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挠声开始的时候,霍华德·米特拉正独自坐在他皇后区的公寓里。他和妻子一起住这个公寓。霍华德是纽约的一名注册会计师,不太出名。维奥莱特·米特拉是纽约的一名牙医助理,同样不太出名。她一直等到新闻结束,才下楼去拐角处的商店买冰激凌。新闻后播出的是叫《危险边缘》的智力竞赛节目,她不喜欢这节目,说是因为主持人亚历克斯·特里贝克像个狡诈的传教士,但霍华德知道真相:《危险边缘》让她觉得自己很蠢。
抓挠声从浴室传来,就在通向卧室的那个窄厅外。一听到声音,霍华德就紧张起来。肯定不是吸毒者或小偷,两年前他自费在窗外装了很厚的金属网,他们不可能进来。似乎更像是盥洗盆或者浴缸里的老鼠作祟,甚至可能是很大的那种。
起初他按兵不动,盼着抓挠声自己消失,但事与愿违。电视里开始播广告的时候,他不情不愿地从椅子上起来,走向浴室门口。门微开着,声音听得更清楚了。
差不多可以肯定是小老鼠或者大老鼠了。小爪子敲打着瓷砖。
“真见鬼。”霍华德说,走进了厨房。
灶台和冰箱间的小缝隙里塞着一些清洁工具——拖把、装满旧抹布的桶、顶上倒挂着簸箕及扫帚。霍华德一手拿起扫帚(靠下紧握着),一手拿起簸箕。如此这般武装后,他拖拖拉拉地走过小客厅,去了浴室。他先把脑袋伸进去,听动静。
刺啦,刺啦,刺啦。
很小很小的声音。可能不是老鼠,不过他的大脑坚持认为是。不仅仅是老鼠,还是纽约鼠,丑陋,毛多,眼睛又黑又小,长长的触须像电线一样,上唇V形,槽牙凸起。嗯,一只有态度的老鼠。
声音很小,几不可闻,但是——
在他身后,亚历克斯·特里贝克说:“这个俄罗斯疯子被枪击、刀刺、吊死……都发生在同一个晚上。”
“谁是列宁?”一个参赛者说。
“谁是拉斯普京?猪脑子!”霍华德·米特拉自言自语。他把簸箕换到拿扫帚的手上,空出的手潜进浴室,打开了灯。他进了浴室,快速走向角落里窗下面的浴缸,窗户脏兮兮的,装着铁丝网。他讨厌老鼠,讨厌所有毛茸茸、会跑、会叫(有时候还咬人)的小东西,不过在地狱般的厨房的成长经历告诉他,要处死这些东西,最好速战速决。坐在椅子上不去管那声音一点好处也没有;小维刚才看新闻的时候喝了好几罐啤酒,等会儿她从商店回来,第一站肯定是厕所。如果浴缸里有只老鼠,她能把房顶掀了……到头来,还是要他做男人该做的事——处死那只老鼠。赶紧吧。
浴缸里空空的,只有花洒、软管耷拉在陶瓷缸里,像一条死了的蛇。
那抓挠声在霍华德开灯的时候,也可能是进浴室的时候停了,但现在又开始了。在他身后。他转身朝盥洗盆走了三步,边走边举起扫帚柄。
握着扫帚柄的手举到下巴附近时猛地僵住了。他停止走动,感觉下巴掉了。如果这会儿他抬头看看沾了牙膏的镜子,会看到一丝丝亮晶晶的口水,蛛网一般,在他大张的嘴里发光。
一根手指从盥洗盆的排水孔里戳了出来。
一根人类的手指。
它停了一会儿,好像知道自己被发现了。然后又开始移动,像虫子一样在粉色陶瓷上蠕动。摸索着爬到了白色橡皮塞上,又爬下来回到了陶瓷上。所以发出抓挠声的并不是老鼠的小爪子,而是手指蠕动时指甲敲击陶瓷的声音。
霍华德发出一声疯狂又无措的尖叫,扔了扫帚,跑向浴室门,肩膀却撞到墙上的瓷砖,反弹了回来。他又试了一次,这次出去了。他立刻反手把门关上,紧紧用背抵住,气喘吁吁,心也跳得很快,喉咙里发出尖利的莫尔斯电码一样单调的声音。
他站了一会儿,时间不长——回神的时候亚历克斯·特里贝克还带着那三个参赛者在过刚才那个“单赌危险”的竞赛环节,不过他完全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
把他拉回现实的是电子设备发出的一声“嗖嗖”声,这意味着比赛进入“双赌危险”环节。“航空航天领域,”亚历克斯说,“你目前有七百美元,米尔德丽德——你想赌多少?”并没有做节目主持人打算的米尔德丽德,咕哝了几句作为回答,声音几不可闻。
霍华德从门边走开,回到客厅,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样,手里还拿着簸箕。他看了一会儿簸箕,让它落到了地毯上,发出“砰”的一声,扬起一阵灰。
“我什么都没看到。”霍华德·米特拉颤抖着声音小声说,瘫倒在椅子里。
“好吧,米尔德丽德——五百美元:这个空军试验基地最初被称为米洛克试验场。”
霍华德瞟了一眼电视机。米尔德丽德,一个胆怯娇小的女人,一只耳朵里戴了一个收音机闹钟那么大的助听器,正陷入沉思。
“我什么都没看见。”他自言自语,声音里多了点自信。
“什么是……范登堡空军基地?”米尔德丽德问。
“什么是爱德华兹空军基地,猪脑?”霍德华说。亚历克斯·特里贝克说出了霍华德·米特拉早已知道的答案时,他对自己重复:“我什么都没看见。”
但维奥莱特很快就会回来。他把扫帚落在了浴室。
亚历克斯·特里贝克告诉参赛者——还有观众朋友——本节目还将继续,休息片刻后将进入下一环节“双赌危险”,分分钟可以改变分数。电视里上场了一名政治家,解释为什么人们应该继续选他。霍华德不情不愿地站了起来。现在,腿又有点像腿了,不那么像灌了铅似的,但他还是不想回浴室去。
你看,他告诉自己,其实特别简单。这些事都这么简单。你就是产生了一会儿幻觉,谁都经历过的幻觉。人们不常说起的唯一一个原因是大家都不爱讲这些……产生幻觉挺尴尬的。一会儿小维回来,发现扫帚还在浴室地板上的话就会问你怎么回事,到时候你的尴尬就跟别人说自己产生了幻觉不相上下了。
“大家看呀,”电视里的政治家正用饱满、亲密的语气说,“当你直奔正题时,情况就会变得很简单:你是想让一个诚实、有能力的人管理拿骚县档案局,还是想让一个乡巴佬、一颗棋子、一个甚至从来没有——”
“我猜肯定是管道里的空气作祟。”霍华德说,虽然最初让他进浴室的声音根本一点也不像管道里的空气声。不过光是听着自己这样的声音——回到理智、可控状态的声音——就增加了他前进时的一点点笃定。
还有,小维快回来了。真的随时可能到家。
他站在浴室门外,听着。
刺啦。刺啦。刺啦。听起来就像世界上最袖珍的盲人在里头不断用盲杖敲陶瓷,摸索着找路,查看四周。
“不过就是管道里的空气!”霍华德用一种充满力量、慷慨激昂的声音对自己说,接着勇敢地推开了浴室门。浴室很小,挂着凹凸不平的旧油毡,通风井外就是脏兮兮的铁丝网。他弯腰捡起扫帚,夺门而出,进了浴室不到两步,自然也完全没看盥洗盆。
他站在门外,听着。
刺啦。刺啦。刺啦。
把扫帚和簸箕放回原位后,他回到客厅,站了一会儿,看着浴室门。门还微微开着,漏出一线黄色灯光。
你最好去把灯关了。你知道小维看到这种事马上就能嚷起来,掀了房顶。不用进去,只要站在门口,把手伸进去关了就行。
但是如果在他伸手找开关的时候,有东西碰他的手怎么办?
如果另一根手指碰了他的手指怎么办?
这事听起来怎么样,朋友们?
