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新生活的最初几个星期,她经历了很多很多糟糕的时刻,但即便在最最糟糕的时刻(凌晨3点下车,进入一个面积是“码头站”四倍的车站),她也没有后悔自己的决定。
不过,害怕是非常害怕的。
罗西就站在62号出口前,双手紧紧地攥着手提包,睁大眼睛看着人潮汹涌而过,有些人拖着行李箱,有些人肩上扛着系了绳子的纸箱,有些人搂着女友的肩膀,男友的腰。她目睹一个男人猛冲向一个与她同车、刚下来的女人,那个男人抓住那个女人,粗暴地将她转了一圈,让她双脚离地。女人尖叫起来,又害怕,又开心,这喊叫在拥挤而混乱的车站里也是那样清晰嘹亮,仿佛闪光灯。
罗西右边有一排电子游戏机。尽管现在是黎明前天最黑的时候,每台游戏机旁还是围着很多孩子——其中大多数都反戴着棒球帽,头发都推掉了至少80%。“再来一次,太空学员!”离罗西最近的那个用不像人类的刺耳声音发出邀请,“再来一次,太空学员!再来一次,太空学员!”
她慢慢地走过这排电子游戏机,走进车站,只有一件事是笃定的:她不敢在凌晨这个时候出去。她觉得如果出去的话,自己很有可能被强奸,被杀害,被塞进最近的垃圾桶。她向左瞥了一眼,看到两个穿制服的警察从上层的自动扶梯上下来,其中一个正在变着花样地旋转他的警棍。另一个咧嘴笑着,笑容僵硬,显得十分严肃,这让她想到了一个已经被自己甩下八百英里的人。他咧嘴笑着,但那不断转动的双眼却没有丝毫笑意。
万一他们的工作是大约每小时就要巡视整个车站,把所有没车票的人赶出去呢?那你怎么办?
如果出现这种情况,她就好好处理,她会这么做的。眼下,她先从自动扶梯上下来,走向一个内凹的候车处,有十几位旅客在那里的硬塑料椅子上休息。椅子的扶手上安装了小型投币式电视。罗西一边走过去,一边盯着那两个警察,看到他们穿过车站一楼,离她越来越远,她松了口气。再过两个半小时,最多三个小时,天就亮了。那之后,他们如果抓住她,赶她出去,也没什么问题了。在那之前,她想就待在这里,有灯光,有很多人。
“我爱我的包贝” 原文是I LOVE MY HUNNEY,最后一个词应为“honey”(宝贝)的错误写法。
她选了一张电视椅坐下。往左边数两个座位,一个穿着褪色牛仔夹克、腿上放了个背包的女孩正在打瞌睡。她略微发紫的眼睑下,眼珠在滚动着,一丝长长的唾液泛着银光,从下唇流了出来。她的右手背上文了一句话,用杂乱的蓝色大写字母宣布:我爱我的包贝 。你的爱人现在在哪儿呢,亲爱的?罗西心想。她看了看眼前电视的空白屏幕,又看了看右边的瓷砖墙。有人用红色的马克笔在上面写下了“吸我感染了艾滋病的鸡巴”。她慌忙移开视线,仿佛如果看得太久,这些字就会灼伤她的视网膜。她往车站那头望去。远处的墙上有一个巨大的发亮时钟。凌晨3:16。
再等两个半小时,我就能离开了,她想。于是开始等待这段时间过去。
2
前一天晚上6点左右,巴士在休息站停靠时,她吃了个奶酪汉堡,喝了杯柠檬水,此后就再也没吃没喝,她很饿。她在电视休息室一直坐到大钟的指针转到4点,觉得最好是去吃点东西。她走到售票窗口附近的小餐厅,一路上踩到了几个睡觉的人。其中很多人都蜷起胳膊,护着鼓鼓囊囊的塑料垃圾袋,很多袋子都用胶带修补过。等罗西拿到咖啡、果汁和一碗麦片时,她已经想明白,自己完全没必要担心被警察赶出去。这些睡觉的人不是要在这里赶车的旅行者,而是无家可归,只能在车站露宿的人。罗西为他们难过,但也感到一种不太寻常的安慰——如果实在需要,明晚她自己算是有地方过夜了,知道这一点让她很高兴。
还有,如果他到了这儿,到了这个城市,你觉得他会最先去哪里找你?你觉得他的第一站会是哪里?
这么想太傻了——他不会找到她的,他绝对不可能找到她——然而,光是这么一想,她背上也依旧冒出一股寒意,顺着脊椎骨蔓延开来。
吃了东西她感觉好些了,有点力气了,也更清醒一些。吃完以后(本来还拿着咖啡慢悠悠地在喝,结果发现餐馆的拉美裔杂工正看着她,毫不掩饰不耐烦的情绪),她缓步回到电视休息室,半路上看到租车亭附近的一个摊位上有一个蓝白相间的圆圈。圆圈外围的蓝色条纹上写着“旅客援助”的字样,罗西产生了一丝略含幽默色彩的想法,如果世界历史上真有那么一个需要援助的旅客,那就是她。
她向那发光的圆圈走了一步,看到圆圈下的摊位上坐着一个人——一个中年男人,头发日渐稀疏,戴着角质架眼镜。他正在看报纸。她朝他的方向又走了一步,然后又停下来。她不是真的要过去吧?苍天在上,她到底要跟他说些什么呢?她离开了她的丈夫?除了自己的手提包、他的银行卡和身上穿的这身衣服,她什么都没带。
告诉他又有何不可?“现实理性女士”问道,而且声音中没有丝毫温柔同情,如同扇到罗西脸上的一记耳光,既然你已经鼓起勇气离开他了,难道没有勇气承认这个事实吗?
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勇气,但她知道,要在凌晨4点钟对一个陌生人讲清楚自己生活的概要是很难的。而且,无论如何,他很可能只会叫我滚蛋。也许他只负责帮人们补办丢失的车票,或者通过扩音器发布走失小孩的消息。
但双脚仍然不由自主地朝“旅客援助”的方向移动,她明白自己的确是想和那个头发日渐稀疏、戴着角质架眼镜的陌生人说话,而且这么做的原因再简单不过:她没有其他选择。在未来的日子里,她很可能不得不告诉很多人,她离开了丈夫;她曾在一扇紧闭的门后恍惚地生活了十四年,她这个废人几乎没什么生活技能,工作技能更是绝对为零;她需要帮助,她需要依靠陌生人的善意。
但这一切其实都不是我的错,对吧?她想着。她自己的冷静真是让她吃惊,几乎是目瞪口呆。
她来到摊位前,把暂时没有攥着包带的那只手放在柜台上。她满怀希望与恐惧地垂眼看着那个角质架眼镜男低着的头,几缕稀疏的头发整整齐齐地排在头上,露出布满色斑的褐色头皮。她等着他抬起头来,他却忘我地钻进报纸里去了,那是一份外语报纸,看着像希腊语或俄语。他小心翼翼地翻到下一版,看着两个足球运动员争球的照片,皱起了眉头。
“打扰一下。”她小声问道。摊位上的男人抬起头来。
拜托,他一定要有一双和善的眼睛啊,她脑子里突然冒出这样的想法,即使他什么也做不了,也一定要有和善的眼睛……让这双眼睛看着我,真正的我,那个站在这里,除了凯马特购物袋的带子,什么都抓不住的人。
她看到了,他的确有一双和善的眼睛。在厚厚的镜片后面,这双眼显得虚弱无力,游移不定……但很和善。
“不好意思,但你能帮帮我吗?”她问道。
3
旅客援助的志愿者自我介绍叫彼得·什洛维克,他专注而沉默地听着罗西的故事。她已经认定,不管因为自尊还是羞耻,如果她对真实情况有所保留,就无法依靠陌生人的善意,所以讲的时候也是尽量毫无保留。只有一个重要信息她没讲(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去表达)——她觉得自己赤手空拳,完全是在措手不及地面对这个世界。出走到现在大约十八个小时了,而在那之前,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对这个世界有多少了解,毕竟唯一的了解途径只有电视,或是丈夫带回家的日报。
“我知道你是临时起意离开的,”什洛维克先生说,“但坐巴士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等到了这里,你应该做什么或者去哪里?什么都没想过吗?”
