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乔吉和我打过好几次交道,有些我已经记不起来了。我蹬腿儿后,天知道那个龇牙咧嘴的恶魔会想什么样的花样折磨我……好了,给我些羊肉,我会告诉你们我们俩第一次碰面的故事。来片肥滋滋冒油的,不,我不要你们烤焦得跟胡夫饼干一样的东西……
我哥哥亚当、老爸还有我正跋涉在从荷诺卡集市回来的泥泞路上,马车的车轴坏了,我们身上的衣服也邋邋遢遢。夜幕早早地降临了,连绵数天的大雨让威毕欧河咆哮起来,又碰上涨潮河水暴涨,所以我们在思路刹路口南岸搭帐篷住下。思路刹虽然是一片沼泽却也算宜人,威毕欧山谷里除了数不清的鸟儿,没什么活的东西。那也是为什么我们没有在帐篷或是手拉马车上弄伪装的原因,什么也没有。老爸让我去找火绒和木材,他和亚当搭帐篷。
唉,我那天呕吐得厉害,因为在荷诺卡我吃了个变质的狗腿。我蹲在峡谷上方一片灌木丛里,突然间有双眼睛在盯着我,我感觉得到。"谁在那里?"我喊道,但是可以消声的蕨树林吞没了我的声音。
哦,孩子,你现在在暗处。消声的蕨树林低声说道。
"报上名来!"我喊道,尽管声音不大,"我带了刀,我有刀!"
在我的头顶上,有人小声说,你叫什么名字,孩子,是勇敢的扎克里还是懦弱的扎克里?我抬头望去,很肯定,老乔吉正两腿交叉坐在腐烂的铁木树上,他饥渴的眼睛里露出狞笑。
"我不怕你!"我对他说。但说实话,我的声音听起来不过是飓风中的响屁而已。老乔吉从树枝上跳下来时,我心里抖得厉害。然后发生什么了呢?还没看清又一阵风似的消失了,是啊,在我后面。那儿什么也没有了……除了一只丰满的肥鸟嗅来嗅去找幼虫,只求点内脏和一口唾沫!呃,我猜勇敢的扎克里制服了老乔吉,对,他已经逃走去找比我更懦弱的战利品了。我想向爸爸和亚当讲述我奇怪的冒险经历,但是如果佐以大快朵颐的美味,冒险故事会更好听,所以我悄悄,悄悄地挽起了裤腿,偷偷爬向那只肉嘟嘟毛茸茸的家伙……我一下子扑了上去。
月巴鸟先生从我的指缝间溜走了,但我并没有放弃,没有,我穿过布满荆棘且崎岖不平的灌木丛,往上游方向追赶它,飞快地跳过枯树枝什么的。荆棘把我的脸划得惨不忍睹,但你看我已经得了追逐狂热病,所以没注意到树林变得越来越稀疏,海拉维瀑布的咆哮声越来越近。直到我傻乎乎地跑进一片空地,眼前的一大群马让我头晕眼花。不,不是野马,这些马都穿着镶有饰钉的皮甲,在大岛,这只意味着一件事,对,有科纳人。
他们中大约十到十二个涂着油彩的野人一边冲着我呐喊,一边准备起身去拿他们的鞭子和刀!噢,我沿着来时的路往峡谷下方拔腿就跑,是啊,本来是猎人现在成了猎物了。离我最近的科纳人跟在我后面追,其他人一边跳上马,一边为能有这样的消遣乐不可支。那时候恐惧让你健步如飞,也会让你头脑糊涂,我像只兔子似的跑回去找老爸。我还是个九岁的孩子,所以我只是按自己的本能做事而没有仔细考虑这会引发什么样的后果。
但是我再也没有返回我们搭帐篷的地方,否则我现在不会坐在这里给你们讲故事。我被一根绳子一样的树根--可能是乔吉的脚--绊倒了,掉进一个堆满枯叶的坑里,这让我躲过了从头上轰然而过的科纳人战马的铁蹄。我待在那里,听着他们此起彼伏的叫喊声经过,近在咫尺,他们跑过了树林……径直朝思路刹的方向而去,朝着老爸和亚当的方向。
我机警迅速地爬过去,但当时已晚,是啊,太晚了。科纳人已经包围了我们的营地,他们的皮鞭甩得噼啪直响。爸爸挥舞着他的斧头,哥哥拿着叉子,但是科纳人只是把他们当玩具一样逗着玩。我待在这片空地的边上,恐惧在我血液里蔓延,我看不下去了。啪!一鞭子下去,老爸和亚当倒下了,像沙滩上的鳗鱼一样躺在那里蠕动着。那个科纳人首领,一个"可恶的"浑蛋,下了马,淌过浅滩向爸爸走去,回头朝他涂满文身的兄弟们笑笑,拔出刀,在爸爸的喉咙上割开了一个大口子。
老爸的血一圈圈地涌出,我从未见过什么东西比这更红。那个首领舔去刀片上爸爸的血。
亚当被吓傻了,他的勇气也消失殆尽。一个涂着油彩的家伙把我哥哥的脚后跟和手腕绑起来,然后把他像袋芋头一样扔到马鞍上架着,其他人则按惯例到我们的营地找铁器和他们想要的任何东西,还砸坏了他们没带走的东西。首领骑上马,然后转过身正好看到我……他的眼睛跟老乔吉的一样。胆小的扎克里,眼睛仿佛在说,你生来就属于我,明白吗?为什么还要与我斗?
我有没有证明他错了?站在原地不动,然后把刀砍进一个科纳人的脖子里吗?跟踪他们回到他们的营地然后尽力解救亚当吗?不,九岁的勇敢的扎克里像蛇一样偷偷爬上一棵枝叶茂密的藏身之处,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星美祈祷自己不要也被抓去当奴隶。对,那就是我干的。噢,如果我是星美,听到这些,会讨厌地摇摇头然后把我像碾碎一只稻草虫一样碾死。
夜幕降临后,我偷偷溜回来,老爸还躺在浅盐水滩里上下浮动着。要知道,那时候河水渐渐平静下来,天气也放晴了。那个揍过我但也爱我的老爸,滑溜得像条穴居鱼,重得像头牛,冰冷得像石头,河水吞噬了他的每一滴血。我还是没有感到应有的悲痛,什么感觉也没有,要知道,一切只是太让人震惊,太恐怖了。思路刹距伯尼海岸直线距离有六七英里,所以我就在老爸丧命的地方为他垒了个坟头;我记不起来女修道院长说过的虔诚的话,除了这句:和我们在一起的亲爱的星美,把这个大家深爱的灵魂送回到他在峡谷的出生之地吧,我们祝福你。于是我只说了这些,然后涉过威毕欧河,打开弹簧刀,穿过夜幕笼罩的森林。
一只精灵般的猫头鹰对我尖叫:哦,英勇战斗吧,勇敢的扎克里!我对着这只鸟喊,让它住口,但它尖叫着回答,我偏不,你又能怎样?你会像扁那些科纳人一样来扁我吗?噢,看在我乳臭未干的孩子们的分上,发发慈悲吧!在科哈拉山上,澳洲野狗在嚎叫,胆小一鬼一扎克里--终于,月亮扬起了脸,但是那个冷酷的女士什么都没说,不,她不用非得说出来。我知道她怎么想我。亚当正看着同一弯月亮,只有二三或三四英里远。但是我能帮他的,只是远离火奴鲁鲁。我一下子爆发出来,啜泣,啜泣,不停地啜泣,就像一个被风吹成一团的婴儿。
我走过一英里的上坡路后,来到了亚伯家,把他们都喊了起来。亚伯最大的儿子艾萨克让我进屋,我把在思路刹路口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们。可是……我把所有的事实都说了吗?没有,裹着亚伯的毛毯,炉火和他们的劝导温暖着小男孩扎克里,他撒了谎。我没有坦白我是如何把科纳人引到老爸的营地的,明白吗?我说我只是去灌木丛中捉一只肥鸟,可当我回来的时候……老爸被杀死了,亚当被抓走了,泥地里到处都是科纳人的马蹄印。我们都无能为力,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十个科纳人彪形大汉能轻而易举地像杀我父亲那样把亚伯的家人也杀了。
你们的表情在问我,我为什么要撒谎呢?
在我新编的讲述中,你看,我既不是愚蠢的扎克里也不是胆小的扎克里,我只不过是在不幸中得到万幸的扎克里。谎言是老乔吉的兀鹰,盘旋在高空在下面寻找,然后垂直俯冲下来用爪子抓住猎物,那天晚上在亚伯家,那个矮小且杂草丛生的灵魂,对,便是我。
好嘛,你们这些人在瞧着一个满脸皱纹的浑球,肺病正在一点点地蚕食我的呼吸,我熬不过几个冬天了,不,不,我很清楚。我冲着以前的我已经大声呼喊了四十多年了,是啊,对着九岁的扎克里,哎,好好听!有些时候你无力对抗这个世界!有些时候你无能为力!那不是你的错,那是这个该死的世界的错,就是这么回事!但是别管我喊得多大声,扎克里这个孩子,他听不见我,也永远不会听见。
羊舌头是礼物,要么从出生起你就拥有它,要么你得不到它。如果你得到它,羊会听从你的命令;如果你没有得到它,它们会把你踩成烂泥,还站在那里嘲笑你。每天破晓时分,我会给这些雌山羊挤奶。大部分日子里,还会赶着整个羊群爬上艾利派奥峡谷的入口,穿过沃特伯雷关隘,在科哈拉山顶放牧。
我还为比斯姑姑放羊,他们有十五到二十只羊,所以算起来我总共有五六十只羊要照看,它们生羊崽的时候还得帮忙,还要照料生病的。比起我自己,我更喜欢这些沉默寡言的动物。当雷雨来临时,我为了拔去他们身上的水蛭而浑身湿透;如果酷日当头,我又会被烤得又脆又黑。如果我们在科哈拉山上很高的地方,有些时候我会连续三四个晚上不下山回家。你一定得一直瞪着眼睛好好看着。澳洲野狗在山上到处晃悠,如果你不拿着叉子一直留心,它们会想尽办法拖走一只虚弱的羊羔。当我老爸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来自蒙基尼的野蛮人从背风岛往北来,偷走一两只羊,但后来科纳人把南边所有的蒙基尼人变成了他们的奴隶,后者在豪伊的房子就都留给青苔和蚂蚁了。我们这些放羊人对科哈拉山脉再了解不过了。裂缝、溪流、闹鬼的地方、以前人们没找到的钢树还有除了我们别人谁也不知道的一到三处老建筑。
我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在"剪刀脚"家的一棵柠檬树下,和洁菊播下我第一个孩子的种子。至少我知道这是她的第一个孩子。女孩子们对于跟谁,什么时候这做些事儿都非常小心。我当时十二岁,洁菊身体结实而且饥渴。我们两个都因为爱一起开怀大笑,无限缠绵,非常疯狂,是啊,就像坐在这儿的你们两个,后来洁菊像李子一样成熟的时候,我们就谈婚论嫁了,那样她就能来住在贝利家了。要知道我们有很多空房间。但是后来洁菊的羊水破得太早了,班菊来叫我到"剪刀脚"家,她正在那里分娩。我刚到那儿不一会儿,小家伙就出来了。
这不是让人好笑的故事,但你问我在大岛上的生活什么样,我能记起来的就是这些了。孩子没有嘴巴,没有,也没鼻孔,所以它无法呼吸,洁菊的妈妈剪断脐带的时候他就快死了,可怜的小家伙。他的眼睛还没张开过,他仅仅感受到他老爸放在他背上的温暖的双手,脸色变得难看,停止了踢打,然后就死了。
洁菊神情漠然,而且大汗淋漓,看起来好像也要死了。女人们让我出去给草药医生腾点空。
我把死去的孩子用羊毛袋包着带到伯尼海岸。我如此凄凉,弄不懂到底是因为洁菊的种子还是我的腐烂了,或者仅仅是因为我的霉运。早上有些萧索,到处是血色之花的灌木丛,海浪像虚弱的奶牛在沙滩上踉跄而行,然后摔倒了。给孩子垒坟堆花的时间不如给老爸的长。伯尼海岸的空气里带着海藻、尸体和腐烂的味道,很久以前的尸骨散落在鹅卵石中间,你一刻也不想多待,除非你生来就是只苍蝇或乌鸦。
洁菊没有死,但是她再也没有像以前那样笑得前仰后合,我们没有结婚,没有,至少你得确信你的种子会健康成长什么的,对吧?不然,你死后谁给你扫墓,谁在你的灵牌上涂防白蚁油?所以如果在聚会或者集市上换东西的时候碰到洁菊,她会说,早上又下雨,不是吗?我会回答,是啊,我猜会一直下到天黑,然后我们就擦肩而过。三年后她嫁给一个来自凯恩峡谷的皮革制造商,但我没去参加他们的婚宴。
是个男孩。我们死去的没起名的孩子。一个男孩。
山谷人只有一个神,她的名字叫星美。一般情况,在大岛上,野蛮人的神的数量比你挥舞叉子要抓的东西还多。在希罗山下,他们有心事的时候,会向星美祈祷,但他们还有其他的神,鲨鱼之神、火山之神、五谷之神、打喷嚏之神、长毛的疣子之神,噢,你随便说一个,希罗人就能造出一个神来。科纳人有一大堆战神、马神什么的。但是对山谷人来说,野蛮人的神不值一提,不,只有星美是真神。
她生活在我们中间,守护着九折谷。我们大多时候见不到她,有几次有人看到她是一个拄着拐棍的干瘪的老太婆,但是我有时候把她看成是光彩夺目的女孩。星美帮助生病的人,改变倒霉的运气。当一个真诚而且文明的山谷人去世时,她会带走他的灵魂,将它带回山谷某个孕育他的地方。有时候我们能记得上辈子的生活,有时候记不得,有时候星美会托梦给女修道院长告诉她各人的身份,有时候她不说……但是我们都知道自己总会再次投胎做山谷人,所以死亡对我们来说不是多么可怕的事。
除非老乔吉得到你的灵魂。明白吗,如果你做事像个野蛮人,自私,还藐视文明,或者如果乔吉引诱你到野蛮社会什么的,那么你的灵魂就会变得沉重且残缺不全,而且会重得跟压了石头一样。那样的话星美就无法把你安排到任何孕育之地了。像这样狡猾自私的人被叫做"被石化的人",对山谷人来说,没什么比这更可怕的命运了。
灵牌坊是在凯恩山谷和荷诺卡山谷间那段伯尼海岸上的唯一一座建筑。没有规定说不得进入,但也没人进去闲逛,因为如果你没有恰当理由就去打扰那个漆黑的房子会遭厄运。我们的灵牌在死后分门别类地存放在那儿,那是我们活着的时候雕刻打磨好的,还在上面写上字。那时候里面的架子上放了成千上万个,恩,自从为了逃避陷落,船队把我们的祖先带到大岛上以来,像我这样的每个降生、生活和重生的山谷人都有。
我第一次去灵牌坊里面是在七岁时和爸爸、亚当、乔纳斯一起去的。妈妈在生凯特金的时候患了羊水渗漏,父亲带我们去向星美祈祷治好她的病,因为灵牌坊是个特别神圣的地方,星美一般在那里倾听人们诉说。里面又潮又黑,闻起来是蜡烛、柚木油和时间的味道。从地上到房顶的架子上摆放着灵牌,我说不出那儿有多少,不知道,你又不会像数山羊一样数它们有多少,但是死去的人的数目要远超过活着的人,就像树叶的数目超过树的数目:老爸在阴影中讲话,熟悉但也挺诡异,他请求星美不要让妈妈死,让她的灵魂在她的躯壳中再多待些时间。在我记忆中,我也做了同样的祈祷,尽管我明白在思路刹路口我就已经被老乔吉瞄上了。那之后,我们好像听到了在沉寂中发出的一声咆哮,像大海般不计其数的低语声。不过那不是大海,不是,是灵牌,于是我知道了星美正在那儿听我们祈祷。
妈妈没有死。星美发慈悲了,灵验吧。
我第二次去灵牌坊是在一个梦幻般的夜晚。我们的灵牌上刻满十五道划痕,那说明我们成为了一个山谷人。我们会独自睡在灵牌坊,之后星美会托给我们一个特别的梦。一些女孩子会看到她们将跟谁结婚,一些男孩子会看到一种生活方式,还有的时候我们还得把看到的告诉女修道院长,请她占卜。我们早上离开灵牌坊的时候,就会成为男人和女人。
于是夕阳西下后我躺在灵牌坊里,身上盖着老爸的毯子,拿还没刻好的灵牌作枕头。外面的伯尼海岸传来各种噼啪和啪嗒声,随浪在翻腾着,我还听到了北美夜鹰的叫声。但那绝对不是北美夜鹰,不,那是在我旁边的一扇暗门,门开着,一根摇晃的绳子垂下去,通往下面的世界。爬下去,星美跟我说,于是我照做了,但是绳子是人手工编成的。我往上看去,只见火焰正从灵牌坊的地板向下蔓延。割断绳子,一个狡猾的男人说,但是我太恐惧了,不敢这么做,因为我会摔下去,不是吗?
在接下来的梦里,我在洁菊的房间抱着先天畸形的孩子。他在不停地踢腿,身子扭动着,好像他那天就要死去了。快点,扎克里,那个男的说,给你的孩子割一张嘴出来,这样他就能呼吸了!我一把拿过刀来,在我的男孩脸上刻出了一个笑脸的口子,就像切奶酪一样。话顿时喷薄而出,你为什么要杀我,爸爸?
在最后一个梦里,我正走在威毕欧河上。远远的一边,我看见亚当在快乐地钓鱼!我向他挥挥手,但他没有看见我,于是我向桥跑去,那座桥在现实生活中并不存在,没有,一座由金子和青铜做的桥。可当我终于走到亚当那一边时,便悲伤地抽泣起来,因为那儿除了腐烂的尸骨和一条在尘土中翻腾的小银鳗外什么都没有。
那条银鳗是灵牌坊门下的缝里透过来的晨曦。我把三个梦记在心里,没见任何人,而是穿过海浪带来的蒙蒙细雨去找女修道院院长。院长在学校后面喂小鸡。她仔细听我讲梦的事,然后告诉我它们是诡秘的预示,让我在学校里等她,她去向星美祈祷,寻求这些梦的真正含义。
学校的教室带有文明时代神圣而又神秘的色彩。山谷的每一本书都躺在书架上,它们有些松散,还长了蛀虫,但是,是啊,它们是充满智慧箴言的书啊!还有一个地球仪。如果整个世界是一个巨大的球,我不明白为什么人们没有从上面掉下去,我到现在还是不明白。你瞧,我在学校学习方面不是很聪明,不像凯特金,如果后来发生的事情不一样,她本来可能是下一任修道院长。
学校的窗户是玻璃的,自从陷落之日还一直是完好无损。最让人称奇的是那座钟,嗯,据我所知,它是山谷里,而且是整个大岛上,整个夏威夷唯一一座正常工作的钟。当我是个学生的时候,我害怕那个老是在观察和审判我们的滴答滴答的蜘蛛一样的东西。院长教过我们表达时间的方法,但除了"几点整"和"几点半"以外,其他的我已经忘记了。我记得院长说过,文明需要时间,如果我们让这个钟停止走动,时间也会消逝,那么我们如何能把像陷落前那样的文明时代再找回来呢?
那天上午我也一直看着这个滴答响的东西,直到院长占卜回来坐在我对面。她告诉我老乔吉正渴望得到我的灵魂,因此他诅咒了我的梦,让它们的含意变得模糊不清。但星美已经把真正的预示告诉她了。你们也要好好记住这些占卜的含意,因为它们会不只一次地改变这个故事发展的轨迹。
第一个:手火辣辣的,不要剪断那根绳子。
第二个:敌人在睡觉,不要割断他的喉咙。
第三个:青铜色在燃烧,不要走过那座桥。
我承认我当时并不明白。院长说她也不明白,但是当事情真正发生的时候,我会明白的,她让我牢牢记住占卜的含意。后来她给了我一个鸡蛋作早餐,它刚从母鸡体内出来,还湿乎乎地温和着呢,她教我怎么用麦管吸蛋黄。
下面,你们想听关于"先知巨轮"的故事吗?
