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比尔和那个黑人女子——她叫多加,原来并不叫温迪——已不在神庙后面的狭长小径上,罗西的衣服也不见了。她不担心,只是绕着神庙走到前面,向山上望去,看见他们站在小马车旁,于是朝他们走去。
比尔走过来迎接她,那心神不定的苍白面孔上全是忧心与关切:“罗西?没事吧?”
“没事。”她说着,把脸贴在他的胸前。他伸出双臂环绕住她,罗西想,不知道人类对拥抱的作用有多深入的理解——拥抱有多么美好,人会多么渴求不间断地拥抱几个小时。她估计有些人确实是理解这种感觉的,但并非多数。要完全理解拥抱,也许首先需要错过很多次拥抱。
他们走到多加身边,她正在抚摸小马的白条纹鼻子。小马抬起头,昏昏欲睡地看着罗西。
“那个……”罗西刚开了口又停下来,她差点脱口而出“卡罗琳”三字。她想问卡罗琳在哪里。“孩子呢?”接着她又大胆了一些,“我们的孩子呢?”
多加笑了。“安全。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这个你千万别担心,罗西小姐。你的衣服在马车后面。愿意的话就去换吧。我赌你肯定很乐意换掉现在穿的东西。”
“那你赌赢了。”罗西说着便绕到后面去了。那裙袍从皮肤上剥落时,她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轻松解脱。拉上牛仔裤的拉链时,她想起罗丝·麦德说过的话:“你的女主人说你有东西给我。”
“哦!”多加好像很震惊,“哦,天哪!要是把这事忘了,她会活剥了我的皮!”
罗西拿起上衣,正从头往下套时,多加伸手递给她一样东西。罗西接过来,好奇地拿到眼前,斜过来倒过去地看。是一个工艺精巧的小陶瓷瓶,不比眼药水瓶大多少。口上封了个小软木塞。
多加四下看了看,看到比尔站在远处,精神恍惚地望着山下神庙的废墟,一副相当满足的样子。她转回来看着罗西,声音低沉,但坚决有力。“一滴。给他。之后。”
罗西点了点头,好像完全明白多加在说什么。这样反而简单一些。她本可以问点问题,也许的确应该问,但她的大脑已经累得没法组织语言了。
“我本来应该给你再少一点的,只是他后面可能还需要一滴。但是你得小心点,姐妹。这是很危险的东西!”
说得好像这个世界里有什么东西安全似的。罗西心想。
“好了,收起来吧。”多加说,并看着罗西把小瓶子塞进牛仔裤的表袋里。“记住,不要跟他说起这个。”她朝比尔的方向偏了偏头,又看回罗西,深色的脸孔凝重而阴沉。黑暗中,她的眼睛似乎有那么一瞬间没有瞳仁,像希腊雕像的眼睛。“你也知道原因,对吧?”
“知道,”罗西说,“这是女人的事情。”
多加点点头。“没错,就是这样。”
“女人的事情。”罗西重复着,脑子里响起罗丝·麦德的叮嘱,记得那棵树。
她闭上了眼睛。
2
三人在山顶坐了不知多久,比尔和罗西的手臂环绕在彼此的腰间,多加坐得稍微偏一点,靠近小马,它还在昏昏欲睡地吃草,时不时地抬起头看看这个黑人女子,好像有点好奇,为什么都这么晚了,还有这么多人没睡觉。但多加毫不在意小马,只是双臂环抱着膝盖,带着渴盼的神情,望着愈发消退的残月。罗西觉得这个女人像是在暗暗盘点自己一生中所做的选择,发现错误的选择比正确的多,而且不是只多一点点。比尔几次开口想要说话,罗西都鼓励地看着他,但每次他又默默闭上了嘴,一个字也没说。
月亮沉陷在神庙废墟左面的树林梢头,小马再次抬起头来,发出低沉而愉悦的嘶鸣。罗西朝山下看去,发现罗丝·麦德正朝这边过来。她强壮而匀称美丽的大腿在越来越淡的月光中闪现着,发辫像古董钟摆一般摇来荡去。
多加满意地咕哝一声,站了起来。罗西感到心中的忧虑与期待矛盾地交织着。她伸出一只手放在比尔的前臂上,认真地凝视着他。“不要看她。”她说。
“不要看,”多加表示同意,“不要问任何问题,比尔,即使她主动邀请,也不要问。”
他犹疑地从多加看向罗西,目光又回到多加身上。“为什么不能问?她到底是谁?五月女王吗?”
“她想当任何女王,就能成为那个女王,”多加说,“你最好牢记这一点。不要看她,也千万别做任何事情招惹她发脾气。我话只能说到这儿了,没时间了。双手放在膝盖上,小伙子,看它们就好。不要把眼睛移开。”
“可是——”
“如果你看她,会疯的。”罗西简单直接地说。她看了看多加,后者点了点头。
“这是一个梦,对吧?”比尔问道,“我是说……我还没死,对吧?因为如果这是来世,我宁愿赶紧快进过去。”他的目光越过那个越来越接近的女人,打了个寒战。“太吵了。太多尖叫声了。”
“这是个梦。”罗西表示同意。罗丝·麦德已经非常近了,笔直苗条的身影正穿过丝丝缕缕交织的光影。在阴影处,她那张危险的脸仿佛戴上了面具,像是一只猫,抑或是一只狐狸。“这是个梦,在这个梦中,你必须完全照我们说的去做。”
“听罗西和多加的话,而不是老师的话。”
“没错。而多加让你双手放在膝盖上,看着它们,直到我俩中有谁跟你说可以停止。”
“这样可以吗?”他问道,从眼睑下面微微抬眼,给了罗西有些躲闪的一瞥,她觉得那眼神里满含着茫然困惑。
“可以,”罗西绝望地说,“好的,你可以,老天爷啊,就是求你一定不要看她!”
