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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狂玫瑰》
IX 我会回报

1

比尔仔仔细细地环顾这月光如洗的山顶,完全无法相信亲眼所见的景象。他伸出一只手去揉那肿胀的喉咙。罗西明显看到那里有呈扇形扩散的淤青。

夜风抚过她的眉毛,像一只带着关怀的手,温柔、温暖,带着夏日的芬芳。里面不含雾气的潮湿,也没有城东那片大湖刺鼻的潮气。

“罗西,这是真的吗?”

她还来不及把这个问题思考出一个合理的答案,一个急切的声音——她听过的声音——就打乱了思绪。

“女人!就是你,女人!”

是那个红衣女子,不过现在她只穿了件朴素的袍子——罗西觉得应该是蓝色的,但月光下也看不真切。“温迪·亚罗”正站在半山腰上。

“带他下来这里!没时间了!另外那个人马上就要赶到了,你还有事要做!很重要的事!”

罗西还拉着比尔的胳膊。她想带他往前走,但他不走,警惕地俯视着“温迪”。在他们身后,诺曼怒吼着罗西的名字——声音虽然很含混,但依然很近,真可怕。比尔吓了一跳,但也没能动起来。

“那是谁,罗西?那女人是谁?”

“别管了。走吧!”

这次她不仅是拉他的胳膊了,而是猛地一拽,感到很狂躁。他跟着她动了,但两人只走出十几步,他就弯下腰来剧烈地咳嗽,眼珠子都凸出来了。罗西趁机拉下他借她的那件夹克的拉链,然后整件脱掉,扔在草地上。接着,她又脱掉了里面那件外套,里面的上衣是无袖的,她套上了臂环。她立即就感受到一股力量在涌动,至于这是真实的感觉还是只是她的想象,罗西觉得已经无关紧要了。她迅速回头看了一眼,隐隐觉得会看见诺曼向她冲来,但没有,至少暂时没有。她只看到了那辆小马车,还有小马本身,没有套绳,在吃被月光镶了银边的草;还有她之前看过的那个画架。这幅画又起了变化。首先,里面背对着她的那个人不再是个女人,而是一个看起来长着角的恶魔。她猜这应该是个恶魔,但也是个男人。这是诺曼。她想起来了,借着那片刻的枪击闪光,她看到他头上顶着双角。

“姐妹,你怎么这么慢?动起来啊!”

她伸出左手搂住比尔,他逐渐咳得没那么剧烈了,她扶着比尔往“温迪”焦急等待他们的下方走去。等罗西把他扶到那里时,几乎是在抱着他走了。

“你是……谁?”到了地方,比尔问眼前这个黑人女子,接着立刻又开始咳个不停。

“温迪”没有理会这个问题,也伸出自己的一只胳膊搂住他,支撑起罗西一直不太顾得上的那边。她开口时,是在对罗西说话。“我把她的备用扎特放在了神庙侧翼附近,所以这个就没问题了……但我们得快点!不能浪费一分一秒!”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罗西内心深处又觉得自己也许是知道的,“扎特是什么?”

“别再问问题了,”黑人女子说,“我们最好走快点。”

两人把比尔架在中间,沿着山坡走向公牛神庙。(一切回忆就这么涌现,真是太不可思议了,罗西心想)。影子在旁随行。神庙的影子就在眼前——其实是越来越接近他们,仿佛某种饥饿的生物。所以“温迪”向右转,带他们往侧边绕时,罗西深深感激。

神庙后面的荆棘丛中,一根枝条仿佛衣柜钩子,挂了一件衣服,就是那件备用“扎特”。罗西看着它,有些沮丧,但并不惊讶。那是一件茜草玫瑰红的托加袍,和那个嗓音甜美而疯狂的女人所穿的一模一样。

“穿上。”黑人女子说。

“不,”罗西弱弱地说,“不,我害怕。”

“回来,罗丝!”

这声音惊得比尔跳起来,他转头往回看,双眼圆瞪,脸色苍白得不可能完全是因为月光的照耀。他的双唇在颤抖。罗西也很怕,但她感到惊惧之下的愤怒,仿佛小船之下有一条巨大的鲨鱼在盘旋游弋。她本来一直抱持着绝望中的希望,觉得诺曼没法跟着他们走进这画中世界,这画会在他们进来之后完全关闭。但现在她明白了,自己希望的事情并没有发生。他找到了这个世界,很快就会进来找他们了,说不定已经进来了。

“回来,你个贱人!”

“穿上。”女人重复道。

“为什么?”罗西问,但她双手已经拽着上衣,把衣服从头上脱了下来,“我为什么一定要穿?”

“因为她想这样。她想怎么样,就得怎么样。”黑人女子看着比尔,而比尔正注视着罗西。“转过去,”她对比尔说,“在你们那个世界,你尽可以看她光身子,看到眼珠子掉出来我也不管,但在我的世界不行。你要是知道好歹,就转过去。”

“罗西?”比尔犹疑地问道,“这是个梦,对吧?”

“是的,”她的声音有点冷酷——有种本能的算计——她还从未听过自己这种语气,“你说得对,是个梦。照她说的做。”

他非常迅速地转了身,像是听到“向后转”口令的士兵。现在他眼前是通向殿宇后面的狭长小路。

“把胸罩也脱了,”黑人女子用拇指不耐烦地戳了戳罗西的胸罩,“扎特里面可不能穿这个。”

罗西解开胸罩扣子,脱了下来;接着蹬掉运动鞋,都没解开鞋带;还脱掉了牛仔裤。她站在那里,全身只穿了一条纯白的内裤,询问地看着“温迪”,对方点了点头。

“没错,也要脱。”

罗西把内裤也脱了下来,然后小心地把那袍子——“扎特”——从挂着的地方取了下来。黑人女子走上前去帮她。

“我知道怎么穿,别碍事!”罗西厉声呵斥她,利索地把袍子从头上套进去,像穿衬衫一样。

温迪用若有所思的眼神看着她,即便罗西在扎特的肩带上遇到点小麻烦,她也没再上前去帮她。问题解决后,罗西袒露着右肩,臂环在她的左肘上方闪着微光。她变成了画中女人的镜像。

“你可以转身了,比尔。”罗西说。

他照做了。他上下打量着她,眼神在她乳头在这细致布料上突出来的地方多停留了一两秒。罗西没有介意。“你看起来像另一个人,”他终于开了口,“危险的人。”

“梦里就是这样的。”她又一次听到自己声音里带着冷酷和算计。她讨厌这样……但也喜欢。

“需要我告诉你该做什么吗?”黑人女子问道。

“不,当然不用。”

罗西突然提高了声音,她发出的呼喊既像某种音乐,又充满野性,完全不是她的声音,而是另一个人的……但这的确也是她自己的声音,的确是的。

“诺曼!”她喊道,“诺曼,我在这儿!”