他还能听见那声音。手指好像特别顽强,疯了一样。
刺啦。刺啦。刺啦。
电视里,亚历克斯·特里贝克正在读“双赌危险”环节的出题范围。霍华德走过去,调高了一点声音,又坐回椅子里,告诉自己,他完全没听到浴室里的声音,一点都没有。
除了管道里有点空气。
小维·米特拉属于那种走路的时候优雅、精致到几乎有点虚弱的女人……不过霍华德跟她结婚二十一年,知道她其实一点也不虚弱。不论是吃饭、喝水、工作,还是跳舞、做爱,她都以同样的方式进行:热情饱满。她像一阵小型飓风般进了屋,右臂弯里抱着一个棕色纸袋子,紧紧靠在她右胸那儿。她停都没停,直接去了厨房。霍华德听到袋子发出的窸窣声,听到冰箱门开了又关了。她走回客厅,把她的外套扔给霍华德。“替我挂起来,好吗?我得去尿尿。急死了!哟!”
“哟”是小维最喜欢的感叹词之一。这叫法和小孩子闻到恶臭时发出的喊叫是谐音。
“好的,小维。”霍华德说,慢吞吞地站起来,手里拿着小维的深蓝色外套,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出了客厅,走进浴室。
“爱迪生联合电气公司喜欢你不关灯,霍伊。”她转头说。
“我故意的,我知道你一回来就要去厕所。”
她笑了。他听到她的衣服沙沙作响的声音。“你太了解我了——别人会说我们正热恋呢。”
你得告诉她——警告她,霍德华想,心里却知道自己肯定不会那样做。他该说什么?小心呀,小维,盥洗盆的排水孔里有根手指,你等会儿弯腰接水的时候别被那东西戳瞎了眼?
再说了,就是个幻觉而已,管道里的空气声和他的恐鼠症引发的幻觉。事发到现在已经过了好几分钟了,这逻辑似乎很说得通。
于是他就那么站着,手里拿着小维的外套,等着看她会不会尖叫。过了十秒或十五秒(简直漫长得无休无止),她叫了。
“天哪,霍华德!”
霍华德吓得跳了起来,紧紧抱住怀里的衣服。已经慢下来的心跳又开始像莫尔斯电码般运动了。他想努力开口说点什么,但感觉喉咙被锁死了。
“什么?”他终于说道,“什么呀,小维?什么东西?”
“毛巾!一半都在地上!天哪!怎么回事?”
“不知道。”他喊回去。心脏跳得更厉害了,很难说他胃里那股恶心要吐的感觉是来自宽慰,还是恐惧。他觉得肯定是自己第一次跑出浴室的时候撞倒了架子上的毛巾,就在他撞到墙的时候。
“肯定有鬼。还有,我不是想抱怨,但你又忘了把马桶圈放下来。”
“哦——对不起。”他说。
“很好,这都是你的口头禅了,”她的声音飘过来,“有时候我感觉你想让我摔进去淹死。我真这么想!”她自己“咚”的一声放下马桶圈。霍华德等着,心跳慢了下来,怀里还抱着小维的外套。
“他保持着单场比赛中三振出局次数最多的纪录。”亚历克斯·特里贝克读道。
“谁是汤姆·西弗?”米尔德丽德立刻干脆利落地回答。
“罗杰·克莱门斯,你这傻子。”霍华德说。
哗啦!冲水声。他一直等待的(霍华德刚意识到这一点)那个瞬间就要来了。无限漫长的停顿。然后他听到了浴室里水龙头上标着H那端的垫圈(他一直想着要换垫圈,却一直没换)发出的“吱吱”声,水流进盥洗盆,小维轻快地洗起了手。
没有尖叫。
当然没有了,因为没有手指。
“管道里的空气。”霍华德更加笃定地说,就去挂妻子的外套了。
她一边从浴室往外走,一边整理衬衫。“我买了冰激凌,樱桃香草味,你要的。不过我们吃之前,你要不要先和我喝个啤酒,霍伊?这是种新品,叫美国谷物。从没听过这个牌子,但在打折,我就买了一提。不冒险就没收获,对不对?”
“嗯。”他说,皱了皱鼻子。刚认识小维的时候,她对俏皮话的狂热让他觉得还挺可爱,可这么多年过去了,也就不新鲜了。不过现在恐惧结束,来个啤酒正合适。小维进了厨房,给他拿了一杯新品啤酒,他突然意识到恐惧根本没完。他以为产生幻觉比看到一根活生生、又会动的手指从盥洗盆的排水孔里伸出来要好多了,但大晚上的产生幻觉也不是什么好事。
霍华德又坐回椅子里。亚历克斯·特里贝克正在宣读“终极危险”环节的答题范围——六十年代。他发现自己开始想起看过的各种电视剧,里面产生幻觉的角色不是得了羊角风就是得了脑瘤。他还能记起不少角色呢。
“你知道,”小维说,拿着两杯啤酒走了过来,“我不喜欢那个开店的越南人。我觉得自己永远不会喜欢他们。太狡诈了。”
“你看到过他们使诈吗?”霍华德问。他个人觉得拉赫家都是很出色的人……不过今晚顾不上了。
“没有,一次也没有。但这更让我怀疑,好吗?还有,他们一直都笑嘻嘻的。我爸过去常说:‘不要相信笑嘻嘻的人。’他还说……霍华德,你还好吗?”
“他真那样说吗?”霍华德问,试图表现得不屑一点。
“很有意思,亲爱的。你脸色好苍白呀,像牛奶一样。你受什么刺激了?失魂落魄的。”
不,他想开口说,我不是受了刺激——这说法太温和了。我觉得我可能得了羊角风或者脑瘤,小维,这跟受了刺激比怎么样?
“应该就是工作的事吧。我跟你说过那个新的纳税账目——圣安妮医院。”他说。
“怎么了?”
“简直是个鼠窝,”他说,这又立刻让他想起了浴室——盥洗盆和排水孔,“就不该让修女记账。这经验得写进《圣经》里,落到实处。”
“你让莱思罗普先生欺负得太厉害了。你不站起来反抗他的话,他还会一直欺压你。难道你想得心脏病吗?”小维坚定地说。
“不想。”我也不想得羊角风和脑瘤。求你了,老天爷,让这幻觉只来一次吧,好吗?就是心里打了个诡异的嗝,就一次,以后再也没有了,好吗?拜托?真的拜托了?给您加点糖?
“自然是不想了,”她严厉地说,“阿琳·卡茨前几天还说呢,五十岁以下的男人犯了心脏病,几乎就别想出医院了。你才四十一岁。你得起来反抗,霍华德。别再当软柿子了。”
“我也这么想。”他阴郁地说。
亚历克斯·特里贝克回到舞台上,给出了“终极危险”环节的答案:“这群嬉皮士和作家肯·克西一起坐着巴士穿越了美国。”音乐开始响起,两名男性参赛者正忙着写字。米尔德丽德,那个耳朵里塞了微波炉的女人,看上去很迷茫。最后,她终于开始潦草地写起来,不过明显没有热情。
小维喝了一大口啤酒。“嘿,不差嘛!一提还只要二点六七美元!”
霍华德也喝了一口。没什么特色,但至少是湿的、冰的。很舒服。
所有男参赛者的回答都差远了。米尔德丽德也错了,不过至少有点沾边。“谁是快活的人?”她写着。
“快活的恶作剧者,蠢货。”霍华德说。
小维钦佩地看着他。“你知道所有答案,霍华德,是不是?”