“我想也许能找到一家女子旅馆,这是第一步,”她说,“现在还有这样的地方吗?”
“有的,据我所知就至少有三家,但即便是最便宜的一家都会让你一个星期内就把钱花光。那些旅馆基本都是让有钱的女士们去住的,比如那些来城里逛一个星期商店的女士,或者有的来探亲,亲戚家里没空房间住了。”
“哦,”她说,“那么,基督教女青年会呢?”
什洛维克先生摇了摇头:“他们的最后一批寄宿设施是在1990年关闭的。那时候住的全是疯子和吸毒的人。”
她感到一丝恐慌,然后努力去想那些睡在地上的人,他们双手搂紧粘了胶带的垃圾袋,里面装着全部的财物。总还有那么一个去处,她想。
“那你有没有什么主意呢?”她问。
他看了她一会儿,用圆珠笔的笔杆敲着下嘴唇,这个其貌不扬、眼睛水汪汪的小个子男人,不管怎么说,他看到了她,和她谈话——并没有一上来就让她滚蛋。对了,当然,他也没有让我凑近点,好近一点和我谈谈,她想。
什洛维克似乎做出了决定。他掀开外套(一件普通的涤纶外套,已经有点破旧了),伸进内袋里摸了摸,拿出一张名片。他在印有自己名字和“旅客援助”标志的那一面,又精心写上去一个地址,然后把名片翻过来,在空白面签了字。她觉得他写的字大得都有些滑稽了。那超大的签名让她想到了高中时的美国历史老师在课堂上讲过的事情,约翰·汉考克为什么在《独立宣言》上用特别大的字来签名。“这样乔治国王不用戴眼镜也能看清楚。”据说这是汉考克的原话。
“地址你能看清楚吗?”他把名片递给她,问道。
“能,”她说,“达勒姆大道251号。”
“很好,把名片放在钱包里,别弄丢了。等你到了那里,很可能会有人找你要这个名片。我让你去的地方叫‘女儿与姐妹’,专门收容受虐妇女的地方。很特别。我听了你的故事,觉得符合条件。”
“他们能让我住多久?”
他耸了耸肩:“这个应该是因个案而异的。”
所以我现在成什么了,她想,一个“个案”。
他好像看出了她的心思,因为他笑了。这个笑露出的牙齿一点也不可爱,但笑得足够真诚。他拍了拍她的手。这肢体接触发生得很快,笨拙且有些胆怯。“如果你丈夫真像你说的,把你打得那么惨,麦克伦登女士,不管你去哪里,都算是状况好转了。”
“是啊,”她说,“我也这么认为。如果别的办法都不成,总能回这里睡地上的,对吧?”
他像是吃了一惊。“哦,我觉得不会走到那一步。”
“有可能。也许吧。”她朝两个无家可归的人抬抬下巴,他们并排睡在长椅尽头摊开的外套上,其中一个人把脏兮兮的橙色帽子拉下来盖在脸上,挡住无情的光照。
什洛维克看了他们一会儿,又把目光转回她身上。“不会走到那一步的。”他重复道,听起来比上一次更有把握,“城市公交就在大门外停站,往你左边看就知道了。路边都漆了和不同公交路线对应的标志。你要搭橙线公交,所以就站到漆成橙色的路边去,明白了吗?”
“明白了。”
“车费是1元,而且司机要你刚好有那么一张零钱,要是没有,他很可能会对你不耐烦。”
“我有很多零钱。”
“很好,在迪尔伯恩和埃尔克街口下车,然后沿着埃尔克街走两个街区……或者是三个街区,我记不太清楚了。总之,你会来到达勒姆大道。然后应该左转。大约得再走四个街区,但距离都挺短的。那是个白色大木屋。要我说看那样子还得刷刷墙,但可能这问题已经解决了。我讲的这些你都能记住吗?”
“能。”
“再嘱咐一句。你要在总站一直待到天亮。在那之前哪儿都别去——外面的城市公交站都别去。”
“我也不打算出去。”她说。
4
她只在来的大陆特快上睡了两三个小时不安稳的觉,所以下了橙线公交后发生的事情完全在意料之中:她迷路了。后来罗西认定,自己肯定是在埃尔克街走错了路,但结果远比原因重要,因为这导致她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瞎晃悠了近三个小时。她艰难地走过一个又一个街区,寻找达勒姆大道,却怎么也找不到。脚很疼,腰腹部在抽搐,头也痛了起来。而且,这片是肯定没有彼得·什洛维克那样的人了,这里的人即便是没有完全对她视而不见,脸上的态度也是不信任的、怀疑的,甚至是彻头彻尾的不屑。
下车后不久,她经过了一个看起来很隐秘的脏兮兮的酒吧,就叫“小酒”(The Wee Nip)。百叶窗拉得紧紧的,啤酒标志没有亮灯,门前拉了个栅栏挡着。大约二十分钟后,她又走到同一家酒吧门前(直到看到这酒吧,她才意识到她在走老路,因为其他房子都长一个样),百叶窗依然关着,但啤酒标志亮了,栅栏被卷起来了。一个穿着斜纹棉布工作服的男人靠在门口,手上拿着个半空的啤酒杯。她看了看表,发现还没到早上6点半。
罗西把头低到只能用一边眼睛的余光看到那人,又把包的带子攥得更紧一些,并稍稍加快了脚步。她猜门口这个男人知道达勒姆大道怎么走,但并无意向他问路。他看起来像是个喜欢和别人——尤其是女人——“近一点”交谈的人。
大卫·克罗斯比(David Crosby,1941—2023),美国传奇摇滚歌手。
“嘿,宝贝,嘿,宝贝。”她走过“小酒”时,他这么喊道。他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变化,很像机器人发出的声音。尽管她并不想看他,却还是忍不住转过头向他投去了惊恐的一瞥。他的发际线在日渐后移,苍白的皮肤上有很多显眼的斑点,像是还没完全愈合的烧伤。他留着暗红色的海象胡子,让她想到了大卫·克罗斯比 。胡子里还有些星星点点的啤酒泡沫。“嘿,宝贝,想不想做啊,你看起来不赖啊,而且奶子真漂亮啊,来呀,如何呀?”
她转过头,不再去看他,并逼着自己稳下步子,头又低了下来,仿佛一个前去赶集的穆斯林女性。她强迫自己不要再给他任何形式的关注,要是她再去在意他,可能会惹得他来追。
“嘿,宝贝,我们要不躺在地板上做吧,你说怎么样?来吧,来吧。”
她转过街角,长出了一口气,这口气仿佛有了生命,在随着她因惊恐而疯狂的心跳一同波动。在此刻之前,她丝毫没怀念过之前的镇子和邻里片区,但现在,对酒吧门口那个男人的恐惧,以及迷失方向的感觉(为什么所有房子看起来都一模一样,为什么),两者结合在一起,几乎叫她害起思乡病来。她从未感到如此可怕的孤独,也从未如此确信事情最终会变得很糟糕。她想,也许自己永远无法摆脱这场噩梦,也许这只是余生的预演。她甚至开始怀疑,根本就没有什么达勒姆大道,而旅客援助的什洛维克先生,看起来人那么好,其实是个变态虐待狂,喜欢让已经迷失的人变得更加迷茫,从中找乐子。
表上的时间显示8:15,太阳已经升起很久了,这将是个在这季节很少见的热天。她走近一个穿着家居服的胖女人,后者站在车道边,用一板一眼的缓慢动作,将空的垃圾桶装到一个推车上。
罗西摘下了她的墨镜。“不好意思?”
那个女人马上转过身来。她低着头,表情很凶,感觉对面的人或者经过的车经常会喊她“大胖子”。“你有什么事?”