他顺从地手指交握,垂下眼睛。
罗西已经能听到逐渐接近的脚步声,嘶嘶作响,草擦过皮肤,丝绸般柔滑。她也垂下了自己的眼睛。片刻之后,她看到一双月光色的光腿停在了她面前。长时间的沉默,只偶尔在遥远的地方传来某只失眠鸟儿的鸣唤。罗西朝右看去,比尔一动不动地坐在她旁边,认真恳切地看着双手,像早课时被安排坐在师父旁边的禅宗僧徒。
终于,没有抬头的罗西羞怯地说:“多加给了你希望我拥有的那个东西。它在我的口袋里。”
“很好,”那略带嘶哑的甜酥嗓音回答道,“很好,真·罗西。”一只斑驳的手飘入罗西的视野中,有东西掉在了她的膝盖上。在熹微的天光中闪耀出一丝金光。“给你的,”罗丝·麦德说,“如果你愿意,可以做纪念。你随意处置吧。”
罗西从膝盖上拿起那个东西,讶异地看着。上面刻着,服务、忠诚、社区,围绕着戒指的主宝石形成一个三角形,石头本身是圆形黑曜岩。现在,黑曜岩上多了一个鲜红的小点,变成一只邪恶之眼,时刻都在注视着什么。
还是沉默,但其中好像蕴含着某种期待。她想要被感谢吗?罗西思考着这个问题。她不会感谢她的……但会说出自己真实的感受。“他死了,我很高兴,”她柔声道,语气并不坚决,“这是一种解脱。”
“你当然很高兴,当然是种解脱。现在,你该走了,回到真·罗西的世界里去,和这头野兽一起。根据我的判断,他倒是一头好的。”她的声音里流露出一丝淡淡的情感——罗西绝不允许自己承认那是欲望。“好蹄子,好腹肌。”她顿了顿,“好腰子。”又是一阵停顿,她降下一只斑驳的手,爱抚着比尔汗湿的凌乱头发。被她一摸到,比尔便惊得倒抽一口气,但没有抬头。“一头好野兽。你保护他,他就会保护你。”
罗西抬起了头。她很害怕自己眼前会出现的场景,但即便如此也无法克制自己。“你敢再叫他野兽试试。”她的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把你那有病的手拿开。”
她看到多加惊惧地抽搐了一下,但只是用眼角的余光看了她一眼。她主要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罗丝·麦德的脸上。她本来以为那张脸是什么样子呢?现在,她已经在残月之光中真正看到了这张脸,倒不能确切回答这个问题了。美杜莎吧,或许,蛇发女妖戈耳工,但眼前这个女人并不是那样的。曾经(而且不是很久以前,罗西想),她有一张异常美丽的脸,甚或可以与特洛伊的海伦媲美。而现在,她容颜憔悴,逐渐产生了斑污。一块深色的斑在她的左脸颊上扩散开来,刷过她的眉额,形似椋鸟的后翅。在这片阴影之中,她的一双火目在燃烧着,看上去既愤怒又忧郁。这绝不是诺曼所看到的脸,这一点罗西是清楚的,但她也能看到那张脸潜藏在下面——在某种程度上,就好像她为了罗西,戴上了目前这张脸,像是化了个妆——这让她感到不寒而栗,也很不舒服。美丽之下,潜藏着疯狂……但不只是疯狂。
罗西心想,是某种狂犬病——她正被这病所吞噬,她的各种形态、魔法和魅力都快要不受自己控制了,摇摇欲坠,很快就会全面崩溃,如果我现在把目光移开,她可能会扑向我,像对待诺曼那样对待我。也许她后面会后悔,但对我已经没什么不同了,对吧?
罗丝·麦德的手再次降下来,这次摸的是罗西的头——先是她的额头,然后是头发;经过这漫长的一天,她的发辫已经散开了。
“你很勇敢,罗西。为你的……你的朋友挺身抗争。你很勇敢,还有一颗善良的心。但在送你回去之前,我可以给你个建议吗?”
她微笑着,也许是为了让自己更有吸引力,但罗西的心先是经历了片刻的停跳,接着又疯狂抽动起来。罗丝·麦德的嘴唇向后延展,脸上出现一个完全不像嘴巴的洞。她的样子已经一点也不像人类了,那嘴巴就是蜘蛛的胃,专吃昆虫,那些昆虫甚至还未死去,只是被毒针刺得失去了知觉。
“当然。”罗西感觉嘴唇很麻木,仿佛不属于自己。
那斑驳的手顺着她的太阳穴流畅地抚动,蜘蛛嘴绽开来。双眼闪闪发亮。
“把头发上的染料洗掉,”罗丝·麦德低声道,“你本不该是个金发女郎。”
她们四目相遇,凝视对方。罗西发现自己无法把目光移开,就这样锁定在另一个女人的脸上。她用一只眼的余光看到比尔仍然严肃认真地低头看手。他的脸颊和额头上闪烁着汗水。
先把目光移开的是罗丝·麦德。“多加。”
“夫人?”
“孩子——”
“随时恭候您。”
“很好,”罗丝·麦德说,“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见她了,我们也该走了。你们也该走了,真·罗西。你和你的男人。你看,我倒是可以这么叫他。你的男人,你的男人。但在你走之前……”
罗丝·麦德张开了双臂。
罗西慢慢地站起身,感觉自己几乎被催眠了,就这样走进了她的怀抱。罗丝·麦德肌肤上不断扩散的黑斑像发烧一样滚烫——罗西想象着这些黑斑在自己皮肤上蠕动的样子。而除了这些黑斑,这个穿着裙袍的女人周身冰冷得像具死尸。
但罗西不再害怕了。
罗丝·麦德低头亲吻了她的脸颊,轻声道:“我爱你,小罗西。真希望我们相遇在更好的时候,这样你可能看到我更好的一面,但我们已经尽力了。我们已经好好地见面了。你只要记住那棵树。”
“什么树?”罗西狂乱地问道,“什么树?”但罗丝·麦德摇了摇头,以无可争辩的坚定表示到此为止,并向后退了一步,结束了两人的拥抱。罗西最后凝视了一眼那张不安而癫狂的脸,又想起了那只雌狐和它的幼崽们。
“我是你吗?”她低声问道,“告诉我实话——我是你吗?”
