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五个,噢,不对,我的上帝,六个夏天前,一个金光灿灿的黄昏,我漫步在格林尼治大道,沿路的栗子树硕果累累,山梅花姿容婀娜。这里,丽晶公寓的每一座都堪称是伦敦最贵的地产,但要是你有幸继承其中之一的话,亲爱的读者,卖了它,千万别待在这里。这里的房屋喜欢使用某种黑魔法,然后将它们的主人变成水果蛋糕。罗得西亚警局的前警长便是受害者之一,此前,他曾在某个晚上踟蹰着给我写了张支票,请我编校并出版他的自传。支票被卷得圆圆胖胖,和他那身材如出一辙。我现在之所以能养尊处优,一部分得益于这张支票,一部分在于那产自杜鲁佐伊葡萄园的1983年夏布利酒(注:一种法国白葡萄酒。),这魔药溶解了我们千千万万的悲剧,稀释成了不值一提的误解。
三名穿得像"妓女芭比"的妖娆少女迎面向我走来,占据了人行道的大半部分。我连忙走到车行道上,以免与她们撞个满怀。但是,当我们的距离慢慢拉近时,我看到她们竟然把撕下的艳色冰棍包装纸随手扔掉了。我的幸福感彻底被破坏了。我是说,我们旁边就有垃圾箱。恶心公民蒂莫西·卡文迪什马上不平地冲这些冒犯者叫道:"你们应该把垃圾捡起来。"
一句鄙夷的反问朝我身后射过来:"你想怎样?"
十足的母猩猩。"我不想怎么样,"我回过头答道,"我只是想说,你们--"
一不小心二不注意,我顿感膝盖一曲,就脸着地跌倒在了人行道上。早年有关三轮车事故的记忆又浮现在我眼前,痛定思痛,痛何如哉。某个人的膝盖还将我的脸硬塞进了腐叶土壤里。我尝到了血腥味。我这六十老几的人,手腕竟然生生地被往回扭绞了九十度,英格索尔太阳能手表也被解下抢走了。我只想破口大骂一大堆不管过时与否的粗口。这时,一辆冰淇淋车放起了《来自依帕内玛的女孩》,歌声阵阵,袭击者们就像那黎明前的女吸血鬼四散而逃,钱包也因此得以逃过一劫。
"你竟然没有报警?你这个呆子!"我的前妻在她第二天上午要吃的麦麸上撒了些糖,"看在上帝的分上,你还是报警吧。你还等什么吗?他们会逃逸得无影无踪。"唉,我夸大了事实,她还以为抢劫我的是五个头发剃成"卐"图案的彪形大汉。事到如今,要我如何去录口供,坦白承认我让三个含着棒棒糖的小女孩不费吹灰之力就此得手?听到这种消息,警察准会在吃企鹅饼干时噎到。不行,我决不会让这个案件记入本国的完成犯罪记录。要是我被劫的英格索尔手表不是热恋时代的定情之物(虽然此时我们的婚姻已陷入了冰河世纪),我肯定对此事绝口不提。
我在哪?
在我这般年纪,为何会突然想到这些错综离奇的故事,真是难以置信。
这并不奇怪,一点也不,而是让人毛骨悚然。我本想以德莫特·霍金斯开始这个故事的。但这需要你搜肠刮肚,一笔一画地写出记忆深处的东西。一旦落笔就无法修改,更不能越抹越黑。
* * *
瞧,我只是"清洁工"德莫特·霍金斯的编辑,不是他的精神科医师或什么该死的占星家。我何从知晓菲力克斯·芬奇爵士在那个臭名昭著的夜晚会有怎样的下场?作为《特拉法加书评》的文化部主任,菲力克斯·芬奇爵士还扮演着超人的角色。他是如何在传媒星空散发出熠熠光芒,一夜成名,又缘何在一年后仍然风采依旧?以轰动性为卖点的小报用整个头版做了相关报道;印着格兰诺拉麦片广告的大幅海报被撤下,紧跟第四电台的步伐,追踪某某陨落的始末。如秃鹰和山雀般贪得无厌的"专栏作家"们,不厌其烦地赞叹着艺术界失落的国王。
相比之下,我自始至终都保持着一名顾问的庄重姿态。但是,我要提醒忙碌的读者,菲力克斯·芬奇爵士的晚宴事故和我的多愁长夜相比,仅仅算得上是一出抛砖引玉。如果你喜欢的话,《蒂莫西·卡文迪什的苦难经历》倒是个不错的标题。
那晚是柠檬奖的颁奖晚会,人们相聚在詹克的星光酒吧。这家卷土重来的酒吧位于贝斯沃特大厦匠心独运的天台花园里,刚开张不久。出版业各个环节的巨头们都聚在此地。灵异小说家、社会名流、警察、蓄着山羊胡的买家、营养不良的书商,还有一群把"去死吧"傻不啦叽地会意成"啊,非常乐意"的雇佣文人和摄影师。有人暗中传言说德莫特是我邀请的,看我怎么粉碎它!噢,对了,蒂莫西·卡文迪什一清二楚,他的作者意欲高调报复,整个悲剧只不过是个宣传噱头。那只是怀有嫉心的竞争对手胡诌的鬼话罢了!没人会承认自己曾给德莫特·霍金斯发出过邀请,而现在,他更不可能坦言此事了。
总之,冠军揭晓了,大家都看到五万镑的奖金花落谁家。我喝得酩酊大醉。某个伙计向我介绍了一种名为"地面控制呼叫汤姆少校"的鸡尾酒。时间之箭变成了时间的回飞棒。一曲爵士六重奏拉开了伦巴舞的序幕。我走到阳台上透透气,顺便从外面对这个喧嚣会场做个全面勘测。正在播放的《文学伦敦》让我想起了爱德华·吉本在《罗马帝国衰亡史》中对安东尼努斯王朝的评论:"批评家、编辑和评论员雨凑云集,学术氛围黯然凋零,天才一族的没落,使欣赏品味快速沉沦。"
德莫特发现了我,真是冤家路窄啊。我得再啰嗦一句,即使撞到教皇皮乌斯十三世也不会像我见到德莫特那么让人惊讶。事实上,教皇皮乌斯十三世的无误论(注:天主教的教条,内容是教皇在教会皇座上,由于圣灵的特殊协助,代表天主教会发表有关信仰或道德教义时,是无错误的。)才会容忍这样的搭配--我那愤世嫉俗的作者,身穿巧克力色恤衫,打着果汁色的利宾纳领带,外搭一件类似香蕉礼服的外套。我几乎不需提醒好奇的读者,《饱以老拳》下一步只需要进入一家书店销售,当然,不是位于切尔西(注:伦敦西南部一住宅区,为艺术家和作家的聚居地。)正统的约翰·桑多书店以及那些倒霉的报刊经销商。后者位于霍金斯兄弟公司所在的伦敦东区,曾经属于犹太人,后来到了锡克人的手中,现在是厄立特里亚人的。其实,德莫特想要在屋顶花园讨论的问题无非是宣传和发行。
我已跟他解释过上百次,卡文迪什这种作者合资的出版社根本不能把钱浪费在花式目录上,我们也无须以团队建设的名义,在周末为销售业务主力军举行微型单座汽车竞赛。我还解释道,我的作者们都会把他们的精装书赠送给亲朋好友,以臻于完善。我一次又一次地解释,针对时髦痞子的市场已经达到饱和,甚至连《白鲸》在梅尔维尔的有生之年也未获成功,但我没有使用那个动词。"这是一部极精彩绝伦的回忆录。"我向他保证,"多待些时日吧。"
喝醉的德莫特愁眉苦脸,竟连半个字也没听进,眼光越过栏杆极目眺望:"全是烟囱啊。满眼都是。"
我相信,这只是一个假想敌:"所言甚是。"
"小时候,妈妈带我去看了迪斯尼音乐剧《玛丽·波平斯》。清扫烟囱的工人在屋顶上跳舞。妈妈还在疗养院一遍遍地看这部录像。"
"我还记得它上映时的情景呢。似乎让我回到了那个时候。"
"这儿,"德莫特皱起眉头,指着法式窗户里的吧台,"那是谁?"
"就是那个身穿'垃圾塑料袋'还系着领结的男人,他现在正与头戴珠髻的女郎谈笑风生。"
"他是主持人,菲力克斯……呃,菲力克斯什么来着?"
"狗日的菲力克斯·芬奇!!是不是那个还在他那矫揉造作的杂志上对我的书胡说一气的傻×?""那篇评论文章算不上是你最好的作品,但--"
"这是我他妈唯一的一篇评论文章!"
"读上去也没那么糟啦--"
"是吗?'像霍金斯先生这样永无出头之日的作家,无异于现代文学的公路杀手。'注意到人们是如何冠以'先生'二字然后才出此恶语吗?'霍金斯先生应该向那些可怜的树木道歉,它们被一一砍伐,却用来印刷他那自吹自擂的"自传体小说"。难以相信,四百页夸夸其谈的文字竟以贫乏空洞的结局告终。'"
"喂,别急,德莫特,没人会好好读《特拉法加书评》。"
"劳驾!"我的作者叫住一名服务员,"你听说过《特拉法加书评》吗?"