“天哪,罗西,不!”比尔喘着气说,“你疯了吗?”

他想抓住她的肩膀,但她不耐烦地甩开了他的手,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他被震得后退一步,就像刚才的“温迪·亚罗”。

“这是唯一的办法,也是正确的办法。而且……”她以片刻的犹疑看了看“温迪”,“我其实不用真的做什么,对吧?”

“不用,”穿蓝色长袍的女人说,“女主人会把一切做好。要是你想阻止她——或者即便是帮她的忙——她都很可能会让你后悔。总而言之,你只需要做一件事,就是上面那个混蛋觉得所有女人都会做的事。”

“诱导他。”罗西低声道,她的双眼泛着银色的月光。

“没错,”另一个女人回答,“诱导他顺着这条小路走,顺着花园小径走过去。”

罗西深吸了一口气,又开口呼唤诺曼。她感觉臂环在灼烧自己的皮肉,仿佛某种奇异而令人心醉神迷的甜蜜之火。她喜欢从自己喉咙中传出的声音,如此响亮,就像她之前在迷宫中发出的“得州游侠”的古老战嚎,就是她吼出来让小宝宝重新哭泣的那种。“我在这——这——下面,诺曼!”

比尔盯着她,一脸恐惧。她不喜欢看到他脸上露出这种表情,但又想看到那表情出现在他脸上。他是个男人,不是吗?有时候男人必须尝尝害怕女人的滋味,不是吗?有时候这是女人唯一的自我保护。

“好了,去吧,”黑人女子说,“我会和你的男人待在这里。我们会安全的。另一个会从神庙中穿过。”

“你怎么知道?”

“因为他们总是这样,”黑人女子干脆地说,“记住他是什么东西。”

“一头公牛。”

“没错,一头公牛。而你是挥舞礼帽来诱导他的女郎。你只需记住,如果他抓住了你,就没有别的‘假信号’可以让他分神了。如果他抓住了你,就会杀了你。毫无疑问。我或我的女主人都无法阻止他。他想用你的血填满自己的嘴。”

这一点我比你清楚,罗西心想,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很清楚。

“别走,罗西,”比尔说,“就在这里,和我们待着。”

“不。”

她推开他向前走,感觉有根刺在她大腿上刺过,这对她来说是种甜蜜的疼痛,就像自己喊叫的声音。甚至连鲜血沿着皮肤滑落的触感都是甜蜜的。

“小罗西。”

她回过身去。

“最终你得赶在他前面。你知道为什么吗?”

“嗯,我当然知道。”

“你说他是一头公牛,到底是什么意思?”比尔问道。他听起来很担心,也有点愠怒……然而罗西感到对他前所未有的爱意,也觉得这么强烈的爱意之后也不会再有。他的脸色非常苍白,他是那样脆弱无助。

他又咳嗽起来。罗西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胳膊,非常害怕他会躲开,但他没有。至少目前还没有。

“待在这里,”她说,“待在这里,别动。”说完她便匆匆离开了。在神庙的那头,他最后瞥见她裙袍的一角在月光下一闪而过。在那里,小径似乎展开了,接着她消失了。

片刻,夜色中又传来她的喊声,轻盈又可怕。

“诺曼,你戴着那面具的样子真傻啊……”她顿了顿,又说,“我不再害怕你了,诺曼……”

“天哪,他会杀了她。”比尔喃喃道。

“也许吧,”蓝袍女人回应道,“今晚总有谁要死,这是……”她没说完,瞪大双眼,炯炯有神,头偏到一边。

“你听到什——”

一只棕色的手突然伸出来捂住了他的嘴巴。手没有用力,但比尔感觉它可以用力。这手仿佛充满了钢筋弹簧。他感觉到她的手掌压在自己嘴唇上,指肚贴着他的脸颊。他心中涌出一个不安的想法,几乎是一种确定的感觉:这不是一个梦。他很想相信这就是梦,却做不到。

黑人女子踮脚站着,像情人一样贴着他的身子,仍然捂着他的嘴。

“嘘,”她朝他耳边低语,“他来了。”

他听到了草和树叶沙沙作响的声音,然后是沉重而含混的吸气声,每一声下面都仿佛压着一声口哨。比尔通常觉得这种声音应该属于比诺曼·丹尼尔斯重很多的男人——体重应该在三百到三百五十磅。

要么就是一头巨兽。

黑人女子的手慢慢地从比尔嘴上挪开,他们站在那里,听着那东西慢慢靠近的声音。比尔把手搭在她肩上,她也搭了只手在他肩上。他们就这样站着,比尔突然有种奇异的笃定感,觉得诺曼——或者诺曼变成的那个无论是什么的鬼东西——终究不会从神庙中穿过。他——它——会绕过神庙到这里来,看到他们。它会刨一刨地,低下巨大的锤头,沿着这条狭窄而毫无希望的小路追赶他们,压倒他们,踩死他们,刺死他们。

“嘘……”她喘着气。

“诺曼,你这蠢货……”

这声音飘向他们,如轻烟,似月光。

“你真是太蠢了……还真以为抓得住我?蠢货老公牛!”

一阵充满嘲笑意味的高声大笑突然传来,这声音让比尔想起拉丝玻璃、大开的井口和午夜的空房间。他不禁打了个寒战,鸡皮疙瘩爬遍了双臂。

神庙门前有短暂的宁静(其间唯一的动静就是一阵微风短暂地吹过荆棘丛,像一只手捋了捋缠着的乱发)。而罗西喊话的地方则一片寂静。头顶上,如骨瓷盘一般的月亮穿梭出没于一朵云朵之中,为它镶上了一圈银边。夜空洒满了星星,但组成的星座比尔一个也认不出。接着,声音又响起来了:

“诺诺诺曼曼曼曼……你不想和我谈谈吗?”