罗丝·麦德笑了。只是一个小小的微笑,但须臾之间,罗西看到那微笑中有怪物一闪而过。她战栗不已。
“别管了,小罗西。我太老了,也病得很重,没法回答这样的问题。哲学是专属于康健之人的领域。反正,只要你记住那棵树,这些都不重要。”
“我不明白——”
“嘘——!”她用手捂住嘴唇,“转过身去,罗西。转过身去,不要再看我了。剧终了。”
罗西转过身,弯下腰,把双手放在比尔手上(他的双手仍然交握在一起,手指紧紧扭成一个结,放在大腿之间),拉着他站了起来,画架再次消失了,曾经放在上面的那幅画——上面用模糊不清的油画颜料相当潦草地涂抹出她的公寓夜间的模样——变得巨大无比。旧事重演,它不再是一幅画了,而是变成了一扇窗户。罗西迈步向它走去,只想穿过去,永远抛却这个世界的种种神秘。比尔用力拉了下她的手腕,让她停下。他转身对罗丝·麦德说话,目光没有越过她的胸部以上。
“谢谢你帮助我们。”他说。
“不用谢,”罗丝·麦德平静自若说,“好好对她,就算是回报我。”
我会回报。罗西想到这句话,又打了个寒战。
“走吧,”她拽了拽比尔的手,“求你了,我们走吧。”
不过他又停留了片刻。“没错,”他说,“我会好好对她的。我很明确地了解到不好好对她的人有何下场,也许比我想要了解的还要更明确。”
“真是个漂亮男人。”罗丝·麦德若有所思,接着语气就变了——变得心烦意乱,甚至已经心不在焉。“趁还有机会,带他走,真·罗西!趁你还可以的时候!”
“走吧!”多加喊道,“你们俩现在立刻马上离开这里!”
“但走之前把我的东西还给我!”罗丝·麦德尖声高叫着。她的声音变得尖细而怪异。“你这个婊子,把它还给我!”月光之下,某种东西——不是手臂,太细了,还有刚毛,绝不可能是手臂——在罗西·麦克伦登的前臂上猛烈地抽打着。
罗西也发出一声尖叫,把金臂环拉扯下来,扔到了面前这个巨大而扭曲的阴影脚下。她感觉多加抱住了那个东西,努力想控制住它。但罗西没有再停留看看,她抓住比尔的胳膊,拽着他穿过那幅窗户大小的画。
3
并没有跌绊的感觉,但她就是觉得自己并非稳稳走出这幅画的,比尔也一样。他们并肩落在衣柜的底板上,落在一块长长的梯形月光之中。比尔的头重重地撞在门边上,听着就痛,但他似乎根本没有察觉。
“那不是梦啊,”他说,“天啊,我们刚才在那幅画里!就是你遇见我那天买的那幅!”
“不,”她平静地说,“完全不是。”
两人周围的月光渐渐变亮,同时也逐渐收缩,并且也不再是线形,而是迅速变圆。就像他们身后有一扇门,正在以光圈的形状慢慢关闭。罗西感到一股很强烈的冲动,想要转身看看究竟是怎样的场景,但她克制住了。比尔打算转头,她轻轻用手掌盖住他的脸颊,将他的脸转回到自己脸前。
“别看了,”她说,“有什么用呢?不管发生了什么,现在都结束了。”
“但是——”
两人周围的光已经收缩成了一个明亮到刺眼的聚光灯,罗西产生了一个疯狂的想法:要是比尔拥住她,两人起舞到房间那头,这束光会追随他们。
“算了吧,”她说,“算了,别再想了——”
“但诺曼在哪儿呢,罗西?”
“不见了,”她又补充了一句,几乎有点像在讲笑话,“还有我的衣服和你借给我的夹克。我的衣服倒不算什么,但夹克我真的很抱歉。”
“嘿,”他带着点麻木的漫不经心说,“别为那种小事费心。”
聚光球又缩成火柴头大小的冷光,猛烈地燃烧着,再缩到针尖大小,然后消失了,只留下一个白点的余像,飘浮在她眼前。她回头看着衣柜。那幅画还放在原地,就是她初次进画中世界回来后将其放置的地方,毫厘不差。不过画的内容又发生了变化。现在只能看到残月的最后几缕光线中的山顶和山下的寺庙。这场景是如此静谧,没有任何人,罗西觉得这幅画显得更古典了。
“天啊,”比尔正揉着自己肿胀的喉咙,“发生了什么事,罗西?我就是想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时间不可能过去太久,走廊里,被诺曼打中的那个租户还在拼命尖叫。
“我应该去看看能不能帮帮那个人,”比尔说着,挣扎着站起来,“你叫救护车好吗?再报个警。”
“好的。我想这两个都应该在赶来的路上了,但我会打电话。”
他走到门口,然后犹疑地回头看她,仍在揉着喉咙。“你会跟警察怎么说,罗西?”
