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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梦故事集》
You Know They've Got a Hell of a Band 欢迎来到摇滚天堂

玛丽睡醒的时候,他们已经迷路了。她知道,克拉克也知道,虽然一开始他不愿承认;他脸上是一副“我很烦,别来招惹我”的表情,嘴越抿越紧,简直让人担心它要在脸上消失了。“迷路了”不是克拉克的说法,他会说他们“在某个地方转错弯了”。就算说到这份上,这事也让他要死要活的。

一天前,他们从波特兰出发。克拉克在一家电脑公司——行业巨头之一——上班,他们计划去看看波特兰令人愉悦却单调乏味的中上阶层地区之外的俄勒冈,这是克拉克的主意。波特兰被居民们称为“软件城”。“他们说郊外景色很好,”他对她说,“想不想去看看?我有一周的时间,而且已经开始传调岗的事了。如果不去看看真正的俄勒冈,过去这十六个月在我记忆里就只剩下黑洞了。”

她很开心地同意了(学校之前放了十天假,而且也没有暑期班要教),享受一场心旷神怡、说走就走、随心所欲的旅行,却忘了冲动出发往往结局如此:和一群旅人一起迷失在繁茂野林中的无名小路上。这是一场冒险,她想,至少可以这么想,如果你愿意的话,但今年一月份,她三十二岁了,对冒险来说,三十二岁似乎有点太大了。如今她对美好假期的定义是一家配备了干净泳池、床上放着浴袍、浴室里有一个能正常使用的吹风机的汽车旅馆。

不过昨天还行,乡村风光如此美丽,连克拉克都有好几次被震撼到沉默,很难得。他们晚上住在一家很不错的乡村客栈,就在尤金西边,还做了不止一次,而是两次爱(她显然还没老得享受不动),今早朝南进发,打算在克拉马斯福尔斯过夜。他们一开始行驶在俄勒冈州58号公路上,一切正常,但到了中午,在橡树岭吃午饭时,克拉克建议离开公路,因为房车、伐木车太多了。

“好吧,我说不好……”玛丽犹犹豫豫地说,这种犹豫属于一个从丈夫那里听到很多次此类建议,还忍受了其中一些恶果的女人,“我讨厌在这里迷路,克拉克。看上去很是空旷,”她修剪整齐的一个指甲点在了地图上博尔德克里克无人区的绿色小点上,“那个地区是无人区呀,没有加油站,没有厕所,没有旅店。”

“哦,别这样嘛。”他说,推开剩下的炸鸡排。自动点唱机里,史蒂夫·厄尔和公爵乐队正唱着《路上的六天》,透过沾满灰尘的窗,能看到一群无聊的小孩正在玩滑板。他们看上去仿佛就是在挨日子,等着长大后把这镇子给炸了。玛丽完全了解他们的想法。“没什么大不了的,宝贝。我们在58号公路上再往东开几英里,然后向南转到42号公路上……看到了吗?”

“嗯。”她还看到58号高速公路是一条宽宽的红线,而42号公路只是一条弯曲的黑细线。不过她肚子里塞满了烘肉卷和土豆泥,感觉自己像一条刚吞下一只山羊的蟒蛇,一点也不想和克拉克的拓荒者本能起争执。事实上,她想要的是躺倒在自家可爱的老奔驰车的副驾上眯一会儿。

“那么,”他继续说道,“这儿还有条路,没有标号,大概就是条乡道,不过直接通向塔基瀑布,到了那儿,上97号公路就易如反掌了——你觉得呢?”

“我觉得你很可能会迷路,”当时她说——一句后悔莫及的玩笑话,“但我猜只要你能找到一个足够宽敞的地方,我们能掉头,那就没事。”

“就这么决定啦!”他笑着说,把炸鸡排拿回眼前。他又开始吃,连着冻起来的肉汁一起。

“恶心,”她说,抬起一只手挡在眼前,嫌弃地皱起眉,“你怎么这样?”

“味道很好,”克拉克嘴里塞满食物,用只有妻子才能理解的模糊不清的声音回答,“还有,旅游的时候就得吃当地的食物。”

“看起来就像有人冲着一个陈年汉堡打了个大喷嚏,”她说,“我再重复一遍:恶心。”

他们心情很好地离开了橡树岭。一开始一切顺利,直到离开42号公路拐上无名小路麻烦才来,那条克拉克特别确定能直接把他们带到塔基瀑布的路。刚开始似乎也不是什么麻烦,不管是不是乡道,新路都比42号公路好得多,后者坑坑洼洼,还有不少冻胀的土地,哪怕是在夏天。他们一路情绪高涨,轮流往播放器里放磁带。克拉克对威尔逊·皮克特、艾尔·格林之流着迷,玛丽正好完全相反。

玛丽放进她近期最爱的卢·里德的《纽约》。“你看上这些白人男孩什么了?”克拉克问。

“我结婚了呀,不是吗?”她问。这话把他给逗笑了。

十五分钟后,他们到了一个岔路口,第一个麻烦来了。两条岔路看起来都很正确。

“该死。”克拉克说。他停下车,摁开置物箱,拿出地图,看了很长时间。“这路不在地图上。”

“天哪,果然如此。”玛丽说。克拉克在这个猝不及防的岔路口停车时她快要睡着了,这会儿她有点不爽了。“想听听我的意见吗?”

“不想,”他说,听上去也有点不爽,“不过我感觉还是会听你的。我讨厌你冲着我翻白眼的样子,怕你不知道,告诉你一声。”

“什么样子,克拉克?”

“好像我是条老狗,刚刚在餐桌下面放了个屁。说吧,说说你的想法。来吧,开始你的表演。”

“趁着还有时间,掉头回去。这就是我的建议。”

“啊哈,你就差一个写着‘忏悔’二字的告示牌了。”

“这是个笑话?”

“不知道呀,梅尔。”他说,声音闷闷不乐,就那么坐着,一会儿看看糊满虫子的风挡玻璃,一会儿仔细看看地图。他们结婚差不多有十五年了,玛丽很了解他,明白他现在几乎是下决心要继续往前开了……并不是因为不担心猝不及防的岔路口,而是因为那个。

克拉克·威林厄姆的命根子在遭到威胁时,绝不退缩,她想,然后抬手捂住嘴,遮挡已经露出来的笑容。

她动作还不够迅速。克拉克看着她,一侧的眉毛挑起。她突然产生了一种不安的想法:如果这么多年过去,她可以像读童书一样读懂他,那说不定他也有同样的能力。“有事?”他问,声音有点轻。就是在那时——她现在意识到了,甚至是在睡着之前——他的嘴在不断变小。“甜心,想分享一下吗?”

她摇了摇头。“就是清清嗓子。”

他点点头,把眼镜推到越来越秃的额头上,拿起地图,鼻尖几乎都要碰上了。“嗯,肯定是左边的岔路口,因为那是朝南走的,往塔基瀑布方向。另一条路朝东,大概是通往某个牧场的路。”

“一条中间有黄线的路?”

克拉克的嘴变得更小了。“有些牧场主的有钱程度能让你震惊。”他说。

她想着要不要向他指出童子军和拓荒者的时代已经过去很久了,他的命根子也没真的遭到威胁,然后觉得其实自己更想在午后阳光里眯一会儿,而不是和自己的丈夫吵嘴,特别是昨晚还美美地做了两次。再说了,他们最后一定会到达某个地方,不是吗?

心里这么宽慰地想着,耳朵里听着卢·里德唱着美国最后一只大鲸,玛丽·威林厄姆睡着了。到了克拉克选的那条路的路况恶化的时候,她正浅睡着,梦到他们回到了中午吃饭的那家橡树岭咖啡店。她想在自动点唱机里投二十五美分,但投币口被肉之类的东西堵住了。在停车场里玩的一个孩子经过她,胳膊下夹着滑板,反戴着开拓者队的棒球帽。

“这玩意什么情况?”玛丽问他。

那孩子走过来,迅速看了一眼,耸耸肩。“哦,没什么事,”他说,“就是某个人的尸体,剁碎了,为了给你和其他游客吃。我们这儿可不是二流小店,体现大众文化,比如松饼。”

然后他伸手在她右乳尖捏了一把——不是很友好的那种,走了。等她再回头看点唱机时,发现里面全是血,还漂着什么东西,疑似人体器官。

或许最好停一下卢·里德的磁带,她想着,此时在点唱机玻璃后的血池里,一盘磁带飘了下来,落在唱盘上——好像是受到了她思想的召唤,卢开始唱《一巴士的信仰》。

当玛丽做着这个以平稳速度变得越来越糟心的梦时,路况变得更糟糕了,坑洼越来越多,到最后,路面上就只剩了补丁块。卢·里德的磁带——很长——到底了,开始循环。克拉克没注意到,他今天开始时的那种愉快表情早已不见了,嘴巴紧紧抿着,就剩玫瑰花苞那么大。如果玛丽醒着,肯定早就说服他掉头回去了,这会儿也往回开了好几英里。他知道这一点,就像他也知道如果她现在醒了,看到这条窄小破碎的样品路——得在最宽容的条件下才能被称为路,两侧挤满松树,树与树之间近得足够让这条路全程处在阴影中——之后会怎样看他一样。自从出了42号公路后,对向车道就再也没看到一辆车。

他知道自己应该掉头——玛丽极讨厌他陷入这样的境地,却总是不记得他有很多次通过陌生的小路准确无误地到达他们计划的目的地(克拉克·威林厄姆是数百万个以为脑子里自带指南针的美国男人之一)。但他不回头,起初是固执地相信自己肯定能到塔基瀑布,渐渐地就只是希望能到。此外,说真的,没有掉头的地方。如果真掉头了,估计会把车轱辘陷进路边泥泞的沟里……天知道拖车过来得花多久,或者他为了打电话叫拖车得走多远。

最后,他还真到了一个能掉头的地方——又一个岔路口,不过他选择了不掉头。理由很简单:虽然右边的路是条有车辙的沙砾路,中间还长着草,左边那条却是康庄大道,路很宽,路面很好,中间还用明黄色的线分开。根据克拉克脑子里的指南针,左边这条是向南的,他都能感受到塔基瀑布了。十英里,要么十五,最多不超过二十。

不过掉头的念头至少还是出现过。后来他这么告诉玛丽的时候,看到了她眼里的怀疑,但这是真的。他决定继续往前开,因为玛丽开始有醒来的迹象。他很确定如果又开回刚才那条坑坑洼洼、崎岖不平的路,绝对会让她醒过来……然后她就会用她那双美丽的蓝色大眼睛看着他。就那么看着。这就够人受的了。

再说了,塔基瀑布转眼就到了,干吗还花一个半小时掉头开回去?看看那条路,他想,难道那样一条路会慢慢消失吗?

