舍地渐渐消失了。根据这些星星,我知道,这里距离我生活的时代、距离我上一次看到朝阳初升一定已经过了几百万年。血红色的光线使我不禁怀疑,太阳本身是否正在凋亡。

太阳的边缘终于出现,巨大而血红。它腾空而起,色彩渐渐褪去,直到半小时后,变成了熟悉的金黄色圆盘。

斗转星移,它却依然如故。

我真傻,竟以为它会改变。七百万年——对地球都不足挂齿,对太阳又能算得了什么?自从我上一次看到日出,它已经循环往复了二十亿次。二十亿个日子罢了,如果是二十亿年,我一定能观察到些许变化。

宇宙步履缓慢,唯有生命不能永存,唯有生命瞬息万变。七百万年转瞬即逝,这对地球而言就像是七天一样短暂,而整个种族却已濒临死亡。它留下了一些东西——机器。但机器也会死去,就算它们自身无法理解。于是,我离开了。我——或许是我改变了人类的命运。这点待会儿会告诉你的。

日上三竿之时,我再次仰望天空,而后俯视五十层高楼下的大地,我已经来到了城市边缘。

机器在地面上移动,或许在修整地面。一条宽阔的灰色大道穿过平坦的荒漠,笔直地向东延伸。日出之前,我曾看到它隐约发出微弱的亮光——这是一条供地面机器行驶的道路,但上面没有车流。

我看到一艘飞船从东方迅速掠过,随之而来的是空气轻柔而低沉的悲鸣,像是幼童在睡梦中的呜咽。飞船愈来愈大,像个膨胀的气球。当它降落在下面市区的大型港口之时,已经变得硕大无朋。现在,我能听到机器叮叮当当的碰撞,以及低沉的嗡嗡声,毫无疑问是在处理刚刚运送来的材料。机器订购了材料,其他城市的机器供应了材料,货运机器将材料运来了此地。

圣弗里斯科和杰克斯维尔是北美仍在运作的最后两座城市。但机器在其他所有城市中依然运转不休,因为它们停不下来,没有人命令它们停下。

这时,高空中出现了什么东西,脚下城市的中心部分也升起了三颗小圆球。它们像货运飞船一样,没有肉眼可见的驾驶装置。头顶上方出现了一个小点,如同蔚蓝太空中的黑色星星,现在已经变得像月亮一样大。三颗圆球升到空中与之汇合,然后它们一起降落在城市中央,我看不到了。

那是来自金星的货运飞船,前一晚我见到的飞船则来自火星,我已经弄清楚了这些。

随后,我开始四处寻找出租飞机之类的东西,但没有我认得出来的这类机器。我又在更高层寻找,四处都是被遗弃的飞船,但对我来说太大了,也没有驾驶装置。

时间接近中午,我又吃了一顿饭,食物很不错。

那时,我明白,这是一座人类希望化为灰烬的城市。不是一个种族的希望——不是白人、黄种人或黑人,而是整个人类。我发疯般地想要离开这座城市,我不敢沿着地面道路向西行驶,因为我知道我驾驶的出租车要从这座城市中的某处能源汲取动力,因此开不了几里路就会熄火。

下午,我在城市外围城墙附近找到了一个小型飞船棚,里面有三艘船。我一直在居民群较低层——也就是城市的上半部分寻找。那里有餐厅、商店和电影院。我曾走进一个地方,一踏进门口,轻柔的音乐就开始奏响,眼前的屏幕上出现了颜色和图形。

从形式、声音和色彩来看,这是一种胜利的凯歌。一个稳步前进了五百万年的种族,并未看到眼前突然消失的道路,未能预见到他们死去和停滞的一天,整座城市陷入死寂,却未停止运转。我匆匆离开那里,那首三十万年来不曾唱过的歌在我身后远去。

还好,我找到了飞船棚,很可能是私人所有的。三艘船,一艘差不多有五十英尺长,直径达十五英尺,是艘游艇——大概是太空游艇。另一艘大约十五英尺长,直径约五英尺,一定是艘家用航天器。第三艘非常小巧,长不超过十英尺,直径约两英尺。看来,在里面我得躺着。

