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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梦故事集》
The Ten O'Clock People 十点民族

皮尔逊想尖叫,但是他震惊得叫不出声来,他只能发出一声低沉、滞涩的呜咽,像一个男人在睡梦中的呻吟声。他深吸一口气,想再试一次,但他还没开始,一只手就像钳子一样,用力抓住了他的左臂,刚好捏在肘部上方。

“这是个错误。”这个声音的主人说,音量只比耳语高一点,而且是直接对着皮尔逊的左耳说的,“一个糟糕的错误。相信我,它会是个错误。”

皮尔逊环顾四周。这个让他渴望——不,是需要——尖叫的东西,现在消失在银行里面了,令人惊讶的是,皮尔逊没有受到任何阻碍,他发现自己可以环顾四周了。一个相貌英俊、穿着米色西服的年轻黑人一把抓住了他。皮尔逊不认识他,但是对方认出了他;他一眼就能认出大部分奇怪的亚族人,他把他们称为“十点民族”……就像,他猜想,他们也能认出他一样。

这个相貌英俊的年轻黑人正警惕地看着他。

“你看到了吗?”皮尔逊问道。这话说出来像是一种令人心烦的尖厉哀鸣,完全不同于他平时那种自信的语气。

当他确定皮尔逊不会发出一阵狂乱的尖叫声,震撼波士顿第一商业银行门前的广场时,这个相貌英俊的年轻黑人才放开了他的胳膊。皮尔逊立刻伸出手抓住了对方的手腕,仿佛他离开这个男人的爱抚就不能生活。这位英俊的年轻黑人男子没有试图抽离,只是低头看了皮尔逊的手一会儿,然后又抬头看了看他的脸。

“我是说,你之前看到了吗?太可怕了!即使那是化的妆……或者是什么人戴着某种面具开玩笑……”

但那不是化的妆,也不是面具。那个穿深灰色安德烈·西尔西服和价值五百美元鞋子的家伙离皮尔逊很近,近到几乎触手可及(但愿不会,他感到一阵厌憎无助的恐惧),而且他知道那不是化的妆,也不是面具。因为这个巨大突起物(皮尔逊猜想那是他的头)上的肉在抽动,不同的部位朝着不同的方向抽动,就像环绕着某个巨大行星的奇异气体带。

这个相貌英俊、穿着米色西服的年轻黑人说:“朋友,你需要——”

“那是什么?”皮尔逊打断他,“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种东西!他就像是你在杂耍中看到的东西。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或者……或者……”

他的声音仿佛不再是从他脑子中通常的部位发出来的,而似乎是从他上方的某个地方飘下来的——就好像他掉进了陷阱或者地缝里一样,那个令人心烦的尖厉声音属于另一个人,一个居高临下地对他说话的人。

“听着,我的朋友——”

还有别的事。就在几分钟前,皮尔逊从旋转门里走出来,指间夹着一支没有点燃的万宝路香烟,当时天色阴暗——事实上,仿佛就要下雨了。现在不仅天色晴朗,而且简直晴朗得过了分。在离那幢大楼五十多英尺的地方站着一位漂亮的金发女郎(她正在一边抽烟,一边读一本平装书),她的红裙子十分引人注目,就像狂响着的火警警铃;路过的快递员的黄色衬衣十分刺目,就像黄蜂的倒刺。人们的脸十分突出,就像他女儿珍妮最喜欢的立体书中的人物。

而且他的嘴唇……他感受不到自己的嘴唇。它们已经麻木了,感觉就像注射了大量奴佛卡因一样。

皮尔逊看向那个相貌英俊、穿着米色西服的年轻人,说:“这很荒谬,但是我觉得我要晕倒了。”

“不,你不会的。”年轻人说,而且他的声音是如此笃定,皮尔逊都相信他了,至少暂时信了。年轻人又一次抓住皮尔逊的胳膊肘上方,但这次轻得多。“过来这里——你需要坐坐。”

银行前面宽阔的广场上,散布着一些大概三英尺高的圆形大理石安全岛,每一个安全岛上都栽种着不同的夏末秋初季节的花卉。大部分高级花盆边缘都坐着十点民族的人,其中有些在阅读,有些在聊天,有些看着商业街人行道上如织的人潮,但正是这些事情把他们塑造成十点民族,皮尔逊自己下楼到外面来也是做这些。靠皮尔逊和他刚认识的人最近的大理石安全岛上种着紫菀,现在皮尔逊高度敏感,这些紫色显得异常光彩夺目。圆形的安全岛边缘空着,可能是因为已经过了十点,人们开始往室内去了。

“坐会儿。”这个穿着米色西服的年轻黑人邀请道。尽管皮尔逊尽了最大的努力,但他最后坐下的样子更像是摔倒,而不是坐下。他站在种着红褐色花卉的大理石安全岛旁边,然后有人弄了他的膝盖一下,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很重。

“弯腰。”年轻男子说,也在旁边坐下了。在整个邂逅的过程中,他脸上都带着高兴的神色,但是他的眼神却毫无喜色。他的目光在广场上穿梭。

“为什么?”

“让血液回到你的大脑。”这个年轻的黑人说,“但别像那样做!弯腰,就像你在闻花香一样。”

“看起来像在冲着什么人弯腰?”

“照做就好,好吗?”年轻人的声音中闪过一丝不耐烦。

皮尔逊探着头,深呼吸。他发现,这些花朵并不如它们看起来的那样好闻——它们和杂草的气味混合着,略带狗尿的味道。尽管如此,他还是认为他的头脑可能清醒了一点点。

“开始念州名。”黑人命令道。他跷起二郎腿,还抖了抖裤子,以免弄皱,然后从内袋里面拿出一包云斯顿香烟。皮尔逊发现自己的香烟不见了,可能是在他一开始被震惊的时候弄丢了,那时候他看到那个怪物穿着昂贵的西装,穿过广场的西侧。

“州名。”他的声音有点茫然。

这个年轻的黑人点了点头,拿出一个打火机。这个打火机可能比它乍看起来要贵一点,他点燃香烟,建议道:“从我们所在的州开始,然后往西边数。”

“马萨诸塞州……纽约,我猜的……或者是佛蒙特州,如果你从北边开始……新泽西州……”他坐直了一点,然后自信满满地开始数了,“宾夕法尼亚州,西弗吉尼亚州,俄亥俄州,伊利诺伊州——”

黑人挑眉道:“什么?西弗吉尼亚州?你确定?”

皮尔逊微微一笑:“相当确定。不过我可能把俄亥俄州和伊利诺伊州搞反了。”

黑人耸了耸肩,表示这不重要,然后微笑道:“不过你现在不会感觉要晕倒了——我看得出来,这才是重要的。抽烟吗?”

“谢谢你。”皮尔逊感激地说。他不光想抽烟,他还感觉自己需要抽烟。“我本来有烟,不过弄丢了。你叫什么名字?”

黑人往皮尔逊嘴唇间塞了一支云斯顿,然后点燃。“达德利·莱因曼。你可以叫我杜克。”

皮尔逊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朝旋转门望去,第一商业银行所有阴郁沉闷的阴影都打在那扇旋转门上。他问道:“那不只是幻觉,对吧?我看到的东西……你也看到了,对吗?”

莱因曼点点头。

“你不想让他知道我看见他了。”皮尔逊说。他的语速很慢,努力让自己表达清楚。他的声音已经恢复成平时的样子,单单这一点就让他松了一口气。

莱因曼又点点头。

“可是我怎么可能看不见他呢?他怎么会不知道呢?”

“你见过还有谁像你一样?你那样喊,都要中风了。”莱因曼问道,“你还见过有谁像你一样,说来听听?”

皮尔逊慢慢摇头。他现在不光感觉很害怕,还觉得失魂落魄。

“我尽可能挡在你和他之间了,而且我觉得他没有看到你,但要是再等片刻,他就看见了。你看起来就像个刚刚看到一只老鼠从肉饼里爬出来的人。你是抵押贷款部的,对吗?”

“哦,对——布兰登·皮尔逊。抱歉。”

“我是计算机服务部的。没事的,看到你人生中第一个蝙蝠人,吓成这样很正常。”

杜克·莱因曼伸出手,皮尔逊握了握,但是他基本上心不在焉。这个年轻人说,看到你人生中第一个蝙蝠人,吓成这样很正常。皮尔逊抛弃了脑海中最初的在哥谭市的塔尖之间穿梭的蝙蝠侠形象之后,就发现“蝙蝠人”不再是个不好的词了。他还有其他的发现:能给你害怕的东西起个名字,真是太好了。这并不能消除恐惧,但它特别有助于把恐惧变得可控。

现在他在刻意回想自己看到的东西,想着蝙蝠人,他是我看到的第一个蝙蝠人,就像那个人一样。

他走过旋转门的时候,心里只想着一件事情。他每次十点下楼的时候,总是想着这件事情——尼古丁第一次冲击他的大脑时,那感觉真是太好了;这就是他独有的护身符或者文身图案。

他首先注意到的是,自他八点四十五分进来以后,天色变得更暗了。他还在想:今天下午我们要在瓢泼大雨中抽烟了,我们这群该死的家伙。当然,一点小雨不能阻止他们,十点民族如果不执着,就什么都不是。

他总是记得扫一眼广场,快速看看都有哪些人——他扫得太快了,几乎是无意识的。他见过那个穿红裙子的女郎(像往常一样,他又在想,长得那么漂亮的人,穿麻袋也会好看吧);那个爵士乐风格的年轻看门人是三楼的,他在厕所和小吃店拖地时会反戴着帽子;头发雪白、脸颊上长着紫癍的老人;戴着厚镜片眼镜的年轻女人的脸庞很窄,留着直直的黑色长发。他还见过许多能隐约认出来的人。当然,其中有一个就是那个相貌英俊、穿着米色西服的年轻黑人。

如果蒂米·弗兰德斯在旁边,皮尔逊可能会和他一起;但是他不在,所以皮尔逊移步到了广场的角落,想坐到大理石安全岛上(事实上,就是他现在坐着的那个)。到了那儿,他就有一个很好的视角,可以揣摩红裙女郎的腿的长度和曲线了——这当然是一种廉价的刺激,却是举目便可得的。他是个已婚男人,深爱着妻子和女儿,从来没有想过要出轨。但随着他年逾不惑,他发现自己血液里有某种按捺不住的冲动,就像海怪一样。他不知道还有哪个男人能忍住不盯着这样一位红裙女郎看,心里不去想这个女人是不是穿着配套的内衣。

当那个新到的人拐过这幢建筑,登上广场台阶时,他几乎都没怎么动过。皮尔逊的眼角瞥见有东西在动,在一般情况下,他是不会在意的——他刚才一直在看那条红裙子,又短又紧,鲜亮得像消防车的车厢。但是他看了,因为哪怕他只是眼角扫过,哪怕他脑海里还想着其他事情,他都已经注意到这个正在靠近的身影的脸和头不太对劲。于是他转过身来,看了看,只有天知道,他之后将会有多少个夜晚无法入睡了。

鞋子是好鞋;黑灰色的安德烈·西尔西服甚至比鞋子还要好,看上去就像地下室银行保险库的门一样结实可靠;红色的领带很醒目,但又不突兀。这一切都很好,典型的顶级银行家周一早上的着装(而且除了顶级银行家之外,还有谁会在十点钟最先到这个地方来?)。直到你意识到你要么疯了,要么在看连《世界图书百科全书》都没有收录词条的东西。

皮尔逊在想,但是他们为什么不跑呢?这时候一滴雨落在他的手背上,然后又有一滴落在他吸了一半的干净的白色烟卷上。他们应该尖叫着逃跑,就像在五十年代那些怪物电影中的人躲避巨型虫子那样。然后他想,不过那时候……我也没逃跑。

的确如此,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他没有跑,因为他已经僵住了。不过他尝试过尖叫,只是在他的声带恢复正常之前,他的新朋友阻止了他。

蝙蝠人。你看到的第一个蝙蝠人。

他穿着本年度最合意的商务西服,系着红色苏卡尔领带,肩膀上赫然长着一个巨大的灰棕色的头颅——不圆,但就像一整个夏天都在遭受打击的棒球一样畸形。黑色的线条——可能是血管,呈现着毫无地图意义的曲线状,在头骨的皮肤下面跳动;而且应该长着脸的部位却没有脸(无论如何,和人类不一样),而是覆盖着突起物,肿胀着,像有了一点自我意识的肿瘤一样颤动着。他的五官特征还十分原始,像是被拼凑在一起——扁平的黑色眼睛从脸中间贪婪地瞪着,特别圆,就像鲨鱼或某种肿胀的昆虫的眼睛;畸形的耳朵没有耳垂和耳廓。他也没有长鼻子,至少皮尔逊看不出来,尽管有两根獠牙状的突出物从眼睛下面的多刺乱毛中伸出来。这个东西脸上面积最大的就是嘴——像是一弯巨大的黑色新月,周围长着三角形的牙齿。皮尔逊后来想,对一个长着那样一张嘴巴的动物来说,狼吞虎咽都将是一件神圣的事。

皮尔逊盯着这个可怕的怪物,脑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这个怪物就是《象人》中的那个角色——那个幽灵提着一个细长的巴利公文包,指甲修剪得很漂亮。但他现在意识到,这个怪物根本不像那部老电影中的畸形人,畸形人本质上仍是人类。杜克·莱因曼的描述更准确:他觉得这种怪物的黑色眼睛和翘起的嘴巴,会让人联想起那种毛茸茸、吱吱叫的生物——它们晚上吃苍蝇,白天垂着头挂在黑暗的地方。

但这些都不是皮尔逊发出第一声尖叫的原因,当那个穿安德烈·西尔西服的生物从他身边走过,那虫子似的明亮眼睛盯着旋转门时,他就想尖叫了。那一刻是皮尔逊离那个生物最近的时候。就是在那时候,皮尔逊看到了那肿瘤似的脸,脸上长满了斑驳粗糙的毛发,不知怎的,那张脸好像还在毛发下面移动。他不知道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但是的确发生了——他是看着它发生的,看着这个男人的皮肉在凹凸不平的头骨弧线上蠕动,在他的下颌骨粗藤状的曲线上起伏着。他还瞥见了一些可怕的、生肉一样的粉红色物质,他甚至不愿意去想……但是现在他想起来了,他似乎没办法不去想。

雨点越来越密集,落在他的手上和脸上。莱因曼坐在他旁边大理石弯曲的边缘上,他最后吸了一口烟,扔掉烟头,然后站起来说:“走吧,开始下雨了。”

皮尔逊瞪大眼睛看着他,又看向银行。穿着红裙子的金发女郎也进去了,她把书夹在胳膊下面。她后面紧紧地跟着之前的那群人(那群人也密切地观察着她),他们都有着大亨般精致的白色头发。

皮尔逊眨着眼睛看向莱因曼说:“去那里面吗?你没开玩笑吧?那个东西也进去了!”

