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清河坊与保佑坊之间，有一条长巷，巷首有一口古井，叫柳翠井。据传，因有二女投井身死，故此井早被填没了，但故事却流传至今。
话说南宋绍兴年间，高宗皇帝赵构的舅父郑皇亲充当内府总办，权势很大。他在城北宝极观巷内有座豪华的府第，还养了一个戏班，里面都是十分俊俏的女孩子；特别是其中有个唱旦角的，叫玉玲珑，真是花月其容，金玉其声。郑皇亲六十寿辰，高宗亲自送了寿幛，张浚以下百官都去道贺。郑皇亲生平爱好沽名钓誉，把临安城里惯会舞文弄墨的都罗致了去，为他献诗庆寿。有个衢州人梁康，正落魄在杭州，出于好奇，也赶到郑王府里去看热闹。看见人们纷纷吟诗弄句，不觉技痒，也立即挥就一首：
傍日攀龙近紫宸，
贤名盖世富倾城。
为将教化重开国，
三尺佼童尽解文！
不料这首诗恰恰投其所好。因为郑皇亲听惯了“大富贵亦寿考”的谀词，此诗有几句显得风雅，顿觉与众不同。因此立即传见，当众赐御酒一盏，命赋即兴一首。梁康已有七分酒意，醉眼望去，刚才唱戏的玉玲珑就站在郑皇亲身后把盏，只见她铅华未洗，浓妆待卸，在红灯辉映下显得更加艳丽无双，不由乘兴吟道：
瑶台今日赴蟠桃，
翠羽霓裳尽冶妖。
王母身边玲珑玉，
青莲居士也魂销！
郑皇亲见他夸奖自己的嬖人玉玲珑，更加欢喜，又赐御酒一盏道：“有甚需求，尽管直说！”
梁康此时已醉，直把自己当做当年在唐明皇面前的李太白了，索性大声说道：
“纵有所求，只怕皇亲不肯。”
“只要府内有的，但说无妨！”郑皇亲如何肯示弱。
“如此，请将玉玲珑赏我为妻！”
“哗——”大厅上数百名贺客和随从等起哄了。郑皇亲好色甚于好名，顿时沉下脸来：“好个狂生，放肆之极！”说完，拂袖进内。手下人就七手八脚地将梁康赶出府第。
赶到门外，被冷风一吹，酒意去了三分。梁康心里后悔：刚才要是不提玉玲珑，只说眼前困窘，弄个一官半职，岂不是好？他越想越懊丧，就沿着众安桥过五福楼，往白莲花寺而来。那时候，这是一条通衢官道，白莲花寺前头，是一片柳林。天色已黑，梁康又没带得灯笼，就在柳林下歇脚，等月亮出来再走。
“铃铃铃！”有人骑马过来。马蹄疾驰，已过柳林，那人忽又掉转头来，在梁康面前打个转，然后跨下马来。
“请问，敢是梁秀才？”此人拱手问讯。
“正是。”梁康连忙起身相迎，“足下是……”此人顺手摘去头上帽子，落下一绺长发，原来是个女的。“啊！”梁康吃了一惊。
“秀才不认识我了？我就是郑皇亲府里唱戏的玉玲珑。”
“哦……”梁康闻言，酒意去了一半。“姑娘夤夜出来，意欲何往？”
“实不相瞒，适才听得秀才吟诗，十分钦佩。为慕高义，特来委身相从！”
梁康听她一说，酒都吓醒了：“姑娘切莫取笑！”
“我乃府中一名戏子，门禁森严，家法酷烈，若非真心，岂敢夤夜乔装，来此赶你！”说时，她卸去男装，露出婷婷袅袅的女相。
此时，月亮出来，银光洒在柳林里，有一片朦胧的绿色。玉玲珑淡妆素裹，缥缈若仙，梁康看得呆了，因叹道：“无奈度日艰难，怎能连累姑娘！”
“不妨事，我身上带了些首饰细软，今后可以苦度寒暑。”
“如此甚好。但临安乃在辇毂之下，岂能造次？”
“不如另择僻处，隐姓埋名，共此一生！”