他挂上挡,朝左边的岔路开过去。毫不意外,路再次渐渐消失了。过了第一个山坡,黄线也消失了。过了第二个山坡,路面成了凹凸不平、满是车辙的土层,两旁阴沉的树木逼得更近,太阳——克拉克第一次意识到——正从错误的方向下山。

道路消失得太突然,克拉克甚至来不及踩刹车,车子就已经上了新路面,发出硬邦邦的刺耳声音。玛丽醒了。她猛地坐起来,瞪大眼睛看四周。“哪里——”她开口道,接着,仿佛是为了让这个下午变得格外完美和完整,卢·里德的烟嗓也加快了速度,直到急匆匆地以“艾尔文与花栗鼠乐队”的速度唱出“晚上好,瓦尔德海姆先生”。

“哦!”她说,按下了弹出键。

磁带退了出来,连着一个恶心的棕色“胎盘”——一圈圈亮闪闪的带线。

车子撞上了一个几乎深不见底的坑,猛地偏向左边,接着又像一艘高速帆船穿越暴风雨一样上下颠簸起来。

“克拉克?”

“什么都别说,”他咬紧牙关说,“我们没有迷路。这条路一两分钟内就会变回沥青路——说不定就是在下个山头。我们没有迷路。”

还在被刚刚的梦境折磨着(虽然她不太记得具体内容了),玛丽把毁了的磁带放在腿上,为它哀悼。她想着再买一盘,不过这里可没有。她看着两边黑压压笼罩着的树木,仿佛要吞了这条路,像宴会上饥肠辘辘的宾客一样。显然,这儿离最近的淘儿唱片店还很远。

她看了看克拉克,注意到他脸颊红了,嘴巴几不可见,他觉得闭嘴才是明智的做法,至少目前是。如果她安安静静的,也不指责他,他就更有可能在这条不像路的路上消失,并且从变成沙石坑和流沙沼泽的梦境中清醒过来。

“再说了,没法掉头。”他说,好像她已经给出了那个建议一样。

“我明白。”她不偏不倚地说。

他看着她,说不定想干一架,也说不定只是尴尬,希望她不要太生他的气——至少目前还没有,然后又转头看前方。现在,路中间也长出了花花草草,路还非常窄,如果这会儿真碰上另一辆车,其中一辆肯定得倒车。这还不是最有意思的呢!前面的路越看越不靠谱,两侧的矮小树木仿佛在互相博弈,抢占湿地上的位置。

路边没有电线杆。她差点向克拉克指出这一点,后来决定还是闭上嘴比较明智。他沉默地往前开,直到碰上一个下坡弯道。他还抱着一线希望,希望能在坡道后出现转机,但两边生长过盛的树木还是一如既往地拥堵在一起。如果真要说有什么变化,那就是更暗、更窄了,甚至开始让克拉克想起他在自己喜爱的科幻小说里读到的那些路——特里·布鲁克斯、斯蒂芬·唐纳森、托尔金(当然有他了,这可是精神导师般的存在)写的故事。在这些故事里,角色们(一般长着毛茸茸的脚和尖尖的耳朵)常常跟自己不好的预感对着干,选择无人问津的小路,然后和巨魔、怪物或者手持权杖的骷髅打成一团。

“克拉克——”

“我知道,”他说,左手突然砸在方向盘上——短暂的一下,满是沮丧,效果只是喇叭响了,“我知道。”他停下车,现在,车已经占据了整条路(路?见鬼,说它是车道都名过其实了)。他挂了停车挡,下了车。玛丽从副驾驶位下车,慢慢地。

树木散发的脂香很好闻。她觉得这种不受任何发动机声(甚至高空飞机的嗡嗡声)、人声打扰的寂静有其美好的一面,但也有其阴森的一面。甚至她耳中听到的声音——冷杉幽暗处的鸟鸣、风的飒飒声、车子的轰鸣——也让困住他们的寂静之墙更加凸显了。

她从灰色的车顶望过去,看着对面的克拉克,眼神里没有责备,也没有愤怒,只有乞求:让我们脱离这个困境吧,好吗?求你了?

“对不起,亲爱的,”他说,而他脸上浮现的担忧完全没有安抚到她,“真的。”

她试图说话,但喉咙干涩,一开始并没有发出声音。她清了清嗓子,再次开口。“你认为退回去怎么样,克拉克?”

他考虑了几分钟——鸟儿又在叫了,丛林深处还传来了呼应,然后摇了摇头。“退回是没办法的办法,回到最后一个岔路口至少还有两英里——”

“你是说还有个岔路口?”

他畏缩了一下,垂下眼睛,点点头。“退回去……好吧,你也看到了路有多窄,沟有多脏。要是我们掉沟里了……”他摇摇头,叹了口气。

“所以我们继续往前开?”

“我是这么想的。就算这条路通到地狱去,我也得试试。”

“但是到时候,我们就进入无人区的更深处了,不是吗?”她一直都在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沾上指责的语气,目前为止,她觉得自己做得还不错,但情况越来越不被允许了。她生他的气了,非常生气,也生自己的气——气一开始没有阻止他,现在还要哄着他的自己。

“对,但是我更看好前路宽敞的机会,讨厌在这种狗屎路上退回几英里。如果最后还是得退回,我会一步步来——先退五分钟,休息十分钟,再退五分钟,”他露出没什么说服力的笑容,“这将是一场冒险。”

“哦,是的,是冒险,好吧,”玛丽说,心想她对这种事的定义可不是冒险,而是麻烦事,“你确定你要继续不是因为你打心眼里觉得过个山头就能到塔基瀑布吗?”

有那么一会儿,他的嘴似乎完全消失了,她做好了迎接他男性盛怒的准备。接着他的肩塌了,只是摇了摇头。那个瞬间,她看到了三十年后的他,这比困在鸟不拉屎的无名路上更恐怖。

“不是的,我已经放弃塔基瀑布了。在美国旅游的一条重要法则就是两边没有电线杆的路哪儿都到不了。”他说。

所以他也注意到了。

“好了好了,”他回到车上,“我会尽全力把我们弄出去。下次一定听你的。”

是的,是的,玛丽心想,既觉得好笑,又愤愤不平,疲惫不已。我之前听过一次了。就在他把挡位换成行驶挡前,她覆住他的手。“我知道你会的,”她说,把他说的话变成了承诺,“把我们弄出这个鬼地方吧。”

“相信我吧。”克拉克说。

“小心点。”

“这你也可以相信。”他冲她微微笑了笑,这让她好过了一点,然后他挂上行驶挡。庞大的灰色奔驰,和这片幽深树林格格不入的奔驰,又开始慢慢地在阴影重重的路上爬行起来。

里程表显示,他们又开了一英里,什么都没变,除了路的宽度:还在继续变窄。玛丽现在觉得路两旁脏兮兮的冷杉树不像宴会上饥肠辘辘的宾客了,更像围观严重事故的旁观者,带着病态的好奇心。如果路再变窄的话,就能听到树枝擦在车身上的声音了。树下的路面也从尘土飞扬变成泥泞不堪,玛丽能看到不少常年蓄着水的坑,坑里漂着掉落的花粉和松针,脏兮兮的。她感到自己心跳很快,还咬了两次指甲。她还以为这个习惯在嫁给克拉克的一年前就已经彻底改掉了。她开始意识到,如果他们困在了这里,那么毫无疑问,今晚就得在车里过夜了。而且林子里有野兽——她听到了它们穿行的声音。有些动静听上去像是熊那么大的动物。一想到他们一边无助地看着自家陷进坑里的车,一边担心碰上一只熊,她就感觉自己吞了一大团线球。

“克拉克,我想是时候放弃了,掉头回去。已经过了三点——”

“看,那是不是个标牌?”他说,指着前面。

她眯起眼。前面的路正沿着山坡升起,一直到林荫浓密的山坡顶,坡顶旁立着一块亮蓝色的长方形牌子。“是的,是个标牌,没问题。”她说。

“太好了!能看清吗?”

“嗯——它说‘如果你开了这么远,那可真是个蠢货’。”

他看了她一眼,既觉得好笑,又有点恼怒。“很搞笑,梅尔。”

“谢谢,克拉克。我试试。”

“我们去坡顶,看看标牌,再看看山坡那边是什么。如果没什么希望,就倒回去。行吗?”

“行。”

他拍了拍她的腿,然后小心翼翼地往前开。车子走得非常慢,他们都能听到路面上的杂草摩擦底盘的声音。玛丽现在真能看清牌子上的字了,不过一开始她拒绝相信,觉得肯定是自己看错了——这字太疯狂了。但他们越靠越近,字还是没变。

“写的是我想的东西吗?”克拉克问。

玛丽发出一声短促、不知所措的笑声。“当然……但这肯定是谁开的玩笑,你不觉得吗?”

“我已经放弃思考了——思考老让我陷入麻烦,但我看到了不是玩笑的东西。看,玛丽!”

标牌外二三十英尺——就在坡顶前,路突然神奇地变宽了,而且铺了沥青、画了交通线。玛丽感到心上的大石落地了。

克拉克咧嘴笑着。“这不是很美妙吗?”