她略做迟疑,然后微笑。“不知道……但我会想点话来说的。临场现编已经是我的强项了。好了,你去吧,做你想做的事。”
“我爱你,罗西。这是我现在唯一还能确定的事。”
她还来不及回应,他就走了。罗西在他身后追了一两步,又停了下来。她看到走廊尽头有一缕摇摇晃晃、犹豫不决的光,一定是蜡烛。有人在说:“天啊!他中枪了吗?”比尔低声的回答被受伤男子再次发出的号叫给淹没了。他受伤了,但也许并不太严重。至少他还能发出这么大的声音,伤就不会太重。
有点刻薄了。她对自己说,一边又拿起新电话,拨打了911。也许是太刻薄,但也可能就是简单的现实主义。罗西觉得无论是哪个都不重要。她想自己已经开始用全新的视角看待世界了。“只要我记住那棵树,这一切都没关系。”她甚至都没意识到自己在说话。
一声铃响之后,就有人接电话了。“你好,911,本次通话正在被录音。”
“嗯,肯定的。我叫罗西·麦克伦登,我的住址是特伦顿街897号,二楼。我楼上的邻居需要救护车。”
“女士,你能给我描述下他的伤情吗——”
她能,她当然能,但她突然想到了别的事情,她以前不明白,现在明白了,这件事需要现在就去做。她把听筒放回底座,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伸进牛仔裤的小袋里。那个小袋子有时很方便,但也很烦人——再一次显著表明了这个世界对她这种左撇子有意无意的傲慢。通常来说,这个世界是由右撇子创造的,各种东西都便于他们使用,对左撇子来说充满了和这个小袋子一样小小的不便。但没关系,罗西想。如果你是一个左撇子,你只需要学习和适应,就这样。这是可以做到的,罗西想。鲍勃·迪伦那首关于61号公路的老歌里不是唱了吗?哦,是的,这很容易做到。
她用这两根手指夹出多加给她的小瓷瓶,凝视了两三秒钟,歪头听着门外的声音。走廊那头又来了旁人,而被枪击的男人(至少罗西认为是他)正抽抽搭搭、上气不接下气地对他们小声说着什么。罗西听到远处的警笛声越来越近。
1夸脱约等于0.946升。
她走进小厨房,打开自己小小的冰箱。里面有一包剩下三四片的博洛尼亚肠,一夸脱牛奶,两盒原味酸奶,一品脱果汁,三瓶百事可乐。她拿了一瓶百事可乐,拧开盖子,放在吧台上。她又迅速回头瞥了一眼,半期待着比尔会出现在门口(你在干什么?他会问,你在调什么饮料?)。然而门口没人,她听到他在走廊那头,用她已经爱上的冷静而思虑周详的声音说话。
她用指甲拔出小瓷瓶口上的软木塞,举起瓶子,在鼻子下方来回晃动,像在闻香水。她闻到的不是香水味,但她嗅得出这种味道——刺鼻的金属味,却有奇特的吸引力——这小瓶子里装着公牛神庙后面那条小河的水。
多加:一滴。给他。之后。
是的,只能一滴,再多就会很危险,一滴也许就足够了。所有的问题和所有的记忆——月光,诺曼痛苦而恐惧的可怕尖叫声,比尔不被允许直视的那个女人——都会消失。她也不用再担惊受怕,怕这些记忆可能像腐蚀性酸一样侵蚀他的理智和两人正在萌芽的美好爱情。也许说到底这只是她杞人忧天——人类的心智比大多数人想的要更坚韧,也更有适应性;就算与诺曼度过的十四年没有教会她其他道理,也让她深深明白了这一点。但她是否愿意冒这个险呢?如果事情可能向另一个极端发展,她还想要冒这个险吗?到底哪个更危险呢,是他的记忆,还是这种液体带来的失忆?
你得小心点,姐妹。这是很危险的东西!
罗西的目光从小瓷瓶滑向水槽排水口,接着,又慢慢地回到瓶子上。
罗丝·麦德:一头好野兽。你保护他,他就会保护你。
罗西认为这话的措辞也许带着轻蔑,也很错误,但整体意思却是对的。她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将瓷瓶倾斜过来,靠近百事可乐的瓶口,让一滴液体从瓷瓶滴进饮料瓶。
丁零。
好了,把剩下的倒进水槽,快。
她正准备倒,又想起多加后面的话:我本来应该给你再少一点的,只是他后面可能还需要一滴。
是啊,而且,我自己呢?她自问道,又把那小小的软木塞重新塞回瓶口。把小瓶子放回那个不太方便的小口袋里。我自己呢?我后面会不会也需要一两滴,免得疯掉?
她认为自己不会需要,而且……
“那些不会从过去吸取教训的人注定会重蹈覆辙。”她喃喃自语道。也不知道这句话究竟是谁说的,但这句话实在太有道理,不容忽视。她匆忙走回电话旁,一手还拿着加了药水的百事可乐,再次拨打了911,还是刚才的接线员,还是同样的开场白:“请谨言慎行,女士,本次通话正在被录音。”
“还是罗西·麦克伦登,”她说,“刚才电话中途断了。”她故意停了一会儿,然后紧张地笑了笑。“算了,这不是实话,我承认了吧,刚才太激动了,直接把电话插口从墙上拔下来了。现在这边的情况稍微有点疯狂。”
“是的,女士。一辆救护车已经按照罗西·麦克伦登的要求被派往特伦顿街897号。我们收到了来自同一个地址的报告,说有枪击事件,女士,您报警是因为有人受枪伤了吗?”
“是的,我想是这样的。”
“您想让我把电话转接给一位警官吗?”
“我想和黑尔警官通话,他是一位警探,所以应该是‘DET-DIV(刑侦部)’,或者反正就是你们叫的任何代号。”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那位911接线员再开口时,声音里少了些公事公办的机械感。“是的,女士,我们这里就是刑侦部。我帮您接过去。”
“谢谢。你们需要我的电话号码吗,还是你们自己有来电显示?”