“我在找达勒姆大道251号,”罗西说,“一个地方,叫‘女儿与姐妹’。有人给我指了路,但我可能——”
“什么,那些吃福利的拉拉?你问错人了,宝贝。我可不帮吃白食的。滚,给我滚。”说完她又转身朝着推车忙碌起来,以同样缓慢而隆重的方式将咔嗒作响的垃圾桶推上车道,一只胖鼓鼓的白手在旁边扶着。褪色的家居服下,屁股蛋松垮垮地摇来晃去,走到门阶前,她转过身来,又看着人行道。“你没听见吗?快他妈的滚蛋,不然我报警了。”
最后这句话像是在她某个敏感部位狠狠掐了一把。罗西又戴上墨镜,快步离开。报警?别了,谢谢。她不想和警察牵扯上任何关系。任何警察都不行。不过,和那个胖女人拉开一定距离后,罗西发现自己感觉其实已经好些了。她至少确定了“女儿与姐妹”(有些人称之为“吃福利的拉拉”)是真实存在的,这算是往正确的方向迈了一步。
她又往前走了两个街区,来到一家夫妻店,门口有个自行车架,橱窗的标牌上写着“新鲜出炉面包卷”。她走了进去,买了一个面包卷——还是热热的,这让罗西想起自己的妈妈——然后问柜台后面的老人,达勒姆大道怎么走。
“你走得有点远了。”他说。
“哦,有多远?”
“两英里左右。你过来。”
他把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把她领回门口,指着仅一个街区外的十字路口,那里很是繁忙:“那是迪尔伯恩大道。”
“哦,天哪,是吗?”罗西不确定这对她来说是好是坏,该笑还是该哭。
“要在这迪尔伯恩大道上找地方,唯一的麻烦是这条街哪儿都能通。看到那个停业的电影院了吗?”
“看到了。”
“就从那里右转到迪尔伯恩大道上,然后得走上十六个,也可能十八个街区。有点费脚力的,你最好坐公交吧。”
“我想也是。”罗西说,但心里明白自己不会坐公交。硬币已经没有了,如果公交车司机因为要找零而为难她,她会哭出来的。(她很累,脑子很乱,从来没想过面前这个正说着话的男人应该很乐意给她找零。)
“最终你会来到……”
“——埃尔克街。”
他有些恼怒地看了她一眼:“女士!如果你知道怎么走,还问什么路啊?”
“我并不知道怎么走。”她说。老人的声音里并没有什么不友善的意思,但她还是感到眼泪要涌出来了:“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已经瞎晃悠好几个小时了,我很累,而且——”
“好了,好了,”他说,“没关系的,别激动,你会没事的。在埃尔克街下车。往前走两三个街区,就到达勒姆啦。特别简单。你有具体地址吗?”
她点点头。
“好啦,那就行啦,”他说,“应该没问题的。”
“谢谢你。”
他从后兜里掏出一块皱巴巴但很干净的手帕,用一只粗糙的手递给她。“亲爱的,把脸擦一下吧,”他说,“你出了好多汗。”
5
她慢慢地走在迪尔伯恩大道上,几乎没注意到从身边呼啸而过的公交车。她每走一两个街区就要在公交车站的长椅上休息一下,主要因为迷路的压力而产生的头痛已经消失了,但双脚和腰背却前所未有地疼痛。她花了一个小时才走到埃尔克街,在街上右转,第一眼看到的是个怀孕的年轻女人,她问她,这是不是去达勒姆大道的方向。
“滚开。”怀孕的年轻女人说,脸上瞬间充满了怒气,吓得罗西迅速后退了两步。
“对不起。”罗西说。
“对不起有个屁用。你本来就不该跟我搭话,这才是问题!别挡我的路!”她从罗西身边走过去,狠狠地推开她,差点把她撞进排水沟里。罗西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离开,又转身继续走自己的路了。
6
她以最慢的速度走在埃尔克街上。这条街上全是小店——干洗店、花店、在人行道上摆着水果的熟食店、文具店。她已经很累了,不知道自己的双脚还能站立多久,走路就更不用说了。终于走到达勒姆大道时,她感觉到精神为之一振,但只是暂时的。什洛维克先生跟她说到了达勒姆大道是右转还是左转来着?她不记得了。她试了试往右,发现门牌号是从四百多开始的,越来越大。
“意料之中。”她嘀咕道,又转过身去。十分钟后,她面前出现了一栋很大的白色木房子(确实很需要漆一下墙面),三层楼高,屋前有一大片打理得很好的草坪。窗帘是拉开的。门廊上摆着柳条椅,差不多有十几把,但此刻没一个人坐。没有写着“女儿与姐妹”的牌子,但通往门廊台阶的左边柱子上的街号是251。她慢慢地沿铺着石板的步道走过去,走上台阶,提包已经悬在身侧了。
他们会把你打发走,一个声音低声说,他们会把你打发走,然后你就直接回汽车站去吧。你要早点回去,这样就可以在地上占块好位置。
门铃外面缠绕了一层又一层的绝缘胶布,钥匙孔里也堵上了金属。门的左边有个看上去崭新的门卡刷槽,上面有个对讲盒,盒子下面有个小牌子,上面写着:来访者请按下并说话。
罗西按了按钮。在上午这漫长的流浪过程中,她在心中反复演练自己要说的事情,想了好几种自我介绍的方式,但现在真的到地方了,哪怕最不巧妙,最直接的那种开场白也都在脑子里消失了,完全是一片空白。她松开按钮,就那样等待着。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沉重得仿佛一个小铅块。等她再伸手想按按钮时,对讲盒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听着很尖细,没有感情。
“你需要帮助吗?”
“小酒”外面那个胡子男把她吓得不轻,那个孕妇让她震惊,但这两人都没把她弄哭。现在,一听到这个声音,她的眼泪就涌上来了——她也根本没办法阻止。
“希望有人能帮我,”罗西说,用空出来的那只手擦了擦脸,“不好意思,但我孤身一人在这城里,一个人也不认识,需要有个住的地方。如果你们都住满了,我理解,但能不能至少让我进去坐会儿,喝口水什么的?”
沉默。罗西刚要去按按钮,那个尖细的声音又开口问是谁让她来的。
“汽车站旅客援助亭的那个男人。大卫·什洛维克。”她仔细想了想,又摇了摇头,“不对,错了,是彼得,他叫彼得,不叫大卫。”
“他有没有给你一张名片?”尖细的声音问道。
“有的。”
“请你找出来。”
她打开钱包,翻找了好久,她自己感觉几个小时都过去了。正当泪水又要涌出,刺痛双眼,模糊视线时,她终于摸到那张名片了,原来它一直藏在一团舒洁纸巾下面。
“找到了,”她说,“是想让我通过投信口塞进来吗?”
“不,”那个声音说,“你头上有个摄像头。”
她抬头一看,吓了一跳。门上确实有一个摄像头,那漆黑的圆眼睛正盯着她。
“请把名片举到镜头前。不是正面,要背面。”
照做时,她想起了什洛维克在名片上签名时,用了尽可能大的字。现在她明白原因了。
“好的,”那个声音说,“我现在放你进来。”
“谢谢。”罗西说。她用纸巾擦了脸颊,但完全没用,泪流得更凶了,而且好像就是停不下来。
7
那天晚上,诺曼·丹尼尔斯躺在客厅的沙发上,望着高高的天花板,已然在考虑如何开始对那个贱人的搜寻工作(请个假,他想着,我先要请个假,很可能一个小假就够了)。与此同时,他的妻子被人带去见了安娜·史蒂文森。那时候的罗西感到一种陌生却让人愉快的平静——那种在可辨别的梦中可能感到的平静。她半信半疑地认为自己的确是在做梦。
她吃了一顿比较晚的早餐(或者说是一顿比较早的午餐),接着被带到楼下的一间卧室,在那里像石头一样连睡六小时。接着,在被带进安娜的书房之前,她又吃了一顿——烤鸡、土豆泥、豌豆。吃的时候她心怀内疚,但又吃了很多,她总想着自己是在梦里吃东西,不会产生热量。最后她吃下装在高脚杯里的果冻,里面有一小片一小片的罐头水果,仿佛琥珀中的小虫。她知道同桌的其他女人都在看她,但感觉都是些善意的好奇。她们互相之间也交谈,但罗西不太听得懂她们在说什么。有人提到蓝色少女合唱团,这个她倒是知道——她见过她们一次,是在电视音乐节目《奥斯汀城区》上,她当时在家等诺曼下班。
大家都在吃甜品果冻时,一个女人放了张摇滚歌手小理查德的唱片,另外两个女人跳起了吉特巴舞,扭着屁股,转着圈。大家大笑鼓掌。罗西麻木地看着跳舞的女人,并不感兴趣,想着她们是否真的是吃福利的女同性恋。之后清理桌子时,罗西想帮忙,但她们不让她动手。
“来吧。”其中一个女人说。罗西记得她应该叫孔苏埃洛。她左眼下的左脸颊上有一道很难看的宽大疤痕。“安娜想见见你。”
“安娜是谁?”