她开心地点点头,自己也咧嘴笑了起来。

他们到了标牌那儿,克拉克停下车。他们又读了一遍:

欢迎来到

摇滚天堂,俄勒冈。

我们用汽油做饭!你也可以的!

国际青年商会·美国商会·国际狮子会·麋鹿俱乐部

“这肯定是个玩笑。”她重复道。

“说不定不是。”

“一个叫摇滚天堂的小镇?扯淡,克拉克。”

“怎么不行?新墨西哥州有个叫真理或结果的镇,内华达州有个干鲨鱼镇,宾州还有个性交镇。俄勒冈州有个摇滚天堂镇怎么了?”

她晕乎乎地笑了,放松感强烈得难以置信。“你编出来的吧?”

“什么?”

“性交镇,宾夕法尼亚。”

“没呀。拉尔夫·金兹伯格有一次从那儿寄了一本叫《爱神》的杂志,就为了当地的邮戳,但联邦政府不让他寄。我发誓。谁知道呢?可能这镇子是六十年代时一群回归自然的嬉皮士建的。建设者是国际狮子会、麋鹿俱乐部、国际青年商会的成员,但他们保留了原名。”他对这个想法很着迷,觉得既搞笑,又特别甜蜜,“再说了,我没觉得有什么关系。重要的是我们又找到了好路,亲爱的。能开的路。”

她点点头。“所以开吧,小心点。”

“那必须了,”车子上了路面,不是沥青,而是完全没有坑、没有冻胀土地的光滑表面,“小心是我的名——”

他们上了坡顶,克拉克的最后一个字没说出来。他用力踩下刹车,两人被安全带紧紧勒住,接着他猛地把车挂回了停车挡。

“天哪!”克拉克说。

他们坐在车里,发动机空转着,目瞪口呆地看着山下的镇子。

山下的镇子如同一块完美的宝石,坐落在一个小小的、浅浅的山谷里,像一个酒窝。对玛丽来说,这个镇子像极了诺曼·洛克威尔笔下的画以及柯里尔和艾夫斯的小镇插画。她努力告诉自己这就是地理上的相似而已;路蜿蜒着通向镇子,镇子周围都是茂密的墨绿色树林——成片成片年代久远、厚重严实的冷杉长在一起,密密麻麻的。不过事实上,不只是地理环境,她认为克拉克也知道,比如,教堂尖顶的分布太过平衡——一个在镇子最北边,一个在镇子最南边。东边红色的谷仓建筑应该是学校;西边的白色建筑,顶上有一座钟塔,一侧装了卫星信号接收器的那栋建筑,肯定是市政厅。所有房子看起来都极其整洁舒适,让人难以置信,就像那种在“二战”之前的杂志,如《星期六晚邮报》和《美国水星》中出现的漂亮的房产广告。

应该有袅袅炊烟,玛丽心想。看了一圈后,她发现确实有。她突然想起了雷·布拉德伯里《火星纪事》里的一个故事。“火星是天堂。”书里说。火星人巧妙地伪装了屠宰场,把它包装成了所有人梦寐以求的家乡。

“掉头,”她突然说,“这里够宽敞了,只要小心点。”

他慢慢地转头看她,她不太喜欢他脸上的表情。他正以一种你疯了的表情看着她。“亲爱的,你——”

“我讨厌这里,就这样,”她能感到自己的脸热起来,但还是继续说道,“这让我想起我小时候读过的一个恐怖故事,”她顿了一下,“还让我想起《汉塞尔与格蕾特尔》里的糖果屋。”

他继续以克拉克专有的“我才不信呢”的表情看着她。玛丽意识到他想下山到镇上去——又是一波让人讨厌的睾丸素爆发的结果,第一波已经让他们从康庄大道来到了这里。他想冒险,天哪。当然了,他还想要个纪念品。当地杂货店里卖的T恤就不错,上面写着可爱的文字:我来了摇滚天堂小镇,这儿的乐队好得要命,你懂的。

“亲爱的——”他传来温柔亲切的声音,这是他用来奉承她做什么事或者他非常想做某件事的专用声音。

“哦,别。如果你真的为我好,那就掉头,开回58号公路。要是你这么做了,晚上就让你吃甜食,再来双份都行,只要你吃得下。”

他重重地叹了一声,手握方向盘,眼睛直直看着前方。最后,他不看着她说:“玛丽,看山谷对面,看到远处上山的路了吗?”

“嗯,看到了。”

“看到有多宽了吗?多平坦?路面多好?”

“克拉克,那很——”

“看!我觉得我甚至看到了一辆货真价实的巴士,”他指着路上一只正朝着小镇移动的黄色虫子,金属车身在午后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光芒,“那边的车可是比这边还多一辆呢。”

“我还是——”

他拿起放在控制台的地图,朝她转过来。玛丽忧伤地意识到他欢快、诱哄的声音暂时掩盖了他非常生气的事实。“听着,梅尔,注意了,因为待会儿可能会有问题。或许我可以在这里掉头,或许我不行——这里确实宽敞点,但我不觉得够宽,而且路面坑坑洼洼,嘎吱声也不小。”

“克拉克,别冲我嚷嚷,求你了。我头疼。”

他努力了一下,让声音变柔和了一点。“如果真的掉头回去,那就得开十二英里才能上58号公路,走的还是和之前一样糟糕的路——”

“十二英里不算多。”她试图坚定一点,哪怕只是为了她自己,不过她能感到自己的退缩。她讨厌这样的自己,但于事无补。她产生了一种可怕的怀疑,这就是男人总能按着自己想法来的原因:不是他们的想法对,而是他们总能锲而不舍。他们争论起来的时候跟踢球一样,如果继续争论下去,最后结束的时候,你总会满身伤痕。

“对,十二英里不算多,”他用一种“我正在努力不掐死你,玛丽”的最甜美、最通达的声音说道,“但是上了58号公路以后,要绕过这片林子还得开差不多五十英里,那段路呢?”

“你说得好像我们要去赶火车一样,克拉克!”

“我就是觉得很不爽,仅此而已。你看了一眼脚下那座有着可爱名字的美丽小镇,然后就说它让你想起了《十三号星期五》什么的,说要回去。而那边那条路,”他指向山谷对面,“通向正南。上了那条路,说不定离塔基瀑布也就半小时的路程了。”

“你在橡树岭也这么说——在我们开启这段魔幻神秘之旅前。”

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嘴巴紧紧抿着,像个钳子一样,然后抓住了变速杆。“该死,”他大喊,“我们掉头。不过,如果我们在路上碰到了另一辆车,玛丽,一辆就行,我们最后还是得倒车回到摇滚天堂,所以——”

在他换挡前,玛丽把手覆在了他手上,一天里的第二次。

“往前开吧。你可能是对的,可能是我犯傻了。”我反复无常一定是天生如此,她想,要么就是我累得不想吵了。

她移开手,但他没动,看着她。“你确定吗?”

这实在是最荒唐可笑的事了,不是吗?胜利对克拉克这样的男人来说还不够,必须得全体一致通过。她这么多年常常言不由衷,但这次感觉自己真的做不到。

“我不确定。如果你是在听我说话,而不只是对我忍耐,你就能知道了。你可能是对的,可能是我犯傻了——你的想法比我的更有意义,至少我已经承认到这个份上了,我也很乐意保持这态度,但这并不会改变我的想法。所以不好意思,这次我拒绝穿上啦啦队小制服,拿起‘克拉克加油’的牌子为你呐喊助威。”

“天哪!”他说,脸上露出迷茫的表情,让他看上去反常地孩子气——甚至有点讨人厌,“你闹情绪呢,是吗,宝贝?”

“我猜是。”她说,盼着他没看出来刚才那个爱称有多让她不爽。不管怎么说,她都三十二岁了,而他差不多四十一岁。她觉得自己已经老到不能做别人的宝贝了,而克拉克也老到不需要有宝贝了。

接着,克拉克脸上的迷茫神情消失了,她喜欢的克拉克——那个她相信可以与之共度后半生的克拉克——回来了。“不过你穿啦啦队服肯定很可爱,”他说,似乎在评估她的腿长,“没错,很可爱。”

“你是个傻子,克拉克。”她说,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对着他笑了。

“没错,太太。”他说,挂上了行驶挡。

镇子没有郊区,除非算上周围的一点田地。他们一会儿沿着一条昏暗、布满树荫的路行驶,一会儿两侧又都是宽阔的田地,一会儿还能经过一些整洁的小房子。

镇子很安静,但远不是荒无人烟。镇子中心有四五条互相交叉的街,能看到几辆车子慢悠悠地来来往往,还有不少人在人行道上散步。有个袒胸露乳、大腹便便的男人一边给自家草坪浇水,一边喝着一罐奥林匹亚啤酒。克拉克朝他挥了挥手,那人(脏兮兮的头发散乱地垂在肩上)看着他们经过,但没有回应。

主街还是诺曼·洛克威尔风,而且感觉如此强烈,有种似曾相识之感。道路两旁种满茂盛、成熟的橡树,仿佛本该如此。你不用去看就知道镇子上的唯一一家酒吧叫露珠酒馆,墙上挂着一个有百威标志的、亮着灯的时钟;知道停车场有点坡度,附近有个红白蓝三色的理发店旋转招牌;知道有一家叫优美旋律药剂师的药店,门上挂着研钵和研杵,一家叫白兔子的宠物店(窗上挂着一块牌子,写着“如果你想要,我们还有暹罗猫”)。一切都如此正确,让你无话可说。最为正确的当属镇中心广场。露天舞台上挂着一块牌子,玛丽轻易就能看清楚,即使还在百码之外。上面写着:今晚有音乐会。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知道这个镇子——在午夜节目里见过很多回。别管雷·布拉德伯里的地狱版火星,也别管《汉塞尔与格蕾特尔》里的糖果屋;这地方更像是《迷离时空》里不断有人闯入的诡异小镇。

她靠近丈夫,用低沉、不祥的语气说:“我们不是在光和声的维度里行驶,克拉克,而是在思维里。看!”她没有特意指着什么,但一个站在西部车行外面的女人看到了她的动作,眯着眼,怀疑地瞥了她一眼。

“看什么?”他问。他似乎又烦躁了,她猜这回是因为他完全清楚她在说什么。

“前面有个路标!我们正在进入——”

“哦,省省吧,梅尔。”他说,突然开进了主街上一个空荡荡的停车场。

“克拉克!”她差点尖叫起来,“你在干吗?”