不,这艘船没什么神秘的故事,它跟你我一样真实。这里的人们亲眼见到过它,呃,得有二十次或者更多。这艘船每年在"船队海湾"停靠两次,临近春天和秋天的时候,一半一半,那时候白天和夜晚一样长。要注意它从来不在野蛮人城镇停靠,不在荷诺卡,不在希罗,不在背风岛。为什么呢?因为只有我们山谷人才足够文明到能见到先知号,是啊。他们不想跟野蛮人做交易,他们认为这艘船是一只巨大的白色鸟神!这艘船的颜色跟天空一样,所以只有在离岸的时候你才能看见它。它没有桨,没有帆,它也不需要风或洋流,因为它是由前辈的智者驾驶的。船有大岛那么长,小山一样高,它上面搭乘了两百到四百人,甚至不计其数的人。
它怎么航行?它将开到哪里?它是如何在那么多的雷光闪电的袭击和陷落中幸免于难的?嗯,我从来也不知道很多问题的答案,而且和大多数讲故事的人不同,扎克里从来不编造故事。在船上生活的部落叫做"先知",他们来自一个叫"先知岛"的岛屿。先知岛比茂伊岛大,比大岛小,在很远很远的北边的海上,除此之外,要么我也不知道,要么我不会说。
这艘船会抛锚停泊在离学校头上普通人十倍投掷距离远的地方,一对小一点,像大黄蜂一样的船从船头出来,飞过海浪到沙滩上。每只船上面有六到八个男人和女人。哦,关于他们的一切都很奇怪。女船员也像男人一样,知道吧,不像山谷里的女人梳着辫子,她们的头发剪了,长得瘦但结实。他们的皮肤健康而光滑,没有一点疤痕留下的斑点,但都是棕黑肤色。他们跟你们在大岛上见到的其他人比起来长相更接近。而且先知们话也不多。两个卫兵待在靠岸的船边,如果我们问他们,你叫什么名字,先生?或者,你们去哪儿,小姐?他们只是摇摇头,像是在说,我什么都不会回答,不会,因此不要再问了。一个神秘的智者阻止我们靠近。你越靠近,空气会变得越来越厚重,直到你无法再走近,还让你感到头晕眼花的疼痛,所以你不会在这件事上犯傻的,不会。
交易在下议院进行。先知说话方式挺奇怪,不像希罗人那样懒洋洋的还不断出错,而是既老道又冷淡。在他们上岸之前,碎嘴子就忙起来了,大多居民都已经匆忙带着一篮篮的水果和蔬菜等各种东西挤到下议院去了。先知们也会往特制的桶里装满溪流里的淡水。作为回报,先知们用铁器做交易,那些铁器比大岛上任何地方做出来的都好。他们公平交易,从不像荷诺卡的野蛮人一样杀价,但是他们说话客气,这也在你们之间画了一条线,意思是说,我很尊重你,但是我和你不是同族,所以不要越过这条线,好吗?
哦,先知和我们有非常严格的交易规则。他们不会换给我们比大岛上的现有设备更精良的东西。比如说,老爸被杀后,集会上大家同意在亚伯家边上建造一座守卫军营,以保护目利威山路,那是我们从思路刹路口到九折谷的主要通道。女修道院长请求先知们交易一些特别的武器,用来保卫我们抵御科纳人。先知们说不行。院长差不多乞求他们了,可他们还是说不行,不行就是不行。
另一条规矩是不告诉我们海洋之外有什么,甚至连先知岛的事情也不说,除了它的名字。艾诺伊家的内普斯请求到船上去挣船费,那是我在最近的距离见到过的先知大笑的情景。他们的首领说不行,没人对此感到意外。我们从来没有破坏规矩,因为我们认为他们跟我们交易是我们文明人的一种荣幸。院长总是请他们留下来并设宴款待,但是首领总是客气地拒绝。他们会费力地把他们换来的东西拖回船上。一小时后,船就消失了,春天往东,秋天往北。
自从人们有记忆起,每年的来访都是如此。直到我十六岁那年,一个叫麦克尼姆的女先知在我的住所住了一段时间,一切都变了,我的生活,九折谷,不,永远都变了。
沿沃特波里山口后面的路往上走,是一座叫做月亮巢的山脉,从那里的科哈拉牧场能看到最漂亮的向风岛风光。一个灿烂的春天下午,我在月亮巢山上放羊的时候,突然看见这艘船正靠近船队海湾,她也是一道惊艳的风景,碧蓝如海,如果你不正对着她,就看不见她,不。接着我明白我应该赶快去交易,可是你也知道,我还得照看羊群什么的。
等我赶到下议院,先知很可能不管怎样都要离开了,所以我留在原地没动,懒洋洋的躺着,盯着那艘让人称奇的智者之船和野鹅与鲸鱼一起来来往往。
嗯,那就是我留下来的原因,我对自己说,虽然真正的原因是一个叫罗斯的女孩,她曾一直为她妈妈采集药用的帕里拉树叶。我们彼此渴望对方,这不,那个灌了药似的迷迷糊糊的下午,我们在一起玩,我啃着她诱人的杧果和新鲜的无花果,还发出了声音。事实是我哪儿也不想去,而且罗斯那天也没采集到很多帕里拉树叶,没。噢,你们在笑我,你们这些脸红的年轻人,但是,想当年,是啊,我跟你们现在是一个样儿。
当我放羊回家时,已经是傍晚了。妈妈正像只有一只翅膀的公鹅一样挥舞着胳膊,非常焦虑不安,还发疯似的骂我,这让萨希省了挨唠叨的苦。在下议院的交易结束后,先知首领请求和院长私下交谈。过了很长时间会面才结束,院长出来召集大家开会。附近住户的山谷人都在那儿,除了贝利家,也就是我们家。知道了吧,老妈也没去下议院。集会当即就开始了。先知首领想在今年举行一次特别交易,院长说。船上一名女船员希望在其中一处人家生活和工作半年,以便了解我们的生活方式和我们山谷人。作为回报,首领对我们今天交易的所有物品付双倍的价钱。网、锅、盘子、铁器,所有的东西都是双倍价钱。想想这是多么幸运的事啊,再想想我们在下一次荷诺卡交易会上能弄到些什么。嗯,没过多久就听到一声巨大的 "耶",这让集会的人躁动起来,院长不得不冲着喧闹的人群喊出下一个问题。谁来接待我们的先知客人?哦,那声"耶"一下子戛然而止。人们突然间找出了一箩筐借口。我们地方不够大。我们有两个孩子就要降生了,我们的客人会睡不好。我们房子周围的蚊子会把她咬成碎片。第一个提议的是脑子生锈的沃尔沃,那个肥腻腻的家伙。贝利家怎么样?瞧,我和老妈都不在场,不能给这个提议泼冷水,于是它很快就熊熊燃烧起来。对,既然贝利老爸被杀了,他们家有空房间!贝利家去年收获季节从下议院拿走的东西比他们投入的多,对,这是他们的责任!对,他们贝利家肯定需要干活的人手,贝利老妈得到帮助会很高兴!于是集会上的提议就决定下来了。
好嘛,现在轮到我成了那只只有一个翅膀扑腾的公鹅了,是啊。先知们吃什么喝什么?他们是不是在草堆里睡觉?他们睡不睡觉?六个月啊!老妈骂我没去轮船交易会,而且尽管,是的,老妈是贝利家真正的头儿,但是我是这个家里最年长的男人,所以我也不冤枉。我说,走着瞧,我会去院长那儿告诉她我们这儿不能住什么先知……这时,嘭,嘭,嘭,传来敲门声。
对,正是院长带着先知要搬进来住,还有学校的助理米洛。那时候,所有人都知道我们家不愿接受这个山谷的客人,不管喜欢不喜欢,我们当时不能说不知道你们在讲什么啊,对吧?那会让我们家,也会让我们的灵牌蒙羞。女船员有股智者身上的那种酸酸的臭味。老妈和我两个都舌头打结了,于是她先说话了。傍晚好,我叫麦克尼姆,我感谢你们好心收留我住在山谷。米洛咧着嘴嘲笑我们,那天我烦得连宰了他的心思都有。
萨希首先记起了她的待客礼仪,她把客人坐下来,然后让乔纳斯去拿酒和一些吃的。麦克尼姆说,我的族人有一个风俗,拜访之初,会送些小礼物给他们的主人。因此我希望你们不会介意……她把手伸进一个带来的袋子,给了我们礼物。老妈得到了一个精美的罐子,在荷诺卡它值五到六包羊毛。老妈喘着气说她不能接受如此贵重的礼物,因为欢迎陌生人是星美的做事方式,是啊,欢迎应该是免费的,不然就完全变味了。但是女先知回答说,这些礼物不是报酬,不,他们不过是在善意面前的表达的感谢。老妈没有再次拒绝那个壶。萨希和凯特金得到了项链,闪闪发光,她们眼珠子都瞪出来了,开心坏了,乔纳斯得到一块大方镜,这东西让他感到很新奇,比你们现在有时看到的任何碎瓷片都要亮。
米洛这下不再像只癞蛤蟆一样咧开嘴笑了,但我不喜欢这种送礼物的做法,一点也不,不是,瞧,我肯定这个外乡人正在收买我的家人,可是当时我没收到礼物。所以我只是说这个女船员可以待在我家,但是我不想要她的礼物,然后就没说别的了。
我说话的方式比想象中要粗鲁,老妈看我的眼神跟叉子似的,但是麦克尼姆只是说,我当然理解,好像我说话方式挺正常。
接下来,当晚就有一大群人像羊群一样咩咩地叫着来到我们家做客,又过了几个晚上,九折谷上上下下,只在交易会上碰到过的亲戚、兄弟、不知哪辈子的家族成员还有半生不熟的人,是啊,从毛卡到摩门的所有人都来敲门,看看"碎嘴子老妈"说的是不是真的,在贝利家住着一个真正的活先知。我们当然得请每个访客进屋,他们惊讶得目瞪口呆,好像星美本人坐在我家厨房一样,但是他们的惊奇也没强烈到令他们忘记咀嚼我们的美味或是肆无忌惮地喝我们酿的酒。他们一边喝东西,一边连珠炮般提起多年来关于先知和他们令人赞叹的巨轮的问题。
但是,奇怪的是下面的事情。看起来麦克尼姆的确回答了问题,但是她的回答满足不了你的好奇心,不能,一点也不。于是我的表亲,克鲁尼家的斯本塞问,什么推动你们的船航行?先知回答,核燃料引擎。每个都跟星美一样聪明地点点头,噢,原来是核燃料引擎,对啊。没人问"核燃料引擎"是什么,因为他们不想在这么多人面前看起来像个野蛮人或傻瓜。院长请麦克尼姆在一张世界地图上为我们指出先知岛在什么地方,但是麦克尼姆只是指着一个地方说,这儿。
哪儿?我们问。要知道,那里除了蓝色的海洋外什么也没有,我个人觉得她在嘲弄我们。
在刚刚陷落前制作的任何一张地图上都没有先知岛,麦克尼姆说,因为先知先辈们一直保守着这个秘密。更老的地图上有,但院长的地图上却没有。
那时我鼓起一点勇气,问我们的造访者,为什么具有高等智慧的先知想了解我们山谷人呢?我们怎么可能教给她以前她不知道的东西?不断学习的头脑才是活着的头脑,麦克尼姆说,而且任何形式的智慧都是真正的智慧,不管是老的还是新的,高等的还是低等的。除了我没有人看出这些话是射出的恭维之箭,或是这个狡猾的探子如何利用我们的无知掩盖她的真正目的,于是我接着第一个问题又问,但是你们先知在整个世界拥有更大更有力的智慧,对吧?噢,她太狡猾了,说话那么谨慎小心!我们比夏威夷的部落更具智慧,但跟陷落前的老一辈比起来就少了。明白了吧?等于啥也没说,不是吗?
我只记得她老老实实地回答过我们三个问题。波特家的鲁比问为什么先知们的皮肤都是像咖啡豆的颜色。没有,我们从来没见过有白皮肤的或是粉红皮肤的人从他们的船上下来。麦克尼姆说,陷落前她的前辈为了避免得"红痂病",他们改变了种子,改生深肤色的孩子,于是他们孩子的孩子也是这种肤色,像父亲喜欢儿子,对,像兔子喜欢黄瓜。
艾诺伊家的内普斯问她结婚了没有,因为他是单身,澳洲坚果树果园、无花果和柠檬树的种植园全是他自己的。所有人都笑了,连麦克尼姆也微笑着。她说她曾经结过一次婚,在先知岛还有一个叫阿纳菲的儿子,但是她丈夫多年前被野蛮人杀了。她为失去得到柠檬和无花果园的机会感到遗憾,但她已经太老了,再找个丈夫不合适。内普斯失望地摇摇头说,哦,女水手,你让我的心都碎了,对,你让我很伤心。
最后,我的表亲科博里问,那你多大?对,那正是我们所有人想知道的。但我们没有料到她的答案是五十岁。是,她就是那么说的,我们当时跟你们现在一样吃惊。五十岁。厨房里的气氛像忽然吹来一阵冷风,一下变了。活到五十岁并没有什么了不起,不,可活到五十岁是挺少见的,也不正常,对吧?先知们能活多久?"黑牛"家的迈尔威尔问。麦克尼姆耸了耸肩。六十,七十……噢,我们都惊讶地喘不过气来!我们四十岁之前就会向星美祈祷能让我们免除痛苦,让我们尽快投胎重生,就像你喜欢的狗生病了,而且很痛苦,于是你用刀割破它的喉咙一样。唯一一个活到五十岁,而且没有得一层层的"红痂病"或者死于肺病的山谷人是杜鲁门三世,大家都知道,在一个起飓风的夜晚他是如何跟老乔吉做了个交易的,是的,那个蠢蛋为了多活几年出卖了他的灵魂。唉,很可能从那以后,讲故事的气氛就被破坏了,人们叽叽喳喳地谈论说过的话和回答,每个人都在小声说,感谢星美,她没到我们家住。
我很高兴我们该死的狡猾客人让大家都悄悄地走了,而且不再相信她,不,一点也不,但是那天晚上我完全没睡,因为蚊子、夜莺和癞蛤蟆一直在叫,还有一个神秘的家伙在我们家里悄悄地走来走去,把东西从这里捡起来放到那边去,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这个神秘的家伙就是"变化"。
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这个女先知像只虫子一样慢慢钻进我家。不得不承认她做事并不像什么蜂后,不,她一点都不偷懒。她帮助萨希挤奶,帮妈搓绳子纺线,帮乔纳斯掏鸟蛋,她还听凯特金叫喊着谈学校的事,她打水、砍柴,学东西还很快。自然,碎嘴子们一直密切注意她,还是不断有客人来看这个不可思议,看起来只不过像二十五岁的五十岁的女人。那些猜测她使用诡计和高科技的人很快就失望了,因为她根本没用,没有。妈一两天以后对这个女船员的担心就消失了,是啊,她开始对她变得友好,还替她说好话了。我们的客人麦克尼姆这个,我们的客人麦克尼姆那个,从早到晚一直叽叽喳喳唠叨不停。萨希还要比她过分十倍。麦克尼姆只顾着继续干活,尽管晚上她还会坐在桌子边在特别的纸上写东西,哦,那纸比我们的好得多。她写字写得贼快,但是她写的不是我们的语言,不,她是用其他语言写的:你看,在古老的国度人们讲话都不一样,并不是只有我们这种语言。你在写什么,麦克尼姆阿姨?凯特金问,但是先知只回答说,我的生活,美好生活,我在写我的生活。
我讨厌她在我家里的"美好生活",我不喜欢老家伙们悄悄地来向她打探长寿的秘密的样子。但是她写的关于山谷的东西,没有山谷人能看懂,这是让我最担心的。她是智者,还是在搞间谍活动,抑或是老乔吉的试探?
一个闷热的黎明,当我挤完奶,我们的客人要和我一起去放羊。妈当然说好的。我没说好的,我冷淡且面无表情地说,吃草的羊对像你这样聪明的人来说一点不好玩。麦克尼姆很礼貌地说,对我来说,山谷人做的所有事都有意思,扎克里主人,但是如果你不想让我看你工作,没关系,尽管直接说出来。明白了吧?她的话像是狡猾的摔跤手,马上把你的"不行"翻倒过来成了"好的"。老妈像鹰一样瞪着我让我答应,我不得不说,当然,好吧,好的,来吧。
我把羊群往艾利派奥山路上赶,一路上我再也没说什么。路过我兄弟克鲁尼家的时候,"猪倌儿"加博喊道,你好啊,扎克里!他想和我说点什么,但是当他看到麦克尼姆时,显得不大自在,只是说,路上小心点,扎克里。哦,我真希望我能把那个女人甩开,因此我对羊群说,别慢吞吞的,你们这些偷懒的家伙,而且走更难走的路,希望能累垮她,要知道,我们是穿过沃特波里山口往河上游走,但是她并没有退缩,没有,甚至在往月亮巢到处是石头的小路上也没有。于是我知道了,先知的强壮跟山羊的强壮有一拼。我猜她知道了我的想法,所以笑话我,在心里面,所以我没再跟她说什么。
我们到了月亮巢,她干了什么?她坐在"拇指石"上,拿出一本记录本,然后画起了让人赞叹的美景。哇,我得承认,麦克尼姆绘画的智慧棒极了。在那张纸上,出现了九折谷、海岸、海角、高地、低地,就跟真的一样。我不想关心她的事,可是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我说出了她画的所有地方的名字,她把名字都写上去,后来成了一半图画一半文字,我说。的确如此,麦克尼姆说,我们完成的是张地图。
后来,我听见从后方的松树林边传来一记树枝断裂的声音。不是风,不,肯定是被腿部弄断的,但是我不知道是脚还是蹄子,或是爪子。不知道是不是向风岛科哈拉山的科纳人,但是在思路刹路口的科纳人不会这样,不,于是我钻进那片灌木丛寻找一处观察点。麦克尼姆想跟我一起,但是我让她待在原地不要动。是不是老乔吉回来要让我的灵魂石化得更严重?或者只不过是隐居的蒙基尼人在四处寻找食物?我拿着叉子,爬近那片松树林,越来越近……
罗斯两腿岔开坐在长满青苔的大树桩上。看来你有了个新朋友啊,她客气地说,但从她的眼神里分明能看到一条愤怒的澳洲母野狗。
她?我回身指着麦克尼姆,她在坐着看我们说话。碎嘴子没跟你说吗,这个女船员比我奶奶让星美帮她投胎的时候年纪还大!可别因为她吃醋!她跟你不一样,罗斯。她脑袋里的智慧太多了,脖子都给压断了。
罗斯这下子可不客气了。那么我就没有智慧了?