“哦,我会和你谈的。”诺曼·丹尼尔斯说道,比尔感到黑人女子往他这边惊跳了一下,而他自己的心也从胸腔猛地提到了嗓子眼。那声音距离不过二十码远,好像诺曼刚才的笨拙动静都是故意的,故意让他们知道自己走到哪里了。等到安静为上策时,他就不发出任何声音了。“我会和你近一点谈谈的,你这婊子。”

黑人女子把一根手指放在他嘴唇上,告诫他保持安静,但比尔并不需要这个指示。他们凝视着对方,他从黑人女子的眼神中知道,她也不那么确定诺曼是不是会穿越神庙了。

寂静就这样蔓延着,持续着,似乎已经过了生生世世。就连罗西似乎也在等待。

在离他们稍远的地方,诺曼又说话了。“喂,你个狗娘养的老家伙,你在这儿干什么?”

比尔看着黑人女子。她微微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明白。他意识到了一件可怕的事情:他要咳出来了。软腭后面那耸动的刺痒感几乎完全无法抵抗。他低头把嘴巴藏进弯曲的肘部,努力把这咳嗽逼回喉咙里。他知道,黑人女子正用忧虑的目光看着他。

我坚持不了太久,他想,天啊,诺曼,你为什么不动呢?之前你还那么快。

罗西仿佛在回应他这个想法:“诺——曼!你太他妈的慢了吧,诺——曼!”

“贱人,”神庙另一侧那个厚重的声音说,“哦,你这贱人。”

鞋子在碎石上嘎吱作响。比尔听到不停回荡的脚步声,明白诺曼已经进入被黑人女子称为“神庙”的建筑物中。他也发现了另一件事:咳嗽的冲动过去了,至少暂时过去了。

他斜身靠近蓝袍女人,耳语道:“我们现在怎么办?”她也耳语回应,弄得他耳朵有点痒:“等。”

2

诺曼发现面具似乎长在自己脸上了,他有片刻的害怕,而且很严重,但这害怕还来不及升级为恐慌,诺曼就看到不远处有什么东西,让他完全没空去在意面具的事情了。他赶紧跑下山坡,跪下来,拿起那件外套,看了看,扔到一边;又拿起那件夹克。没错,就是她穿的那件。摩托夹克。那男的有一辆破摩托,她和他一块骑摩托出去玩了。很可能她的裆部正好地卡在他的屁股上。这夹克她穿太大了,他想,是他借给她的。想到这里他暴怒异常。他往夹克上呸了一口,扔到一边,跳起来,四下张望。

“你这贱人,”他嘀咕着,“你这不干净的贱人脏货。”

“诺曼!”她的声音从黑暗中飘来,他的呼吸停止了片刻。

很近,他想,天啊,她很近,我想她在那个楼里。

他一动不动地站着,看她会不会再喊起来。过了一会儿,她确实又喊了:“诺曼,我在这儿!”

他的双手又伸向了面具,但这次不是想拉开,而是爱抚了起来。“公牛万岁。”诺曼在面具里对它说,然后朝山脚下的那片废墟走去。他觉得自己看到了通向那里的足迹——可能是被脚踩过的倒伏的高草丛——但月光下,完全看不真切。

接着,仿佛是为了帮他确定方向,她那满含嘲讽、令人发狂的呼喊再度响起:“这下面!诺曼!”她像是一点都不怕他似的,甚至像是迫不及待地等着他去。贱货!

“待着别动,罗丝,”他说,“哪儿也别去。”这是最重要的。老警察的那把枪还插在他牛仔裤的腰带里,但它并不是他计划的重点。他不知道身在幻觉中,枪还能不能用,但完全没有要试一试的念头。他想要和自己那疯长的小玫瑰非常亲切而私密地交谈,这是任何枪都做不到的。

“诺曼,你戴着那面具的样子真傻啊……我不再害怕你了,诺曼……”

后面你就会知道,“不怕”只是暂时的,贱人。他心想。

“诺曼,你个蠢货!”

好吧,也许她不在那栋房子里了,她可能已经穿过去到另一边了。不要紧。如果她以为自己能在平坦的空地上跑赢他,那么她将会收获一生中最大的惊喜,也是最后的惊喜。

“你真是太蠢了……还真以为抓得住我?蠢货老公牛!”

他向右边移了一点,尽量保持安静,提醒自己别笨手笨脚的,就像……哈哈,就像一头在瓷器店横冲直撞的公牛。他停在了通往神庙的破旧台阶脚下(他现在看清了,这是一座神庙,希腊神话故事里的那种神庙。那些故事是很久以前编出来的,那时候的人们还没有忙着互相打来打去),环视四周。显然,这是座废庙,日益破败下去,但好像并不阴森恐怖,他竟然还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归属感。

“诺诺诺曼曼曼曼……你不想和我谈谈吗?”

“哦,我会和你谈的。”他说,“我会和你近一点谈谈的,你这婊子。”

他看到台阶右侧纠缠凌乱的高草丛中有什么东西:杂草中有个巨大的石脸,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天空。诺曼往那边走了五步,来到石脸旁边,低头盯着它看了十几秒钟,想要确定眼前看到的的确就是他想的那个东西。他是对的。这个滚落在地的巨头长了他父亲的脸,空洞的眼中混杂着迷离的月光。

“喂,你个狗娘养的老家伙,”他轻声问道,“你在这儿干什么?”

石脸父亲没有回答,但诺曼的妻子回答了。

“诺——曼!你太他妈的慢了吧,诺——曼!”

她们还真教了她不少好话啊,公牛评价道,不过现在它是从诺曼头脑内部在说话,她交往的这些大好人哟,真是毫无疑问——她们改变了她的一生。

“贱人,”他以厚重而颤抖的声音说,“哦,你这贱人。”

他转身从草丛里的石脸边走开,他本想回去往上吐个口水,就像对待那件皮夹克一样……或者甚至解开牛仔裤拉链,往上撒一泡尿。但他抑制住了内心的冲动。没时间玩游戏了。他匆忙走上裂缝斑驳的台阶,朝着神庙那幽深的入口走去。每迈出一步,剧痛就会从整条腿蔓延到背部,再侵入他受虐的下颌。现在感觉好像只有面具才能固定住他的下颌,真他妈的痛啊。要是把“查理-戴维”们的止痛药随身带着就好了。

她怎么干得出来,小诺曼?一个声音从内心深处悄然传来。听起来仍然像是父亲的声音,但诺曼应该从没听过父亲语气里有这么多的犹疑与忧虑。她怎么敢那么干?她究竟怎么了?