他指着风挡玻璃外的一座建筑,名字不太可爱,叫疯狂摇滚餐厅。

“我渴了,要去那儿买一大瓶百事可乐。你不用一起,坐这儿就行。关上所有门,如果你想。”说着他打开了车门。还没来得及伸出腿,玛丽就抓住了他的肩。

“克拉克,别去,求你了。”

他回头看她,她立刻意识到自己应该忘了《迷离时空》——不是因为错了,而是因为太对了。又是那种大男子主义的东西。他停车不是因为渴了,这不是真实原因;他停车是因为这个诡异的小镇也吓到他了。可能有一点点,可能被吓坏了,她不清楚,不过她知道他在说服自己不害怕之前是不会上路的,绝不会。

“我很快就回来。你要来个姜汁汽水吗?或者别的什么?”

她解开自己的安全带。“我想要的是不要一个人待在这里。”

他带着宠溺以及“我就知道你会一起去”的眼神看了她一眼,让她产生了扯下他几缕头发的冲动。

“我还想踹死你,是你害得我们陷入这样的境地。”她说,愉快地看到他脸上的宠溺表情变成了受伤的震惊。她打开车门。“走吧。找个最近的消防栓撒泡尿,克拉克,然后赶紧走。”

“撒尿……?玛丽,你到底在说什么呢?”

“苏打水!”她几乎尖叫起来,一直在想和一个好男人的一段美好旅途是多么容易变得一塌糊涂呀。她朝街对面看去,看到两个长头发的年轻男人站在那里。他们正喝着啤酒,观察镇上的陌生人。其中一个戴了一顶破破烂烂的高顶礼帽,帽子上插的塑料雏菊在迎风摇摆。他同伴的胳膊上有褪色的蓝色文身。玛丽觉得他们属于那种高中留级三次,最后还是辍学,只为了有更多时间思考传动装置和约会乐趣的人。

非常奇怪的是,她觉得他们有点面熟。

他们注意到了她的注视。高顶礼帽兄满脸严肃地抬起胳膊,冲她捻了捻手指。玛丽立刻移开视线,看向克拉克。“我们去买冷饮,然后就赶紧走吧。”

“没问题,你不用冲我嚷嚷,玛丽。我的意思是我就在你旁边呢——”

“克拉克,你看见对面那两个人了吗?”

“什么人?”

她回头,正好看到高顶礼帽兄和文身兄溜进理发店里。文身兄扭头看向她,虽然不确定,但玛丽觉得他对她眨了眨眼。

“他们正要进理发店,看见了吗?”

克拉克看了看,但只看到一扇关了的门,玻璃上反射出刺眼的阳光。“他们怎么了?”

“看起来很熟悉。”

“是吗?”

“是,不过很难相信有任何我认识的人搬到这儿来了,来做站街流氓,真是份有价值、高收入的好工作。”

克拉克笑了,挽住她的胳膊。“走吧。”他说,带着她进了疯狂摇滚餐厅。

疯狂摇滚餐厅帮助她缓解了恐惧。她原本以为等待她的是油腻腻的勺子,是和吃午饭的那家昏暗(还很脏)的咖啡店不分伯仲的地方。相反,他们进了一家阳光明媚、令人愉快、洋溢着五十年代爵士乐氛围的小餐馆:贴着蓝瓷砖的墙、镀铬雕花馅饼盒、整洁的黄色橡木地板、在天花板上懒懒转动的木质风扇。墙上挂钟的表面围着一圈红色和蓝色相间的霓虹灯管。两个穿着浅绿色人造丝制服(玛丽觉得像《美国风情画》里留下来的道具服)的服务员正站在大堂与厨房间的不锈钢递菜窗口边。其中一个很年轻——不到二十岁,可能不到,很漂亮,但有种筋疲力尽的感觉。另一个很矮,一头茂密的红色鬈发,脸色蜡黄,让玛丽觉得既严厉,又绝望……她身上还有点其他东西:玛丽再次强烈地感觉到她认识这个镇上的某个人。

他们进门的时候,门上的一个铃铛响了,服务员看了过来。“嘿,你们好,”年轻的那个说,“很快就来。”

“不,可能得等一会儿,”红头发那个反驳道,“我们忙死了。看到了吗?”她朝大堂摆摆手——空空荡荡,就只有小镇饭馆在中饭和晚饭之间才能有那种空荡。红发妹被自己的机智逗笑了。跟声音一样,她的笑声有种沙哑、破碎的质感,让玛丽想起威士忌和香烟。但我知道这声音,她想,我发誓。

她转向克拉克,看到他正盯着两个服务员,后者又开始了彼此间的短暂谈话,像被催眠了似的。她不得不用力扯他的袖子,拉回他的注意力。他朝左边的位置走去,玛丽又扯了扯他的袖子。她想坐到柜台旁,打包他们那该死的饮料,然后离开。

“怎么了?”她低声说。

“没什么,我想。”

“你看上去像吞了自己的舌头。”

“有那么一两秒,真觉得我自己吞了。”他说。玛丽还没来得及细问,他就转头去看自动点唱机了。

玛丽坐到柜台旁。

“很快就来,女士。”年轻点的服务员又说了一遍,接着,凑近自己的烟酒嗓同伴听她说话。从表情上判断,玛丽觉得她应该对同伴说的内容没什么兴趣。

“玛丽,这点唱机不错啊!”克拉克说,兴高采烈地,“五十年代的东西!月光演唱组、五段锦乐队、拉维恩·贝克!天哪!唱《得答得答》的拉维恩·贝克!我长大后再也没听过了!”

“呃,省省钱吧。我们就是来买饮料的,记得不?”

“嗯,嗯。”

他最后看了点唱机一眼,烦躁地吐出一口气,然后坐到她身旁。玛丽拿起盐和胡椒粉旁的菜单,主要是为了避开他皱起的眉头和噘起的嘴。看,他的沉默正在说(她发现这是长时间的婚姻带来的负面影响之一),是我找到了出无人区的路,而你在睡觉,是我一路披荆斩棘,把你安然无恙地带到这片小小又美丽的绿洲上,我得到了什么?你甚至不让我点《得答得答》!

别管了,她想。我们一会儿就走了,所以别管了。

好主意。她把注意力转移到菜单上。这菜单的风格和人造丝制服、霓虹灯挂钟、点唱机,以及总体装修(很柔和,这让人欣慰,但还是可以称之为五十年代早期的爵士乐风)保持一致。热狗不是热狗,是猎狗。芝士汉堡是恰比·切克,双份芝士堡是比波普音乐家。该店的特色食物是至尊比萨,菜单保证“除了山姆·库克,这里什么都有!”。

“很可爱,”她说,“《爸爸—噢姆—哞哞》什么的。”

“什么?”克拉克问,她摇了摇头。

年轻的服务员走过来,从围裙口袋里拿出点单板。她笑了笑,在玛丽看来,这是个很敷衍的笑容;她看起来很累,不太健康,上唇长了个疱疹,略带血丝的眼睛不安地转来转去。她好像在看餐馆里的所有东西,除了自己的客人。

“点单吗?”

克拉克从玛丽手中拿菜单,她避开了,说:“大杯百事可乐,大杯姜汁汽水。带走,谢谢。”

“你们得试试樱桃派!”红发妹粗着嗓子喊。年轻的这个服务员被她的声音吓得一缩。“里克刚做的!吃完你会觉得自己死了,上了天堂!”她冲他们露出一个微笑,双手叉腰,“好吧,你们就是在天堂,你们懂我的意思。”

“谢谢,”玛丽说,“不过我们真的很赶时间——”

“没问题,为什么不呢?”克拉克用深沉又冷淡的声音说,“两个樱桃派。”

玛丽踢了他的脚踝——很使劲,但克拉克好像没注意到。他又盯着红发妹,简直垂涎欲滴。红发妹明显也注意到了他的目光,但毫不在意。她抬起一只手,慵懒地弄了弄自己茂密得不像话的头发。

“两杯苏打水带走,两个樱桃派堂食。”年轻点的服务员说。她又紧张地朝他们笑了笑,眼睛不安地在玛丽的婚戒、糖罐和头顶的一台吊扇间晃来晃去。“你们要那两个派吗?”她俯身在柜台上放了两张餐巾纸和两个叉子。

“对——”克拉克刚开口,玛丽很快就打断了他,坚定地说:“不。”

镀铬馅饼盒在柜台另一头的后面。服务员一走开,玛丽就靠过去低声说:“你为什么这么做,克拉克?你知道我想尽快离开这里!”

“那个服务员,红头发那个,她——”

“不许盯着她了!”玛丽压低嗓门狠狠地说,“你看着像个想在自习室里撩起女孩子衬裙的毛头小子!”

他移开眼,艰难地。“她像不像低配版的詹尼斯·乔普林?还是我疯了?”