女人,噢,女人啊!她们总能找到你话里最坏的成分,然后还抓住不放,说些什么,看你都用什么话骂我!我真是个因为色欲铸成大错的猴急者,我以为用一些傻话就能让罗斯改变想法。你知道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别躲啊,你这个花姑娘--
我没能把我的傻话说完,因为罗斯一记重拳打在我脸上,我向后一屁股坐在地上。我给惊呆了,只知道坐在那儿,像个被丢在地上的婴儿。我擦了擦鼻子,手指也被染红了。哦,罗斯说,然后是一声哈!接下来,你可以跟你那些母山羊随便说你想说的那些鬼话,放羊的,但是别跟我说,看来老乔吉把你的灵魂石化了!我们的爱情和心动被击碎了,变成数不清的小碎片。罗斯后来甩着她的篮子走了。
悲惨和尴尬的我迫切需要找人承担责任。我认为那个该死的先知应该对我失去罗斯负责。在月亮巢的那个早上,我爬起来,吆喝着我的羊,赶它们到"拇指牧场",跟麦克尼姆连句再见都没说。她够智慧,让我一个人清静会儿。我记起她在先知岛上自己也有个儿子。
那天傍晚回家时,妈和萨希以及乔纳斯围成一圈坐着。她们看见我的鼻子,诡异地彼此看看。你鼻子那儿怎么了,哥哥?乔纳斯问,全是装模作样。这儿啊?噢,我在月亮巢滑倒碰的,我忙不迭地跟他说。
萨希好像在窃喜。你的意思不是说鼻子撞到"罗斯巢"上了吧,扎克里哥哥?然后她们都咯咯地笑起来,像挂着的几只尖叫的蝙蝠,我脸红得发烫:萨希告诉我她是从罗斯的亲戚沃尔特那儿听说的,沃尔特告诉了比基则思,比基则思又碰到了萨希。但是我其实没在听,没有,我在诅咒麦克尼姆遭遇老乔吉,而且我一直咒个不停,还好那天她不在贝利家,不,她当时在比斯姑姑家学习织布呢。
后来我到山下的海边,去看月亮女神,让她平息我燃烧的痛苦。我记得有一只绿嘴海龟费力地爬到沙滩上下蛋,我那时候为了出气差点就一叉子叉死它,瞧,如果生活对我不公,对一个动物更没理由公平吧?但是我看到它的眼睛,那么古老,能看到未来,是的,所以我让乌龟离开了。加博和科博里带着他们的冲浪板在星光粼粼的海上冲浪,科博里冲浪非常棒,他们喊我跟他们一起玩,但我可没心情冲浪,没有,我跟院长在学校还有更正经的事情要做。后来我去了那儿,说出了我的担心,讲了好长时间。
院长听完了,但是她一点也不相信我说的,不,她觉得我只不过是在使出浑身解数不让麦克尼姆住在我家。你看见那艘船了,你也看见他们的铁器了,你也看到一些他们在我们面前表现出的智慧了。如果先知们计划侵略九折谷,你真的以为我们还会坐在这儿讨论这件事吗?给我证据证明麦克尼姆正在计划在我们都躺在床上的时候把我们都杀死,我会召集大家来的。如果你没有证据,那,你就不用多说了。指控一位特殊的客人是不礼貌的,扎克里,而且你爸爸也会不高兴。
我们的院长从来不强迫别人接受她的意见,但你明白讨论会在什么时候结束。之后,就那样了,我孤立无援,是啊。扎克里对抗先知。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夏天越来越热,海水也变绿,泛起了泡沫。我看到麦克尼姆虫子似的在所有的山谷里爬来爬去,见当地的百姓,打听我们的生活方式,我们有什么,我们有多少人能打仗,还把科哈拉山脉峡谷的关口都标在了地图上。有一两个年纪更大也更有心计的男人,我想测测他们对这个先知有没有怀疑或不安,但是当我一提到侵略或攻击,他们对我和我的指控感到非常震惊,所以我羞愧地住口了,你看,我可不想让碎嘴子诋毁我。我应该装得对麦克尼姆好一些,这样她可能会放松警惕,她友好的面具就会滑落一点,让我看清她面具后隐藏的真正意图,对,给我些能呈给院长看的证据,然后召集大家开会。
除了等着我没的选择。麦克尼姆真的很受欢迎。因为她是个外来人,所以女人们都跟她倾诉,而且她也不会跟碎嘴子老妈透露任何秘密。院长请我们的客人在学校教识数,麦克尼姆同意了。凯特金说她是个好老师,但教他们的东西没有超出院长的智慧,不过凯特金清楚如果她愿意,她能教更多的东西。有些同学甚至还往他们的脸上涂墨水,就是为了能更黑点儿,看起来像一个先知,但是麦克尼姆让他们洗干净,不然就什么也不教给他们,因为智慧和文明跟肤色毫无关系,没有。
后来,某个傍晚,在我家阳台上,麦克尼姆又问起关于灵牌的事。灵牌是灵魂的归宿吗?还是普通的对脸庞和亲戚或是年龄这些事的回忆?对星美的祈祷?还是今世写好的关于来生信息的墓碑?瞧见了吧,先知们总是问这问那,他们就是不能让一些过去的事情过去,不再管它们。茂伊岛这里的多菲塞特也一样,不是吗?比斯姑父想要回答,但是云里雾里说不清楚,他说他要解释的那会儿还清楚地知道灵牌是什么。比斯姑姑说,灵牌坊里摆放着山谷人所有的过去和现在。我不是经常能看出人在想什么,但是那一刻,我看到女船员的想法,喔嗬,那我一定要去拜访这个灵牌坊,一定。不,我什么也没说,但是第二天日出的时候,我漫步到山下的伯尼海滩,藏在"自杀石"后面。你看,我觉得如果我能抓住这个外乡人对我们的灵牌不敬,或者抓住她偷东西更好,我就能让年纪更长的山谷人反对她,让我的族人和亲戚意识到这个先知的真正企图等等。
于是我坐在自杀石那里等着,想象着被乔吉从那儿推下去,被泛起的泡沫吞噬的人们。那天早上有风,是,我记得很清楚,沙子和沙丘上的草抽打在身上,血色之花灌木丛翻滚着,海浪激起飞溅的浪花。我吃了些带来做早餐的蘑菇,但还没吃完,突然看到一行朝灵牌坊走来的人,除了麦克尼姆,呃,还有艾诺伊家的内普斯。他们跟贼一样聚在一起,说话还挺亲密!噢,我当时头都晕了!内普斯把自己当成这个外乡人的左膀右臂了吗?一旦先知利用他们的阴险叛徒的智慧,统治了我们所有在科哈拉山脉和海上的人,我猜他是不是企图取代院长做九折谷的首领?
那时候内普斯很有魅力,是啊,每个人都喜欢他,他讲的好笑的故事啊,他的微笑啊等等。如果我得到的是羊舌头,那他得到的就像是个人舌头。你不能相信像他这样说话那么有技巧的人。内普斯和麦克尼姆走进了灵牌坊,像两只勇敢的叽叽喳喳的小鸡。小狗皮皮在外面麦克尼姆指定的地方等着。我像风一样悄悄跟在他们后面进去。内普斯为了保持足够的光线把门打开后固定住了,所以我在他们后面踮着脚尖进去的时候门一点动静也没响。我躲在昏暗的架子的阴影里,架子上存放着时间最久远的灵牌。我听到了内普斯在小声说话。计划和阴谋,我就知道!我悄悄靠近想听听说了什么。
但是内普斯在夸耀他祖父的爸爸,叫杜鲁门,对,正是那个杜鲁门三世,他现在还在大岛和茂伊岛这儿上演一些故事。呃,如果还没听过杜鲁门·内普斯的的故事,你们这些年轻人该听听了,好了,坐好了,耐心点儿,把该死的烟叶递给我。
以前在火山口附近还到处散落着前辈们的用具,杜鲁门·内普斯是个捡垃圾的。一天早上他的脑子里产生一个想法:前辈们可能把贵重的用具都保存在莫纳克亚山(注:夏威夷岛的死火山。)上。这个想法越来越强烈,傍晚来临前,杜鲁门决心爬上那座可怕的山亲眼去看看,对,然后第二天就离开。他老婆跟他说,你疯了,莫纳克亚山上除了老乔吉什么都没有,而且他的庙都藏在封闭的墙里面。他不会让你进去的,除非你想找死,去了你的灵魂就是他的了。杜鲁门只是说,去睡觉吧,你这个疯婆子,他们骗人的迷信没什么真事儿,后来他时睡时醒,天刚刚破晓,他就离家踏上了通往威毕欧山谷的路。
勇敢的杜鲁门长途跋涉,整整爬了三天,经历了各种各样的冒险,我现在没时间讲了,但是他都能幸免于难,终于他登上了那座耸立于云端,幽灵般可怕的山峰,在大岛上的任何地方你都能看到它,但是它太高了,他看不到下面的世界。到处都是灰色,一丁点绿色都没有,源源不断的风像得了狂犬病的野狗一样到处撕扯着。后来,杜鲁门的脚步被一堵令人惊叹的铁矿石垒成的墙给挡住了。没有能爬上去的梯子,也没有能从底下挖洞过去的地方,杜鲁门围着它绕了一整天,寻找一处裂缝,但是猜猜他在天黑前一小时发现了什么?一个豪伊人,嗯,为了挡风,他帽子裹得很紧,在一块石头后面盘腿坐着抽烟斗。这个豪伊人也是来莫纳克亚山上找东西的,目的跟杜鲁门一样,你信不信?那个地方那么荒凉,杜鲁门和这个豪伊人决定一起干,他们一起找到用具都会分摊,五五开。
呃,杜鲁门的运气接下来马上就改变了,是的。越来越厚的云层变得又淡又薄,围墙上那扇拱形的铁门晃得松动了,发出打雷一样的响声,然后缓缓自动打开了。穿过那道门,杜鲁门不知道这是智慧还是魔法,我们的英雄看见一群奇异的寺庙建筑,跟老故事里的一样,但杜鲁门没害怕,没有,他憧憬着前辈所有的珍贵用具和制品都在里面。他拍拍豪伊人的背,说,哟嗬嗬,这下我们会比陷落前的国王和议员们都富有了,豪伊来的兄弟!可是如果杜鲁门·内普斯和他的重孙子一样,他很可能会算计着如何把那些找到的战利品全部据为已有。
但是那个豪伊人一点笑容也没有,没有。他藏在帽子下面严肃地说,山谷人兄弟,我睡觉的时候终于来到了。
杜鲁门·内普斯糊涂了。太阳还没下山呢,你什么意思啊?我还没这么困呢,你怎么现在就困了?
但是豪伊人迈步走过那扇沉重的大门。杜鲁门不明白,喊道,还没到睡觉的时间呢,豪伊兄弟!现在是搜罗前辈们所有宝物的时候!杜鲁门跟着他的拾荒者同伴走进寂静的高墙内。到处都是黑色扭曲的石头,黑色的天空也支离破碎。豪伊人跪了下来,他在祈祷。一只冰冷的手像一阵风吹过一样,掀开了跪在地上的豪伊人的帽子,杜鲁门心里一下子凉了半截。杜鲁门看到他的同伴是一句陈年古尸,一半是骷髅一半是生蛆的肉,那只风一样冰冷的手是老乔吉的,是,这个魔鬼就站在那里,挥舞着一只弯曲的汤匙。你在外面难道不会感到疼痛和孤独吗,我的宝贝,那个魔王对这个豪伊人说,混迹于活人的土地上,却长着一个被石化的、已经死了的灵魂?你为什么不早点儿听从我的召唤,你这个傻瓜?然后老乔吉把他的弯勺子伸进了这个豪伊人的身体里,对,挖出了他的灵魂,它在黏糊糊的大脑里还滴滴答答的,然后一口咬下去.对,他的牙像马的牙齿,咬的时候还发出清脆的嘎嘣嘎嘣声。豪伊人蜷身倒了下去,一瞬间在院子里又多了一块散落的扭曲的黑石头。
老乔吉一口把豪伊人的灵魂吞了下去,擦擦嘴,放了个屁,然后又打起嗝来。野蛮人的灵魂,可口且精细,那个魔鬼做起诗来,舞动着跑到杜鲁门面前,腌制的胡桃,至酸的美酒。杜鲁门手脚动也动不了,不行,那情景太恐怖了。但是山谷人的灵魂纯洁而且强壮,像蜂蜜一样入口即化。魔鬼的口气闻起来像是臭鱼和臭屁的味道。它说,你们五五开。老乔吉舔着他那把有些凸起的弯勺子。你是现在要你那半呢还是等你死了以后再要,摩门山谷的杜鲁门·内普斯三世?
就在那当口,杜鲁门的胳膊腿缓过劲儿来了,像只逃命的兔子一样撒腿就跑,在那扇沉重的大门外摔倒了,然后头也不回地从遍布碎石的山上一路滑下去。他回到山谷,还没有开口讲述他的历险,每个人就惊讶地瞪着他看。以前杜鲁门的头发跟乌鸦的颜色一样黑,但是此时却比浪花还要白。每根头发都是。
你还记得我扎克里,缩在灵牌坊的一个角落里藏着,听着内普斯跟这位住在我家的不速之客讲陈芝麻烂谷子的故事,还指给麦克尼姆看他家族里死去的人的灵牌。他花了好一会儿给她介绍它们的含意和用途。内普斯说他得回去补渔网了,然后就走了,留下麦克尼姆一个人。他刚走开,就听见先知在黑暗中喊道,那你对杜鲁门的事怎么看,扎克里?
噢,我一下惊呆了,我做梦也没想到她知道我在那儿偷听!但是她说话的时候故意不想让我感到尴尬或羞耻,不,她说话故意让人听起来好像我们两个是一起进灵牌坊的。你觉得杜鲁门的故事不过是一个老妇人编造的愚蠢故事吗?还走你认为这里面有些真实的成分?
我也没必要装作没在那儿了,不,因为她肯定已经知道我在那儿。我站起来,穿过书架走到先知坐着画灵牌的地方。我的眼睛在黑暗中看起来更像是猫头鹰眼,那时能看清麦克尼姆的脸。这个地方是仙人们神圣之地,我跟她说。你现在是在星美的家。我的话音中透露出我最强的权威性,但是我的偷听让它的威力削弱了。外乡人无权擅自闯入到我们的灵牌中来。
麦克尼姆不像我那么粗鲁,她很有礼貌。我请求院长允许我进来。她说我可以。我除了内普斯家的灵牌,其他的一个也没碰。他说我可以的。请告诉我为什么你这么生气,扎克里。我想弄明白,可是我想不通。
看到了吧?那个该死的先知在你自己想出攻击方式之前就已经提前想到它了!你可能在忽悠我们的院长,那时候我对她冷酷地恶言相向,而且你可能还在忽悠我妈和我的家人,还有整个该死的九折谷,但是你可忽悠不了我,不能,想都别想!我知道你说的不全是真的!她没想到我有这一手,不用再偷偷摸摸的行动,而且能正大光明地说出自己的想法,这真让人开心。
麦克尼姆有点皱眉。什么事我没说出全部真相?耶,我把智者女王彻底逼入绝境了。
关于你为什么来这儿调查我们的土地!调查我们的生活方式!调查我们!
麦克尼姆叹了口气,然后把内普斯的灵牌放到原来的架子上。重要的不是部分事实还是全部事实,扎克里,而是有害或无害,是这点。她下面说的话一叉子捅在我的肚子上。你自己难道没有一直隐藏着一个秘密,对所有人都不会讲出这样的"全部事实"吗,扎克里?
我的脑子一下子糊涂了。她怎么知道思路刹路口的事情?那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先知们是不是和科纳人一伙的?他们是不是有一些智慧能从脑子深暗处挖掘隐藏的耻辱?我什么也没说。
我发誓,扎克里,她说,我以星美的名义发誓--
噢,我冲她吼道,外乡人和野蛮人根本都不信仰星美,所以她不能用她的誓言亵渎星美的荣誉!
麦克尼姆讲话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我大错特错了,她说,她信仰星美,是的,甚至比我还虔诚,但是如果我愿意,她会以他儿子阿纳菲的名义起誓。她发誓,以他儿子的命运和生命作担保,没有任何先知计划伤害任何山谷人,也从来没有过,而且先知们对我的部落的尊敬比我了解的要多得多。她发誓当她能够把全部事实告诉我的时候,她会说的。
然后,她离开了,带着她的胜利。我又待了一会儿,拜了拜我爸的灵牌,看着木头纹理中父亲的脸,我看见了躺在威毕欧河里的父亲的脸。噢,羞愧和伤心的热泪夺眶而出。我本来应该是贝利家的当家人,但是我说话的分量比受惊吓的小孩子重不到哪里去,思维也不比困在陷阱里的兔子敏捷多少。
给我证据,山谷人,院长说,于是我每时每刻都在思考如何得到我的证据,如果我不能光明正大地搞到它,那就算了,我不得不用见不得人的方法了。又连着过了好几天,我全家都去了比斯姑姑家,麦克尼姆也去了,因为她正在学习制作蜂蜜。我早早放羊回家,对,太阳还没从科哈拉山上落下呢,我悄悄溜进我家客人的房间,搜寻她装东西的袋子。没花多长时间,这个女船员把它藏在铺板下面了。里面有她刚来的时候给我们的那种小礼物,但是也有一些很先进的工具。有几个盒子晃起来没什么动静,也没有盖子,所以我也打不开,还有一件我从未见过的古怪的工具,形状和羊胫骨一样,也十分光滑,但跟火山岩石一样重,也是灰色,两双做工精美的靴子,三四本用神秘的先知语言写的关于画画和写作的书。我不知道这些画是出自哪里的,但不是在大岛,不是,上面有的植物和鸟我甚至做梦都没见过,没有。最后一件才最奇特。
那是一只硕大的银蛋,跟婴儿的头一般大小,上面有手指留下的凹痕和记号。它重得出奇,还滚不动。我知道这听起来不合逻辑,但是智者前辈、会飞的房子、在瓶子里长大的婴儿还有拍下的全世界的缩放图像,这些故事听起来也不像是真的,但是事实就是如此,讲故事的人和老书里都是这么说的。我双手托着那只银蛋,它开始发出低沉的声音还有点发光,对啊,好像它是活的。我立马把它放下,它就又变得毫无生气了。是我双手的温度让它躁动不安吗?
我的好奇心太强烈了,我又把它拿起来,这只蛋晃动着,变得温暖起来,后来竟然闪现出一个幽灵般的女孩!是的,幽灵女孩.就在蛋的正上方,我坐在这儿说的可句句是真,她的头和脖子简直就是漂浮在那儿,像水中月那样的倒影,而且她还在说话!我吓坏了,手放开了银蛋,但是那个幽灵女孩并没消失,嗯。
她做什么了?什么也没做,除了说话就是说话,就跟我跟你们说话一样。但是她可不是什么一般的讲故事的人,不是,她说话跟前辈一样,而且也不是演出来的,只是回答一个嗓音平静的男人提出的问题,但那个男人的脸从未出现。平均六七个词里面我只能听懂一个。这个幽灵女孩的嘴唇总是一副苦笑的模样,但是她柔和的眼神透着悲伤,非常悲伤,但却骄傲而且坚强。当我鼓足勇气敢说话的时候,我小声问,小妹妹,你是个迷失的灵魂吗?她不理睬我,于是我又问,小妹妹,你能看见我吗?最后,我断定这个幽灵女孩不是在跟我说话而且也看不见我。
我试着触摸她时隐时现的皮肤和又短又硬的头发,但是,我发誓这是真的,我的手指径直从中间穿过去了,是啊,跟水里的倒影一模一样。纸片一样的飞蛾也来来回回地穿过她闪亮的眼睛和嘴巴,是的,来来回回。
噢,蓝色的她很诡异,又是那么漂亮,我的灵魂开始感到痛了。
突然之间,这个幽灵女孩回到那只蛋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男人。他是个幽灵先知,这个人能看见我,而且他跟我说话的方式挺恐怖的。你是谁,孩子,麦克尼姆在哪儿?
先知靠过身来,脸也变大了。他的嗓音听起来像在凶神恶煞般的咆哮。我问了你两个问题,孩子,马上回答问题,不然我就诅咒你的家族,让所有的小孩从此都活不过满月!
我浑身是汗,干咽了口吐沫。我叫扎克里,先生。麦克尼姆的情况很好,是的,她在比斯姑姑家学习制作蜂蜜呢。
先知用眼睛瞄准我的灵魂,是的,正在想是否要相信我。那,麦克尼姆知不知道她的主人趁她不在家的时候翻客人的东西?要老实回答,因为我能看出一个人是不是在说谎。
我一边摇头,一边痛苦地畏缩着。
听好了。那个男人说话有和院长一样的权威。你要把这个记录仪,你现在拿着的这只"蛋",从哪里发现的就放回到哪里去。这件事你跟任何人都不能说。不然的话,你知道我会做什么吗?
知道,我回答道。诅咒我的家族,让所有的小孩从此都活不下来!
