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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梦故事集》
Sneakers 球鞋

约翰·特尔第一次注意到那双球鞋时,正好在塔博里录音室工作了一个月。塔博里录音室所在的这栋楼以前被叫作“音乐城”。在摇滚乐盛行和排行榜前四十名都是节奏蓝调的早期,这里也曾灯火辉煌。当时,大厅以上楼层的任何地方,绝对看不到一双球鞋(除非是外卖小哥的脚上)。但那些日子已经远去,一同消失的还有穿着阻特装、尖头蛇皮鞋的腰缠万贯的制作人。现在,球鞋不过是音乐城的制式鞋子。特尔第一眼瞥见那双鞋时,并没有对它的主人产生什么负面的判断。好吧,也许有那么一个:那家伙真的可以换双新鞋了。这双鞋还是新鞋的时候显然是白色的,但从外表上看,“新”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这些就是他第一眼看见那双球鞋时注意到的全部。是在厕所的一个小隔间里,一个常常只能通过鞋子来对隔壁做出判断的地方,因为那双鞋就是你能看见的关于他的全部。特尔是在三楼男厕所第一个隔间的门下面瞄见的这双鞋。他与这双鞋擦肩而过,径直走向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隔间。几分钟后,他走了出来,洗手,烘干,整理发型,返回录音棚。他在那儿帮一个叫“死亡节拍”的重金属乐队混音。说特尔已经忘了那双球鞋有些夸大其词,因为这鞋就从没让他上心。

保罗·詹宁斯正在录制“死亡节拍”乐队的专辑。他不像过去音乐城里的那些波普爵士乐天王一般名满天下——特尔认为摇滚乐已经不再强大到可以培育出这种神话般地位的人了,但他还是相当知名的,特尔本人也认为他是当前活跃在这一领域里的制作人中最好的摇滚乐唱片制作人,只有吉米·约维内可以与之一较高下。

特尔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一部音乐片首映会之后的聚会上;事实上,大老远就认出了他。他头发灰白,曾经棱角分明的英俊面庞也近乎憔悴,但还是那个十五年前录制过鲍勃·迪伦、埃里克·克莱普顿、约翰·列侬和艾尔·库珀赫赫有名的《东京专辑》的人。除了菲尔·斯佩克特,詹宁斯是特尔唯一能一眼认出或是只根据录制唱片的独特声音就能辨认出的制作人——绝对的精品,打击乐声震耳欲聋,连锁骨都振动起来。《东京专辑》一开始听到的是唐·麦克莱恩式的清澈嗓音,但撇开高音部分,你能感受到灌木丛下跳动着的是纯粹如桑迪·纳尔逊的声音。

对詹宁斯的敬仰让特尔克服了缄默的天性,他挤过人群,趁詹宁斯独处的时候走过去。特尔做了自我介绍,以为最多不过收获一次简短的握手和敷衍的寒暄。结果恰恰相反,他们聊了很久,相谈甚欢。他们在同一领域工作,共同认识一些人,但特尔当时就明白,这次见面中展现出的魔力并非只是出于这些原因。保罗·詹宁斯恰好就是为数不多特尔能与之交谈的人,而对特尔来说,交谈本身就等同于魔力。

谈到最后,詹宁斯问他是不是在找工作。

“你认识的咱们这一行里的人,有谁不找工作吗?”特尔问。

詹宁斯哈哈大笑,跟他要他的电话号码。特尔把号码给他时并没有当真——对方很可能只是出于礼貌罢了,特尔想。但三天后,詹宁斯打电话问他是否愿意录制“死亡节拍”乐队首张专辑的混音部分。算上他,混音组一共有三个人。“我不知道朽木能不能真的雕出细花,”詹宁斯说,“但既然是大西洋唱片买单,为什么不尽情试试呢?”约翰·特尔完全想不到拒绝的理由,二话不说就签了约。

与那双球鞋初次邂逅一周左右后,特尔又见到了它。他能认出那是同一个家伙,只是因为那双球鞋出现在了同样的地方——三楼男厕所第一个隔间的门下面。毫无疑问,就是上次那双;白色(至少曾经是)高帮,深深的褶痕里满是泥垢。他注意到有个鞋带孔空着,心想:系鞋带的时候用点心吧,朋友。接着他继续走向第三个隔间(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把这个隔间当作了“自己的”)。这次他离开洗手间时瞥了一眼那双鞋,他看见一只鞋上有个奇怪的东西:一只死苍蝇。它躺在左鞋脚趾处的圆圆的鞋面上,几条腿伸得笔直。那个空鞋带孔就在这只鞋上。

他回到录音棚的时候,詹宁斯正坐在地上,双手抱头。

“你还好吗,保罗?”

“不好。”

“有什么不对劲的吗?”

“是我不对劲。我错了,我错了。我的职业生涯结束了。我被后浪拍死在沙滩上了。被抛弃了。玩完了。”

“你说什么呢?”特尔四下张望,寻找乔吉·罗科勒,但没找到。他其实毫不惊讶。詹宁斯患有周期性的神游症,每次一发作,乔吉总是直接走人。乔吉声称,他的性格不允许自己处理这样强烈的情绪。“超市开业时我都会哭。”他说。

“猪耳朵做不成丝绸钱包,”詹宁斯说,拳头指向混音室和录音棚中间隔着的那面玻璃,仿佛纳粹在行老式的军礼,“至少那些猪的耳朵是肯定做不成的。”

“情绪高涨点。”特尔说,尽管他知道詹宁斯说得一点也没错。这个“死亡节拍”乐队,组成人员是四个男浑蛋和一个女泼妇,人格令人作呕,业务水平十分拙劣。

“那就让这个高涨起来。”詹宁斯说着,向他竖了竖中指。

“天哪,我讨厌喜怒无常。”特尔说。

詹宁斯抬头看他,咯咯笑了。下一秒,他们都笑了。五分钟后,他们又开始了工作。

混音工作——就当它是混音工作吧——一周后结束了,特尔向詹宁斯要一份录音带。

“可以,但别在专辑上市前把录音带放给别人听,你懂吧?”詹宁斯说。

“我懂。”