“我知道。”

“你想听一点疯狂的事情吗?”皮尔逊问道,把烟头丢开。他不知道现在该去哪里了,回家吧,他想着;但他知道有一个地方是坚决不能去的,那就是波士顿第一商业银行。

“当然。”莱因曼表示赞同,“为什么不呢?”

“那东西看起来特别像我们那位备受尊敬的首席执行官,道格拉斯·基弗……除了头部不像。他们对西装和公文包还有相同的品位。”

“多令人惊讶啊!”杜克·莱因曼说。

皮尔逊心神不安地打量着他:“你是什么意思?”

“我觉得你已经知道了,但是鉴于你这个上午过得太不容易了,我还是明说了吧。那就是基弗。”

皮尔逊惊疑地微笑着。莱因曼没有笑。他起身,抓住皮尔逊的手臂,然后把这个老男人拉近,直到他们的脸只相隔几英寸。

“我刚刚救了你的命。你相信吗,皮尔逊先生?”

皮尔逊想了一下,发现确实是。那张有着黑色眼睛以及挤成一团的牙齿的怪异的蝙蝠脸,像照明弹一样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是的,我想我相信。”

“那好,我告诉你三件事情,向我保证你会认真听——你会吗?”

“我——好,我保证。”

“第一件事:那就是道格拉斯·基弗,波士顿第一商业银行的首席执行官,市长的密友,而且顺便一提,还是现在的波士顿儿童医院筹资机构的荣誉主席。第二件事:至少还有三个蝙蝠人在银行里工作,其中一个就在你的那一楼层。第三件事:你必须回到里面。如果你还想活下去,就必须回去。”

皮尔逊目瞪口呆地看着莱因曼,一时说不出话来——即使他努力,也只能发出更多模糊的呜呜声。

莱因曼抓着皮尔逊的手肘,拉着他向旋转门走去。“来吧,朋友。”莱因曼说,声音异常轻柔,“真的开始下雨了。如果我们还待在这里,就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了,我们这个职位的人可承受不起。”

一开始皮尔逊和莱因曼一起走,然后又想到那东西头上一坨坨黑色管状物是如何跳动和弯曲的。这一景象使他在旋转门外突然停了下来。广场光滑的地面已经潮湿得足以映出布兰登·皮尔逊的影子了,一个闪光的倒影悬在他的脚后跟上,像一只颜色不同的蝙蝠。“我……我觉得我办不到。”他结结巴巴地说,低声下气。

“你可以的。”莱因曼说。他朝皮尔逊的左手瞥了一眼,“结婚了,我猜——有孩子了?”

“有一个,是个女儿。”皮尔逊看向银行的大厅。旋转门上的偏光镶嵌玻璃板让他们后面的大房间看起来很暗。像个洞穴,他想,一个蝙蝠洞,里面全是半盲的疾病携带者。

“你想让你的妻子和孩子明天在报纸上看到,警察把被割断喉咙的爸爸拖出波士顿港的新闻?”

皮尔逊瞪大眼睛看着莱因曼。雨点打在他的脸颊上,也打在他的前额上。

莱因曼说:“他们会把事情办得像瘾君子所为,而且这一招很管用,总是很管用。因为他们很聪明,也因为他们有一些高层的朋友。见鬼,他们自己的地位就很高。”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皮尔逊说,“你说的我都听不懂。”

“我知道你不懂。”莱因曼回答道,“你现在的处境很危险,所以照我说的做。我要跟你说的是,趁没人找你,赶紧回到你的办公桌前,然后带着微笑度过剩下的一天。微笑,我的朋友——不管多谄媚,都别让微笑消失。”他犹豫了一下,然后又补充了一句,“如果你搞砸了,可能今天就是你的死期了。”

雨水在年轻人光滑黝黑的脸上留下了一条条明亮的痕迹,皮尔逊突然注意到一直都存在的事情,之前只是因为太震惊而没有注意到:这个人吓坏了,为了不让皮尔逊掉进可怕的陷阱,他冒了很大的风险。

“我真的不能再待在这里了。”莱因曼说,“太危险了。”

“好的。”皮尔逊说,有点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声音恢复正常了,“那我们回去工作吧。”

莱因曼看起来松了一口气。“好样的。今天接下来的时间里,你不管看到了什么,都不要表现出惊讶。你明白吗?”

“明白。”皮尔逊说。其实他什么都不懂。

“你能早点完成工作,在大约三点的时候离开吗?”

皮尔逊想了想,然后点头道:“可以,我想我做得到。”

“好,我们在牛奶街的角落见。”

“没问题。”

“你做得到的,老兄。”莱因曼说,“你会好好的,我们三点见。”他进了旋转门,推了一下门。皮尔逊进了他身后的一个隔间,觉得自己不知怎么的把心思落在了广场上……全副的心思,除了想再抽一支烟之外。

时间慢慢流逝,但是一切都很正常,直到他和蒂姆·弗兰德斯吃完午饭(还抽了两支烟)回来。他们走出三楼的电梯,皮尔逊首先看到的是另一个蝙蝠人……不过这是个女蝙蝠人,她穿着黑色漆皮高跟鞋,黑色尼龙长筒袜,一套气场强大的丝绸粗花呢套装——皮尔逊猜测她是萨缪尔·布鲁。完美有力的装扮……直到你看到她像变异的向日葵一样点着头。

“你们好呀,先生们。”一个甜美的女低音从兔唇后面的某个地方传来,那就是她的嘴巴。

是苏珊娜·霍尔丁,皮尔逊想,不可能是她,但确实就是她。

“你好,苏珊小可爱。”他听到自己这么说,他想:如果她靠近我……想碰一碰我……我会尖叫的。我没办法控制住,不管那个人跟我说了什么。

“你还好吗,布兰?你看起来脸色发白。”

“可能有点着凉了,我猜。”他说,很惊讶自己的声音如此自然从容,“不过我觉得我很快就会好。”

“太好了。”苏珊娜·霍尔丁的声音从那张蝙蝠脸和那团诡异地活动着的肉后面传出来,“不过在康复之前不要做法式深吻——实际上,不要对着我呼吸。那个日本人周三就要来了,我可不能生病。”

没问题,甜心——没问题的,你相信我。

“我会努力控制住的。”

“谢谢你。蒂姆,请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看几份电子表格摘要,好吗?”

蒂米·弗兰德斯伸出一只手臂,搂住了“萨缪尔·布鲁”那套性感整齐的套装的腰线部位,就在皮尔逊错愕的视线之下,蒂米弯下腰,在那个东西长满了坏死的肿瘤和毛发的脸颊的一侧轻轻吻了一下。皮尔逊想,蒂米就是在那里看到了她的脸,他感觉自己的神志突然就没了,就像油腻的缆绳在绞盘上打滑一样。光滑细腻、芳香扑鼻的脸颊——那才是蒂米看到的东西。好吧,他以为他在亲什么呢!我的天,我的天!

“好啊!”蒂米大呼,对那个生物微微行了一个骑士礼,“亲爱的女士,给我一个吻,我就是你的奴仆。”

他朝皮尔逊眨了眨眼睛,开始带着怪物朝她办公室的方向走去。当他们经过饮水机时,他放下了搂在她腰间的胳膊。这个短暂而又毫无意义的雄孔雀向雌孔雀献殷勤的动作——在过去十年间莫名其妙发展起来的一种礼仪,适用于女老板和男助理——现在已经表演完了,而且他们作为性关系上的平等伙伴离皮尔逊而去,除了枯燥的数字之外什么都不谈。

皮尔逊转过身去,心不在焉地想着:不可思议的分析,布兰,你应该成为一名社会学家。而他差点就成了社会学家——毕竟他大学辅修过这门课。

当布兰登进入自己的办公室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浑身都是黏腻腻的汗。皮尔逊忘掉了社会学的事,开始等待三点的到来了。

两点四十五分,他鼓起勇气,进入苏珊娜·霍尔丁的办公室。她的头像颗怪异的小行星,歪向她电脑的蓝灰色屏幕。不过在示意敲门时,她四下看了看,那张怪异的脸上的肉不停地往下滑,漆黑的眼睛盯着他,冷冰冰的,贪婪得就像鲨鱼盯着游泳者的腿。

“我已经把公司四地保险代理的工作交给巴斯·卡斯泰尔斯了,”皮尔逊说,“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把I-9表格带回家去做。这是我的备份光盘。”

“亲爱的,这就是你准备擅离职守的委婉说辞吗?”苏珊娜问道。在她那光秃秃的脑壳上,黑乎乎的静脉肿胀起来,难以形容;她五官周围的肿块在颤抖,皮尔逊发现其中一个渗出了一种厚厚的粉红色物质,看起来像沾了血渍的剃须膏。

他挤出一个微笑。“被你发现了。”

“好吧。”苏珊娜说,“我想今天的四点钟狂欢就没有你了。”

“谢谢你,苏珊。”他转过身。

“布兰?”

他又转回来,他的恐惧和厌恶马上就要变成惊慌,让他头脑空白,呆立在那里,突然,他确信那双热切的黑眼睛已经看穿了他,而且那个假扮成苏珊娜·霍尔丁的东西正要说:我们别玩了,好吗?进来,关上门,让我看看你尝起来是不是和你看起来一样美味。

莱因曼会等一会儿,然后独自去他要去的任何地方。皮尔逊想:也许他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许他以前见过。

“嗯?”他问着,努力微笑。

她以一种审视的眼光盯着他看了很长时间,没有说话,怪诞的头隐现在性感女士的身体上。然后她说:“你看起来比下午好一点了。”她的嘴仍然张着,黑眼睛仍然瞪着,脸上的表情就像一个被遗弃在孩子床底下的破烂娃娃。但皮尔逊知道,如果是其他人,只会看到苏珊娜·霍尔丁正对着她的一位初级主管可爱地微笑着,表现出恰到好处的担忧,不完全像大胆妈妈那样,但仍然充满关心,饶有兴趣。

“真好!”他说,又觉得表达得太无力了,“太棒了!”

“如果现在我想让你戒烟呢?”

“呃,我正在努力戒烟。”他说,然后很虚弱地哈哈一笑。精神绞盘周围油腻的缆绳又打滑了。让我走吧,他想着,让我走,你这个可怕的女人,在我做出不容忽视的蠢事之前,让我离开这里。

“你知道,你有自动升级保险的资格。”怪物说。此时,另一个肿瘤的表面裂开来,发出“噗”的声音,更多粉红色的物质开始流出来。

“嗯,我知道。”他说,“我会认真考虑的,苏珊娜。真的。”

“你考虑一下。”她说,然后又回去对着闪着微光的电脑屏幕。他没能抓住好运气,愣了一会儿。会面结束了。

到皮尔逊离开这栋大楼的时候,外面下起了倾盆大雨,但是十点民族——当然现在是三点民族了,但并没有本质的区别——仍然出来了,像绵羊一样挤作一堆,做着他们的事情。红裙女郎和那个喜欢戴帽子的看门人正躲在《波士顿环球报》同样潮湿的版面下。他们看上去很不自在,而且身上湿答答的,但皮尔逊还是很羡慕那个看门人。红裙女郎喷了阿玛尼香水,他乘电梯的时候闻到过几次。当然,当她走动时,丝绸裙会发出沙沙声。

你在想些什么鬼?他冷冷地问自己,然后在脑海中回答自己:保持理智,拜托。你可以吗?