他一只脚踏在最后一级台阶上,停了下来。脸很痛,下颌仿佛没了车轮螺母的轮胎一样松垮。我不知道,我也不在乎,他告诉这个鬼魂般的声音,但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爸爸——如果真的是你——等我找到她,我会在眨眼之间就让这一切仿佛没发生过。你可以放一百个心。

你确定要碰这个运气?那个声音问道,而已经又在向前走的诺曼再次停下来,歪头倾听着。

你知道还有可能更明智的选择吗?它问道,也许就此退出,承认你俩打了个平局,这样更明智些。我知道这话你可能无法接受,但还是要跟你讲讲我的想法,小诺曼。如果我能控制方向,那肯定会掉转车头原路返回的,因为这里的一切都不对劲,简直可以说完全颠倒了。我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我清楚地感觉到了一个陷阱。要是你径直走进去,可能会遇到比松动的下颌和脱不下来的面具更大的麻烦。为什么不转身原路回去呢?看看能不能返回她租的那个房间,就在那里等她呢?

因为他们会来的,爸爸。诺曼对这个声音说。鬼魂的坚持和笃定的确让他有所动摇,但他不会承认。警察会上门,他们会抓住我。他们会在我闻到她的香水味前就把我逮了。还因为她对我说了“他妈的”,因为她已经变成了个妓女。光听她现在说话那德行,我就看得出来。

别管她说话什么德行了,你个蠢货!要是她变成了烂货,就让她跟那些朋友一起烂下去啊!趁现在事情还没变得不可收拾,赶紧离开吧,也许还不算晚。

他倒还认真考虑了一下……然后抬眼看着神庙门楣上凿的字:偷丈夫银行卡的女人不配活着。

犹疑顿时消隐无踪。他不会再听这个爱抓裤裆的胆小鬼父亲废话了。他走进大嘴一般张开的门口,进入了那湿气缭绕的黑暗之中。很黑……但也不是黑到什么也看不见。月光透过窄窄的窗户,投射出一条条斜斜的光束,充满了粉尘感,照亮了一堆废墟,看上去如鬼魅般吓人,很像罗丝他们一家人在奥布里维尔做礼拜的教堂。他走过地上成堆的落叶,一群尖声号叫、盘旋飞翔的蝙蝠在月亮的光束中降临至此,在他的脸周围扇动着翅膀,他只是挥动手臂驱赶它们。“滚出去,贱货杂种。”他喃喃道。

他从祭坛右侧的小门走出去,踏上一个小石阶,看到灌木丛上挂着一团蓬松的东西。他俯身过去,拽了下来,举到眼前。光线下很难看得真切,但他觉得应该是红色或粉色的。她穿过这种颜色的衣服吗?他记得她好像穿着牛仔裤,但现在他脑子里的一切都很混乱。即便穿的是牛仔裤,她也脱掉了那个混蛋借给她的夹克,也许夹克里面——

身后传来一声轻响,像三角旗在微风中飘动的声音。诺曼转过身,一只棕色的蝙蝠径直飞到他的脸上,用毛茸茸的嘴啄他,翅膀在他的脸颊上不停拍打。

他本来已经把一只手握在了枪托上,现在又松开了,一把抓住那只蝙蝠,将它的翅骨折断,掰到它的身体上,如同一个发了疯的六角手风琴演奏者。他把蝙蝠整个扭曲折叠,又撕成两半,用了很大的力气,那些属于初级生物的内脏都掉落在鞋子上。“你就不该在我面前晃来晃去的,混蛋。”诺曼把碎尸扔回身后神庙的阴影之中。

“你还真擅长弄死蝙蝠,诺曼。”

天啊,这声音好近——就在他背后!他迅猛地转过身去,差点失去了平衡,险些从石阶跌滚而下。

神庙后面的荒地是个向下的斜坡,朝向一条溪流,而就在半路上,在仿佛全世界最死寂的花园里,站着他迷人的疯长的小玫瑰——她就那样站在那里,站在月光下,抬眼望着他。他迅速地先后意识到三件事。第一,她没穿牛仔裤了,如果曾经穿过的话;她现在穿了一件很适合参加兄弟会大派对的超短连衣裙。第二,她的头发不一样了,染成了金色,梳到了脑后。

第三,她很美。

“蝙蝠和女人,”她冷冷地说,“你就只擅长弄死这两样东西,对吧?我几乎要为你难过了,诺曼。你真是个可悲的渣滓男人。你不是男人,不是真男人。你戴的那个蠢面具也永远都不会让你成为一个真男人。”

“我要杀了你,你这贱货!”诺曼从石阶上跳下来,冲下山坡,朝她站着的地方奔去。清寒的月光下,他那带角的影子跟随着他,掠过一片枯草。

3

有那么一瞬间,她就那样站在原地,全身每一块肌肉仿佛都僵硬了,而他正朝她冲过来,在那狰狞可怕的面具下面尖叫着。让她动起来的是一个突如其来的可怕形象——她猜是“现实理智女士”送到她脑中的——他用在她身上的网球拍,拍柄上沾满了鲜血。

她转过身,“扎特”裙摆飘扬,她向溪流跑去。

石头,罗西……如果你掉进那水里……

但她不会掉进去的。她真的是罗西,她是真·罗西,她不会掉进去。只要想想掉进去了会有什么下场,她就不会让自己掉下去。水的气味刺激到足以刺痛她的双眼……让她的嘴巴因渴望而痉挛。罗西用左手食指和中指捏紧自己的鼻孔,跳到了第二块石头上,又从第二块跳到了第四块上,再从那里跳上了岸。小菜一碟。不值一提。至少在她双脚打滑之前是这样。她整个人摔倒在滑溜的草地上,又往那黑色的流水中滑去。

4

诺曼眼见她摔倒,哈哈大笑。看来她要全身湿透了。

别担心,罗丝,他心想,我会把你拉起来,把你整个擦干。我一定会的。

接着她就又爬起来了,死死扒住河岸,转头瞥了一下,双眼充满恐惧……但她怕的好像不是他,她看的是那流水。她站起身时,他瞥见了她的屁股,光着的,像新生儿。接着发生了最叫人不可思议的事情:他裤裆里的那东西硬了起来。

“我来啦,罗丝。”他喘着气说。是的,也许很快他还会以另一种方式“来”。随着她“去”,他就要“来”了,可以这么说吧。

他穿着汉普·彼得森的方头靴,踩着罗丝的双脚留下的小小脚印,匆匆跑到溪流边,在罗丝重新爬上对岸时,他刚好来到奔流的水边。她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回头看了一眼,这次她显然是在看他。接着她做了件让他完全惊呆的事情,让他惊得甚至暂时无法动弹。

她朝他竖了中指。

而且她竖得非常自如熟练,还朝着他吻了吻自己的指尖,接着就跑向了前方的枯树林。

你看到了吗,诺曼老哥?公牛在他的头脑中问道,那贱人刚刚朝你竖了中指。你看到了吗?