“是的话就好了。”霍华德说,叹了口气。
霍华德不太喜欢啤酒,但那天晚上,他连喝了三罐小维买的新品。小维说,要是早知道他这么爱喝这种酒,她就顺便去趟药店给他买瓶静脉点滴了。又是一个经典的小维黑色幽默。他挤出一个笑容。其实他盼的是多喝点啤酒,好让睡意早点来,他担心不来点助眠的东西,可能会半天都睡不着,满脑子都是浴室里出现的那个幻觉。不过正如小维经常告诉他的那样,啤酒饱含维生素P(利尿)。到了八点半左右,小维去卧室换睡衣的时候,他不情不愿地踏进浴室方便。
进了浴室,他先走到盥洗盆旁,逼自己低头看盆里。
什么都没有。
他松了一口气(说到底,幻觉还是比真的有根手指好,他发现自己这么想,虽然幻觉可能意味着脑瘤),不过还是不想低头看排水孔。孔里本来装着铜丝漏网,用来挡住头发或者掉落的发夹什么的,但几年前就不见了,现在就剩了个黑乎乎的洞,周围一个生锈的钢圈,仿佛一只不转动的眼睛。
霍华德拿起橡皮塞,把它塞了进去。
好多了。
他从盥洗盆旁走开,抬起马桶圈(每次他忘了放下马桶圈,小维都疯狂吐槽,但轮到她的时候,她好像从来没有尿完后抬起马桶圈的迫切需求),开始排空膀胱。他属于那种憋急了才去尿的人(而且完全没法在拥挤的公共尿池里撒尿——光想到后面排着一队人,他的尿道就直接关闭了)。此时,他正在心里默默背质数,这是他在瞄准马桶和开始行动之间那几秒常干的事情。
背到十三,差不多要开始尿了,他身后突然传来尖厉的声音——噗。大脑还没来得及反应,他的膀胱已经意识到那是排水孔里的橡皮塞被蛮力顶开的声音,于是立刻夹紧缩了起来(很痛)。
一会儿之后,那根热衷探索的手指又开始蠕动,指甲敲击陶瓷的声音再次开始。霍华德感觉全身都凉了,皮肤似乎都皱缩了起来,差点盖不住皮下的肉。一滴尿流了出来,叮咚着滴进马桶,接着阴茎在手中收缩,像一只缩进保护壳的乌龟。
霍华德慢慢地、不太稳地走向盥洗盆,低头往里看。
手指回来了。除了很长,其他方面都正常。霍华德能看到指甲,没被咬过,也不是特别长,还有前两个指关节。他看着它继续敲陶瓷面,在盥洗盆里摸索。
霍华德弯下腰看盥洗盆下方。从地板升上来的管道的直径不过三英寸长,容不下胳膊。再说了,管道和盥洗盆相接的地方有个巨大的拐弯。所以,那根手指到底连在什么东西上?能连在什么东西上?
霍华德直起身。有那么一会儿,情况危急,他觉得脑袋要从脖子上掉下来,滚走了。他视野里出现了一片乱飞的小黑点。
我要晕倒了!他想。他抓住右耳耳垂,一阵猛扯,用力之猛堪比一个惊恐的乘客看到轨道上有障碍物时猛扯车厢里的紧急停止绳。眩晕感过去了……但手指还在那儿。
不是幻觉。怎么可能是幻觉?他能看到指甲上有一滴水珠,水珠下有一条细小的白线——肥皂,几乎能确定是肥皂。小维上完厕所后洗手了。
不过有可能是幻觉,还是有可能的。就因为你看到了水珠和肥皂,不等于你不能幻想出这场景。听着,霍华德——如果这不是你想象出来的,那么那鬼东西在这里干吗?首先怎么进去就是个问题,还有,怎么小维没看见?
那就把她叫过来——叫她进来!他的内心下达了指令,紧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否决了这个指令。不!不行!因为如果你能看见,而她看不见——
霍华德紧紧闭上眼睛,一时之间,他的世界里只有红色闪光灯和自己疯狂的心跳。
他再次睁开眼,手指还在。
“你是什么东西呀?”他从紧抿的嘴里挤出这几个字,几不可闻,“你是什么东西?在这里干吗?”
话音刚落,那根手指就停下了自己盲目的探索。它转了一下,然后直直指着霍华德,后者踉跄着退了一步,手捂住嘴,压下一声尖叫。他想把眼睛从这惨烈、可怕的东西上移开,想立刻逃出浴室(才不管小维会怎么想、怎么说、怎么看)……但现在他完全石化了,没法从那个粉白色的东西上移开视线,那手指看上去像极了一个潜望镜。
手指弯起第二个关节,指尖碰了碰陶瓷面,沾上了水,接着又开始了它敲击式的环盥洗盆探索。
“霍伊?你掉进马桶了?”小维大声说。
“很快出来!”他大声回答,声音欢乐得不正常。
他冲了马桶,冲走那滴漏网的尿,然后朝门口走去,远远绕开盥洗盆。不过他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双目圆睁,皮肤惨白。走出浴室前,他干脆利落地在两边脸颊上各拧了一下。就在短短一个小时内,浴室已经成了他这辈子进过的最可怕、最费解的地方。
小维进厨房看霍华德在磨叽什么,结果看到他正在盯着冰箱。
“你要什么?”她问。
“一罐百事。我想我得下楼去拉赫家买一罐。”
“你喝了三罐啤酒,吃了一个樱桃香草冰激凌,现在还要喝可乐?你会炸的,霍华德!”
“不会。”他说。不过他如果再不释放膀胱,一会儿可能真得炸。
“你确定没事?”小维审视地看着他,但语气柔和了不少——带着真诚的关心,“你看起来很糟糕,真的。”
“好吧,”他勉强说道,“办公室里传开流感了,我感觉——”
“我去给你买该死的可乐,如果你真的需要。”
“你别去,”霍华德匆忙打断她,“你穿上睡衣了,就这样吧——我穿上外套就行。”
“你上次做全身体检是什么时候?太久远了,我都记不清了。”
“我明天查一下体检单,”他含糊地说,走到挂着外套的小门厅,“肯定放在保险单据那个文件夹里。”
“最好是了!你要是一定要发疯,出门去,戴上我的围巾!”
“好,好主意。”他穿上外套,背过身扣扣子,不让她看见自己的手抖得有多厉害。再转身回来的时候,小维已经进浴室了。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非常安静,等着听她这次会不会尖叫。结果浴室里响起了水流进盥洗盆的声音,接着传来小维惯常的刷牙声:热情饱满。
他又站了一会儿,脑子给出了三个字的终审判决,直截了当:我疯了。
可能是……不过这不能改变如果自己再不去撒尿,就会出现大型尴尬事故这一事实。至少这是个他能解决的问题,在这一点上,霍华德感到了一点安慰。他打开门,正打算出去,又回身从挂钩上拿下小维的围巾。
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她霍华德·米特拉生命中的这个迷人的过程?他的脑子突然发问。
霍华德把这一想法赶出脑海,集中注意力把围巾塞进外套的翻领里。
米特拉家在霍金街上一个九层小楼的四楼。往右半个街区,在霍金街和皇后大道的交叉口,是“拉赫24小时便利店兼熟食店”。霍华德出门左转,一直走到了小楼尽头,这儿有条窄巷子,面朝小楼后面的通风井,两侧堆满垃圾桶,中间也是乱糟糟的,是流浪汉们——也是某些酒鬼(但绝非全部)——常睡觉的地方,他们铺个跟舒服不搭边的报纸当床。今晚好像没人住。霍华德很宽慰。
他走到前两个垃圾桶间,拉下拉链,方便起来。尿量很充沛。一开始的释放感极其强烈,他差点飘飘然了,暂时忘了刚经历的那场审判。过了一会儿,尿量变小了,他又开始想自己的处境,焦虑慢慢爬了回来。
他的处境,一言以蔽之,就是不堪一击。
现在的处境是,他对着自己公寓楼的墙撒尿——即使温暖安全的家就在楼里——还全程都扭头看着是不是有人在看自己。毫无自保能力,这会儿要是来个瘾君子或者抢劫犯就精彩了。更精彩的可能是熟人来了——比如住2C的芬斯特家,或者住在3F的达特尔鲍姆家。他能说什么?那个长舌妇阿莉西亚·芬斯特又会对小维说什么?
他尿完了,拉上拉链,走回巷子口,小心翼翼地看了看两侧,朝拉赫的商店走去,在一脸笑容、橄榄色皮肤的拉赫太太那儿买了一罐百事可乐。
“米特拉先生,今晚你的脸色看起来有点苍白,”拉赫笑容不断,“你还好吗?”