这次他的声音里有无法掩饰的惊讶。“我已经有您的号码了,女士。”
“我就知道你有。”
“请稍等,我正帮您接过去。”
等着的时候,她拿起那瓶百事可乐,在鼻子下晃动着,和刚才拿着那个小瓷瓶一样。她感觉自己能闻出非常幽微的一丝苦涩……但也许只是她的想象。这倒也没关系,他要么喝,要么不喝。因果,她想,她又想,又如何呢?
还没容她想得更深入,那头的电话被接起来了。“刑侦部,威廉斯警官。”
她说了黑尔的名字,对方请她稍等。在房间外面,走廊那头,仍然有各种低语和呻吟的回话。警笛比刚才又近了很多。
4
“你好,我是黑尔!”一个吼叫的声音突然闯入她的耳朵,听起来一点也不像她之前见过的那个慢条斯理、深思熟虑的男人。“是你吗,麦克伦登女士?”
“是的——”
“你没事吧?”他还在吼叫,她一下子就想到那些来家里的警察,脱了鞋子,让整个房间都弥漫着脚臭味。黑尔有点迫不及待,等不及她主动提供的信息。他很烦躁,很生气,必须得在她面前跳脚,像小猎犬一样乱叫。
男人。她想,然后翻了个白眼。
“没事。”她缓缓地说,就像操场上的监察员试图安抚从攀爬架上跌落的正歇斯底里哭闹的孩子,“嗯,我没事。比尔——斯坦纳先生——也没事。我们俩都没事。”
“是你丈夫吗?”他听起来愤怒不已,距离彻底失控只有咫尺之遥。他像是进入旷野的公牛,蹄子跑地,寻找那条能激怒它的红布条。“是丹尼尔斯吗?”
“是的。但他已经走了。”她犹豫了一下,又补充说,“我不知道他去哪儿了。”不过我想那里应该很热,而且空调坏了。
“我们会找到他,”黑尔说,“这一点我向你保证,麦克伦登女士——我们会找到他。”
“祝你好运,警官。”她柔声说着,目光转向敞开的衣柜门。她碰了碰自己的左上臂,还能感受到臂环未曾散尽的微热。“我得挂电话了。诺曼对楼上的一个男人开枪了,他可能需要我帮忙。你会过来吗?”
“我当然会。”
“那你到了再见。拜拜。”她趁黑尔还没来得及开口就挂了电话。比尔走进来,就在他身后,走廊的灯亮了起来。
他惊讶地看了看四周。“肯定是保险丝断了……说明他去了地下室。但是如果他要让其中某一个跳闸,真不知道他为什么没有……”他还没说完,又咳嗽起来,而且咳得厉害。他弯下腰,面部抽搐,双手捂住青肿的喉咙。
“来,”她说着匆匆走到他身边,“喝点这个。刚从冰箱里拿出来,冰的。”
他接过百事可乐,猛喝了几口,然后拿着瓶子,好奇地看了看。“味道有点怪。”他说。
“那是因为你喉咙整个肿了,可能有点出血,你尝到的是血的味道。来,全部喝光。我不想听你咳成那样。”
他把剩下的可乐一饮而尽,把瓶子放在咖啡桌上,等两人的目光再度交汇,她看到他眼里闪烁着麻木的茫然空洞,非常恐惧。
“比尔?比尔,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空洞的眼神持续了片刻,接着他笑着摇了摇头。“你不会相信的。我猜是这一天压力太大了,可是……”
“什么?我不会相信什么?”
“刚才有几秒钟,我竟然想不起你是谁。”他说,“我想不起你的名字。罗西。不过更疯狂的是,有几秒钟,我连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来了。”
她笑出了声,向他走去。她听到急匆匆的脚步声,很可能是急救人员在上楼梯,但她不在意。她伸出双臂环住他,用尽全力拥抱着他。“我的名字叫罗西,”她说,“我是罗西。真正的罗西。”
“没错,”他吻了吻她的太阳穴,“罗西,罗西,罗西,罗西,罗西。”
她闭上眼睛,把脸紧贴在他肩上。紧闭的眼睑呈现出一片黑暗,她在其中看到蜘蛛那非人的大口和雌狐漆黑的双眼;那是一双太过安静的眼睛,看不出任何疯狂,也看不出任何理智。她能看到这些景象,也明白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自己都会看到它们。四个字响彻她脑海,如同洪钟:
我会回报。
5
黑尔警官问也没问,就毫不客气地点燃了一支烟,他交叉着双腿,注视着罗西·麦克伦登和比尔·斯坦纳。这两人一看就是互相爱得不行,都快犯病了,只要两人目光一对上,黑尔都能感觉到那两双眸子里印着“神魂颠倒”几个大字。这足以让他怀疑他们是不是想方设法自行解决了大麻烦诺曼……不过他明白这不可能。他们不是那种人。这两个人不是。
他拉了一把厨房椅子到客厅区域,反坐在上面,一手搭着椅背,下巴搁在手臂上。罗西和比尔挤在那张权做“沙发”的小型双人椅上。离罗西先前打911已经过去了一个多小时。楼上受伤的租户名叫约翰·布里斯科,他已经被送到东区急诊中心,一名急救人员描述他的伤情为“被夸张了的皮肉伤”。
事情总算平息了些,黑尔乐见如此。但还有一件事情他是更乐见的,就是知道诺曼·丹尼尔斯究竟把自己弄去了哪里。
“有一件乐器调不准音,”他说,“整个乐队都不对劲了。”
罗西和比尔彼此对望一眼。黑尔确定比尔·斯坦纳眼中是困惑迷惘,至于罗西,他就没那么确定了。她心里有事,这一点他几乎可以确定,而且是她不会说出来的事。
他慢慢地往回翻看自己的笔记本,不慌不忙,想弄得他们坐立不安。但这两人一点也不烦躁。他很惊讶罗西能如此沉静——如果她真的有所保留的话——但他要么忘记了关于她很重要的一点,要么一开始就没能完全了解她。罗西的确从来没有真正接受过警察的询问,但在默默为诺曼和他的朋友们倒酒或清理烟灰时,她已经听过上千次的案件重述和讨论。她洞悉他的技巧。
“好的,”确定这两人都不会给他提供任何线索了,黑尔开口道,“我来说下目前推测出来的事情。诺曼来了这里。诺曼用某种方法杀死了阿尔文·德默斯警官和李·巴布科克警官。巴布科克被放在副驾驶上,德默斯被装进了后备厢。诺曼把门厅的灯打灭了,然后下到地下室,关掉了一堆断路器,而且很随机,虽然电箱内部贴着图表,很清晰地标明了断路器所属的房间。他为什么这么做?我们不知道。他疯了。然后他回到警车上,扮作德默斯警官。你和斯坦纳先生出现时,他从后面袭击了你们——差点把斯坦纳先生掐死,又把你们追上楼,布里斯科先生不小心闯进来,他就朝他开了枪,然后破了你家的门。这些都没错吧?”