"那还用说。"这个来自东欧的服务员答道,"我非常信赖《特拉法加书评》,他们拥有最聪明的书评作者。"
德莫特把酒杯扔到栏杆的另一边。
"得了吧,什么是评论家?"我分析起来,"看起书来,一目十行,趾高气扬,但从不用心阅读。"
乐队演奏完了爵士六重奏的曲目,德莫特把我的话当成了耳旁风。这时,我已醉得不行,需要叫出租车才能离开,一名嗓门极像街头公告员的伦敦佬突然让整个聚会安静了下来:"评委会的女士们,先生们!敬请注意了!"
圣徒保护我们吧!德莫特正在叮叮当当把盘子拢到一起。"今晚,我们还有一个额外奖--书仙子!"他大声说道。这个伦敦佬无视大家的窃笑和不断起哄,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撕开后假惺惺地念着:"嘉奖最杰出的文学评论家。"他的听众在一旁观望着,喝着倒彩,甚至还有人尴尬地转过身去不加理睬。"竞争是激烈的,但评委们一致认为,获此殊荣的就是《特拉法加书评》的国王陛下--菲力克斯先生,抱歉,应该是荣获官佐勋章(注:英国帝国勋章的一个级别。)的菲力克斯爵士,大家鼓掌!"
煽动者们欢呼起来:"好哇!菲力克斯!真棒!"要是菲力克斯不爱慕那白得的殊荣,想要引起别人关注,他也就不会成为一名评论家了。毫无疑问,他已经在为《星期日泰晤士报》的专栏打腹稿了,题目是《一个城里的芬奇》。在菲力克斯看来,德莫特真心诚意,满脸笑容。"我想知道,我的奖品会是什么呢?"芬奇在掌声渐息时笑嘻嘻地说。"一本由原浆纸印刷并有亲笔签名的《饱以老拳》?剩下的为数不多了吧!"芬奇的朋党一同放声狂笑,激励着他们的"政委"。"或许我还能钻钻引渡条约的空子,免费飞到某个南美国家呢。"
"您说对了,亲爱的--"德莫特眨了一下眼,"您的奖品就是一次免费的飞行。
我的作者抓住芬奇的衣襟,使劲往后一拉,一脚踹进芬奇的腰间,使出柔道招数,将这名比大家印象中更为矮小的公众人物举了起来,高高越过三色紫罗兰衬砌的阳台栏杆,将他抛进了苍茫夜色之中!
芬奇惊声惨叫--他的生命--在变形的金属堆中就此终结,那可是十二层楼高的自由落体运动。
有人把饮料洒到了地毯上。
"清洁工"德莫特·霍金斯立了立领子,倚在阳台上大喊:"那么,现在,究竟是谁难以置信地以贫乏空洞的结局告终了呢?
人们吓得发蒙,纷纷散去,而凶手独自踱到了吃得一片狼藉的桌旁。日后,有几个目击者能回忆起的只是暗黑色的光晕。德莫特拿了装饰有比斯开湾凤尾鱼的比利时饼干,又选了些淋过芝麻油的欧芹。
好不容易,大家才缓过神来。众说纷纭。噢,我的天啊,他们向楼梯涌去。又吵又嚷,引起极大的骚动!我怎么想的?说实话?毛骨悚然。那是肯定的。大为震惊?这还用说。难以置信?当然了。担忧?那倒没有。
我不会否认在这出悲剧性的转折中萌生的一丝慰藉。我在海伊马基特的那间办公室里还堆放着九十五本用收缩性薄膜包装的《饱以老拳》,全是德莫特·霍金斯尚未卖出的作品,记录着不久将在英国享有盛名的杀人犯那慷慨激昂的回忆。弗兰克·斯布拉特--我在塞文奥克斯雇佣的魁梧打字员,我欠他太多太多钱,以至于这个可怜汉完全受制于我--他仍端着盘子,随时待命。
女士们,先生们,这可是精装版的哦。
十四点九九英镑一本。
甘之如饴啊!
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编辑,我不喜欢倒叙、伏笔以及难以捉摸的修辞方式。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文学硕士惯用的后现代主义手法和混沌理论。虽然我用那件令人震惊的事情开始(或者说重新开始)讲述我的故事,但我并不准备就此事道歉。你看,它让我第一次有意踏上了通向赫尔的道路,或者说是通向赫尔的穷乡僻壤的道路,我那可怕的苦难经历注定在此拉开帷幕。自菲力克斯·芬奇那次"绝唱"以后,我的财政状况便如预见的那样柳暗花明了。借助这妙极了的免费宣传,我那糟糕之作《饱以老拳》竟然飙进了畅销书排行榜,并蝉联了一些时日。直至可怜的德莫特被判进了苦艾林监狱,至少要待上十五年。审判让九点的新闻广播不断更新。菲力克斯爵士一死,便由一个像斯大林那样掌管着艺术协会资金的气焰嚣张者摇身一变,噢,成为了英国最受人喜爱的艺术大师,不再是一个无名艺术小卒了。
站在中央刑事法庭的台阶上,菲力克斯的遗孀对记者说,十五年是"极轻的处罚"。第二天,一次"清洁工·霍金斯,在地狱里腐烂吧"的运动就此开展。德莫特的家人在谈话节目上反唇相讥,人们仔细审查了芬奇的冒犯行为,BBC二台还特意为此拍了一部纪录片,其中,采访我的女同志断章取义,完全割裂了我的妙语连珠。
谁介意呢?钱罐发出噗噗的声音--不,它完全沸腾了,汩汩直流,并把整间该死的厨房点着了。卡文迪什出版社--我和莱瑟姆女士--不知被什么击中了。我们得照顾她的两个侄女(当然是兼职,我还没被国家保险击败)。《饱以老拳》几乎以每月一次的频率再版重印。我从事了四十年的出版工作,却从未享有过这样的成功。经营费用来自作者的捐款,而不是来自该死的销售!虽然看起来不是很道德,然而,我的清单里终于有了十年一遇的畅销书。有人间我:"蒂姆,你是怎么获得如此巨大的成功的呢?"
《饱以老拳》其实是小说式回忆录中的一部佳作。文化秃鹰(注:对文化有特殊爱好的人。)先后在深夜谈话栏目和早餐电视节目里讨论了书中的社会政治潜台词。新纳粹分子因为书中大量的暴力成分而争相购买。伍斯特郡的家庭主妇们也为之叫好。同性恋者出于一种归属感也纷纷掏了腰包。在短短的四个月里,《饱以老拳》大卖了九万本,是的,九万本,而且,我说的只是精装本。在我写这些的时候,相关电影正在赶制。在法兰克福书展的狂欢式聚会上,那些和我从来没打过照面的人竟然还盛情款待了我。可恶的称呼--"为作者自费印书的出版商"升级成了"极富创造力的金融家"。翻译版权纷至沓来,大有在冒险游戏发动总攻时夺取节节胜利之势。感谢上帝,哈利路亚,美国出版商对"英国佬阿里斯托被那些受压迫的盖尔人修理是罪有应得"的悬疑情节钟爱有加;跨大西洋的拍卖价格飙升至令人眩晕的高度。我,是的,我已对这只白金天鹅和它拙劣的外文直译本拥有专属权。金钱像北海海水注入某个荷兰堤坝一样涌进我那空空如也的银行账户。我的"个人金融顾问",一个叫艾略特·麦考罗斯基的懒汉,给我寄了一张圣诞贺卡照片,上面印有米德维奇镇的杜鹃花幼苗。站在格劳乔俱乐部门口的大主教不再对我嚷嚷"喂,快来成为一名注册会员",而是用一句"晚上好,卡文迪什先生"来迎接我。当我宣布将自行处理平装版的发行时,《周日》的书评专页使用很大篇幅把卡文迪什出版社描述成在行将就木的巨型气体行星中一个生气勃勃的高手。我的名字甚至还上了《英国金融时报》。
难怪我和莱瑟姆女士的转账记录那么长--有那么一点点而已。
成功在一眨眼的工夫便让菜鸟们欣喜若狂。我的名片上印着"卡文迪什·归来,前沿小说出版商"。嗯,我想,为什么不多卖一些出版物呢?为什么我不成为名副其实的重要出版家呢?