对,你明白了,那个声如雷鸣的男人说。我会一直留意你,贝利家的扎克里,那个幽灵先知说,你看,他甚至跟老乔吉一样都知道我家的名字。他消失了,然后这只银蛋慢慢静下来,接着就一点反应也没有了。我飞快地把麦克尼姆的东西放进她的工具袋,放回铺板下面藏起来,心里祈祷我别弄出动静来。你看,我找到的不是向院长证明我所怀疑的证据,不是,我发现的是一个智者对我被石化的命运的诅咒,而且我心里暗暗承认,这严重损害了我作为主人的名誉。
但我还是忘不了那个幽灵女孩,不,她总是跑到我的梦里,让我辗转反侧。我百感交集,没心思想这些了。噢,年轻不容易,因为每件让你困惑和焦虑的事情都是你破天荒头一遭。
月亮女神变胖了;月亮女神又变瘦了。六个月以后先知的船就会按时来接麦克尼姆,一眨眼其中的三个月过去了。我和我们的客人之间现在好像达成了某种形式的停战协议。我不信任这个女船员,但是我容忍她还算比较礼貌地在我家里晃悠,这样我就能更好地监视她。后来,一个多事的下午,发生了第一件意外,是啊,意外改变了那份停战协定,把我们两个变成了命运相连的人,就像拴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
一个下雨的早晨,芒罗兄弟家最小的弗库格力到遍布碎石的峡谷上面找我,我当时蜷缩在"高岗牧场"的几片山荷叶下面。他给我带来一个最可怕的消息。我的妹妹凯特金在"狗石海岸"钓鱼时,踩到了一条蝎鱼,现在她躺在芒罗家,浑身发抖发热,就快死了。草药医生维摩威,对,罗斯的妈妈,正在照顾她,希罗的治疗法师里瑞也在跳大绳施魔法,但凯特金的生命却离我们越来越远,是啊。高大魁梧的打手踩到蝎鱼一般也很难幸免于难,不,可怜的小凯特金就要死了,还能活两个小时,或许三个。
弗库格力照看羊群,我一路穿过狗木林,滑下山去,来到芒罗家,对,情况正像弗库格力说的那样。凯特金热得发烫,呼吸不畅,而且她已经认不出人了。维摩威用镊子夹出有毒的鱼鳍,用诺丽果(注:生长于夏威夷的植物,可用来消炎。)的果肉擦洗被蜇的地方,萨希用凉爽的湿毛巾给她敷头,让她安静下来。乔纳斯已经去灵牌坊找星美祈祷了。大胡子里瑞正在咕咕哝哝念叨希罗咒语,挥舞着一把绑着羽毛的叉子驱赶魔鬼。看起来里瑞没有帮上多大忙。不,凯特金快死了,空气里就有感觉,但是妈妈想让里瑞在那儿。看吧,哪怕本来只有一个信仰能帮你,你也会有数不清的杂七杂八的信仰。除了坐在那儿,我能干什么呢,握住心爱的凯特金发烫的手,回忆起自己当初眼睁睁地看着科纳人甩着皮鞭把老爸和亚当围起来,却一动不动,无能为力?那时,有个声音在说话,可能是老爸的,可能是星美的,或者谁的也不是,只是我自己的,但是这个声音在我的耳朵里悄悄冒了出来,它说:麦克尼姆。
有碎嘴子告诉我麦克尼姆在格斯鄂峡谷上,于是我就跑去了,是的,蒙蒙细雨中她在那儿正往智者的小罐子里灌格斯鄂峡谷上的水,原来沃尔特早些时候路过,看到过她,告诉了碎嘴子。感谢星美,这个先知随身带着她那个特别的工具袋。下午好,女船员见到我一路逆流淌着水过来,喊道。
不,不好,我喊道。凯特金就快死了!我跟她讲蝎鱼的事,麦克尼姆听着挺难过的,但是她说对不起,不,她没有治病的智慧,而且大岛上治病的方法就是维摩威的草药疗法和里瑞的魔法,那对大岛上病人才是最好的,不是吗,啊?
胡扯,我说。
她非常难过地摇摇头。
我下面的话就耍了点滑头,凯特金叫你阿姨,而且她认为你是亲人。你在我家的表现也很像是我们的家人。那是不是为了更多地研究我们而装出来的?也是你所谓的"不是全部事实"的一部分?
麦克尼姆退缩了。不,扎克里,不是那样的。
那好,我赌赌运气,我认为你有特别的智慧帮助你的亲人。
麦克尼姆话里藏刀。你为什么不再去搜搜我的工具袋,偷走我特别的先知的智慧?
对,她知道我和那个银蛋的事了。她以前装作不知道,但她是知道的。不承认没什么意思,所以我也没否认。我妹妹马上就快死了,而我们还站在这儿斗嘴。
满山遍野的河水和雨水在我们身边流过。麦克尼姆终于说,好,她会去看看凯特金,但是蝎鱼毒的毒性既快又重,所以要救我小妹妹的命,她很可能无能为力,我最好当时就能看清这个事实。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我只是领着她快速下山到芒罗家。先知走进屋的时候,维摩威向她解释她做过什么,而大胡子里瑞说,喔……一个魔鬼靠近了……喔,我用我的特异能量能感觉到她……
凯特金现在情况更糟糕了,是啊,她像个灵牌直挺挺地躺着一动不动,只是喉咙里气若游丝。麦克尼姆痛苦得表情只是在说,不,她已经病入膏肓,我无能为力。她吻了一下我妹妹的前额,以示告别,伤心地回到雨中。噢,看这个先知,里瑞像只乌鸦一样叫道,他们的智慧可以推动神奇的钢船,但是只有天使拉扎勒斯的圣歌才能吸引这个女孩的灵魂从让人绝望的生死沼泽回归。我感到绝望,我的妹妹要死了,雨在有节奏地敲打着,但是同一个声音还在耳边回响。麦克尼姆。
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跟着她走出去。麦克尼姆在芒罗家用陶器垒成的大门口躲雨,眼睛盯着滂沱大雨。我无权请你帮忙,我不是一个好主人,不,我是个一无是处的坏蛋,但是……我已欲语无言。
先知没动也没看我,没有。你们族人的生活有一种自然法则。我在不在这儿,凯特金都会踩上那条蝎鱼。
报雨鸟唱起了下雨歌。我不过是个愚蠢的羊倌儿,但是我想单单是你待在这儿这件事,你就正在破坏这条法则。我觉得你是害死凯特金幕后的凶手。而且我认为如果躺在那儿的换成是你儿子阿纳菲,蝎鱼的毒正在侵入他的心脏和肺,这条自然法则对你来说就不会是这么重要了,对吧?
她没回答,但我知道她在听。
为什么先知的生命就比山谷人的生命值钱?
她失去了冷静。我在这不是为了每次不幸的事情发生的时候装成是星美女神,捻一下手指事情就解决了!我只不过是个人,扎克里,跟你一样,跟所有人都一样!
我发誓,不可能所有不幸发生时都这样,只是现在。
她眼里含着泪。那样的许诺你根本无法信守或辜负。
突然之间,我不由得向她讲述了思路刹路口的每一个真实的细节,是的,所有的事。我是如何给科纳人带路害死了老爸,让亚当做了奴隶。在那之前,我从来没有跟任何人坦白过。我不知道为什么把这个尘封已久的秘密告诉我的敌人,直到最后一刻,我才知道它的意义,我跟她说了。我刚刚跟你说的关于我和我的灵魂的事对我来说可谓如鲠在喉,很难说出口。你可以把我告诉你的告诉碎嘴子老妈,毁了我,什么时候都可以。她会相信你的,她也应该相信你,因为这每个字都是真的,大家也会相信你,因为他们感觉到我的灵魂已经被石化了,现在,如果你有任何智慧,是的,任何可能会对凯特金有帮助的东西,把它给我,告诉我,求你了。没人会知道,不会的,我发誓,这只是我俩的秘密。
麦克尼姆双手放在头上,头好像都因为痛苦炸开了,她好像含糊不清地说了些话,好像是如果我的总统一旦发现,我的整个团队都会被解散。是啊,有时候她说的一大堆话我都不懂。她从工具包里的一个没盖的罐子里取出只有一颗蚂蚁蛋大小的绿宝石,告诉我偷偷放进凯特金的嘴里,要小心不能让任何人看见,绝对不能,甚至连看见的想法都不要让他们有。而且,为了星美,麦克尼姆提醒我,如果凯特金活下来,虽然我不能保证她会,一定让草药医生因为治好了她的病而接受欢呼,不要让那个来自希罗的狡诈阴险的伏都人接受欢呼,明白吗?
于是我接过那粒绿宝石一样的药,只是谢了她一声。麦克尼姆说,一个字也别提,现在别提,只要我还活着,以后也别提,那个承诺我一直牢牢遵守。我在给心爱的妹妹换湿布的时候,我把它放进了她的嘴里,就像麦克尼姆告诉我的一样,没人发觉。后来怎么样呢?
三天后,凯特金就回学校学习了,是的。
三天啊!呃,我不再寻找证据证明先知要奴役我们而暗中侦查了。来自希罗的里瑞甚至在路上跟满世界的癞蛤蟆吹嘘说没有医师比他更厉害,连先知都比不上,但是大多数人都相信是维摩威治好的,对,不是他。
凯特金生病大约一个月以后,我们晚饭时正在吃兔子肉和烤芋头,麦克尼姆宣布了一件令人惊讶的事情。她说她想在巨轮返回前爬上莫纳克亚山,亲眼看看那里有什么。妈先说话了,已经有些担心。去那儿干什么,麦克尼姆妹妹?莫纳克亚山上常年都是冬天,不是除了一大堆石头什么都没有吗?
当时妈并没有说出我们大家真正的想法,因为她不想表现得像个未开化的野蛮人,但是萨希可什么也藏不住。麦克尼姆阿姨,如果你爬到上面去,老乔吉会把你冻住,然后用一把弯勺子残忍地把你的灵魂挖出来吃掉,那样的话你就再也不能重生,而且你的身体也会冻成一块大石头。你还是该待在山谷这儿,这里安全。
麦克尼姆没有笑萨希,她只是说先知有智慧,可以抵御老乔吉。她说要画成向风岛地图无论如何得攀登莫纳克亚山。山谷人需要了解更多关于在背风岛和威美亚镇上的科纳人迁移的真实情况。以前,这样的话会让我疑虑重重,但是我那时候没想这些,没有,我反而非常为我们的客人担心。这下,当这条消息传出去,碎嘴子好几天都得忙开了。女船员要爬莫纳克亚山!乡亲们来我家警告麦克尼姆不要去打探老乔吉的老窝,否则她再也回不到山下了。连内普斯也来了,说故事里的爬莫纳克亚山是一回事,但真的要去就太疯狂了。院长说过麦克尼姆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来去自由,但是她也没规定说任何人不能给麦克尼姆当登山向导,只是那座山峰有太多的未知数,太危险,上去下来都要三天,而且澳洲野狗、科纳人和星美,谁知道路上会遇上什么,而且别管怎样,准备荷诺卡交易会正需要各家各户所有的人手。
后来当我决心跟她一起去,这让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是啊,我自己也是。人家以前对我的印象可不是那种牛棚里胆量超群的初生牛犊。那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很简单。一个原因,为凯特金,我欠麦克尼姆的。第二,我的灵魂已经被石化一半了,是啊,我肯定不能重生了,所以我还会担心有什么可失去的吗?如果老乔吉吃掉我的灵魂,然后另外某个人的灵魂得到重生,岂不更好,对吧?那不是勇敢,不,不过是清醒。老妈没有开心的样子,山谷里已经够忙的了,因为收获季节等马上要到了,但是麦克尼姆和我出发的那天早上,她来给我送路上吃的熏好腌好的吃的,还说老爸看到我这么成熟勇敢会感到骄傲。乔纳斯给我一个特别锋利精致的岩鱼叉,萨希给我珍珠贝壳做的护身符,老乔吉追我们的时候,让他头晕眼花看不见。表亲科博里来照看我的羊群,他给了一包自家葡萄藤上结出来的葡萄做成的葡萄干。凯特金是最后一个,她给了我一个吻,也吻了麦克尼姆,还让我们两个人都发誓六天后回来。
思路刹往东,我们没有沿着奎奎哈勒山路往上爬,没有,我们沿着瓦伊里里溪往南逆流而上向内陆长途跋涉,后来我认出夏威夷瀑布旁的那块空地,五六年前正是在那里,我惊动了那些杀死我老爸的科纳人。现在那里杂草丛生,只是在空地中间有被以前营火烧焦留下的一些痕迹。在"夏威夷湾"的浅滩,我用乔纳斯送给我做礼物的叉子叉到两条岩鱼补充营养。下雨了,瓦伊里里溪的河水太湍急蹚不过去,所以我们在丛林中开路穿过甘蔗林,是啊,经过了半天的艰苦行程才看到科哈拉山脉;开阔处的大风让我们气喘吁吁,透过云彩的缝隙我们看见莫纳克亚山比天还高,嗯。当然,那之前我在荷诺卡见过莫纳克亚山,可是当你打算爬一座山时,它和你没这种打算的时候看起来不一样。它不怎么漂亮,不。非常寂静,但是你能听到它的声音。甘蔗林越来越稀疏,取而代之的是火绒一样的松树,于是我们来到了前辈们的"威美亚之路"。我们沿着这条古老、支离破碎的路走了几英里,碰到了一个设陷阱捕猎动物获取毛皮的猎人和他那条好笑的小狗,他们在一块斜坡的池塘边上休息。他的名字叫老柳,得了非常严重的肺病,我想不用多久小柳就会继承父业了。我们说我们是寻找珍贵植物的草药医生,老柳可能相信我们的话也可能不信,但是他用蘑菇交换了我们的岩鱼,还提醒我们威美亚镇不像当年那么友好了,不,科纳人的言行变化无常,你猜不出他们会干什么。
威美亚镇往东大约一英里,我们听到打了马掌的马蹄声,在这关键时刻,我们一下冲出小道。三个骑着黑色良种马的科纳战士和骑着马驹的马童打此路过。仇恨和恐惧让我浑身发抖,我真想像用烤肉叉子串大虾一样把他们全杀了,但要让他们慢慢死。我想那个男孩可能是亚当,我总是把年轻的科纳人想像成亚当,他们戴着头盔,所以我也看不清,不。我们从那时起就不怎么说话了,因为谈话可能会被你看不到的密探听到。我们往南艰难穿过石南树丛,直到我们走上大路。我听讲故事的人讲过眼前这条大路,一条开阔、漫长、平坦的石头路。小树林和灌木丛让我们费尽全力,但是那种刮风的开阔地带充满了神奇和狂野的色彩。麦克尼姆说它的名字用老一辈的语言叫做"空港",他们的飞船在那里下降停靠,对,就像波罗陆沼泽地里的野鹅。我们没有走大路,没有,我们是绕道走的,那里没有什么遮掩,明白吧。
太阳下山前,我们在一个仙人掌一样的洞里安营扎寨,天很黑的时候才点起了一堆火。离开山谷和我的家人,我感到非常寂寞,但是在荒无人烟的地方,麦克尼姆的面具正在慢慢滑落,我比以前更能看清她。我直接问她,整个世界是什么样子,海洋上的异国他乡?
但是她的面具没有一下子掉下来。你觉得是什么样子?
于是我告诉她根据学校里的旧书和图片想象的那些地方是什么样子。陷落从未发生的土地上,比整个大岛还大的城镇,闪烁着星星和太阳的巨塔熊熊燃烧,比莫纳克亚山还高,海湾里不仅有一艘先知巨轮,而是有成千上万艘,数也数不清,智慧的盒子生产出吃不完的美味,智慧的管子里喷涌出喝不完的美酒,四季如春的地方,没人生病,没有争斗,没有奴役。在那些地方,每个人的降生都漂亮纯洁,他们会活上一百五十年。
麦克尼姆把她的毯子裹紧了些。我父母和他们那辈人相信,在某个地方,在海洋之外,有些前辈们的城市在陷落中幸免于难,就像你,扎克里。以前的名字不断出现在他们的想象中……墨尔本、奥克兰、约翰内斯堡、布衣纳斯·耶巴斯、孟买、新加坡。女船员跟我说着任何山谷人都从未听说过的东西,我仔细听着,一言不发。最后,我的同胞踏上先知岛之后五十年,我们又再次驾驶曾经把我们带到那里的船起航了。在遥远的远方,澳洲野狗嚎叫着说有人很快要死了,我向星美祈祷希望那不是我们。他们找到了老地图上标记的城市,一片废墟的城市,遍布丛林的城市,瘟疫破坏的城市,但是从来没有发现他们故事里的城市有一丝生命的痕迹。我们先知不相信我们衰弱的文明之火现在成了整个世界最明亮的,我们年复一年地不断远航,但是我们没发现更加明亮火焰。我们感到如此寂寞。对两千双手来说,这是多么重大的负担!我发誓,整个世界没有几个地方比九折谷拥有更多的智慧。
听到这些话让我一时感到激动和骄傲,像是老爸说的。她和我之间仿佛不再有上帝和他的崇拜者之间那么大的差异了,没有。
第二天,蓬松的云朵像兔子一溜烟往西跑了,背风岛的太阳像蛇一样吐着火舌,非常热。我们喝起水来像冰凉的小黑河里的鲸鱼。我们越往上爬,空气越凉爽,后来再没有蚊子来叮我们了。发育不良的枯树林中横贯着莫纳克亚山喷吐出的一道道剃刀般的黑色熔岩。石头地的走势像蜿蜒爬过的蜗牛,是啊,只要轻轻擦过那块石头,你的手指很快就会血流如注,于是我绑紧了靴子,用皮革带子绑好双手,同样也帮麦克尼姆绑好了。她脚上的水疱起痂了。她的鞋底没有像我的一样垫上羊毛,明白吧,但是别管那个女人以前抱怨过什么,她当时一点都没叫苦,没有。我们在一片荆棘丛生的树林里扎下帐篷,薄暮遮住了我们的营火,像涂了层蜡,但是他也遮住了所有偷偷上山的人,我变得有点紧张。我们的身体累垮了,但头脑还不困,所以我们吃饭的时候说了几句话。你真的不害怕,我指着山上的方向说,像杜鲁门·内普斯那样到山顶去会老乔吉?
麦克尼姆说对她来说天气要可怕得多。
我说出了自己的心思:你认为他不是真的,对吧?
麦克尼姆说老乔吉对她来说不是真的,不是,但是对我来说他可能是真的。
如果不是老乔吉的话,是谁,我问,导致了陷落?
有一阵儿,我不认得的奇异的鸟儿在黑暗中叽叽喳喳地谈论着新闻。先知回答说,是前辈们造成了自己的陷落。
哦,她的话让我云里雾里。可是前辈们是智者啊!
我记得她回答说,没错,前辈们的智慧征服了疾病,跨越了距离,插下了种子,而且能轻而易举地创造奇迹,但是它没有征服一件东西。人类心中的渴望,不,一种永无休止的渴望。
渴望什么?我问。前辈们拥有一切。
呃,更多的工具,更多的食物,更快的速度,更长的寿命,更轻松的生活,更多的能量,对。那时候整个世界很大,但是对于这种渴望还不够强烈。这种渴望让前辈们冲破天空,让海洋沸腾,用疯狂的原子毒化土壤,顽固地播撒腐烂的种子,于是孕育了新的灾难,小孩生下来都是怪胎。最后,令人心痛的是,很快,国家分裂成野蛮的部落,文明时代结束,仅有一些边边角角的地方还闪亮着最后一丝余火。
我问麦克尼姆为什么在山谷的时候从来没有谈及这个故事。
山谷人不想听到这个,她回答道,那种人类的渴望造就了文明,但扼杀它的也正是人类的渴望。我以前在异乡和其他部落一起住过,我是从那儿得知的。有时候当你说一个人的相信的东西不是真的,他会认为你的意思是说他们的生活不是真实的,而且他们相信的真理是错误的。
是啊,她很可能是对的。
第三天,外面晴空万里,但是麦克尼姆感觉腿上软弱无力,于是我把所有的东西都背上了,除了她的工具袋。我们要长途跋涉穿过山肩到南面去,在那里有一条前辈留下的小路的遗迹,蜿蜒通往山顶。正午时分,麦克尼姆休息了,因为那是需要穿过的最后一片树林了。我去收集足够的木柴,捆成两捆。我们眯着眼俯瞰莫纳劳山,只见"马鞍路"上有个马队,科纳人的金属器件在太阳光下闪闪发亮。我们的位置那么高,他们看上去不过白蚁般大小。我真希望能用大拇指和食指把这些野蛮人都捏碎,然后在我的裤头上擦去黏糊糊的汁液。我祈祷星美永远不要让科纳人发现这条通往山顶的路,因为路上有绝佳的设埋伏的地方,而且我想麦克尼姆和我都无法长期和他们做斗争。不管怎样,我没看见什么马蹄印和搭帐篷的痕迹。
出了树林,狂风大作,刮来的没有一丝烟雾,没有农田,没有粪便,到处是无尽的微小粉尘。在长着灌木丛的陡峭斜坡上,鸟儿也更少了,只有秃鹰在高空翱翔。傍晚前我们来到一群前辈建筑前,麦克尼姆说这里以前是个宇航员村,宇航员是解读星星的智者神父。自从陷落之日起,这个村庄就再没有人住过,我没见过比这儿更破败的地方。没有水,也没有土壤,而且夜幕降临时,噢,阴森森的,还很冷,所以我们穿得厚厚的,又在一处空房子里生起了一堆火。火焰和在周围已经失宠的墙上的影子一起跳跃着。第二天就要到山顶,我为此感到焦虑不安,部分原因是为了让我不再胡思乱想,我问麦克尼姆,院长说整个世界是围着太阳飞的,她说的是不是真的,或者希罗人说的是真的,太阳围着整个世界飞?