里面有一个潜望镜装置,能让我看到前方和差不多正上方的景象。有一扇窗户能让我看到下方,还有一个装置,能移动毛玻璃屏幕下面的地图,再将地图投射到屏幕上,让屏幕上的十字标志始终表示我所在的位置。

我花了半个小时试图弄明白飞船的制造者究竟造了些什么。但这些人所运用的五百万年里的科学知识早已湮灭,只留下了在漫长岁月里完美无缺的机器。我看到了为飞船提供动力的释放装置。我懂得这个装置的使用原理,也模糊懂得其中的机械构造。但里面没有导航装置,只有苍白的光束迅速地颤动,用余光很难捕捉到那些波动。大约五六束光束一直在闪烁和跳动,至少也有三十万年了,甚至更久。

我进入飞船,立刻又有五六束光束投射出来。我微微发抖,感到一种奇特的拉力。我立刻明白了,飞船是停靠在反重力装置上的。在释放实验之后,当我研究空间场域时,就一直希望能这样。

但是,在他们建造这个完美无缺、永不停歇的机器之前的几百万年,就已经发明了反重力装置。我进入飞船之后,重量的变化迫使它重新调整,同时开始准备起飞。在飞船内,一种类似地球的人工重力攫住了我,而内外两部分的中性夹层则造成了那种奇怪的拉力。

飞船一切就绪,它也加满了燃料。你瞧,飞船里的装备能自动提出需求。它们简直是有生命的物体,每一个都是。管理机器负责保证它们的给养,并进行调整和必要的维修。后来我得知,如果它已无法维修,就会被一辆自动前来的服务车拖走,代之以一架一模一样的飞船。原来那一架则会被送回制造商那儿,自动机器会重新翻修。

机器耐心地等待我起飞。驾驶装置很简单,一目了然。左侧有一个控制杆,往前推就是前进,往后拉就是后退。右侧有一个水平可旋转的横杆,转向左边,飞船就向左转,转向右边,飞船也随之往右。倘若它向上翘起,飞船也会随着抬头,除前进和后退之外的一切动作都可以用横杆完成。提起整个横杆,飞船就会上升;按下横杆,飞船便会下降。

我躺下来,稍稍提起横杆,眼前的表针非常灵活地动了动,飞船离开了地面。我将另一个操纵杆向后一拉,飞船逐渐加速,平稳地驶入空中。将两个控制杆都恢复原状,飞船就会继续飞行,直到重新回到平稳状态。动量被空气摩擦吸收了。我调转飞船,眼前又出现一个仪表盘,显示我的位置,但我看不明白。出乎意料,地图没有动。于是,我凭感觉向西飞去。

在这艘非同凡响的飞船里,我感觉不到加速度。地面只是一闪而过,转眼间,城市就不见了。现在,地图在我身下迅速展开,我看到自己正向着西南方移动。我稍微转向北面,看着罗盘。很快我就弄明白了,飞船开始加速前进了。

我对地图和罗盘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因为它突然发出尖锐的声响,无需我做什么,飞船就自动升高,向北方飞去。前方有一座山,我刚才没看到,但飞船看到了。

这时,我注意到了早该看到的东西——两颗小小的旋钮,可以移动地图。我开始转动它们,随之听到刺耳的咔哒声,飞船开始减速。不一会儿,它已经稳定在一个慢得多的速度上,并转向了新的航线。我试图更正,但让我惊讶的是,控制装置对此束手无策。

你明白了吧,是那张地图。要么是地图追随航线,要么是航线追随地图。我刚才移动了地图,于是机器自动接管了控制权。我本可以按下一个小按钮,但我当时并不知道。我无法控制飞船,直到它终于减速,开始下降,停在了一个距离地面六英寸的站台上。这里一定是一座大城市的废墟中心——萨克拉门托,大概是吧。