“安娜·史蒂文森。”孔苏埃洛说着,带罗西走过对着厨房的一条短短的走廊,“老大。”
“她是什么样的人?”
“见了就知道了。”孔苏埃洛打开一个房间的门,这房间很可能之前做过食品储藏室。她没有进去的意思。
房间里的主要摆设是一张桌子,罗西从未见过如此杂乱的桌子,简直叫人咋舌。坐在桌子后面的女人略显矮胖,面容却很姣好,这一点无法否认。她的一头白发虽短,却很精心地梳理过,让罗西想起在《莫德》这部老电视情景剧中饰演女主角的比阿特丽斯·阿瑟。安娜的穿衣搭配很朴素,白色衬衫加黑色毛衣,显得更像那位演员了。罗西怯生生地走到办公桌前。她基本已经确信,既然她已经吃饱了,还被恩赐了几个小时的好觉,她将被赶回街上。她对自己说,如果发生这种情况,不要争论,也别恳求;毕竟这是她们的地方,而且她已经白吃了人家两顿饭。她也还不到在汽车站找块空地睡觉的地步,至少暂时不用——身上的钱还够她在廉价宾馆或汽车旅馆住上几晚。目前的情况还不算太坏,她的境遇本可能比这糟糕得多。
她明白自己的想法绝对没错,但眼前这个女人干脆利落的举止和直慑人心的蓝眼睛(多年来,这双眼睛一定目睹了几百个罗西来来去去)仍然令她害怕。
“请坐。”安娜发出邀请,房间里只多出一把椅子,罗西在上面坐定(她还得从那座位上拿下一摞文件,放在旁边的地上——最靠近她的书架已经没地方了),安娜做了自我介绍,然后问罗西叫什么。
“我的真名其实是罗西·丹尼尔斯,”她说,“但我又叫回了麦克伦登——娘家的姓。应该不合法,但我不想再用夫姓了。他打了我,所以我离开了他。”她意识到这么说好像她在第一次挨打后就离开了他,手不由自主伸向了鼻子,鼻梁的末端还有点淤伤,“不过,在我鼓起勇气之前,我们已经结婚很长时间了。”
“到底是多长时间呢?”
“十四年。”安娜发现自己再也无法直面安娜·史蒂文森那双蓝眼睛直慑人心的凝视。她把目光垂向自己的双手,这双手放在膝上,紧紧纠缠在一起,关节都发白了。
她接下来肯定会问,为什么我花了这么久才觉醒,她心想,她不会问我是不是心理有点病态,就是喜欢被打,但她肯定会这么想。
但这女人没问任何的“为什么”,只是问罗西离家多久了。
罗西觉得,这个问题得深思熟虑后才能回答,原因不仅在于她现在已经到了中央标准时区。坐巴士和公交花了很长时间,又违反作息规律,在大中午睡了那么长时间,她对时间的感知已然扭曲了。“大约三十六个小时吧,”她默默计算了一下后说,“应该差不多。”
“啊哈。”
罗西一直以为安娜会递上表格之类的东西,或者自己填写表格,但这女人只管继续看着她,目光越过办公桌上复杂的“地形地貌”。真让人不安。“好了,给我讲讲吧,把一切都告诉我。”
罗西深吸了一口气,给安娜讲了床单上的那滴血。她不想让安娜觉得她太懒(或者说太疯狂),因为不想换床单而离开了结婚十四年的丈夫,但她害怕地想,这个故事听起来恐怕就会给人这感觉。她无法解释那滴血唤起的复杂情绪,也无法承认她所感受到的愤怒——这种愤怒既像当场才产生的,又像个老朋友——但她给安娜讲了自己摇晃得很厉害,担心会弄坏维尼的椅子。
“那是我给摇椅取的名字。”她脸红得厉害,感觉脸颊都快冒烟了,“我知道很傻……”
安娜·史蒂文森挥手示意她不用说这些:“你下定决心离开之后,又做了什么?我要听这个。”
罗西给她讲了银行卡,还有她确信诺曼会预感到她正在做的事,打电话查岗或提早回家。看着眼前这个又朴实又帅气的女人,她实在没法讲自己害怕得跑到别人的后院去撒尿,但讲了用银行卡的事,取了多少钱,怎么来到这个城市,因为足够远,而且到这里的巴士会比较快地出发。她连珠炮般将这些话和盘托出的时候,夹杂着一阵阵的沉默,因为她会思考下面该说什么,也在惊讶中反思自己都干了些什么,并且几乎难以相信这些都是自己干的。最后,她告诉安娜那天上午自己怎么迷了路,还给她看了彼得·什洛维克的名片。安娜只瞥了一眼,就把名片递回给罗西。
“你和他很熟吗?”罗西问道,“什洛维克先生?”
安娜笑了,罗西觉得这笑中带了点苦。“哦,是啊,”她说,“他是我朋友。一个老朋友。确实是的。也是你这样的女性的朋友。”
“不管怎么说,我最终还是来到了这里,”罗西说完了,“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至少走到了这一步。”
安娜·史蒂文森的嘴角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是的,而且还做得很好。”
在过去的三十六个小时里,罗西已经耗费了大量的勇气,现在她鼓起剩余的那些,问安娜自己能不能在“女儿与姐妹”过夜。
这是法国国王路易十四的名言“朕即国家”,是当时法国绝对君主制的体现。
“如果你需要的话,可以待得比这更长,”安娜回答说,“严格来讲,这里是个收容所——受私人捐助的过渡之地。你最多可以住八个星期,不过这个时间也是可以改的。我们‘女儿与姐妹’是非常灵活的。”说这番话的时候,她略有些洋洋自得(很可能是无意识的),罗西不由自主地想起一些自己学过的东西,感觉都是一千年前学的了,是“法语II”的课程:L'état,c'est moi。 接着,这转瞬的想法就被震惊取代了,因为她才真正意识到这女人在说什么。
“八……八个……”
她想起坐在码头车站门外那个苍白的年轻男子,他膝上举了块牌子“无家可归且患有艾滋”。如果某个路过的陌生人出于某种原因往他的雪茄盒里扔了张百元大钞,他会是什么感觉呢?罗西现在突然明白了那种感觉。
“不好意思,您是说八个星期?”
耳朵放灵点啊,大小姐,她想象中安娜·史蒂文森会立刻反驳,天,我说的是八天。你以为我们会让你这样的人在这儿住上八个星期?理智一点,好吧?
和她想的恰恰相反,安娜竟然点头了。“不过来我们这里的女人很少有待满这么长时间的。我们一直为此骄傲。最终你还是得为食宿付钱,不过我们觉得这儿的定价还是很合理的。”她脸上又短暂地露出那种得意的笑容,“你得明白,这里的住宿和豪华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二楼的大部分地方都被改装成宿舍了。一共有三十张床,都是行军床——恰巧有张还空着,所以我们才能收容你。你今天睡的那间屋是一个住家咨询顾问的。这种顾问一共有三位。”
“你难道不需要先请示别人吗?”罗西低声问道,“给某个委员会一类的组织提我的名字?”
