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官,我希望能够与您单独谈话。”
“之所以让迪马克也待在这里,是因为你的机密情报泄露影响到了他的工作。”
“啊?情报泄露!是为了这个找我来的吗?”
“有个孩子用你的登录名进入了主教官系统。他找到注册档案文件加以修改,给自己弄了个教官身份。”
“长官,我始终切实遵守各项规则,从没当着学员的面登录过系统。”
“人人都这样说,但背转身就有人违反规则。”
“对不起,长官。我插句嘴,厄普汉德上尉不会这样做的。每次发现别人这么做时他总是向上汇报。说实话,他这么做简直肯定会成为别人眼里的混账东西。发生这种事真能把人气疯。”
“长官,你可以检查我的登录记录。我从不在教学时间登录。事实上,我从没在宿舍以外的其他地方登录过。”
“那么,那孩子怎么可能得到你的登录名和密码呢?”
“我的小电脑放在桌子上,就像这样。请允许我用你的电脑来做个示范。”
“当然。”
“我总是像这样坐着。我背对着门口,保证不会有人看见我的操作。我从不用其他姿势登录。”
“呃,这样的话,根本不可能有供他偷看的窗口。”
“有一个窗口,长官。”
“什么意思,迪马克?”
“的确有一个窗口,长官。你抬头看,那里有个通风孔。”
“你不是在开玩笑吧?你认为他可以——”
“他是这里最瘦小的孩子——”
“啊?就是说,那个叫小豆子的孩子盗用了我的登录账号?”
“你的嘴可不够严实,迪马克。你保证过不泄露他的姓名,忘啦?”
“抱歉,长官。”
“啊哈,又一个泄露了机密情报。你打算把迪马克和我送回老家去吗?”
“暂时还不会。”
“长官,我想豆子闯入主教官系统对我们来说是个好机会。”
“让这孩子在数据库里跳来跳去地捣乱?”
“这是个很难得的研究豆子的机会。我们没办法让他玩心理游戏,不过现在他自己选择了一个游戏。我们可以看他在系统的哪些地方活动,他会怎样运用给自己创造的那个身份的权限。”
“但是他如果要搞破坏,那——”
“他不会搞什么破坏,长官。我有把握,他不会做出任何可能导致他被遣返回家的事。这孩子满脑瓜大街上的谋略。他就是要收集信息。他想侦察,而不想动手动脚。”
“看来你已经学会分析他了,是不是?你敢保证你知道他在这些时间里做的所有事?”
“不敢。我只知道如果我们要让他相信一个骗局的话,就必须让他自己去发现信息,让他感到是自己从我们手中窃取的。所以我个人觉得,眼前这次机密泄露是消除更重大的安全隐患的一个契机。”
“我现在想弄清楚,如果他真在管道里钻来钻去,会不会还听到些别的不该他知道的事情。”
“一旦我们关闭管道系统,他立刻会知道自己露馅了。这样的话,他就不会相信那些我们让他找到的信息。”
“你的意思是我必须给这孩子颁发一份管道通行证啦?那——”
“管道那么窄,很快他就钻不进去了,他正在发育长大。”
“这可不能让人马上就感到轻松。另外,很不幸,厄普汉德知道得太多了,我们首先得除掉他。”
“啊?你必须向我保证这是个玩笑。”
“是的,呵呵,我在开玩笑。很快你也要给这个学员上课了,厄普汉德上尉。要小心留意他的一举一动。他的事只能向我一人汇报。他是个常常出人意料的危险人物。”
“明白,那个小豆子是个危险人物。”
“害得你把所有时间都花在他身上了,对不对?”