“当然,我也想不出任何你会给除我之外的任何人放这盘带子的理由。和这些家伙一比,傻帽冲浪手乐队的唱功简直就像披头士乐队一样完美。”

“别这样,保罗,没有那么糟。就算有,这事也结束了。”

他笑了。“嗯,你说得对。如果我还干这行的话,我会打你电话的。”

“那再好不过了。”

他们握了握手。特尔离开了那座曾经被称作音乐城的建筑,而三楼男厕所第一个隔间门下面的那双球鞋,再也没有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詹宁斯,这位入行二十五年的老前辈,曾这样告诉他:给波普爵士乐(他从来不将之称作摇滚,只称波普)混音的人,要么是坨狗屎,要么是个超人。给“死亡节拍”乐队混音结束后的两个月里,约翰·特尔是坨狗屎。他没有工作。他开始担心房租。他曾有两次想给詹宁斯打电话,但内心有个声音认为这么做是个错误。

不久后,电影《空手道大师大屠杀》的混音师因为冠状动脉血栓死了,特尔便得到了在布里尔大厦(在百老汇和大乐队的鼎盛时期被称作锡盘巷)工作六周的机会,完成混音。那里面的大部分音乐早已在公共领域过时——还有些叮叮当当的西塔琴声,但能付房租。这份工作的最后一天,特尔下班后刚回到公寓,电话就响了起来。是保罗·詹宁斯,问他最近有没有关注《公告牌》的流行歌曲排行榜。特尔说他没有。

“它排在第七十九位了,”詹宁斯的声音里同时饱含了恶心、好笑和惊讶,“有首歌火了。”

“哪首?”话刚出口,他就明白是哪首了。

“《跳入污泥》。”

这是“死亡节拍”乐队即将发行的新专辑《不死不休》里一首歌的名字,也只有这首歌,才让特尔和詹宁斯感觉一点也不像是个人做出来的东西。

“狗屎!”

“确实是狗屎,但我有种疯狂的预感,它将冲进榜单前十。你看了视频吗?”

“没有。”

“真的疯。内容主要是金杰,乐队里那个妞,和一个穿着工装裤、长得像特朗普的家伙,一起在河口玩弄蜜浆。我有几个聪明的朋友说这是传递了一条‘混合文化信息’呀。”詹宁斯哈哈大笑,以至于特尔不得不把话筒拿远点。

詹宁斯终于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说:“总之,这很有可能意味着专辑本身也将冲进榜单前十。镀了白金的狗屎依然是一坨狗屎,但一张白金销量的唱片永远都是响亮的名片——你懂我的意思吧,先生?”

“嗯,我懂。”特尔说着,打开了抽屉,确认那张混音工作结束时詹宁斯给了他,之后就再也没放过的“死亡节拍”乐队的录音带还在那儿。

“所以你最近在忙什么?”詹宁斯问他。

“找工作。”

“想跟我干吗?我最近在做罗杰·多特里的新专辑。两周内开始。”

“天哪,我想!”

报酬不错,但这不仅仅是报酬的事;在“死亡节拍”乐队以及六周的《空手道大师大屠杀》之后,和“谁人”乐队的前主唱一起工作就像在寒冷的夜晚走进了温暖的港湾一样。不管他人品怎么样,歌是真唱得好,而且再次和詹宁斯一起干活也不错。“哪里?”

“老地方,音乐城的塔博里录音室。”

“就这么说定了。”

罗杰·多特里不仅歌唱得好,而且在这桩好买卖里性格也很不错。特尔想,接下去的三四周会是好日子。他有了工作,还参与制作了一张冲进《公告牌》流行歌曲排行榜第四十一位的专辑(那支单曲已经跃升至第十七位,并且依然保持上升势头),这也是他四年前从宾州搬到纽约后第一次不担心交不上房租。

正值六月,树叶茂盛起来,女孩们再次穿起了短裙,世界似乎一片美好。这样的感觉一直持续到再次为保罗·詹宁斯工作的第一天下午约一点四十五分。当时他走进三楼男厕,看见了第一个隔间的门下面那同一双曾经是白色的球鞋。那一刻,他所有的好心情都崩塌了。

不是同一双。不可能是同一双。

但它就是同一双。那个孤零零的、没有被穿过的鞋带孔就是最清晰的证明,更不用说其他一切也都一样了。完完全全一样,包括鞋的朝向。特尔只能看到一处真正的不同:鞋上面有更多的死苍蝇了。

他缓缓走向第三个隔间,“他的”隔间,拉下裤子,入座。他毫不惊讶地发现,那股把他带来这里的冲动已经完全消失了。然而,他一动不动地坐了一会儿,仔细聆听。听听有没有报纸的翻折声,有没有清嗓子的声音。真是见鬼,放屁声也行呀。

四下阒寂无声。

那是因为这里只有我一个人,特尔想。除了……那第一个隔间里的死人。

厕所大门突然“砰”的一声被撞开了,特尔差点尖叫出来。有人一路哼着小曲走到小便池,尿尿声开始传来的时候,特尔想到了一个合理的解释,他释然了。这个解释太简单了,虽荒谬,但无疑是正确的。他瞥了一眼手表,一点四十七分。

拉撒有规律的人是幸福的,他的爸爸曾说。他爸爸是个沉默寡言的家伙,这句话(以及“洗盘子前先洗手”)是他为数不多的格言之一。如果有规律真的意味着快乐,那特尔觉得自己是个快乐的人。他每日到访洗手间的需求大约都在同一时间,而那个球鞋朋友恐怕也是如此。球鞋朋友喜欢一号隔间,正如他自己喜欢三号一般。

如果一个人要经过隔间才能去小便池,那他肯定经常看见一号隔间是空的,或者隔间里是不同的鞋子。毕竟,一具尸体在男厕所的隔间里不被发现……

他想了想自己上一次来这个厕所是什么时候。

四个月,这是多么小概率的事呀,大约就是这么久?