玛丽惊了一下,看了红发妹一眼。她这会儿正微微转过身和递菜窗口里的厨师说话,但还能看到三分之二的脸,这已经够了。当玛丽把红发妹的脸和那些专辑(她现在还收藏着呢)上的脸重合时,她觉得自己的脑子里发出了一声“咔嗒”。黑胶唱片一年之内就疯狂地流行起来,当时还没有索尼随身听,而CD还像是科幻小说里的概念,唱片从社区超市的货架上被撤下,打包塞进充满灰尘的阁楼壁橱里,《大哥和控股公司》《廉价的刺激性》《珍珠》之类的。因此,詹尼斯·乔普林的脸——甜美、邻家,很快就老了,皱了,累了。克拉克说得没错,这个女人的脸就是那些老旧唱片封面上照片的低配版。

不只是脸,玛丽感到她胸口涌上了恐惧,心脏猛地突突跳起来,她感受到了危险和不安。

是声音。

在她记忆里,她听到了詹尼斯在《缝补我的心》开头那冰冷、回旋的嘶吼。她把詹尼斯的蓝调烟嗓重合在红发妹的威士忌-万宝路烟酒嗓上,像之前重合她的脸那样,然后意识到如果红发妹开口唱那首歌,她的嗓音会和死了的那个得州女孩一模一样。

因为她就是那个死了的得州女孩。祝贺你啊,玛丽,你得等到三十二岁,不过终于还是做到了——见到了第一个鬼魂。

她试图反驳这个想法,试图暗示自己,一系列因素的综合影响,最重要的是迷路带来的压力,都会让她对两个人的相似程度做出错误判断。但是所有这些理智的想法也无力对抗她直觉里不可撼动的确定感:她正看着一个鬼魂。

她的身体经历了奇怪而突然的巨变。心跳疯狂加速,像是一个铆足了劲的跑步选手在奥运会的跑道上突然加速,冲破面前的阻碍。肾上腺素狂涌,胃痉挛了起来,膈肌发热,仿佛猛灌了一口白兰地。她能感到腋窝里和太阳穴上的汗水。最令人震惊的是世界突然被刷上了颜色——挂钟上的霓虹灯、不锈钢递菜窗口、点唱机上变换的颜色,似乎都不真实,又过于真实。头顶的风扇扇动着空气,发出一种手摸在丝绸上的低沉、有节奏的声音,还能闻到隔壁飘出的煎老了的肉的香味,从看不见的烧烤架上传来。就在这时,她突然感到自己快从凳子上摔下来晕倒了。

保持清醒,女人!她疯狂地告诉自己,你恐惧症发作了,仅此而已——没有鬼魂,没有妖精,没有魔鬼,就是一次常见的全身恐惧症发作了,以前也有过,大学里每次大考的时候,还有在学校第一天教书的时候,在家长会上讲话的时候。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你能应付的。没有人要在这里晕倒,所以保持清醒,你听见了吗?

她在低帮球鞋里把脚趾交叉,用力挤压,注意力集中在脚趾的感受上,让自己回到现实,离开那个过于明亮的世界,她知道那是晕倒的前兆。

“亲爱的?”克拉克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你还好吗?”

“嗯,没事。”她自己的声音也在很远的地方……不过她知道比之前要近一点,虽然也就过了十五秒钟而已。脚趾还在用力地互相挤压着,她拿起服务员留下的餐巾纸,想感受一下质感——这是另一种和世界的联系,另一种打破紧紧攫住她的恐惧、让她失去理智(这就是失去理智了,不是吗?就是的)的方法。她想用餐巾擦擦眉毛,结果看到下面诡异地用铅笔写了什么字,脆弱的纸张被笔划得鼓鼓的。玛丽读道:趁着还能走,赶紧走。字迹歪歪扭扭。

“梅尔?什么东西?”

长了疱疹、眼神恐惧不安的那个服务员回来了,拿着他们的派。玛丽让纸巾掉到了腿上。“没什么。”她平静地说。服务员把盘子放在他们面前,玛丽逼自己和她对视,说:“谢谢。”

“没事。”她咕哝道,只和玛丽对视了一会儿,然后视线又开始在大堂里漫无目的地游移。

“你改主意了,我明白了。”她丈夫用他最惹人烦的宠溺以及“克拉克无所不知”的语气说。这语气暗示:女人啊!天哪,她们是不是很蠢?有时候,仅仅把她们带到水坑边是不够的,还得帮她们按下头,让她们开始喝水。这都是男人的工作。做个男人真不容易,不过我做得真是要命地好。

“呃,看上去好得不得了。”她说,震惊于自己平稳的声音。她冲他灿烂地笑了,意识到那个红发妹正在观察他们。

“我想不明白她怎么会这么像——”克拉克说,这次玛丽用尽全力踹他的脚踝,让他别干蠢事。他痛得倒吸一口凉气,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但就在他开口前,玛丽把写了字的餐巾纸塞进他手里。

他低下头,看着餐巾纸。玛丽发现自己在祈祷——真的,真的在祈祷,大概二十年来的第一次。求你了,上帝,让他明白这不是个玩笑,让他明白那个女人不仅仅是看上去像詹尼斯·乔普林,那个女人就是她。这个镇子让我感到很恐怖,非常恐怖。

他抬起头。她的心沉到了谷底。他一脸迷惑、恼怒,但没有别的。他张开嘴,准备说话,接着就一直张着,没合上,仿佛有人拿走了他下巴接合处的关节。

玛丽转头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那个厨师,穿着洁白无瑕的厨师服,斜戴着一顶小小的纸帽子,走出了厨房,正靠在瓷砖墙上,双手交叉在胸前。他在和红发妹聊天,年轻一点的那个服务员站在一边,看着他们,眼神混杂着恐惧和疲惫。

如果她不赶紧离开这里,估计就只剩下疲惫了,或者说漠然。玛丽想。

厨师帅得难以置信——太帅了,玛丽无法准确判断他的年纪。大概是三十五到四十五之间,不过也只能猜到这份上了。和红发妹一样,他看起来也很眼熟。他抬头看他们,睁着一双大大的蓝眼睛,睫毛又厚又长,冲他们笑了一下,接着注意力又回到红发妹身上。他说了点什么,红发妹哑着嗓子,乌鸦一样笑了起来。

“天哪,那是里克·纳尔逊,”克拉克低声说,“不可能,这不可能,他六七年前就死于空难了,但就是他。”

玛丽张开嘴,打算告诉他肯定弄错了,准备把他这想法定义为荒唐可笑,即使她自己现在也觉得红发妹是死了好几年的蓝调歌手是不可能的事。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那“咔嗒”声——把近似变成确定的声音——又来了。克拉克可以先把脸对上名字是因为他年长了九岁,里克·纳尔逊还是里基·纳尔逊的时候,《比波普宝贝》《孤独镇》之类的歌正当红,那些歌还不仅仅是在流行歌曲电台(迎合了垂垂老矣的婴儿潮时代的人)里流传的时候,克拉克就已经在听收音机,看《美国舞台》了。克拉克先看了出来,被他指出以后,她也难以忽视。

那个红发妹说什么来着?你们得试试樱桃派!里克刚做的!

就在那儿,不到二十英尺外,那个空难死者正在给一个滥用药物致死者讲笑话——从他们的表情上看,搞不好是个荤段子。

红发妹仰起头,冲着天花板发出了她经典的粗哑笑声。厨师微笑起来,饱满双唇唇角的酒窝加深,非常漂亮。年轻服务员,长了疱疹、眼神游移的那个,看着克拉克和玛丽,仿佛在问:你们在看他们?你们能看到他们?

克拉克还在盯着厨师和红发妹,神色警惕,被自己的认知搅得心神不宁。他脸拉得很长,紧绷着,简直像被游乐场的哈哈镜照着变了形的样子。

他们会看到的,即使现在还没有,玛丽心想,那样的话,我们就失去了逃离这鬼地方的任何机会。我想你最好尽快掌控这局面,孩子。问题是,你打算做什么?

她去握他的手,打算捏一下,却觉得那还远不够转变他目瞪口呆的表情。她把手伸了过去,捏住了他的命根子……用她敢捏的最大的力。克拉克猛地一震,仿佛有人用激光电了他一下。她迅速转过身,差点从椅子上掉下去。

“我钱包落车里了,”她说,感觉自己的声音非常刺耳,非常响亮,“能帮我拿一下吗,克拉克?”

她看着自己的丈夫,嘴上笑着,牢牢盯着他的眼睛,全神贯注。她貌似在一本女性杂志上读过(做头发的时候),如果和同一个男人一起生活了十年、二十年,你们两人间就会形成一种低程度的心电感应。这种感应,杂志里接着说,有时候特别有用,比如你们家那位没提前打电话就带老板回家吃晚饭,或者你希望他从酒行带一瓶安摩拉多酒、从超市带一盒淡奶油回家的时候。现在她努力——竭尽全力——向他发送一条非常重要的信息。

走吧,克拉克。走吧,求你了。给你十秒钟,然后我也跑。如果到时候你还没在驾驶座上坐好,插好钥匙,我感觉我俩都得在这儿被虐死了。

与此同时,玛丽的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弱弱地说:这都是梦,不是吗?我是说……是梦,不是吗?

克拉克认真地看着她,被刚才那一捏搞得眼泪汪汪,但至少他没有抱怨。他看了红发妹和厨师一会儿,看到他们还深深沉浸在自己的对话里(现在她好像是讲笑话的那个),又看向玛丽。

“大概是掉在座位下面了,红色的。”玛丽在他开口前抢先说,声音还是非常刺耳,非常响亮。

又沉默了一会儿——简直永无止境,克拉克微微点头。“好吧,”他说,她简直想为他完美正常的语气鼓掌,“不过别趁我不在就偷吃我的樱桃派啊,那可就不够意思了。”

“在我吃完自己的那个前回来不就行了。”她说,往嘴里送了满满一叉樱桃派。一点味道都没有,但她还是挤出了一个微笑。天哪,笑了。笑得像她以前见过的纽约小姐苹果皇后。

克拉克起身离开座位。外面有什么地方传来扩了音的吉他声——不是和弦,就是随意的弹奏。克拉克猛地一动,玛丽伸出一只手抓紧他的胳膊。她十分恐惧,之前缓和下来的心脏又开始狂跳。

红发妹和厨师——甚至那个年轻点的服务员,万幸,她看起来不像什么名人——随意地看向窗外。

“别心烦,亲爱的,”红发妹说,“他们就是在为晚上的音乐会调音而已。”

“没错,”厨师说,用自己迷死人的蓝眼睛看着玛丽,“我们这儿基本上每个晚上都有音乐会。”

是啊,玛丽心想。当然了,当然有了。

一个扁平的、上帝般的声音从镇广场传来,大得能震碎玻璃。玛丽之前去过一些摇滚现场,立刻产生了相应的画面——无聊的长发乐队管理员在灯灭了之前绕着舞台转,在电吉他和麦克风的丛林间从容不迫地走动,时不时跪下来把两根电源线捆在一起。

“测试!”那个声音喊道,“测试一,测试一,测试一!”