“请原谅我这么说,你比我也好不到哪儿去,长官。”
豆子按自己的方式从头到尾查看战斗学校每个学员的资料,每天大约调阅六七份档案。他研究了他们的原始成绩。这是件很无聊的工作。这里的孩子在所有测试中的分数都很高,包括那些被遣返回地球的孩子,几乎没什么差距。豆子自己的分数高居榜首,他和排在他名下的安德·维京之间的差距,就像安德和排在他下面的孩子之间的差距一样大。当然这都是相对而言。豆子和安德之间的差距是半个百分点,而其他多数孩子在九十七和九十八分之间堆成了一团。
当然,豆子还知道一些谁也不知道的事:他有能力做得更多更好,测试的题量和难度达到了极限,但他的能力还远没发挥出来呢。也就是说,他和安德之间的实际差距比分数所反映出来的差距更大。
可是……在阅读档案的过程中,豆子留意到,测试分数仅仅是对孩子们潜在能力的一份说明书。教官们谈得更多的是创造性,洞察力和直觉,亲和力和针对敌人的透彻的分析能力,果敢行动的大无畏精神,意识到有可能犯错误之前的谨慎冷静的态度,以及理性明智的决策力。仔细考虑后,豆子认识到,自己在这些方面并不见得比其他学员做得更好。
安德·维京就常常能认识到一些豆子认识不到的事情。当然,豆子也可以像维京那样搞点额外训练,来弥补自身的不足,甚至可以联络几个学员一道训练,这样就能做那些不允许单独一人进行训练的项目了。但维京的训练有点奇怪,谁来参加他都不拒绝。不管怎么说,这已经成了一个战斗室课外训练的惯例,而且从教官们的记录上看,他训练别人所花的时间,比用在训练自己身上的时间要多得多。
莫非他和我想到一块儿去啦?研究其他学员,为将来可能爆发的地球战争做好准备?他在建立一个四通八达的关系网吗?要不就是他教给他们的都是一些错误的东西,以便将来可以利用别人的错误确立自己的优势?
从自己所在的新兵小队中参加课外训练的孩子那里,豆子听说了一些维京的事,他发现自己的所有分析都没有切中要点。维京好像真是在全心全意地帮助那些孩子进步。他那么渴望得到其他孩子的喜爱吗?如果那就是他正在竭力争取的,那么他干得不错。他们全都崇拜他。
但肯定不仅仅是对喜爱的渴求,还有什么其他的目的呢?豆子实在捉摸不定。
他找到了教官们的观察报告,觉得很有价值,只可惜不能帮助他真正了解维京脑子里的想法。首先,他们把心理游戏中得到的心理观察资料存放在另外的地方,豆子没有调阅的权限。其次,教官们对维京的分析完全不得要领,因为他们只能从自己的思维水平出发看问题。只好自己来分析了。
不过,豆子分析维京的心理并不是出于好奇,也不是想和他竞争,甚至不是真的想要理解他。豆子只是想使自己成为让教官们放心和信任的那种孩子,被充分认定为人类的一员。而在这方面,维京是他的导师,因为维京已经做到了豆子想做的那些事。
维京做得不算完美。就豆子眼中看来,还不够精明。倒不是维京本人有什么问题,而是他每天自觉自愿地花几个钟头,去训练那些对他毫无帮助的孩子——豆子对此百思不得其解。维京并没有建立起一个拥戴自己的关系网。和他一道训练的那些孩子都算不上优秀,往往是些胆小无助的新兵,要不就是正规战队里的弱者。他们追随他是因为想交上好运,跟最出色的战士一道训练,至少能学到不少本事。但维京为什么要把自己的时间浪费在这些人身上呢?
为什么波可要为我去死呢?