这完全不可能。他可以接受保洁员不怎么在意清扫隔间这件事——那些死苍蝇到处都是,但他们每隔一两天总要换厕纸,对吧?就算这些都不考虑,人死后不久就会发臭,对吧?上帝明白这里并不是世界上最芬芳的地方——楼下雅努斯音乐室的那个死胖子来了之后,这里几乎已经不适合生物生存了。但可以确定的是,死尸身上散发出来的恶臭肯定会更加招摇,更加俗气。

俗气?俗气?天哪,这个词真是妙不可言。不过你又是怎么知道的?你这辈子也没闻到过一具腐烂的尸体。

这话没错,但他很确信如果他真的闻到了,他会知道自己闻到的是什么。逻辑就是逻辑,规律性就是规律性,到此为止。那个家伙很可能是雅努斯音乐室的工作人员,或是这一楼层另一侧时尚贺卡工作坊的一名写手。约翰·特尔猜想的是,他现在正在那儿构思贺卡祝词:

玫瑰是红的,紫罗兰是蓝的,

你觉得我死了,但那不是真的;

我只是每天和你同时,投递我的包裹!

真恶心,特尔想,发出一声不羁的大笑。那个撞开洗手间门、差点吓得他尖叫的家伙,已经开始洗手了。而现在,他洗手的泡沫声戛然而止。特尔可以想象这个新来的家伙正在仔细聆听,纳闷是谁在某个紧闭的隔间里大笑,在想这是不是个恶作剧,或者这个人是不是个疯子。毕竟,纽约有很多疯子。你随时都能见到这些人,他们自言自语,无缘无故地发笑……就像特尔刚刚那样。

特尔试着想象球鞋男也在听,但是他做不到。

突然间,他不想再笑了。

突然间,他只想离开那里。

不过他不想让在洗手池洗手的那个人看见他。那个人会看着他。尽管只有一会儿,但已经足够那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了。在紧闭的厕所隔间里窃笑的人是不会被信任的。

鞋子在六角形的白色旧地砖上连续踩踏的“咔嗒”声,门被撞开时的“呼呼”声,门慢慢回到原位时的“嘎吱”声。你能“砰”地把门撞开,但门的气压铰链能防止它“砰”地关上。这大概会让抽着骆驼牌香烟、读着最新一期摇滚音乐杂志的三楼接待员心烦意乱。

神哪,这里这么安静!那个家伙为什么不发出点动静?哪怕一点?

只有寂静,黏稠、顺滑且完全的寂静,那种死人在棺材里听见的寂静,如果他们还能听见的话。特尔再度相信球鞋男已经死了,该死的逻辑,他死了,他已经死了,鬼知道死了多久,他就坐在那儿,如果你打开门,就会看见一团瘫坐着的长着绿毛的东西,双手悬垂在大腿间,你会看见——

他差点就喊出来了:“嘿,球鞋兄!你还好吧?”

但如果他回应了怎么办?不是以一种质问或是烦躁的语气,而是用青蛙似的刺耳又沙哑的声音回应?是不是有个什么东西是关于唤醒死尸的?关于——

突然,特尔飞速站起身,冲了厕所,扣上裤子纽扣,出了隔间,一边拉拉链,一边走向门口。他知道几秒钟后他会觉得自己有点傻,但并不在意。经过第一个隔间时,他还是忍不住瞥了一眼下面。脏兮兮的、穿错孔的白色球鞋,还有死苍蝇,数量还不少。

我的隔间里就没有任何死苍蝇。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他依然没有注意到自己穿错鞋孔了,究竟是怎么回事?还是说他一直以这种方式穿这双球鞋,当作某种艺术宣言?

特尔重重地撞开门,扬长而去。三楼的接待员以专为凡夫俗子(与之相反的是像罗杰·多特里这样的人形神仙)保留的冷静又好奇的目光打量了他一眼。

特尔匆匆下楼,回到了塔博里录音室。

“保罗?”

“干吗?”詹宁斯头也不抬地应道。乔吉·罗科勒就站在一旁,一边密切关注着詹宁斯,一边咬着手指——指甲边缘的死皮是他唯一剩下可以咬的东西了,他的指甲在和血肉与神经末梢分离的地方就已经不存在了。他站的位置离门很近。如果詹宁斯开始咆哮,他就会从门缝里溜走。

“我觉得那个也许有问题——”

詹宁斯呻吟道:“还有别的吗?”

“什么意思?”

“我是说这个鼓声音轨,极其拙劣,我不知道我们还能做些什么。”他“啪”地按下了切换键,鼓声就撞进了音乐室,“听见了吧?”

“响弦吗,你说的是?”

“我说的当然是响弦!它和音轨里的其他打击乐器声保持了一英里的距离,但它们本应该完美融合的!”

“你说得对,但是——”

“你说得对,但真是见鬼,我讨厌这样的狗屎!我这里有四十个音轨,四十个该死的音轨来录一首简单的波普小曲,而某个蠢货技术员——”

特尔用余光看见乔吉像一阵凉爽的微风般消失了。

“但是,保罗,如果你把均衡器调低一点——”

“和均衡器一点关系也没有——”

“闭嘴,听一分钟。”特尔安慰道——这样的安慰语气他无法对除詹宁斯之外的任何一个人使用,然后滑动了按键。詹宁斯停止了咆哮,开始听起来。他问了个问题,特尔回答了他。接着他又问了一个特尔无法解答的问题,但詹宁斯自问自答了。突然,他们发现了一首叫作《回答你,回答我》的歌有全新的巨大潜能。

过了一会儿,察觉到风暴已过,乔吉·罗科勒又蹑手蹑脚地回到了房间。

而特尔已然完全忘记了那双球鞋。

第二天晚上,这双球鞋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脑海。他当时在家,正坐在自己洗手间的马桶上,一边读《智血》,一边听卧室音响传出的安东尼奥·维瓦尔第的轻柔的曲子(尽管特尔现在靠给摇滚混音为生,但他一共只有四张摇滚唱片,两张是布鲁斯·斯普林斯汀的,另两张是约翰·福格蒂的)。

他从书中抬起头,微微一惊,突然想到一个极度荒诞的问题:约翰,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晚上拉屎的?