哦,好呀,他想。我怕得刚刚好,谢了,拉赫太太。这话真是说得再准确没有了。
“我好像在盥洗盆里抓到了只虫子。”他说。她还笑着,但皱起了眉头。他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我说的是办公室里。”
“最好穿得暖和一点,”她说,精致额头上的皱纹消失了,“广播上说冷空气要来了。”
“谢谢。”他说,走出店门。回公寓的路上,他打开可乐,倒在人行道上。考虑到浴室已经沦为敌方阵地,他今晚最不需要的东西便是饮料。
到家的时候,小维已经在卧室里轻轻地打鼾了。三罐啤酒极快、极有效地让她去见了周公。他把空了的可乐罐放在厨房柜台上,然后在浴室门口站住。一两秒后,他把头靠在木门上。
刺啦。刺啦。刺啦。
“该死的。”他低声说。
除开长达两周的松高夏令营(妈妈忘了给十二岁的他带牙刷),生平第一次,他没刷牙就上了床。
他躺在小维身边,万分清醒。
他能听到那根手指在浴室的盥洗盆里一刻不停地环盆探索,指甲敲击陶瓷,跳着踢踏舞。不是真的听见,因为浴室门和房间门都关着,他心里知道这一点,就是幻听而已,但情况一样坏。
不,不一样,他告诉自己。至少你知道这是你幻想出来的,跟手指待一块的时候你可不能确定。
这带来一点点安慰。他还是睡不着,更是一点都不知道怎么解决自己的问题。但有一件他知道的事,他不可能余生都找借口外出,然后到小楼旁的巷子里撒尿。他可能连四十八小时都坚持不了。再说了,如果下次想上大号怎么办?会不会遇到朋友和邻居?这个问题从来没在“终极危险”环节里问过,答案是什么他也毫无头绪。肯定不是巷子里——至少这点他很确定。
说不定,他脑子里的声音谨慎地建议,你可能会习惯那个要命的声音。
不,这想法太疯狂了。他和小维结婚二十一年了,还是没法和她一起待在浴室里。会使线路超载,发生短路。他刮胡子的时候,她可以开开心心地坐在马桶上尿尿、和他谈上班的事情,但他做不到。天生就不行。
如果那根手指自己不消失,那你最好准备改一改自己的天生设定了,脑海里的声音告诉他,感觉你得改变一些基础设定。
他转头瞥了一眼床头柜上的钟。现在是凌晨一点四十五……他忧伤地意识到自己又想尿尿了。
他小心翼翼地起身,从卧室溜出去,经过关着的浴室门,门后还在一刻不停地传出抓挠声、敲击声。他进了厨房,搬过水槽前的踏脚凳,站了上去,小心对准排水孔,全程支起耳朵,听有没有小维起床的动静。
终于,他尿出来了……不过一直数到了质数三百四十七才成功。这可真是新纪录了。他放好踏脚凳,慢慢挪回床上,心想:不能再这样了,不是长久之策。真不行。
经过浴室门的时候,他冲里面龇了龇牙。
第二天早上六点半,闹铃响了,他跌跌撞撞地下了床,拖着脚走进了浴室。
排水孔空了。
“谢天谢地,”他低声说,声音颤抖,感到一阵惊人的宽慰,强烈到近似于得到神圣的启示,“哦,谢天——”
手指冷不丁地冒出来,就像玩偶突然从玩偶盒里蹦出来,仿佛是他的声音召唤出了它。它极快地转了三周,然后像条爱尔兰猎狗那样僵硬地朝目标弯了弯。直指着他。
霍华德倒退几步,上唇抬起又落下,嘴唇微微颤抖着,发出一声无意识的哀鸣。
手指指尖来回弯曲,仿佛在和他打招呼。早上好,霍华德,很高兴来这里。
“妈的。”他咕哝道。他转身对着马桶,下定决心撒出尿来……什么都没有。他突然感到一阵排山倒海的怒气,一种转身朝盥洗盆入侵者猛冲过去的冲动,把这鬼东西从藏身所里薅出来,扔在地上,赤着脚狠狠踩。
“霍华德?”小维睡眼惺忪地问。她敲了敲门。“快好了没?”
“好了。”他说,努力让声音正常。他冲了厕所。
很显然,小维不会知道,也不会关心他的声音是否正常,甚至对他脸色怎么样也没多大兴趣。她猝不及防地宿醉了。
“不是最厉害的一次,不过还是挺厉害的。”她经过霍华德的时候嘴里嘟哝着,然后一把撩起睡衣,扑通一声坐在马桶上,抬起一只手撑着前额。“那东西不能喝了,真是谢谢。美国谷物,我的玫红色屁股哟。应该有人告诉那些老兄,在种谷物之前给啤酒施点肥。三罐啤酒,头痛!天哪!好嘛——买便宜货真是活该,尤其还是诡异的拉赫家卖的。行行好,给我拿点阿司匹林,好吗,霍华德?”
“好。”他说,小心翼翼地靠近盥洗盆。手指又不见了。小维似乎又一次把它吓跑了。他从药柜里拿出阿司匹林,倒出两粒,结果放回药瓶的时候看到手指指尖立刻从排水孔里探了出来,只伸出不到四分之一英尺。好像又跟他打了个小小的招呼,然后缩了回去。
我要摆脱你,朋友,他突然想。随之而来的情绪是愤怒——纯粹的、单一的愤怒,这让他很高兴。愤怒开进了他饱受折磨的疯狂的心里,就像苏联那种巨大的破冰船,轻轻松松就能碾碎、切割浮冰。我要抓到你。还不知道怎么抓,但我会的。
他把阿司匹林递给小维,说:“等会儿,我给你倒杯水。”
“别费心了,”小维闷闷地说,用牙嚼碎了两粒阿司匹林,“这样更快。”
“这对你内脏不好。”霍华德说。他发现只要小维在,他就不怕待在浴室里。
“无所谓,”她说,声音更沉闷了,冲了厕所,“你今天感觉怎么样?”
“不太好。”他实话实说。
“你也中了?”
“宿醉?不是,我觉得是那个我跟你说过的流感。喉咙痛,应该已经蔓延到手指了。”
“什么?”
“发烧,我的意思是发烧。”
“好吧,你最好待在家里。”她走到盥洗盆旁,从架子上拿下自己的牙刷,开始用力刷牙。
“你最好也待在家里。”他说。不过他其实不想让小维在家,他想让她在斯通医生身边待着,在斯通医生填牙洞、做根管治疗的时候给他打下手,可如果不这么说,好像显得太冷血了。
她从镜子里看了他一眼。她脸颊上已经恢复了一点血色,眼睛里也有了神采。小维恢复起来也是热情饱满。“因为宿醉打电话请假的那天就是我戒酒的日子,”她说,“再说了,医生也需要我,今天我们要拔一整排上牙。这工作真脏,不过还是得有人干呀。”
她直接朝排水孔吐了漱口水,霍华德兴高采烈地想:下次它出来的时候就沾着牙膏了。天哪!
“你在家休息吧,注意保暖,多喝点水。”小维说。这会儿她用上了护士长的调调,这语气仿佛在暗示:不遵医嘱,后果自负。“读读想读的书。对了,顺便让那个了不起的莱思罗普先生看看,你不在的时候他损失了多少。让他反思反思。”
“这主意不错。”霍华德说。
她亲了他一口,还眨了眨眼。“你智商不在线的维奥莱特也知道点答案。”她说。半小时后,她出门去赶公交车时,精力充沛地哼着歌,早忘了宿醉这码事。
小维离开后,霍华德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踏脚凳搬到厨房水槽边,再次往排水孔里撒尿。小维不在,容易多了;还没数到二十三,第九个质数就已经尿出来了。
这个问题解决了——至少接下来几小时都没问题。他走回客厅,脑袋探进浴室,一眼就看到了手指,这不对劲。这是不可能的,因为他在门边,盥洗盆应该挡住他的视线。但他看见了,这意味着——
“你在做什么,浑蛋?”霍华德嗓音嘶哑地喊道,那根手指正扭来扭去,仿佛在测试风向,听到声音后朝他转过来。它沾着牙膏,正如他预测的那样。它冲着他的方向弯曲起来,弯了三个地方,这也是不可能的,相当不可能,因为任何一根手指弯曲三个关节的话,都已经到极限了。
变长了,他脑海里的一个声音语无伦次地说。不知道怎么回事,但它——如果从这里我就能透过盥洗盆看到它,那它一定有三英寸长了,说不定更长!