“嗯,”他呼出一口气,“我看到了。这件事我也会处理好的。我会处理好一切。”

但他绝无意不顾一切地疯狂冲过这面前的溪流,更不想掉进去。罗丝看上去不太喜欢这流水,所以他也最好万分小心,做到最基础的“步步在意”,谨慎行事。这鬼河里面说不定有很多那种尖牙利齿的南美小鱼,有兴致的话它们甚至可以把一整头牛都撕扯到只剩骨架。他也不知道在幻觉中人是否也会被这些东西弄死,但眼前的景象感觉越来越真实了。

她朝我露了屁股,他心想,她的光屁股。也许我也得朝她露点什么东西才好……他们不是说,公平的游戏吗?

诺曼把贴在牙齿上的双唇活动开,露出一副并非龇牙咧嘴的可怕表情,把汉普的一只靴子踏在第一块白色石头上。他这样做的时候,月亮穿到了一片云后面;等月亮再次出现时,诺曼已经走到了这溪流的半路。他低头看着溪水,一开始只是出于好奇,看到了之后则有些入迷,也很惊骇。月光无法穿透溪水,仿佛这是一摊流动的泥浆,但仅凭这点没法让他几乎不能呼吸,甚至停下脚步。那黑色溪水中反射出来的月亮,根本不是月亮,而是一颗咧嘴而笑、发白褪色的人类头骨。

来一口这东西呗,小诺曼。水面上的头骨悄声道,妈的,你要是想,要不干脆洗他妈个澡吧。把那些蠢事情全部忘掉吧。喝了这水你就会忘的。喝下去,你就永远不会因之烦恼了。你不会有任何烦恼了。

听起来真是太有道理,太正确了。他抬起头,也许是为了看看天上那个月亮是否如水中那个一样,仿佛一颗头骨,却看到了罗丝。她站在小路汇入枯树林的地方,旁边有座雕像,是个小孩,双臂上举,那东西支出来挂在身前。

“你不可能就这么逃了,”他喘息着说道,“我不——”

石头男孩动了。他放下双臂,抓住了罗丝的右手腕。罗丝尖叫着,徒劳地拍打他紧握的双手。石头男孩咧嘴笑着,诺曼目睹着他伸出大理石做的舌头,对罗丝挑逗地晃动着。

“干得好,”诺曼低声道,“抓住她——别放手。”

他跳上对岸,张开一双大手,奔向他任性的老婆。

5

“想和我来个后入吗?”石头男孩用毫无起伏的刺耳声音问她。紧攫住她腕子的手嶙峋凸起,非常沉重,捏得很紧。她回转头,看到诺曼跳上了河岸,面具的角划过夜色,他在湿滑的草地上踉跄了一下,但没有摔倒。从明白过来警车里的人是诺曼开始,她还是第一次感到自己如此接近惊慌失措的边缘。他会抓住她,然后呢?他会撕咬她,把她扯成碎片。她将尖叫着死去,鼻腔里充满他身上英伦皮革古龙香水的气味。他会——

“想来个后入吗?”石头男孩吐了吐口水,“想跪下吗,罗西,被骑着,趴在地上——”

“不!”她尖叫着,愤怒再度像洪水一般倾泻而出,像红色的帷幕铺展在她的思想之中,“不,放开我,别搞那些高中生的破玩意,放开我!”

她挥动左手,并没去想往一尊大理石雕像的脸上出拳会有多痛……结果,其实一点也不痛,就像用攻城锤击打某种松软而腐坏的物体。她在瞬间瞥到雕像脸上新的表情——讶异取代了邪欲——接着这东西狞笑的脸碎成了近百个白如面团的碎片。那双手紧握的沉重挤压感也从她手腕上消失了。但还有诺曼,诺曼已经要赶上她了,他低着头,呼吸的潮气在面具上进进出出,双手朝这边伸过来。

罗西转过身,感觉他伸长的一根手指滑过了“扎特”唯一的那根肩带,又弹开了。

赛跑现在开始。

6

她像少女时代一样发足狂奔,那时她那位现实理智的母亲还没有开始她的重大任务,没有对罗西·戴安娜·麦克伦登教授淑女之道与禁忌(奔跑绝不是淑女应有的行为,尤其是你已经到了发育的年纪,一跑起来双乳就会在身前跃动,就更不行了)。她全心投入,全速前进,也就是低着头,双手握拳在身侧来回摆臂。一开始,她清楚诺曼就紧跟着自己,却没那么清楚他逐渐落后。最初,他只拉开了几英尺的差距,后来就几码几码地落后了。即便诺曼已经稍微落后,她依然能听到他粗重的喘息,听起来和迷宫中的厄里倪斯一模一样。她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呼吸变轻了,辫子在背后上下甩动。但最清晰的还是一种疯狂的兴奋感,整个头脑都充血了,甚至感觉快要爆炸了;但如果爆炸,就会收获极致的快感。(她抬头看了一眼,看到月亮也在和她一起跑,迅疾地穿过闪着星光的天空,)而天空的前面横亘着一些枝丫,属于矗立于此的枯树,仿佛一双双巨人之手,他们被活埋于此,在挣扎着逃脱的过程中死去了。有一次,诺曼咆哮着要她别再跑了,别再这么贱了,她居然真的大笑起来。他还以为我在玩欲擒故纵呢。她想。

她来到小径上的一个弯道,看到那被闪电击倒的树挡住了自己的路。她来不及闪避,而如果急刹车的话,她只会被这棵树的某一根张牙舞爪的枯枝刺穿。就算避开了树枝,还有诺曼。她已经稍微领先了他一点点,但要是现在停下,即便只停短短的一瞬,他也会立刻朝她猛扑,如恶狗扑向小兔子。

所有这些都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她尖叫着——也许是因为恐惧,也许是带着蔑视的抗争,也许两者兼而有之——把手伸在身前,纵深一跃,如同女超人。她跳过了枯树,左肩着地。她翻了个筋斗,弹跃而起,晕晕乎乎地看到诺曼在那倒伏之树的另一头死盯着她。他双手都抓着树枝,那残枝已经被火烧成了黑炭。他喘着粗气。微风拂过,她闻到从他身上飘来的气味,除了汗水与“英伦皮革”,还有别的味道。