他不知道,但他觉得也许在未来,自己会更频繁地在这个点拉。看样子,他至少有一个习惯会发生改变。

在客厅坐了十五分钟后,书已经被他忘在腿上,别的事情占据了他的脑海:从那天起,他再也没用过三楼的那间厕所。那天早上十点,他们去马路对面喝咖啡,他在甜甜圈兄弟咖啡店的男厕所里尿了尿,而保罗和乔吉坐在柜台上喝咖啡,聊起把录音加到原带上的事情。接着,在午餐时间,他匆匆地在饮料汉堡店上了个厕所……那天下午晚些时候,他又在一楼上了个厕所,当时是为了下楼寄一堆信件,而事实上,他完全可以通过电梯把这些信件塞进邮柜里。

躲避三楼的男厕所?难道这是他一整天都在做,却压根没有意识到的事吗?拿他的锐步鞋打赌,肯定是这样。像个担惊受怕、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绕道避开当地鬼屋的孩子一样逃避那个厕所,像躲避瘟疫一样躲避它。

“好吧,那又怎样?”他大声说。

他不能准确地说出这个“怎样”究竟指的是什么,但他知道确实有这么一个东西;有件太过攸关生死的事情了,即使在纽约也是如此,那便是被公共厕所里的一双脏球鞋吓破了胆。

特尔响亮、清晰地说:“必须停止了。”

不过那会儿是周四晚上,到了周五晚上,又发生了一些事情,改变了一切。那是发生在他和保罗·詹宁斯之间,在门关上的时候。

特尔是个内向的人,不容易和人交朋友。他在宾州一个乡镇上的高中,命运的巧妙安排让他上了舞台,手里拿着吉他——绝对想不到的一个位置。一个叫“绸缎土星”的乐队本来有一场报酬丰厚的表演,结果贝斯手在前一天吃坏了肚子没法上台。乐队的主音吉他手同时也在校园乐队里,所以知道特尔可以弹贝斯和节奏器。这个朋友体格庞大,而且有暴力倾向。相反,特尔则是又小又弱。主音吉他手给了他两个选择:代替生病的贝斯手上台,或者被他暴揍一顿。这个选择让他明白了自己在一大群观众面前表演的真实感受。

不过到了第三首歌结尾时,他不再害怕。第一组歌结束时,他已经如鱼得水。这场表演很多年后,特尔听说了一个关于滚石乐队贝斯手比尔·怀曼的故事。据说,怀曼真的在一场演出上睡着了——不是什么小酒吧哟,听着,是大型舞台,然后从舞台上摔下来,摔断了锁骨。特尔知道很多人都以为这故事是杜撰的,但他自己感觉这是真的……毕竟,他处境特殊,可以理解这样的事情是如何发生的。贝斯手是摇滚世界里的隐形人。有几个例外,比如保罗·麦卡特尼,可这些例外也就起到了证明规律的作用。

说不定就是因为贝斯手极其缺乏光环,所以贝斯手市场才长期短缺。“绸缎土星”乐队一个月后解散了(主音吉他手和鼓手为了一个女孩大打出手),特尔加入了节奏吉他手组建的新乐队,从此决定了一生的道路,就这么简简单单、安安静静的。

特尔喜欢在乐队里玩音乐。站在台上,看着台下众生,不单单是身处派对,而是成为能让派对之所以为派对的存在;既几近隐形,又属于必然要素。时不时地开口来几句伴唱,但没有人期待着你发表长篇大论。

他就这样过了十年——学生时代兼职,毕业后就是全职的乐队表演者。他技术过关,但没有野心——没什么抱负。最后,他漂到了纽约,开始制作专辑,在工作室里混日子,发现自己甚至更喜欢玻璃后面的生活。这些年来他交到了一个好朋友:保罗·詹宁斯。友情来得很快,特尔觉得这份工作带来的特殊压力是一部分原因,但不是全部。总的来说,他认为是两个因素的结合:他自身的孤独和保罗无比强烈、势不可当的个性。乔吉差不多也是这个情况,周五晚上发生那件事后,特尔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和保罗在麦克马纳斯酒吧小酌,坐在靠后的位子上,谈论混音、生意、纽约大都会棒球队什么的。结果突然间,詹宁斯的右手放到桌下,轻轻捏了捏特尔的裤裆。

特尔迅速躲开,动作幅度很大,弄倒了桌上的蜡烛和詹宁斯的酒杯。服务员过来扶起蜡烛,防止桌布着火,然后就走了。特尔看着詹宁斯,眼睛大睁,写满了震惊。

“对不起。”詹宁斯说,确实面露抱歉神色,但是很平静。

“天哪,保罗!”他脑海里只剩下这句话,一句显然非常不充分的话。

“我以为你已经准备好了,就这样。看来得更敏锐一点的。”詹宁斯说。

“准备好了?”特尔重复道,“你什么意思?准备好干吗?”

“出柜呀,让自己出柜。”

“我不是同性恋。”特尔说,但心跳得很快。部分出于愤怒,部分出于他对在詹宁斯眼里看到的笃定感到恐慌,大部分出于惊讶。詹宁斯刚才的动作让他彻底蒙了。

“这事就这么过去吧,好吗?咱们下决心忘了它,当它从没发生过。”直到你想出柜为止,那双意难平的眼睛如是说。

哦,事情确实发生了。特尔想说,但没说出口。理智和现实的声音不允许他这样说……不允许他冒险点燃保罗·詹宁斯臭名昭著的暴脾气。毕竟,那是份好工作……而且,好的还不只工作本身。他可以把罗杰·多特里的录音带写进简历里,这好处可比两周薪水多多了。所以这会儿一定要表现得足够圆滑,克制住年轻人的愤怒冲动,下次再发泄出来。再说了,他真的有什么好气的吗?毕竟人家也不是强奸了他呀。

而事实上,这只不过是冰山一角而已。剩下的故事是:他闭嘴了,因为他一直就是闭着的。不只是闭上了,还死死闭着,紧得跟捕熊器一样,从头到脚。

“行吧,从来没发生过。”他就只说了这句。

当晚,特尔睡得很不安稳,一直做噩梦:先是梦到詹宁斯在麦克马纳斯酒吧摸了他,然后梦到隔间门后的球鞋——他打开门,结果里面坐的是詹宁斯。他死了,浑身赤裸,还处于一种性兴奋的状态,虽然死了这么久。保罗的嘴“啪”的一下张开了。“没错,我知道你准备好了。”尸体幽幽地说,吐出一阵绿色的臭气。特尔裹着被单掉下床,摔在地板上,醒了。凌晨四点。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正钻过高楼大厦间的缝隙,穿过窗户照了进来。他穿上衣服,坐起来抽烟,一根接一根,直到该去上班。

周六十一点左右——为了赶多特里的带子,他们一周工作六天——特尔走进三楼男厕尿尿。他就站在门里面,揉着太阳穴,转头看向隔间。

看不见。角度不行。

那就别管了!去他的!赶紧尿完走人!