豆子明白,这两个问题有着相同的答案。他在图书馆里找到几本伦理学的书籍,下载到自己的小电脑上来读,很快发现那些解释利他主义行为的理论都是扯淡。社会学理论倒是很好地说明了大众为什么会在传说故事和宗教仪式中,表达对牺牲英雄的敬仰之情,但这还是没能解释清楚英雄本身的行为动机。
现在豆子这样来理解维京:从本质上看,维京是个英雄。
维京的确没考虑到自身的利益,他考虑得更多的,恰恰是那些本来不值得他考虑五分钟的孩子。但也许正是这种显著的特性,使大家都把他当成了中心。在卡萝塔修女给豆子讲过的所有关于耶稣的故事里,耶稣身边总少不了一大群追随者,应该是出于相同的原因。
大概这也是我特别敬畏维京的原因吧。他才是个莫名其妙、不可预测的人。他才是真正不按常理行事的人。我的目的只是生存下去,只要你知道了这一点,你就了解我了,我也没有什么更多的东西。
对维京的认识越深入,维京在豆子心中的神秘感就越少,像维京那样去行动的信心就越坚定。在某些情况,他甚至要使自己像维京一样看世界。
不过就算踏着维京的足迹前进——还是得和他保持一定距离——豆子不会像其他那些追随者一样围着维京转。他不会叫他安德。为了拉开距离,他要用姓氏去称呼他。无论如何,哪怕只能拉开一点在显微镜下才看得见的距离,也得这么做。
维京自己学习时钻研的是什么呢?他不读书。那些军事历史和战略书籍,连豆子都早就狼吞虎咽地读过一遍。他现在正在系统地学第二遍,打算把书本上的所有知识都结合到太空战斗和地球上的战斗中去。维京原来也爱读书,但现在,他进图书馆却只看战斗录像,看得最多的是有虫族舰队的那些画面。还有就是,马泽·雷汉在第二次虫族入侵时,击退对手的重要战役的剪辑片断。
他是否正在尝试理解虫族的思维方式?为什么他没有意识到图书馆里那些零碎的录像剪辑并无多大实际意义呢?全是宣传片。他们剪掉了所有现场杀戮的可怕场景,剪掉了那些飞船被攻破时的肉搏画面。找不到虫族在太空中击毁人类飞船的录像。他们给我们准备的全是些飞船在太空中游弋的剪辑,最多不过让我们看几分钟战前的准备活动。
豆子认识到,被掩盖起来的东西远比能看到的多。例如,偌大一个图书馆资料库里,竟找不到一张马泽·雷汉的照片。这未免有点奇怪。最高执政官的照片比比皆是,其他军事指挥官和政治领袖的照片也数不胜数。为什么偏偏就缺了雷汉的呢?莫非他在赢得胜利的那个瞬间就死啦?要不,他也许只是一个虚构的模范人物?一个假造的伟人?一个与胜利连在一起的虚名?但要真这样,他们完全可以再造出一副面孔来——那样做太简单了。要不就是,他长得很丑?
莫非,他是,一个小矮子?
如果我成为指挥官,率领人类舰队打败了虫族,他们会不会也把我的照片藏起来,只因为像我这么矮小的一个人怎么看都不像英雄?管他呢,反正我又不想当英雄。
英雄这个角色是属于维京的。
对面铺位的尼古拉,豆子对他的评价是:聪明——他能够考虑到豆子忽略了的细节;自信——知道豆子用他的名字登录也没有生气。所以翻到尼古拉的档案时,豆子本来满怀希望能发现点对尼古拉的好评,但他却发现教官对这孩子的评估非常低调。“一个呆板的人”,这评语太残酷了——但真的恰当吗?
豆子意识到:我太相信教官们的评语了。我能找出什么证据证明他们是正确的吗?是不是因为我自己得到了那么高的评价,才使我相信他们?我在一片溢美之词中昏了头吗?如果他们所有的评估都是错误的呢?
教官们在此时此地的确拥有权力,但总有一天我会离开战斗学校,到那时教官们对我的评价还有什么意义呢?我有能力自学完所有的军事历史和军事理论,但如果他们永远不让我当指挥官,我所学的一切就会全烂在肚皮里。除非他们有理由相信其他人会追随我,否则我将永远不可能得到一支军队或舰队的指挥权。
现在我身边的这些人都不是成人,只有孩子,一大群男孩和几个女孩,但他们终将长大成人。到那时,他们会如何选择他们的领导者呢?我这么矮小,这么讨人嫌。怎样做才能让他们心甘情愿地追随我,服从我呢?维京是怎么做到的?
想到这,豆子就问尼古拉,新兵小队里哪些孩子在参加维京的训练。
“只有几个。他们不过是些摆设,嗯哼?马屁精和牛皮大王。”
“是哪几个呢?”
“怎么,你也想加入维京的训练吗?”
“我只想对他多了解一点。”
“你想了解他哪方面的情况?”