梁康原先迷恋科场，一心跻入仕途，但两次落第，已经气馁，如今有了如花似玉的女眷，又有安家厚资，自然打消了做官的念头。因道：“不如随我回转衢州再说。”就将包裹接过，请她上马。但又不好称呼，便问：“姑娘真名实姓？”“从小卖身为奴，不知姓氏，只知小名叫玲珑，请秀才代取一个。”
梁康抬头，只见初月生辉，新柳添翠，就道：“柳林邂逅，不妨就叫柳翠！”
当夜，他赶到城隍庙，得到老道士徐青城的帮助，在新桥河下雇船，直往衢州。
到了衢州，靠柳翠的财物，梁康过着丰裕的日子，俨然大家子弟。而柳翠粗衣布裙，亲身操持家务，毫无怨言。如是夫唱妇随，极尽欢好，转眼过了两年。
朝廷年年开科举，去京里应试的人络绎不绝。梁康虽然父母早亡，族中叔伯长辈却来教训他：“你是书香子弟，难道伴着一个女子，老死林泉不成？”
此时，郑皇亲已死，梁康觉得对自己的仕途威胁已经不大，就复萌赴试的旧念。柳翠劝阻不住，只得为他整装，送到江边登舟，挥泪而别。
不料此去果然中了一甲进士，并且钦点第三名榜眼。凑巧，宗师竟是郑皇亲的长子郑琅。在拜宗师时，郑琅发现榜眼就是当初被父亲逐出府第的穷秀才。此时秦桧势盛，郑皇亲一家感到势单力薄，正要笼络人心，因此主动向梁康致歉。
“恩师说哪里话来！当初学生少年孟浪，得罪太尊，理应请罪！”
“如今是一家人了，不要见外。”郑琅忽然想起，“可惜，不知玉玲珑现在何处？”
梁康故意反问：“难道不在府里侍奉了？”
郑琅惊讶道：“原来新贵人不知？”
梁康赶忙解释：“其实，学生当时酒后狂言，醒后十分懊悔，更不敢再问府上的事了。”
“哎哟，如此说来，外面传闻失实了。我还以为玉玲珑已做文君，投奔相如了呢！”他见梁康十分迷惑的神情，又正色道：“如今足下可曾娶亲？”
梁康只得谎说：“未曾。”
“如此愚兄要为当年家父了此夙愿了。舍间优人玉芙蓉曾与玉玲珑串戏多年，愿送与足下为妻！”
“这个……”梁康当年卷逃一事，犯有拐骗之罪。虽然皇亲已死，郑家与皇帝仍是姨表亲，追究起来，如何了得？当下，只好一口应允。
郑琅为了扩充自己的势力，就将玉芙蓉送与梁康，又保荐他在大理寺做官。梁康乃在杭州城南保佑桥弄内觅了一所房子，既向玉芙蓉隐瞒了玉玲珑的真情，也向柳翠封锁了纳玉芙蓉的消息。
再说，柳翠得知梁康做了官，又喜又惊。喜的是从此夫尊妻贵，不枉一番深情；惊的是万一旧案重提，就难免节外生枝。她急于想跟梁康商量一下，便雇了一条江山船来到杭州。她一向谨慎小心，因不知目前梁康的住处，又不敢直闯官家的衙门，便先到东街新桥弄城隍庙去找老道士徐青城。
徐青城当年成全过两人的姻缘，自然愿意他俩破镜重圆，但目前情况有变，无论如何也不敢得罪梁康。因此他并没向柳翠告知梁康已纳玉芙蓉的经过，而是急急去找梁康通风报信。
梁康立即把他请到书房，低声下气地说：“小弟行止，道长尽在眼里。如今我身为大理寺推官，岂能知法犯法？当年卷逃，罪无可逭，若被发觉，今生休矣！”
“那怎么办？叫她仍回衢州老家？”
梁康故意摇头叹息：“多年恩情，难以割舍。何况回到老家，仍不免走漏风声，后患不堪设想。”意思是要请徐青城设法安顿。
徐青城不敢怠慢，就去找老相好东园巷尼庵“小东泠”的住持静修。这老尼是个人精，号称“八面观音”。她已经悟出梁康的真意是表面上说得好听，实际上一刀两断，就说：“我有办法。你先把柳翠弄到街上招商客栈，再请梁老爷前去相见。”
“相见之后又当如何？”徐青城问。
老尼就在他耳边咕噜一阵，然后说：“我先去布置一番。”管自走了。
在招商客栈里，梁康一见柳翠，就气急败坏地问：“这个时候，你赶来做什么？”