现在,我懂了。于是我重新调整地图,回到圣弗里斯科航线,飞船立刻继续飞行。在一大堆碎石块前,飞船自动转弯,然后回到原本的航线,犹如子弹般自动前进。

抵达圣弗里斯科时,飞船并未降落。它只是停在半空中,发出柔和的、音乐般的嗡鸣。然后,它开始等待。我也在等待,并望向下方。

有人在那儿!我第一次看到了那个时代的人,他们个子很小,神色疑惑,形同侏儒,脑袋大得不成比例。但也并非完全如此。

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他们的眼睛。那眼睛很大,当它们盯着我时,仿佛其中蕴含着一种力量,却陷入了沉睡,无法唤醒。

于是,我转为人工操纵,开始降落。我一踏出飞船,它就自动起飞,独自离开了。他们有自动停泊装置。飞船去了最近的一个公共船棚,在那里能够得到自动的维修和养护。飞船里有一个小型通话装置,我出来时本该带着,这样就可以随时按下按钮呼唤它,无论我在城市的哪个角落。

我身旁的人开始窃窃私语,简直像唱歌一样。更多人正慢悠悠地过来,男男女女,却似乎没有老人,也极少见到小孩。屈指可数的几个小孩简直得到了毕恭毕敬的对待,被照料得无微不至,生怕一脚踩到他们脚趾,或是一步把他们撞倒。

这是有道理的,他们的寿命长得不可思议,有人能活三千年之久。然后,他们就简单地死去,他们不会变老,但没人知道,为什么人类依然会死去。心脏停跳,大脑停止思考——他们死了。但年轻的孩子不一样,那些尚未成熟的孩子们得到了最无微不至的关爱。然而,在这个有着十万人口的城市,一个月只出生一个小孩。人类正渐渐失去生育的能力。

我曾告诉你,他们十分孤独。这种孤独已经没有得救的希望了。因为,你想,当人类大步流星地跨向成熟,他们摧毁了一切存在威胁的生物:病害、昆虫、吃人的动物。

自然界的平衡被打破了,于是,他们不得不继续下去,如同机器一样。他们发动了机器——于是无法停止。他们开始摧毁生命——于是一发而不可收拾。所以,他们必须毁灭所有种类的杂草,接下来则是许多原本无害的植物。然后是食草动物,鹿、羚羊、野兔、马等等。它们同样是威胁,因为它们会袭击人类那些由机器管理的庄稼。那时,人类还在吃天然的食物。

你能理解,情况已经失去了控制。最后,他们出于自卫,甚至杀死了全部海生动物。没有了诸多制约人类的动物,人类很快就拥挤得无处立足。接着,合成食物取代天然食物的时代到来了。在我们所处的时代过了两百五十万年后,空气被彻底净化,清除了所有的微观生物。

这意味着水也一样,必须净化。人类也这么做了,这导致了海洋生命的末日。海洋中存在吃细菌的微生物,吃微生物的虾米,吃虾米的小鱼,吃小鱼的大鱼——可是现在,食物链的第一环没有了。不到一代人的时间,海洋里已经失去了生命的踪迹。对他们来说,大约是一千五百年。就连海生植物也全部灭绝了。

于是,整个地球只剩下人类和他们保护下来的生物——用于装饰的植物,以及特定种类的超级卫生的宠物,它们能与主人一样长寿——狗,它们一定是了不起的动物。当时,人类正在进入成熟期,他的动物朋友跟随他穿越了一百万年来到你我的时代,又经历了四百万年进入人类的早期成熟期,它们的智力已经有了进步。在一间古代博物馆里——那是个神奇的地方,他们竟完美地保存了一位人类的伟大领袖,他在我抵达之前的五百五十万年就已经与世长辞。在那间业已荒废的博物馆里,我看到了其中一只狗,它的头骨几乎与我一样大。他们发明了简单的地面交通工具,狗经过训练之后能够驾驶,他们还会为驾驶这些交通工具的狗举办比赛。

然后,人类抵达了终极成熟期,这延续了足足一百万年的时光。他们大步向前,如此神速,就连狗也无力陪伴左右,人类愈来愈不需要狗了。一百万年之后,人类开始衰落,狗也不见了踪影,它们灭绝了。