他轻轻关上浴室门,踉跄着走回客厅,两腿又像灌了铅。刚刚的精神破冰船消失了,在恐慌和困惑的白色重量的压迫下变平了。这不是冰山,这简直是一整片冰川呀。
霍华德·米特拉坐到椅子上,闭上了眼睛。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迷茫、无力。他坐了好一会儿,最后他的手开始松开扶手。前一天晚上的大部分时间他都醒着,现在直接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浴室排水孔里变长了的手指还在敲着,转着,转着,敲着。
他梦到自己成了《危险边缘》里的一名参赛者——不是那个新版的、有巨额奖金的节目,而是最早的日间节目。那会儿还没有电脑屏幕,参赛者需要某个答案的时候,就会有躲在游戏板后面的工作人员拿出一张卡片。亚历克斯·特里贝克换成了阿特·弗莱明,梳着大背头,脸上露出派对上那种拘谨男孩常用的笑容。中间的女人仍是米尔德丽德,耳朵里还连着卫星般大小的助听器,不过发型变成了杰奎琳·肯尼迪那种蓬松髻,金属边眼镜也换成了猫眼镜框。
所有人都是黑白的,包括他自己。
“好,霍华德。”阿特说,指着他。他的食指非常诡异,足有一英尺那么长;从他松松握着的拳头里伸出来,像老学究的教鞭,指甲上沾着干了的牙膏。“该你选了。”
霍华德看着游戏板,说:“阿特,我选害虫和毒蛇,一百美元。”
写着一百美元的那块板被移开了,露出下面的内容,阿特读道:“摆脱浴室排水孔里烦人手指的最好办法。”
“什么是……”霍华德说,然后脑子短路了。一个黑白的现场观众静静地看着他。一个黑白的摄影师靠近他,给他汗水淋漓的黑白脸来了个特写。“什么是……嗯……”
“快点,霍华德,快没时间了。”阿特·弗莱明诱导着,朝霍华德晃晃他长得诡异的食指,但霍华德完全蒙了。他要错过这个问题了,要被扣掉一百美元了,要掉一级了,要成为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了,甚至连那套差劲的百科全书也拿不到了……
楼下街上,一辆运货卡车回火,声音很大。霍华德猛地坐起来,差点掉下椅子。
“什么是排水孔清理剂?什么是排水孔清理剂?”他尖叫道。
这,当然了,是答案。正确答案。
他大笑起来。五分钟之后还笑着,边笑边穿上外套走出家门。
霍华德去了皇后大道上的开心杂工五金店,一个叼着牙签的收银员给他拿了一瓶塑料瓶装的清理剂,放在柜台上。瓶身上有个穿着围裙的卡通女人,一手放在屁股上,一手把清理剂倒进黑乎乎的洞里,估计不是工业水槽,就是奥森·威尔斯坐式浴盆。“排水孔之眼”,标签上写着。“效力是大多数领军品牌的两倍!分分钟疏通浴室盥洗盆、淋浴设备、排水孔!溶解头发及其他有机物!”
“有机物,什么意思?”霍华德问。
收银员——一个脑门上全是瘊子的秃顶男人耸了耸肩,嘴里叼着的牙签换到了另一边。“食物,我猜。不过我受不了这瓶子放在液体皂旁边,如果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会在手上腐蚀出洞吗?”霍华德问,希望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惧怕得刚刚好。
收银员又耸了耸肩。“我猜这玩意没有过去卖的那些来得强力,那些含碱液的东西,不过那些现在都违法了。至少我觉得没那些有效。你看到这标志了,对吧?”他用一根又短又粗的手指点了点瓶身上印有骷髅头的有毒物质标志。霍华德好好地看了看那根手指。他发现自己这一路走来一直在关注各种手指。
“嗯,看见了。”霍华德说。
“嗯,要知道,这标志可不是放着好看的。如果家里有孩子,得小心地放在他们拿不到的地方。不要用来漱口。”他大笑起来,牙签在嘴里上蹿下跳。
“不会的。”霍华德说。他转过瓶子,读上面印的小小的字:“含有氢氧化钠和氢氧化钾。直接接触可引起严重烧伤。”好嘛,很好。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够好了,但可以一试,不是吗?
他脑海里的声音犹犹豫豫地说:要是把它逼疯了怎么办,霍华德?到时候怎么办?
嗯……那又怎样?在排水孔里呢,不是吗?
是的……但它好像在长大。
还有什么选择吗?在这一点上,那个声音沉默了。
“我不想在你买这么重要的东西时催你,但今天早上就我一个人,还得对一些发货清单,所以——”
“就这个了。”霍华德说。他伸手拿钱包时,眼睛瞟到了别的东西——一堆商品,上面挂了个“秋季清仓大甩卖”的牌子。“那些是什么?那边?”
“那些?”收银员说,“电动园丁剪刀。去年六月,我们进了二十四把,结果卖不出去。”
“我买一把。”霍华德·米特拉说。他笑了起来,收银员后来告诉警察,他不喜欢那个笑,一点也不。
回家后,霍华德把刚买的东西放到厨房柜台上,把装了电动园丁剪刀的箱子推到一边,希望用不上。当然用不上了。接着他开始仔细阅读“排水孔之眼”的说明。
慢慢往排水孔里倒四分之一瓶清理剂……静候十五分钟。如有需要,重复操作。
当然不会到那一步了……会吗?
为了确保不会发生上述情况,霍华德决定往排水孔里倒半瓶清理剂。说不定再多点。
拧安全瓶盖花了点工夫,最终还是弄开了。他穿过客厅,清理剂拿在身前,一脸严峻——一个知道自己随时会被派上前线的战士般的严峻。要知道,平时他都是满脸的温和。
等会儿!正要伸手去握门把手,他脑海里的声音突然大叫,他的手瞬间犹豫了。这太疯狂了!你知道这很疯狂!你不需要排水孔清理剂,你需要的是精神病医生!你需要躺到某处的沙发上,告诉某人你幻想出了——没错,就是这个词,幻想——浴室水槽里有根手指,一根在长大的手指!
“哦,不,绝不,”霍华德说,坚定地摇了摇头,“没门。”
他不能——绝对不能——想象自己跟一个精神病医生说出这事。事实上,任何人都不行。试想莱思罗普先生听到了风声?这有可能,通过小维的爸爸。比尔·德霍恩过去在莱思罗普、迪安和格林的公司做了三十年注册会计师。他让霍华德获得了莱思罗普公司的初面机会,还给他写了一封闪闪发光的推荐信,就差直接给他工作了。德霍恩已经退休了,但还是经常见莱思罗普。如果小维发现她的霍伊要去看精神病医生(这根本瞒不住),她会告诉她的妈妈——小维什么事都告诉她妈妈。德霍恩太太会告诉丈夫,毫无疑问。然后德霍恩先生——
霍华德发现自己正想象着两个人,他岳父和他老板,坐在某个神秘俱乐部的皮质靠背椅里——那种装饰了金色铆钉的靠背椅。他看到他们小口啜着雪利酒,雕花玻璃酒瓶放在莱思罗普右手边的小桌子上。(霍华德从来没见过两人喝雪利酒,但在这个病态幻想里需要他们喝。)看到德霍恩先生——现在快八十了,垂垂老矣,但还像家蝇一般机敏——神神秘秘地靠过去,说:“你绝不会相信我女婿怎么了,约翰。他要去看精神病医生!他觉得自家浴室的盥洗盆里有根手指。你觉得他会不会在吸毒?”
或许霍华德并不真的觉得这些都会发生。他觉得这是一种可能性——不是这样发生,就是以别的方式发生。但如果没发生呢?他还是不能想象自己去看精神病医生。他身上有种东西——类似于让他在排着一队人的公共厕所里尿不出来的东西——排斥这个想法。他不会坐上那种沙发,给出答案——浴室的盥洗盆里伸出了一根手指,让什么留着山羊胡子的精神病医生对着他狂轰滥炸,接二连三地问他一些问题。那简直跟地狱版的《危险边缘》一样。
他再度伸手去握门把手。
那就叫个管道工吧!他脑海里的声音绝望地呐喊。至少做到那个份上吧!你不用告诉他你看到了什么!就告诉他管道堵住了!或者告诉他你妻子的结婚戒指掉进去了!什么都行!