“我自己就是委员会。”安娜回答。罗西后来想,这个女人可能已经多年听不出她自己声音中那淡淡的傲慢了。“‘女儿与姐妹’是我父母建立的,他们很富有。还有个捐赠信托基金,起了很大作用。该留谁,不该留谁,这是由我决定的……不过其他女客对可能借宿的候选人的态度和印象也很重要,甚至可以说是很关键。她们对你印象挺好的。”
“这是好事啊,对吧?”罗西弱弱地问道。
即PowerBook电脑,是苹果公司于1991年到2006年间设计、制造并发售的“麦金塔(Macintosh)”系列电脑的名称,后来被MacBook Pro系列取代。
“确实是。”安娜在桌上翻翻找找,把各种文件挪来挪去,终于在自己左手边那台“强力”笔记本电脑 后面找到了想要的东西。她朝罗西挥了挥一张纸,上面印有蓝色的“女儿与姐妹”抬头。“拿去,看下这个,签个字。大概内容就是你同意支付每晚十六元的食宿费,必要时可延期支付。这个表其实都不算法律文件,只是个书面承诺吧。如果你能先付一半的钱,我们会很高兴,哪怕暂时付一点也行。”
“我可以的,”罗西说,“我身上还有点钱。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史蒂文森夫人。”
“工作上的伙伴都叫我‘史蒂文森女士’,而你应该叫我安娜。”她边说边看着罗西在文件底部潦草地签上她的名字,“而且你也不用感谢我或者彼得·什洛维克。是上天把你带到了这里——是天意,是神,就像查尔斯·狄更斯的小说里一样。我是真的信这个。我见证过太多的女人支离破碎地逃到这里来,再作为一个健全完整的人走出去;我不得不相信天意。这个城市里有二十几个人,会让女性到我这里来,彼得是其中之一,但把你引向他的那股力量,罗西……就是上天。”
“是天意,是神。”
“完全正确。”安娜瞥了一眼罗西的签名,然后把文件放在右手边的一个架子上,罗西觉得,未来二十四小时内,这文件就会在那一大堆杂乱的东西当中消失不见。
“好啦。”安娜说话的语气,像是已经完成了无聊的必要手续,要开始做真正喜欢的事情了,“你能做什么呢?”
“做什么?”罗西重复着最后几个字。眩晕感突然又涌上来了。她明白接下来要干什么了。
“是的,做什么。你能做什么?比如,会不会速记什么的?”
“我……”她咽了口唾沫。奥布里维尔高中时代,她倒是上过速记I和II的课程,两门课都得了A,但现在她肯定认不清任何速记的字迹与符号了。她摇摇头:“不。不会速记。以前会,但现在不会了。”
“那会别的秘书技能吗?”
她摇了摇头。眼里感到温热的刺痛。她疯狂眨眼,把眼泪憋了回去。交错在一起的手指关节又发白了。
“文书技能?打字,会不会?”
“不会。”
“数学?会计?银行业务?”
“不会!”
安娜·史蒂文森在纸堆里随手找到一支铅笔,抽了出来,用带橡皮擦的一端敲着自己洁白的牙齿。“你能做餐馆服务员吗?”
罗西非常想回答“能”,但她想到餐馆服务员一天到晚都得拿着大托盘,还得保持平衡……又想到自己的腰背和肾。
“不能。”她悄声道。她最终还是没能打过眼泪,这个小房间和坐在桌子对面的女人逐渐模糊起来。“至少眼下不能。也许一两个月后可以吧。我的腰背……现在还不够强壮。”哎,听着真的很像在撒谎。诺曼要是听到电视上有人说这类的话,都会发出冷嘲热讽的笑声,说有些人明明是百万富翁,还要买特惠的凯迪拉克,用粮食券换吃的。
然而,安娜·史蒂文森似乎没表现出特别烦恼的样子。“那你究竟有什么技能呢,罗西?随便什么,有吗?”
“有的!”她被自己声音里那严厉而愤怒的感觉震惊了,但根本没法消除,甚至都无法压抑,“有的,真的有!我能打扫灰尘,我能洗碗盘,能铺床,能用吸尘器吸地板,能做两个人的饭,能每个星期和我丈夫睡一次。我还能挨打。这也是我的技能。你觉得这儿有没有哪家健身房招拳击陪练的?”
眼泪就这样决堤。她双手捧着脸,啜泣起来。嫁给他这么多年,这是她经常做的事。她就那样啜泣着,等着安娜让她滚出去,说楼上那个空床位还是给不那么傲慢无礼的人为好。
有什么东西碰到了她的左手背。她放下手来,看到一盒舒洁纸巾。安娜·史蒂文森拿着纸巾要递给她。还有,真是难以置信,安娜·史蒂文森在微笑。
“我认为你不必成为任何人的陪练,”她说,“你会找到出路的,我觉得——事情几乎总是这样。给,把眼泪擦干吧。”
罗西一边擦眼泪,安娜一边解释了白石酒店的情况。“女儿与姐妹”和该酒店有着长期互惠的关系。白石酒店为一家公司所有,安娜富裕的父亲曾是该司董事,许多女性在那里重新体会到了有偿工作的满足与乐趣。安娜告诉罗西,她只需要在腰背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尽量努力工作,如果二十一天内,她的整体健康状况没有改善的迹象,她将从工作岗位上被撤换下来,带去医院接受检查。
“还有,你将与一个熟悉情况的女人结成对子。就是那种一直住在这里的,算是辅导员吧。她会教你,而且会对你负责。如果你偷了东西,有麻烦的将是她,而不是你……但你不偷东西的,对吧?”
罗西摇摇头,说:“我只偷过我丈夫的银行卡,仅此而已,而且只用了一次。为了确保成功出逃。”
“在找到更适合的工作之前,你将会在白石酒店工作。但你一定会找到更适合的工作——记得吗?我刚才说过,这是天意。”
“是天意,是神。”
“是的。在白石酒店期间,我们只要求你尽力而为——如果没有其他理由,也要为在你之后的那些女人保住这个工作机会。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罗西点了点头。
“别毁了下一个人的机会,就这么简单。罗西·麦克伦登,很高兴你能来到这里。”安娜站了起来,伸出双手,这个手势里也包含着那种不自觉的傲慢,甚至比罗西已经感觉到的更强烈些。罗西犹豫了一下,接着也站起来,握住了这伸出的双手。现在,杂乱无章的办公桌上,两人的手指已经连在一起。“我还要嘱咐你三件事,”安娜说,“很重要的事。所以我希望你清空杂念,仔细听我讲。好吗?”
“好的。”罗西说。安娜·史蒂文森那双蓝眼睛凝视着她,目光清澈坚定,令她着迷。
“第一,拿了银行卡并不意味着你就是小偷。那是他的钱,也是你的。第二,恢复你的母姓并不违法——这一生,这个姓氏都是属于你的。第三,只要愿意,你就可以获得自由。”
她顿了一下,两人紧握的双手上方,是她那双引人注目的蓝眼睛,她就这样看着罗西。
“你能懂我的话吗?只要愿意,你就可以获得自由。摆脱他的控制,他的想法,摆脱他。你愿意吗?愿意获得自由吗?”
“愿意,”罗西的声音低沉而犹豫,“我渴望自由胜过世上的一切。”
安娜·史蒂文森从桌子那头弯过身子,轻轻地吻了罗西的脸颊,同时也捏紧了罗西的双手。“那么你就来对地方了。欢迎回家,亲爱的。”
8
正值5月初,最美的春日,年轻小伙的幻想正该轻而易举地转向思爱怀春、美妙的季节与无疑十分强烈的情感,但诺曼·丹尼尔斯心心念念的却是别的事情。他一直想放个假,一个小假,现在终于等到了。已经过了太久——他妈的都快三个星期了——但终于还是来了。
他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离他妻子目前正在更换床单的酒店有八百英里。他是个大个子男人,穿着红色马球衫和灰色斜纹防水休闲裤,一只手上拿了个荧光绿网球。捏球的时候,他前臂的肌肉有节奏地张弛。
从街对面又走过来一个男人,站在人行道边缘向公园里张望。他看到坐在长椅上的男人,便迈步向他走去。一个飞盘从身边擦过,他躲开了,一只很大的德国牧羊犬从他身边冲过去追逐飞盘,他停了下来。比起长椅上的男人,这个人更年轻,也更瘦小,他长相帅气,看着不太可靠,留着一撮埃罗尔·弗林式的小胡子。走到那个右手拿网球的人面前,他停下了,犹豫地看着对方。
“有事吗,哥们儿?”网球男问道。
“你叫丹尼尔斯?”