呜呼哀哉!这些小卡片就像朝着命运公牛挥舞的红旗。第一次听到蒂莫西·卡文迪什发了财的传言时,我那长着剑齿酷似猫鼬的债权人跳进了我的办公室。和往常一样,我把还款对象、还款项目和还款时间这些破事一一交给了我的得力助手--莱瑟姆女士去处理。所以,菲力克斯·芬奇之夜快一年后,午夜访客突然登门造访,我在精神和财力上都尚未准备充分。我承认,自从我的前妻离开我之后(给我带绿帽的老兄是一名牙医,我要忍痛将真理昭示于众),我在普特尼的住所乱得一塌糊涂(噢,非常好,那个坏蛋是个德国人),所以我一直待在办公室里。
有这么一晚,因为要审核所有交给卡文迪什·归来的手稿(简直就是不宜食用的绿色西红柿)--我的新冠军人马,我不得不放下我如厕时的忠实读物--《罗马帝国衰亡史》。大约十一点,我听到前门的敲门声。难道是光头小孩们在万圣节的恶作剧吗?
还是敲打樱桃的人?或者,是风?
接着,只见门竟然被踹飞了!我想到了基地组织,想到了球状闪电,但都不是。走廊下面发出的声音像是一整支橄榄球队的脚步声,虽然只有三名入侵者。(你会发现我总是被"三"个人袭击)"蒂莫西,"面貌丑恶的人说道,"卡文迪什。把你逮了个正着。"
"我的工作时间是十一点到两点,先生们,"换成博加特,他会说,"三小时的休息时间用来吃午饭。劳您驾别打扰我!"可我只知道脱口而出:"噢!我的门!我该死的门!"
暴徒2号点燃了一支香烟:"今天我们拜访了德莫特。他有点沮丧。可谁不会如此呢?"
烟灰落下来。我崩溃了:"德莫特的兄弟们!"(我在德莫特的书中读过所有关于他们的一切。他们是埃迪、莫扎和贾维斯。)
烫乎乎的烟灰烧灼着我的大腿,我已分辨不出谁说了些什么。这是画家弗朗西斯·培根《三联画》的真实演绎。"《饱以老拳》卖得很不错嘛。"
"连机场书店也在热卖。"
"你至少应该猜到我们的大驾。"
"像你这样有生意眼光商业头脑的人。"
伦敦爱尔兰人占着上风,总是他令我身心交疲。"大家注意了。德莫特签署了一份版权转让合同。瞧瞧,这非常符合业界标准,我公文包里也有一份……"我的确有文件要递交。"第18条,关于版权……《饱以老拳》,在法律上,是……呃……"我的内裤被脱到了脚踝的位置,要说出下面的内容实属不易:"呃,是卡文迪什出版社的合法财产。"
贾维斯·霍金斯扫了一眼合同,但他发现合同比他能够持续注意力的时间还要长。"德莫特签署这该死的废话时,他写书还只是为了自己的区区爱好。"
"也是给我们正在生病的老妈的一个礼物,上帝让她的灵魂安息。"
"还是爸爸血气方刚时期的纪念品。"
"德莫特从未因为任何破事签署过这该死的合同。"
"我们还拜访了你的打字员,斯布拉特先生。他资助了我们。"
被撕碎的合同随风飞舞,像是狂欢节中抛洒的五彩纸屑。莫扎逼近我,嗅了嗅他的猎物:"看来你敛了不少霍金斯兄弟的财产啊。"
"我想我们可以商定一个,嗯,嗯,资金流程图,这将--"
埃迪插嘴说:"我们就要三……"
我故意做出一副苦恼的嘴脸。"三千镑?伙计,我并不认为--"
"别犯傻。"莫扎掐了掐我的脸颊,"三点整。明天下午。你的办公室见。"
我别无选择:"或许我们可以……呃……拟一个临时数额来结束本次面谈,以此作为……继续谈判的基础。"
"妙哉!莫扎,我们先前拟的数额是多少?"
"五万听上去较合理些。"
这下,我心痛的呼喊绝对真实:"五万英镑?"
"作为开始。"
我的肠子翻涌着,纠缠着,拧绞着。"你真的认为我把钱藏在附近的鞋盒里吗?"我试图学着《肮脏的哈里》中哈里说话,发出声来却变成了口齿不清的巴金斯。
"我希望你把钱藏在了某个地方,老爷爷。"
"现金。"
"不许胡说。不要支票。"
"不要承诺。不许拖延。"
"我们要旧钱。用一个鞋盒装起来就可以了。"
"先生们,我很乐意去考虑协商的事宜,但法律--"
贾维斯透过牙齿缝儿吹着口哨:"法律会帮助你这种年纪的人治愈多重脊柱骨折吗,蒂莫西?"
埃迪:"你这种年纪的人是不会痊愈的。要装钢板。"
我竭尽全力克制,但我的括约肌不能自已,不得已放了个响屁。本可以忍受住冷嘲热讽的我,却被折磨者的惋惜声指出了那难堪的缺陷。人有三急啊。
"三点整。"卡文迪什·归来彻底溃败。暴徒们穿过我由于没有门板而敞开的大门,大摇大摆地离开了。埃迪转回头说了最后一句话:"德莫特在他的著作中写了个可爱的小段子,关于欠贷人的。"
我建议好奇的读者读读《饱以老拳》的第244页,此书可在您当地的书店买到。请勿在饭后阅读。
在我的伊马基特办公套房外,出租车时快时慢,一会儿缓缓移动,一会儿全速疾驰。办公室里,莱瑟姆女士的娜芙蒂蒂耳环(为了庆祝她在卡文迪什出版社工作十周年,我送她了这个在大英博物馆礼品店淘到的礼物)随着她的摇头叮当作响。不行,不行,绝对不行。"而且,我告诉你,卡文迪什先生,我无法在今天下午三点钟前找到五千英镑。《饱以老拳》的每一分利润都用来偿还长期债务了。"
"就没有人欠我们债吗?"
"我总是在开欠条,不是吗,卡文迪什先生?"
绝望使得我开始用甜言蜜语哄骗她:"这是迅捷的信贷时代!"
"这是有信用额度的时代,卡文迪什先生。"
我退回到办公室,自己斟了一杯威士忌,吞下治疗心脏衰弱的药片,接着,在我的古董地球仪上跟随库克船长的足迹完成了他的最后旅行。莱瑟姆女士送邮件进来,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就离开了。账单、垃圾邮件、慈善筹款抢劫案,还有一个写着"寄给富有远见的《饱以老拳》编辑"字样的包裹,里面有一部手抄的《半衰期》--一个糟糕的小说题目,副标题为:《路易莎·雷的第一个谜》。这个题目更糟糕。书的女作者,好像叫希拉里·V·哈什,在她附信的开头写道:"九岁时,妈妈带我到卢尔德祈祷,希望能治愈我尿床的毛病。那晚,我却梦到了亚兰·傅尼叶,而不是圣贝尔娜黛特,想想我当时有多惊讶吧。"
疯子啊。我把信件扔进"紧急事务"文件盒里,打开全新分区的电脑玩扫雷。失败两次后,我打电话到苏福比拍卖行,表示想以六千英镑的保留价格买到查尔斯·狄更斯本人的原版办公桌。叫基帕尔·辛格的迷人评估员同情地说小说家的办公桌已经被狄更斯故居博物馆预购了,并安慰我说,希望我的损失不会给我造成太大痛苦。我承认我已不知所云。接着我打电话给艾略特·麦考罗斯基问候他的小孩们。说了句"都很好,谢谢"之后,他询问了我的工作情况。当我提道要借八万英镑时,他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算是做了回答。我把最高数目降到了六万。艾略特指出,基于我的信贷表现,我还要再等一年才能重新调整额度。噢,我怀念那些日子,他们一边像鬣狗一样笑著,一边让你下地狱,然后把电话挂断。我在地球仪上追随着麦哲伦的航程,我渴望一个世纪,一个离下一艘德普特福特的快速帆船不远的崭新开端。我的骄傲已经支离破碎。我又打电话给前妻。她正在泡晨浴。在我说完我的严竣处境之后,她像鬣狗那样笑了起来,让我下地狱,还挂断了电话。我转动着地球仪,转啊转。
我走出办公室的时候,莱瑟姆女士像鹰观察兔子那样,仔细打量着我:"别,别去找放高利贷的人,卡文迪什先生。得不偿失。"
"别怕,莱瑟姆女士,我只是准备去看望这个世界上一个在任何情况下都相信我的人。"在电梯里,我想到了"血浓于水",后来我的手掌就被伸缩雨伞的辐条刺破了。
"噢,见鬼,你不会吧。给我马上消失,你就不能让我和我的家人静一静吗。"我哥哥站在泳池边,怒视着我,据我所知,他每周都做氯化池水等工作,哪怕有大风小雨都没间断过。他用竹竿上扎着的网兜清扫着树叶。"要是你不还我上次那笔钱,我是一个子儿也不会借给你的。为什么我必须永远给你施舍?不,别回答我。"登霍尔姆从网兜里舀出一撮潮湿的树叶,"打车回去吧,别烦我。好话我只说一次。"
"乔治特最近怎么样?"我弹掉在他那干瘪的玫瑰花瓣上的蚜虫。
"乔治特肯定会慢慢疯掉的,你不想借钱的时候对她可是没表现出一点关心。"
我看到一条虫子钻进了土里,打心底里希望自己就是它。"丹尼,我和黑道上的人之间出了点小岔子。不弄到六万英镑的话,我就会遭到一顿毒打。"
"请他们为我们录下视频。"
"我是认真的,登霍尔姆。"
"我也是!你的演技可真逊。那又怎么样呢?关我屁事!"