他慢慢走到一个便池前,解开拉链。过了很久才尿出来。

走的时候他又停了一下,歪了歪头,转过身,慢慢走向转角,一到能看见第一个隔间门下面的位置就停下。那双白色脏球鞋还在。过去被叫作音乐城的楼今天几乎就是空的——周六上午式空荡,但是球鞋还在。

特尔盯着隔间门外的一只苍蝇。这苍蝇爬到门底下,接着爬上了脏球鞋——特尔全程都热切地看着。结果刚碰到鞋,它就停下了,死了,加入球鞋周围的昆虫尸体大军。特尔毫不意外(至少他感觉自己没有)地看到大军里除了苍蝇,还有两只小蜘蛛和一只大蟑螂。蟑螂四脚朝天地躺着,像一只翻过来的乌龟。

特尔轻轻松松地踩着大步离开了男厕,但回工作室的过程极其诡异:似乎不是他在动,而是楼在动,经过他,包围他,像河水流经石头的场景。

一会儿我要跟保罗说我身体不舒服,想请假休息,他想,但他不会这么做。保罗整个早上心情都不好,很乖僻。特尔知道自己是他心情不好的原因之一(也可能是全部)。保罗会因此炒他鱿鱼吗?一周前他会对这个想法嗤之以鼻,不过一周前他还对自己一直以来的想法深信不疑呢:朋友是真的,鬼怪是假的。现在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把这两个假设倒过来了。

“浪子回来了,”特尔打开工作室第二道门(被称为绝对隔音门)的时候,詹宁斯头也不回地说,“我以为你死那儿了呢,约翰尼。”

“不,不是我。”

是那个鬼魂。特尔在多特里的混音以及他和保罗的合作结束的前一天发现了鬼魂的身份,不过在此之前,还发生了很多其他事情。都是差不多的事,一桩桩小事,就像宾州高速公路上小小的的英里标志牌,宣布着约翰·特尔稳定持续的崩溃进程。他知道自己快崩溃了,但无力阻止。好像他不是自愿开在这条路上,而是被迫的。

一开始,他的行为简洁明了:避开那个男厕,完全不去想球鞋的事情。就直接把这玩意撇到一边,关到黑屋里。

但是他做不到。球鞋时不时地就蹦出来,像那些陈年伤痛一样发动突袭。有时候是坐在家里,看着CNN(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或者其他什么愚蠢的谈话节目,然后猛地发现自己想起了苍蝇,想起了换厕纸的保洁员显然什么都没看见。再抬头看钟的时候,才意识到一个小时过去了。有时候更久。

他曾一度确信这是个恶作剧。保罗干的,当然了,有可能和雅努斯音乐室的那个死胖子一起——他不止一次地看到他们凑在一起嘀咕,而且还看着他笑。接待员也极有可能,他抽着骆驼牌香烟,瞪着那双死气沉沉、疑东疑西的眼睛。不是乔吉,乔吉没法保密这么长时间,就算保罗逼他这么干,但其他任何人都有可能。有一两天,特尔甚至怀疑罗杰·多特里本人也轮流穿着那双鞋带系错的球鞋去厕所的隔间里转了一圈。

虽然他知道这些想法都是偏执的幻想,但知道并不意味着能不去想。他试图让这些想法滚开,坚持詹宁斯没有搞这么一出恶作剧,脑海里的声音也总是回应:嗯,行吧,说得过去。然后五小时后——甚至可能二十分钟后,他开始幻想他们一堆人坐在两个街区外的德斯蒙德牛排屋里:保罗、那个烟不离手的接待员(估计喜爱重金属乐队),说不定还有时尚贺卡工作坊的那个瘦子,一起吃着鸡尾酒虾,喝着酒。当然了,还一起哈哈大笑,笑他,桌下皱巴巴的棕色纸袋里放着那双他们轮流穿的白色脏球鞋。

特尔能看到那个棕色袋子。情况已经差到这种地步了。

那短暂的想象还不是最坏的,最坏的是这样:三楼男厕有引力。就像男厕里有一块强力磁铁,而他口袋里装满了铁制品。如果之前有人跟他这么说,他肯定就笑了(如果很严肃地说了,那他可能只是默默地笑一笑)。但真的就是这样,每次去工作室或电梯经过三楼男厕时,他都会产生强烈的冲动。这种冲动很可怕,像是被拉向高楼一扇开着的窗户,或者你把枪举到嘴边塞进去的时候,另一个你在无助地看着自己。

他还想再看看那双鞋。他知道继续看下去会让他没命,但他控制不住。就是想再看看。

每次经过,就有冲动。

在梦里,他一次又一次地打开那扇隔间门,就为了看一眼。

好好看一眼。


他没法告诉任何人。他知道如果说出来会好一些,知道告诉别人会改变这件事,甚至可能成为解决问题的契机。有两次他走进酒吧,设法和旁边的男人搭话,因为他觉得酒吧是最容易聊天的地方。随便聊。

第一次,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被他选中的那个男人就开始大聊洋基队和乔治·斯坦布伦纳。斯坦布伦纳简直是融入了他的血脉,根本不可能岔开话题聊点别的。特尔很快就放弃了。

第二次,他成功地和一个看起来是建筑工人的男人搭上了话,内容非常轻松愉快。他们聊了聊天气、棒球(真是万幸,这个男人不是个棒球狂热者),接着说到了在纽约找工作真不容易。特尔大汗淋漓,仿佛自己正在做什么重体力活,比如把装满水泥的独轮手推车往斜坡上推。不过,这次似乎进展不错。

那个看起来像建筑工人的人喝着黑俄罗斯鸡尾酒,特尔一直都喝啤酒。好像他一边喝进去,一边都通过汗流掉了。然后在互相为对方买了几轮酒后,特尔鼓起勇气,开始讲那事。

“你想听一件特别奇怪的事吗?”他说。

“你是同性恋?”特尔还没来得及再说点什么,那男人就直接这么问了。他转过身,带着友善的好奇审视特尔。“我是说,你是不是我都无所谓,不过我理解,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不是。提前说清楚,对吧?”