杜克·莱因曼站在街角那家花店的遮阳篷下,耸着肩膀,嘴角叼着一支香烟。皮尔逊走过去,瞥了一眼手表,发现对方还可以再等久一点。他还是把头向前探了探,想吸一口莱因曼香烟的味道。他做这件事时是无意识的。

“我上司是他们的成员。”他告诉杜克,“当然,除非道格拉斯·基弗是个喜欢变装的怪物。”

莱因曼恶狠狠地笑了笑,什么都没说。

“你说还有三个,另外两个是谁?”

“唐纳德·法恩。你可能不认识他——他在秘书处。还有卡尔·格罗斯贝克。”

“卡尔……董事长?天哪!!”

莱因曼说:“我告诉过你,这些家伙本身地位就很高——嘿,出租车!”

他从遮阳篷下冲出来,招呼那辆栗色和白色相间的出租车,发现那辆车在一个下着雨的下午出人意料地空着。出租车突然转向他们,地面的积水呈扇形溅开。莱因曼敏捷地躲开了,但皮尔逊的鞋子和裤腿都湿透了。就他目前的状态而言,这似乎不是十分要紧。他为莱因曼开了门,莱因曼溜了进来,飞快地穿过后座。皮尔逊紧随其后,“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去加拉格尔酒吧。”莱因曼说,“直接穿过——”

“我知道加拉格尔在哪里。”司机说,“但是你们要先处理烟,我的朋友,不然我们哪里都去不了。”他轻轻敲了敲夹在计程器上的标志,上面写着:车内不允许吸烟。

这两个人交换了一个眼神。莱因曼半尴尬半粗鲁地耸了耸肩,这大概已经成了自一九九〇年以来,十点民族最主要的部落问候方式了。然后,他把他那才抽了四分之一的云斯顿香烟扔到外面的大雨中,没有反驳半句。

皮尔逊开始跟莱因曼说,电梯门开时,他乍一看到苏珊娜·霍尔丁的本来面目时有多震惊,但是莱因曼皱了皱眉,轻轻摇了摇头,然后拇指朝司机转了转,说:“我们等会儿再说。”

皮尔逊陷入沉默,看着雨痕斑斑的波士顿市中心的高楼大厦从他身边掠过以打发时间。他发现自己几乎完全习惯了出租车污渍斑驳的车窗外的街头景象。他们经过的每一栋商业大楼前都会看到三五成群的十点民族的人,他对这些人尤为感兴趣。有遮蔽物,他们抽烟;没有遮蔽物,他们也抽烟——只是竖起衣领,用手罩住香烟让烟不被淋湿,不管怎样都在抽着。皮尔逊突然意识到,在他们经过的那些市中心豪华高层建筑中,现在有九成都成了禁烟区,与他和莱因曼供职的那个地方一样。他还想到(这让他恍然大悟),十点民族并不是一个新部落,他们是个旧部落的遗老遗少,在政府推行新举措,试图让美国人民完全戒除一种糟糕的旧习之前,他们叛逃了。他们的共同特点是不愿或不能停止自杀,他们是处在一个边缘地带的瘾君子,而这个地带在不断缩小。他认为这是一个外来的社会群体,不会存续很长时间。他猜想,到二〇二〇年,最晚到二〇五〇年,十点民族就会像渡渡鸟一样不复存在了。

哦,该死,等一等,他想,我们只是世上最后一批顽固的乐观主义者,就是这样——如果他们把那该死的挡板取走,我们大多数人也不会系上安全带,愿意坐在球场的本垒后面。


“什么事这么好笑,皮尔逊先生?”莱因曼问道,皮尔逊这才意识到自己正咧嘴大笑。

“没什么,”皮尔逊说,“至少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好吧,别把我吓坏就行。”

“如果我让你叫我布兰登,你会不会被吓坏?”

“我想不会。”莱因曼说着,似乎在考虑,“只要你叫我杜克,而且彼此不用宝贝、浑蛋或者其他类似的尴尬称呼就行。”

“我想在这一点上是没有问题的。你想知道一些事情吗?”

“当然。”

“这是我人生中最离奇的一天。”

杜克·莱因曼点头,但是没有回以微笑。“但这还不是最后一天。”他说。


皮尔逊认为,杜克是凭直觉选了加拉格尔酒吧的——这里和一般的波士顿酒吧不一样,交谈的人比喝酒的人多。这是两位银行职员讨论问题的最佳场所,这些问题可能会让他们最亲近的人对他们的理智产生严重的质疑。这是皮尔逊在电影之外见过的最长的吧台,周围是一大片闪亮的舞池,舞池中三对夫妻正神情恍惚地相互抚慰,就跟马蒂·斯图尔特与特拉维斯·特里特合作专辑《这个人会伤害你》时一样琴瑟和鸣。

酒吧更狭小的正经喝酒区域本来应该挤满了人,但在这条令人惊叹的桃花心木铺就的过道上,顾客之间的距离没有太近,严严实实地保护隐私实际上是可以实现的,他们没有必要在房间昏暗的角落里找一个座位。皮尔逊很高兴。这样很轻松,不用去想象其中一个蝙蝠人,甚至可能是一对蝙蝠人夫妇,坐在(或栖息在)隔壁的隔间里,专注地听着他们的谈话。

这不是他们所谓的拼死一搏吗,老伙计?他想,你肯定没花很长时间就到了,对吗?

对,他想并没有,但是那一刻他不在乎。当他们交谈时或者当杜克说话时,他可以环顾四周,对此他感到很庆幸。

“酒吧还可以吗?”杜克问道,皮尔逊点头。

看起来不像一个酒吧,皮尔逊跟着杜克走到标志下面时想。标志上写着“仅允许在此处抽烟”,不过有两个……就好像回到了五十年代,在梅森-狄克逊线以南的地区,每个餐厅实际上都有两个午餐柜台:一个给白人,一个给黑人。现在和那时比较,你可以看出其中的差别。一个几乎和电影院屏幕一样大的索尼电子产品,俯瞰着禁烟区的中心;在吸烟区,只有一块上了年头的真力时时钟拴在墙上(旁边的标签上写着:大胆地要求赊账吧,我们也会毫不客气地跟你说滚蛋!)。吧台表面比这里更脏——皮尔逊一开始以为这可能只是他的想象,但他再仔细看一下这些脏兮兮的木头,以及上面隐现的重叠的圆环,就能确认这些吧台都是用过去的纵帆船的桅杆打造的。当然,还有一种灰黄的烟草气。他发誓,当他坐下来的时候,它就会从酒吧的凳子上冒出来,就像爆米花从老电影院里的座位上冒出来一样。那台烟渍斑斑的破旧电视机上的新闻广播员似乎因为锌中毒而奄奄一息;那个给吧台更远处的健康人演奏的家伙,看起来随时准备跑上四百米,然后做仰卧推举。

皮尔逊想,欢迎来到公共汽车的后面,他带着一种恼怒且被逗乐的神情看着他的十点民族同胞。哦,好吧,不要抱怨;再过十年,吸烟者甚至将不被允许登机。

“来一支?”杜克问道,也许运用了某种基本的读心术。

皮尔逊看了一眼手表,然后把烟接了过去,同时还从杜克的仿冒高级打火机上借了一下火。他深深地吸了一口,享受着溜进烟斗的烟,甚至享受着他脑袋里轻微的眩晕。当然,这种习惯是危险的,可能是致命的;有什么能让你如此过瘾呢?世界就是这样,仅此而已。

当杜克把烟放回口袋里时,皮尔逊问道:“你呢?”

“我可以再等一会儿。”杜克微笑着说,“上车前我吸了几口。”

“你给自己定量,嗯?”

“嗯。我通常只允许自己在午饭时抽烟,但今天我抽了两支。你吓死我了,你知道吧。”

“我也快把自己吓死了。”

酒保走过来,皮尔逊发现自己被这个男人避开香烟冒出来的细细烟圈的方式迷住了。我怀疑他是否意识到他在做这件事……可是,要是我朝他脸上吹气,我敢打赌他一定会发火,然后修理我。

“先生们,请问需要来点什么吗?”

杜克没有询问皮尔逊就点了塞缪尔·亚当斯啤酒。酒保出去拿酒的时候,杜克转过身来说:“打起精神。现在不是喝酒的好时机,神经绷得太紧也不行。”

皮尔逊点点头,当酒保拿着啤酒回来时,他把一张五美元的钞票扔到柜台上。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然后慢慢地吐着。有些人认为饭后抽烟的味道更好,但皮尔逊不同意这种看法;他相信,让夏娃陷入困境的不是苹果,而是啤酒和香烟。

“那你用什么呢?”杜克问他,“戒烟贴?催眠?古老的美国意志力?看看你,我猜是戒烟贴。”

如果杜克是在故作幽默,那它就没有奏效。皮尔逊今天下午一直想抽很多烟。“对,是戒烟贴。”他说,“我用了两年,从我女儿出生之后开始。我透过育儿室的窗户看了她一眼,就下定决心戒掉烟瘾。我才对一个新生儿做了一个为期十八年的承诺,就在一天之内抽了四五十支烟,简直疯狂。”我第一眼就爱上了她。他本来想加上这一句,但是他觉得杜克知道。

“更不用说对你爱人的终生承诺。”

“更不用说对我爱人了。”皮尔逊同意。

“还有诸如兄弟、姻亲、债务人、纳税人和球友之类的人。”

皮尔逊爆出一串大笑,然后点头。“对,你说得对。”

“但不像听起来那么容易,对吧?当你凌晨四点无法入睡时,所有的高贵感都会迅速消退。”

皮尔逊苦笑。“或者当你必须上楼为格罗斯贝克、基弗、法恩和董事会会议室里的其他人做牛做马的时候。我第一次不得不做这些的时候没有抽烟……老兄,太难了。”

“但至少有一段时间你完全戒掉了。”

皮尔逊看了看杜克,对他的这种先见之明有点吃惊,点点头。“大概六个月了。但我心里从未戒掉,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

“最后,我又开始抽烟了。是在一九九二年,差不多在那个时候,有新闻报道说一些人用着戒烟贴的时候还抽烟,结果心脏病发作了。你还记得吗?”

“嗯哼。”杜克说着拍了拍前额,“我这里有一份完整的抽烟报道档案,老兄,是按字母顺序排列的。抽烟和阿尔茨海默病,抽烟和高血压,抽烟和白内障……你懂的。”

“所以我做出了自己的选择。”皮尔逊说。他微微一笑,一副迷惑不解的样子——明知自己的行为很蠢,却仍然在做,又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做。“我要么戒烟,要么不用戒烟贴。所以我——”

“不用戒烟贴了!”他们同时说,然后又是一阵狂笑,引得禁烟区一位额头平滑的顾客皱着眉头看了他们一会儿,之后又把注意力转回电视上的新闻节目。

“生活就是个糟糕的命题,难道不是吗?”杜克说,他还在大笑,又把手伸向他米色夹克的内袋里。当他看到皮尔逊拿出一盒万宝路香烟,从里面抽出一支来时,他没有再笑了。他们又交换了一个眼神,杜克是讶然,而皮尔逊是心照不宣,然后两人又同时发出一阵笑声。那个额头平滑的家伙又看了他们一眼,这次眉头皱得更紧了。两人都没有注意到。杜克接过递来的香烟,点燃了。整个过程用了不到十秒钟,但这足以让两人成为朋友。

“从我十五岁开始,一直到一九九一年结婚,我抽起烟来跟个烟囱似的。”杜克说,“我母亲不喜欢我那样,但是她很欣慰我不吸毒也不贩毒,我家所在的那条街上有一半的年轻人是这样——我说的是罗克斯伯里,你知道的——所以她也没太反对。”

“我和温迪度蜜月的时候,去夏威夷待了一周,我们回来的那天,她给了我一件礼物。”杜克深吸一口烟,接着,从他鼻子里冒出两股羽毛似的蓝灰色的烟,“我觉得她是从‘尖端印象’的商品条目里找到的,也有可能是另外一个牌子。它有一个很花哨的名字,但我没记住。我只是把这该死的东西叫作‘巴甫洛夫的拇指螺丝’。不过,我热烈地爱着她——你最好相信这一点,我现在仍然爱她——于是我让步了,尽了最大的努力,也没有我想象中那么糟。你知道我说的那个小玩意是什么吗?”