网球男点头表示肯定。
小胡子男指着街对面一栋新建的高楼,尖角嶙峋,使用了大量的玻璃。“里面的人叫我来这儿找你。他说也许你可以帮我解决问题。”
“是莫雷利副警监吗?”网球男问。
“对,他就叫这名字。”
“那你有什么问题?”
“你知道的。”小胡子男说。
“告诉你啊,哥们儿,我可能知道,也可能不知道。不管怎么说,我是管事的,你就是一个油乎乎的小杂种,日子一点也不顺心。你最好是说点我想听的,对吧?我现在就想听听你有什么问题。明明白白地告诉我。”
“8号球”(eightball)属于毒品贩卖行业的黑话,指的是“八分之一盎司”的毒品,也是毒贩子通常卖出的一份毒品的量。
“我因为毒品的事被指控了。”小胡子男说,他闷闷不乐地看着丹尼尔斯,“卖了8号球 给一个缉毒警。”
“哎哟,”棒球男道,“这可是重罪。反正可以判成重罪。但还有更糟糕的事情,对吧?他们在你钱包里发现了我的东西,是吧?”
“是啊,就是你那张他妈的银行卡。我这运气绝了,在垃圾堆里捡到一张银行卡,结果他妈的居然是个警察的。”
“坐。”丹尼尔斯和蔼地说道。不过小胡子男慢慢向长椅右侧移动时,警察不耐烦地摇了摇头。“坐另一边,你个蠢蛋,另一边。”
小胡子男向后退了退,战战兢兢地坐到了丹尼尔斯的左边。他看着对方的右手以稳定而快速的节奏捏着网球。捏……捏……捏。警察胳膊的苍白表皮之下,粗大的青筋如同水蛇一般蠕动。
飞盘擦了过去。两人看着德国牧羊犬在后面追飞盘,四条长腿在飞驰,像骏马的腿。
“狗挺好看,”丹尼尔斯说,“牧羊犬都挺好看的,我一直喜欢牧羊犬,你不喜欢吗?”
“是啊,是啊,喜欢。”小胡子男说,尽管他其实觉得这狗很难看,而且看样子只要逮到半点机会,它就能开开心心地给你咬出一个新屁眼。
“我俩可有的谈了。”拿着网球的警察说,“说实话,我觉得这说不定是你这毛还没长全的小子人生里相当重要的一场谈话了,朋友。你准备好了吗?”
小胡子男咽下某种卡在喉咙里的东西,在当天大约第八百次希望自己已经处理掉了那张他妈的银行卡——他怎么就没处理了呢,他怎么就是这么个他妈的大白痴呢?
不过,他其实明白自己为什么是这么个他妈的大白痴——因为他一直在想,他可能最终会有办法用这张卡的。因为他是个乐观主义者,毕竟这里是美国,是机会之乡。还因为他基本已经忘了这东西就在他的钱包里(这个原因更真实也更关键),塞在他经常要用的一堆名片后面。嗑药就是会对你产生这种作用——让你不停奔波,但你他妈的想不起为了什么奔波。
警察正看着他,微笑着,但眼里却没有笑意。那双眼睛看起来……饥饿难耐。小胡子男一下子就觉得自己像是那三只小猪中的某一只,而在这公园长椅上坐在他身边的,就是凶恶的大灰狼。
“听我说,哥们儿,我从来没用过你的银行卡。这个我们得先说清楚。这个他们也跟你说了,对吧?我他妈一次也没用过。”
“你当然没有,”警察似笑非笑地说,“密码你是想不到的。是根据我家电话号码设的,那个电话号码没有登记……大部分警察的都没登记过。不过我猜你已经知道了,是吧?你肯定查过了。”
“没有!”小胡子男说,“没有!我没有!”当然,他有。他根据卡上的街道地址和邮政编码尝试了好几种不同组合无果之后,他又查了电话簿。他已经按遍了全城自动取款机的按钮,使劲地按下去,按得手指酸痛,觉得自己就是个大蠢蛋,在玩全世界最吝啬的老虎机。
“那要是我们查一下商业银行ATM机的电脑运行情况,会有什么发现?”警察问道,“不会发现我的卡大约进行了十亿次的‘取消/重试’操作?嘿,要是没发现,我就请你吃顿牛排大餐。哥们儿,你觉得怎么样?”
小胡子男不知道自己应该觉得怎么样,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心中有种很不好的感觉,特别特别糟糕的感觉。与此同时,警察的手指还在摆弄那只网球——捏紧又松开,捏紧又松开,捏紧又松开。他就一直这样没停下来过,太诡异了。
“你叫拉蒙·桑德斯,”名叫丹尼尔斯的警察说,“你的犯罪记录快赶上我胳膊长了。盗窃、诈骗、吸毒,各种犯罪。除了侵犯、殴打那种性质的犯罪,其他的犯了个遍。这可是搞得清清楚楚的,对吧?你们这些基佬可不喜欢被打,对吧?即便有些人就跟施瓦辛格似的,也不喜欢干架。哦,他们倒是不介意穿上保安T恤,在基佬俱乐部门口,朝着豪车晃晃胸肌,但要是真开始干架了,你们这些人马上就 了。不是吗?”
拉蒙·桑德斯一言不发。他觉得这显然是上上策。
“我可不介意打人,”丹尼尔斯警察说,“踢人,也不介意。甚至咬人都可以。”说这话的时候他仿佛陷入了某种沉思,像是在看着那只德牧,又像是在往更远处看。德牧已经叼着飞盘朝他俩的方向奔来了。“善良小天使,对此你有什么想法呢?”
拉蒙继续一言不发,还努力保持面无表情,但他脑子里已经亮起无数小小的红灯,一种令人惊恐的刺痛开始晃动神经系统的枝杈。心跳逐渐加速,如同火车离开车站,驶向空旷的郊野。他不停地偷瞄着那个穿红色马球衫的大个子,觉得情况越来越不妙了。这家伙的右前臂已经完全弯曲起来,青筋暴起,肌肉松动,像刚出炉的面包卷。
丹尼尔斯似乎并不介意拉蒙的无言以对。他把脸转向这个个子比自己小的男人,他在微笑……或者说好像在微笑,只要不看那双眼睛。他的眼睛闪着空洞的亮光,像两个簇新的硬币。
“告诉你个好消息,小英雄。这个毒品指控你就放宽心吧。帮我个小忙,你就能自由自在了。你觉得这样如何啊?”
他觉得自己应该继续闭好嘴不说话,但好像不说也不行了。这次这警察可不是在自说自话了,而是在等他回答。
“太棒了。”拉蒙说,并希望这是个正确答案。“太棒了,真是太好了,谢谢你放过我。”
“这个嘛,说不定我还挺喜欢你的呢,拉蒙。”警察说着做了一件令人震惊的事情,拉蒙万万没想到他这么个参加过海军陆战队的傻大个会做出这事:他把左手伸进拉蒙的裤裆,开始给他按摩,就在这光天化日之下,他们眼前还有这么多孩子在玩耍,还有其他人,想看就看得到。接下来的事情可能说不上有多特别,不过在当时当刻实在是非常他妈的怪异——他硬起来了。
“是啊,说不定我喜欢你,喜欢得很,你这吃别人老二的油乎乎的小东西,穿着这么鲜亮的黑裤子、尖头鞋,凭什么不喜欢啊?”警察一边说话,一边改变一下手法,轻轻捏一下,叫拉蒙忍不住倒抽一口气。“我喜欢你可是件好事啊,拉蒙,这点你可得相信哪,因为他们对你的指控也是铁板钉钉的,绝对的重罪。不过,我特别烦什么你知道吗?莱芬韦尔和布鲁斯特,就那两个抓你的警察,今天上午在巡警室笑得那叫个欢。他们是在笑你,这不算什么,但我还感觉到他们也在笑我,这可就不行了。我不喜欢有人笑我,这事我通常是不忍的。但今天上午我不得不忍,今天下午我就成你最好的朋友啦,即便你手里拿了我的银行卡,我也要帮你撤掉很严重的毒品指控。你能猜猜原因吗?”