院长说的很对,麦克尼姆回答。
那么真正的事实和看起来的事实看起来并不一样?我说。
对,而且通常情况都是这样,我记得麦克尼姆说,那就是为什么真正的事实是更珍贵更稀有的钻石。
不久,她就一头睡去,但是我的思绪让我毫无睡意,后来一个不说话的女人径自过来坐在火堆边上,打着喷嚏,浑身发抖。她的玛瑙贝项链表明她是个哈诺姆渔民,如果她一直活着,肯定是个无忧无虑的人。这个女人在火中伸开双手,化成青铜色和红宝石颜色的花瓣,但是她只是寂寞地叹息,比关在井里的盒子中的鸟儿还寂寞,你看,火焰也无法让她感到温暖。她没有眼球,只有小鹅卵石,我想她爬上莫纳克亚山是不是求老乔吉让她的灵魂石化,永远睡去。死去的人听得到活人的想法,那个溺水而死的渔民用小鹅卵石盯着我,点点头意思说是的,她拿出一个烟斗想舒服下,但是我没有抽一口。过了好一会儿,我醒来,火堆快灭了,被石化的哈诺姆人已经离开了。那个人在灰尘中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但是我有一阵闻到了她烟斗中烟的味道。瞧见了吧,我想,麦克尼姆知道很多关于智慧和生命的事情,但是山谷人知道更多关于死亡的事。
第四个清晨,风并非来自这个世界,不,摧枯拉朽,昏天暗地。它刮得人说不出话来,透过身上的皮革和毛皮把身上的热气全都吹散。从宇航员村通往山顶的路被严重损坏了,是啊,大片大片的山崩,没有叶子,没有根,也没有苔藓,即使只是干燥冰冷的灰尘和沙砾也像一个疯婆子一样抓着我们的眼睛。我们山谷靴已经被撕碎了,后来麦克尼姆给我们两个都穿上了一双智者先知的靴子,我不知道它们是什么做的,但真是非常暖和、柔软和结实,于是我们可以继续前行。四五里之后,地面变平坦,你觉得你不再是在山上了,不,你更像是一张桌子上的蚂蚁,它就像悬在不同世界之间的一块平地。终于,在接近中午的时候,我们绕过一个弯,我惊讶地倒抽一口凉气,这就是那个院子,跟杜鲁门讲的一样,尽管院墙不像红杉树那么高,不,也比云杉树高。山路径直通往那道铁门,对,但是它完好无损的院墙并非一望无尽,不,你用不了四分之一个早上就能绕着它走一圈。在院子里垫高的地面上有一些碗状的庙宇,是的,在夏威夷或整个世界最奇异的前辈建筑,谁知道呢?但我们怎么才能到那儿去呢?麦克尼姆拍打着那扇肃穆的大门,喃喃自语,我们需要一股特别强大的冲击力把这些门从折页上撞下来,对。尽管她的工具袋里没有能让她一下子把它撞开的工具,但她拿出了一根智者的绳子,跟交易会上先知们拿的那种一样,轻巧且做工精细。在大铁门上面伸着两个凸起的木桩,她想用绳子套住其中一个。狡猾的风没能让她完成目标,但是我接下去试了下,只试了一次就套上了,我们互相帮助爬上了老乔吉的院子。
在那个世界顶端的可怕地方,是啊,就像到了飓风平静的风眼中一样,风一下子平息下来。炎炎烈日高悬在头顶,它一怒吼,时间就从里面流出来。里面没有路,只有数不清的大石块儿,跟杜鲁门·内普斯所讲的一样,他们是被石化、没有灵魂的人的身体,而且我在想,在夜幕降临之前是不是麦克尼姆,或者我,或者我们两个也都会变成大石块儿。四处坐落着十到十二座庙宇,白色和银色,还有金色和青铜色的,身子矮胖,顶上还戴着圆圆的王冠,而且大多数都没有窗户。最近的一座不过有一百步远,于是我们首先去了那儿。我问是不是这就是先辈们祭拜他们的智者的地方。
麦克尼姆跟我一样感到惊异,她说它们不是庙宇,不是,而是天文台,先辈们用它们来研究星球、月亮和星星以及它们之间的太空,弄清万物的起源和终点。我们在扭曲的石头中间小心走着。我看见一块圆石头上有压碎的哈诺姆人式样的玛瑙贝,于是我明白了它就是前一天晚上来见我的人。风带来了遥远的地方传来的我祖父轻轻的说话声……犹大。奇怪,是的,但是令人震惊,不,因为那个地方所有的东西都很诡异……犹大。我没告诉麦克尼姆。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打开那个天文台的门的,所以别像只蚊子似的来烦我。门上布满灰尘,一根脐带般的东西连接着锈迹斑斑的壁龛和她的记录仪,一会儿就把门打开了。那时候我正忙着保护我们,提防住在院子里的人的危险。我祖父的轻声说话时仿佛变成了骂人的半张脸,当你直勾勾地盯着它看时,它又消失了。天文台的门轰然打开,发出刺耳的嘶嘶声。散发出发霉的酸味,跟陷落前呼吸的味道一样,而且,是的,很可能就是这种味道。我们抬脚走了进去,我们发现了什么?
要描述这样的智慧可不容易。那里的工具我从来不记得在夏威夷见过,所以也记不得它们的名字,对,那里大多数东西我都一点概念也没有。发光的地面,白色的墙壁和房顶,一个下陷的圆形大房间,里面放着一根大管子,一人多宽,五人多高,麦克尼姆称它为射电望远镜,她说,这是前辈们制造的能看得最远的眼睛。所有的东西都像星美的袍子一样洁白,是的,除了我们踩过的地方都一尘不染。阳台周围摆着的桌子和椅子等着有人光临,阳台是钢制的,所以我们踩上去发出咣咣的响声。连女船员都被这所有完美的智慧一下子惊呆了。她带着她的记录仪参观我们看到的所有的东西。这个记录仪发着光,发出低沉的声音,而且小窗户还不断伸缩,它在记忆这个地方,麦克尼姆解释说,但是我不是很明白,于是问那个记录仪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麦克尼姆顿了一下,喝了她烧瓶里的一口酒。记录仪是一个大脑加一扇窗户再加一个存储器。它的大脑让你做一些像是你看到的打开天文台门锁这样的事。它的窗户让你和遥远的其他记录仪谈话。它的存储器能让你看到以前的记录仪看到和听到过什么,还能保存我的记录仪看到和听到的东西,以免遗忘。
我很羞愧让麦克尼姆想起了我偷偷翻她东西的事,是啊,但是如果我不问问,我可能再没有机会问了,于是我就问了,我以前在这个……记录仪里看到的那个闪闪发光的漂亮女孩……她是存储器还是一扇窗户?
麦克尼姆犹豫了一下。存储器。
我问这个女孩是否还活着。
不,麦克尼姆回答说。
我问,她是个先知吗?
她犹豫了下,说她现在想告诉我全部事实,但是其他山谷人还没有准备好接受。我以老爸的灵牌的名义发誓,什么也不会说出去,不,对任何人都不说。很好。她就是星美,扎克里。星美是个天生畸形的人类,你们的祖先认为她是你们的神。
星美是跟你我一样的人类?这完全超乎我的想象,院长也从来没有发表过这样的无稽之谈,没有。我们坚信星美是一个叫做达尔文的智慧之神的孩子。麦克尼姆认为这个星美以前是生活在先知岛上还是大岛上?
她的出生和死亡都是好几百年前,发生在往西北方向跨越海洋的地方的事了,麦克尼姆接着说,在一个半岛上,现在那里都是不毛之地了,它以前的名字叫尼亚索考普洛斯,古代叫朝鲜半岛。她生命短暂,后被人出卖,是纯种还是畸形的猜测在她死后才盖棺定论。
所有这些让人震惊的闻所未闻的说法让我的脑袋嗡的一下炸开了,我也不知道到底该信准了。我问,几百年之后星美的记忆在麦克尼姆的记录仪里做什么。
这下我看出麦克尼姆后悔告诉我这些了,是的。星美让那些先辈的首领感到恐惧,他们就把她杀了,但在她死之前,她对一个记录仪讲述了她的所作所为。在我的记录仪里有她的记忆,因为我为了更好地了解你们山谷人,正在研究她短暂的生命。
那就是为什么那个小姑娘一直缠着我不放的原因。我看到的是一个像是智者的鬼魂一样的东西吧?
麦克尼姆说是。扎克里,天黑前我们还得到很多房子里去呢。
后来我们穿过院子到第二个天文台去的时候,大石块儿开始说话了。哦,你第一次谈论该死的先知们的时候就是对的,扎克里,她正在迷惑你的信仰,把一切都弄得黑白颠倒,乌烟瘴气!我捂住耳朵,但没错,他们的声音穿透了我的手。这个女人救凯特金不过是想让你思维混乱,觉得是你欠她的,帮她还是你的荣幸!石头的形状和它们的话让我浑身发紧。我紧紧地闭着嘴巴,不让自己跟他们说话。她正在搜刮大岛上本来属于山谷人的智慧!石头魔鬼就在我眼皮底下。你父亲可不会让撒谎的外乡人窃取他的信任,兄弟,也不会让她把他当作骡子来使唤!他们的话太对了,我都不能还口,我痛苦地倒下了。
麦克尼姆扶住了我。我没有跟她讲这些大石块恶毒攻击她的话,但是她看出有些不对劲儿。这上面的空气非常稀薄,她说,你的脑子会感到非常饥饿,这让这个神秘的地方更为神秘。
我们来到了第二座建筑,先知打开门的时候我有气无力地瘫坐着。哦,那轮不断叫喊的太阳掏空了我的脑袋。她是个狡猾的家伙,毫无疑问,扎克里!杜鲁门·内普斯三世坐在他那块大石头上说。麦克尼姆都没听到他的动静。你是相信她还是你自己的亲人?他伤心地对我喊。你说的事实只不过是"稀薄的空气"?我说的对吗?噢,接下来天文台的门打开的那一刻我终于得到了解脱。这些鬼魂和他们说的一针见血的事实不能跟我们到里面来,你瞧,我猜是智者把他们挡在了门外。
后来整个下午都待在那儿,是的。大多数的天文台都跟第一个很相像。先知开了门,用她的记录仪打探这个地方,大多数时候都忘记了我还在那儿。我,我只是坐着呼吸那里智慧的空气,等她结束。但是当我拖着沉重的脚步行走在建筑之间时,扭曲的大石块一起冲着我喊,叛徒犹大!骡子!船员的奴隶!山谷人的鬼魂那饱经风霜的嘴唇张也没张却在恳求我说,是的,她不是你的族人!连肤色都和你不一样!那个时候,在那个地方,噢,他们真让人感觉恐怖,此次此刻我得承认这点。
怀疑侵蚀了我。
没有先知曾经跟山谷人坦诚相待,而且那天我知道麦克尼姆也一样。在最后一座建筑前,大石块从天蓝色变成了让人不安的燧石一样的灰色。麦克尼姆告诉我这不是天文台,而是一座发电机房,能制造一种叫做电的智慧神奇的东西,它在这个地方的作用就像心脏在身体里的作用一样。她对机器等东西赞叹不已,但是我却发现自从她硬挤着要住到我家起,自己就被这个女船员骗了,只有愚蠢和叛变的感觉。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也不知道该如何阻止她的计划,但是乔吉有他的计划,诅咒他。
这座发电室的内部跟其他建筑的都不一样。我们走进这间房里的时候有回声,女先知眼里闪现出着迷的神情,但我可没有。你看,我就知道那里并不只有我们俩。当然,女船员不相信我,但是在最大的一块地方静静地矗立着一颗铁制心脏,像是个宝座的样子。周围环绕着小窗户和放了一堆东西的台子,在拱形窗户下方的宝座上,倒着一位死去的前辈牧师。先知使劲咽了口吐沫,仔细查看着。我猜是宇航员的长官。她小声说,他一定是在陷落降临的时候在这里自杀的。密封的空气使他的尸体保存完好没有腐烂。我猜在这样一个让人称奇的王宫里,他是牧师之王而不是长官,她一定要在那个记录仪上记录下那个世界末日降临之地上的每一寸地方。我靠近那个来自完美文明世界的牧师之王,只见他头发散乱,指甲像钩子,岁月已经让他的脸庞有些萎缩下垂,但是他的智者航天服还是完好无损。他的耳朵上戴着蓝宝石。他还让我想起了比斯姑父的猪鼻子,对。
听我说,山谷人。自杀的牧师王说话了。对,听好,我们这些前辈因为智慧而生了病,陷落是拯救我们的方法。这个先知不知道她生了病,但是,哦,她真的是病了。那扇拱形玻璃窗外面,飞舞的雪花翻转着淹没了太阳。让她睡去吧,扎克里,否则她和她的同类会把所有外乡人的疾病带到你们漂亮的山谷来。我会在这个地方好好看着她的灵魂,不要害怕。女船员拿着她的记录仪四处走动着,还一边哼着她教给凯特金和萨希的一首先知童谣,我在紧张的思考着。杀了她,难道不是野蛮人的行径吗?
不是对错的问题,宇航员之王告诉我说,只不过是要保护你的族人还是背叛你的族人的问题。对,不过是坚强的意志还是脆弱的意志的问题,杀了她,兄弟,她不是神,她不过是血肉之躯。我说我不能。碎嘴子会叫我杀人犯,而且院长会召集大家开会把我驱逐出山谷,哦,想想吧,这个大王开导我说,想想看!碎嘴子怎么会知道?碎嘴子会说:"那个无所不知的外乡人对我们的故事和习俗置若罔闻,而且,还擅自闯上莫纳克亚山。勇敢的扎克里长途跋涉,想要帮助她,但结果证明她不像她想得那么有智慧。"
又过了好一会儿。好吧,我终于下定决心说,我们出去的时候,我用叉子捅死她。牧师王笑了,满足了,于是再也没说什么。我手下的牺牲品终于问我怎么了。挺好的,我说,尽管我也紧张,我杀过的最大的东西是羊,可那时候我却发誓要杀死一个人类先知。她说我们该动身了,因为她不想在这儿被困在暴风雪里,然后领着我走出发电室。
外面,大石块静静地倒在膝盖深的雪里。一阵暴风雪已经过去了,但我猜另一场更大的暴风雪就要来临。
我们走向铁门,她走在前面,我紧握着乔纳斯的叉子,用大拇指试试它有多锋利。
现在就动手!莫纳克亚山上所有杀气腾腾的声音都在命令我。
拖下去就什么也干不了了,不。我悄悄对准先知的脖子顶部,希望星美对我的灵魂发发慈悲,我用最大的力气把那把叉子对准要害插了下去。
不,我没杀她,是这么回事,就在瞄准目标和插下去之间的当口,星美对我的灵魂发了慈悲,是的,她改变了我的瞄准目标,那把叉子高高飞过了那扇铁门。麦克尼姆甚至根本没意识到她的脑壳差点被人用叉子串起来,但是我很确切地意识到自己已经中了莫纳克亚山魔鬼的巫术,是啊,我们都知道他的名字,诅咒他。
你看到那上面有东西吗?我扔出那把叉子后,麦克尼姆问。
对,我撒谎说,但是那儿什么也没有,没有,不过是这个地方的一些机关。
我们走,她说,我们马上离开。
老乔吉失败了,瞧见了吧,没有叉子我根本不可能瞬间出手把她杀死,但是他也不会躺着看我夺取胜利,不,我了解那个奸诈的老浑蛋。
当我带着工具袋爬上那根绳子的时候,莫纳克亚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咆哮出让人头晕眼花的暴雪,我连地面都看不清了。四面八方的狂风撕扯着我们的脸,我的手指都冻僵了,我爬一半往下滑一半,那根绳子把我的手磨得发烫,但是我最后还是把自己拉到顶上,我拿起工具袋,手掌擦破了皮,一阵阵刺痛。麦克尼姆没这么快,但是她离墙顶也不远了,这时,时间突然停滞了。
时间停住了,是的,你没听错。整个世界,除了我和某个狡猾的魔鬼,对,你知道那个家伙正大摇大摆地沿着墙走过来,时间就……停住了。
悬着的雪花点缀着天空。老乔吉一把将它们捋到一边。我试过跟你晓之以理,扎克里,你这个固执的孩子,现在我得给你警告,占卜和命令。拿出你的刀,把绳子割断。
他的脚踩住麦克尼姆握着的那根被时间凝固了的绳子。那是被暴风雪吹得扭曲了的一张饱经风霜的脸,她顺着绳子往上爬,肌肉绷得紧紧的。下面悬空的距离有二十英尺。我让时间再次走动时,她掉下来可能摔不死,老乔吉看出了我的想法,但下面的石头会弄断她的脊椎和腿,她活不过今晚。我要让她好好反省一下她的愚蠢行为。
我问他为什么他不直接亲自动手杀了她。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老乔吉嘲笑说,我想让你做,我告诉你为什么。等着瞧,如果你不割断绳子,三个月以内,你亲爱的家人就会死掉,我发誓!我发誓。所以你要选择。一边是你勇敢的老妈、强壮的萨希、聪明的乔纳斯、可爱的凯特金,她们都会死。胆小的扎克里会活下去,而且懊悔都会一直折磨他到死的那天。另一边不过是一个没有人会记得的死了的外乡人。四个你爱的人对一个你不爱的人。我甚至可能会施魔法把亚当从科纳人那儿弄回来。
这种情况,我无处可逃了。麦克尼姆必须得死。
对,无处可逃了,孩子。我数五下……
我拔出刀。一颗记忆的种子破土而出,那颗种子是乔吉刚刚说过的一个词,占卜。
扔掉我的叉子后,我又很快扔掉了我的刀,然后看着那个魔鬼令人恐惧的眼睛。他吃惊而且好奇,慢慢消失的笑容暗示着浓重的邪恶意味。我冲他吐了一口,可我的吐沫像回飞棒一样又回来了。怎么同事?我疯了还是傻了?
老乔吉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你看,是他让我记起了我那些来自梦境之夜的占卜。手火辣辣的,不要剪断那根绳子。我明白该怎么做了,你看,我的手是在火辣辣地疼,星美命令着我不要割断的那根绳子。
我的刀当的一声掉在地上,时间又开始走动了,不计其数的手和那个魔鬼呼啸的暴风雪撕扯和击打着我,但却不能把我从院墙上弄下来,不能,我想办法把麦克尼姆拉了上来,然后我们又从另一边下来,骨头也没事。我们迎着狂暴的黑白混杂的暴风雪回到了宇航员村,步履蹒跚,踉踉跄跄,回去的时候已经冻得半死,但是拜星美的恩赐,那里放着一捆干柴,而且我还设法生了一堆噼噼啪啪燃烧的篝火,我发誓是那堆火又重新让我们活过来的。我们把冰烧成开水,暖暖筋骨,尽可能地把我们的毛皮外衣烤干些。我们什么话也没说,我们太冷了,而且精疲力竭。我是不是后悔拒绝老乔吉了?