又一阵吉他声,还不是和弦,不过很接近了。然后一阵鼓声、一段小号的即兴重复,来自《现世报》的副歌部分,伴着轻微的手鼓声。“今晚有音乐会”,诺曼·洛克威尔镇广场上的诺曼·洛克威尔风的标牌说了。玛丽在纽约州的埃尔迈拉长大,小时候去过不少自由风的草坪音乐会。那些还真是诺曼·洛克威尔式的音乐会,乐队(全是穿着志愿消防员服充当队服的人,因为买不起队服)轻柔地弹奏着微微走音的曲子,当地的“理发店四人组”和谐地唱着《谢南多厄》和《我有个卡拉马祖女孩》。

她觉得摇滚天堂的音乐会可能跟她小时候去过的那些很不一样。那会儿,她和朋友们在夜幕降临之初挥舞着烟花到处乱跑。

她觉得这里的草坪音乐会可能更接近戈雅风,而不是洛克威尔风。

“我去拿你的钱包,你吃派吧。”他说。

“谢谢,克拉克。”她又往嘴里送了一叉派,看着他朝门口走去。他以一种慢动作般的闲庭信步姿态走着,在她热切的眼里很可笑,还有点恐怖:我一点都不知道我正跟两个著名的尸体在一个屋里。克拉克从容悠闲的步子仿佛在说。什么?我怎么可能担心?

快点!她想尖叫。别管你那套步调了,动起来!

正当克拉克朝门把手伸手时,门铃响了,门开了,又进来两个死了的得州人。戴着墨镜的是罗伊·奥比森,另一个戴着方框眼镜的是巴迪·霍利。

我所有前任都是得州人,玛丽胡思乱想,等着那两人抓住她丈夫,把他拖走。

“不好意思,先生。”墨镜男礼貌地说,非但没有抓住克拉克,还让开了一步。克拉克沉默地点点头——玛丽突然很确定,他其实是讲不出话了;然后他走进了外面的阳光里。

留下她一个人和尸体待在一起,这想法很自然地引发了另一个更恐怖的想法:克拉克要独自开车走了。她突然很确定。不是因为他想这么干,更不是因为他是个懦夫——现在的情况已经不只是勇气和懦弱的问题,而是因为他确实做不了其他任何事。她觉得目前他们还没有倒在地上语无伦次地抽搐的唯一原因是情况发展得太快了。那个寄生在他脑子里的爬行动物,主管自我保护的那个,会从泥洞里爬出来,掌管大局。

你必须离开这里,玛丽。她脑子里的那个声音——她自己的爬行动物的声音——说,那声音的调子吓到她了。极其理智,不合理地理智。她感觉这种理智随时可能败给疯子般的尖叫。

玛丽把一只脚从柜台杠上移下来,踩在地板上,试图在心理上做好逃跑的准备,但还没来得及振作精神,大干一场,一只瘦长的手落在了她肩上。她抬头,看见了巴迪·霍利明朗的笑脸。

他死于一九五九年,她当时看了一个关于他的电影,加里·布塞饰演的他,记住了这个细节。一九五九年到现在已经过了三十多年,而“加里”还是那个看起来只有十七岁的二十三岁年轻人,手脚笨拙,镜片后的眼神游移,喉结上下滑动,活像一只在杆子上爬的猴子。他穿着一件难看的格子外套,打了一个蝶形领结,领结扣子上有个很大的镀铬块。你大概会说,乡巴佬的脸和品位,但他的嘴流露出了过于智慧、过于阴暗的信号。他的手紧紧抓着她的肩膀,她几乎能感受到他指尖上厚厚的茧——弹吉他磨出的茧子。

“哈喽,小可爱。”他说,呼吸里散发着丁香口香糖的味道。他眼镜左边的镜片上有一道银色裂缝,细如发丝,蜿蜒曲折。“之前没在附近见过你啊。”

令人震惊的是,她又往嘴里放了一叉派,手一点都没犹豫,哪怕有个樱桃掉回了盘子里。更令人震惊的是,她把叉子从嘴里拿出来时,露出了一个小小的、礼貌的笑容。

“没有。”她说。不知怎的,她很确定自己不能让这个人看出来她认出了他;一旦捅破了,克拉克和她尚存的一点希望就没了。“我丈夫和我就是……你懂的,路过。”

克拉克这会儿是不是正经过店门呢?绝望地把车速控制在限速范围内,脸上汗如雨下,眼睛不停地在后视镜和风挡玻璃间来回?是吗?

穿着格子外套的男人笑了,露出过大、过尖的牙齿。“好了,我知道怎么回事了——你们想去胡特,结果到了胡勒。是这么回事吗?”

“我以为这里就是胡特呢。”玛丽一本正经地说,这让两个刚到的男人惊讶地挑起眉看着对方,接着大笑起来。年轻服务员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充血的眼里满是恐惧。

“这可一点也不坏呢,”巴迪·霍利说,“你和你男人应该考虑在这儿玩会儿。留下来听今晚的音乐会,至少。说真的,今晚的演出很盛大呢。”玛丽突然意识到在有裂缝的镜片后面,那只眼睛里全是血。霍利笑得更欢了,眼睛眯成一条缝,一滴红色液体从下眼睑滚了出来,像泪滴一般滑落脸颊。“对吧,罗伊?”

“是的,女士,正是如此,盛大到你见着了才能相信。”站在阴影里的男人说。

“我相信这是真的。”玛丽无力地说。是的,克拉克走了。她现在很确定这一点。睾丸素孩子跑得跟只兔子一样。她觉得很快,那个惊恐的年轻女孩,长了疱疹那个,就会把她带进后屋,到时候等着她的就是属于她的人造丝制服和点菜板。

“这可是能向家人炫耀的好事,”霍利骄傲地说,“我打算告诉家里。”他脸上的那滴血掉下来,砸到了克拉克之前坐的地方,变成了粉红色,“留下来吧,你们会很开心的。”他转头看向自己的朋友,寻求认可。

戴墨镜的男人加入了厨师和服务员的交谈,他把手放在红发妹的屁股上,后者把自己的手覆上去,冲他微笑。玛丽注意到她粗短手指上的指甲都快被咬没了。罗伊·奥比森衬衫的V形敞口上挂了一个马耳他十字。他点点头,脸上闪出一个笑容。“欢迎你们加入啊,女士,当然了,不限于今晚——停下来别走了,我们常说在这儿安家。”

“我问问我老公。”她听到自己说,然后在心里补充:前提是我还能见到他。

“你问吧,甜心!”霍利说,“你去问吧!”接着,难以置信地,他又用力捏了捏她的肩,走开了,给她留出通往大门的道路。更神奇的是,她还能看见自家奔驰车显眼的护栅和发动机盖上的和平标志。

巴迪加入了罗伊他们,还朝他眨眨眼(又滴下一滴血泪),然后摸到詹尼斯身后,捏了一下她的屁股。她愤怒地叫起来,嘴里喷出一堆蛆虫。大部分掉在地上,她自己的两脚间,有些挂在她的下唇上,恶心地蠕动着。

年轻服务员背过身,做了个鬼脸,露出既伤心又恶心的表情,用一只手挡住脸。而玛丽·威林厄姆,突然明白了他们其实全程都在逗她玩。这时候,逃跑不再是计划的事情,而是本能反应了。她像离弦的箭一般离开座位,冲向门口。

“嘿!”红发妹大叫,“你还没付钱哪!派!苏打也没有!我们这儿可不是吃霸王餐的地方,你这蠢货!里克!巴迪!抓住她!”

玛丽握住了门把手,却感觉它从指尖滑脱了。她身后传来不断靠近的脚步声。她再次握住把手,这次成功打开了,但推得太过用力,门上的铃铛掉了。一只细长的、指尖长了厚茧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肘。这次不是捏,是拧。她感到有根神经突然被激活了,先是一路从手肘传输痛感到下巴,接着整条胳膊都麻了。

她反手就是一拳,有点像挥一根短柄门球棍,感觉像是挥到了男人腹股沟胯骨上的一块薄薄的骨头。身后传来一声痛苦的闷哼——他们能感受痛苦,很显然,不管是死是活,抓住她胳膊的手松了。玛丽使劲挣脱,冲出大门,吓得毛发倒竖。

她狂乱的眼睛锁定在还停在街上的车子,祈祷克拉克没走。他好像接收到了她的脑电波,正坐在驾驶座上,没有在副驾驶座下面找钱包,而且在她夺门而出的瞬间就发动了车子。

戴着插花高顶礼帽的男人和他的同伙又站在了理发店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玛丽扯开车门。她感觉自己认出了高顶礼帽——她有三张林纳德·斯金纳德的专辑,很确定他就是罗尼·范·赞特,同时还意识到他那有文身的同伙是杜安·奥尔曼,二十年前死于一场摩托车事故,当时他骑的摩托车冲进了一辆拖拉机挂车底下。他从牛仔外套的口袋里拿出了什么东西,咬了一口。玛丽毫不奇怪地看到是个桃子。


里克·纳尔逊从店里冲出来,巴迪·霍利紧跟其后,后者整个左脸都血淋淋的。

“上车!”克拉克大喊,“赶紧上车,玛丽!”