但那个想法在某种方面甚至比去看精神病医生更没用。这里是纽约,不是什么得梅因。就算你把希望之钻掉进浴室的盥洗盆里了,也得等上一周才能叫来管道工。他可不打算接下来七天在皇后区鬼鬼祟祟,四处找加油站,盼着哪个店员能被五美元收买,让他享有进脏兮兮的男厕上大号的特权,头顶还悬着巴达尔公司今年的日历。
那就动作快点,那声音说,放弃了抵抗。至少快点做。
在这一点上,霍华德分裂的两个心灵统一了战线。他,说真的,担心如果自己动作不够快,拖拖拉拉,可能最后就完全不行动了。
尽可能打它个措手不及。把鞋脱了。
霍华德认为这个主意非常有用。他立刻付诸行动,先脱下一只乐福鞋,然后脱下另一只。他发现自己仍希望刚刚戴上了橡胶手套,以防清理剂溅出来,伤到自己,不知道小维是不是还在厨房的水槽下面放着一双。不管了,他已经退无可退。如果现在回头去拿橡胶手套,他很可能会失去所有勇气……可能暂时失去,也可能永远失去。
他慢慢打开浴室门,溜了进去。
米特拉家的浴室对谁来说都不是个让人开心的地方,不过在这个时间,临近中午,浴室里至少还有充足的光线。能见度不成问题……没看见手指。目前还没有。霍华德踮起脚尖走过去,右手紧紧攥着那瓶排水孔清理剂。他朝盥洗盆靠过去,往褪了色的粉色陶瓷中间的那个黑乎乎的圆洞里看。
然而洞里不黑。有什么东西正迅速从黑暗中冲上来,冲出那窄小、潮湿的管道来见他,向它的好朋友霍华德·米特拉打招呼。
“吃我一记!”霍华德尖叫道,把清理剂倒进盥洗盆。蓝绿色的泥状物流出瓶子,在手指刚刚出现的时候堵住了排水孔。
效果很快、很恐怖。油泥裹住了指甲和指尖。手指发狂了,像托钵僧一样在有限的排水孔里打转,试图甩掉蓝绿色的清理剂。有几滴溅到了霍华德淡蓝色的棉质衬衫上,立刻烧出了几个洞,洞的边缘嘶嘶作响,被烧成了棕色。不过这件衬衫很大,霍华德的胸部和腹部完全没沾到。还有几滴溅到了他右手腕和右手掌上,但当时没什么感觉。他的肾上腺素不只是在奔流,简直到了洪水泛滥的程度。
手指从排水孔里脱了身——以不可思议的姿态。它冒着烟,闻起来像架在烧烤架上咝咝作响的橡胶鞋。
“吃这个!午饭上桌了,你个浑蛋!”霍华德大喊。手指伸出来大概有一英尺了,像从耍蛇人篮子里探出身子的眼镜蛇。霍华德继续往盥洗盆里倒清理剂。手指差点就够得到塑料瓶口了,但就在此时,它晃了晃,仿佛在颤抖,然后突然放弃了自己的领地,缩回排水孔中。霍华德靠过去看着它落荒而逃,只来得及看见黑暗里有一道白光“刺溜”一声下去了,几缕烟袅袅升了上来。
他深吸一口气。这是个错误,他吸进了好几口清理剂的烟。忽然间,身体就极其难受。他对着盥洗盆猛地吐起来,接着蹒跚走开,仍在不断干呕,呼吸也不畅。
“我做到了!”他欣喜若狂地大喊。腐蚀性化学物质和烧焦皮肉的混合恶臭让他的脑子昏昏沉沉,但还是兴奋不已。他和敌人交锋了,而敌人,圣灵圣子呀,成了手下败将。他的手下败将!
“哈哈!哈哈哈!我成功了!我——”
胃里的呕吐物又上来了。他半跪在马桶前,只剩一半意识清醒着,右手还紧紧攥着那瓶清理剂。等意识到小维今天早上用完马桶后把圈和盖都放下时,已经太晚了。他吐在了粉色绒毛的马桶座圈上,然后脸朝下栽进了自己的呕吐物里,完全晕了过去。
他昏迷的时间应该不太久,因为浴室里光线充足的时间不超过半小时,即使是在盛夏时节——半小时后,其他建筑就会截断阳光,让浴室再度陷入昏暗。
霍华德慢慢抬起头,意识到自己从发际线到下巴,整个糊满了黏糊糊、散发恶臭的东西。然而,他脑子里更清楚地意识到了别的什么东西——一种急促敲击的声音,正从他身后传来,越来越近。
他慢慢向左转过沙袋一般重的头,眼睛缓缓瞪大了。他倒吸一口气,想要尖叫,但喉咙堵住了。
手指来找他了。
现在它足有七英尺那么长,还一直在长。它利用十二个关节的弯曲,以僵硬的角度爬出盥洗盆,落到地板上,然后又弯曲起来(“多关节!”他混乱的脑子里有个遥远的评论员津津乐道地说)。它敲击着,摸索着穿过陶瓷地板,向他走来。指尖部分有九或十英寸褪色了,冒着烟,指甲变成了黑绿色。霍华德觉得自己能看到第一节关节下露出的森森白骨。手指烧伤很严重,但没到被烧化的程度,做梦都别想。
“滚开。”霍华德喃喃自语。那个诡异的多关节装置停顿了一会儿,看上去像是疯子会喜欢的那种新年纪念品。接着它又直直地朝他滑过来,收缩最后六个关节,指尖缠上了霍华德·米特拉的脚踝。
“不!”他大喊,冒烟氢氧化物双胞胎——氢氧化钠和氢氧化钾——吃了他的尼龙袜,在他皮肤上滋滋作响。他用尽全力抖了抖脚。手指坚持了一会儿——十分顽强,但还是被他给挣脱了。他向门口爬去,眼前垂着很大一坨沾了呕吐物的头发。他一边爬一边努力回头看,但打结的头发挡住了他的视线。好在胸腔已经清空了,他发出一连串恐怖的、似吼似叫的喊声。
他看不见手指,至少暂时看不见,但能听到,它来得很快,就在身后,嗒嗒嗒嗒。他还在努力回头看,结果一下撞上了浴室门左边的墙,毛巾从架子上掉落。趁着他四肢着地摔在地上,手指立刻缠住了他的另一只脚踝,用烧焦的指尖紧紧扣住。
它开始把霍华德往盥洗盆那儿拉。真的是在往回拉。
霍华德发出一声深沉又原始的嚎叫,一声他那得体的注册会计师的声带从来没发出过的声音,在门边挣扎着。他用右手抓住手指,惊慌失措地狠狠一扯,衬衫下摆整个被撕了下来,“嘶”的一声,右腋下也被扯开了,但他终于成功逃脱,只损失了半只旧袜子。
他跌跌撞撞地站起来,转过身,看到手指又摸索着朝他过来。顶端的指甲现在裂开了,还流着血。
你需要个修甲师了,朋友。霍华德想,气极而笑。然后他跑去了厨房。
有人在敲门,重重地。
“米特拉!嘿,米特拉!发生什么事了?”
菲尼,住楼下,是个大块头、大嗓门的爱尔兰酒鬼。更正:一个大块头、大嗓门、好管闲事的爱尔兰酒鬼。
“没有我处理不了的事,我的爱尔兰朋友!”霍华德一边大声说,一边进了厨房。他又笑起来,把头发从额头甩开,但一秒钟后,那坨头发又原样垂了下来。“没有我处理不了的事,你最好信我!你可以马上把这话带去银行,存进你的活期存款账户里!”
“你叫我什么?”菲尼问。他的声音本来就很挑衅,现在更是来势汹汹。
“闭嘴!”霍华德大喊,“我很忙!”
“我要你别大喊大叫了,不然我叫警察了!”
“滚!”霍华德冲他大叫。又一个第一次。他把头发从额头甩开,结果“啪”的一声,又掉了回来。
“我没必要听你满嘴放屁,四眼怪!”