现在,这批逐渐衰落的最后的人类,已找不到其他生命形式作为接班人了。过去,每当一种文明摇摇欲坠,就会有另一种文明在它的灰烬中涅槃重生。如今却只剩下了一种文明,所有其他种族甚至其他物种都已销声匿迹,仅剩植物。而人类的衰落已经开始,已无法为植物赋予智能和行动能力。在人类文明的顶峰时期,或许还有可能。

在那一百万年里——最后的一百万年里,其他世界已挤满了人类。每颗行星及其卫星都有人口配额。现在,只有行星上还有人居住,卫星已经被遗弃了。我抵达之前,冥王星已经荒废。我在地球上时,人们正从海王星向着太阳和地球迁移。当他们第一次看到赋予整个种族生命的地球,人们安静得出奇。

但当我踏出飞船,望着它渐渐升高、离我而去,我明白了为什么人类濒临死亡。我回头望着那些人的面孔,从中找到了答案。那些人的头脑依然伟大——比你我的头脑要伟大得多——但其中却少了一种特性。我得到了其中一个人的帮助,来解答我的诸多问题。你知道,太空中有二十个坐标,其中十个等于零,六个有固定值,另外四个分别代表我们时空中熟悉又瞬息万变的维度。这意味着,积分不是以二次、三次或四次,而是以十次的指数进行的。

如果让我自己解决问题,肯定要花漫长的时间,我肯定解决不了必须解决的那些问题。我不会使用他们的数学机器,而我自己的仪器落后了七百万年。幸好其中一个人很感兴趣,愿意帮我。他完成了四次、五次积分,甚至能在变化的指数极限间进行四次积分——仅凭心算。

每当我要求时,他才会这么做。曾经令人类成为伟大种族的一种品质已经从他身上消失了。在我着陆时,看到他们的面孔和眼睛,我就明白了这一点。他们望着我,对我这个外表极不平常的陌生人有点兴趣,但也没做什么。他们聚集来围观飞船的到来,因为你知道,这是件稀罕事。但他们仅仅用友好的方式欢迎我,他们一点都不好奇!人类已经丧失了好奇的本性。

噢,并不是完全丧失殆尽!他们对机器感到好奇,也对星光感到奇妙,但却什么也没有做。好奇心还没有丧失殆尽,但这一天也为时不远了,它正濒临死亡。我跟他们在一起待了短短的六个月,在这期间,我所学到的东西比他们在机器堆里生活的两千甚至三千年里学到的还要多得多。

你能体会到这带给我的压倒一切的无助吗?我是一个热爱科学的人,并曾在科学中看到人类的救赎与提升——但现在,我却目睹了这些奇妙的机器、这些在人类成熟顶峰时的产物被完全遗忘和误解。那无比奇妙、完美无瑕的机器照料、保护和关怀着这些温和而善良的人们,与此同时却被他们遗忘。

他们在科学中迷失了。城市对他们来说是一座宏伟的废墟,一个在他们身旁拔地而起的庞然大物。有些东西没能被人理解,那是世界的本质。它仅仅存在于此,就像并非人力所为。它仅仅存在于此。如同绵绵山峦,漫漫荒漠,茫茫大海。

你能明白吗——那些机器被制造出来之后度过的时光,已经比从人类起源到我们的时代还要久远?我们还记得第一位祖先的传奇故事吗?我们还记得他们关于森林和洞穴的传说吗?我们还记得将燧石削出锋利刀刃的秘诀吗?还记得跟踪和杀死剑齿虎且保全自身安然无恙的方法吗?

他们面临的就是类似的窘境,只是时间久远得多。因为语言经历了长足的发展,日臻完美,也因为机器一代接一代地为他们打理着一切。

唉,整个冥王星已被遗弃,可是冥王星上却有着他们最大的金属矿藏,因此机器依然运作。整个系统中存在着一种完美的统一性,一个由完美的机器构成的统一体。

那些人只知道,借助某种方法做某样事情就会产生特定的结果。就像中世纪的人知道将特定的材料——例如木头——放到其他烧得通红的木块上,就会使这块木头化为乌有,并转换成热量。他们不明白木头被氧化,伴随着热量释放出了二氧化碳和水。那些人也一样,他们不明白究竟是什么为他们提供了衣食住行。