这问题让豆子略感窘迫。他不想过多谈论自己正在做的事。
“建校以来,他是最棒的一个,嗯哼?他是怎么干的呢?”豆子不大确定自己的这声“嗯哼”是否自然,因为他以前从不用这种在士兵中流行的口头禅说话。屋里回荡着音乐声,但他还是觉得太安静了些。
“你如果发现了什么,也给我说说。”尼古拉转了转眼珠,一副自嘲的模样。
“我会给你说的。”豆子道。
“我有可能成为像安德那样的顶尖高手吗?”尼古拉笑起来,“你倒是有这可能,你不妨去向他学两招。”
“我可不会把维京的鼻涕当蜂蜜。”豆子说。
尼古拉把那些追随安德的孩子的名字告诉了豆子,看上去差不多都是马屁精和牛皮大王——豆子知道了与维京最亲密的朋友是哪些人。
他们是沈、阿莱、佩查——又是她!其中沈是维京最早结交的朋友。
学习时间,豆子在图书馆找到沈。来这里的唯一理由是为了看录像——所有的图书都能在小电脑里读到。尽管如此,沈却并没看录像,他随身带着他的小电脑,正在兴致勃勃地玩那个幻想游戏。
豆子在他身边坐下看他玩。屏幕上一个穿着锁子甲的狮头人站在一个巨人面前,看上去狮头人正打算选择一杯摆在桌子上的饮料。他的狮头人喝下一杯后,立刻倒毙在地。
沈气恼地咕哝了几声,把小电脑推过一边。
“巨人的饮料?”豆子说,“我听说过这玩意儿。”
“没玩过吗?”沈说,“走到这里你就死定了,我敢肯定,这一关根本不可能打过。”
“大家都这么说。听起来那很没趣呀。”
“听起来?你没做过吗?找到这地方相当容易呀。”
豆子模棱两可地耸耸肩,这是其他孩子常用的一种成人化的动作。沈看上去很开心。是因为豆子做出这个酷哥式的动作不正常,还是因为看见这么小的孩子耸肩很好玩?
“得了吧,你真没玩过幻想游戏?”
“你刚才的意思是,”豆子提醒他说,“你认为永远不可能有人打过这关吗?”
“我看到过有个伙计进入一个我没见过的场景。我问他那地方在哪里,他回答说:‘打过巨人的饮料就到了。’”
“那个人是维京吧,嗯哼?”
沈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我可没说是他。”
“我知道你是他的好朋友,因此才来找你。”
“什么意思?你是个探子?是邦佐派你来的吗?”
情况不妙。豆子没料到维京的朋友卫护他的意识这么强。“与其他人无关,我是自己要来的。你看我,像个想干坏事的人吗?我只是——呃——只是想多了解一些维京的事迹。他在课堂上一贯表现出色,每件事都能做得最好,对吧?但是大家却不恨他。”
“有许多恨他的家伙。”
“我想我俩可以交个朋友,伙计。”豆子知道不能在话音中流露出令人怜悯的腔调。所以他说出这个脆弱的小请求后笑出声来,故意让人觉得他的话好像是个玩笑。
“你太矮啦。”沈说。
“在我原来居住的那个行星上,我可不算矮小。”豆子说。
沈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真诚的微笑。“呵,还有一个小矮人的行星。”
“别的那些孩子在我面前太高大了,和你在一起感觉稍好些。”
“嘿,我明白你想问些什么了。”沈说,“我走路的样子有点滑稽,一些孩子为这嘲笑过我。安德阻止了他们。”
“他怎样做到的?”
“他变本加厉地嘲笑他们。”
“我从没听人说过安德会开口骂人。”
“不,他没开口,在小电脑上干的。他用上帝的名字发了一则消息。”
噢,是的。豆子听说过这事。“他做这事是为了帮助你吗?”
“有些人拿我的屁股打趣。我的屁股长得有点大,训练之前,知道吧?以前的事了。安德就取笑挑头那家伙看我的屁股,而他是用上帝这个名字登录的。”
“那样他就不知道是安德干的。”
“哦,他知道,立刻就知道了。但他什么也没说,没有声张。”
“这就是你把安德当朋友的原因吗?他是个小孩子的保护者?”像阿喀琉斯……
“小孩子?”沈说,“他就是我们新兵小队里年龄最小的一个。”
“他是最小的,却成了你的保护者?”