霍华德用手捋过沾满呕吐物的头发,用一种奇怪的高卢人姿势——好像在说“好了”——把捋出来的东西甩到身前。热乎乎的汁水和软趴趴的食物散落在小维白色的厨房柜子上,霍华德甚至都没注意到。那可怕的手指在他两个脚踝上各抓了一次,现在疼得就像戴了两个火圈。霍华德也不在乎。他抓起装着电动园丁剪刀的箱子,箱子正面有个微笑的爸爸,嘴里叼着烟斗,正修剪自家豪宅门口的灌木。
“你是在屋里开吸毒派对吗?”菲尼在走廊里问。
“你最好赶紧走,菲尼,不然我就把你介绍给我朋友了!”霍华德吼了回去。这话让他觉得自己特别机智。他仰起头,对着厨房的天花板唱起歌来,一坨坨头发诡异地翘起,沾满了胃液,闪闪发光,他看起来像和一管百利发乳来了一场激烈的床戏。
“好吧,这么着吧,这么着吧。我要打电话报警了。”菲尼说。
霍华德几乎没听见他说什么。丹尼斯·菲尼得等着,霍华德手头有更大的鱼要煎。他从箱子里拿出电动园丁剪刀,极度兴奋地检查,找到了电池盒,把它撬开。
“电池,”他嘟囔道,大笑着,“很好!很好!没问题!”
他猛地拉开水槽左边的一个抽屉,太用力了,以至于整个抽屉都被拉了出来,飞过厨房,撞到灶台上,“扑通”一声砸在铺了油毡的地板上,翻了个个。在一堆日常用品——钳子、削皮刀、刨丝器、垃圾袋绳——中藏着一块电池宝藏,大部分是C号和方形9V电池。他还在笑——似乎停不下来了。他跪下来,在那堆东西里乱翻,还没拿到两块C号电池呢,就成功割伤了右手掌,很严重。他没什么感觉,就跟之前被清理剂溅到时一样。现在菲尼终于闭上了他那爱尔兰驴嘴,霍华德又能听到敲击声了。不是来自盥洗盆——啊哈,绝不可能。那坏了的指甲正在敲浴室门,或者客厅地板。他忘了关浴室门了,现在才记起来。
“谁他妈管你?”霍华德问。然后他大喊:“我说,谁他妈管你呀!我准备好了,朋友!我要嚼着口香糖踹你屁股了!口香糖全被我吃了!你会希望自己待在排水孔里,从没出来过!”
他“砰——”地给园丁剪刀的把手装上电池,打开电源按钮。没动静。
“什么鬼!”霍华德咕哝道。他抠出一节电池,倒过来,又放回去。这一次打开电源后,刀片嗡嗡地响着活动起来,以极快的速度前后划动,只能看见模糊的刀影。
他朝厨房走去,然后把这小玩意关了走回柜台。他不想浪费时间把电池盖盖回去——现在可是要去打一场硬仗,但残存的一丝理智告诉他没有别的选择。如果对付那手指的时候手一滑,电池可能会从开着的电池盒里掉出来,那他会怎样呢?唉,用一把没上膛的枪对付詹姆斯帮,真是厉害了。
所以他把电池盖装回去,一开始没扣上,又换了个方向装,嘴里骂骂咧咧。
“你给我等着!”霍华德回头大喊,“我来了!我们之间还没完呢!”
最后电池盖终于装好了。霍华德快速穿过客厅,手里拿着园丁剪刀,呈持枪姿势,头发还是乱七八糟地支棱着,衬衫——一只袖子被撕掉了,还烧了好几个洞——不时拍打着他圆圆的大肚子。他赤脚踩在油毡布上,剩下的半只破烂尼龙袜在脚踝上耷拉着。
菲尼隔着门大吼:“我已经报警了,蠢货!你听到了吗?我报警了,最好来的都是爱尔兰人,就跟我一样!”
“你就放屁吧。”霍华德说,但其实并没有注意他说了什么。丹尼斯·菲尼在另一个宇宙里,只是他的废话通过以太传了进来而已。
霍华德站到浴室门边,像电视剧里的警察……只不过有人给错了道具,他拿的是园丁剪刀,而不是点三八口径的手枪。他拇指紧贴园丁剪刀把手上方的电源按钮,深吸了一口气……理智之声现在已经微弱到了仅存一息的地步,但它在永远消失前提出了最后一个想法。
你确定要把命交到一把大甩卖买来的电动园丁剪刀上?
“我没的选。”霍华德低声说,绷紧脸笑着,然后猛冲进浴室。
手指还在,还是以诡异的角度从盥洗盆里探出身,让霍华德想起了新年派对上的纪念品,那种一吹就会发出放屁声、伸长了吓唬不设防的路人的玩具。它偷了霍华德的一只乐福鞋,暴躁地不断在瓷砖上拍打。从毛巾散落的情况来看,霍华德判断手指在找到鞋子前已经试着杀死了几块毛巾。
霍华德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快乐——好像是痛得要死、晕得迷糊的脑子里突然被绿光照亮了。
“我来了,你这蠢货!”他大喊,“来呀,来抓我呀!”
手指跳出鞋子,在波浪般的关节的配合下直起身(霍华德真的能听见一些关节在“咔咔”作响),快速朝他飘了过来。霍华德启动园丁剪刀,剪刀“嗡嗡”响着,活动了起来,很是饥渴。目前为止,一切顺利。
烧伤、起泡的指尖在他眼前摇晃,裂开的指甲神奇地前后移动。霍华德猛地扑过去,手指佯装攻到左边,在他左耳周围滑来滑去。痛感惊人。霍华德同时听到和感到一阵恐怖的撕裂,手指正试图把他耳朵扯下来。他一个箭步向前,左手攥住手指,一把剪断。刀片碰到了骨头,剪刀的速度慢了下来,电动机高亢的嗡嗡声变成了低沉的咆哮声,不过这把剪刀设计的时候就考虑了又小又硬的枝丫,所以骨头不是问题。完全不是问题。这是第二轮对决,是“双赌危险”——分数真的可以被改变的环节,而霍华德·米特拉正在收获大量分数。血喷了出来,形成一小片血雾,断裂的手指撤了回去。霍华德跌跌撞撞地跟在它后面,耳朵上挂着最后那十英寸的残指,像一个衣架,过了一会儿才掉落。
手指朝他扑过来,霍华德闪开,它越过了他的脑袋。它显然看不见。这是他的优势。抓住他的耳朵只是运气好而已。他拿着剪刀扑了过去,很像击剑中的那一刺,又剪掉了两英尺。它“砰——”地跌落在瓷砖上,抽搐着。
现在,剩下的部分正试图撤退。
“不,你别想,你别想。想都别想!”霍华德喘着粗气说。
他向盥洗盆跑去,差点滑倒在一摊血上,将将站稳。手指正消失在排水孔中,一个关节又一个关节,像进隧道的货运列车。霍华德一把抓住它,想攥在手里,但失败了——它从他手里滑走,像一根油腻腻又炙热的晾衣绳。他再度向前一剪,成功剪下露在排水孔外的最后三英尺,正从他手心溜走的三英尺。
他俯视盥洗盆(这次屏住了呼吸),看着黑乎乎的排水孔,又只是看到了迅速消失的一抹白色。
“随时回来呀!随便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就在这儿,等着你!”霍华德·米特拉咆哮道。
他转过身,大口喘息着恢复呼吸。浴室里还能闻到清理剂的味道。不能有那个味道,还有活要干呢。出热水的水龙头后面放着一块没拆封的大雅肥皂。霍华德拿起肥皂,扔向浴室窗户。玻璃破了,肥皂从窗外的铁丝网上弹了回来。他想起自己装铁丝网的时候——当时是多么自豪呀。他,霍华德·米特拉,举止温柔的会计师,修理了老房子。现在他可算是完全理解修理老房子的奥义了。以前他害怕进浴室难道不是因为觉得浴缸里可能有老鼠,而他得负责用扫帚柄把老鼠打死吗?他相信是这样的,不过那时候——以及那个版本的霍华德·米特拉——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慢慢环顾着浴室,一片狼藉。地板上有好几摊血、两节断指,还有一节斜斜地靠在盥洗盆上。墙上、镜子上也溅了血,呈小扇形,盥洗盆上的血则是一条一条的。
“好了,”霍华德叹了口气,“清理时间到了,同学们。”他打开电动园丁剪刀,把那几节断指锯成小碎片,丢到马桶里冲走了。
来的警察很年轻,而且是个爱尔兰人,叫奥巴尼恩。他到米特拉家紧闭的大门的时候,那儿已经聚集了好几个房客。除了一脸怒气的丹尼斯·菲尼,其他人都面露担忧。
奥巴尼恩叩了叩门,然后敲了敲,最后开始捶门。
“最好破门进去,我在七楼都能听见他叫喊。”哈维尔太太说。
“他疯了,搞不好杀了自己老婆。”菲尼说。
“不会,我早上看到她出门了,跟往常一样。”达特尔鲍姆太太说。
“这并不意味着她不能中途回来,不是吗?”菲尼先生挑衅地问,达特尔鲍姆太太不敢再作声。
“米特先生?”奥巴尼恩喊道。
“是米特拉,有个拉。”达特尔鲍姆太太说。
“哦,狗屁。”奥巴尼恩说,开始用肩膀撞门。门开了,他走了进去,身后紧跟着菲尼先生。“你待在这儿,先生。”奥巴尼恩下了命令。
“我才不呢。”菲尼说。他正在查看厨房,地上放着一堆乱七八糟的物件,柜子上还沾着呕吐物。他明亮的小眼睛里露出勃勃兴致。“这家伙是我邻居。再说了,是我打电话报的警。”
“不管你用私人热线给谁打了电话,我都不管。赶紧出去,不然你就等着和米特先生一起进局子吧。”
“米特拉。”菲尼说,不情不愿地朝门口走去,眼睛还不时地回头瞟一瞟厨房。
奥巴尼恩让菲尼回去的主要原因是他不想让他看出自己有多紧张。一片狼藉的厨房是一方面,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味道是另一方面,化学实验室般的恶臭,混杂着一点其他味道。他担心混杂的味道是血。
他回头看了看,确保菲尼一直都在往门外走——没有逗留在挂衣服的门厅,然后他慢慢走过客厅。当走出门外看客的视线时,他“啪”的一声解开了手枪套,拿出手枪。他进了厨房,一路看进去。空的。乱七八糟,但是空的。柜子上溅的是什么?他不确定,但从味道来判断——
他身后传来声音,轻轻地拖着脚走路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他迅速转身,举起枪。
“米特拉先生?”