我在那儿与他们在一起待了三天。随后,我去了杰克斯维尔,还有约克城,那座城市大极了。它从今日的波士顿一直绵延到华盛顿——那就是他们所谓的约克城。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根本不相信。”吉姆插了一句。我看得出来,他确实不相信。如果他相信了,我想他肯定会在那片区域购置土地,等待升值。我了解吉姆,他会觉得七百万年和七百年差不了多少,或许他的曾孙就能把地卖个好价钱。

“不管怎样,”吉姆继续说道,“他说这都是因为城市不断扩张的结果。波士顿向南扩展,华盛顿向北延伸。约克城向四面八方蔓延,中间的城市则在它们的间隙中不断成长。”

那城市本身就是一座巨大的机器。它秩序井然,纤尘不染。他们有一种运输系统,三分钟之内就把我从城市北头送到了南头,我计了时,看来他们已经学会了中和加速度。

接着,我搭乘一条大型太空航线,前往海王星。有些航线依然在运行,能看到有人逆着我的方向行进。

飞船很大,很可能是艘货轮。它从地球表面飘了起来,它是一个巨大的金属圆筒,有四分之三英里长,直径有四分之一英里。穿出大气层后,它开始加速。我能看到地球在缩小。在我的时代,我也曾搭乘太空飞船前往火星,那是在3048年,花了足足五天。然而在这艘飞船中,过了不到半小时,地球已经小得像颗星星,旁边还有一颗更小更暗的伴星。一小时之内,我们就掠过了火星。八小时后,我们在海王星着陆。那座城市名叫穆利恩,比我们那个时代的约克城还要大——里面空无一人。

那星球寒冷而黑暗——冷得可怕。太阳是个苍白的小小圆盘,毫无热度,也几乎不发光。但城市却十分宜人,无可挑剔。空气新鲜、凉爽而湿润,弥漫着含苞待放的鲜花的芬芳。整个庞大的金属框架随着制造并管理它的机器那强有力的嗡嗡轰鸣而微微颤抖着。

我对古代语言有一些知识,那是他们语言的基础,同时也是人类濒临死亡时所使用的语言基础。因此,我破译了一些记录,并从中得知,这座城市建造于我出生后的三百七十三万零一百五十年。从那天之后,再也没有一双人类的手触摸过任何一台机器。

然而,空气对人类来说完美无瑕。还有空中那温暖的、透着浅玫瑰色的银光,提供了仅有的照明。

我造访了其他几座有人居住的城市。在那里,在不断缩小的人类领地的外围,我第一次听到了《渴望之歌》。这是我给它起的名字。

还有一首,叫作《忘却的记忆之歌》,你听:

“他唱起了另一首歌。”吉姆说。我只知道一件事,他的声音愈发迷惘,到那时,我想我已经完全理解了吉姆的感受。因为,我只是从一个普通人口中听到了这首歌的二次演绎,而吉姆却是从一个真正不同凡响、曾耳闻目睹那一切的见证者口中听到了他管风琴般的歌喉。不管怎样,当吉姆说出“他不是个普通人”时,我想他是对的。没有哪个普通人能写出那些歌,它们不太对劲。当他唱起那首歌时,里面弥漫着哀伤的小调。我能感觉到,他正在脑海中搜寻某些他早已遗忘的东西,他绝望地试图回想的东西——他知道自己本该知道的东西——而我觉得,他已经永远也想不起来了。我感觉到,在他歌唱的时候,它正渐行渐远。我听到这位孤独而忧虑的探求者试图回想起那东西——能够拯救他的东西。

我听到他发出沮丧的呜咽——那首歌就这样结束了。吉姆尝试了几个音符,他没有敏锐的耳朵来鉴赏音乐,但那首歌真的太强大,令人难以忘怀——仅仅那几个低吟的音符就够了。我想,还好吉姆缺乏想象力,否则,当那位未来人向他唱出这首歌,他可能会立即发疯。它不该唱给现代人听,因为它本不是为他们而写。你曾听到过一些动物发出的撕心裂肺的悲鸣,犹如人类的尖啸吗?现在,简直像是疯子的呐喊了——他听起来活像一个精神病患者被残忍地谋杀了。