“不,不像你说的这样。他只是阻止那些事。他向那个团队挑战,就是伯纳德那个团队,由他和几个块头最大、看上去最凶的家伙组成。”
“基本都是些欺软怕硬的无赖。”
“对了,就是这个话。但是安德,主动接近伯纳德团队中的二号人物,伯纳德最好的朋友阿莱。最后赢得了阿莱的友谊。”
“他这样做是为了削弱伯纳德的势力吧?”
“不,伙计,不像你说的这样。他和阿莱成了好朋友,再通过阿莱的帮助与伯纳德建立友谊。”
“伯纳德……嗯,是那个在太空飞船上被安德打折胳膊的人。”
“对呀,就是他。我觉得,伯纳德不可能原谅安德。当然,安德很清楚事情是怎样的。”
“那他干吗那么做?”
“安德什么都知道,伙计。他从不憎恨任何人。只要你是个好人,就会喜欢他。同时你会希望他喜欢你。但如果你是个社会渣滓,他就能让你发疯。安德,他总能唤醒你人性中善良的那一面。”
“你身上善良的一面是被他怎么唤醒的呢?”
“我说不上来,伙计。你以为我清楚?怎么给你说呢,总之他让你觉得有希望,你还盼着他能为你而感到自豪。”
豆子摇摇头。沈说起安德时是那么虔诚,语气中充满了爱戴之情。豆子觉得有点不可理喻。朋友就是朋友,他想。就像阿喀琉斯来之前,萨金特对待波可那样,但从没爱戴过她。阿喀琉斯当了头儿之后,倒是得到了大家的敬爱,不过那种感情更像崇拜,像……对神的崇拜。这两人做的事是一样的吗?安德是又一个阿喀琉斯?
“你很聪明啊,小家伙。”沈说,“我从没想过,安德是怎么让人喜欢他的,或者我怎么做才能像他一样。安德的确是了不起,但我可做不了他做的那些事儿。也许以后我会试试。现在么,我只想……追随他。”
“那是因为你也是个出色的人。”豆子说。
沈的眼珠骨碌一转。“我刚才的话里透露出这个意思吗?嗯,是的,我在暗示自己也蛮不错的。认为我在吹牛皮,嗯哼?”
“大号牛皮匠。”豆子咧嘴一笑。
“他……他让你想……嗯,我可以为他去死。这话像从英雄嘴里说出来的吧,嗯哼?但我说的是实话。我会为他去拼命。我会为他去杀人。”
“你会为他去战斗。”
沈立刻表示赞同:“说得好。他天生是个指挥官。”
“阿莱也会为他去战斗?”
“我们中的大多数人都会毫不犹豫地追随他。”
“我相信你说的话。”豆子说,“别生我的气。”他很早以前就知道,小孩子在说“别生我的气”这句话时,难免会显得有点儿傻乎乎的。
“我没生气。”沈说,“我只是觉得你像是在逗着我玩。”
“我的确想了解维京交朋友的窍门儿。”
“要是我懂得这点,要是我真能领会的话,我身边就会有更多朋友啦,小家伙。但是我有安德这个朋友,他所有的朋友也就都是我的朋友,我也是他们的朋友,嗯……就像一个家庭。”
由家庭这个词出发,豆子联想到爸爸,又想起了阿喀琉斯。
熟悉的恐惧感回来了。那天晚上,波可死后,看着她的尸体漂在水里,豆子就曾产生过这种恐惧感。阿喀琉斯在那天早上是怎么表演的?莫非维京也像那样?一个逮着机会就害人的爸爸?