她一头扎进副驾,还没来得及关好门,车子就已经开动了。后轮发出吼叫,排出一些蓝色烟雾。克拉克突然踩了刹车,玛丽被抛向前面,差点没把脖子拧断,脑袋撞上了仪表盘。她摸索着关上身后的门,克拉克骂骂咧咧地把挡位挂到行驶挡。

里克·纳尔逊扑到灰色的发动机盖上,眼里燃着怒火,嘴巴咧开,露出雪白的牙齿以及一个可怕的笑容,让人无法忍受。他的厨师帽掉了,深棕色的头发打着结,油腻腻的,垂落在太阳穴附近。

“你们要来看演出!”他大喊。

“滚吧!”克拉克喊回去,将油门一脚踩到底。奔驰车那一向平静的柴油机发出一声低吼,往前飞射。那个幽灵还扑在发动机盖上,叫着,笑着。

“系好安全带!”玛丽刚坐起来就听到克拉克朝着自己吼。

她拉过安全带,扣好,又恐怖又惊奇地看着发动机盖上的那个东西伸出了它的左手,抓住她眼前的雨刮器。它开始往前拉自己。雨刮器断了,发动机盖上的东西看了它一眼,一把扔到脑后,又伸手去抓克拉克那边的雨刮器。

还没抓到呢,克拉克又踩了一下刹车——这次双脚都用上了。玛丽感到安全带拉紧了,紧压着左胸,很痛。有几秒钟,她感到自己体内也受到了强烈的压迫,内脏好像被一只冷酷的手挤到了喉咙口。发动机盖上的东西被甩出去了,落在街上。玛丽听到一声清脆的“嘎吱”声,只见血溅当场,那东西的脑袋直接裂开了,血迹形成了星状图案。

她回头看,看到其他幽灵也在追着车跑。詹尼斯一马当先,面容因憎恨和兴奋扭曲了,女巫一般。

他们前方,厨师像没有骨头的牵线木偶一样坐了起来,脸上还挂着大大的微笑。

“克拉克,他们来了!”玛丽尖叫。

他迅速看了一眼后视镜,再次踩下油门。车子往前一跃,玛丽看到坐在街上的那个人抬起一只手护着脸,她内心希望时间只够自己看到这一幕。不过就在这一瞬间,除了看到那个动作,她还看到了别的东西,更坏的东西:在他抬起的胳膊下,玛丽看到他还在笑。

紧接着,德国制造的两吨重机器撞到他身上,整个压住,发出碎裂的声音,让她想起一群在秋天落叶上玩轮滑的孩子。她两手捂住耳朵——太晚了,太晚了,尖叫起来。

“别管了,”克拉克说,他正阴沉沉地看着后视镜,“我们伤不了他——他又站起来了。”

“什么?”

“除了衣服上的轮胎印,他——”他突然爆发,看着她,“谁打了你,玛丽?”

“什么?”

“你的嘴在流血,谁打了你?”

她伸出一根手指放到嘴边,低头看手指上的红色印记,尝了尝。“不是血——派,”她说,发出了绝望、嘶哑的笑声,“赶紧走吧,克拉克,求你了。”

“嗯。”他说,注意力转回主路上,路很宽,而且——至少目前——还很空。玛丽注意到,不管中心广场有没有吉他和扩音设备,反正主路上连电线都没有。她完全不知道摇滚天堂镇的电从哪里来(好吧……其实也隐隐约约知道一点),肯定不是俄勒冈电力照明中心就对了。

车一直在加速,好像所有柴油都涌进了发动机——不快,但有种躁动的力量,车尾留下一溜黑烟。玛丽模模糊糊地看到了百货店、书店和一家叫摇滚摇篮曲的母婴用品店。她看到一个长发及肩(棕色大波浪)的年轻男人站在台球商城外,双手交叉放在胸口,脚蹬蛇皮靴,站在刚刚粉刷过的白色砖块上。他很帅,严肃阴沉的那种,玛丽立刻认出了他。

克拉克也是。“蜥蜴王本人。”他干巴巴地说,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

“我知道,看见了。”

是的——她看见了,那些影像就像干燥的纸张在强烈又集中的光线下突然燃烧一般撞进她心里,仿佛她的恐惧如此强烈,把她变成了一个人肉放大镜。她知道一旦离开这里,她会彻底忘了这段经历,所有记忆都会如烟尘般随风而逝。这就是人脑的自我保护功能。人不可能在记住这些地狱般的画面和经历的同时还保持理智,所以大脑就自动化身为火炉,把每个画面、每次经历都一一销毁。

大部分人还沉浸于不信鬼神存在的乐趣中肯定是出于这个原因,她想。因为每当大脑看到恐怖、不可理喻的情况,比如被迫看到蛇发女妖美杜莎的脸,它总是选择遗忘。必须遗忘。天哪!除了赶紧离开这人间地狱,遗忘是我唯一的请求了。

她看到在小镇另一头的一个十字路口,一群人正站在社区服务站那儿的沥青路上。他们穿着陈旧的普通衣服,面容惊恐,但长相普通。一个穿着油迹斑斑机械师工作服的男人,一个穿了护士服的女人——大概衣服以前是白的,现在脏兮兮、灰乎乎的,还有一对年纪比较大的夫妻,女的穿着矫正鞋,男的戴着一个助听器,他们紧紧靠着彼此,像是害怕在幽暗树林里迷路的小孩。玛丽立刻明白这些人,还有餐馆里的那个年轻服务员,才是摇滚天堂镇真正的居民。他们被困住了,就像猪笼草抓住了虫子。

“赶紧走吧,求你了,克拉克,”她说,“求你了。”喉咙里涌上什么东西,她捂住嘴,知道自己快吐了。结果她打了个很大声的嗝,喉咙像被火烧过一样,嘴里全是之前吃的那个樱桃派的味道。

“一切都会好的。放轻松,玛丽。”

马路——如今玛丽不觉得这是主路了,因为前头就能看到小镇的尽头——左边有个消防队,右边有所学校(虽然她已经吓得六神无主,好像还能依稀看到学校的名字是摇滚中学)。三个孩子站在学校操场上,冷漠地看着奔驰车呼啸而过。前方不远处,一块吉他形的告示牌立在石头上:你即将离开摇滚天堂镇。晚安,甜心,晚安。路在这里转弯。

克拉克驾着车冲向弯道,丝毫没有减速,结果就在前方,一辆校车堵住了路。

这不是普通的黄色校车,那种他们刚进镇子时远远看到的那辆;这车上画满了各种各样的图案,用了上百种颜色,上千种光怪陆离的涂鸦,还有一个超大的爱之夏音乐会上的纪念物。窗上贴满了蝴蝶贴纸和和平标记。克拉克大喊着一脚踩住刹车时,玛丽在混乱中看清了车上的字,带着宿命般的坦然,毫不惊讶:魔法巴士。这些字就浮在那满满的涂鸦上。

克拉克用尽了全力踩刹车,但车没完全停下来,以每小时十或十五英里的速度撞上大巴,然后轮子锁死,轮胎冒出浓浓白烟。两车相撞的时候发出了一声空洞的“砰——”。玛丽再次被往前甩,结果又被安全带死死拉住了。大巴稍微晃了晃,再没别的动静。

“倒车,绕过去!”她尖叫,不过同时有种窒息般的强烈直觉——故事已经结束了。奔驰的发动机气息不稳,玛丽能看到凹陷的发动机盖里不断冒出蒸汽,像一只受了伤的龙的呼吸。克拉克挂到倒车挡,车子回了两次火,像条湿透的老狗一样颤了颤,然后就熄火了。

身后,他们能听到不断靠近的警笛声。她好奇这个镇子的警察会是谁。不是约翰·列侬,他的人生信条可是质疑权威;也不是蜥蜴王,他看着就是镇上的害群之马。那么会是谁?不过又有什么关系呢?说不定,她想,是吉米·亨德里克斯。这听起来很疯狂,但她懂一点摇滚,搞不好比克拉克懂得多,她记得自己在什么地方读过吉米曾经去101空中突击师参军。不是都说退伍军人是最优秀的执法人员吗?

你疯了。她告诉自己,然后点点头。自然是疯了。从某个角度看,这是种宽慰。“现在怎么办?”她木然地问克拉克。

克拉克打开略微变形的车门——不得不用肩膀撞开。“跑。”他说。

“什么意思?”

“你看到他们了,你想跟他们一样吗?”

这句话又重新点燃了她的恐惧感。她解开安全带,打开车门。克拉克绕过车子拉住她的手。当他们转身面向魔法巴士时,他的手突然抓紧了她的——他看到了从车上下来的人。一个高个子男人,穿着开领白衬衫、黑色粗布工装裤,戴着面罩式墨镜,蓝黑色头发梳成大背头,精致完美。那不可能出现的、几近幻觉的精致面容绝不会错,连墨镜也无法遮挡。饱满的双唇分开,露出一个狡猾的微笑。

一辆蓝白色的警车随后赶到,车门上写着摇滚小镇警察局,紧贴奔驰车尾停住,发出“嘎吱”声。驾驶座上的男人是个黑人,不过不是吉米。玛丽不太确定,但感觉是奥蒂斯·雷丁。

戴着墨镜、穿着黑色牛仔裤的男人正大喇喇地站在他们面前,拇指勾在皮带环上,剩下四根苍白的手指像死蜘蛛一样垂着。“你们怎么样?”那慢吞吞、带点讥讽的孟菲斯调子绝对错不了,“欢迎你们来到镇上,希望你们能再待会儿。镇子没什么好看的,不过我们都很友善,都很独立。”他伸出一只手,三个大得不像话的戒指闪闪发光,“我是镇长,猫王埃尔维斯·普雷斯利。”

夏日夜晚的薄暮降临了。

他们向镇广场走去。玛丽又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在埃尔迈拉参加过的那些音乐会,感到包裹住自己的恐惧、震惊被一阵乡愁和悲伤穿透了。如此熟悉,但又如此不同。周围没有挥舞着烟火的孩子,唯一能看到的孩子都躲得离舞台远远的,十多个人,挤在一起,脸色苍白,神情警惕。之前他俩想逃出小镇时在中学操场上看到的那三个孩子也在。

十五分钟或半个小时后要演出的可不是什么不靠谱的铜管乐队——舞台(玛丽觉得差不多有好莱坞露天剧场那么大)设备是全世界最齐全的,从扩音器来看也是最大声的。摇滚乐队加上灾难性的比波普爵士,如果把声音调到最大,估计可以把五英里外的玻璃震碎。她数着台上的吉他,数到第十二个就放弃了。有四套完整的架子鼓、小手鼓、康佳鼓,一个节奏区,伴唱歌手站立的小台子上摆着一片麦克风。

广场上摆满了折叠椅——玛丽估计得有七百到一千个,不过到场的看客只有不到五十个,甚至更少。她看到了机械师,他换了干净的牛仔裤和衬衫;一个脸色苍白、曾经很漂亮的女人坐在他身边,应该是他妻子。护士独自一人坐在一排空空荡荡的椅子中间,正抬头看刚刚探出头的几颗星星。玛丽移开眼,感到如果自己再看着这张悲伤又渴望的脸,她的心就要碎了。

镇上那些声名煊赫的居民目前还没有踪影。当然没有了,他们白天的工作结束了,现在都在后台准备呢。为今晚的盛大演出做准备。

在广场长满草的过道上走了约四分之一时,克拉克停了下来。一阵夜风轻拂他的发丝,玛丽觉得他的头发像稻草一样干燥。他的额头和嘴角刻上了她从未见过的纹路,看上去比中午在橡树岭的时候瘦了三十磅。睾丸素不见踪影,玛丽觉得可能永远消失了。她发现自己无所谓,一点都不在意。

顺便问一下,甜心宝贝,你觉得自己看起来怎么样?