确实令人感到不适。那首歌能让你切实体会到歌唱者的意图——因为它不仅仅听起来像是人类的声音,它本身就是人类。我想,那是人类最后一次失败的本质。你总是会对竭尽全力之后依然失败的家伙感到遗憾。所以,你能够感受到整个人类种族的奋力一搏,却还是输了。你也知道,他们输不起,因为他们没有再次努力的机会了。

他说,他过去曾对此感兴趣,至今也未曾被那些不肯停息的机器而击垮。但这一切对他来说确实难以忍受了。

在那之后,我意识到,他说,我不能生活在这些人之中。他们是濒死之人,而我却满怀人类的朝气。他们看着我时,就像看着群星与机器一样带着渴望,带着无助的困惑。他们知道我是什么人,却无法理解。

我开始准备离开。

这花了六个月。事情并不容易,因为我的仪器没有了,而他们的仪器采用的度量单位有所不同。何况,本来他们的仪器也不是为我准备。那些机器不用看仪器,它们只是根据仪器行事。仪器是他们的感觉器官。

幸好,里奥·蓝陶尽可能地为我提供了帮助。于是,我回来了。

离开之前我做了一件事,或许能有所帮助。或许我会试着回到那里,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你知道的。

我曾说过,他们拥有真正能思维的机器,对不对?但很久以前,有人关闭了机器,没人知道该怎么再次打开。

我找到了一些记录,并破译了它们。我开启了其中最新且最好的一台机器,并让它解决一个伟大的难题——那是唯一适合它做的事。机器会努力解决问题,如果需要的话,不要说一千年,一百万年也会在所不惜。

实际上,我开启了五台机器,并根据记录的指引,将它们连接到了一起。

它们会试图创造一台机器,让它带有人类丧失的全部特性。这听起来很滑稽,但在你大笑之前,请停下来想一想。请记得,在里奥·蓝陶推动电闸之前,我在内华城的底层看到的地球。

黄昏——夕阳已坠。远方的荒漠带着神秘的色彩,变幻莫测。伟大的金属城市拔地而起,通往上空的人类城市,其间点缀着尖塔、塔楼和鲜花绽放的大树。最上层的花园天堂投下淡玫瑰色的银光。

整个庞大的城市建筑正随着完美无瑕、永不停歇的机器那稳定柔和的节拍而微微颤动、嗡嗡作响。那些机器建造于三百多万年前,从那时起,再也没有人类的双手触摸过它们。机器不停地运转,城市一片死寂。人类曾在此居住、期待并建造——他们死后,只留下那些小小人,只懂得迷惘、凝望和渴求一种早已忘怀的陪伴。他们在祖先建造的巨大城市中漫游,却对其所知甚少,还不如机器懂得多。

还有那些歌。我想,那些歌才能最好地讲述这个故事。小小的、无助的、迷惘的人们,身处盲目而冷峻的庞大机器之中。它们开启于三百万年前,却永远不知该如何停止。它们早已死去,却不能安息入土。

所以,我开启了一架机器,分派给它一项任务。它将会执行这项指令。

我命令它制造一台机器,能够拥有人类所失去的特质。一台拥有好奇心的机器。

然后,我想赶快离开,回到属于我的时代。我出生的时代是人类的鼎盛时期。我不属于这行将就木、回光返照的人类之黄昏。

于是,我回来了,稍微走过头了一点。但这一次,回去花不了太多时间,且能保证准确无误。

“好了,这就是他的故事。”吉姆说,“他并没告诉我这一切都是真的——没说这种话。他让我陷入了沉思,我甚至没注意到,在我们停车加油的时候,他已经悄悄下车离开了。”

“但是——他不是个普通人。”吉姆重复道,像是在捍卫什么。

你知道,吉姆声称自己并不相信这桩奇谈。但其实,他信了。因此,每当他提到那个陌生人的不同寻常时,总是一副确凿无疑的语调。

不,他绝不是寻常之人,我想。他也会生活并死去,或许在31世纪的某个时候。我也相信,他看到了人类的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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