"我们是兄弟!你还有良心吗?"
"我在一家商业银行做了三十年的董事。"
被锯断的美国梧桐落下了曾经翠绿欲滴的树叶,正如绝望的男子曾经表露出坚定不渝的信念。"帮帮我吧,丹尼。求你了。先给三万英镑就行。"
看来我把他逼得太紧了。"见鬼去吧,蒂姆,我的银行破产了!我们早被劳埃德保险社的吸血鬼榨干了!金钱任我指挥的日子已经不复存在了!不复存在了!不复存在了!我承担着两倍的房屋抵押贷款!你的遭遇和我比起来只不过是小巫见大巫。至少,我们都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你还有本书在各个书店热销!"
我的脸色透露了让我羞愧的事情。
"噢,我的上帝,你这个白痴。你要什么时候去还款?"
我看了看手表:"今天下午三点整。"
"别再想它了。"登霍尔姆放下网兜,"申请破产吧。雷纳德会帮你写申请,他是个好人。我知道申请破产很棘手,但它能帮助你远离债权人。法律明文规定了--"
"法律?我的债权人有关法律的唯一经验就是:蹲在拥挤不堪的监狱里的一个马桶上。""那你躲起来吧。"
"这些人有上天入地的能耐,很快就会找到我的。"
"我敢打赌,他们就到不了M25星云。那你和朋友待在一起吧。"
朋友?我排除了那些我还欠着钱的、已经去世的、下落不明的,还有那些掉进时间兔穴的人,最后只剩下……
登霍尔姆最后出了个报价:"我不能借钱给你。我也身无分文。但是我可以施舍给你一个幽僻舒适之地,也许你可以在那避避风头。"
* * *
鼠王的寺庙。黑烟鬼的方舟。地狱的门口。对了,《饱以老拳》上说,在国王十字车站,花五镑就可得到口淫服务,到楼下男厕靠里面最左边三个隔间中任何一个即可,全天营业。我打电话给莱瑟姆女士,告诉她我将同瓦克拉夫·哈弗尔一起到布拉格参加一次为期三周的会议。后来,撒谎的结果像疱疹一样黏着我,阴魂不散。莱瑟姆女士祝我一路顺风。我当然可以放心把霍金斯兄弟交给她。事实上.我认为莱瑟姆女士甚至可以像摩西那样从容不迫地把埃及十灾也解决掉。我知道,她待在这里简直就是屈才。我常常纳闷为什么她会一直在卡文迪什出版社工作。付给她的薪水根本不足为道。
我仔细看了一下自动售票机出售的车票类型。可以使用优惠卡购买的当日往返票(非高峰期),不能使用优惠卡购买的廉价单程票(高峰期),等等。但是,哎,我该买哪种票呢?一根咄咄逼人的手指突然戳了戳我的肩膀,我大惊失色--哎,虚惊一场,这只是一个建议我买比单程票便宜的往返票的小老太。
我以为她精神不正常,但是,果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啊。我把伊丽莎白二世的头像朝下放置,塞了一张纸币进去,售票机却把我的钱吐了出来,然后我把头像朝上又塞了一次,不行,这样鼓捣来鼓捣去,每一次售票机都把我的钱吐了出来。
所以,我加入了人工售票柜台前的队列。有三十一个人排在我前面,是的,我数得很清楚,一个不落。售票员们随心所欲地在他们的柜台间窜出窜进,走来走去。屏幕上的投影广告敦促着我去买一台电梯轮椅。终于,终于,终于……轮到我了。"你好,我要一张到赫尔的车票。"
售票的女人摆弄着几个硕大的充满民族风情的戒指。
"时间?"
"越快越好。"
"'今天'吗?"
"'今天'通常意味着'越快越好',是的。"
"我没办法卖给你今天的车票。你要到那边的柜台去买。这里只卖预售票。"
"但那块闪闪发亮的红色标志牌指示说,我该到你这边的柜台购票。"
"不行就是不行。请别在这里停留。你妨碍到后面的人了。"
"我不走,那块标志牌清清楚楚地告诉我到这个柜台买票!我已经排了二十分钟了!"
她终于对此表现出些许兴趣:"你要我为了你违反规定吗?"
蒂莫西·卡文迪什怒火中烧,好似在微波炉里火星四溅的叉子。
"我希望你通融一下,给我一张到赫尔的车票!"
"我受不了你说话的口气。"
"我他妈的是客户!我受不了了!给我把你的上司叫来!"
"我就是我自己的上司。"
我大声呵斥着,怎么也不肯离开队伍的最前头。
"喂!"一名戴着饰满铜钉的头带的朋克歌手叫道,"我们他妈的还在排队呢!"
劳合·乔治说过,决不道歉。而且还要更加粗鲁地再说一遍。"我知道你们他妈的正在排队!我已经排过一次了,休想因为妮娜·西蒙不肯卖一张破票给我就让我再排一次!"
一个穿着夹式制服的野人凑了过来:"怎么回事?"
"这个老头不要脸,认为他插队是天经地义,"光头答道,"还在预售票窗口辱骂加勒比黑人妇女。"
我简直不敢相信所听到的一切。
"看,伙计--"野人屈尊地用对老残人士说话的口吻对我说道,"在我们这个国家,排队才能保持公平,要是你不乐意排队,就回你娘家去,懂了吗?"
"我他妈的长得像埃及人吗?像吗?我知道要排队!那又怎么样?因为我已经排过了,所以--"
"这位先生说你没有排队,你插队了。"
"他?请问,当他在你住的房屋协会的房子上涂鸦,写上'乞丐收容院'时,他还称得上'先生'吗?"野人瞪大了眼睛,气得眼珠都快掉出来了:"交警可以马上把你踢出去,要么像一个文明社会的成员那样去排队。随便哪一种。你要是插队,我可就不客气了。"
"要是再排一次的话,我会错过换乘班车的!"
"不开窍,"他骂道,"像个娘们!"
我求助于那些排在酷似烂人和席德(注:英国朋克乐队"性手枪"的两名成员。)的家伙身后的人。也许他们曾看到过我排队,也许没有,但没有人愿意瞟我,哪怕就一眼,英国已经大不如前了,噢,大不如前,文明走向穷途末路。
一个多小时后,"伦敦"号列车带着霍金斯兄弟的诅咒南下。乘车上班族,这些不幸的人们,每天得两次搭乘英国的破旧火车,生死未卜。密密麻麻的飞机在希思罗机场上空做着椭圆形盘旋,等待跑道腾出,像极了夏季池塘边的蚊蚋。在这座该死的城市里,纷扰何其之多。
尽管如此,我仍因为一段旅程的开始而满心欢喜,也渐渐放松了警惕。刚付梓的《澳大利亚北区市政官选集》第一卷谈到,丧身鲨鱼之口的受害者先会有一种麻醉般的幻觉,忽忽悠,飘飘然,感觉不到任何危险,神游到碧波荡漾的太平洋,之后,他们的躯体才会被鲨鱼的牙齿大嚼特嚼。我,蒂莫西·卡文迪什,就是那个游泳者,看着"伦敦"号轰隆隆地驶去,是的,你,你这个老奸巨猾的家伙,戴着假发的猜谜节目主持人,你和你在索马里群岛的寓所;金德姆·布鲁内尔建造的一座座高架桥;招收临时工的商场;烧煤砖的工人阶层;迪伊医生、克里平等人的那把老骨头;还有人们想挤破脑门钻进去的玻璃办公大楼,在那里,青壮年们像我那个铁公鸡哥哥一样,蹉跎成老朽的仙人掌。
埃塞克斯郡露出了它那丑陋的一角。曾经,我是一名追求进步的公务员之子,还是一个在当地文法学校受教育的书呆子,那时,这里还是自由、成功和剑桥大学的代名词。现在,你看看吧。购物商场和居住小区张牙舞爪地侵入我们古老的土地。北海吹来的一阵风撕咬下一朵云彩,随后逃往了中部地区。火车终于驶到了乡下。我母亲有个表弟住在这里,她的家人有一座大房子,我想他们现在已经搬到温尼伯去寻求更好的生活了。在那!就在那,在那座自建仓库的影子里,曾经长着一排核桃树,我和孩提时代的好友皮普·欧克斯--可惜他十三岁时死在了油罐车的车轮下--给一艘独木舟上了漆。我们曾在一个夏天里,沿着塞伊河航行,还把捕到的刺鱼装在罐子里。在那,就在那,在转弯处旁边,我们还生了一堆火,把豆子和马铃薯包裹在银箔里烤着吃呢!往回驶,火车噢,往回驶一些!难道我只能匆匆地看一眼吗?没有树篱隔开的毫无特色的田野。曾经的埃塞克斯郡,现在的温尼伯。在收割后的田野上,剩下的根茬在燃烧。空气里弥漫着培根三明治的香味。我的思绪和其他仙女一起飞到了九霄云外。火车猛然一震,停了下来,我们刚经过萨弗伦·沃尔顿。"嗯……"对讲机传来声音,"约翰,对讲机打开没?约翰,我该按哪个按钮?"咳嗽声。"这里是南网铁路公司,我们很抱歉地通知您,由于一名司机失踪,我们不得不意外停靠。在找到一名合适的司机前,请乘客们稍作等待。南网铁路公司向您保证,我们正在努力解决--"我清楚地听到有人在后面笑!--"恢复我们的优良服务。"车厢一个接一个发生了连锁反应,大家都愤愤不平,虽然在我们这个时代,犯罪不再是轻而易举的事,而在伦敦后现代建筑风格的玻璃钢铁总部里,老板的钢笔轻轻一挥即可作案,暴徒们望尘莫及。总之,暴徒持有的一半股票份额,会被老板的钢笔压缩得微乎其微。
我们只能呆呆地坐在那里。我真后悔没随身带点可以阅读的东西。不过,至少我有座位,而且我不会考虑把它让给海伦·凯勒。夜色显现出诡异的柠檬蓝。铁轨旁的阴影越来越深。乘车的上班族们用手机给家里拨了电话。我难以理解,那个诡计多端的澳大利亚市政官是怎么知道丧生鲨口的不幸者脑海里闪现的幻觉的?没把司机弄丢的幸运特快列车呼啸而过。我想上厕所,这种事想都不能想。我打开公文包,拿出一袋沃纳太妃糖,不想却看到了《半衰期:路易莎·雷的第一个谜》,就随手翻了翻。要是希拉里·V·哈什没有自作聪明的话,这将是一部更好的作品。她使用明晰的章回体创作,无疑是为了迎合好莱坞电影剧本的需要。扬声器里传出受静电干扰的刺耳声音:"乘客们,注意了。南网铁路公司无法调配到合适的司机,对此我们深表遗憾。我们将行驶到小齐斯特福德车站,大家可以搭乘免费大巴前往剑桥。我们建议那些条件允许的乘客重新调整旅行安排,因为大巴不会在……确切的时间内到达小齐斯特福德车站[那个名字在我记忆中嗡嗡作响!]。详情请登录我们的网站。"火车在黄昏里缓慢爬行了一英里,甚至连蝙蝠和被风吹起的垃圾都超过了我们。既然司机失踪了,那么,要是现在开火车的不是司机,会是谁呢?