“我不是同性恋。”特尔说。

“哦,那什么很奇怪?”

“嗯?”

“你说有一件特别奇怪的事。”

“哦,其实也没那么奇怪。”特尔说,然后低头看了看表,说时间不早了。

在多特里混音结束的三天前,特尔离开工作室去尿尿。如今他习惯了用六楼的厕所。之前用过四楼、五楼的,但这两个都是在三楼男厕的正上方,他觉得球鞋的主人仿佛能穿透地板,对他施加影响,把他吸走。而六楼的男厕在楼另一侧,完美解决了这一问题。

他轻快地走过前台,去往电梯,一路眨着眼,但是突然间,他发现自己没在电梯里,而是出现在三楼男厕里,门在身后轻轻关上了。他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部分是因为球鞋,不过主要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刚刚有三到六秒的时间失去了知觉。人生第一次,他的大脑直接短路了。

如果不是门突然打开,重重砸到他背上,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那里站了多久。是保罗·詹宁斯。“不好意思,约翰尼,我不知道你来这里沉思了。”

他没等他说什么,就直接走了过去(不过,他也得不到什么回应,特尔后来想,他的舌头冻在上腭了),去了隔间。特尔终于能动了,他走到第一个便池旁,拉开拉链,这么做完全是因为他担心如果自己转身跑了,保罗可能会非常得意。不久前他还把保罗当朋友——唯一的朋友,至少在纽约是的。显然,一切都变了。

特尔站在便池前十来秒,然后冲水。他朝门走去,又突然停下,转过身,踮着脚轻轻走了两步,弯腰看第一个隔间的门下面。球鞋还在,周围一堆堆的死苍蝇。

保罗·詹宁斯的乐福鞋也在。

特尔看到的画面类似双重曝光,或者《逍遥鬼侣》里做作的鬼魂效果。一开始他感觉自己透过球鞋看到了詹宁斯的乐福鞋,接着球鞋好像实体化了,他透过乐福鞋看到了球鞋,似乎保罗成了鬼魂。只不过就算乐福鞋虚化的时候也一直动来动去,而球鞋则全程死寂,一如既往。

特尔走了。两周以来,他第一次感到内心平静。

第二天,他做了一件本来早就该做的事情:他邀请乔吉·罗科勒吃午饭,问他有没有听说过这个以前被叫作音乐城的大楼的什么奇怪谣言。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没早点这么做。他只知道昨天发生的事情似乎让他清醒过来了,类似一个响亮的巴掌或者兜头一盆冷水的效果。乔吉可能什么都不知道,但也可能知道点什么;他至少和保罗一起工作七年了,大部分时候都在音乐城。

“哦,鬼魂,你说的是?”乔吉问,笑了。当时他们在第六大道的卡庭餐厅,正值午饭时间,生意很好。乔吉咬了一口咸牛肉三明治,嚼了嚼,咽下去,吸了一口冰激凌苏打(插了两根吸管)。“谁告诉你的,约翰尼?”

“哦,一个保洁员。”特尔说,声音非常平稳。

“你确定自己没看见?”乔吉问,眨了眨眼。这是保罗的长期助手所能做到的最大限度的调戏了。

“没。”他确实没看见。只有球鞋,还有些死虫子。

“嗯,现在差不多都没人说了,不过有一段时间,所有人都在说——那个鬼魂怎么阴魂不散。就在三楼,厕所的隔间里头。”乔吉抬起手,在长满绒毛的脸颊旁摇晃着,嘴里哼着电视剧《迷离时空》里的曲子,试图装神弄鬼。不过这动作对他来说,属于高难度。

“对,我也这么听说。但那个保洁员不肯多说,也可能他根本就不知道别的。他就笑了笑,然后走了。”

“这事发生在我和保罗共事之前,后来是保罗告诉我的。”

“他自己从没见过鬼魂?”特尔问,心里知道答案。昨天保罗就坐在鬼魂上。更确切地说是他透过鬼魂拉屎。

“没有,他过去老是笑话这事,”乔吉放下三明治,“你知道他有时候……嗯,有点……有点贱。”如果被迫说点别人的坏话,乔吉就会微微结巴。

“我知道,不过别管他了。那鬼魂是谁呀?他怎么了?”

“哦,就是个毒贩子。我猜是一九七二或七三年的事了。当时保罗刚开始工作,只是个混音师助理,那是经济大萧条之前的事了。”

特尔点点头。一九七五年到一九八〇年左右,摇滚行业陷入了低谷。孩子们都把钱花在游戏上,不再买唱片。一九五五年以来,专家们大概已经第五十次宣告了摇滚乐的死亡。跟之前四十九次一样,摇滚乐即使死了也是一具生机勃勃的尸体。游戏过时了,音乐电视进入市场,从英国吹来一股新鲜的明星风,布鲁斯·斯普林斯汀发行了《生于美国》的专辑,说唱和嘻哈开始流行起来。

“大萧条之前,唱片公司的经理常常拿着公文包在大型演出前到后台发违禁药品。那会儿我还是演唱会现场的混音师,亲眼看到了这个场景。有个人——一九七八年死了,但说出名字你应该知道——每次表演前都要一罐橄榄。罐子包装得很好,还扎了蝴蝶结、系了丝带之类的。只不过橄榄不是泡在水里,而是违禁药品里。他把这些橄榄放到酒里喝,还管这些叫‘马天尼炸药’。”

“我赌那些就是。”特尔说。

“好吧,当时很多人觉得那种药剂差不多就是种维生素。他们说不会让人上瘾,也不像烈酒那样让人断片。而这栋楼,朋友,这栋楼就是巢穴呀。药片、各种药剂、麻醉品什么的都是家常便饭,不过那人发的是热门产品。那个人——”

“他叫什么?”