“你又开始抽烟了,对吧?”她说。

花环橡胶牛角下面的那双眼睛打量着她,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面具的下半部分痉挛般地抽动起来,被包裹其中的男人像是想要微笑。“罗丝,”公牛说,“别这样。”

原文el toro dumbo是西班牙语。

“我不是罗丝。”她说着,发出短促而激愤的笑,仿佛他的确就是这世上最愚蠢的畜生——大笨牛 。“我是罗西,真·罗西。但你已经不是真的了,诺曼……你还是真的吗?连你自己都不真了。但这些都无所谓了,反正我无所谓。因为我已经和你离婚了。”

说完,她转身逃开了。

7

你已经不是真的了。他一边从有足够空间可以轻松通过的树顶绕过,一边想着这句话。她已经去了这枯树的另一边,而且还在全速往前跑,但等绕过了树又走上小路,诺曼只是悠闲慢跑着。他也只需要做到这个程度了。内心的那个声音,那个从未让他失望的声音,告诉他这条路在前方不远处就会到尽头。这消息本该让他非常高兴,但他一直在想着她说的那番话,她说完就转身,漂亮的小裙边在他眼中一闪而过,消失了。

我是真·罗西,但你已经不是真的了,连你自己都不真了……我已经和你离婚了。

嗯,他心想,至少最后这句话还算有点谱。确实会离婚,但必须按我的条件来,罗丝。

他又慢悠悠地跑了一会儿,接着停了下来,伸出胳膊擦了擦额头,看到上面沾满汗水时,也没有惊讶,甚至根本没去想,尽管他仍然戴着面具。

“你最好回来,罗丝!”他喊道,“最后的机会。”

“来抓我呀,”她也用呼喊回应他,声音听起来有点微妙的不同,虽然他说不清究竟有什么具体的不同,“来抓我呀,诺曼,不远了。”

“嗯,确实不远了。”为了追她,他他妈的已经跨越了半个国家,又追着她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或者说一个梦境,一个不管是什么的鬼地方,但现在她已经无路可逃了。

“你没地方逃了,小甜心。”诺曼说着就朝她声音的方向走去,双手慢慢攥成了拳头。

8

她跑进了那个圆形空地,看到了自己,跪在那唯一一棵活着的树边,背对着她,头低下去,仿佛在祈祷,或是沉浸在深深的冥想中。

不是我,罗西紧张地想,那并不是真的我。

但也可能是她。这个跪在“石榴树”下背对着她的女人,也许是她的双生姐妹。她和罗西一样高,身材也相同,拥有同样的一双长腿和宽宽的髋臀。她穿着一模一样的茜草玫瑰红托加袍——黑人女子口中的“扎特”——头发也编成一根金色的发辫,垂在背正中,长及腰部,和罗西的发型一模一样。唯一的不同就是这女人两只手臂都是光的,而罗西戴了臂环。这个不同诺曼很可能注意不到,他从未见过罗西戴这种东西,她觉得他在任何情况下可能都注意不到这一点,更别说现在这种状况了。接着她又发现了他也许会注意到的不同——罗丝·麦德的脖子和小臂上那一块块的黑斑。它们成群成堆,如饥渴的阴影。

罗西猛然停下,朝月光下面对树跪下的那个女人望去。

“我来了。”她有些犹疑地开了口。

“是的,罗西,”另一个女人用那甜美而充满渴求的声音说,“你来了,但还走得不够远。我想你到那儿去。”她指向那宽阔的下行白色台阶,上方有“迷宫”两个大字。“不远了,你再走十几个台阶,平躺在上面就好。你稍微走远一点,就不必看到了。你不会想看到这一幕的……不过,如果你决意想看,也可以看。”

她大笑起来。笑声里充满真挚的愉悦。罗西心想,正是这种愉悦让一切如此可怕,真切得可怕。

“无论如何,”她继续道,“你听到我们之间的对话可能也好。嗯,我想应该会非常好。”

“他可能会觉得你不是我,即便是在月光下。”

罗丝·麦德又大笑起来。这笑声让罗西后脖颈上的毛发都竖起来了。“他为什么会觉得我不是你呢,小罗西?”

“你有……嗯……瘢痕。即便在这种光线下我也能看出来。”

“嗯,你是可以,”罗丝·麦德仍在大笑,“你可以,但他看不出来。你忘了吗?厄里倪斯眼瞎了。”

罗西本想说,女士,你搞错了,我们说的是我丈夫,不是迷宫里那头公牛。接着她想起诺曼戴的那个面具,于是什么也没说了。

“快去吧,”罗丝·麦德说,“我听到他来了。下楼梯,小罗西……不要太靠近我。”她顿了顿,又用若有所思的可怕声音说道:“不安全。”

9

诺曼沿着小径慢悠悠地跑着,一边仔细听着周围的动静。有那么一两下,他以为听到了罗丝说话,但可能也只是他的想象。不管怎么说,这都不重要。要是有人和她同行,他就会把那个人一起干掉。要是运气好,说不定就是贱人格特——说不定这个肥到过分的拉拉也通过某种方式进入了这个梦境,所以诺曼能够用.45口径的手枪送一颗子弹到她肥胖的左边奶子里,给自己找找乐子。

想到能对格特开枪,他简直快要兴奋得快跑起来。他已经离得很近很近,近到能闻到她的气味——多芬香皂和丝柔洗发水交织在一起,飘忽而微妙的味道。他绕过最后一个弯。

我来了,罗丝,他想,再也无处可逃,再也无处可躲。我来带你回家,亲爱的。

10

通向迷宫的台阶上很冷,罗西注意到上次没留意的一种气味——潮湿而衰败的气味,其中又夹杂了粪便、腐肉与野兽的臭味。她再次产生了那个不安的想法(公牛能爬楼梯吗?)但这次并没有真正地恐惧。厄里倪斯已经不在迷宫里了,除非那广阔的世界——画里的整个世界——也是个迷宫。

哦,是的。那个奇怪的声音冷静地说,这个声音有点不太像“现实理智女士”,这个世界,所有的世界。每个世界都有很多公牛。罗西,这些传说中充满了真理。那是他们的神力。是他们活下来的原因。

她伸展腿脚,躺在台阶上,喘着粗气,心脏怦怦跳。她很恐惧,但也感到体内涌动着一种强烈而酸楚的渴望,她很清楚这种渴望的本质:内心愤怒的另一种形式。

伸在面前的双手紧握成了拳头。

做吧,她想。做吧,杀掉这个混蛋,让我自由。我想亲耳听到他死去的声音。

罗西,这不是你的真心话!这回确实是“现实理智女士”的声音了,她听起来既惊恐又恶心。说,这不是你的真心话!