飞盘又擦过来了,那只德牧在后面紧追不舍,但这次拉蒙·桑德斯根本没注意到。这警察的手让他浑身僵硬,如同一根轨道铁钉。他像猫爪之下的老鼠一样,吓坏了。
这次,手捏得用劲了些,拉蒙发出嘶哑的闷声号叫。他那拿铁色的皮肤汗流如注,小胡子就像大雨过后死去的蚯蚓。
“拉蒙,能猜到吗?”
“不能。”拉蒙说。
“因为扔掉那张卡的人是我老婆,”丹尼尔斯说,“莱芬韦尔和布鲁斯特笑的主要原因就是这个,据我推测。她拿走了我的银行卡,用那卡从银行里取了几百块——我挣的钱——再发现那张卡,就是在一个叫拉蒙的油乎乎的吃别人老二的杂种手里。也难怪他们要笑了。”
求你了,拉蒙想说,求你别伤害我。我什么都告诉你,但是别伤害我。他很想这么说,但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的屁眼已经缩得只有气门芯那么大了。
大个子警察往他那儿靠近了些,近得拉蒙能闻到他呼吸中香烟和苏格兰威士忌的味道。
“我都跟你讲了这么多,也想你跟我讲讲。”按摩停止了,那些强壮的手指隔着裤子的薄布卷住拉蒙的两颗蛋。拉蒙感觉到了那只手是多么有力。“你最好别说错话,拉蒙。知道为什么吗?”
拉蒙麻木地摇摇头,感觉就像谁在他身体的某个地方拧开了个温水龙头,他全身的皮肤都在渗水。
丹尼尔斯伸出右手,就是那只拿着网球的手,伸到拉蒙的鼻子下面,接着突然一下就攥紧了拳头。“砰”一声爆响,伴随着他干脆、刺耳而低沉的“啊”的一声,手指穿透了那网球毛茸茸的荧光外皮。球往里缩陷,接着内外翻转了一半。
“我用左手也能做到,”丹尼尔斯说,“你信吗?”
拉蒙想说他信,但还是说不出话来。他点头表示相信。
“这个你会记牢吗?”
拉蒙又点了点头。
“那行。那听好我想让你告诉我的话,拉蒙。我知道,你就是个臭了吧唧的西班牙基佬,对女人也没多少了解,不过现在你可以先发挥下想象力。要是你回到家里,发现你老婆,那个发誓要爱你,尊重你,还他妈的听你话的女人,居然拿着你的银行卡跑了,那会是什么感觉?然后你发现她花了卡里的钱,他妈的去度假了,然后还把卡塞进了车站的垃圾桶,让你这么个吃别人老二的油腻的小东西翻出来了,你觉得那是什么感觉?”
“不太好的感觉,”拉蒙低声说,“肯定感觉不太好吧,求你别伤害我,警官。求你不要——”
丹尼尔斯慢慢地收紧了手,紧到手腕上的肌腱都暴起,像吉他的弦。潮水一般的疼痛如铅水一样沉重,席卷了拉蒙的小腹,弄得他想尖叫。结果他叫不出来,只有嘶哑的呼气声。
“不太好?”丹尼尔斯朝着拉蒙的脸,低声说。他的呼吸温热、潮湿,带着酒味和烟味。“你就能想到这个程度?你他妈的还真是个弱智啊!不过嘛……我想这答案也还不算完全大错特错吧。”
手松开了,但只松了一点点。拉蒙的下腹像一片充满剧痛的湖水,但阴茎却还是那样硬着。他从未喜欢过疼痛的感觉,也从不理解那些奇怪的人怎么会喜欢捆绑之类的玩意。眼下还是这么硬,他只能猜测是因为这警察的手在那儿握着,阴茎还在充血,下不去。他对自己发誓,要是这次能活着离开,他就径直去圣帕特里克教堂,念五十次万福玛利亚。哦,不,五十次不够,一百五十次还差不多。
“他们在笑我啊,”警察朝街对面新警局的方向扬了扬下巴,“笑得那叫一个欢啊,真是开心。大块头诺曼·丹尼尔斯,你猜怎么着?他老婆丢下他跑啦……不过走之前还不慌不忙地清理现场,做好准备呢。”
丹尼尔斯发出一声含混的咆哮,是一种只会在动物园才能听到的声音。他又捏了一下拉蒙的蛋。那种痛实在无法忍受,拉蒙身子向前弯,头埋在膝盖之间,呕吐起来——白色的凝乳块中夹着一条条棕褐色的东西,可能是午餐墨西哥玉米饼的残渣。丹尼尔斯就像根本没看到这一幕似的。他注视着供孩童玩耍的攀登架上方的天空,深陷在自己的世界里。
“我该让他们拉着你到处转,让更多的人笑吗?”他问道,“好让他们在警察局里笑完,又跑去法庭上大笑特笑?我觉得不该。”
他转过身来,凝视着拉蒙的眼睛。他笑了。那笑容让拉蒙想要尖叫。
“真正的大问题来了,”警察说,“要是你撒谎,小英雄,我就把你的老二扯下来塞给你吃。”
丹尼尔斯又捏了下拉蒙的裤裆,拉蒙的视线中开始出现一道道黑影。他拼命地与之抗争。如果他昏过去了,这警察很可能杀了他,就因为恼羞成怒。
“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原文是“unnerstand”,拉蒙已经痛得口齿不清了。
“嗯!”拉蒙哭了起来,“我凝白,凝白! ”
“你在汽车站看到她把那卡扔到了垃圾桶里。这些我都知道。我想知道的是她之后去了哪里。”
拉蒙霎时间松了口气,差点要感激得哭出来,因为,尽管他本来不可能答得上这个问题,但他恰恰就是能回答。他朝那女人看过一眼,确保她没有回头看他……接着,五分钟后,在他已经把那张绿色塑料卡片塞进钱包里很久之后,他又瞥见了她。他很难不注意到她,因为她头上围着那红色的玩意,鲜亮得就像刚粉刷过的谷仓侧墙。
“她在售票窗口!”眼前发黑的感觉还在残酷无情地涌上来,拉蒙努力喊叫出声,“售票窗口!”
他的努力得到了回报,就是又一次无情的挤捏。拉蒙感觉自己的蛋仿佛被撕扯开了,浸灌了打火机油,然后被点了火。
“我知道她在售票窗口!”丹尼尔斯半是好笑,半是号叫地朝拉蒙吼道,“她如果不是要坐车去什么地方,干吗跑去码头车站?难道是去对你这样的渣滓做社会学研究吗?哪个售票窗口,我想知道这个——具体哪个他妈的售票窗口,在他妈的什么时间?”
哦,感谢上帝,感谢耶稣,感谢圣母玛利亚,这两个问题的答案他也知道。
“大陆特快!”他哭喊着,感觉这声音早就不是自己的了,“我看到她在大陆特快的窗口,10:30,10:45!”
“大陆特快?你确定?”