乔吉耸耸肩。“不知道,保罗从来没说,我也从来没听别人说过——至少我不记得听人说过。他就像个外卖小哥,就你每天都能看到的在电梯里拿着咖啡、甜甜圈、百吉饼上上下下的那些人。唯一的差别是他送的不是咖啡什么的,而是违禁药品。一周能见到两三次,先到顶层送,然后一层层送下去。他一条胳膊上搭着外套,手里拎着一只鳄鱼皮箱子。再热的日子他胳膊上都搭着外套,这样人们就看不见手铐了。不过我估计有时候还是能看见。”

“什么东西?”

“手……手……手铐,”乔吉说,喷出一点面包和牛肉,然后立刻就脸红了,“天哪,约翰尼,对不起。”

“没事,要不要再来一杯冰激凌苏打?”

“好的,谢谢。”乔吉感激地说。

特尔挥手示意服务员。

“所以他是个外卖小哥。”他说,主要是为了让乔吉放松下来——乔吉还在用餐巾纸拍嘴。

“没错,”第二杯冰激凌苏打到了,乔吉喝了几口,“他从八楼的电梯里出来的时候,铐在他手腕上的那个包里满是违禁药品。他从一楼的电梯里出来的时候,里头装的满是钱。”

“机智呀,点石成金。”特尔说。

“嗯,但到了最后,魔法消失了。有一天,他只下到了三层。有人在男厕里干掉了他。”

“用刀?”

“我听说是有人打开了他那个隔间的门,在他眼里插了一支铅笔。”

特尔眼前浮现出生动的画面,正如他看到幻想出来的阴谋家们在餐厅聚会时桌下的那个皱巴巴的袋子一样:一支贝罗尔黑武士铅笔,笔尖削得很尖,刺穿空气,一下扎进瞳孔中心。眼球爆裂。他瑟缩了一下。

乔吉点点头。“恶……恶心吧?但估计是假的,我是说那部分是假的。大概就是有人刺了他。”

“嗯。”

“不过不管是谁干的,凶手肯定是用了什么利器。”乔吉说。

“是吗?”

“嗯,因为包不见了。”

特尔看着乔吉。这个画面他也能看见,甚至乔吉还没说呢,他就能看见。

“警察来了,把那人从隔间里弄了出来,结果在马桶里看到了他的左手。”

“哎哟。”特尔说。

乔吉低头看了看盘子,还剩了一半三明治。“我大概饱了。”他说,不安地笑了笑。

回工作室的路上,特尔问:“所以就是那个外卖小哥阴魂不散……待在那个厕所里?”他突然笑了,因为虽然整个故事让人毛骨悚然,有个鬼魂盘踞在拉屎的地方这事还是有点搞笑。

乔吉笑了。“你知道人的。刚开始他们是这么说,后来我和保罗一起工作的时候,人们告诉我他们看到他在厕所里。不是全身,就一双球鞋,在隔间门底下。”

“就一双球鞋,对吧?真有意思。”

“对,所以说他们都是编的嘛,或者幻想出来的,因为你只能听那些生前认识他的人这么说,那些知道他穿球鞋的人。”

特尔点点头。案子发生的时候,他还是个生活在宾州乡下、一无所知的孩子。他们到了音乐城,两人走过大厅去电梯的时候,乔吉说:“你也知道咱们这个行业风向变得有多快。今天在这儿,明天就不知道去哪儿了。我怀疑当时在这里上班的人,现在应该没剩几个了,除了保罗和几个保……保洁员。这几个人都不会从那个外卖小哥手里买药品。”

“嗯,没错。”

“所以你基本上听不到这个故事了,也没人再看到他了。”

他们进了电梯。

“乔吉,你为什么一直跟着保罗干?”

虽然乔吉低下了头,耳朵尖通红,但似乎没有对话题的突然转向感到惊奇。“干吗不呢?他很照顾我。”

和他睡了吗,乔吉?这个问题很自然就出来了,接着上一个问题,但他没问出口。不敢问,因为他知道乔吉会诚实地回答他。

特尔,一贯难以和陌生人交谈,也很难交到朋友的特尔,突然抱住了乔吉。乔吉回抱了他,没有抬头。然后他们分开,电梯也到了,大家继续混音。第二天晚上六点十五分,詹宁斯拿起自己的文件(刻意没看特尔的方向)的时候,特尔进了三楼男厕,去看白球鞋的主人。

和乔吉聊天的时候,他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或者你可以把这么强烈的感觉称为顿悟。是这样的:有时候,如果你能鼓起足够的勇气去面对生命中阴魂不散的鬼魂,你就可以摆脱它们。

这次没有任何失去意识的时刻,也没有恐惧……只有胸腔里稳定、沉重的心跳。所有感官极度敏感。他闻到了氯气、便池里的粉色消毒球,还有陈年旧屁的气味。他能看到墙上和管道上细小的裂缝,能听到自己走向第一个隔间时发出的空荡的脚步声。

球鞋几乎被埋在了死蜘蛛和死苍蝇堆里。

一开始只有一两只。因为球鞋出现了,它们才得死,而直到我看见了,它们才出现。

“为什么是我?”他在一片寂静中清楚地问。

球鞋没动,也没有回答的声音。

“我不认识你,从来没见过你,不用你卖的东西,以后也绝不会用。为什么是我?”