不,那时候没有后悔药,现在也没有。别管麦克尼姆爬这座被诅咒的山的原因是什么,我相信她不会背叛山谷人,不会,我心里不这么想,而且科纳人对山谷做的事别管怎样迟早会发生。这就是从山顶下来后的第一个晚上。吃完东西,我的朋友给了我们两个人一些药片,然后我们一觉睡去,没做任何关于那个宇航员之王的梦。
接下来,回到山谷也决非什么夏日漫步这等易事,不,但是今晚不是讲这些历险故事的时候。麦克尼姆和我下山的时候没多说话,那时候像是信任和理解这些东西把我们绑在了一起。莫纳克亚山已经用尽了诅咒的本领要杀死我们,但是我们却一起活了下来。我感觉到她远离自己的家人和朋友,而且我为她的寂寞感到心痛。三天之后,亚伯在他做军营的家里欢迎我们,而且已经传消息给贝利家说我们已经回来了,所有的人只有一个问题,你们在上面看到了什么?我告诉他们上面很荒凉、寂静,还有庙宇中遗失的智慧和尸骨的事,但是关于宇航员之王和麦克尼姆告诉我的关于陷落的事我都只字未提,特别是我跟老乔吉斗争的那段,只要还活着就决不会说,我理解麦克尼姆为什么不把先知岛和她的部落的全部事实都说出来了,人们本相信这个世界是这样建成的,可告诉他们事情不是那样的,那会让他们头顶上的天都塌下来,或许你的也会。碎嘴子老妈把消息传开了,说那个从莫纳克亚山上下来的扎克里跟上山的那个不是一个人。我觉得挺对的。任何旅程可能都会多多少少改变你。我的表亲科博里承认说整个九折谷的妈妈们都在警告女儿不要和贝利家的扎克里一起玩,因为他们认为我为了能逃离那个可怕的地方,同时我的灵魂待在脑壳里,一定是跟老乔吉达成了协议。尽管那不完全对,但它也不完全错。乔纳斯和萨希也不像以前那样跟我开玩笑了。
但是老妈见我们回家,抱着我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我的小扎克里--我的羊也挺高兴,凯特金的态度也没什么变化。她和学校的兄弟们发明了一个新游戏,叫莫纳克亚山上的扎克里和麦克尼姆,但是院长不让他们玩,因为有时候假装的游戏也能扭曲事情的本质。凯特金说那是个很棒的游戏,但是我还是不想知道游戏规则和结局。
不久以后,麦克尼姆在山谷的最后一个月慢慢到头了,也到了荷诺卡交易会的时候了,它是向风岛的人最大规模的集会,一年只有在丰收季节才举行一次,因此许多天我们都非常努力地织羊毛毯,那是我们家家户户最好的交易物品。自从我爸被杀,我们出远门到荷诺卡的时候都是十个人或者更多的人一起去,但是那一年人数加倍了,多亏我们的客人麦克尼姆,我们换得的先知的东西值钱多了。所有的干肉、皮革、奶酪和羊毛都装在了手推车和骡子上。维摩威和罗斯要去换一些在山谷附近找不到的草药,尽管之前罗斯和科博里就已经开始卿卿我我了,我对此并不介意。我祝福我的表亲好运,因为他真的需要好运气,还有鞭子、钢铁般的后背等等。
穿过思路刹路口的时候,我还得忍受观看路过的人往老爸的坟头上添些新石头的仪式,这样的风俗表明老爸以前有一大帮真正爱他的朋友和兄弟。在莫纳克亚山上那个魔鬼正在磨刀石上磨尖他的爪子,准备抓住这个懦弱的说谎者饱餐一顿。过了思路刹,就是通往奎奎哈勒山的蜿蜒曲折的山路。一辆手推车坏了,饥渴得慢慢倒在一边,是啊,我们到达坐落在山远侧的那个崎岖不平的村落时,早就过了正午了。我们年轻人到椰子树上弄吃的,所有人都喜欢喝椰奶,肯定是。往南在通往荷诺卡镇的曲折的前辈的路上艰苦行进,海风变得新鲜起来,我们也恢复了精神,于是我们讲故事打发漫长的路途,讲故事的人倒着坐在领路的驴背上,这样每个人都能听得见。罗德里克讲了一个关于戴红色戒指的偷羊贼鲁道夫和铁人比利那把可怕的叉子的故事,沃尔特唱了一首情歌《哦,山谷的萨利,哦》,但是我们都往他身上扔棍子,因为他把原来那种轻快活泼的调子全唱变味了。接下来比斯姑父请麦克尼姆给我们讲一个先知的故事。她犹豫了一下,说先知的故事充满了悔恨和失落,在赶集前一天这么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讲这些不是什么好兆头,但是她可以给我们讲一个她从别人那儿听来的故事,那人来自遥远的叫巴拿马的一片焦土。我们都说好啊好啊,于是她坐到领头驴上,然后给我们讲了一个虽然挺短但是很好听的故事。我现在就讲给你们听,所以闭上嘴,坐好了,找个人再给我拿一杯烈酒,我的嗓子干得都快黏住了。
回到陷落降临的时候,人类已经忘记了如何生火。哦,情况变得非常可怕,是啊。夜晚,人们什么也看不见;冬天,他们无法取暖;早晨,他们无法烤东西吃。所以族人去找哲人,求他帮忙,哲人,帮帮我们吧,你看我们忘记了如何生火,而且,噢,我们非常难过。
于是哲人召唤来了乌鸦,命令他说:越过咆哮的、瞬息万变的海洋,飞到巨大火山,然后在它森林密布的山坡上寻找一根长木棍。用喙叼着它飞进巨大火山的山口,把木棍伸进火焰之湖,那里冒泡泡一样喷吐着炙热的火苗。然后把燃烧的木棍带回到巴拿马,这样人类就会再次记起火的样子以及如何生火。
乌鸦听从哲人的命令,飞越过咆哮的、瞬息万变的海洋,看到巨大火山在不远处冒着烟。他盘旋着落在森林密布的山坡上,啄了一些醋栗吃,喝了清凉的泉水,让疲惫的翅膀歇息了片刻,然后四处搜寻一根长松树枝。一,二,三,乌鸦高高飞起来,嘴里衔着木棍,然后那只飞快的大鸟扑通一下往遍布硫黄的巨大火山山口掉落下去,对,在他俯冲的最后那一刻,他拖着那根木棍划过了燃烧的熔岩,呼~哧~~,它着了!嘴里叼着那根燃烧的木棍,那只乌鸦往上飞出焦灼的山口,对,向着家的方向,用力拍打着翅膀,木棍在燃烧,白天慢慢过去,冰雹劈头盖脸地砸下来,云层越来越厚,哦,火苗不断吞噬着那根木棍,熏着眼睛了,烤着羽毛了,烧着嘴巴了……真疼!乌鸦叫着。真疼!那,他把那根木棍丢了还是没丢?我们还记不记得怎么生火?
现在明白了吧,麦克尼姆倒骑在那头领路的驴上说,这不是关于乌鸦或火的故事,这是关于我们人类如何鼓起勇气的故事。
我觉得那个故事没有多大意思,但我总忘不了它,而且有时候越是简单的故事越能让人回味无穷。别管怎样,天色在厚厚的云层遮盖下暗了下来,我们离荷诺卡还有几英里的距离,于是我们搭帐篷过夜,掷骰子决定准站岗,你看,那时情况不好,而且我们也不想冒被伏击的险。我掷了两个六点.看来我的运气有起色,所以我觉得自己是一个被命运捉弄的人,是的,我们所有人都是。
荷诺卡是向风岛东北部最繁忙的城镇,瞧,前辈们为了能躲过海水涨潮,把它建得很高,不像科纳和半个希罗一年的多数时候都是被淹的。荷诺卡的男人们多数是生意人和制造商,噢,他们信仰星美,但是他们狡猾地分摊了风险,因为他们也信仰希罗的神,所以我们山谷人觉得他们的一半是野蛮人。他们的首领叫元老院议员,权力比我们的院长的还大,是的,他有一支十到十五人的战斗部队,都拿着很棒的叉子,职责是执行议员的命令,而且议员不是大家选出来的,不,是那种不开化的子承父业。荷诺卡正好处在希罗和哈诺姆人、山谷人和成为奴隶之前的蒙基尼人,还有内地部落的中间位置。镇上前辈人的城墙被修葺一新,被风吹掉的房顶也被一遍遍地整修,但是你在它刮风的狭窄街道上自由漫步时还是能够想象四处都是飞艇和来来往往、不用马拉的马车。最后是交易大厅,一座大得令人啧啧称奇的建筑,院长说那里曾经叫做教堂,供奉一个古老的神,但是关于那个神的信息在陷落中也一并遗失了。教堂的墙很结实,彩色的玻璃也很漂亮,它坐落在一片安静的绿色中间,那里有很多石板,用来圈养绵羊、山羊和猪什么的。集会期间,议员的守卫把守镇子的城门和商店,他们还有一处带铁栏杆的监狱。但是从来没有战士袭击过商人,除非有人偷东西或者破坏了和平或法律。我猜,在大岛,除了九折谷,荷诺卡比其他任何地方的法律都多,尽管法律和文明并不总是一码事,不,比如说,科纳人有科纳人的法律,但是他们一点都不文明。
那次交易会上,我们山谷人为自己和下议院做了一笔极好的生意。我们用从山上部落弄到的二十袋大米换来了先知的油布,是的,还用从帕克的牧场里弄来的奶牛和皮革换来了金属制品。我们没有告诉任何人说麦克尼姆是个外乡人,没有,我们说她是住在波罗陆峡谷山上隐士家的奥特莉,我们说她是个草药医生,碰巧能用天生畸形来解释她暗黑的皮肤和洁白的牙齿。我们说先知的工具是我们在一个隐蔽的藏身之处找到的沉船上的东西,但是没人问你们从哪儿弄到的这个东西,然后期待一个诚实的回答。碎嘴子老妈那张胡说八道的嘴在九折谷外倒是堵得挺严,所以有个叫里昂的爱讲故事的人还问我,上个月登上莫纳克亚山,那个来自艾利派奥山谷的扎克里和我是不是同一个人,我显得非常吃惊。是的,我说,我是那个山谷的扎克里,但是我讨厌这种生活还没有到那个程度,要跑到任何靠近那座山山顶的地方,不。我说我和前世的阿姨奥特莉一起去那儿寻找一些珍稀的叶子和根,但是我们走到没树的地方就再也没往上爬,没有,而且如果他听说的不一样,那,我本人要跟他说你听到的是假的。里昂说话挺友好,但是我的兄弟哈里特告诉我说,他看见里昂和大胡子里瑞在一个烟雾弥漫的小巷尽头嘀咕什么,我觉得回家后我得把他的事儿告诉院长,看她怎么想。我总是能觉察出里瑞要动什么马脚,而且用不了几个小时我就能发现了,哦,我真是太聪明了。
麦克尼姆和我很快就把所有羊毛织物和毯子之类的都换出手了。是的,我换到一袋上好的麦卢卡咖啡、一些不错的塑料管、饱满的燕麦,还从一个皮肤黝黑的科莱科莱女孩那里换到几袋葡萄干以及一些工具,我现在记不起来了。我觉得科莱科莱人不算很野蛮,尽管他们把死人埋在他们居住的长屋下面,因为他们相信这样死去的人就不会感到那么孤单了。后来,我帮着下议院换了一会儿东西,然后到处逛逛,跟周围一些商人打个招呼,野蛮人不都是坏蛋。我听说麦肯基人空想出一个鲨鱼神,还把杀死的羊砍掉腿扔到海湾里祭祀。我还听过人们常讲的故事,说科纳人在他们通常打猎的地方以东犯下的一些暴行,那些故事给我们的心头都蒙上了一层阴影。我发现一群围观者聚集在一个人周围,挤到近处才看见是麦克尼姆,或者叫奥特莉,坐在一个凳子上给人们画脸部素描,对!她用素描画换一些便宜的小东西或者一点粮食,人们开心得不得了,惊奇地看着他们的脸变戏法般跃然纸上。更多的人争先恐后地说,下个画我!下个画我!人们问她是从哪儿学的,她总是回答说,不是学来的,兄弟,只是多练习而已。她把丑人的脸画得比实际漂亮,但会画素描的草药医生奥特莉说艺术家历来都是这么干的。对,说到面子问题,美妙的谎言总是比满是伤疤的事实要好。
夜幕来临,我们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商店,抽签决定谁站岗,然后派对就在一个叫酒吧的特别的地方开始了。我早早站完岗,带着麦克尼姆及沃尔特和比斯姑父一起逛了几个地方,后来乐师们就把我们吸引回了教堂。人们喘着气在里面挤来挤去,那里还有班卓琴、长得像鲶鱼的小提琴手和一把少见的名贵夏威夷吉他。每个部落都带来好几桶烈酒,表明他们的富庶。还有好几袋赐福草(注:指大麻类植物。),因为,呃,有希罗人的地方就有赐福草。我沉浸在沃尔特的烟斗中,从我们自由自在的向风岛到科纳背风岛有四天的行程,但它像是花了我们无数个四天一样,是啊,那天晚上赐福草宝贝好像让我回到了摇篮,接着响起了敲鼓声,要知道,各个部落都有自己的鼓。莲花池家的福迪和两个山谷人敲的是羊皮和木头做的手鼓,希罗大胡子们使劲捶打的是松软的鼓,荷诺卡的一家人拍打的是克兰格腰鼓,哈诺姆人拿的是他们的贝壳沙锤。这场鼓的盛会拨动了年轻人快乐的神经,我也是,是的,而且赐福草会带你去一个充满沉重的"砰砰"、"嗡嗡隆隆"和"乓一乒一乓"的世界,后来我们这些跳舞的就只知道拼命跺脚,血直往脑门上涌。往事在眼前重现,每一下鼓声敲响,我身上就脱落一条生命,是的,我看到了我的灵魂曾经投胎过的所有生命,一直到陷落前遥远的过去,是的,我是在飓风中骑在一匹奔跑的马上看到的,但是我描述不出他们的样子,因为实在无法用言语表达,不过我清楚地记得那个皮肤黝黑的科莱科莱女孩和她部落的文身,是的,她是一棵被吹弯的小树苗,我就是那飓风,我吹得她弯下身来,我吹得越厉害,她弯得越深挨得越近,然后我化身成乌鸦拍打的翅膀,她则成了吞噬我的火苗。当这棵科莱科莱树苗用她柳枝般的手指环绕着我的脖子,她的眼睛发出石英一样的荧光,她还对着我的耳朵低声说,对,我会再来的,对,我们会再来的。
快起床,孩子,我老爸着急地拍打着我,今天早晨可不能赖床,你这个臭家伙。那个泡沫般的梦一下子破了,我醒来时恰恰就盖着让人发痒的科莱科莱毯子。黝黑皮肤的女孩和我肌肤相亲,是的,就像一对滑腻腻的蜥蜴在吞咽着对方。她闻起来有葡萄藤和熔岩灰的味道,那对橄榄形的乳房上下起伏,看着她我感到无限温情,好像她是在我身边熟睡的自己的孩子。赐福草让我的头脑依旧不清楚,尽管已经是清晨的薄雾时分,我还是听见狂野的派对上传来的此起彼伏的叫喊声,对,在丰收的交易会上,有时候就是这样的。我打了个哈欠,伸伸懒腰,是啊,酸痛,感到一切都还好,就是身体被掏空了,你知道睡在漂亮姑娘身上是什么感觉。附近有人在做早饭,烟雾缭绕,于是我把裤子夹克什么的都穿好,科莱科莱女孩睁开含情脉脉的眼睛,小声说,早上好,羊倌儿,我笑着说,我去拿吃的来,她不信我的话,于是我决定要证明她错了,要在我拿回早餐的时候看她微笑。在科莱科莱商店的外面,城墙边上有一条鹅卵石铺成的路,但是我分不清南北,我正在那儿迷惑该往哪儿走的时候,突然一个荷诺卡守卫从城墙上掉了下来,差一点砸死我。
我的心一下子吊到了嗓子眼。
一根有交叉羽翼的箭柄从他的鼻子里伸出来,箭头已经穿透了头部。噢,它的箭头一下子把那个早上,把所有的事情全部打入恐怖世界。
那些此起彼伏的狂野派对是战斗的声音,对!烟雾缭绕的早饭是燃烧的茅草屋顶,对!那时,我首先想到的是我的族人,于是我跟兔子似的一溜烟跑向山谷人位于镇中心的商店,一边还大声喊道,科纳人!科纳人!嗯,那个可怕的名字猛烈地拍打着黑色翅膀传遍荷诺卡。我听到一声巨大的破碎音,然后是一声气势汹汹的吼叫,我意识到镇子的大门被推倒了。我到了广场上,但是巨大的恐慌堵住了我的路,恐惧,对,恐惧和广场上的热浪让我又折返回来。我在狭窄的小路上兜圈子,但是科纳人的吼声、马蹄声和皮鞭的声音越来越近,像海啸一样席卷着烟雾蒙蒙,燃烧着的巷子。我记不得来时的路,也不知道该往哪儿走,突然咔嘣一声!我被一个乳白色眼球的老妈子撞到沟里去了,她像女妖精一样拿着一根发簪在空气中胡乱挥舞,休想用你的脏手碰我,但是当我再次站起身的时候,她却一动不动了,面色苍白,只见一支箭射中了她的胸口,突然间"哇喔",一根鞭子绑住了我的双腿,又一声"哇喔",我就飞了起来,再一声,我一下子摔了个倒栽葱,一声"哎呀呀",石子路磕破了我的头,是的,比用该死的冰冷凿子凿还疼。
我醒来的时候,年轻的身体感到了上了年纪才会有的巨大痛苦,是啊,膝盖摔坏了,一个胳膊肘不听使唤,还擦破了皮,肋骨断了,两颗牙齿没了,下巴也脱臼了,头上的那个包像是我长的第二个头。我像一只要被屠杀的羊被戴上了头罩,手脚都被死死地捆着,平放在一堆其他可怜人中间,对啊,像我这样受到如此伤痛的人,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啊!车轮子吱吱呀呀,铁蹄子得得地响,每一下颠簸都让我的头痛不已。
其实,也没什么神秘的。我们成了奴隶,就像我失去的哥哥亚当一样,被用车运回科纳人的地方。我并没有因为还活着感到特别高兴,我除了疼没有任何感觉,像一只被钩子钩住,流血不止,五花大绑的肥鸟,非常无助。一只扭动的脚踩住了我的睾丸,于是我小声说,这里还有清醒的人吗?瞧,我以为自己还可能像只兔子一样从那个洞里逃出去,但是近在咫尺的一个科纳人碎嘴鸭似的厉声说道,闭嘴,绑着的家伙们,否则我以我的刀发誓,我会把你们这些狗屎的舌头全部都割掉!夹缝中一股热流流经我的胳膊--压在我上面的人撒尿了,随着时间的流逝,尿冷却后变得拔凉拔凉的。我暗暗数了一下,说话的有五个科纳人,还有三匹马和一笼小鸡。我们的奴隶主正在谈论他们在袭击荷诺卡期间糟蹋过的女孩,由此我知道我已经被蒙住头有半天或更长时间了。我一点也不饿,但是,噢,我口渴得跟灼热的灰烬似的。我记得其中一个科纳人的声音,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路上,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有一阵轰隆隆跑过的马蹄声,然后有人说你好,队长!或是,先生或战斗进行得很顺利!我于是明白了科纳人不仅只是发动了对荷诺卡的一场突然袭击和洗劫,而是正要夺取整个大岛北部,是的,那就意味着也包括山谷。我的九折谷。星美,我暗暗祈祷,慈悲的星美,请保佑我的家人和亲戚。
终于,睡意袭来,我睡着了,我还梦到那个科莱科莱女孩,但是她的胸部和腰窝是雪和熔岩组成的。我再次在那辆车里醒来的时候,发现下面的一个奴隶已经死了,他正在吸走我身上的每一丝热气。我喊道,嗨,科纳人,这有个死的,扔掉一些沉重的拖累,或许拉车的马会感激你的。赶车的科纳人因为我的如此好心地关怀,用鞭子抽打了我顶上的一个男孩子,他痛得叫起来,他或许就是那个撒尿的家伙。我根据鸟儿的欢唱,知道临近傍晚了,是的,我们在车里待了一整天。
过了好久,我们停了下来,我被拖下车,有人用叉子捅了我一下。我大叫一声,在地上蠕动着,我听到一个科纳人说,这个不管怎么说还活着,然后我被拎起来,靠在一块房子大小的石头上。又过了一会儿,我的头罩被摘掉了。我坐起来,在肃穆的黑暗中眯起眼睛仔细看。蒙蒙细雨中我们在威美亚之路上,而且我知道确切的位置,是的,你看,这就是那个斜坡上的池塘.我们靠着的那块小屋大小的石头正是麦克尼姆和我一个月前见到老柳时,在那儿见到的同一块。