“当然。”皮尔逊说,“蜂鸣器。它能让你抽烟的间隔更长。丽萨贝斯——我爱人——怀珍妮的时候一直跟我说这个。她劝我戒烟的方式可真是‘微妙’,但其实就跟一独轮车的水泥从脚手架上掉下来一样明显,你明白吧。”

杜克微笑着点点头,酒保经过时,杜克指了指他们的玻璃杯,示意他满上。然后杜克又转向皮尔逊说:“除了我使用的是‘巴甫洛夫的拇指螺丝’,而不是戒烟贴,我故事的其余部分都和你一样了。我一路走到那个地方,唱片机在播放一曲唱得很蹩脚的《自由合唱》或者别的什么歌,但烟瘾又回来了。它比一条长着两颗心脏的蛇更难杀死。”酒保倒上了新鲜的啤酒。这次是杜克付钱,他啜了一口,然后说:“我要去打个电话,大概五分钟。”

“好的。”皮尔逊说。他环顾四周,发现酒保又一次退到了相对安全的禁烟区(他想,到二〇〇五年,工会将会有两个酒保,一个给吸烟者提供服务,一个给不吸烟者提供服务),然后又向杜克走回去。这次他说话时,声音放低了。“我想我们要谈谈蝙蝠人了。”

杜克用他那深棕色的眼睛打量了皮尔逊一会儿,然后说:“我们一直在谈,朋友,我们一直在谈。”

皮尔逊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杜克就消失在加拉格尔酒吧昏暗(但几乎完全没有烟雾)的深处,朝隐藏着付费电话的方向走去。

他离开了五分多钟,接近十分钟,而正当皮尔逊考虑是否应该去看看时,他的目光被电视吸引了。新闻主播正在谈论美国副总统引发的一场愤怒。副总统在向全国教育协会发表的演讲中建议,应该对政府资助的日托中心重新进行评估,并尽可能关闭。

画面切换到今天早些时候在华盛顿哥伦比亚特区某个会议中心的录像,当新闻画面从广角的定格镜头和开场旁白切换到副总统站在讲台上的特写镜头时,皮尔逊双手紧紧抓住吧台的边缘;他捏得太紧了,手指都掐进衬垫中。杜克今天早晨在广场说过一句话:他们有一些高层的朋友。见鬼,他们自己的地位就很高。

这个畸形的蝙蝠脸怪物站在讲台前,讲台上放着蓝色的副总统印章。他说:“我们对美国的上班族母亲没有敌意,我们对该受奖赏的穷人没有敌意。然而,我们确实感到——”

一只手落在皮尔逊的肩膀上,他不得不咬紧嘴唇,才没有发出尖叫声。他环顾四周,然后看到了杜克。这个年轻人发生了变化——眼睛闪闪发亮,额头上沁出了汗珠。皮尔逊觉得杜克看上去就像刚刚抽中出版商清算所的奖。

“可别再这样了。”皮尔逊说,杜克坐回凳子上的时候僵住了,“我觉得自己刚才心都要跳出来了。”

杜克看起来很吃惊,然后瞥了电视一眼。他脸上浮现出了然的神色。“哦!天!”他说,“我很抱歉,布兰登,真的。我总是忘记你是在电影放到中间的时候进来的。”

“总统呢?”皮尔逊问道。他竭力使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差一点就成功了,“我想我可以忍受这个浑蛋,但是总统呢?他是——”

“不能说。”杜克说。他犹豫了一下,又补充道:“至少现在还不能说。”

皮尔逊向他靠过去,意识到那种奇怪的麻木感又偷偷回到了他的嘴里。“你是什么意思?现在还不能说?发生了什么,杜克?他们是什么?他们从哪里来的?他们在做什么,他们想要什么?”

“我会把我所知道的告诉你。”杜克说,“但首先我想问你今晚能否和我一起去参加一个小型会议。大约六点,你能来吗?”

“讨论这件事吗?”

“当然。”

皮尔逊思考了一下。“好的。不过我要给丽萨贝斯打个电话。”

杜克看起来很警觉。“不要说——”

“当然不会。我会跟她说,那个‘无情的妖女’在把宝贝电子表格给日本人看之前,要再仔细检查一遍。她会相信的;她知道霍尔丁正被我们太平洋彼岸的朋友即将到来这件事弄得心神不宁。你觉得行吗?”

“可以。”

“我也觉得可以,但觉得有点庸俗。”

“一点都不庸俗,你只是想尽可能让你的爱人和那些蝙蝠人保持距离。我是说,我又不是要带你去做按摩,老兄。”

“我觉得你也不是。那你说吧。”

“好。我想我最好从你的烟瘾开始讲起。”

自动唱片机刚刚停了几分钟,现在开始播放一首经久不衰的金曲,比利·雷·赛勒斯的《一颗伤痛破碎的心》。皮尔逊困惑地盯着杜克·莱因曼,想张嘴问他的烟瘾与圣迭戈的咖啡价格有什么关系,结果什么也没说。什么都没说。

“你戒了……然后又开始抽烟……但是你很聪明,知道如果你不小心,又会回到一两个月前的起点。”杜克说,“对吗?”

“对,但是我不明白——”

“你会明白的。”杜克拿出手帕擦了擦额头。皮尔逊的第一印象是,杜克接完电话回来时,激动得几乎要飞上天了。皮尔逊没有管这些,但现在他意识到另一件事:杜克也害怕得要死。“请耐心听我说。”

“好的。”

“不管怎样,你已经就你的烟瘾做出了妥协,也就是你们所谓的‘权宜之计’。你无法戒烟,但你发现那并不是世界末日——这和一个无法离开毒品的可卡因瘾君子或者一个不停大灌午夜列车酒的酒鬼不一样。吸烟是一种坏习惯,不过每天两三包和完全戒除烟瘾之间确实有一个中间地带。”

皮尔逊睁大眼睛看着他,杜克笑了。

“我没有去猜你的想法,如果这是你所想的话。我是说,我们了解彼此,难道不是吗?”

“我想我们确实是。”皮尔逊若有所思地说,“我只是一时忘记了我们都是十点民族的人。”

“我们是什么?”

于是皮尔逊又对十点民族稍做解释,包括他们的部落手势(当他们看到“禁止吸烟”的手势时,会阴沉地看你一眼;当官方认可的权威人士要求他们把烟熄掉时,他们会阴沉地耸耸肩表示同意),他们的部落圣餐(口香糖、硬糖、牙签,当然,还有小小的比纳卡牌喷雾罐),还有他们的标志性的唠叨(最常见的就是“我明年就不抽了”)。

杜克听得入迷了,在皮尔逊讲完后,他说:“天哪,布兰登!你发现了失踪的以色列部落!妈的,这些东西都跟着骆驼老乔一起走散了!”

皮尔逊突然大笑起来,禁烟区那边那个额头平滑的家伙又朝他们露出一个恼怒而困惑的表情。

“不管怎么说,这一切都对上号了。”杜克对他说,“我问你一件事——你会在孩子身边抽烟吗?”

“老天,当然不会!”皮尔逊喊道。

“在你爱人身边呢?”

“不会,已经不会了。”

“你最后一次在餐厅抽烟是什么时候?”

皮尔逊想了想,然后发现一件很诡异的事:他记不起来了。如今他在餐厅会要求坐禁烟区的座位,即使只有他一个人;他会等喝完酒、付完钱离开之后才抽。当然,他在两道菜上来的间隙抽烟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十点民族。”杜克的声音充满惊异,“朋友,太棒了——有一个名字,太棒了。这就感觉我们是部落的一部分。感觉——”

他突然停住了,看向一扇窗户的外面。一个波士顿警察经过窗户,正跟一个漂亮的年轻女人说着话。她抬头看着警察,神情中充满崇拜,还带着一种性感的甜蜜,完全没有注意到她头顶那双打量着他们的黑色眼睛和闪亮的三角形牙齿。

“我的天,你来看看那个。”皮尔逊低声说。

“嗯。”杜克说,“它也变得越来越平常了,日益平常。”他安静了一会儿,看了一眼半空的啤酒杯。然后他似乎彻底摆脱了幻想。他跟皮尔逊说:“不管我们还有其他什么身份,我们都是这个糟糕的世界上唯一能看到他们的人。”

“什么?只有抽烟的人能看到?”皮尔逊怀疑地问道。当然,他本应该明白杜克是指这个,但他仍然……

“不是。”杜克耐心解释,“抽烟的人看不到他们,不抽烟的人也看不到他们。”他打量了一下皮尔逊,“只有我们能看到他们,布兰登,我们这种非驴非马的人。”

“只有和我们一样的十点民族的人。”

当他们离开加拉格尔酒吧十五分钟之后(皮尔逊先给妻子打了个电话,编造了一个悲惨故事,并答应十点以前回家),雨势已弱下来,变成毛毛细雨,杜克建议他们去散会儿步。他们不用一直走到剑桥——一直走下去的话会到那里,只要走到足够杜克补齐所有的背景信息的地方就行。街道上几无人影,他们可以一直谈话,不用提防什么。

他们在一片薄雾中向查尔斯河的方向走去,杜克边走边说:“这很奇怪,有点像你的第一次性高潮,它一旦启动,就会成为你生活的一部分,一直伴随你左右。就和这种感觉一样。有一天,你大脑中的化学物质正好平衡,你就能看到蝙蝠人。我一直在想,你知道的,有多少人在那一刻被吓死了。我打赌,有很多人。”

皮尔逊望着博伊尔斯顿街闪亮的黑色人行道上的一片红色的交通灯倒影,想起他第一次遭遇时的震惊。“他们太可怕了。奇丑无比。他们的肉似乎还在头上移动……真的难以描述,不是吗?”

杜克点头。“他们的确都是奇丑无比的混账东西。当我第一次看到蝙蝠人的时候,我正坐在回米尔顿家中的波士顿地铁红线上。他就站在公园街站往城里去的站台上。幸好我坐的车走了,因为我吓得尖叫起来了。”

“然后发生了什么?”

杜克的微笑变成一种尴尬的表情,至少有一瞬间是这样的。“人们都看向我,然后又快速移开目光。你知道这座城市的情况,每个街角都有一个难缠的推销人员在说耶稣多爱特百惠。”

皮尔逊点头。他知道这座城市是这样的。或者他之前一直是这么认为的,直到今天。

“有个高大的红发怪人,脸上密密麻麻都是雀斑,他坐在我旁边,抓住我的手肘,就像我今天早晨抓住你的一样。他叫罗比·德尔雷,是个房屋油漆工。今晚你会在凯特家见到他。”

“‘凯特家’是什么。”

“剑桥的特色书店,很神秘。我们每周会在那里聚一两次。那是个好地方,大部分人也都很好,你以后会知道的。不管怎样,罗比抓住了我的胳膊,然后说:‘你没有疯,我也看到了。这是真的——这是个蝙蝠人。’就是这样,当时在我看来,罗比是磕多了药才说出那些话……只是我看到了,松了一口气……”

“是的。”皮尔逊说,又回忆起今天早晨。他们在史多罗路停了下来,等着一辆油罐车开过去,然后他们快速穿过泥泞的街道。在面对着河的公园长椅后面,有一幅褪色的喷漆涂鸦,皮尔逊一时看呆了。上面写着:外星人已经登陆了,我们在合法海鲜馆吃了两个。

“幸好你今天早晨在那里,我很幸运。”皮尔逊说。

杜克点头:“是的,朋友,你很幸运。这些蝙蝠人如果要整一个人,他们是真的整——在他们的小聚会之后,警察经常能在篮子里捡到人体碎片。你听说过吗?”

皮尔逊点点头。

“而且没有人知道这些受害者都有一个共同点——他们的吸烟量减少到了每天五到十支。我觉得这种相似性就算是对联邦调查局来说也太模糊了。”

“但他们为什么要杀我们?”皮尔逊问道,“我是说,有个人到处跑,说他老板是个火星人,他们不出动国民警卫队抓火星人,反而把那个报信的人关进疯人院!”

“拜托,朋友,现实点。”杜克说,“你见识过这些小可爱。”

“他们……喜欢那样?”

“对,他们喜欢那样。但那是小事。他们就和狼一样,布兰登,隐形的狼在一群绵羊中间来回走动。你告诉我,狼会对绵羊做什么,除了杀羊取乐之外?”

“他们……你在说什么?”皮尔逊的声音小得像耳语,“你是说,他们会吃了我们?”

“他们会吃掉我们中的一些人。”杜克说,“这就是罗比·德尔雷在我见到他的那天所坚信的,也是我们大多数人至今仍坚信的。”

“‘我们’是谁,杜克?”

“我现在要带你去见的那些人。不是所有人都在那里,但这次你能见到大部分。出事了,还是大事。”

“什么?”

杜克只是摇头,然后问道:“准备叫出租车了吗?还是觉得很昏沉?”

皮尔逊确实觉得昏沉,但是还没有想叫出租车。走路让他清醒了一点……但不只是走路。他没有想过他会告诉杜克这些——至少还不是现在——但确实有好处……很浪漫的好处。他仿佛陷入了某个古怪但令人兴奋的男孩冒险故事;他几乎能想象到纽厄尔·康弗斯·韦斯的插图。他看着白色的光晕绕着像士兵一样排列在史多罗街上的街灯缓慢地打旋,微微笑了一下。出大事了,他想,X-9特工已经带着地下基地的好消息潜伏进来了……我们已经找到了一直在寻找的蝙蝠毒!

“兴奋感会慢慢消失的,相信我。”杜克冷冷地说。

皮尔逊转过头,很吃惊。

“当他们把你的第二个朋友拖出波士顿港的时候,他的半个脑袋都不见了,你意识到汤姆·斯威夫特再也不会来了,也不会来帮你粉刷那该死的围栏了。”

“是汤姆·索亚。”皮尔逊喃喃道,他擦去眼睛上的雨水,可以感觉到自己脸红了。

“他们会吃掉我们的大脑产生的某种东西,这是罗比的看法。他说,可能是一种酶,也可能是某种特别的电波。他说,这可能也是为了让我们——无论如何,一部分人——能看到他们,对他们来说,我们就像农民菜园里种的西红柿,他们觉得我们成熟了的时候可以随时采摘。”

“我在一个浸礼会教徒家庭长大,我喜欢开门见山地说话——不会说什么农民之类的屁话,我觉得他们吸食灵魂。”

“真的吗?你是在骗我吗,还是说你真的这么认为?”