火车停了下来,车体微颤,车门被一扇扇打开。条件允许的乘客们鱼贯而出,下了火车,走过人行天桥,留下我和两个醒来的家伙以常人四分之一的速度蹒跚而行,活像被剥皮成标本之后剩下的丢弃物。我拖着身体上了台阶,又停下来歇歇气,终于来到了小齐斯特福德车站的天桥上。神啊,我们被放逐到了乡下车站。通向厄休拉的老房子的马道仍然镶嵌在麦田四周,其他的我也认不大出来了。"最长一吻的神圣谷仓"现在也变成了埃塞克斯郡首屈一指的健身俱乐部。那个春假的晚上,厄休拉第一次在她那辆蛙形雪铁龙里会见了我,好吧……在这块三角形状的石头旁,这里。多么具有波希米亚风格啊,年轻的蒂姆曾这么异想天开过,和一名女子在一辆汽车里幽会:我是在皇家驳船上的图坦卡蒙(注:(公元前1334-前1323)古埃及时期第十八王朝法老。),努比亚(注:非洲东北部苏丹的民族。)的奴隶把船划到神庙。厄休拉载我行驶了几百码,到了多可里公寓,这座公寓是在新艺术时代由一名斯堪的纳维亚领事委托建造的。我们有自己的空间,因为那时老爸和老妈正在希腊与劳伦斯·德雷尔度假,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没记错"。真是口是心非的两个词)
四十年后,高级轿车停在火车站的停车场里,车灯照亮了一个爸爸辈的长脚怪物,引发了一场灾难。一个在逃的出版商身穿雨衣,穿越享受欧盟津贴的休耕田里。你保证不会相信,像英格兰这么小的地方,竟然可以发生那么多大大小小的事情,而且还丝毫不重叠地发生在同一个人身上--我的意思是说,我们并没有生活在卢森堡--但是,我们横来直往,来回穿行在老旧的铁轨上,表演着花样滑冰。多可里公寓仍然健在,女贞围栏将它与周遭的一切孤立开来。与父母家乏味的郊区房相比,这样的屋子是多么富丽阔绰啊--有朝一日,我发誓,我也要生活在这样的房子里。哎,我又违背了一个誓言;至少,这是我对自己的承诺。
我绕着这幢公寓走了一圈,然后沿路往下走到了一个建筑工地边上。那里挂着一个标志牌:海索庭院--位于英格兰心脏地区享有盛誉的高级经理寓所。多可里公寓楼上的灯都亮着。我脑海里浮现出一幅图像:一对没有子女的夫妇正听着收音机。老旧的彩色玻璃大门被防盗能力更强的材料取代。那个春假,我步入多可里公寓,准备抛掉我可耻的贞操,但我又是如此地敬畏我神圣的克利欧佩特拉,如此忐忑不安,如此觊觎她父亲的威士忌,以至于度过了尴尬的一晚,即使在四十年后想来,仍觉难堪。呃,四十七年了。我试图表白的时候,那颗长着白色叶子的栎树擦着厄休拉的窗户。很久以后,我还可以体面地假装我是在做热身运动。厄休拉的卧室里有一张《拉赫玛尼诺夫(注:俄国作曲家、钢琴家、指挥家。)第二钢琴协奏曲》的老唱片,房间里闪耀着电动蜡烛的光芒。
直至今日,我听到拉赫玛尼诺夫的钢琴协奏曲时仍会不由一怔。
我知道,厄休拉仍住在多可里公寓里的可能性为零。最近,我听说她在洛杉矶开了家公关公司。即便如此,我还是挤进了冬青树篱,脸贴着未拉上窗帘的餐厅窗户往里看,虽然房间里一片漆黑,但我仍试图想看到些什么。不久前的那个秋日傍晚,厄休拉给我准备吃的,在一片火腿和一片鸡胸肉上抹了烤奶酪。在这里,就在这里。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我仍然可以品尝到它的滋味。
啪!
房间里突然亮起了金盏花样式的电灯--我连忙后退--很幸运--是一个有着红色螺旋鬈发的小女巫。我隐约听到,并通过玻璃唇读到一声"妈咪"。又一声,她的妈咪走了进来,同样是一头螺旋鬈发。这足以证明,我的厄休拉早已举家搬离了这间公寓,我退回灌木丛中--但我又转过身再次偷看,因为……嗯,因为,嗯哼,我是一个孤独的男人(注:原文是法语。)。她的妈咪在修理一根坏掉的扫帚柄,她则坐在桌子上摆着双腿。一个成年狼人走进来,取下了面具,奇怪的是--虽然并非如我猜想得那么奇怪--我竟然认出他来--他是时事新闻节目的主持人,和菲力克斯·芬奇是一伙的,叫什么杰瑞,长着希斯克厉夫式的眉毛,有着哈巴狗一样的行为举止。你应该也认识这个家伙。他从梳妆台的抽屉里拿了一些绝缘胶带,强行加入了扫帚柄的修复工作。然后,小女巫的奶奶也进入了这间屋子,糟糕,见鬼,该死的,果然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啊,她就是厄休拉。独一无二的厄休拉。我的厄休拉。
瞧瞧这位利索的老夫人!在我的记忆中,她丝毫没有变老--是哪个化妆师把她那鲜嫩欲滴的年轻容颜大肆践踏?(这个化妆师也对你下了毒手,蒂姆)她说了些什么,她的女儿和孙女都咯咯地笑开了,是的,咯咯地笑,我也跟着咯咯地笑了起来……什么?她说了什么?把她讲的笑话告诉我!我看到她正往一只红色长袜里塞报纸球。
原来她制作的是魔鬼的尾巴。她用一枚安全别针把尾巴附在身后,突然,我想起了大学里的万圣节舞会,记忆像敲打鸡蛋那样磕破了我坚硬的心扉,蛋黄呼之欲出--她打扮成穿着红色紧身衣,头上有犄角,身后有尾巴的魔女,那时,她也在脸上涂了红色的油彩,我们整个晚上都在亲吻,只是亲吻。第二天上午,我们找到了一家建筑商的咖啡馆,出售的浓浓奶茶用脏兮兮的马克杯盛着,鸡蛋也足够撑死整个瑞士军队。吐司和热西红柿罐头,还有HP调味酱。坦率说,卡文迪什,你吃过比这更美味的早餐吗?