“嗯,我想没错,”罗西说,“确实很混乱,但也只有这样才说得通。”
“但有个部分我搞不明白。你俩躲在衣柜里——”
“是的——”
“——然后诺曼进来了,就像恐怖电影里什么弗莱迪啊杰森啊之类的那种人物——”
“嗯,倒也不完全——”
“——然后他像疯牛闯进古董瓷器店一样,一通乱窜,进了浴室,还有时间在浴帘上开枪弄出几个洞……然后又跑了出去。你是在跟我说,他做了这些?”
“确实就是这样,”她说,“当然,我们没亲眼看到他乱窜,因为我们在衣柜里,但我们听到了。”
“这个疯狂变态的警中败类为了来找你,经历了人间地狱,被人尿了一身,鼻子基本被打烂,杀了两个警察,然后……怎么样了呢?杀了浴帘就跑了?你是这个意思吗?”
“是的。”她认为再多说也无益。他不怀疑她做了什么犯法的事情——要是他怀疑的话,现在这样审问可就对她太宽容了——但要是她再进一步阐明自己简单的答案,他可能会继续像小猎犬一样叨叨个不停,这已经让她有点头痛了。
黑尔看着比尔。“你也记得是这样?”
比尔摇了摇头。“我不记得了。”他说,“我只记得,把哈雷停在了警车前。雾很大。那之后,就是一片雾。”
黑尔烦躁地举手摊开。罗西牵起比尔的手,放在自己膝上,盖上自己的双手,抬头朝他露出温柔甜美的笑容。
“没事,”她说,“我相信以后你会全都想起来的。”
6
比尔答应她会留下来,也信守了承诺——从小沙发上拿了个靠垫做枕头,他几乎是头一挨上去就睡着了。罗西并不意外。她躺在窄小的床上,靠着他,看着窗外街灯下雾气翻腾,等着自己的眼皮变沉。然而眼皮没有变沉,她就起身走进衣柜,打开灯,盘腿坐在那幅画前。
静静的月光照亮了画面。神庙是一座暗淡的墓穴。食腐鸟在顶上盘旋。明天太阳升起时,它们会享用诺曼的皮肉吗?她想。
她觉得不会。罗丝·麦德把诺曼放到了鸟儿永远不会去的地方。
她再看了一会儿画,然后伸手触摸着它,用手指感受着那凝结不动的笔触。这种触感让她感到安心。她关掉灯,回到床上。这一次,她很快就入睡了。
7
在生命中没有诺曼的第一天,她早早地醒了——也惊醒了比尔。她在尖叫。
我会回报!我会回报!天哪,她的眼睛!她的黑眼睛!“罗西,”他摇着她的肩膀,“罗西!”她看着他,起初一脸空洞茫然。她脸上汗水淋漓,睡衣也湿透了,棉布紧贴在身上,凸显出曲线。“比尔?”
他点点头。“千真万确是我。你没事,我们都没事。”她颤抖着抱紧了他。安慰很快变成别的感觉。她躺在他的身下,双手搂在他脖子后面,右手锁住左腕。他进入了她(和诺曼在一起时,她从没体验过如此的温柔与自信),她的目光落在旁边地板的牛仔裤上。瓷瓶还在小袋子里,她估计里面至少还有三滴那种迷人的苦涩之水——也许更多。
我要喝下去,就在无法连贯思考之前,她想,我会喝下去的,当然会喝,我会忘记,那样是最好的——谁需要这样的梦呢?