接下来,我看着科纳人扔掉了三个死了的奴隶喂野狗和乌鸦,而且我知道为什么之前觉得一个声音很熟悉了,瞧,抓我们的其中一个人是里瑞的兄弟,那个讲故事的里昂。活下来的十个人里,只有我一个山谷人,不,我猜大多数是哈诺姆和豪伊人。我祈祷被扔掉的三个人里不要有我的表亲科博里。我们都是年轻人,是的,看来他们在荷诺卡杀掉了所有年长者,我猜包括麦克尼姆,因为我知道在那样一场激烈的战斗中,她不可能活下来或逃走。一个科纳人往我们的脸上泼了一杯池塘里的水,我们张开嘴想喝掉每一滴发黑的水,但是那还不够湿润一下我们干渴的嗓子。首领命令他们的马童扎好帐篷,然后对瑟瑟发抖的俘虏讲话了。从今天早上开始,这个涂着油彩的家伙说,你们的生命,是的,你们的身体,成为科纳人的财产了,而且你们作为大岛,也是今后整个夏威夷岛的真正继承人的奴隶,越快接受这一点,你们活下来的可能性就越大。首领告诉我们,我们的新生活要有新规矩,但是幸运的是这些规矩都很好学。第一条规矩是,奴隶们要照你们的科纳主人的命令做事,要快而且不能反对或者问为什么。违反这条规矩,你们的主人可以根据他的意愿对你进行或轻或重的惩罚,直到你学得更加听话。第二条规矩是,除非你的主人问你话,否则奴隶不能讲话。违反这条规矩的话你的主人会割掉你的舌头,我也会的。第三条规矩是,你不要在计划逃跑上浪费时间。下个月卖掉你们时,会在你们的脸颊上烫上你主人的印记。你永远不可能混作纯种的科纳人,因为你不是,说实话,所有向风岛的人天生都是该死的怪胎。违反了这条规矩,我发誓,抓住你们的时候,你们的主人会砍掉你们的手脚,砍掉你们的命根子塞在你们的嘴里,然后把你们丢弃在路边喂苍蝇和老鼠。你们可能觉得这样听起来离死亡很近,但是我这样干过几次,死得出乎意料得慢,相信我。首领说所有好主人都会时不时杀掉一个非坏即懒的奴隶,提醒其他人偷懒会有什么下场。最后,他问有没有人不同意。
没有人不同意,没有。我们爱好和平的向风岛人身体上已经被伤痛和饥渴击倒了,精神上也被亲眼看到的屠杀和可以预见的被奴役的未来击倒了。没有家人,没有自由,什么都没有,到死只是工作,痛苦,工作,痛苦。那么我们的灵魂在哪里才能得到重生?我想我有没有可能会碰到亚当,或者他是不是已经死了什么的。一个淘气的夏威夷男孩开始哭哭啼啼,但是他不过只是个九岁或十岁的孩子,所以没人制止他,实际上,他是在为我们所有人流泪,是的。乔纳斯很可能也做了奴隶,萨希和凯特金也是,但是这是很残酷的想法,你看,她们两个都是很漂亮的女孩。但妈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科纳人要她有什么用?我不想回忆荷诺卡那个拿发簪把我推到沟里的女人,但是我也控制不住自己。里昂走过来,对着那个淘气的男孩儿说"不许哭",可他哭得更厉害了。于是他笑了,然后使劲脱掉我的先知靴。他穿在自己脚上,仔细欣赏着。羊倌儿扎克里再也不用到莫纳克亚山找东西了,那个叛徒说,所以他也不需要这个了,不需要了。
我什么也没说,但是里昂不喜欢我什么也不说的反应,他用我自己的靴子踢我的头和私处。我虽然不确定,但我猜他是仅次于首领的二把手,至少没人敢质疑他夺走我的靴子。
到了晚上,科纳人在火上烤小鸡,我们每个人为了能用舌头舔一滴小鸡油,都愿意用自己的灵魂去交换。我们那时冻坏了,尽管科纳人也不希望让把我们在市场上出手前弄得太不像样,但他们想让我们身体一直保持虚弱,因为我们有十个人.他们才五个。他们打开了一桶酒,喝个不停,然后撕开美味的嫩鸡肉,然后又喝。他们小声嘀咕了一会儿,然后看着我们,接着派了一个科纳人拿着一根火把朝我们走过来。他依次抓住我们每个人,他的族人叫嚷着"好"或者"不好"。最后,他解开了淘气的夏威夷人双脚上的绳索,扶着他一瘸一拐地走向营火。在那儿,他们让他取暖,喂他鸡肉还给他酒喝。那时候,我们这些被遗忘的奴隶都给饥饿、疼痛和斜坡池塘里的蚊子掏空了。
突然听到嘶--的一声,里昂倒下了。另外四个人大笑不已,你看,他们还以为他喝酒喝多了呢,但是接着,嘶--嘶--两声,另一个科纳人的两眼之间多了两个红点,他也倒下去死翘翘了。一个戴头盔穿斗篷的科纳人拿着一把像是胫骨一样的东西大踏步走到空地上,用它指着最后的三个抓我们的人。又是嘶--的一声,科纳男孩被放倒了。首领抓起他那把叉子,冲着戴头盔的使劲儿投掷过去,只见那人一个俯冲,好像还在空地上就地打了个滚,那把叉子只是撕开了他的斗篷,没有伤及他的身体。嘶--的一声,一道深深的大口子撕开了首领的身体,他的身体分成了两半倒了下去。震惊之余,我燃起了希望,但是"啪"!最后一个科纳人的皮鞭缠住了那把致命的胫骨一样的东西,然后"啪"!那把枪像变戏法一样从拯救者的手里飞了出去,落到抓我们的人手里。接着,最后一个科纳人把武器对准我们的拯救者,靠近些,这样他才不会错失目标。我看见他的手扣紧了扳机,嘶--!最后一个科纳人的头不见了,他后面的那棵面包树成了嘶嘶响的一堆灰烬,火苗噼噼啪啪燃烧着,在雨中冒出团团雾气。
他的身体孤零零地站了一会儿,像是一只正在学走路的孩子,然后……"扑通"!原来,他错把枪口当成枪屁股,结果把自己的脑袋给轰掉了。我们那个神秘的科纳拯救者坐起来,轻轻揉揉胳膊肘,摘掉头盔,可怜地看着五个死去的家伙。
我太老了,不适合干这个了,麦克尼姆皱着眉冷冷地说。
我们给其他奴隶松了绑,让他们去吃科纳人的东西,麦克尼姆在她马上的鞍囊里为我们备足了需要的东西。那些没有沦为奴隶的家伙尽其所能要求各种帮助。我们从五个人身上拿走的东西只是从里昂脚上脱下来的我那双靴子。战争中,麦克尼姆告诉我,你首先要担心你的靴子,其次才是食物什么的。
又过了好长时间,在背风的科哈拉山上渺无踪迹的灌木林里,我们找到了一片前辈遗留下的废墟,生起一小堆火,我的拯救者给我讲述了她的故事的来龙去脉。
故事不长。科纳人袭击荷诺卡的时候,麦克尼姆不在山谷人的商店里,不,她在城墙上面朝大海,突然一支燃烧着的箭把她手中的那本素描本射飞了。城门倒下前,她赶回山谷人的商店,但是比斯姑父冲她喊我不见了,于是她又去找我,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我的亲戚。她的马和头盔是从一个科纳首领那里弄到的,他冲进了一个小巷就再也没出来。穿着科纳人的东西,在一片混乱中,麦克尼姆虚张声势地逃离了早已血流成河、一片火海的镇子。没有战斗,没有,只不过更像是围捕,要知道,议员的部队比谁都投降得早。麦克尼姆骑马首先往背面的山谷方向跑,但是在奎奎哈勒附近集结着要蜂拥进入山谷的科纳人,于是她掉转马头沿着威美亚之路往内陆走,但是这条路上岗哨很多,如果被截住,她也不能装成科纳人。麦克尼姆转向南方,想去希罗看看那里是不是还没有被占领。但是星美让她又多驻留了一段时间,所以她才凑巧看到路过的一辆推车,上面伸出了两只脚,而且在那两只脚上穿着先知的靴子,她知道只有一个向风岛上的人穿着先知的靴子。她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救我,她还一度因为要绕开一群马,跟丢了那辆车。如果不是因为科纳人酒后大声说话,在夜色里她即使路过也找不到我们。噢,她为了救我冒了多大的险啊!你为什么不躲起来,找机会逃走呢?我问。
她做了个鬼脸,意思说这问题真愚蠢。
是啊,但是我们该怎么做?我很激动也很害怕。山谷被洗劫而且被付之一炬,很可能……而且即使希罗还没沦陷,它也坚持不了多久了……
我的朋友只顾用绷带和一些东西照料我的伤口,然后举起一杯药用石到我的嘴边。这会帮你恢复受伤的身体,扎克里。别再喋喋不休了,快睡觉。
在一处漏雨的前辈的屋子里,树叶穿过了窗户上的洞,我被一个男人低声唤醒。我身上的十几个地方都在痛,但没那么厉害了。清晨很凉爽,有背风岛的感觉,但是我却记起了向风岛正在遭遇的险恶新时期,噢,我痛苦地想,为什么要醒来呢。房间另一头,麦克尼姆正在通过她的记录仪跟那个严肃的先知讲话,我第一次搜麦克尼姆的东西时他把我逮了个正着。我盯着看了一会儿,还是感到很好奇,只见在记录仪的窗户里,他的颜色更加美丽和明亮。他很快看到我起来了,抬头示意。麦克尼姆也转过来问我感觉怎么样。
比昨天好。我走过去看那个特别的智者。我的关节和骨头有些疼。麦克尼姆说我已经见过这个先知,她说他叫多菲塞特。我说没忘,因为他上次太吓人了。窗户里的先知听我们说这话的时候,消瘦的脸也只是稍稍柔和了一点而已。哦,我真希望我们不是在这么严峻的时刻见面,扎克里,多菲塞特说,但是我要请你带麦克尼姆走最后一段路,到"扎染布的手指"去。你知道路吗?
是的,我知道,在波罗路山脉上的最后一个山谷以北,有一条指向东北的长岬。船是不是停泊在"扎染布的手指"等麦克尼姆?
两个先知交换了一下眼神,停顿片刻。多菲塞特说,很遗憾,我们要告诉你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坏消息。先知岛上的记录仪和船已经好多天没有回复电报了。
电报是什么?我问。
消息,麦克尼姆说,窗口,记录仪采集的东西,就像是我们现在正在跟多菲塞特的讨论。
我问,是不是记录仪坏了?
可能要糟糕得多,窗户里的先知说,最近几个月,一种来自安克雷奇以西的瘟疫逼近了先知岛,是的,一种我们先知也无法治愈的可怕疾病。两百个得这种病的人只有一个能活下来。看来我们在夏威夷的先知们以后行动得靠自己了,因为船很可能来不了了。
但是阿纳菲怎么样了,麦克尼姆的儿子?麦克尼姆的表情让我真希望刚才在我问话前就把自己的舌头咬掉了。
不知道也得活下去,我的朋友说,语调那么凄凉,我都快哭出来了。我不是第一个这样活着的人,而且也不是最后一个。
唉,那一席话把我没意识到的那丝希望都给断绝了。我问多菲塞特,整个夏威夷有多少先知。
五,这个男人回答说。
五百?我问。
多菲赛特看出了我的沮丧,也理解这的确让人沮丧。不,只有五个。岛链上每个主要岛屿上各有一个。我们全部的事实就是告诉你的这些,你现在也该知道了。我们担心这场瘟疫会传到先知岛,熄灭最后一缕文明之光。我们以前正在夏威夷寻找传播文明的好地方,但是我们不想因为有太多的外乡人要来吓坏你们岛上的人。
所以你看,麦克尼姆接着说,你对我的真正目的和其他所有的担心也不是完全没道理。
我再也不关心那个了。我说,如果先知都像麦克尼姆这样,他们五千个人来,山谷都会欢迎。
多菲塞特面色阴沉下来,他在想现在还有多少先知还活着。我是从茂伊跟你谈话的,我们在这儿的族人首领是个跟你们院长一样友善的领导者。他命令两艘战船穿过茂伊海峡,后天中午将会到达"扎染布的手指"。
我向他发誓我会在那时之前把麦克尼姆安全送到那儿。
那我就能亲自感谢你帮她了。多菲塞特又说,如果我想跟她一起逃离大岛,他们的战船上还有位置。
那些话让我下定决心。谢谢你,我跟这个受困的先知说,但是我必须留下来找到我的家人。
为了让我的肌肉伤口愈合,挫伤痊愈,我们在那片废墟上又藏了一晚。不能快点回山谷战斗或搜寻亲人,这着实让人心里非常难受,但是麦克尼姆看到科纳人的马和弩手纷纷通过奎奎哈勒往山谷蜂拥而去,而且她确定地跟我说,九折谷没有持久战,战争几个小时就全部结束了,不会持续几天,不会的。
那真是凄凉烦恼的一天。麦克尼姆教我怎么用那把特别的胫骨一样的枪。我先是用菠萝练习,最后用大刺果,然后用橡树果,直到我瞄得非常准为止。麦克尼姆睡觉的时候我放哨,接着我睡,她放哨。不久在薄暮中我们又生起了篝火,吃了科纳人的口粮,有咸羊肉、海草和那片废墟上长的西番莲果。我又装满了马的燕麦袋子,拍拍它,给它起名叫沃尔特,因为它和我的表亲一样丑。我忧郁伤心地想,不知我的亲戚有谁还活着。说实话,对于最坏的消息,什么都不知道的感觉比知道还让人难受。
我无意中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问麦克尼姆,为什么她这样的女船员骑马骑得跟科纳人那么好。她告诉我大多数先知都不骑动物,但是她在安克雷奇以外很远的地方和一个叫天鹅颈的部落一起住过,那个地方过了远哥华还要走很远。天鹅颈人养马就跟山谷人养羊一样,是的,他们的小孩学会走路之前就会骑马了。她是跟他们一起的时候学会的。麦克尼姆跟我讲了很多和她一起生活的部落的事,但是现在我没空听那些故事,天太晚了。我们讨论了第二天去"扎染布的手指"的路线,你看,一条路沿着科哈拉山脉挺险峻的山脊穿过九折谷,另一条沿着威毕欧河往下游先到亚伯的军营,亲自侦察一下情况。瞧,我们不知道科纳人是不是已经袭击了那里,并把它付之一炬,然后就像他们对待蒙基尼人那样把山谷人也都赶走,或者他们的目的是征服我们的家园,然后定居下来,在我们自己的土地上奴役我们。那时候我已经发誓要把麦克尼姆毫发无损地送到"扎染布的手指"去,而且在科纳的骑兵周围晃悠不安全也不明智,但是麦克尼姆决定我们要先去看看山谷的情况,于是明天的路线就这么决定下来了。
早上起雾了,像涂了一层蜡。路上很泥泞。让马穿过科哈拉山脉和丛林到威毕欧泉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们开路要砍断像墙一样的藤条,动静很大,也不知道科纳人的马队是不是正在后面候着。大多时候我们都不得不步行,牵着马走,但是我们最后还是在中午之前到达了威毕欧。我们在峡谷上方的一块洼地拴好马,然后悄悄地沿着一道长满云杉树的山脊来到亚伯家。雾让每个树桩看起来都像是缩成一团的科纳人岗哨,但是我还是很感激星美这样掩护我们。我们在一处突出的山崖上往下观察军营。情况不妙,是的。只看到亚伯家的大门关着,墙壁和外屋都被烧毁了。大门的栏杆上吊着一个赤裸的男人,对,是科纳人绑脚踝的方式,那可能是亚伯,也可能不是,但是乌鸦已经挖出了他的内脏,还有两条大胆的澳洲野狗在寻找掉下来的汁液。
我们正观察着,三四十个被掳为奴隶的山谷人正被赶出来往奎奎哈勒方向转移。到我死的那天甚至死了以后也不会忘记当时看到的情形。有些人像骡子一样拖着一马车一马车的战利品和工具。科纳人大声喊着,挥舞着鞭子,对喧闹的人群发号施令。雾气太重,我看不清族人的脸,但是,唉,他们缓慢地拖着那堆玩意儿向思路刹路口走去的身影真是让人难过。鬼魂。活着的鬼魂。看看大岛上的最后一个文明部落的命运吧,我想,是啊,我们建立学校和灵牌坊的结局,不过是成为科纳人在背风岛的田地里、家里、马厩里、床边和地牢里的奴隶。
我能干什么呢?向他们冲过去?押送他们去背风岛的大约有二十个科纳人骑兵。即使有麦克尼姆的枪,我或许也只能干掉二十个中的五个,如果运气好可能还会多点儿,但是后面会怎么样?只要悄悄地一声令下,科纳人就会立刻用叉子杀死每个山谷人。这不是懦弱的扎克里在和勇敢的扎克里斗争,不是,那是自杀的扎克里在和幸存的扎克里斗争,告诉你们,无论哪个胜出了,我都不会感到丢脸。尽管眼里含着泪,我还是冲麦克尼姆示意我们要退回到马所在的地方。
矮家伙,给我拿个烤芋头。想起那时的绝望,我的肚子都空了。
后来我们原路返回到科哈拉山上的放牧草场,薄雾在下面滑过,南边的莫纳克亚山从云海中拔地而起,看起来那么清楚那么近,好像冲它吐唾沫都能吐得到,我还真这么干了,是的,我使劲啐了一口。我的灵魂可能被石化了,我的运气可能糟糕透顶,但是我还能诅咒。九折谷的每个山谷都升起像眼镜蛇一样的黑烟,我猜那天早上大岛上凡是以腐肉为食的,不管是带翅膀的还是长腿的,都跑到我们的山谷来大吃特吃了。在草场上,我们发现了零零散散的羊,有些是我的,有些来自凯马,但是我们连一个放羊人都没看见,没有。我挤了些羊奶,然后我们喝下了最后一个自由的山谷人的羊奶。穿过沃特波里山口,我们向下往"拇指石"方向走,五个月前,麦克尼姆在那儿画过地图,是的,六个月前在石南草的草地上,那块石头也曾托着我身下的罗斯。太阳底下,薄暮和露水都蒸发了,穿过一道精美的彩虹我看见学校已经被毁了,是的,成了一个黑贝壳,最后仅剩下一些书和那座钟。我们骑马到了艾利派奥溪,在那儿下了马。麦克尼姆戴上头盔,然后把我的手用绳子松散地绑上,这样如果有人看见我们,看上去就好像是她抓到了一个逃走的人做奴隶,这或许能为我们赢得性命攸关的一点时间。我们沿这条小路下山,来到克鲁尼家,他家是峡谷上地势最高的一家。麦克尼姆下了马,我们在营房之间像老鼠一样静悄悄地走,麦克尼姆紧握着她的枪,可我的心脏一点也不安静。那里发生过一场恶斗,东西都被砸烂了,但是周围没有人躺着,没有。我们拿了一些新鲜食物,以备日后的行程,我知道克鲁尼不会在意。正要离开克鲁尼家的前门时,我无意中看到一根脏兮兮的柱子上用叉子插着一个椰子,周围都是嗡嗡叫的苍蝇,那有点怪,不太正常,于是我又仔细看了看。它根本不是什么椰子,不是,它是麦卡·克鲁尼的脑袋。
这么野蛮的浑蛋肯定是涂着油彩的科纳人,兄弟们。不见棺材不落泪啊,相信我。我们继续往山下走,去贝利家的一路上,麦卡的脑袋让我的神经异常紧张。
奶房里的一个桶里装着凝固了的羊奶。我禁不住想象着萨希被从那张已经坏了的凳子上拖下来后又遭受了什么,噢,我可怜、甜美又可爱的妹妹。院子里的泥地上有一片马蹄印。羊都被赶走了,我们的小鸡也被偷走了。那么静。没有了咔嗒咔嗒的织布机,没有了凯特金的歌声,没有了做小东西的乔纳斯。除了溪流和一只在屋檐上大笑的歌鸫,什么也没有。大门柱子上没有恐怖的画面,我为此非常感激星美。屋里,有从掀翻的桌子上撒落的一地蛋和李子。每个房间我都害怕会发现什么,但是,没有,星美大发慈悲,看起来我的家人还没有被杀害……
我突然感到非常愧疚和难过。
愧疚是因为尽管灵魂并不纯洁还被石化了,但是我总是能苟且偷生。难过是因为我这条被毁的老命中还残存的东西都零零碎碎地散落各处。好多年前老爸给乔纳斯削的玩具;门口挂着老妈织的布,在夏天最后一次温柔的呼吸下随风飘动。空中悬挂着烤鱼片和赐福草。凯特金学习的桌子上还放着学校里布置的写字作业。不知道该想什么,说些什么,什么都不知道。我该怎么办?我问自己,也问我的朋友。我该怎么办?