我陶醉在往事中不可自拔,不得不命令自己在做出什么蠢事前赶快开溜。几英尺外,传来一个龌龊讨厌的声音--"不许动,否则我就把你宰了下油锅!"
震惊?喷气式直升机起飞啦!幸好我的准屠夫只是个十岁小孩,链锯的锯齿也只是硬纸板做的,但他的血绷带却着实吓到了我。我低声告诉了他这一点。他朝我皱了皱眉:"你是厄休拉奶奶的朋友吗?"
"很久以前,是的,我是你奶奶的朋友。"
"你扮成什么来参加化装舞会的?你的服装呢?"
该走了。我慢慢退到冬青篱笆旁。"这就是我的服装。"
他挖了挖鼻孔。"你装扮的是一个从教堂墓地里挖出来的活死人吧?"
"嗯,想象力真丰富,但你没猜对。我是以前的圣诞鬼魂。"
"但现在是万圣节,不是圣诞节呀。"
"不会吧!"我直拍额头。"真的吗?"
"是啊……"
"那么我晚了十个月!好可怕!我得在被人发现我不在场并对此议论纷纷之前赶回去!"
男孩摆了个Q版的功夫姿势,朝我挥了挥他的链锯:"那么快就想逃?你这个绿妖精!我要告你擅闯民宅!"
口舌之争。"你是个爱告状的小家伙吧?两个人就可以玩这种游戏。要是你告发了我,我会告诉我的朋友你家的方位,他是未来的圣诞鬼魂哦,你知道你会得到什么下场吗?"
瞪大了双眼的小屁孩摇摇头,怔在那,被我唬住了。
"当你的家人都蜷在被窝里熟睡时,他会从门缝钻进你家,吃掉你的小狗!"毒液在我的胆管奔流涌动,"他会把小狗那毛茸茸的尾巴留在你的枕头下面,你会被大家指责。所有的小朋友都会在你出现时尖叫着说你是'小狗杀手',你会慢慢变老,郁郁寡欢,孤独悲惨地在半个世纪后的圣诞节早晨死去。所以,如果我是你,我半点都不会把所看到的一切向任何人透露。"
在他完全相信我胡诌的话之前,我便挤出了篱笆。正当我沿路返回车站时,风中传来他的呜咽声:"可是我甚至连一条小狗也没有啊……"
在保健中心的健康咖啡厅,我躲在上帝之眼后面,这家咖啡厅生意很好,我们这些处于孤立无援的人经常会来光顾。我有些期待愤怒的厄休拉带着她的孙子出现在我面前,旁边还跟着一名警察。私人救生船赶过来营救股票经纪人。老父亲蒂莫西建议他的年轻读者们,并随之赠送这本回忆录:你的生活应该是这样的,到了暮年,你乘坐的火车突然抛锚了,这时,你爱的人,或者一个雇佣者(是谁并不重要),会驾着一辆温暖舒适、清洁干燥的汽车载你回家。
三瓶苏格兰威士忌下肚后,一辆可敬的大巴终于抵达了。可敬?因为它看上去似乎属于爱德华时代。去剑桥的路上,我不得不忍受学生们的叽叽喳喳。男友的烦心事、有虐待狂倾向的讲师、恶魔般的室友、真人秀节目,哎哟,真没想到这般年纪的孩子们竟然如此亢奋活跃。终于,大巴停在了剑桥站,我四处找寻电话亭,准备告诉奥罗拉公寓我要到第二天才能入住,但找到的前两个电话都被毁坏公物者破坏了(竟然是在剑桥!),而且当我找到第三部时才发现登霍尔姆只给了我地址,却没给我电话号码。无奈之下,我在一家洗衣店旁找到了一家给旅行推销员提供住宿的旅馆。名字倒是记不住了,但我一看前台,就知道这里又脏又粗俗,不出所料,我的第一印象完全正确。不过,我当时已经精疲力竭,也懒得再货比三家,再说,当时的经济情况也不允许再次这么做了。房间里的百叶窗比较高,我身高不足十二英
尺,没办法凭自己把它降下来。浴缸里的褐色小球都是小鼠的粪便,淋浴旋钮突然掉到我手里,热水也是温吞吞的。我用雪茄烟给房间进行了烟熏消毒,然后躺在床上依次透过脏兮兮的时间望远镜,回想我昔日情人们的卧室。鲁珀特王子和大男孩们也没能让我分心。奇怪的是,霍金斯兄弟要把我在普特尼的公寓征回,对此我也漠不关心。要是放过了《饱以老拳》,跟他们强取豪夺所得的东西比,只能是九牛一毛。第一版不错,可也仅此而已。小布什就职那晚,我的电视机坏了,我却没有勇气换掉它。前妻拿回了她的古董以及其他祖传遗物。我叫客房服务员送来了一杯三人份的苏格兰威士忌--见鬼,我可不想和满屋子的推销员待在酒吧里听他们夸耀女人和提成。当酒终于送来时,我发现这实际上只是吝啬的两人份,我对此抱怨了一番。长得像雪貂的服务生只是耸了耸肩。没有道歉,只是耸肩而已。我让他帮我把百叶窗降下来些,但他瞟了一眼就说:"我够不着!"我也冷冷地说:"那你走吧。"没给他小费。他离开时竟然还放了个臭屁。我又读了几页《半衰期》,读到人们发现鲁弗斯·思科史密斯已被杀害的地方就睡着了。我清楚地记得我梦到自己正在照顾一名需要帮助的小男孩,他想上一辆停在超市角落,投入五十便士就能乘坐的公车。我说:"噢,好吧,我来替你付钱。"但是,当小男孩上车后,他却变成了前美国第一夫人南希·里根。我该怎么跟他母亲解释呢?
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嘴唇干得像强力胶。伟大的历史学家爱德华·吉本说过--"历史实在不过是人类的罪行、蠢事与不幸的记录。"--一句莫名其妙就流传于世的名言。蒂莫西·卡文迪什在地球上的时日,可以用这寥寥几个字概括。我在为以前的争端不断战斗,后来还为从来没有存在过的争端战斗。直到淡淡的黎明光线透过高处的窗户射进来,我才掐灭了雪茄去刮胡子。一个来自阿尔斯特的瘦削妇女在楼下供应早饭,有烤吐司和速冻吐司,还配着口红色的袋装果酱和淡奶油。我还记得杰克·巴洛克斯基关于诺曼底的讽刺话语:有东西吃的康沃尔郡。
回到车站,为了拿到昨天中断旅途的退款,我的新愁旧绪又开始泛滥。我找到火车票经办业务人,他满脸粉刺,那种不可控制的密集程度与他在国王十字车站的同事有一拼,也许他们是铁路局用同一个干细胞繁殖出来的吧。我的血压几近冲破极限:"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昨天的车票现在为什么不能用了?这不是我的错,我乘坐的列车发生了故障!"
"那也不是我们的错啊。南网铁路公司负责运营列车。我们是票王公司,看到了吗。"
"那我该向谁投诉呢?"
"恩,南网铁路公司由一家在杜塞尔多夫的控股公司所拥有,而这家控股公司由一家芬兰的移动电话公司所有,所以你可以到芬兰首都赫尔辛基找相关人士投诉。你应该感谢你的幸运星,没有让你遇到脱轨。最近总出这样的故障。"
有时,难以置信的感觉像毛茸茸的兔子飞快地转过了弯,太快了,使得语言就像灰狗,还待在笼子里无法起跑,只能蠢蠢欲动。看来,我得横冲直撞才能赶上下一班列车--后来却发现这班列车已被取消了!还好,"幸运的是",下一列火车由于晚点尚未离站,而我要乘坐的是再下班车。上车后,车厢里已经座无虚席,我只能挤在一个三英尺长的小空间里。火车开动时我没站稳,但是周围的人墙在我跌倒时起了缓冲作用。我们一直保持着这种状态,摇摇欲坠。大家一律面向对角线方向站着。
剑桥的郊区现在都变成了科学园区。我和厄休拉曾到那座古雅的桥梁下泛舟嬉耍,如今,这儿坐落着生物科技太空时代的方形建筑,里面在为讨厌的韩国人制作克隆人。噢,上年纪真是很难让人接受!以前的自己,渴望在这里再次呼吸世界的空气。但他们能破茧而出吗?噢,能才怪呢。
怪骨嶙峋的树木遮蔽了苍穹。我们的火车意外停在了荒郊野外,停了多久我也记不得了。我的手表在昨天半夜不走了。(直至今日,我仍想念着我的英格索尔手表)旅伴的面孔好像不那么陌生:坐在我身后的房地产经纪人对着手机闲扯,我敢发誓,他是我中学六年级的曲棍球队队长;坐在我前面两个位子的冷酷女士正在阅读《不散的宴席》,她是不是那个几年前审问我的税务局女妖魔?