“难道我不该来寻你吗？”柳翠反问。
“当年的旧案被发觉了！有司衙门正在查问你的下落，赶快回到衢州去吧！”
这时，老道士闯了进来：“不好了！柳翠娘子的行踪已被公人发觉，快躲一躲！”
“躲到哪里去？”梁康故意问。
“先躲到东园巷的尼庵‘小东泠’去！”
“小东泠”是个小茅屋，除了当家师太静修，只有一个老佛婆。柳翠到此三天，梁康绝迹不见。老尼欺骗柳翠，说是当年卷逃，官厅正在查问，梁老爷不便相见。柳翠知被软禁，急欲找到梁康，问他一个究竟，想到当年旧情，总以为梁康不会变心。
一天晚上，趁老尼不在，柳翠逃出“小东泠”，去城隍庙找徐青城，打听梁康住处。徐青城不在，庙祝听说是“小东泠”来的，不疑有它，就向她说出了梁府地址。
柳翠好不容易找到梁府，门卫误以为是玉芙蓉的女客，一直领到后堂。柳翠一见玉芙蓉，喜出望外，高叫一声：“芙蓉妹子！”顿时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玉芙蓉上前仔细一看，认出是当年的玉玲珑，旧友重逢，互诉衷情，恍如大梦初醒。这时，老尼已发觉玉玲珑逃走，正来到梁府探访下落，见此情况，吓得往外就走，急去报知梁康。
这时，梁康正夤缘升任大理寺少卿。鉴于郑皇亲已经失势，他不仅懊悔当年与玉玲珑的结合，而且懊悔目前与玉芙蓉的联姻。他正千方百计准备迎娶大学士万俟卓呙的女儿做个门当户对的新夫人。一听玉玲珑已在府内，不觉萌动杀机，决定施展毒手。
当夜，梁康将柳翠请到后院楼上，也不叫玉芙蓉作陪。梁康虚情假意，殷勤劝酒，柳翠失去警觉，不觉醉倒。接着，梁康吩咐随从把柳翠抱起，拽出后院门外，丢入巷口井内。
次日，地保发觉报官，梁康又使人故意传扬，说是死者因妒忌玉芙蓉得宠而投井，并且请来僧道，大做法事，表面上消怨解愆，实际上遮掩罪行。
只有玉芙蓉知悉玉玲珑为梁康遗弃的原委，认为玉玲珑死得蹊跷，又不能替她鸣冤叫屈。她也知道玉玲珑的今天，就是她玉芙蓉的明天。前途茫茫，谁又能使她脱离苦海，重获新生？
有一天深夜，梁康听得巷口井边有女子啼哭之声，高喊“冤枉”，又发现后堂的玉芙蓉不见踪影，心知有异，当夜带人出府查看。只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坐在井上，边哭边喊，不是玉芙蓉又是哪个？梁康咬咬牙，把手一挥，叫几个差人上去，用力一推。玉芙蓉就跟玉玲珑一样，从此葬身井底。
自从两女落井，这古井边经常闹鬼。梁康闻知，心神不安。每日上朝下朝，无论骑马乘轿，都不敢从井边经过。一天夜晚，他去刘皇亲府内赴宴，一时兴来，多灌了几碗黄汤，颇有醉意，竟独个儿骑马，按照旧路回府。当时明月皎皎，凉风习习，行至巷口，梁康借月色向前一看，只见井口伸出四只雪白的纤手，越伸越长，竟将他从马上拉了下来，“叭”的一声，令他跌倒井旁。幸亏后面随从赶到，才把他搀扶回家。自此闹鬼之事，更加尽人皆知，梁府怕事情闹大，便暗中使人将古井填了。
再说那梁康自从落马之后，整日似疯似癫，衣冠不整，蓬头垢面，比那十年前的落魄光景，更添七分狼狈。时人编诗嘲笑道：
一顶官帽两条命，
明月照见负心人。
冤魂毕竟杳然去，
巷间犹说柳翠井。
沈祖安 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