麦克尼姆坐在乔纳斯做的一个木盒子上,妈妈说这个是他的第一个杰作。要做出一个严峻而且困难的决定,扎克里,她回答说。在山谷里待着,等着被掳去做奴隶。逃到希罗待着,等着科纳人袭击,杀了你或者奴役你。在荒蛮之地落草为寇,等着被捉。和我跨过海峡去茂伊岛,再也不回大岛来。是的,那些显然就是我全部的选择,但是我决定不了,我只明白一点,那就是不为这里发生的一切复仇,我就不想逃离大岛。
我们坐在这里考虑事情不安全,扎克里,麦克尼姆温柔地说,温柔得让我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我们上了马离开,回到峡谷,我记起家人的灵牌还在我们的神龛里。如果那时候我丢下它们不管,迟早会被剁了做柴火,就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证明贝利家曾经存在过。于是我自己跑回去拿。沿着狭窄的过道往回走的时候,我听见餐具的架子上有陶器掉落下来。我一下子僵在那里,然后慢慢转过身来看。
从那里趾高气扬地走过来一只肥硕的老鼠,它恶狠狠地看着我,抽动着长着胡须的鼻子。你肯定在后悔自己当初为什么不干脆在我的院墙上割断那根绳子,扎克里,对吧?你本可以避免这一切灾难和不幸。
我没听那个骗子说谎。别管怎样,科纳人已经发动了袭击,是的,这和我反抗那个恶魔没什么关系。我捡起一个罐子向老乔吉扔过去。我想瞄准那只大肥鼠,它已经消失了。从我左边的空房间里的一张床上传来一声轻微的叹息,以前我没见过那张床。我本应该马上逃跑的,是啊,我知道,但是我没有,我蹑手蹑脚地进去,只见一个科纳哨兵躺在一个用毯子堆成的松软的窝里,还沉迷在摩门山谷的赐福草中。你看,他是那么笃定我们山谷人已经全都被赶出去做奴隶了,连站岗的时候都吸赐福草,已经人事不知了。
眼前就是恐怖的敌人。他可能有十九或二十岁。他的喉结两边是两只蜥蜴的文身,只有当中一块是白色的,上面的一根血管在跳动着。你发现我了,是的,所以割断我的喉咙吧,那个喉咙低声说。拿刀杀了我。
这毫无疑问就是占卜预见的那一刻。我命令我的手和胳膊这么做,但是它们不知怎么好像被锁住并关上了一样。我经历的战争不少,可谁不是呢?但是我以前从来没有杀过什么人。要知道,山谷人的法律严禁杀人,对,如果你偷走了别人的生命,没人会再跟你换东西,或者再愿看见你,甚至再不理你,因为你的灵魂中毒太深,你可能会把疾病传给他们。别管怎样,我站在那儿,在自己的床边,我的刀离柔软苍白的喉咙只有几寸远。
那只大笑的歌鸫正滔滔不绝地大声讲故事。那时候是我第一次感觉鸟儿轻快的旋律像正在打磨的刀锋。我知道为什么我不该杀死这个科纳人。那样不会把山谷还给山谷人。那会石化我被诅咒的灵魂。如果我重生成为一个科纳人,他或许就是我,我要杀死的就是我自己。如果重生的是亚当,比如说,他被收养然后变成科纳人,那这个我要杀死的人其实就是我的哥哥。老乔吉希望我杀了他。难道这些原因还不够让我不管他,悄悄地离开吗?
不够,我回答我的敌人。然后我用刀砍割断了他的喉咙。魔幻般的宝石红色喷涌而出,流到羊毛上泛起了泡泡,在石地板上积了一摊。我在这个死人的衬衫上把刀擦干净。我清楚迟早我会为此事付出代价,但就像我刚才说的,在我们这个被毁了的世界,正确的事情并不一定会发生。
出去的时候,我一头撞上了急匆匆往里走的麦克尼姆。有科纳人!她示意我不要说话。没时间跟她解释在那儿我做过什么,为什么那么做了。我匆忙把家人的灵牌装进马鞍袋,然后她一把把我托上马。从比斯姑姑家过来的路上,有三四匹马越来越近。哦,我们快马加鞭最后一次离开贝利家,老乔吉好像在咬我们的屁股。我听得见后面的说话声,回头匆匆一看,透过无花果园我甚至还看见了他们的兵器在闪闪发光,但是托仁慈的星美的福,他们并没有发现我们逃跑。不一会儿,我就听见一阵尖叫声回荡在山谷,是的,三个人的声音,于是我明白科纳人一定是发现了我杀的那个哨兵,发出了警告:全山谷人还没有都被拉去做奴隶或者杀掉。我心里清楚自己会因无视第二条占卜而付出代价,只是那一刻比我想象的来得还早,是的,麦克尼姆也是。
但是我们的运气还没有用尽。有人在回应第一阵的呐喊,是的,但是他们在峡谷下面。我们骑马原路返回,穿过沃特波里山口的时候还挺担心,但我们没有遭到伏击。那次脱险可真是九死一生啊,是啊,当初在我家再多待一小会儿的话,那些科纳骑兵可能就会看见我们,追来了。我们避开开阔的科哈拉山脊和草原牧场,为了保持隐蔽沿着森林的边缘走。那时候我才跟麦克尼姆说起之前我对那个睡着的哨兵干的。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告诉她,如果烂掉的牙齿不拔出来,你人也会烂掉。秘密也是如此。她只是听着,是的,她没对此做出任何评价。
我知道在毛卡瀑布边上有一处藏身之地。如果一切按计划进行,我要带麦克尼姆到这儿度过她在大岛上的最后一晚。之前我希望沃尔特、科博里或其他牧羊人可能会逃到那儿,但是,没有,那儿没人,只有我们牧羊人藏在那儿睡觉用的一些毯子。信风吹得我头晕眼花,我有些担心清晨从茂伊岛出发的战船上的人,但天气并不是很冷,所以我没有冒险生火,离敌人太近了。我在水池里清洗了伤口,麦克尼姆洗了个澡,然后我们吃了从克鲁尼家拿的东西和我回去取灵牌时从自己家里拿的无花果面包。
吃东西的时候我禁不住回忆起往事,随后聊了起来,关于我的家人,还有老爸和亚当,好像如果谈论他们活着的事,他们的身体就不会死似的。我知道麦克尼姆离开后我会非常想念她,你看,我所有其他大岛上的兄弟都成了奴隶。月亮女神升了起来,银色的眼睛悲伤地注视着我那已经被毁的漂亮的山谷。澳洲野狗为死去的人们哀嚎。我不知道以后我们部落的人的灵魂会在哪里获得重生,这里再也不会有山谷的女人们生小孩了。我真希望院长来指点我,因为我不知道,麦克尼姆也不知道。过了一会儿,她回答说,我们先知认为人死了就死了,没有什么来世。
但是你的灵魂会怎么样?我问。
先知们不相信有灵魂存在。
但是如果什么都没留下,死亡岂不是冰冷得可怕?
是啊--她有些笑出声了,但不是微笑,不是--我们的事实就冰冷得可怕。
就是在那一刻我为她感到难过。院长说,灵魂穿越时空,就像云层穿越人世间的天空。无论东方西方,星美无处不在,凡是地图上的地方星美都在,地图边上也在,边上的边上还在。星星亮起来了,我值第一班岗,但我知道麦克尼姆没睡着,没有,她在毯子下面思绪万千,辗转反侧,后来她干脆不睡了,坐在我边上看月光照亮的瀑布。
一些问题像蚊子一样折磨着我。今晚山谷人和先知的文明之火都被吹灭了,我说道,那不是说明野蛮人比文明人更强大?
麦克尼姆认为那不说明野蛮人比文明人更强大,那说明人多的比人少的强大。多年以来智慧让我们更强大,就像当初在斜坡池塘,那把枪让我更强大一样,但是如果对方人手众多,那样的优势有一天也会被抵消。
那么是不是做野蛮人比做文明人更好?
那两个词背后真正的含义是什么?
野蛮人没有法律,我说,但是文明人有。
意思比这更深刻。野蛮人总是满足他当前的需要。他饿了就吃,恼了就杀人。他起了兽欲,就去奸淫妇女。欲望是他的主人,如果他的欲望命令他"杀人"他就去杀人,就像长着獠牙的野兽。
对,科纳人就那样。
现在文明人也有同样的需要,但他看得更远。他会只吃掉一半现有的食物,对,但是种下另一半,这样明天他就不会再挨饿了。如果他生气了,他会停下来想想为什么会这样,下次就不会再生气了。他有性欲的时候,呃,因为他也有需要尊重的姐妹和女儿,所以他也会尊重朋友的姐妹和女儿。欲望是他的奴隶,如果他的欲望命令他"不要",他就不会做,不会。
那,我又问了一遍,是不是做野蛮人比做文明人更好?
是这样,野蛮人和文明人的区别不是根据部落、信仰或者山脉的不同而决定的,不,每个人两者兼而有之,是的。前辈们有神的智慧,但是卑鄙小人的凶残最终导致了陷落。我认识的一些野蛮人的身体里跳动着一颗美丽的文明人的心脏。或许还有些科纳人同样如此。不能以他们整个部落来下结论,但是谁知道将来有一天会怎样?将来有一天。
"将来有一天"对我们来说不过是只希望的跳蚤。
是啊,我记得麦克尼姆说,但是跳蚤不容易消灭。
我朋友终于睡着了,月亮女神照亮了她肩胛骨下方一块非常奇异的胎记。它像是只很小的手,是的,一个头上分出六股带子形状的东西,暗色的皮肤衬得它很苍白。我很奇怪为什么我以前从来没看见过。我用毯子把它盖上,免得她着凉。
蜿蜒的毛卡溪奔腾着冲下黑暗的毛卡峡谷,是啊,它只养育着整个山谷中的五六户人家,因为那里并不适宜居住,也没有夏天。毛卡人不养羊,所以山路上到处长满了匍匐茎和荆棘丛,如果你不加倍小心,眼球都可能被扯出来,而且马行进也很困难。即使躲在麦克尼姆后面,走了四分之一英里,我已经被刮得很惨了。山谷上方最后一户人家,也是我们去的第一户是圣·星美的家,那家主人是一个叫西尔维斯特里的独眼,种芋头和燕麦。碎嘴子认为他太喜欢自己的那么多女儿,人都不正常了,还因为他不分摊下议院的开销,说他坏话。院子里凌乱地挂着洗好的衣服,女儿们已经被抓走了,但是西尔维斯特里哪儿也没去,他被砍下的头高高地挂在柱子上,正看着我们骑马走过去。他在那儿已经待了有些时间了,瞧,都长蛆了。我们上前的时候看到一只胖老鼠急吼吼地爬上柱子,一口咬穿了一个眼球。是啊,这个长胡子的魔鬼,把尖尖的鼻子转向我。你好啊,扎克里,你难道不觉得现在的西尔维斯特里比以前更潇洒了吗?但我没理睬它。烟囱顶帽突然传来像鸡叫一样的声音,吓得我差点没从马上摔下来,你瞧,我还以为那是一声打响埋伏的呐喊呢。
但是我们似乎还有选择:不再骑马,而是像蜘蛛一样爬过碎石遍布的山脊去波罗陆山谷,或者冒着撞到完成袭击收尾任务时迷路的科纳人之风险,沿着毛卡山路到海边。越来越少的时间能让我们做出了选择,我们还是待在马上,你看,我中午之前要到达"扎染布的手指",那儿离西尔维斯特里家还有十英里。我们没赶得上去蓝科尔家,还有"最后的鳟鱼"那儿。你看,我们也不事先侦察了。来自科哈拉山的一阵大雨绕过我们往山谷下去了。尽管我们看到了在长着刀子一样的手指的棕榈树下有新鲜的科纳人脚印,但是我们还是没有遭遇埋伏而到达了海边。那天大海可不是风平浪静的小池塘,不,但如果划桨技术高超的话,战船也不会过于颠簸。科纳人低沉的海螺声从远近不同的地方传来,让我十分不安。从中我听到了自己的名字。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我没遵守第二条占卜,我没有必要夺走那条性命,我知道自己会为此付出代价。
岩石遍布的海滩一直延伸到美杜莎悬崖,我们得穿过香蕉林往内陆方向走,到波罗陆山路,它会引领我们走出最北面的山谷,到"无人之地",最后到达"扎染布的手指"。小路在两块黑色的大石头之间挤过去,我们突然听到了一声口哨,更像是人吹的而不是鸟叫。麦克尼姆把手伸进斗篷,但是她还没摸到那块胫骨模样的东西,两边已经分别有两个凶神恶煞的科纳人哨兵跳到了石头上。就是那四个家伙,就在几寸远的地方用箭在弦上的弩瞄准了我们的脑袋。透过橡胶树,我看到有一整队该死的科纳人!一顶帐篷周围坐着一打骑兵甚至更多。我意识到我们就要完了,一切都结束了。
通关口令。骑兵!一个哨兵叫道。
这个是谁,士兵,怎么回事?另一个家伙把弩抵在我的胸口。让一个山谷男孩的屁股弄脏了一批科纳人的好马?你的将军是谁,骑兵?
我吓死了,而且我清楚自己看上去也是这样。
麦克尼姆发出一声让人毛骨悚然的怒吼,她透过头盔看着那四个家伙,突然怒气冲冲地喊了一声,鸟儿都给吓飞了,她的口音被震怒的嗓音盖住了。你们这些猪狗不如的废物,跟一个将军说话胆敢如此放肆!只要我发令,我的奴隶的屁股可以弄脏任何地方!我的将军是谁?我的将军就是我,你们这些该死的脑子进水的玩意儿!马上给我从那块石头上闪开,把你们的队长找来,否则我以战神的名义发誓,我会剥了你的皮,然后钉到最近的那棵黄蜂树上去!
真是个铤而走险、出其不意的计划,对。
麦克尼姆虚张声势的胜利只维持了一小会儿,可一小会儿差不多也够了。两个哨兵面色煞白,放下了他们的弩,然后跳到我们的小路上。还有两个消失在回去的路上。嘶!嘶!我们面前的两个科纳人再也没站起来,麦克尼姆突然用后脚跟踢了一下马,我们的马嘶叫着,用后腿直立起来,然后一下蹿了出去,我失去了平衡。星美的双手扶住我,让我坐在马鞍上,是的,如果不是她的手还会是谁的?我们身后的叫喊声站住!还有吹海螺的声音乱作一团,马儿在飞奔,我刚低头躲过一根大树枝,嘶嘶--哐--第一支箭就射中了它,接着我左边的小腿感到一阵火辣辣的疼,就在这儿。我那时不由一惊,既难受又镇静,就好比你的身体明白有个地方伤得太厉害,不容易治好的感觉一样。瞧,我把裤子卷起来,你能看到箭头射进去形成的那个伤疤……嗯,当时看上去很疼,比看上去还要疼。
后来我们骑马往波罗陆山路往山下跑,一路上路面崎岖不平,但速度比在一个滚桶里滚还要快。要保持平衡很难,但我也顾不上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了,只知道把麦克尼姆的腰抓得很紧,尽量用我的右腿配合马的节奏,否则我会被直接扔下来,对,而且没时间再把我弄上马,科纳人和能刺穿骨头的箭会追上我们。
小路带着我们穿过一条擦着头皮才能过去的丛林隧道,来到前辈们在波罗陆河入海口上修建的那座桥,这座桥是山谷北部边界的标志。我们离这座桥只差不过一百步,那时候太阳也从云层里出来了,我往前一看,只见桥上破旧的木板在燃烧,呈现出明亮的金色,而生锈的桥栏杆上则蒙着一层灰暗的青铜色。疼痛松动了我记忆的闸门,对,第三个占卜:青铜色在燃烧,不要走过那座桥。我无法在疾驰的马上向麦克尼姆解释,于是我冲她的耳朵喊道,我中箭了!
她勒住马,离桥还有一码远。哪里?
左边的小腿,我告诉她。
麦克尼姆非常不安地往后看了看。还没有什么追赶者的迹象,于是她翻身下马,查看我的伤口。她碰了碰我的伤口,我顿时疼得叫起来。现在箭柄还插在伤口里,对,我们得先到一个安全的地方然后我再--
波罗陆小路上,前来复仇的清脆马蹄声越来越近。
那时候我告诉她,我们不能过桥。什么?她转过身盯着我的眼睛。扎克里,你是说那座桥不安全吗?
据我所知,这桥足够结实,乔纳斯还小的时候我经常带他去北边掏海鸥蛋。"最后的鳟鱼"那儿的麦克奥利弗一年大多数时候都推着手推车过桥去捕猎海豹。可是灵牌坊的梦不会说谎,从来没有,而且院长还让我记住这些预示我将来某个特别时刻的占卜,现在就是那个时刻。我是说,星美不让我过桥。
恐惧让麦克尼姆学会了挖苦,你看,她不过也是跟你我一样的普通人。星美知不知道我们后面尾随着一大群愤怒的科纳人?
入海口处的波罗陆河很宽,我告诉她,所以它不深,水流也不湍急。山路恰巧在桥前面我们所在的地方分岔了,对,而且一条通往下面的一段路,从那里我们可以蹚过河。马蹄声越来越近,很快科纳人就看见我们了。哎,麦克尼姆相信了我的胡话,我也说不出为什么,但是她相信了,很快清澈冰冷的波罗陆海水就漫上来了,麻木了我的伤口,但是马踩在遍布鹅卵石的河床上却打滑得厉害。啪嗒啪嗒,三个科纳人骑着马上了桥,看见了我们,箭呼啸着在我们身边划过,一支,两支,第三支射在水面上,水花溅到我们身上。又有三个科纳人赶上了第一拨的三个,不停地射箭,他们啪嗒啪嗒地骑马,要过波罗陆桥到另外一边拦截我们。我绝望了,不停骂自己,我当时想,是啊,这下我们肯定要像肥鸟一样被射死了。
你们知道用扁斧砍倒一棵树做木材时的情况吗?砍完最后一下的那种声音,木头的尖叫声,还有它倒下去的时候整根树干缓慢的呻吟声?那就是我听到的。你看,一两个人推着手推车安静地过桥是一回事,但是一匹疾驰的马又是另一回事,而六到八个骑着装甲战马的科纳人就太多了。那座桥塌了,好像它是用吐沫和草盖起来的一样,对,桥栏杆扯断了,木板裂了,磨损的缆绳也砰的一声断了。
这下摔得可不轻。波罗陆桥有十五人高,或者更高。马摔下来,肚皮朝上打着滚,骑马的人被马镫什么的挂住了,正如我说的,波罗陆河不是一个可以安全地接住他们,然后让他们再浮起来的深池子,不,河里满是大石头,有圆的也有尖的,让他们摔得不轻,摔得很惨。没有一个科纳人能再站起来,没有,只有两三匹可怜的马躺在那儿扭动着蹬着腿,来不及叫兽医了,不行了。
好了,我的故事现在基本到此为止了。麦克尼姆和我蹚过河到了对岸,尽管再也没有什么山谷文明可拯救了,我还是向星美祈祷并表示感谢,感谢她救了我最后一命。我猜其他的科纳骑兵当时忙于处理被杀死的和淹死的家伙,没空来追我们了,是的。我们穿过了荒凉的沙丘地带,终于顺利来到了"扎染布的手指"。还没有战船在那儿等着,但我们下了马,然后麦克尼姆用她的智慧照料我那条被箭射伤的小腿。当她把箭杆拔出来时,疼痛传遍我的全身,使我神志不清,说实话,我都没看到茂伊的战船和多菲塞特正在驶来。我的朋友要做个选择,对,你看,要么她把我弄到那艘船上去,要么把我丢在大岛上,走也走不动,什么也做不了,而且从那里骑马到科纳人的地盘路程也不远。好了,我在这儿给你们讲故事,所以你们也知道麦克尼姆的选择是什么,对她的选择有时我挺遗憾的,是啊,有时我也不遗憾。穿过海峡的一半时,我的新部落里桨手们的船歌让我醒了过来。麦克尼姆正在给我更换被血染红的绷带,她已经给我用了智者的药,让我的疼痛麻木了很多。
我从那艘船上的甲板上看着飘移不定的云彩。穿过时空的灵魂就像穿过天空的云彩,尽管一片云彩的形状、颜色和大小都不会一成不变,它还是一块云彩,灵魂也是如此。谁知道云彩是从哪里吹来的或者灵魂明天会化身成谁?只有东西方无处不在的星美、指南针还有地图,对,只有云图。
多菲塞特看到我的眼睛睁开了,指给我看大岛,在东南方向的蓝色大海中的一片紫色,莫纳克亚山埋起了它的头,像个害羞的新娘。
是啊,我的整个世界和整个生命都变小了,小得能放进拇指和食指围成的圈里。
* * *
我的老爸扎克里是个古怪的人,既然他已经死了,我也不否认这一点了。哦,老爸的大多数故事都只不过是可笑的无稽之谈。在他上年纪犯糊涂的时候,他甚至还认为那个叫麦克尼姆的先知就是他非常热爱的星美,是的,他认定了就是,他说胎记和彗星什么的让他全明白了。
我信不信他讲的科纳人和他逃离大岛的故事?我觉得,大多数故事只有一点点是真的,有些故事里有一些内容是真的,有几个故事很多都是真的。呃,老爸死了以后,我和姐姐翻他的东西,我发现了他故事里提到的那个叫"记录仪"的银蛋,正如老爸故事里讲的,如果你在手里暖暖这只蛋,一位漂亮的幽灵般的女孩就会出现在空中,然后用前辈的语言说话,那些话没有一个活着的人能懂,永远也不会懂。它的智慧对你们没用,因为它既不能杀死科纳海盗也不能用来填饱肚子,但是黄昏时分,我的亲戚和兄弟会唤醒这个幽灵女孩,只是为了看她悬浮在空中,闪闪发光。她很漂亮,她让小家伙们感到很惊奇,她轻柔的说话声能安抚我们的孩子们。
坐下等会儿。
*
伸出你的双手。
*
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