阿喀琉斯邪恶可怕,但安德是善良友好的。两者都建立了一个家庭。家庭里的成员爱他们,甚至可以为他们去死。爸爸是保护者,妈妈是供养者。孤儿们缺的是父母的保护。在战斗学校,大家其实和街头的孤儿差不多。尽管在这里没有饥饿的困扰,但是我们都渴望得到一种家庭的关怀。
自己当爸爸比找一个爸爸强。我怎么才能做到呢?让人爱戴我,就像沈爱戴维京那样。
不可能。我太小,太聪明。我满足不了他们的愿望。我所能做的只有保护自己,摸索这里的规律。维京丰富的学识使他能做到他想做的事。而我,首先要不断学习,找到一条适合自己的道路。
豆子在心里做出这个决定时,知道自己不会成为维京那样的人。但是,无论维京学过什么,无论维京知道什么,豆子都应该学会,掌握。
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一个月又一个月,豆子如饥似渴地学习。他完成常规作业,参加战斗室的正常训练,在迪马克的指点下学习移动和射击,还有一些初级技巧。他阅读了大量书籍。同时他查阅了学校里每个学员的档案,从刚来的学员到快毕业的学员。在餐厅遇到他们时,他觉得自己对他们的了解甚至超过了他们本人。
他读维京读过的书,看维京看过的录像。从其他孩子那里打听维京的情况。在各种布告栏上留意维京的位置。与更多维京的朋友接触,听他们谈他的事。
他发现一些有意思的事情。不考虑维京的自我牺牲和利他主义行为,他的朋友从没说过维京主动找他们商量如何解决一个问题,都是他们去找维京。而维京能去找谁呢?这说明他真正的朋友并不比豆子更多。维京把自己的想法埋在心里,和豆子一样。
不久豆子发现自己在各方面都远远超出了他所在的学员级别。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跳级,所在级别的孩子年龄越来越大,刚开始他们全用恼怒的眼光看他,但很快这种眼光就变成了敬畏。不等他们学到一半,豆子又完成了这个级别的所有学习任务,跳升到更高的级别去了。维京是否也以这样的加速度不断进取呢?是的,不过没豆子快。是因为豆子更优秀,还是因为时间紧迫,越来越接近那个最终期限了?
从教官们对学员的评估中,也能感受到日益加强的紧迫感。普通学员——这里的绝大多数学员好像都很普通——得到的教官评语越来越简短。当然,他们并没有被完全忽略。但是教官们正在鉴定和挑选出那些最优秀的学员。
应该说是教官们以为的最优秀的学员。豆子注意到教官们在这些学员的评语中常常加上彩色标记。教官们表面上正直公平,但实际上他们的水平和那些学员差不多,眼里只看得见有领袖气质的孩子。他们只把维京当作焦点——重中之重的维京——而在对其他孩子的评判上则不断出现失误。他们看重那些精力旺盛、情绪亢奋、充满自信和野心勃勃的孩子,哪怕这些孩子实际上不够优秀。
难道建造这个学校不是为了发现和训练那些最富有指挥官潜力的孩子吗?地球方面的测试问题不大——没有选送一个傻子到这里来。不过整个体系忽略了一个至关重要的因素:教官们是如何被认定的?
在军队中,仅仅凭借真才实学,你是不可能得到上级信任的。你必须让你的上级注意到你并且喜欢你,你必须学会适应军官体系。所以你的表现必须迎合上司的胃口,你的思维方式也必须与上司合拍。
结果,你被淹没在一个平庸的指挥体系中。所有重要的决策权都被无能的人把持着,那些人从不会把话讲错,做事从不会给自己添麻烦,身穿制服的样子看上去总是英姿飒爽。而真正优秀的人却在默默无闻地埋头苦干,弥补他们的混蛋上司犯下的愚蠢错误。
这就是军队的现状。教官们都是从这样的环境中混出头的。他们选拔学员的标准,不可避免要受到这种军队风气的影响。