杜克哈哈大笑,耸耸肩,同时露出一副挑衅的表情。“妈的,我不知道,朋友。这些事情进入我生活的时候,我还觉得天堂只在童话中有,他人即地狱。但是现在我十分困惑,不过这个真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唯一需要搞明白并且一直记住的是,他们有足够的理由杀死我们。首先,他们害怕我们正在做的事情,害怕我们团结、组织起来并且想办法攻击他们……”

他停下来,思考了一下,然后摇摇头。现在他的样子和声音都像是在自言自语,他试着回答某些问题,这些问题让他多少个夜晚都难以入眠。

“害怕?我不知道这个词是否准确。但是他们不会冒险,这一点毋庸置疑。还有其他事情也是毋庸置疑的,他们很讨厌我们当中某些人可以看到他们这个事实。他们太他妈的讨厌了。我们抓到过一个,那就像是把飓风关到瓶子里去。我们——”

“抓到过一个!”

“是的,这是真的。”杜克说,然后冲他僵硬阴郁地微笑了一下,“在纽伯里波特附近I-95公路的一个休息区,我们把他装进袋子里。我们一共六个人——我的朋友罗比领队。我们把他带到了一间农舍,当我们给他注射的大量麻醉剂失效时——药效消失得太快了,我们想办法拷问他,以得到一些问题的更好的答案,这些问题你已经问过我了。我们给他戴了手铐和脚镣,用好多尼龙绳捆住它,捆得像个木乃伊。你知道我记得最清楚的是什么吗?”

皮尔逊摇头。他那种活在一个男孩冒险故事里的感觉已经完全消失了。

“他醒来,”杜克说,“没有一点缓冲。上一秒钟他还不省人事,下一秒就完全清醒了,瞪着那双可怕的眼睛望着我们。蝙蝠眼。他们真的有眼睛,你知道的——人们总是意识不到这一点。关于他们失明的那些说法一定是一个优秀的新闻代理人干的。”

“他没有和我们说话,一个字都没有说。我觉得他知道,他永远都不可能离开那个仓库了,但是他不害怕,只有憎恨。天哪,他眼里满是憎恨!”

“发生了什么?”

“他‘啪’的一下就折断了手铐的链子,就好像那是纸糊的一样。脚镣要牢固一点——我们弄了一双特制的长靴,可以把他钉到地上——但是尼龙绳……他开始咬交叉绑在他肩膀上的绳子,用那些牙齿——你见过的——就像一只老鼠在咬绳子一样。我们站在那里,就跟木头桩子似的,连罗比也一样。我们无法相信眼前的情景……或者可能他给我们施了催眠术。我事后想过很多次,你知道的,如果催眠有可能的话。替莱斯特·奥尔森感谢上帝。我们使用了罗比和莫伊拉偷来的福特E系列厢式货车,莱斯特偏执地觉得从高速公路上可以看到他。他出去查看,当他回来的时候,那东西除了脚之外,几乎都挣脱了,莱斯特朝他的头开了三枪。连续的‘砰——砰——砰’。”

杜克惊讶地摇头。

“杀了他。”皮尔逊说,“砰——砰——砰。”

他的声音似乎又从脑子里冒了出来,就像那天早晨在银行前面的广场上一样。他突然想到一个可怕而有说服力的想法:没有蝙蝠人。他们只是一种群体性幻觉,仅此而已,与乌羽玉使用者在服用药物后偶尔出现的幻觉并无太大不同。这种十点民族独有的幻觉是误吸了过多的烟导致的。杜克要带他去见的那些人,在这个疯狂的念头的影响下,至少已经杀了一个无辜的人,假以时日,也许还会杀更多。如果他不尽快摆脱这个疯狂的年轻银行家,他可能最终会成为其中的一部分。他已经见过两个蝙蝠人了……不,三个,加上警察,加上副总统的话就是四个。而且这差点就让他崩溃了,美国的副总统竟然是——

从杜克脸上的表情来看,皮尔逊相信杜克又看穿了他的心思,这是第三次了,时间短得可以打破纪录。杜克说:“你开始怀疑我们是不是都疯了,包括你自己在内,对吗?”

“当然。”皮尔逊说,语气比他原本打算的要更尖锐。

“他们消失了。”杜克简单地说,“我看见谷仓里的那个消失了。”

“什么?”

“变得透明,化成烟,消失了。我知道这听起来有多疯狂,但是不论我说什么,都不能让你明白,身临其境看着这一切发生有多疯狂。”

“一开始你觉得这不是真的,尽管它就在你面前发生了;你一定是在做梦,你走进了一部电影,一部充满杀手特效的电影,就像那些很老的《星球大战》系列电影一样。然后你就可以闻到一种仿佛混合了泥土、尿液,还有辣椒的味道。它会刺激你的眼睛,让你想吐。莱斯特真的吐了,珍妮特连着一个小时都在打喷嚏。她说,通常只有豚草或猫皮屑会让她产生这种症状。无论如何,我走到他坐过的椅子前。绳子还在,手铐和衣服还在。那家伙的衬衫还扣着。那家伙的领带还打着结。我伸手拉开他的裤子拉链——我小心翼翼地,就像他的那玩意儿要飞出来把我的鼻子扯下来一样——但我看到的只是他裤子里的内裤。只有这个,但也足够了,因为里面也是空的。告诉你一件事,兄弟——在你看到一个人像那样层层叠叠穿着衣服,里面却什么都没有之前,你看到的其他东西都不算奇怪。

“化成烟消失了,我的天。”皮尔逊说。

“对。最后,他看起来就像那样。”他指着其中一盏街灯,周围是明亮的、旋转着的湿润光晕。

“那之后发生了什么……”皮尔逊听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他不确定该如何表达自己想问的内容,“报失踪了吗?他们……”然后他明白了自己到底想问什么,“杜克,真正的道格拉斯·基弗在哪里?还有真正的苏珊娜·霍尔丁?”


杜克摇头。“我不知道。除此之外,在某种程度上,你今天早晨看到的才是真正的基弗,布兰登,还有真正的苏珊娜·霍尔丁。我们认为,可能我们看见的脑袋并不是真的在那里,我们的大脑正在把蝙蝠人真正的样子——他们的心和灵魂——转换成视觉图像。”

“心灵感应?”

杜克露齿一笑:“你很会用词嘛,兄弟——就是这样。你需要和莱斯特谈一下。说到蝙蝠人,他简直就变成了一个诗人。”

他对这个名字有印象,皮尔逊想了一会儿,觉得自己知道为什么。

“他是不是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看起来像是肥皂剧里上了年纪的大亨?”

杜克爆发出一阵大笑:“对!那就是莱斯特。”

他们沉默地走了一会儿。河流在他们右边神秘地泛着涟漪,现在他们可以看到河对岸的剑桥灯火。皮尔逊觉得自己从未见过波士顿如此美丽的景色。

“蝙蝠人进入你的大脑,可能只是你吸入的一个细菌……”皮尔逊又开始试探着说话了。

“嗯,有些人提出了细菌理论,但是我不认同这种观点。因为,我们细究一下:你从没见过蝙蝠人看门人或者蝙蝠人女服务员。他们喜欢权力,他们正在进入权力群体。你听说过哪一种细菌只感染富人吗,布兰登?”

“没有。”

“我也没有。”

“我们要去见的人……他们……”皮尔逊觉得有点好笑,因为他发现自己必须很努力才能把下一句话说出来。确切地说,这不是回归到少年读物中描绘的世界,但是也差不多了。“他们是抗争斗士吗?”

杜克考虑了一下,然后又是耸肩又是摇头——一种很奇妙的姿势,似乎同时表达了“是”和“不是”。他说:“还不是。但可能今晚之后,我们就是了。”

皮尔逊还没来得及问他这是什么意思,杜克就发现另一辆出租车空着,这辆车在史多罗路的另一边,他已经走到排水沟里去拦了。出租车在禁止掉头的地方掉头了,然后停在路边接客。

他们在出租车里谈论着体育联赛——疯狂的红袜队,令人沮丧的爱国者队,低迷的凯尔特人队——没有提半句蝙蝠人,但当他们在河对岸剑桥的一所孤零零的木屋前下车时(招牌上画着一只拱着背发出咝咝声的黑猫,写着“凯特家推理书店”几个字),皮尔逊抓住了杜克·莱因曼的手臂说:“我还有几个问题。”

杜克看了一眼手表。“没有时间了,布兰登——我想我们散步的时间有点长了。”

“只有两个问题了。”

“天哪!你就像电视上的那个家伙,穿着脏兮兮的旧雨衣的那个。不管怎样,我都觉得我不能回答你——我所知道的和你认为我知道的相比,太他妈少了。”

“什么时候开始的?”

“瞧,我就是这个意思。我不知道,我们抓到的东西肯定不会告诉我们——那个小甜心甚至没有把他的名字、头衔、编号告诉我们。罗比·德尔雷,我跟你说过的那个人,他说他第一次看见蝙蝠人是在五年前,当时他正在波士顿公园遛一只拉萨犬。他说,自那以后每年都会出现更多的蝙蝠人。和我们相比,他们的数目还不够多,但正在增加……呈指数级增长?是这个词吗?”

“我希望不是。”皮尔逊说,“这个词太可怕了。”

“另一个问题是什么,布兰登?快点。”

“其他城市呢?其他城市有更多的蝙蝠人吗?其他人可以看到他们吗?你听说过什么消息吗?”

“我们不知道。他们可能遍布世界,但我们相当确定,美国是世界上唯一有不少人能看见过他们的国家。”

“为什么?”

“因为这是唯一一个对香烟着迷的国家……可能是因为,只有美国人相信——而且内心深处他们真的相信——如果他们只吃恰当的食物,摄入恰当的维生素组合,拥有正确的思想,用合适的卫生纸擦屁股,他们就会永世长存,保持性欲旺盛。就抽烟的事情,人们划出了战线,结果就出现了这种奇怪的混合体。换句话说:就是我们。”

“十点民族。”皮尔逊微笑着说。

“是的——十点民族。”他从皮尔逊的肩膀望过去,“莫伊拉!嘿!”

皮尔逊闻到阿玛尼香水的味道时并没有觉得惊讶。他环顾四周,看见了红裙女郎。

“莫伊拉·理查森,布兰登·皮尔逊。”

“你好。”皮尔逊说,和她伸过来的手握了握,“信贷助理部门,对吗?”

“这就像是把收垃圾的称作卫生技术员。”她笑着说。皮尔逊想,这是一个会让男人一不小心就爱上的笑容。

“信用检查是我的工作。如果你想买一辆新的保时捷,我就要检查一下你的信用记录,确定你真的适合保时捷……当然是从财政意义上来说。”

“当然。”皮尔逊说,然后回她一个大大的笑容。

“过来。”她招呼道,“过来这里。”

是那个拖厕所时喜欢把帽子向后转的看门人。他穿着便装,智商似乎提高了五十分,和阿曼德·阿桑特长得惊人地相似。当他伸出一条手臂搂住莫伊拉·理查森可爱的小腰身,在她可爱的小嘴角上不经意地吻了一下时,皮尔逊感到一阵轻微的刺痛,但他并没有真正感到惊讶。然后看门人向布兰登伸出手来。

“卡梅伦·史蒂文斯。”

“布兰登·皮尔逊。”

“很高兴能在这里看到你。”史蒂文斯说,“我还以为你今天早上肯定会无视他的存在呢。”

“当时你们有多少人正看着我?”皮尔逊问道。他试着回想十点钟在广场上发生的事,却发现他做不到——大部分的记忆都因为震惊而迷失在一片白茫茫中。

“我们银行的大多数人都看到了。”莫伊拉平静地说,“不过没关系,皮尔逊先生——”

“叫我布兰登就好。”

她点头。“布兰登,我们只是在为你加油。来吧,过来。”

他们匆匆走上台阶,来到小木屋的门廊,溜了进去。在门关上之前,皮尔逊只瞥见微弱的灯光,然后他转向杜克。

“这都是真的,是不是?”他问。

杜克同情地看着他:“不幸的是,是的。”他停了一下,补充道:“但是有一个好事。”

“哦?什么好事?”

杜克的白牙在下着蒙蒙细雨的黑暗中闪闪发亮。他说:“你即将参加大约五年来第一次允许吸烟的会议。来吧——我们进去吧。”


门厅和后面的书店里一片漆黑;灯光,连同一阵低语声,正在他们左边陡峭的楼梯上慢慢地消失。

杜克说:“好了,就是这里。借用感恩至死乐队一首歌的名字来说,‘多么漫长而奇怪的旅程’,对吗?”

“你最好相信。”皮尔逊赞同道,“凯特也是十点民族的人吗?”