“你想坐哪儿?”克拉克问,声音又细又冷淡——还觉得自己是在做梦呢。

玛丽看到了那个嘴上长疱疹的女服务员。她在他们后面四排的地方,穿着浅灰色衬衫和棉裙,肩上披着一件毛衣。“那儿,”玛丽说,“她旁边。”克拉克带她往那个方向走去,没有质疑,也没有反对。

服务员转头看他们,玛丽看到她的眼睛终于不乱晃了,这让她松了一口气。一秒钟后她明白了:那女孩嗑了药。玛丽低下头,不想再看到那迷蒙的凝视,结果看到她的左手绑着绷带。玛丽惊恐地意识到,这女孩手上至少有一根手指,也可能两根,不见了。

“嘿,”女孩说,“我是茜茜·托马斯。”

“你好,茜茜,我是玛丽·威林厄姆。这是我丈夫,克拉克。”

“见到你们很高兴。”服务员说。

“你的手……”玛丽说了一半,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说。

“弗朗基干的,”她完全漠然地说,估计正在自己梦里骑着一匹粉色的马呢,“弗朗基·莱蒙。所有人都说他活着的时候是他们见过的最友好的人,但来了这儿以后,他变了。他是头几个……先锋者,我猜你们会说。我不知道。我是说我不知道他活着的时候怎么样,我只知道他现在简直比猫屎还贱。无所谓了。我只希望你们能逃出去,再来一次我也会这么干。哦,克莉斯托会照顾我。”

茜茜朝护士点点头,后者已经不看星星了,正看着他们。

“克莉斯托照顾人很有一手。她能让你舒服,如果你想的话——在这个镇上,你不需要丢了手指才能被麻醉。”

“我们不磕药。”克拉克说,听起来有点自大。

茜茜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说:“你会的。”

“表演什么时候开始?”玛丽感到裹住自己的那层震惊保护膜开始裂开,她不太喜欢这种感觉。

“很快。”

“持续多久?”

茜茜几乎有一分钟没说话,玛丽差点打算再问一遍,想着她是不是没听见或没听懂,结果她说:“很长时间。我是说表演通常持续到后半夜,一般都这样,这是镇规。总之就是很长时间,因为这里的时间是不同的。可能……我不知道……要是真的玩嗨了,他们能唱上一年,甚至更久。”

一阵冰冷的灰色雾气落在玛丽的胳膊和背上。她试图想象自己坐在一个长达一年的摇滚演出现场,但失败了。这是个梦,你会醒过来的,她告诉自己,但这种想法,白天站在魔法巴士旁听猫王说话的时候很有说服力,这会儿却脆弱不堪,失去了信服力。

“沿着这条路开出去对你们一点好处都没有,”猫王告诉他们,“除了沼泽,哪儿也去不了。那里没有路,只有一堆杂草,还有流沙。”他停了一会儿,镜片在傍晚的阳光下闪闪发光,像昏暗的火炉,“还有点别的。”

“熊。”那个可能是奥蒂斯的警察在他们身后主动接话。

“熊,对了,”猫王认同道,然后他翘起嘴唇,露出玛丽极其熟悉的笑容——在电视和电影里看到太多次了,“还有点别的。”

玛丽开口:“如果我们留下来看表演……”

猫王用力地点点头。“表演!对啊,你们要留下来看表演!我们真的很摇滚,值得你们看一看。”

“铁一般的事实。”警察补充道。

“如果我们留下来看表演……结束的时候能不能走?”

猫王和警察交换了一个眼神,看上去很严肃,但感觉又有点笑意。“好吧,你知道的,女士,”曾经的摇滚之王最后说,“我们这儿在丛林深处,找个听众真是不容易……虽然只要听过一次,他们都想留下来继续听……我们也希望你们能留下来一段时间。多看几场演出,享受享受我们的热情好客。”说着,他把墨镜推到额头上,露出了皱巴巴、空荡荡的眼窝,接着又出现了他深蓝色的眼睛,兴致勃勃地看着他们。

“我觉得你们可能会决定住下来。”他说。

天空中的星星更多了,天几乎黑透了。舞台上,橙色光斑出现了,像夜晚盛开的花朵般温柔,照亮了一个个麦克风的位置。

“他们给我们工作,”克拉克木然地说,“他给了我们工作。镇长,看起来像猫王的那个。”

“他就是猫王。”茜茜说,但克拉克就那么看着舞台。他甚至还没做好思考这件事的准备,更别说听别人说了。

“玛丽明天要去比波普美容院上班。她有英语学位和教师资格证,但要去当洗头妹,天知道要洗多久。然后他看着我,说:‘你呢,先生?你有什么特长?’”克拉克恶毒地模仿镇长先生慢吞吞的孟菲斯调子,终于,服务员迷迷瞪瞪的眼里开始出现一丝真实的表情。玛丽觉得那是恐惧。

“你不该取笑他们。在这里开玩笑会有麻烦……麻烦不是什么好事。”她慢慢举起自己绑着绷带的手。克拉克看着它,嘴唇颤抖,直到她把手放回腿上。他再次开口的时候,声音小了很多。

“我告诉他我是电脑软件专家,他说这里没电脑,虽然他们日后会准许一两个电脑代理商进来。然后另一个人笑了,说小超市里有个商品管理员的空缺——”

舞台上突然亮起明亮的白色聚光灯。一个穿着运动外套的矮个子男人大步走上台,他的外套十分狂野,相比之下,巴迪·霍利的就温顺多了。他举起手,仿佛在压下一大片掌声。

“那是谁?”玛丽问茜茜。

“一个以前的DJ,经常主持这种演出,叫艾伦·特威德还是艾伦·布里德什么的。除了舞台上,我们平时几乎见不到他。我感觉他酗酒。他成天睡觉——这一点我很确信。”

那个名字一说出来,裹住玛丽的那层保护膜就完全被撕掉了,她的怀疑终于消失了。她和克拉克确实闯进了摇滚天堂,事实上是摇滚地狱。这不是因为他们是恶人才发生的,不是因为众神在惩罚他们,而是因为他们在森林里迷路了,就这样,而迷路这件事情可能发生在任何人身上。

“今晚演出盛大!”主持人正兴奋地对着麦克风喊,“有比波普音乐家弗雷迪·墨丘利——刚从伦敦过来,吉姆·克罗斯,我的主打歌手约翰尼·埃斯……”

玛丽靠近女孩。“你来这儿多久了,茜茜?”

“不知道,很容易就忘了时间。至少六年了,也可能八年,九年。”

“谁人乐队的基思·穆恩……滚石乐队的布莱恩·琼斯……至高无上合唱团可爱的弗洛伦斯·巴拉德……玛丽·韦尔斯……”

玛丽问出了自己最深的恐惧:“你来这儿的时候几岁?”

“卡斯·埃利奥特……詹尼斯·乔普林……”

“二十三。”

“金·柯蒂斯……约翰尼·伯内特……”

“现在呢?”

“斯利姆·哈波……鲍勃·海特……史蒂维·雷·沃恩……”

“二十三。”茜茜告诉她。舞台上的艾伦还在对着空空荡荡的中心广场大喊着名字,明星们一个个出来了,一开始一百个,然后一千个,最后多得数不过来,蓝色天幕中探头探脑的星星们如今在黑色天幕里四处闪耀。他列出了吸毒过量致死的,饮酒过量致死的,空难遇害的,枪击案遇害的,死在巷子里的,死在游泳池里的,死在阴沟里、胸口插着驾驶杆、脑袋掉了一大半的。他喊出了年轻人的名字,年老一些人的名字,但大部分都很年轻。当他说出罗尼·范·赞特和史蒂夫·盖恩斯的名字时,玛丽的脑海中响起了他们的歌,那首唱着“哦,那个味道,你闻不到那个味道吗”的歌。对,她当然能闻到了;就算是在这儿,在俄勒冈这干净的空气里,她也能闻到。她牵起克拉克的手,感觉像在牵起一具尸体的手。

“好——啦——”艾伦大喊。他身后的黑暗中,大片人影正结队上台,乐队管理员拿着手电筒为他们照路。“准备好嗨起来了吗?”

广场上零散的观众没什么反应,但艾伦挥舞着双手,大笑着,仿佛有大片观众正在应和他。天色很暗,玛丽勉强看见戴助听器的那个老人关了助听器。

“准备好唱起来了吗?”

这次他收到了回应——他身后阴影里的萨克斯管发出了恶魔般尖厉的声音。

“来吧!摇滚永远不死!”

舞台灯光亮起,乐队奏起了这漫长音乐会的第一首歌——《该死的》,马文·盖伊演唱。玛丽心想:那就是我担心的事情。那正是我担心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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