她内心深处的某个部分——比“现实理智女士”这位老朋友要深入得多——知道问题的真正答案:她需要这样的梦境,就是她。她的确需要。她会留着瓶子,也留着里面的东西,但并非为自己保留的;因为忘记过去的人注定要重蹈覆辙。
她抬头看着比尔。他也正低头看着她,眼神迷离而愉悦。她发现,他的一切都属于她,于是任由自己跟随他的引领。他们如此共度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她的床变成一艘小小的船舰,而他俩是勇敢航行的水手。
8
上午10点左右,比尔依依不舍地出了门,去买贝果和周日的报纸。罗西冲了个澡,穿好衣服,赤脚坐在床沿上。她闻到他们各自的气味和两人一起创造出的气味。她觉得这辈子还没闻过这么美妙的气味呢。
而最美妙的是什么呢?这很容易回答。上层床单上没有血迹。任何地方都没有血迹。
牛仔裤已经移到了床底下。她用脚趾钩了出来,然后从小袋里取出小瓶子。她把牛仔裤拿到了卫生间,那里的门后面放着一个塑料脏衣篮。瓶子会被放进药柜里,至少暂时先这样,用她那个止痛药瓶子一遮就行。把牛仔裤扔进脏衣篮之前,她又翻了翻别的口袋,这是当家庭主妇长久以来养成的习惯,她甚至都没意识到自己正在这么做……直到手指伸进左前袋深处,碰到某个东西。她把那东西拿出来,举到面前,颤抖起来,因为她脑中响起了罗丝·麦德的声音:“……可以做纪念。你随意处置吧。”
是诺曼的警校戒指。
她把戒指戴到拇指上,转来转去,让卫生间磨砂玻璃窗户上的光反射出“服务、忠诚、社区”这几个字。她又颤抖起来,有那么短短的一瞬间,她竟然完全相信诺曼将围绕这个邪恶护身符凝结元神,再度现身。
半分钟后,多加给的小瓶子已经被稳稳地藏进药柜,她匆忙返回凌乱的床上,这次没有特意去嗅闻还萦绕在其间的男女气息。她心里想的,眼里看的,是床头柜。床头柜有个抽屉。她会暂时把戒指放进去,之后再想究竟怎么处理它。现在她只想眼不见为净。随处一扔肯定是不安全的,那是肯定的。黑尔警官之后很可能再登门,怀揣着几个新问题和大量旧问题。他可不能看到诺曼的警校戒指。绝对不可以。
她打开抽屉,伸手把戒指往深处放……又停住了。
抽屉里已经有别的东西了。一块小蓝布,仔细折叠成一个小包。上面散布着茜草玫瑰红的污渍,罗西觉得像是半干的血迹。
“我的天啊,”罗西低声说,“种子!”
这个小包曾经是一件廉价棉质睡衣的一部分。她拿了出来,坐在床上(双膝突然感到无法承受自己身体的重量了),将小包放在膝上。脑海里响起多加的声音,告诫她不要尝那果子,甚至连摸过种子的手都不要放进嘴里。多加说那是一棵石榴树,但罗西觉得不是。
她展开小包,低头看着里面的种子,心脏如同赛马一般狂奔。
不能留着它们,她想,不能,不能。
罗西把亡夫的戒指放在台灯旁边(至少暂时放在那里),起身又进了卫生间,手心放着摊开的布片。她不知道比尔已经离开多久了,她已经没有时间概念了,但应该已经相当久了。
求求老天,她心想,请让面包店有很多人排长队买贝果吧。
她抬起马桶圈,跪下来,从布片上夹起一颗种子。她刚想过,这个世界可能已经令种子们魔力尽失,但夹着种子的指尖立刻就麻木了,所以魔力没有消失。手指麻木并非因为寒冷,更像是种子向她的肉体直接传递了某种失忆症。尽管如此,她还是拿着种子凝视了片刻。
“一颗给雌狐。”她说着,将种子扔进了马桶。水面立即绽放出阴森的茜草玫瑰红色。看起来像是有人在这里割腕或割喉残留的血迹。然而飘到鼻子里的不是血味,而是公牛神庙后面那条小溪略带金属感的苦味。强烈的气味刺得她眼泪上涌。
她又夹起一颗种子,举到眼前。
“一颗给多加。”她说着,也扔进了马桶。颜色加深了——已经不是血色,而是那种凝结的血块的颜色——气味太强烈了,眼泪从她的脸颊滚落。她双眼通红,仿佛埋头于一大堆切碎的洋葱之中。
她夹起最后一颗种子,举到眼前。
“还有一颗给我,”她说,“给罗西。”
但当她试图将这颗扔进马桶时,手指却不肯放开。她再试了一次,结果一样。相反,那个疯女人的声音突然充斥了脑海,语气十分理智,充满了说服力:记住那棵树。记住那棵树,小罗西。记住——
“那棵树,”罗西低声说,“记住那棵树,好的,明白了,但到底是哪棵树?我应该怎么做?天啊,到底该怎么做?”
我不知道,“现实理智女士”回答,但无论你做什么,都得快点。比尔随时可能回来。随时。
她冲了马桶,看着紫红色的液体被清水所代替。她又回到床上,坐在上面,盯着那布满污渍的布片上最后一颗种子。目光从种子移向诺曼的戒指,接着又回到种子。
我怎么就扔不掉这该死的东西?她问自己,先别说树不树的了,老天爷啊,告诉我为什么就扔不掉最后这颗种子呢,怎么这事就没完呢?
没有回答。只有摩托车越来越近的噗噗突突声,从敞开的窗户飘进来。她已经听出那是比尔的哈雷摩托发出的声音。罗西迅速做出了反应,没有再自问任何问题,麻利地将戒指和种子都放在那柔软的蓝色布片里,然后重新包好,匆忙穿过房间走到梳妆台处,从顶上取下她的包。这个包已经破旧不堪,但对她来说意义重大——今年春天“出埃及”的时候,她就是带着这个包。她打开包,把小小的蓝色布包放了进去,一直塞到最底部,在这里它会藏得比药柜里的瓷瓶还要安稳。做完这一切,她走到敞开的窗户前,大口呼吸起新鲜的空气。
比尔拎着一份厚厚的周日报纸和塞了过多贝果的纸袋进来,罗西转身对着他露出灿烂的微笑。“你怎么去了这么久?”她问道,心中却在想,“你可真是个狡猾的狐狸啊,小罗西。你真是个——”
他本来也正要以微笑回应她,但突然犹豫了。“罗西,你没事吧?”