拉蒙·桑德斯没有回答。他偏倒在长椅上,一只手悬空,细弱的手指张开着。他脸色死白死白的,只有脸颊上高高隆起两块小小的紫斑。一个年轻男人和一个年轻女人走过,看了看躺在长椅上的男人,又看了看丹尼尔斯,此时他的手已经从拉蒙的胯下移开了。
“别担心。”丹尼尔斯朝着那一对露出灿烂的微笑。“他有癫痫,”说着他顿了顿,笑得更加灿烂了,“我会照顾好他的,我是警察。”
两人稍稍加快了脚步,没再回头。
丹尼尔斯伸出一只胳膊搂住拉蒙的肩膀。拉蒙的肩胛骨感觉像鸟的翅膀一样脆弱。“起来,小子。”他说着把拉蒙扳回到坐的姿势。拉蒙的头像花茎上折断的花头,晃来荡去。身子立刻又往下滑,喉咙里发出粗重的咕噜声。丹尼尔斯再次把他拖起来,这次拉蒙坐稳了。
丹尼尔斯坐在他身边,看着那只德牧欢快地追着飞盘跑。他羡慕狗,真的很羡慕。它们没有责任,不需要工作——反正在这个国家不需要。食物全是送到嘴边,睡觉的地方也是别人免费提供,它们甚至都不用担心等生命之路走到尽头是上天堂还是下地狱。他曾经在奥布里维尔问过奥布莱恩神父这个问题,神父告诉他,宠物没有灵魂——它们死后会像七月四日国庆节的烟火一样,转瞬即灭。是,这德牧很可能在出生后不到六个月就被割了蛋,然而……
“然而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也算是一种福气。”丹尼尔斯自言自语着,他拍拍拉蒙的裆部,他的两个蛋正肿起来,阴茎却逐渐萎缩,“对吧,小子?”
丹尼尔斯又想,不过,人嘛,拥有什么就拥有什么了,所以不妨知足常乐。他下辈子也许能有那个好运,做一只德牧,整天就是在公园里追飞盘,回家路上把头伸出车后窗,大吃一顿美味的普瑞纳狗粮,除此之外什么都不用做,但在这辈子,他是一个人,要面临人的问题。
至少他是个真男人,不像面前这个小伙伴。
大陆特快。拉蒙看到她在大陆特快的售票窗口,时间是10:30或10:45,她肯定不会等很久——因为怕他,所以不会等很久,这个他敢用命打赌。所以他要找的巴士,应该是在上午11:00到下午1:00之间发车。很可能是去一个大城市,她也许觉得在那里就能融入茫茫人海。
“但你做不到。”丹尼尔斯说。他看着那牧羊犬跳起来,在半空中用白森森的长牙叼起飞盘。不,她做不到。她可能以为自己可以,但她错了。他将在周末开始出手,主要是打电话。这样做也是不得已,公司内部商店那边还有一大堆事,要进行一次大搜查(运气好的话是他来负责)。但这也没什么。他很快能做好准备,把全部注意力转移到罗丝身上,用不了多久,她就会为她干下的事情后悔。是的。她的余生都会为之后悔。这个“余生”可能很短,但会极度地……嗯……
“极度激烈。”他说出声来。对,就是这个词,非常准确。
他站起身来,脚步轻快地朝街对面的警察局走去,再不对坐在长椅上半昏迷的那个小伙浪费一丝目光。拉蒙垂着头,双手无力地交织在裤裆里。诺曼·丹尼尔斯探长的脑海里已经不存在拉蒙这个人了。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妻子和她要了解学习的所有那些事情,以及他俩要谈的话。他只要一找到她,就一定会谈的。各种各样的事情——船、帆和火漆,当然,更得谈谈那些发誓要爱、尊重和听话的妻子,把丈夫的银行卡放进钱包,匆忙跑掉了,后果会是什么。所有这些事情,都得谈谈。
近一点地谈谈。
9
她又在铺床了,但这次没关系。这是一张不同的床,在一个不同的房间,在一个不同的城市。最棒的是,这张床她从未睡过,也永远不会睡在上面。
她逃离此地往东八百英里的那所房子已经一个月了,情况好了很多。目前她最严重的问题就是腰背疼痛,但即便是这个问题也在逐渐好转,她很确定。眼下,肾脏周边痛得厉害,也很难受,这没错,但今天她已经收拾到第十八间房了。刚开始在白石酒店工作时,收拾了十二个房间后,她就快要昏厥了,十四个房间之后根本完全坚持不下去了——不得不找帕姆帮忙。罗西逐渐发现,四个星期就能让一个人的前景发生巨大变化,要是这四个星期里肾脏或腹部没有受到任何猛烈的击打,那变化会尤其大。
不过,目前这样已经够了。
她走到门口,往走廊探出头去,往两边都看了看,只看到几个盛有吃剩早餐的客房服务托盘。走廊尽头的密歇根湖套房门口停着帕姆的手推车,还有这个624号房门口她自己的手推车。
罗西掀开堆放在手推车末端的一堆新洗好的毛巾,露出了一根香蕉。她拿着香蕉走回房间,来到624号房窗边的软椅边,坐了下来。她剥开这水果的皮,一边慢慢地吃起来,一边看着窗外的湖面,正值5月,寂静的雨天午后,湖面如镜,闪闪发光。她的心中与脑中充盈着一种强大而简单的情感——感激。她的生活并不完美,至少现在还不完美,但4月中旬的那天,站在“女儿与姐妹”的门廊上,看着对讲盒和那个被金属填充的钥匙孔时,她做梦也想不到能过上眼下的日子。那一刻,她看到的未来只有黑暗和苦难。现在,她的肾很疼,脚也很疼,心里非常清楚自己不愿意下半辈子都在白石酒店做个什么都算不上的女清洁工。但香蕉很好吃,身下的椅子也好舒服。就这么一瞬间,她不愿意和任何人易位而处。在离开诺曼后的几个星期里,罗西慢慢善于注意到那些微小的乐趣:睡前看半小时的书,和其他女人一起做饭时顺口聊聊电影或电视节目,或者给自己放五分钟假,坐下来吃一根香蕉。
还有一件事也很美妙,就是明确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并且确定不会是让人痛苦的突发事件。比如,知道今天只剩下两个房间需要收拾,知道收拾完她和帕姆就可以乘员工电梯下去,从后门出去。在去公交站的路上(她已经能轻而易举地区分橙线、红线和蓝线公交了),她们可能会去“暖壶”喝个咖啡。小小的事情,小小的快乐。世界可以是美好的。小时候的她应该是明白这一点的,但后来忘了。现在她正在重新了解学习,这实在是甜蜜的人生课程。她并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还差得很远,但眼下已经够了……尤其是在未来的一切还未知的情况下。那得等到她离开“女儿与姐妹”之后再说,但她感觉自己应该很快就会搬走。“女儿与姐妹”的住客们口中有张“安娜名单”,也许就在那张名单上再出现空房间的时候,她就能搬走了。
敞开的房间门上落下一个影子,她都来不及思考该把吃剩一半的香蕉藏在哪里,更来不及站起来,帕姆就把头探了进来。“就瞅你一眼,宝贝。”她说,并在罗西惊跳起来时咯咯笑了。
“可别再这样了,帕帕!你差点害我心脏病发作!”
“喔唷,他们不会因为你坐下来吃了根香蕉就炒你鱿鱼的,”帕姆说,“你应该看看这地方都发生过什么事情。你还剩下哪间?22和20?”
“嗯。”
“需要帮忙吗?”
“哦,你不用——”
“我不介意。”帕姆说,“真的。我俩一起干的话,两个房间十五分钟之内就能解决。你说呢?”
“那么说好,”罗西感激地对她说,“下班后去‘暖壶’,我请客——派和咖啡,如果你愿意的话。”
帕姆笑了笑:“只要他们有那种巧克力奶油,我可太愿意了,相信我。”
10
好日子——大约四个星期的好日子。
那天晚上,罗西躺在行军床上,双手枕在脑后,面对着眼前的黑暗,听着前一天晚上进来的那个女人在她左边隔了两三张床的地方低声啜泣,她想着,这些日子过得好,最大的原因是没有诺曼。不过,她感觉,“他不在”这个事实很快就不能完全满足她了,她需要更多的事情来获得充实感。
不过,还不是时候,她想着,闭上了眼睛,现在我已经拥有得够多了。这些工作、吃饭、睡觉的简单日子……而且没有诺曼·丹尼尔斯。
睡意袭来,意识逐渐模糊,卡洛尔·金又在她脑子里唱起那首摇篮曲,很多个夜晚,都是这首曲子送她入梦的。
我真的是罗西……我就是真·罗西……你最好相信我……我很了不起……
黑暗袭来,她迎来又一个没有噩梦的夜晚——这样的夜晚出现得越来越频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