“老板?不是。我只见过她两次,但是我觉得她完全不抽烟。选这个地方是罗比的主意。在凯特看来,我们是波士顿硬汉协会。”

皮尔逊挑眉道:“你说什么?”

“一群死忠粉大约每周聚一次,讨论雷蒙德·钱德勒、达希尔·哈米特、罗斯·麦克唐纳德这些人。如果你没有读过这些人的书,那你可能要读一下。安全无害,并不难懂,有些作品相当不错。”

他们跟着杜克往下走——楼梯太窄,他们不能并排走——穿过一扇开着的门,进入一间光线充足、天花板很低的地下室。地下室大概和上面经过改造的木屋一样长。大约三十张折叠椅已经被摆好了,他们面前放着一个画架,上面盖着一块蓝色的布。画架的另一边堆放着来自不同出版商的纸箱。皮尔逊看到左边墙上挂着一幅镶框的画,画框下面有个标志,上面写着“达希尔·哈米特:向我们无畏的领袖致敬”,他忍俊不禁。

“杜克?”皮尔逊左边的一个女人说,“谢天谢地——我以为你遇到什么事了。”

她是皮尔逊认出来的另外一个人:那个表情严肃、戴着镜片很厚的眼镜、留着黑长直发的年轻女人。今晚她穿着一条褪色的紧身牛仔裤,一件乔治敦大学T恤,里面很明显没穿内衣,看起来没那么严肃。皮尔逊有一种感觉,如果杜克的老婆看到这个年轻女人看她老公的方式,她可能会揪着杜克的耳朵把他拎出凯特家书店的地下室,才不会管世上的什么蝙蝠人。

“我没事,亲爱的。”他说,“我带着另一个人皈依打倒蝙蝠人协会了,就这样而已。这是珍妮特·布赖特伍德,布兰登·皮尔逊。”

布兰登和她握手,想着:你就是那个一直打喷嚏的人。

“很高兴认识你,布兰登。”她说,又冲杜克微笑,杜克在她热切的注视下有一点尴尬,“等会儿去喝咖啡吗?”她问道。

“呃……亲爱的,等会儿再说,好吗?”

“好呀。”她说,她的微笑表明,为了能和杜克喝咖啡,她愿意等三年,只要杜克愿意。

我在这里做什么?皮尔逊突然问自己,太疯狂了……就像疯人院里的匿名戒酒会。

打倒蝙蝠人协会的成员各自从一个装书的箱子上拿出一个烟灰缸,然后点烟,面露明显的喜悦之色,回到各自的座位上。皮尔逊估摸着,全部成员都就座之后,就基本上没有空折叠椅了。

“几乎所有人都到了。”杜克说着,领着他坐到最后一排椅子上,离正在摆弄咖啡机的珍妮特·布赖特伍德远远的。皮尔逊不知道这是不是巧合。“这很好……小心撑窗杆,布兰登。”

那根杆子靠在一堵刷成白色的砖墙上,杆子的一端有一个钩子,用来打开高高的地下室窗户。皮尔逊坐下的时候不小心踢了它一下。杜克在杆子掉下来砸伤人之前抓住了它,把它放到了稍微安全一点的地方,然后从旁边的过道走出来,拿了一个烟灰缸。

“你会读心术。”皮尔逊感激地说,然后点燃了烟。作为一个如此庞大的团队中的一员来做这件事,感觉非常奇怪(但相当美妙)。

杜克自己也点燃了烟,然后指着站在画架旁的那个瘦骨嶙峋、满脸雀斑的男人。雀斑男正和在纽伯里波特的一个仓库中朝蝙蝠人“砰砰砰”开了三枪的莱斯特·奥尔森聊得兴起。

“红头发的是罗比·德尔雷。”杜克介绍,态度几乎是恭敬的,“如果你正在给迷你剧选角,你不太会选他当民族救世主,对吧?但他可能就是那个救世主。”

德尔雷对奥尔森点头,拍了拍他的背,然后说了几句什么,让那个满头白发的男人哈哈大笑。奥尔森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前排的角落。德尔雷走向蒙着布的画架。

这时已经座无虚席,甚至还有几个人站在房间后面靠近咖啡机的地方。充满活力而又紧张不安的谈话在皮尔逊的脑海里飞速盘旋,就像台球被猛地打散一样。天花板下面已经聚集了一团蓝灰色的烟雾。

天哪,他们要爆发了,他想着,真的要爆发了。一九四〇年闪电战期间,伦敦的防空洞里就是这种氛围。

他转向杜克。“你对谁说的?谁跟你说今晚会有大事发生的?”

“珍妮特。”杜克说,没有看他。他机灵的棕色眼眸盯着罗比·德尔雷,他曾在波士顿地铁红线列车上让杜克保持理智。皮尔逊觉得,他从杜克的双眼中看到了仰慕和钦佩。

“杜克?这是一场很盛大的集会,不是吗?”

“对我们来说,是的。这是我见过的最大的一次。”

“这会让你紧张吗?在一个地方同时出现那么多同类?”

“不会。”杜克简单地说,“罗比能闻到蝙蝠人的味道。他……嘘,会议开始了。”

罗比·德尔雷微笑着举起双手,全场几乎立即安静了下来。皮尔逊发现许多人脸上也出现了和杜克一样崇拜的神色,至少也带着尊敬。

“感谢参与会议。”德尔雷轻轻说,“我觉得我们终于达到了我们的一些同胞等待了四五年的目标。”

全场掌声雷动。德尔雷停了一会儿,让掌声持续了一段时间,他环顾这个房间,笑容满面。最后他举起手,示意安静。当掌声渐渐停下来的时候,皮尔逊发现了一件令人不安的事情(他并没有鼓掌):他不喜欢杜克的朋友兼精神导师。他觉得自己可能有点嫉妒——德尔雷此刻在房间前面演讲,而杜克·莱因曼已完全忘记了皮尔逊的存在——但他认为不全是因为嫉妒。德尔雷举手示意大家安静的样子有点骄傲自大和志得意满,表达了一个圆滑的政客对他的听众近乎无意识的蔑视。

哦,别想这个。皮尔逊对自己说,你不可能知道这样的事情。

不错,相当不错,皮尔逊试图将自己的直觉扫出脑海,给德尔雷一个机会,哪怕只是为了杜克。

德尔雷接着说:“在我们开始之前,我想为你们介绍组织的一个新人,布兰登·皮尔逊,来自最黑暗的梅德福。布兰登,请起立,让大家看看你长什么样子。”

皮尔逊惊愕地看向杜克。杜克笑了笑,耸了耸肩,然后用手腕推了推他的肩膀:“站起来吧,他们又不会咬你。”

皮尔逊不是很确定。虽然如此,他还是站了起来,感觉脸上在发烧,他非常清楚周围的人都在窥探他。他特别注意到莱斯特·奥尔森脸上的笑容——就像他的头发一样,不知怎么的太刺眼了,让人不得不生疑。

那些十点民族的同胞又开始鼓掌了,只有这次,他们是在为他鼓掌:布兰登·皮尔逊,中层银行职员,资深烟民。他又在想,自己是不是进了专门为精神病患者举办(更不用说由他们运行)的匿名戒酒会。当他坐回到座位上时,他的脸涨得通红。

“如果没有这个环节,我会表现得很好,谢谢。”他小声对杜克说。

“放松点。”杜克说,他还在笑,“每个人都一样。而且你会喜欢的,朋友,不是吗?我是说,妈的,太像九十年代的风格了。”

“的确太像九十年代的风格了,但是我不会喜欢的。”皮尔逊说。他的心脏怦怦直跳,脸上的潮红还没有消失。实际上,红色似乎还在加深。这是什么?他想着,潮红?男人更年期?什么玩意?

罗比·德尔雷弯下腰,和坐在奥尔森旁边戴眼镜的黑发女人简短地说了几句话,瞥了他的手表一眼,然后走回蒙着布的画架前,再次面对着这群人。他那张坦率的雀斑脸使他看起来像个周日唱诗班的男孩,喜欢搞各种无害的恶作剧——往女孩子衬衣后面放青蛙,给小弟弟的床上铺上不够长的床单,诸如此类。

“感谢,朋友们,欢迎来到我们的地盘,布兰登。”他说。

皮尔逊咕哝着说他很高兴来到这里,但这不是真心的——要是他发现这些十点民族的人是一群极端的新时代运动的浑蛋怎么办?假设他最后觉得他们跟他在《奥普拉脱口秀》上看到的大多数嘉宾一样,或者跟那些在《PTL俱乐部》上唱赞美诗时本该降调却突然升调的、穿着考究的宗教狂热者一样,那怎么办呢?

哦,别想了,他跟自己说,你喜欢杜克,不是吗?

对,他喜欢杜克,而且他觉得自己可能也会喜欢上莫伊拉·理查森……他一旦透过性感的外表,能够欣赏那个人的内在,就会喜欢上对方。毫无疑问,他最终也会喜欢上其他人;他不是那种难以取悦的人。他忘记了,至少暂时忘记了,他们在这个地下室的根本原因:蝙蝠人。考虑到这个威胁,他可以忍受几个书呆子和新时代运动的倡导者,不是吗?

他想他可以的。

好!棒极了!现在坐回去,放松,然后观察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他坐回去,但是发现他无法放松,至少不能完全放松。部分原因是他初来乍到,部分原因是他很讨厌这种强制性的社交互动——一般情况下,他觉得刚打照面未经允许就叫他名字的人就跟绑架者一样。部分原因是……

哦,停下来!你还不明白吗?在这个问题上你没有选择!

这是一个令人不快的想法,但很难反驳。那天早上,当他不经意地回过头来,看到道格拉斯·基弗的衣服里究竟藏着什么东西时,他已经越过界线了。他以为自己至少知道了这么多,但直到今晚,他才意识到自己已难再回头,他要再回到界线的另一边,安全的那一边,机会是多么渺茫。

不,他无法放松。至少现在还不行。

“在我们谈正事之前,我想感谢大家临时接到通知就赶过来。”罗比·德尔雷说,“我知道要想不引人注目地脱身并非总是那么容易,有时甚至是非常危险的。说我们一起经历了很多地狱般的经历……许多困难……我不觉得夸张。”

听众中有人礼貌地低声笑了一声。大多数人似乎都在聆听德尔雷的每一句话。

“……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成为真正了解真相的少数几个人之一是多么困难。自从我五年前第一次看到蝙蝠人……”

皮尔逊已经坐立不安了,体验着一种他今晚意想不到的感觉:无聊。这一天的奇怪旅程就这样结束了,一群人坐在书店的地下室里,听着一个满脸雀斑的房屋油漆工发表了一篇听起来像很糟糕的国际扶轮社演讲。

然而,其他人似乎完全被迷住了。皮尔逊又看了看四周,想证实这一点。杜克的眼睛里闪烁着那种完全被迷住了的神色——这和皮尔逊小时候那只叫巴迪的狗从水槽下的碗柜里拿到食物盘时的样子很像。卡梅伦·史蒂文斯和莫伊拉·理查森坐在一起,搂着对方,聚精会神地盯着罗比·德尔雷。珍妮特·布赖特伍德也一样,邦恩牌咖啡机周围的其他人也一样。

每个人都一样,他想,除了布兰·皮尔逊。拜托,亲爱的,试着跟上节奏。

但他做不到,奇怪的是,罗比·德尔雷也做不到。皮尔逊回头看了看听众,正好看见德尔雷又匆匆瞥了一眼手表。这个动作,皮尔逊自成为十点民族得一员起就很熟悉。他猜那个人正在倒数他抽下一支烟的时间。

随着德尔雷滔滔不绝地讲下去,其他的一些听众也开始有点不一样了——皮尔逊听到了低沉的咳嗽声和几声拖沓的脚步声。德尔雷仍然在讲着,似乎没有意识到,不管自己是不是备受敬爱的抵抗运动领袖,他现在都面临着演讲时间太久而惹人厌烦的危险。

“……所以我们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他说,“我们也尽可能地承受损失,要隐藏我们的眼泪,我想那些在秘密战争中战斗的人也总是不得不如此,要一直坚持我们的信念,总有一天秘密会被揭露,而且我们将——”

妈的,他又快速瞥了一眼那块老旧的卡西欧手表。

“——能够把我们的知识分享给那些看了,但是什么也看不到的人。”

种族救世主?皮尔逊想,上帝在逗我们玩呢。这家伙听起来更像是滔滔不绝的杰西·赫尔姆斯。

他瞥了一眼杜克,很兴奋地发现,尽管杜克还在听,但他在座位上挪动着身子,显出从恍惚状态中醒过来的迹象。

皮尔逊又摸了摸脸,发现还是热的。他把指尖放在颈动脉上感受脉搏——还在跳动。现在,站起来,像“美国小姐”决赛选手一样被人注视,这并不尴尬;其他人已经忘记了他的存在,至少暂时忘记了。不,是别的事,也不是什么好事。

“……我们坚持不懈,即使音乐不合我们的口味,我们也坚持不懈……”德尔雷还在滔滔不绝。

你之前感觉到了这种恐惧,布兰登·皮尔逊对自己说,你无意中碰上了一群有着同样致命幻觉的人。

“不,不是。”他低声说。杜克向他转过身来,扬起眉毛,皮尔逊摇了摇头。杜克把注意力转回到房间的前面。

好吧,他很害怕,但并不是害怕自己落入了某个令人毛骨悚然的邪教组织。也许这个房间里的人——至少其中一些人——杀了人,也许纽伯里波特谷仓里的那段插曲已经发生了;但今晚在这里,这种孤注一掷的努力所需要的能量并不明显,在达希尔·哈米特的注视下,雅皮士们聚集在这里。他在这里感受到的只是半睡半醒的困倦,那种不完全集中注意力的状态,使人们能够在不打瞌睡或不离开的情况下听完这样枯燥的演讲。

“罗比,说正题!”房间后面有个志趣相投的人喊道,人们发出一阵不安的笑声。

罗比·德尔雷恼怒地朝声音发出的方向瞥了一眼,然后笑了笑,又看了看表。他说:“啊,好的。我承认我开始胡言乱语了。莱斯特,你能帮我一下吗?”