后来,联轴器发出一阵呜咽,火车慢慢减速,一瘸一拐抵达了一个乡间小站,斑驳的名牌上写着"艾德斯特劳普"。一个患了重感冒的人在扬声器里说:"森特埃罗铁路公司抱歉地通知您,由于刹车系统故障,列车将在--阿嚏--本站作短暂停留。请各位乘客在此下车……等候接驳。"我的旅伴们有的唉声叹气,哼哼唧唧,有的破口大骂,有的无奈地摇头。"森特埃罗铁路公司--阿嚏--为此给您造成了不便,深感抱歉,并向各位乘客保证,我们正在尽全力恢复我们优良的--阿……阿……阿嚏……--正常服务。给我张纸巾,约翰。"
事实是这样的:这个国家的火车是在德国汉堡或其他地方出产的,当德国工程师对出口英国的火车进行测试时,他们使用的是我们私有轨道的进口长度,因为"维护良好"的欧洲铁路无法提供精确标准的测试条件。到底是谁真正赢得了这场该死的战争?早知道我就踩着孩子玩的弹簧单高跷走"大北方之路",逃离霍金斯兄弟了。
我用胳膊肘挤来挤去为自己开道,终于挤进了肮脏的咖啡厅。买到的蛋糕尝起来和鞋油没什么两样,茶壶里的茶水上还浮着软木塞的碎屑。我甚至还不经意地偷听到设得兰群岛上两个矮种马饲养员的谈话。沮丧使人向往一种前所未有的生活。为什么你要把生命都耗在书本上呢,蒂莫西·卡文迪什?真是枯燥乏味,沉闷不堪!单是回忆录就已经够糟糕了,还是本小说式的回忆录!英雄继续他的旅程,陌生人来到了镇上,某某人想要得什么,得到了或是失败了,意志互相争斗。"崇拜我吧,因为我就这个英雄象征的原型。"
我摸索着走进了臭烘烘的厕所,不知哪个爱胡闹的家伙把厕所的灯泡偷走了。正当我刚刚拉开裤子拉链时,一个声音在黑暗中说道:"嘿,先生,有打火机或者火柴吗?"我定了定神,笨手笨脚地找到了打火机。火焰变戏法似的照出了一名拉斯特法里教徒,酷似肖像高手荷尔拜因作品里的人物。几英尺外,他用厚厚的嘴唇叼着雪茄。"谢了啊。"这个黑维吉尔(注:(公元前70-前19)古罗马诗人。)一边探头过来借火一边对我耳语,话语由于叼着雪茄而咕哝不清。
"嗯,不用谢,真的。"我说。
他吸了吸又宽又塌的鼻子:"那么,您要去哪呢,先生?"
我的手警觉地探到钱包仍在。"赫尔……"我开始信口胡诌,"去还书。还给那里的一个图书管理员。一个非常著名的诗人在大学里写的。书在我包里呢。叫《半衰期》。"拉斯特法里教徒的雪茄闻起来像混合肥料。我永远猜不到这种人的真正想法。倒不是说我知道些什么。我不是种族主义者,但我确实认为,种族文化和社会文化融入美国这个文化大熔炉还需要些时日。"先生,"拉斯特法里教徒对我说,"您需要--"我往后退了些--"吸点这个。"我采纳了他的建议,吸了口大粪一样的雪茄。
搞什么鬼!"这是什么东西?"
他从喉咙深处发出了类似迪吉里杜管(注:澳洲土著部落的传统乐器,实质上是一根空心的树干。)的声音:"这种烟草在产万宝路的国家可没人种。"我一个头两个大,像梦游仙境的爱丽丝那样突然涨大,变成了多层停车场,里面停着一千零一辆不同风格的雪铁龙。"啊呀,一点儿没错。"原名叫蒂姆·卡文迪什的家伙言不由衷地叹道。
接下来我还记得,后来我又回到车厢里,揣测着谁用满是青苔的砖头把我的隔间给砌起来了。"我们正恭候您的大驾呢,卡文迪什先生。"一个戴眼镜的秃顶傻瓜对我说道。没有人在那,其他地方也没有。只有一个清洁工在空荡荡的车厢里工作,把垃圾放到麻袋里。我下车走到月台上。刺骨的寒风直往我脖子里钻,撩拨着我裸露在外的皮肤。又回到了国王十字车站?不,这里冷得像极地冰川,是风雪交加的格但斯克。我惊惶失措地意识到没有把包和雨伞拿下车,连忙上车把它们从行李架上取下来。肌肉似乎在我睡觉时萎缩退化了。车窗外,一个长得像莫迪利亚尼(注:(1884-1920)意大利画家。)的意大利人驾着一辆行李车驶过。这是个什么鬼地方?
"Yurrin Hulpal。"莫迪利亚尼答道。
阿拉伯语?我的大脑做出了以下猜测:我,鬼使神差地上了一辆停靠在艾德斯特劳普站的"欧洲之星",一路昏睡到了伊斯坦布尔。我现在昏头昏脑,根本找不到北。我需要看到一个明确的标志牌,英文的。
欢迎来到赫尔。
谢天谢地,我的旅程即将结束。上次我到这个很靠北的地方是什么时候?从没来过。我倒吸了口冷气,把想要呕吐的冲动扼杀掉--没错,蒂姆,咽下去。胃的翻江倒海让我想起了引起不适的画面,拉斯特法里教徒的雪茄闪现在我面前。车站被装修成全黑色。转弯时,我看到了两个夜光钟面挂在出口上方,但它们显示的时间根本不一致,还不如没有呢。门口也没有检票员检查我付了过高金额的车票,我觉得上当了。一出站口,就看到一名汽车驾驶员在那踅来踅去,沿路缘缓慢行驶想要寻找娼妓;一扇玻璃窗反了一下光,街角酒吧传来的音乐时断时续。"有零钱吗?"有人问我,没有,然后开始要,不给,然后就骂起来了。一只可怜的小狗裹在毯子里,它主人的鼻子、眉毛和嘴唇都钉着大大小小的金属环,我怀疑一块强电磁铁会马上将他的脸撕成碎片。如果要穿过机场的金属探测器,这种人该怎么办呢?"有零钱吗?"他看我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是个戴帽子的孱弱的老家伙,独处异乡,人生地不熟。小狗突然跳起来,像是嗅到了我的脆弱。一名不知从那里冒出来的管理员拉着我的胳膊肘,带我加入了等待出租车的队列。
我乘坐的出租车似乎一直在转着一个永远转不完的弯。一名歌手在电台上扯着嗓子却又漫不经心地唱着:消逝的一切总有一天都会回来。(岂有此理--那还不成了雅各布斯笔下的猴爪!)司机的头和他的肩膀比起来大得太不像话,准是患了"象人症",但是当他转过身来时,我才发现他原来还裹着缠头巾。他贬低着他的常客们:"他们总是说:'我敢打赌你不是来自寒冷地区的人,对吧?'然后我总是说:'大错特错,伙计。你显然没有在二月份的时候去过曼彻斯特。'"
"你应该知道去奥罗拉公寓的路吧?"我问他。这个印度锡克教徒说:"你看,我们已经到了。"狭窄的私人车道延伸到一幢华丽的爱德华式住宅前,住宅的大小目前尚不能判断。"曾浩、斯刘、英邦琴。"
"那些名字我一个都不知道。"
他看着我,满脸不解,然后又重复了一遍:"正好--十六--英镑钱。"
"啊。好的。"我的钱包不在裤袋里,也不在上衣口袋里。也不在衬衫口袋里。我再摸摸裤袋,还是没有。残酷的事实掴了我一耳光。"他妈的抢钱啊!"
"我不喜欢估算里程价格。所以在出租车里安了计价器。"
"不,你不明白,我的钱包被偷走了。"
"哦,现在我明白了。"太好了,他明白了,"我再明白不过了!"印度次大陆的怒火在暗处熊熊燃烧,"你在想,这个吃咖喱的家伙明白警察会站在谁那边。"
"胡说八道!"我开口辩驳,"你看,我有硬币,零钱,是的,很多零钱……全在这呢,是的,感谢上帝!太好了,我想这些应该够付车费了……"
他数着手里的钢镚儿:"小费呢?"
"收下吧。"我倾其所有,把全部"榴霰弹片"塞进他的另一只手里,急匆匆地下了车,却不巧跌进了一条沟里。通过一个事故受难者的视角,我看到了他开着出租车疾驰而去,这样倒叙我在格林尼治遭遇的抢劫案实在是让人讨厌。让我留下心理阴影的,不是英格索尔手表,不是淤伤,也不是震惊,而是,我,一个曾经在亚丁击败衣衫褴褛的阿拉伯人的男人,在那群女孩的眼里,却是……上了年纪、老朽不堪。我当时没有按老人的方式行动--循规蹈矩,畏畏缩缩,沉默寡言,然后表现得惊慌失措--这本身就是一种足够的挑衅。
我艰难地爬上路面,走到富丽堂皇的玻璃门前。接待处如圣杯般闪着熠熠金光。我敲了敲门,一名足以出演舞台音乐剧《弗洛伦斯·南丁格尔》的女子朝我微笑。我突然觉得有人挥舞着魔杖,说:"卡文迪什,您的一切烦恼都烟消云散了!"