无疑,类似丁·米克那样的看透了这个体系的孩子会拒绝投入这种竞争。他是很少见的既可爱同时又富有才气的孩子。他的可爱使他们想把他培养成一个统率军队的指挥官,但他的才能却使他看穿了教官们玩的把戏。他不接受他们的青睐,因为他瞧不起这个愚蠢的军队体系。还有些有才华的孩子想讨教官们的欢心都不成,像佩查·阿卡莉。这种孩子睡觉的时候脑子里都在想着战略战术,他们有信心率领下属投入战斗,他们有独到的想法,而且行动果敢——但他们不够引人注目,所以得不到教官们的重视,他们的缺点被夸大,实力被低估。
因此豆子用一种与教官们相反的方式在脑子里构建了一支战队。他在那些没被教官们选中的孩子里,挑出一些有能力、有主见的。当然,不能只看脸蛋和口才。他想象着,他们中谁可以当组长,率领他们的队员跟着最高指挥官……
安德·维京,当然是他。豆子想不出还有谁能处在这个位置。维京懂得如何让每个人发挥出自身的特长。
豆子也知道自己的位置。他应该待在维京身边,做一个受到大家信任的副官、维京的左右手。在维京犯错的时候,豆子可以及时给他指出。假如能和维京如此接近,也许豆子就能理解为什么教官们认定维京是人类中的一员,而自己不是了。
卡萝塔修女把自己争取到的新权限当成解剖刀一样灵活运用,到处刺探情报。
历经曲折,她最后终于和豆子的父亲面对面坐到了一起,或者至少可以说是与豆子的父亲最接近的一个生物坐在了一起。
“我想和你谈谈你原来在鹿特丹做过的实验。”
他乖戾地看着她。“我什么都招啦,所以我才没被判死刑,尽管我不确定自己的选择是不是正确。”
“他们对我说,你是个满腹牢骚的懦夫。”卡萝塔修女毫不留情地说,“我并不指望一下子就能了解真相。”
“见你的鬼去。”他转过身,背对着她。
这意味着刚才那两句用来刺激他的话没起作用。“沃列斯卡博士,你在招供时说,鹿特丹的器官工场曾经养育过二十三个婴儿。”
他一言不发。
“但很明显,这是个谎话。”
还是没有反应。
“嗯,让人奇怪的是,撒这个谎并不是你自己拿的主意。因为我知道你那些仪器设备与开办器官工场无关,你没被判死刑的真正原因,是因为你同意承认经营器官工场的罪行。以此作为交换,不再讨论你真正做过的那些事情。”
他慢慢转过身子,侧对着她说:“我要先看看你的权限证件。”
她递上证件。沃列斯卡细细检查着。
“你都知道些什么?”他问。
“我是在一个被中止的系列计划中得知你的真实罪行的。你对手中掌握着的受精卵做了精细的修改,你实际运作了安东的研究设想。你让那些受精卵发育成人,你还想看看他们长大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既然你啥都知道,还来这里找我做什么呢?我所知道的每件事都记录在你读过的那份档案里了。”
“并没有全都记下来。”卡萝塔修女说,“我不在意你的供词,也不关心技术细节。我只想对那些婴儿多了解一些。”
“死光啦。”他说,“一收到被人发现的情报,我们就杀害了他们。”他看她的眼光中混杂着痛苦和挑衅的神情。“是的,杀害婴儿,二十三条被谋害的性命。只因为政府不能承认这样的孩子曾经存活,我才免于被指控犯下谋杀罪。”
“我来是想知道,你从这些婴儿身上学到了些什么。”
“什么都没学到,时间太短了,他们死时还都是婴儿。”
“你喂养了他们将近一年。他们在不断发育长大。自从安东发现基因重组关键以后,理论上能做的研究几乎都完成了。但只有你,在实验中观察过婴儿的成长。”
“我们打算要对他们的智力发育状况进行跟踪研究。可惜没人为这个项目提供赞助,当然,提供一间能满足基本生理需要的、温暖卫生的房间要简单得多。你知道,这样的研究没有资金是干不成的。”
“他们的身体情况呢?还有,他们的运动技能呢?”
“太小了。”他说,“他们出生时都很小,发育缓慢。跟正常婴儿相比,他们的身高和体重明显不足,无一例外。”
“但非常聪明?”
“出生不久就会爬了。说话比普通孩子早得多,也复杂得多。”
“那你对他们有什么预测?”
“预测?”
“你认为他们未来会怎样?”
“死亡,每个人的未来都是个死。我不大明白你为什么这样问。”
“要是他们没被屠杀,沃列斯卡博士,那会发生什么事呢?”
“那他们当然会继续成长啦。”
“再往后呢?”