没有回答,但拖着脚的声音又传来了,从小厅传来。那么不是浴室,就是卧室。奥巴尼恩警官朝那个方向走去,举起枪,枪口对着天花板。他现在拿枪的方式很有霍华德拿剪刀的架势。
浴室门微微开着。奥巴尼恩很确定声音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他还知道味道最重的地方就是这里。他半蹲下来,用枪口推开门。
“天哪。”他轻声说。
浴室看起来就像是忙碌了一天后的屠宰场。血飞溅到墙上、天花板上,像猩红色花束一般。地板上积着几摊血,还有更多血顺着盥洗盆流了下来,厚厚的,好像是最惨烈的地方。他还能看到一扇破了的窗户,一瓶被丢弃的、貌似是排水孔清理剂的东西(这就能解释屋里这糟糕的味道了),一双男士乐福鞋,东一只西一只,离得很远,其中一只破损严重。
门开得更大了点,他看到了那个男人。
霍华德·米特拉在完成清理行动后,把自己尽可能地塞进了浴缸和墙之间的空隙里,腿上放着电动园丁剪刀,不过电池已经没电了;骨头毕竟还是比枝丫硬一点。他头发还是那么诡异地支棱着,脸颊和眉毛上溅着一条条的血迹,亮亮的,眼睛瞪得很大,但空洞无神——这种眼神让奥巴尼恩警官想起了瘾君子。
天哪,他想,那人说对了——他确实杀了自己的妻子,至少是杀了什么人。所以尸体在哪里?
他看向浴缸,但看不见里面。那里是最可能藏尸的地方,不过又似乎是整个浴室里唯一一个没有被血弄脏的地方。
“米特拉先生?”他问。他没有用枪直接指着米特拉,不过毫无疑问,枪口对着他附近。
“对,我的名字,”霍华德用空洞、礼貌的声音回答,“霍华德·米特拉,注册会计师,为您服务。你是来用马桶的吗?请用。现在没东西打扰你了。我想那个问题已经解决了。至少目前解决了。”
“嗯,可以请你放下武器吗,先生?”
“武器?”霍华德茫然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懂了,“这些?”他举起园丁剪,立刻,奥巴尼恩警官的枪口就对准了霍华德本人。
“对,先生。”
“好呀。”霍华德说。他漠然地把剪刀扔进浴缸,电池盖弹了出来,发出撞击声。“没关系,电池本来就没电了。不过……我刚才怎么会说到用马桶的事?认真考虑一下,我想还是不用的好。”
“是吗?”现在他放下武器了,奥巴尼恩反倒不知道接下来该干吗。如果能看到受害人,事情就简单多了。他想最好还是把这男人铐起来,然后请求支援。他最确定的事情就是他想赶紧离开这间恶臭、恐怖的浴室。
“对,想想这个,警官:一只手有五根手指……一只手就有哟……你想过一间普通浴室的地板下面有多少个洞吗?就数水龙头里的洞。我说有七个,”霍华德顿了顿,补充道,“七是个质数,也就是说只能被一和其自身整除。”
“你可以伸出手吗,先生?”奥巴尼恩警官说,从腰带上解下手铐。
“小维说我知道所有答案,但她错了。”他慢慢伸出手。
奥巴尼恩在他身前屈膝蹲下,迅速铐上他的右手。“谁是小维?”
“我妻子,”霍华德说,他茫然、闪亮的眼睛直直看进奥巴尼恩的眼里,“她从来不在乎浴室里有没有人,上厕所毫无压力。就算你在,估计她也能尿出来。”
奥巴尼恩警官产生了一个可怕但诡异的合理想法:这个奇怪的小个子男人用园丁剪杀了自己的妻子,然后用排水孔清理剂溶解了她的尸体——就他妈因为她在他上厕所的时候不肯离开浴室。
他扣上了另一只手铐。
“你杀了你妻子吗,米特拉先生?”
有那么一会儿,霍华德看上去几乎是惊讶的,然后他又回到了那种诡异、不真实的漠然状态。“没有,小维在斯通医生那儿呢。他们要拔一整排上牙。小维说这是个脏活,不过还是得有人做。我干吗要杀小维?”
既然他已经给这男人铐上了,奥巴尼恩就感觉好多了,更好地掌控了局面。“看起来像是你杀了人。”
“就是根手指。”霍华德说。他还把手伸到自己面前。手铐链子上闪着光,像液态银。“但一只手上不止一根手指。手的主人呢?”霍华德环顾浴室,屋里现在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满是阴影,“我告诉它随时回来,”霍华德小声说,“但我歇斯底里了。我认为自己……自己无能为力。你看,它长个了。它碰到空气就长个。”
突然,什么东西在盖着的马桶里“扑通”一下。霍华德的眼睛移到那个方向,奥巴尼恩警官也看过去。“扑通”声又来了,听起来像一条鳟鱼跳了进去。
“不,我绝不会再用马桶了。我要是你就憋着,警官。我会一直憋着,憋不住了就去楼后面的小巷子。”霍华德说。
奥巴尼恩战栗了。
挺住呀,兄弟,他严厉告诫自己。你必须挺住,不然你就跟这人一样疯了。
他起身检查马桶。
“坏主意,绝对的坏主意。”
“米特拉先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奥巴尼恩问,“你在马桶里藏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像是……像是……”霍华德说着说着就没了声音,开始笑起来。是如释重负的笑容……但他的眼睛不停瞟回盖着的马桶。“就像《危险边缘》。事实上,是‘终极危险’环节,出题范围是‘不可解之物’。答案是:因为它们可以。你知道问题是什么吗,警官?”
简直像着了迷一样,奥巴尼恩警官无法从霍华德身上移开视线,他摇了摇头。
“‘终极危险’的问题,”霍华德用尖叫后沙哑、刺耳的嗓子说,“是:‘为什么好人身上有时候会发生可怕的事情?’这是‘终极危险’的问题。很引人深思,不过我时间且够。只要不靠近……那些洞。”
“扑通”声又来了,这次更大。沾了呕吐物的马桶座圈上下颠起来,幅度很大。奥巴尼恩警官站起来,走过去,弯下腰。霍华德饶有趣味地看着他。
“‘终极危险’环节,警官先生,你想赌多少钱?”霍华德·米特拉说。
奥巴尼恩想了一会儿,然后抓紧马桶座圈,赌上了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