原文是“A goose just walked over my grave”,这是英文中一种习语表达,指的是莫名其妙的阴森恐怖的预感。之所以用“鹅”(goose),应该来自英文中的“鸡皮疙瘩”(goose bumps),直译其实是“鹅疙瘩”。
她的微笑又灿烂起来。“没事。我猜可能是一只鹅走过我的坟墓了 。”
只不过,并不是一只鹅。
9
在送你回去之前,我可以给你个建议吗?罗丝·麦德曾这样问过。那天下午晚些时候,黑尔警官带来了令人震惊的消息,是关于安娜·史蒂文森的(她的尸体当天早上才被发现,因为她以前经常表明不喜欢别人未经允许就进入她的办公室)。他离开之后,罗西采纳了那个建议。虽然是周日,但天际购物中心的“美发2000”在营业。被安排给罗西的美发师明白她的要求,但发出了小小的抗议。
“这样很漂亮!”她说。
“是的,我也觉得的确漂亮,”罗西回答,“但我还是讨厌这样。”
美发师履行了职责。当天晚上和比尔见面时,她本以为他也会震惊抗议,但并没有。
“你的头发短了些,但除此之外,你看起来和第一次进店时一样,”他说,“我觉得我喜欢那样。”
她拥抱了他。“好。”
“晚饭想吃中餐吗?”
“除非你答应再过个夜。”
“所有的承诺都应该这么容易兑现。”他笑着说。
10
周一报纸头版:恶棍警察在威斯康星州被发现
周二报纸头版:警方对杀手警察丹尼尔斯不予置评
周三报纸头版:安娜·史蒂文森火化;2000人参加无声悼念游行
周四报纸头版:内部人士猜测丹尼尔斯可能已自杀身亡
到了周五,诺曼转移到了第二版。下一个周五,他就消失了。
11
7月4日之后不久,罗比·莱弗茨给罗西委派了新的工作,是一本与“理查德·拉辛”的作品截然不同的小说:简·斯迈利的《一千英亩》。小说讲述了艾奥瓦州一个农场家庭的故事,不过真正的深意并不在此。高中时期,罗西曾在戏剧社做了三年的舞台服装设计,虽然从未登台一步,却仍能在任何文学作品中一眼认出莎士比亚笔下那个疯狂的国王。斯迈利把李尔王变了个样,但疯狂依然是疯狂。
斯迈利笔下这位“李尔王”,也让罗西带着恐惧想起了诺曼。完成这本书的那天(“迄今为止你读得最出色的一本,”罗达对她说,“也是我听过的最好的朗读之一。”),罗西回到房间,从衣柜里拿出了那幅旧旧的无框油画,从那个晚上开始,它就一直在那里;而那个晚上,诺曼……嗯,消失了。这还是她从那之后第一次看这幅画。
她没有对画中的景象过度惊讶。里面又是白天了,山坡还是那样,杂草丛生,凌乱不堪,山下的神庙也一样(或者差不多一样,罗西有种感觉,神庙怪异的倾斜视角不知怎么好像变了,变得正常了),女人们还是不见踪影。罗西觉得多加已经带着疯女人去看她的孩子最后一眼……然后罗丝·麦德将独自一人,前往她那样的怪物大限将至时该去的地方。
她拿着画走到走廊那头的焚化炉,像以前一样小心翼翼地拈着两侧——像是怕一不小心,手就会滑入那边的另一个世界。说句实话,她确实害怕会发生这种事情。
在焚化炉口,她又顿了顿,最后一次凝视这幅从尘土飞扬的当铺货架上呼唤她的画。它无声而紧迫地呼唤她,那声音仿佛就属于罗丝·麦德自己。也许真的就是。罗西想。她向焚化炉口的小门伸出了一只手,又顿住了,目光被之前忽略的东西吸引:离山顶不远的坡上,高草丛中有两块东西。她伸出手指,轻轻地在两块东西的颜料表面擦了擦,皱着眉头,努力想它们可能是什么。几秒钟后,她明白了。那个三叶草花粉小斑点是她的衣服。旁边的黑色斑点是那天在27号公路骑摩托车前,比尔借给她的夹克。那件衣服无所谓,商场里很便宜的东西,但对夹克她真心抱歉,虽然不是新的,但还能好好地用上好多年。还有,借了别人的东西,她当然想还回去。
甚至连诺曼的银行卡,她都只用了一次。
她看着那幅画,叹了口气。留着它没有意义,她很快就要离开安娜为她找的小房间了,她不想拽着非必要的过去不放。有些过去已经像碎弹片一样深深扎在她脑海里,可能摆脱不掉,但——
记住那棵树,罗西。一个声音说,这次听起来像安娜——在她无助的时候帮助她的安娜,她还没能以自己愿意的方式来哀悼的安娜……虽然罗西已经为可爱的帕姆泪流成河,帕姆啊,那双漂亮的蓝眼睛总在注意“有趣的人”。然而,此时此刻,她为安娜感到一阵刺痛内心的悲伤,她双唇发颤,鼻子发酸。
“安娜,我很抱歉。”她说。
没关系。那个声音干巴巴的,略显高傲。你没有逼我去死,你也没有逼诺曼杀人,我俩的事情你都不用负责。你是罗西·麦克伦登,不是瘟神“伤寒玛丽”,各种事件涌来,虎视眈眈要将你淹没时,你一定要牢牢记住这一点。而你必须得记住——
“不,我不必。”她说着,然后用力将画折断,两半叠在一起,就像不容置疑地合上一本书。用于支展画布的旧木头咔嚓断掉了,而画布本身不算是“断掉”,而是“爆”成了一条条破布一样的东西,就那样垂悬着。破布上的颜料黯淡而毫无意义。“不,我不必。如果我不想,任何事情都不必记得,而且我确实不想。”
那些忘记过去的人——
“滚他妈的过去!”罗西喊道。
我会回报。一个声音回应道。它轻声细语,它哄骗,它警告。
“我听不见。”罗西说。她拉开焚化炉的门,感受火的温暖,嗅着煤灰的味道。“我听不见,我没有在听。一切都结束了。”
她将撕裂折叠的画塞到小门那边,像给地狱中的某个人寄信,然后她踮起脚,看它落向深处的烈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