但她说不出来,因为她的确有这么想。

特别想。

11

他走的这条小路尽头是一个圆形的空地,而她就在那里。终于,他看到她了。他那疯长的玫瑰。她背对他跪着,穿着那件红色短连衣裙(他几乎确定那是红色),染成“妓女色”的头发梳成某种辫子,垂在背上。他在空地边缘就地站着,看着她。没错,那就是罗丝,毫无疑问,但她似乎还是有点变化。比如,屁股变小了,但这不是最重要的变化。她的态度也变了。这意味着什么呢?当然意味着该采取点小行动,来调整下她的态度了。

“你他妈为什么染了这么个鬼头发?”他问她,“你看着像他妈个荡妇!”

“不,你不明白,”罗丝没有回头,只是平静地回应道,“我以前的头发才是染的。内里一直都是金发,诺曼。我染过去的发色,是为了糊弄你。”

他跨了两大步,进入了空地。和往常一样,她只要不同意他的观点或者反驳他,或者只要任何人不同意或者反驳他,他就会怒火中烧。而她今晚说过的话……她对他说过的话……

“你他妈的都在干什么!”他高喊道。

“我他妈的没干什么。”她回应道,然后发出蔑视的轻笑,让这叫人大跌眼镜的不敬之语性质更严重了。

但她没有转身。

诺曼再朝她跨了两步,又停下了,双手握拳垂在身侧。他环视了一下空地的环境,回想起过来的路上听到了她的低语声。他找的其实是格特,或者是那个混蛋男友;他说不定在什么地方埋伏好了,准备用自己的弹弓攻击他,或者要扔个石头过来砸他。他一个人影也没看见,这说明她刚才很可能是在自言自语。她在家的时候就总是这么干。除非,有人蹲着躲在空地中心的树后面。在这幅没有生命的静物画中,这棵树似乎是唯一的活物,树叶狭长碧绿,闪闪发光,像是刚上过油的牛油果树。枝条被一些奇怪的果子压弯了;就算把那些果子夹在花生果酱三明治里,诺曼也是碰都不会碰的。在罗丝交叠的腿边有很大一堆被风吹落的果子,果堆里冒出来的气味让诺曼想起那条溪流中的水。这种气味的水果,不是要你的命,就是把你折磨得宁肯死了以获得解脱。

树左边的东西让他坚定了信念,这一定是个梦。他妈的看起来就像纽约的地铁入口,还是在大理石中开凿出来的。不过,这倒是无所谓,那棵树和上面尿味的果子也无所谓。只有罗丝是要紧的。罗丝和她发出的那声轻笑。他想象着,应该是她那些烂货朋友教她这么笑的,但起因也无所谓了。他现在就要教她点“有所谓”的东西:那样的笑,是把自己弄伤的好办法。就算在现实中做不到,他也要在这个梦中做到。就算他正躺在她家地上,被警察打了一身子弹,正在经历濒死时的精神错乱,他也要教训她。

“站起来,”他又朝她走了一步,从牛仔裤腰带里取出那支枪,“我们有事要谈谈。”

“是啊,你说得太对了。”她依旧没有转身,也没有站起来。她只是跪在那里,月光和阴影在她身上交织成斑马纹。

“听我的话,你他妈的!”他又朝她迈了一步。没握枪的那只手的指甲已经深深地掐进了手掌,仿佛滚烫的白色金属刨花。她仍然没有转身,也没有站起来。

“迷宫里的厄里倪斯!”她用那充满韵律的柔和嗓音说道,“看哪,公牛来了!”她仍然没有起身,仍然没有转身去看他。

“我不是牛,你这个婊子!”他大吼大叫,伸手去扯面具。面具纹丝不动。感觉再也不是贴在他脸上或者与他的脸融为了一体了,似乎已经成了他的脸本身。

这怎么可能呢?他迷惑不解地问自己,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事情?这不过就是某个小屁孩的廉价游乐园奖品!

这个问题他自己也无法回答,但任凭他多么大力拉拽,这面具就是扯不下来。他越想越觉得恶心,但也越来越确定,要是用指甲挖进面具里去,自己也会觉得很痛,会流血。而且,是的,只有一个眼洞,这个眼洞似乎已经移到了他脸的正中央。通过这个眼洞看出去,他的视野变暗了,本来明亮的月光变得模糊朦胧。

“给我摘下来!”他朝她叫骂着,“给我摘下来,你这贱人!你能做到的,对吧?我知道你能的!你他妈的也别再跟我闹了!你再敢跟我闹!”

他跌跌撞撞地走到她跪着的地方,抓紧她的肩膀。裙袍的单肩带松脱下来,衣料下面的所见让他惊骇到倒抽了一口凉气。她的肌肤黑乎乎的,已经腐烂,仿佛树下那些水果的果皮,正慢慢腐化,与泥土融为一体。这些水果坏了很久了,都快要化成液体了。

“公牛从迷宫里来了。”罗丝说,飘飘然地站起来,柔软而优雅,是他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甚至都不曾觉得会有的气质,“所以现在厄里倪斯也许会死。这已是命中注定,也正会如此发生。”

“这里唯一会死的人——”他开口了,但只说了这么多。她转过身来,轻薄透明的月光显露出她的身影,诺曼厉声尖叫。在无意识的情况下,他拿着.45口径手枪,朝着他双脚之间开了两枪,接着就扔掉了枪。他双手抱头,不断尖叫,不断后退,用几乎已经不能控制的双腿痉挛般地走着。而她也以自己的哭喊回应他的尖叫。

她乳峰的上半部分有大片大片的腐肉,脖子是黑紫色的,仿佛被勒死的尸体。皮肤有多处裂开,如流泪般渗出黏稠的黄色脓液。然而,真正让他喉咙里发出凄厉的尖叫,冲出口又成为凶猛咆哮的,并非这些明显是晚期致命疾病的迹象。这些东西也并未像外星奇异太阳的无情光芒一般,穿透他内心那蛋壳样的表面,为一个更为可怕的现实打开了通道。