一只鞋动了动,周围的那堆死苍蝇发出了窸窣声,然后那只动了的鞋——系错鞋带的那只——往后缩了缩。

特尔推开隔间门,一个铰链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很有哥特式的风范。好了。神秘的客人,请上线吧,特尔心想。

神秘客人正坐在马桶上,一只手垂在大腿上。他差不多就是特尔梦中见到的样子,除了一点:只有一只手。另一只手只剩了一截残肢,末端暗红,很脏,沾了好几只死苍蝇。到了这会儿,特尔才意识到自己从没留意过球鞋兄的裤子(如果你经常低头看隔间门底下的鞋子,难道不该留意到掉在鞋子上的褪下的裤子吗?莫名的喜感,或者毫无防备,还是互为因果?)。他之前没留意过裤子,因为裤子好好穿着呢,扣着皮带,拉着拉链。是条喇叭裤。特尔试图回忆起喇叭裤是什么时候开始不流行的,但没记起来。

球鞋兄上身穿了一件蓝色条纹工装衬衫,两侧口袋上各有一个嵌花的和平标志。头发向右分,那里也有一堆死苍蝇。门后的挂钩上挂着乔吉说过的那件外套,歪斜的肩上也落着一些死苍蝇。

传来一阵刺耳的声音,有点像之前铰链发出的哥特式声音。是死人脖子上的肌腱,特尔意识到。球鞋兄正在抬头。他看着特尔,后者一点也不惊讶,除了看到他右眼窝里伸出的两英寸铅笔,对面就是特尔每天刮胡子的时候在镜子里看到的脸。球鞋兄就是他,他就是球鞋兄。

“我知道你准备好了。”他告诉自己,声音粗哑平平,像一个很久没说过话的人的声音。

“我没有,滚。”特尔说。

“准备好了解真相了,我是说。”特尔告诉特尔。站在隔间门口的特尔看到了坐在马桶上的特尔鼻翼周围的白色粉末。好像那个特尔不但卖违禁药品,自己也磕。他进厕所正准备这么做,结果被人打开了隔间门,在眼睛里插了一支铅笔。那么是谁用铅笔杀了他呢?大概只能是在那种情况下的犯罪……

“哦,就是冲动,”球鞋兄用粗哑平平的声音说,“举世闻名的冲动犯罪。”

特尔——站门口的那个——明白那确实就是实际情况,不管乔吉是怎么想的。凶手没有看看隔间门下面,而球鞋兄又忘了锁上门。两个巧合碰面了,在其他情况下,这只会引起一句“不好意思”和匆忙退开。但这一次,发生了点不同的事情。这次,两个偶然的相遇引发了一场冲动谋杀。

“我没忘锁门,是锁坏了。”球鞋兄用他那粗哑平平的声音说。

是的,没错,锁坏了。没什么不同。铅笔呢?特尔很确定凶手推开隔间门的时候手上就拿着铅笔,但不是作为凶器。他拿了那支笔只是因为有的时候你就想拿点什么——一根烟、一把钥匙、一支钢笔或铅笔,用来把玩。特尔觉得那支铅笔大概在两人都没想到的时候就进了特尔的眼睛里。紧接着,可能因为凶手正好又是药品买家,知道那个包里装的是什么,所以他就又关上门,让被害人坐在马桶上,离开大楼,去……嗯,去买点东西……

“他去了五个街区外的五金店,买了一把钢锯。”球鞋兄说。特尔突然意识到眼前的不再是他自己的脸了,而是一张三十岁左右,长得有点像印第安人的脸。特尔的头发是姜黄色的,一开始球鞋兄的头发也是,但现在成了粗糙、黯淡的黑色。

他还意识到了点别的东西——就像你做梦时突然产生的意识:人们看到鬼魂的时候,总是先看到自己的脸。为什么?原因类似于深海潜水员在浮出水面前要暂停一会儿,如果出水太快,他们的血液里会产生氮气泡,让人非常痛苦,甚至可能导致死亡。同理,看到鬼魂的一瞬间,现实会扭曲。

“一旦超过了自然范围,整个感知都会改变,对吧?”特尔哑着嗓子问,“这就是为什么我的生活最近会这么奇怪。我体内有什么东西正冒出来应对……好吧,应对你。”

对面的尸体耸耸肩,死苍蝇从他肩上簌簌落下。“你告诉我剩下的事情吧,兄弟——毕竟你长了脑子。”

“好吧,我来告诉你。他买了一把钢锯,售货员装到袋子里给了他,然后他回到了这里。他一点都不担心。毕竟,如果有人发现了你,他肯定就知道了。门口会围一大群人。他就是靠这个来判断的,说不定还有警察。如果一切正常,他就进隔间拿包。”特尔说。

“他一开始试了链子,结果没成功,然后就用钢锯锯断了我的手。”

他们互相看着对方。特尔突然意识到自己能看到马桶座圈和尸体后面肮脏的白色瓷砖了……尸体最终变成了真正的鬼魂。

“你现在知道了吧?为什么是你?”鬼魂问特尔。

“嗯,你必须找个人说出这事。”

“不是——历史就是狗屎,”鬼魂说,露出一个恶毒的微笑,让特尔不寒而栗的微笑,“不过知道有时候是好事……当然了,前提是如果你还活着,”它顿了顿,“你忘了问乔吉一件重要的事,特尔。一件他可能不会诚实回答的事。”

“什么?”他问,但已经不确定自己真的想知道了。

“那时候,谁是我最大的三楼客户。谁欠我近八千美元。谁被断货了。谁在我死后去了罗得岛的一个戒毒所,两个月后成功戒毒。谁如今任何白色粉末都不敢靠近。乔吉那时候还不在这儿,不过我觉得他还是知道所有答案的,因为他听到人们在说。你注意到有乔吉在周围时,人们的聊天方式了吗?好像他不在似的。”

特尔点点头。

“他的脑子可一点都不结巴。我想他知道这些事,他永远都不会说,特尔,但我想他知道。”

鬼魂的脸又变了,这次浮现出的脸轮廓分明、闷闷不乐。保罗·詹宁斯的脸。

“不。”特尔低声说。

“他拿到了超过三万美元,”长了保罗脸的尸体说,“用这笔钱去了戒毒所……还剩了一大笔做没戒掉的恶事。”

突然间,马桶上的鬼魂越来越淡,不一会儿就完全消失了。特尔低下头,看到地板上的死苍蝇也都不见了。

他不需要尿尿了。回到控制室后,特尔告诉保罗他就是个一文不值的浑蛋,等享受够了保罗脸上十足的震惊后就走了。还会有其他工作的;他能力够强,混口饭吃没问题。但知道那件事,确实是得到启示一般的感受。不是当日第一个启示,但绝对是当日最佳。

到家后,他直接走过客厅,进了厕所。撒尿的需求又回来了——事实上很是迫切,不过没关系,这不过是活着的另一部分而已。“拉撒有规律的人是幸福的。”他对着墙上的白瓷砖说。他微微侧身,从马桶的水箱上拿起最新一期的《滚石》,翻到《随心笔记》栏目,读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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