莱斯特站了起来。两个人走到一堆纸箱后面,提着一个大皮箱回来。他们把它放在画架的右边。

“谢谢,莱斯特。”德尔雷说。

莱斯特点点头,又坐回去了。

“箱子里是什么?”皮尔逊对着杜克的耳朵小声问。

杜克摇头。他看起来很困惑,还有一点突如其来的不自在……不过可能没有皮尔逊感觉的那么不自在。

“好的,马克说得有道理。”德尔雷说,“我想我有点忘乎所以了,但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历史性的时刻。下面就是重点了。”

他停顿了一下,想让大家注意,然后把画架上的蓝布掀开。他的听众们坐在折叠椅上,做好了大吃一惊的准备,然后又靠了回去,发出一阵失望的低呼声。这是一张黑白照片,上面似乎是个废弃仓库。照片被放大了,人们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卸货区被丢弃的纸、避孕套和空酒瓶,也可以读懂墙上喷画得一团乱的各种警句。其中字最大的是:叛逆女孩统治。

房间里响起一阵窃窃私语。

德尔雷煽情地说:“五年前,莱斯特、肯德拉和我跟踪两个蝙蝠人去了这个位于里维尔克拉克湾区的废弃仓库。”

坐在莱斯特·奥尔森旁边、戴着圆形无框眼镜的黑发女人骄傲地环顾四周……要是她没有往下瞥她的手表,皮尔逊就糟了。

“他们在这里聚会了。”德尔雷点了点其中一个满是垃圾的卸货区,“还有三个雄性蝙蝠人和两个雌性蝙蝠人。他们进了里面。自那以后,我们总会有六七个人轮流监控这个地方。我们已经确定——”

皮尔逊看了看杜克那张受伤的、难以置信的脸。他的前额可能也写着“为什么我没有被选中?”的神情。

“——这是波士顿市区蝙蝠人的据点——”

波士顿蝙蝠人,皮尔逊想着,倒是个很好的棒球队的名字。然后那种想法又出现了,他怀疑:这是我吗,坐在这里,听着这种疯狂的讲话?这是真的吗?

想到这里,他又听到德尔雷对聚集一堂的无畏的蝙蝠猎手们说,他们的新成员是布兰登·皮尔逊,来自最隐蔽、最黑暗的梅德福。

他转过身来,对着杜克轻声说:“你和珍妮特打电话时——还在加拉格尔酒吧的时候,你告诉过她你要带我来,对吗?”

杜克冲他露出一个很不耐烦的“我正在听他说话”的表情,脸上仍然透着一丝受伤的神色。他说:“当然。”

“你告诉他我来自梅德福了吗?”

“没有。”杜克说,“我怎么知道你来自哪里?让我听他说,布兰!”然后他又转回去了。

“我们已经记录了三十五辆到这个偏僻的废弃仓库来的车——大部分是高档汽车和豪华轿车。”德尔雷说。他停了一下,以让大家理解,又匆匆瞥了一眼手表,然后接着说:“其中有些人已经来这个地方十几次了。蝙蝠人无疑为自己选择了这样一个偏僻之所作为会议厅或社交俱乐部而感到庆幸,但我想他们会发现,自己反而被逼到了一个死角。因为……抱歉,朋友们,请等我一会儿……”

他又和莱斯特·奥尔森小声交谈了一会儿。那个叫作肯德拉的女人也加入了他们,她的头像在看乒乓球比赛一样来回摆动。坐着的听众带着极为困惑的表情看着这场低声进行的会议。

皮尔逊知道他们的感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杜克早就说了,从他们来时的氛围来看,其他人也早就被告知了。“大事”原来是一张黑白照片,上面只有一个废弃仓库,周围都是垃圾堆、丢掉的内衣和用过的避孕套。见鬼,这张照片到底有什么问题?

这件大事肯定就藏在箱子里,皮尔逊想着,而且顺便问一下,雀斑男,你怎么知道我来自梅德福?相信我,这一点我会留到演讲的问答环节请教的。

那种感觉——通红的脸,怦怦直跳的心,所有这些都让我想再抽一支烟——比以往更强烈。就像他在大学时偶尔会焦虑发作一样。是什么?如果不是恐惧,那又是什么?

哦,好吧,就是恐惧——这并不是因为害怕成为疯人院里唯一清醒的人。你知道蝙蝠人是真的;你没有疯,杜克也没有,莫伊拉也没有,卡梅伦·史蒂文斯或者珍妮特·布赖特伍德也没有。但这张照片有问题也是真的……相当有问题。而且我觉得,就是他,罗比·德尔雷,房屋油漆工,人类救世主。他知道我是从哪里来的。布赖特伍德给他打了电话,告诉他杜克要带一个来自第一商业银行的人过来,他叫布兰登·皮尔逊,德尔雷就知道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是怎么做到的?

他脑海中突然响起杜克·莱因曼说过的话:他们很聪明……他们有一些高层的朋友。见鬼,他们自己的地位就很高。

如果你有朋友在高层,你就能很快查出一个人,不是吗?是的。身居高位的人可以获得所有电脑的正确密码,获得所有正确的记录,获得所有人口统计数据……

皮尔逊在座位上猛地一跳,就像一个人从可怕的梦境中醒来一样。他不由自主地把脚踢了出去,踢在撑窗杆上,杆子滑向一边。与此同时,房间前面的低语声停了下来,四下的听众纷纷点头。

“莱斯特?”德尔雷问道,“你和肯德拉能再帮我个小忙吗?”

在撑窗杆倒下打在别人头上之前——顶端那个可恶的钩子甚至可能会划开别人的头皮,皮尔逊伸手去抓它。他抓住了它,把它靠在墙上,接着便看到了那张怪脸在地下室的窗户边偷窥。漆黑的眼睛——就和被丢弃在床下的破烂娃娃的眼睛一样,盯着皮尔逊瞪大的蓝色眼睛。一条条的肉就像被天文学家称为气态巨行星外面的气体环带一样旋转着。粗糙裸露的头骨上像一条条黑蛇一样的血管在搏动着。牙齿在他那大张的嘴中闪着寒光。

“帮我弄一下这个该死的东西。”德尔雷的声音像是从银河系的另一端传过来的。他露出一个友好的微笑。“我觉得有点黏。”

对布兰登·皮尔逊来说,时间仿佛加速回到了早晨:他又一次想尖叫,但震惊又一次让他无法发出声音,只能发出低沉的、哽咽的呜呜声——一个男人在睡梦中呻吟的声音。

冗长的演讲。

意义不明的照片。

不断偷瞄手表的动作。

这会让你紧张吗?在一个地方同时出现那么多同类?他问过,杜克也微笑着回答了:不。罗比能闻到蝙蝠人的味道。

这一次,没有人阻止他,这一次,皮尔逊的第二次努力完全成功了。

“这是个圈套!”他跳起来尖叫,“这是个圈套!我们要马上离开这里!”

大家都伸着脖子惊愕地看着他……但是有三个人没必要这么做。他们是德尔雷、奥尔森和那个叫肯德拉的黑发女人。他们刚刚弄开锁,打开了箱子。他们一脸错愕和愧疚……却没有惊讶。那种情绪没有出现。

“坐下,伙计!”杜克嘘声说,“你疯——”

楼上,门突然开了。靴子笨重地叩击地板的声音朝这个楼梯间传来。

“怎么了?”珍妮特·布赖特伍德问道。她直接对着杜克说。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满是恐惧。“他在说什么?”

“快出去!”皮尔逊吼道,“快从这个该死的地方出去!他之前跟你们说过了!我们才是落入陷阱的人!”

通往地下室的狭窄楼梯顶端的门“砰”地一声开了,从上面的阴影中传来皮尔逊听到过的最可怕的声音,就像一群斗牛犬正对着扔到它们中间的一个活生生的婴儿吠叫。

“那是谁?”珍妮特尖叫道,“楼上是谁?”然而她的脸上却写着了然;她的脸色表明,她很清楚上面是谁,上面发生了什么。

“冷静!”罗比·德尔雷对着困惑的人群大喊,大部分人还坐在折叠椅上,“他们已经答应赦免了!你们听到了吗?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他们向我郑重表示——”

就在这时,皮尔逊见过的第一个蝙蝠人从地下室左边的窗户破窗而入,玻璃碎片沿着墙壁朝受惊的男男女女飞溅而去。一个穿着阿玛尼服装的人的手臂像一条蛇一样穿过窗户上参差不齐的口子,抓住了莫伊拉·理查森的头发。她尖叫着拍打那只抓住自己的手……那已经不是一只手了,而是一个长着壳质长指甲的爪子。


皮尔逊来不及思考,就抓住撑窗杆往前冲过去,用钩子钩住那张从破窗往里看的搏动着的蝙蝠脸。钩子刺进了他的一只眼睛。一股浓稠的、微微有点发涩的墨汁般的液体啪嗒啪嗒地落在皮尔逊伸出来的手上。蝙蝠人发出一声狂怒的嘶吼——对皮尔逊来说,这听起来不是痛苦的尖叫,但他总可以这么希望一下——然后他向后趔趄了一下,把撑窗杆从皮尔逊的手里夺过去,扔进迷蒙的雨夜中。在这个生物从视线中完全消失之前,皮尔逊看到了一层白雾开始从他那长满瘤子的皮肤上飘出来,还闻到一股什么东西(泥土、尿和辣椒)发出的难闻气味。

卡梅伦·史蒂文斯把莫伊拉拉回怀里,然后震惊而又难以置信地看向皮尔逊。他们周围的人都是一副相同的茫然表情,像是一群在驶来的卡车大灯的照射下僵住的鹿。

在我看来,他们不太像抗争斗士,皮尔逊想,他们看起来就像被关在剪毛羊圈里的绵羊……领他们进去的那个浑蛋叛徒和他的同伙站在房间的前面。

楼上那个野蛮的吼声越来越近了,但没有皮尔逊预料中的那么快。然后他想起楼梯有多窄——太窄了,两个人都无法并肩走——他一边向前挤,一边说了几句感谢的话。他一把抓住杜克的领带,把他拽了起来。他说:“拜托,我们要毁了这个地方。有后门吗?”

“我……不知道。”杜克慢慢地用力揉着太阳穴,像是头痛得厉害,“这是罗比干的?罗比?不可能,朋友……这可能吗?”他看着皮尔逊,眼神中满是遗憾和震惊。

“恐怕是他。杜克,振作点。”

他朝过道走了两步,仍然抓着杜克的领带,然后停了下来。德尔雷、奥尔森和肯德拉一直在那个箱子里翻找着,现在他们亮出了手枪大小的自动武器,武器上装有看起来很可笑的金属枪托。皮尔逊从来没有在电视或电影之外见过乌兹轻型冲锋枪,但他觉得那就是乌兹轻型冲锋枪。乌兹枪或者类似的型号,不过不管怎么说,这他妈的有什么关系呢?反正它们都是枪。

“等等。”德尔雷说。他好像是对杜克和皮尔逊说的。他挤出一丝笑容,看起来就像一个死刑犯突然被告知他还能活着。“待在原地别动。”

杜克还在走,他现在站在过道上了,皮尔逊就在他的右边。其他人也跟随他们站了起来,一面向前挤着,一面紧张地回头看通往楼梯的门廊。他们的眼神表明他们不喜欢枪,但更不喜欢从一楼传过来的咆哮声。

“为什么?”杜克问道,皮尔逊发现他泫然欲泣。他摊开手,掌心朝上。“你们为什么要出卖我们?”