“没什么往后,再往后他们仍然不断成长。”
她默然思索了片刻,咀嚼着刚得到的信息。
“没错,修女,你好像懂了。他们虽然长得慢,但却始终不会停顿。这就是按照安东设想进行基因重组的结果。智慧的锁一旦开启,大脑的发育就停不下来了。身体其余部分也一样。头盖骨会不断扩展——不会像正常人那样长到一定时候就闭合。胳膊和腿么,当然也会日复一日,越来越长。”
“那么,当他们长到成人的高度……”
“对他们而言,不存在成人身高这个概念,只存在一个死亡时刻的身高。你不可能永远生长。进化在生物体内埋设了一个停顿的钟,专门控制身体的生长,这样,身体才可以存活得长久一些。不断生长付出的代价相当可怕,人体器官最终将无法支撑这种生长。通常从心脏功能衰竭开始。”
一阵强烈的恐惧感从卡萝塔修女心头升起。“呃,他们发育成长的速度呢?我是说,在孩童时期,他们要用多长时间,就能长到那种与年龄相吻合的正常高度?”
“我的猜想是,他们会分两次追上正常人。”沃列斯卡说,“第一次在青春期之前。然后正常孩子会一阵猛长,在身高上再次领先他们。但他们持续不断地长高,很快会第二次超过常人。到二十岁,他们就长成巨人了。之后不久他们会死去,几乎可以断定他们的生命不会超出二十五年。你能想象得出他们最后的身高吗?所以我早点杀死他们,你瞧——其实是一种仁慈的做法。”
“只恐怕他们中有谁选择了躲过你的毒手,想讨回你从他们那里剥夺的二十年生命。”
“他们中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又不是嗜血的妖魔。我们是先将他们麻醉,然后才在他们睡着以后烧毁他们的身体。”
“进入青春期后他们会怎样?会不会出现性成熟的现象?”
“对我来说,这可是个永远的谜了,不是吗?”
卡萝塔修女站起来,准备走了。
“他还活着,对吧?”沃列斯卡问道。
“谁?”
“我们搞丢了一个。有个孩子的尸体没找到。我当时认真数过,火化的只有二十二具尸体。”
“这就看你自己是哪边的了,沃列斯卡博士。如果你是摩洛神[1]的信徒,你当然只能得到你侍奉的上帝给你的答案。”
“告诉我他什么模样。”他的眼光里满是饥渴。
“你怎么知道是个男孩?”
“他们全是男孩。”沃列斯卡说。
“什么,你把女孩遗弃啦?”
“你想过我做实验用的基因是怎么得到的吗?我植入到受精卵中的,正是经过修改后的我本人的DNA。”
“上帝保佑,他们都是你的翻版?”
“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怪物。”沃列斯卡说,“我将生命赋予冷冻的胚胎,是因为我得弄清楚他们出生后会怎么变化。事实上杀掉他们是我最大的悲哀。”
“但你还是下手了——仅仅为了救自己一命。”
“我很恐惧。我被一种想法纠缠着:他们不过是些拷贝。抹掉拷贝不能叫谋杀吧。”
“你这种人实在不配得到一个儿子。”卡萝塔修女说。
“但我得到了一个,不是吗?”他笑起来,“而你,卡萝塔小姐,冥冥中上帝的永远新娘,你能得到几个呢?”
“他们也许只是拷贝,沃列斯卡,但哪怕他们死去,都比你这个原版更有价值。”
卡萝塔修女离开他,走到走廊时,还能听到他嘶哑的笑声。她明白不断发出这种勉强的笑声是为了掩盖悲伤。
豆子,感谢上帝,她心里想,你不知道你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永远不会知道的。你一点儿也不像他,你远比普通人优秀。
但在这种想法的背后,还有一种隐隐作痛的怀疑。她能确信豆子更有同情心,更有人性吗?要是豆子和这个男人一样冷酷无情呢?要是他仅仅是智力发达呢?
接着她又想到他会日复一日地生长,从一个特别小的小不点儿长成一个巨人,直到生命结束。这就是你父亲留给你的遗产。
不过他现在还没死,不是吗?沃列斯卡说的也有可能是谎话,也许他也会犯简单的错误,也许最后能找到一种化解的方法。而且就算无可挽回,豆子也还有十多年的生命。怎么让他短暂的生命充实而快乐,才是更值得关注的问题。
[1]《旧约》中提到的亚扪人和腓尼基人信奉的神灵,崇信者用自己的子女向他献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