引发这一切的,是她的脸。

那是一张蝙蝠的脸,上面镶嵌了一双仿佛得了狂犬病的狐狸眼睛,明亮而疯狂;这张脸属于插画中超凡而美丽的女神,隐藏在某本沾满尘土的旧书当中,像一朵世所罕见的野花,空立于杂草丛生的荒地上;这张脸属于他的罗丝,过去她的外貌总会因为双眼中那怯怯的希望和放松时微微伤感的嘴角弧度而略显得不那么平凡。种种不同的面相就这样飘浮在这张脸上,如同危机四伏的池塘上开满睡莲。而这张脸转向了他,那些“睡莲”都飘散开来,诺曼看到了表面之下的东西:一张蜘蛛的脸,因为饥饿与疯狂的智慧而扭曲。张开的嘴里一片黑暗,叫人见之嫌恶,里面飘浮出丝状的卷须,上百只臭虫与甲虫紧紧粘在上面,有些已经死去,有些在做垂死挣扎。蜘蛛的双眼呈现浓郁的茜草玫瑰红色,仿佛正在滴血;在眼眶之中突突直跳,像泥土有了生命。

“再近一点,诺曼。”月光中的蜘蛛朝他悄声道。在心理彻底崩溃之前,诺曼看到它那充满虫子与卷须的嘴正想要咧开来笑。

短袍的袖子中有越来越多的手臂挤拥而出,那短短的裙摆下面也是如此;不过,这些好像并不是手臂,根本不是手臂。他尖叫,尖叫,尖叫;他这样尖叫是为了召唤遗忘,他想要遗忘,不想再知晓事实,不想再看到眼前这样的景象。但他别想遗忘。

“再近一点。”它柔声唤着,那些不是手臂的东西向前伸来,可怕的嘴大张着,“我想和你谈谈。”那些不是手臂的东西末端都是利爪,长着脏污驳杂的毛刺。利爪落在了他的手腕、双腿、他裆部那个仍在耸痛的肿胀附属物上。有一只利爪带着挑逗意味蠕动到他嘴里,毛刺刮擦着他的牙齿和内颊。爪子抓住了他的舌头,撕扯而出,在他那目不转睛瞪视的独眼前得意扬扬地挥舞着。“我想和你谈谈,和你近……一……点……地谈谈!”

他孤注一掷地进行了最后的疯狂挣扎,最终难逃吞噬,被湮没在罗丝·麦德饥渴的怀抱之中。

至此,从来都是咬人的诺曼,终于尝到了被噬咬的滋味。

12

罗西躺在楼梯上,双眼紧闭,双手攥拳,放在头顶,倾听着他的尖叫。她努力控制自己,甚至都不去想象外面究竟发生着什么,而是提醒自己,尖叫的人是诺曼:举着可怕铅笔的诺曼,举着可怕网球拍的诺曼,龇牙咧嘴的诺曼。

但这一切都抵不过他那尖叫声带来的恐怖感,他的叫声中充满了痛苦,罗丝·麦德正在……

……正在做她要做的事情。

过了一会儿——很长,很长的一会儿——尖叫停止了。

罗西躺在原地,双拳慢慢展开,但双眼仍然紧闭,发出短促而刺耳的喘息。她本来可能在那里,一躺就是好几个小时,但那女人甜美而疯狂的声音召唤她了:“出来吧,小罗西!出来庆祝欢呼!公牛已经不在了!”

罗西感觉自己的双腿都麻了,像两条木腿。她以非常缓慢的速度,先是变成跪姿,再站起来。她走上台阶,站到了空地上。她不想看,但双眼似乎拥有了自主的生命,在她屏住呼吸的时候,向空地那头直直地看过去。

她悄悄地松了一口长气。罗丝·麦德仍然跪在那里,仍然背对着她。她面前放了一堆模模糊糊的东西,初看上去就像一堆破布。接着一个白色海星状的东西从这团阴影中滚落,被月光照亮了。那是一只手;接着罗西就辨认出了他身体的其余部分,像是突然在精神科医生的“墨迹测试”中看出了有意义的连贯图形。那是诺曼,他全身严重损毁,双眼从眼眶中凸出,还留着临死前的极度恐惧。但这就是诺曼,毫无疑问。

罗西注视着眼前的一切,罗丝·麦德伸手摘下了树上一颗低垂的果子。她的手——非常具有人类特征的手,除了浮在皮肤表面那些怪异的黑色斑点之外,甚至可以说是一只相当美丽的手了——挤捏着果子,先是果汁从她握拳的指缝中流出,形成一条茜草玫瑰红的小溪流,接着果子本身裂开了,露出一条湿漉漉的深红色纹沟。她从肥厚的果肉中剥出十几颗种子,往诺曼·丹尼尔斯撕裂的皮肉中播撒。她把最后一颗种子戳进了他那只瞪视的独眼之中,往里戳的时候,独眼发出了一声湿润的爆裂,仿佛有人踩在了饱满的葡萄上。

“你在做什么?”罗西不由自主地问道。她努力控制住了自己,没说出下面的话:不要转身,你可以不转身就告诉我。

“给他播种。”接下来她做的事情让罗西感觉仿佛走进了“理查德·拉辛”的小说:她俯身过去,亲吻了尸体的嘴。最后,她抽身回来,双臂将他抱起,站起身,转向那通往地下的白色大理石楼梯。

罗西移开目光,心在嗓子眼里怦怦直跳。

“好梦,你这杂种。”罗丝·麦德说着,把诺曼的尸体扔进了刀刻斧凿之“迷宫”二字下面的黑暗之中。

或许,她种下的种子将在那里生根发芽。

13

“回到你来的路上去。”罗丝·麦德说。她站在楼梯旁,罗西则站在空地的另一头,小径近在咫尺。罗西背对着罗丝·麦德,她甚至都不愿意冒险看后者一眼;而且她发现她也无法完全信任自己的眼睛了,它们有时并不会听她的话。“回去,找到多加和你的男人。她有东西给你,接着我会和你再谈谈……但只是谈一下。然后我们的缘分就尽了。我猜这对你来说是个解脱。”

“他不在了,对吗?”罗西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条被月光照亮的小径,“真的不在了。”

“我想你会在梦中见到他,”罗丝·麦德不屑地说道,“但那又怎样呢?有个很简单的真理,做噩梦比醒着的时候经历痛苦要好太多了。”

“是的。似乎这个真理过于简单,所以大部分人都忽略了它。”

“现在就走吧。我会来找你的。还有,罗西?”

“什么?”

“记得那棵树。”

“那棵树?我不……”

“我知道你不明白,但你会的。记得那棵树。好了,走吧。”罗西走了,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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