“杜克,我警告你别动。”莱斯特·奥尔森用一种苏格兰人特有的圆润声音说。

“其他人都坐回去!”肯德拉厉声说。她的声音则一点也不圆润。她的眼睛在眼窝里来回转动,想立刻掌握整个房间的情况。

“我们从来没有出卖你们。”德尔雷对杜克说,声音听起来像是在恳求,“他们盯上我们了,随时都可以带我们走,但他们跟我做了个交易。你明白吗?我没有出卖你们,我从来都没有。是他们找上我的。”他激动地说着,仿佛这样的区分对他来说真的有什么意义,但他飞快眨动的眼睛却又传达出了不同的信号。就好像里面还有另一个罗比·德尔雷,一个更好的罗比·德尔雷,一个疯狂地想与这可耻的背叛行为撇清关系的人。

“你就是个骗子!”杜克·莱因曼大吼,声音破碎,带着被背叛的受伤感与了解情况后的愤怒。他扑向那个在地铁红线列车上让他保持理智,或许还救了他性命的男人……然后所有的东西都向下猛扑过来。

皮尔逊不可能把这一切都看清楚,但他似乎还是看清了。他看到罗比·德尔雷犹豫了一下,然后把武器转向一边,好像他打算用枪管打杜克,而不是向他开枪。皮尔逊看见莱斯特·奥尔森在纽伯里波特的一个谷仓朝蝙蝠人砰砰砰开了三枪,然后吓破了胆,决定试着达成一笔交易。皮尔逊把自己的枪托抵在皮带扣上,扣动了扳机。他看到枪管上的通风孔里倏忽闪过了蓝色火焰,然后听到了嘶哑的“噼!噼!噼!”,皮尔逊觉得那就是自动武器在现实世界里的声音。他听到一个隐形的东西在他面前一英寸的地方划破了空气,就像是听到了鬼魂的喘息。他看见杜克向后倒去,血从他的白衬衫里喷了出来,溅在他米色的西服上。他看见刚才站在杜克身后的那个人踉踉跄跄地跪下,双手捂住眼睛,指关节间渗出鲜血。

有人——也许是珍妮特·布赖特伍德——在会议开始前,关上了楼梯和楼下这间房间之间的门;现在门“砰”地一声开了,两名身穿波士顿警察制服的蝙蝠人挤了进来。他们挤作一团的脸从他们异常不安分的超大脑袋上野蛮地凸出来。

“手下留情!”罗比·德尔雷大喊。他脸上的雀斑现在像烙印一样突出,脸色却是一片煞白。“手下留情!他们已经向我承诺赦免了,只要你们举起双手,站在原地不动!”

几个人——都聚集在咖啡机周围——确实举起了手,尽管他们一边举手一边继续远离穿着制服的蝙蝠人。其中一个蝙蝠人哼了一声,伸手抓住一个男人的衬衣前襟,把他抓向自己。皮尔逊几乎还没意识到事情的发生,那东西就把那人的眼睛挖掉了。那东西看了看他那怪异、畸形的手掌上的那团胶状残余物,然后塞进嘴里。

当另外两个蝙蝠人从门里冲进来,用他们乌黑发亮的小眼睛环视四周时,另一个蝙蝠人警察拔出了左轮手枪,朝人群胡乱开了三枪。

“不!”皮尔逊听到德尔雷尖叫,“不要,你们保证了!”

珍妮特·布赖特伍德抓住邦恩牌咖啡机,把它举过头顶,砸向其中一个刚来的蝙蝠人。咖啡机发出喑哑的金属撞击声,热咖啡溅得到处都是。这一次,那声尖叫中包含的痛苦是不容置疑的。一个蝙蝠人警察向她扑过来。布赖特伍德弯下腰想跑,却被绊倒了……突然间她就不见了,消失在向房间前方奔逃的人群中。

现在所有的窗户都破了,皮尔逊听到了越来越近的警报声。他看见蝙蝠人分成两组,从房间的两边跑过来,显然是要把惊慌失措的十点民族赶进画架后面的储藏室,画架现在已经被撞翻。

奥尔森扔下武器,抓住肯德拉的手,朝那个方向跑去。一个蝙蝠人的手臂从地窖的一扇窗户里蜿蜒而入,一把抓住奥尔森夸张的白发,把他拖了上来,他发出快要窒息的咕噜声。另一只手从窗户里伸出来,足有三英寸长的指甲划开了他的喉咙,一股猩红的血喷涌而出。

我的朋友,你在海岸上的谷仓里干掉蝙蝠人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皮尔逊病态地想。德尔雷站在打开的箱子和倒在地上的画架之间,一只手举着枪,眼神中充满震惊,近乎空洞。当皮尔逊扯下金属枪托的时候,德尔雷也没有反抗的意思。

“他们答应过我们会开恩的!”他抓住皮尔逊,“他们答应过!”

“你真的觉得你可以相信长成那副模样的东西吗?”皮尔逊问道,然后他用尽全力把金属枪托扎进德尔雷的脸中央。他听到有什么东西破碎了——可能是德尔雷的鼻子,那个从他那银行职员的灵魂深处苏醒过来的没有思想的野蛮人,粗鲁而野蛮地欢呼了一声。

他开始向纸箱堆中间那条曲折的过道走去,这是从中飞速穿过的人群开辟出来的通道。当大楼后面的枪声响起时,他停了下来。枪声……尖叫……胜利的咆哮。

皮尔逊转过身,看见卡梅伦·史蒂文斯和莫伊拉·理查森站在折叠椅之间过道的最前面。他们牵着手,脸上的表情同样震惊。皮尔逊还有时间想,当汉塞尔和格雷特尔终于走出糖果屋时,一定是这个样子。然后他弯下腰,拿起肯德拉和奥尔森的武器,给每人递了一把。

又有两个蝙蝠人从后门进来了。他们的步伐懒懒散散,好像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皮尔逊猜想,这就是计划。现在行动已经转移到了房子的后面——那才是羊圈的真正所在地,不是这里,蝙蝠人所做的不只是给绵羊剪毛。

他对卡梅伦和莫伊拉说:“振作点,我们去干死这群浑蛋。”

房间后面的蝙蝠人很晚才意识到,有几个逃亡的人已经决定转身战斗。其中一个转身——可能是要跑,撞到了一个新来的蝙蝠人,在溅出的咖啡里滑了一跤。他们都滑倒了。皮尔逊朝那个还站着的蝙蝠人开火了。这支机关枪不知何故发出了刺耳的“噼!噼!噼!”声,蝙蝠人被推向后面,他那张怪异的脸炸开了,冒出一团臭气熏天的血雾……皮尔逊想,这就仿佛他们真的只是出现在幻觉中一样。

卡梅伦和莫伊拉领会了意思,朝另外一个蝙蝠人开枪,极具毁灭性的火力网把蝙蝠人逼向墙边,又把他们打倒在地板上。皮尔逊已经闻到从他们的衣服里渗出的一股无形的雾气,那气味很像第一商业银行外面大理石安全岛上的紫菀。

“来吧。”皮尔逊说,“如果我们现在走,可能还有机会。”

“但是……”卡梅伦说道。他向四周看了看,渐渐清醒过来。太好了,皮尔逊想,如果他们想找到机会摆脱困境,就必须保持清醒。

“别担心,卡姆。”莫伊拉说。她也环顾四周,确认他们是这里仅剩的活人,不管是人类还是蝙蝠人。所有人都去了房子后面。“我们走。我觉得我们进来时通过的那扇门可能是最好的选择。”

“对。”皮尔逊说,“但是不会太久。”

他最后看了杜克一眼,杜克躺在地板上,他的脸因为难以置信和痛苦僵住了。他本想去合上杜克的眼睛,但来不及了。

“我们走。”他说,然后他们走了。

当他们来到通往走廊的门口时——剑桥大街就在后面,从房子后面传来的枪声已开始减弱。死了多少人?皮尔逊想着,他的第一个想法是所有人——很可怕,但是合情合理,难以反驳。他想可能还有一两个人已经逃出来了,但事实上没有。蝙蝠人无声而利落地在他们身边布下了圈套,一个绝妙的圈套,就在德尔雷嚼着口香糖,看手表拖延时间的时候——可能是在等什么信号,但被皮尔逊抢先发现了。

如果我早点发现端倪,杜克可能就不会死,他痛苦地想。也许是真的,但是如果愿望是马匹,那乞丐都会骑。这不是自责的时候。

一个警察蝙蝠人被留在门廊上站岗,但他转向了街道的方向,可能是为了避免受到干扰。皮尔逊从开着的门里探过身来,对他说:“嘿,你这个相貌丑陋、一身横肉的浑蛋,有烟吗?”

蝙蝠人转过身。

皮尔逊把他的脸打烂了。


第二天深夜刚过一点,三个人——两男一女,女人的尼龙长袜破破烂烂的,红裙子弄脏了——在一辆驶出南站调车场的货运车旁边奔跑。那个年轻一点的男人轻松地从方形车门跳上了一节空车厢,转过身向女人伸出手。

她趔趄了一下,低跟鞋的一只后跟断了,她叫了一声。皮尔逊一只手环住她的腰(在她那更为清新的汗水和恐惧的气息之下,他闻到了一丝令人心碎的、微弱的阿玛尼香水味),带着她跑,然后喊着让她跳。她跳的时候,他托起她的臀部,把她举向卡梅伦·史蒂文斯伸手的方向。她抓住了卡梅伦的双手,皮尔逊狠狠地推了她最后一把,帮助斯蒂文斯把她拖上车。

皮尔逊为了帮她已经被落在后面了,现在他可以看到前面不远处的车站围栏了。车子快速穿过铁丝网上的一个洞口,但洞口不足以让皮尔逊和车同时穿过。如果他不赶快上车,他就会被落在调车场。

卡姆环视了一下敞开的车厢门,看到了正在靠近的围栏,然后又伸出手来。“来吧!”他喊道,“你能做到!”

皮尔逊本来做不到——不论如何,不能回到过去那种一天两包烟的生活了。然而,现在他的双腿和肺都可以保证他再拼一把。他沿着铁轨旁边那块堆满垃圾的危险煤渣基床疾跑,暂时超过了那辆慢吞吞开着的车子。他伸出手来,站了起来,围栏逼近的时候,他抓到了上方朝他伸出的双手。现在他可以看到编织在菱形链条空隙中可怕的带刺铁丝网。

那一刻,他内心无比清醒,他看到了妻子坐在客厅的椅子上。他看到她正在跟两个穿着制服的警察说,她的丈夫失踪了。他甚至看到了堆放在她旁边小桌子上的珍妮的立体书。这些真的在发生吗?是的,以这种或那种形式,他觉得这是真的。丽萨贝斯一生从未抽过烟,她注意不到坐在她对面长沙发上的警察们年轻的面孔下面黑色的眼睛和满是利齿的嘴;她看不见渗出液体的肿瘤,也看不见他们赤裸的头骨上纵横交错的搏动着的黑色血管。

不知道。看不到。

愿上帝保佑她永远看不见,皮尔逊想,就永远这样吧。

他跌跌撞撞地走向那黑暗的庞然大物,那是一辆开往西部的联合铁路公司的列车,走向从一个缓慢转动的钢轮下盘旋升起的橙色火花。

“快跑!”莫伊拉尖叫道,她从车厢门里探出身子,伸着双手哀求着,“求你了,布兰登——再过来一点!”

“快一点!脚粘住啦!”卡姆大吼,“当心那该死的围栏!”

不行了,皮尔逊想着,快不了了,不能当心围栏了,跑不动了。只想躺下,只想睡一觉。

然后他想起了杜克,终于努力加快了一点速度。杜克的年纪还不够大,他还不知道有时人们会怯懦,会出卖别人,甚至我们崇拜的人也会这样做;但他知道抓住布兰登·皮尔逊的胳膊,不让皮尔逊在一声尖叫中自杀。杜克不希望他被落在这个该死的调车场。

皮尔逊向他们伸出的手做了最后一次冲刺,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围栏向自己扑来,他抓住了卡姆的手指。他跳了起来,感觉到莫伊拉的手紧紧抓住他的腋下,然后他扭动着爬了上去,在围栏就要把他的右脚扯下来之前,把右脚拖进了车厢。

“男孩的冒险,全员就位。”他喘着气,“纽厄尔·康弗斯·韦斯画的插画。”

“什么?”莫伊拉问道,“你在说什么?”

他转过身来,透过一团乱蓬蓬的头发,仰头看着他们。“没关系。谁有烟?我真想来一支。”

他们默默地盯了他几秒钟,互相看了看,然后同时爆发出一阵狂笑。皮尔逊猜想这意味着他们相爱了。

当他们在车厢的地板上被颠得滚来滚去、互相抓着、号叫着的时候,皮尔逊坐了起来,慢慢地开始检查他那肮脏的、撕破的西装外套的口袋。

“啊!”他把手伸进第二个口袋,摸到了熟悉的形状。他拿出那破旧的烟盒来展示:“向胜利致敬!”

车子向西行驶,穿过马萨诸塞州,三个小小的红色火点在敞开的门口的黑暗中闪闪发光。一周之后,他们到了奥马哈市,每天上午的几个小时都在市中心的街道上闲逛,一面看着人们不顾倾盆大雨在外面喝咖啡、休息,一面寻找着十点民族的人,寻找着这个失落的部落的成员,那个跟着骆驼老乔走散的部落。

到了十一月,他们中有二十人在拉维斯塔一个废弃的五金店的后屋里开会。

第二年年初,他们在康瑟尔布拉夫斯河对岸发动了第一次突袭,杀死了三十名非常吃惊的中西部蝙蝠人银行家和蝙蝠人高管。这并不多,但布兰登·皮尔逊已经明白,杀死蝙蝠人与减少抽烟量至少有一个共同点:你总得有一个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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