弗洛伦斯开门让我进去:"欢迎下榻奥罗拉公寓,卡文迪什先生!"
"噢,谢谢你。今天发生的一切简直难以言表。"
一个天使的化身。"最重要的是您现在已经安全抵达这里了。"
"你看,现在我有个小小的财政困窘。你知道,在我到这的路上--"
"现在您只需要去睡个好觉。所有事都会办妥的。您只需在这签个字,我就带您去看房间。您的房间很不错,舒适又安静,还可以俯瞰整个花园。您一定会喜欢的。"
我感激得热泪盈眶,跟着她走进我的避难所。这家旅馆非常现代化,一尘不染,寂静的走廊里亮着柔和的灯光。我嗅到了童年的香味,却想不起来是哪一种,只有一点印象,它来自沿着遍布树林的山坡到贝德福德郡的路上。我的房间简约质朴,床单清新干净,毛巾静静地挂在烘干架上。"您一切都还满意吧,卡文迪什先生?"
"满意之至,亲爱的。"
"那就祝您做个好梦喽。"我知道我肯定会睡得很香。我快快地冲一下凉,服了治疗神经过敏的药,洗漱完毕。我的床虽然坚硬,但它和塔希提岛的海滩一样让人舒适自在。被霍金斯兄弟恐吓的余悸早已抛诸脑后,我免受惩罚安然逃脱了,丹尼,最最亲爱的登霍尔姆,会为我埋单。兄弟患难见真情啊。塞壬(注:来源自古老的希腊神话传说,在神话中的她被塑造成一名人面鸟身的海妖,飞翔在大海上,拥有天籁般的歌喉,常用歌声诱惑过路的航海者而使航船触礁沉没,船员 则成为她的腹中餐。)在棉花糖枕头里呼唤着我。明天上午,一切将重新开始,焕然一新。下一回合,我会尽力把一切都做好。
"在上午",命运女神总喜欢在这三个小字上设陷阱捉弄人。第二天上午我醒来时,竟发现一名头发内鬈的中年女子,她像个四处觅购便宜货的人,正在洗劫我的个人财物。"你在我的房间里搞什么名堂,你这头鬼鬼祟祟的疣猪?"我一半咆哮一半喘息地质问她。
这个女飞贼丝毫没有罪恶感地放下我的夹克:"因为你是新来的,我才没有让你吃肥皂粉。这一次是黄牌警告。我在奥罗拉公寓容不得任何攻击性的语言。任何人都不能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我从来不讲吓人的空话。卡文迪什先生。你给我记好了。"
强盗竟然因为抢劫对象讲脏话而大加谴责!"我他妈的就喜欢这么跟你说话,你这个不要脸的臭贼!让我吃肥皂粉?我倒看看你准备如何下手!我要把旅馆保安叫来!我要报警!你想因为我说脏话而惩罚我,那我也指控你私闯宿舍外加入室盗窃!"
她走到我床边,啪,重重地在我脸上打了一拳。
震惊的我一下子倒回在枕头上。
"一个令人失望的见面礼。我是诺克斯女士。再惹恼我的话你会后悔的。"
难道这里就是那种变态的性虐待旅馆吗?还是说,一个疯女人从旅馆登记簿那得知了我的身份,然后闯进了我的房间?
"这里禁止吸烟。我将没收这些雪茄。玩打火机对你来说很危险。说,这是什么?"她晃了晃我的钥匙。
"钥匙啊。你说会是什么?"
"让钥匙去散散步吧!我们把这些钥匙交给贾德女士保管吧,好吗?"
"给别人干什么,你这个疯女人!你打了我!还想抢劫我!天杀的,这是什么旅馆啊,竟然雇个小偷来当客房服务员?"
这个疯女人把她的战利品塞进盗贼专用袋里:"你还有什么贵重物品要我帮忙保管吗?"
"把我的东西留下!快点!不然我就对你不客气了,我说到做到!"
"我偏不。八点整供应早餐。鸡蛋吐司。迟了就没了。"
她一走我就穿好了衣服,四处找电话。没找到。匆匆冲了个凉之后--我的浴室是为残疾人设计的,弧形边缘上都装着扶手--我冲到接待处,执意讨回公道。不知怎么搞的,我变得有些跛。茫然不知所措。沿墙排列着椅子的走廊里播放着轻快的巴洛克音乐。一个脏兮兮的矮子抓住我的手,给我看他手中的一罐榛子酱:"如果你想把它带回家,我绝对会告诉你我为什么不把它带回去。"
"你认错人了。"我甩开他的手,穿过用餐区,在那里,客人们排排坐着,服务员从厨房里把碗碟端出端进。
你猜我看到了什么奇怪的事?
最年轻的客人也是七十好几的人。最老的客人绝对不止三百岁。难道现在是返校后的那一周吗?
我承认。亲爱的读者,你可能在前面就猜到了。
奥罗拉公寓不是旅馆,而是养老院。
我的哥哥真不是东西!竟然跟我开这种玩笑!
贾德女士和她搽了玉兰油的微笑脸庞在接待处恭候着各位来宾。"您好,卡文迪什先生。今天上午感觉好点了吗?"
"你好。没有。发生了一个荒谬的误会。"
"真的吗?"
"这肯定是真的。昨晚我之所以登记入住,是因为我误以为奥罗拉公寓是一家旅馆。你知道,是我哥哥预订的房间。但是……呃,他只是跟我恶作剧。可我一点都不觉得好玩。昨天,在艾德斯特劳普,一名拉斯特法里教徒给我吸了一口他那险恶的雪茄,我哥哥的卑鄙伎俩才会'得逞',而且,卖火车票给我的蠢双胞胎也让我够戗。但是你要知道,现在还有一个会使你更加焦头烂额的问题--有个叫诺克斯的疯婊子正在冒充女服务员,在奥罗拉公寓里到处乱跑。她八成是得了老年痴呆症,但,这个疯子,我要对她提起诉讼。她偷走了我的钥匙!要是是在普吉岛的潮人酒吧,这很正常,但是,这是在赫尔的养老院,你说会怎么样?你知道,如果我是一个督察的话,你们肯定得马上关门。"
贾德女士的微笑突然僵住了。
"我想把我的钥匙拿回来。"她逼我的,"马上。"
"奥罗拉公寓现在就是您的家了,卡文迪什先生。您的签名已经授权我们为您提供标准服务。我不希望你再用这种腔调指控我姐姐。"
"标准?签名?姐姐?"
"昨晚您签署的监管合同。您的入住文件。"
"不,不,不。我签的是旅馆登记簿!没关系,那只是书面的东西罢了。早餐后我就得去办事了。早饭前就这么办,我身上全是你们提供的衣服和被褥的味道!我的天啊,都可以在宴会上讲故事了。真想把我哥哥勒死。顺便开账单给他。我坚持要把钥匙拿回来。而且你最好打电话给我叫辆出租车。"
"我们大部分的客人在第一个上午都会丧失勇气,想打退堂鼓。"
"我勇气十足,但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如果你没有--"
"卡文迪什先生,您为什么不先用早餐呢,再--"
"钥匙!"
"我们有您的书面许可,有权把您的贵重物品存放在办公室的保险柜里。"
"那我只好找你们头儿去说了。"
"经理就是我姐姐。诺克斯护士。"
"诺克斯?经理?"
"诺克斯护士。"
"那我就去找理事会,或是这里的业主。"
"我就是。"
"你看。"这堪比格列佛在利立浦特的经历。"你违反了该死的……《反监禁法》,或是相关的什么法。"
"您再怒发冲冠,再大发雷霆,奥罗拉公寓也不吃这一套。"
"把电话给我。我要叫警察。"
"奥罗拉公寓的居住者不可以--"
"我才不是什么狗屁居住者!要是你不还我钥匙,今天上午晚些时候,我会带着一名怒气冲冲的执法官过来。"我用力推门,但它重重地弹了回来。该死的安全锁。我越过走廊去开那边的防火门。锁住了。我不顾贾德女士的百般阻挠和抗议,用小锤子狠命地向脱钩砸去,门开了,我自由了。该死的,寒风那个吹啊,我的脸像被铁铲拍打着!现在我知道为什么北方佬爱蓄须,爱喝板蓝根,爱吃高脂肪食物了。我故作镇定,走在弯弯曲曲的行车道上,路边的杜鹃花被虫子咬得不像话。我心里在激烈地斗争着,不能跑,不能跑。七十五岁之后我就再没跑过步。我正走到一个割草机儿旁边,这是种奇妙的玩意。突然有个身穿场地管理员工作服,像耶·格林·尼切特的多毛巨人冷不丁从地里冒出来。他正用血淋淋的手剥掉刺猬身上的刺。"出去啊?"
"没错!我要到活人世界去。"我信步走开,脚下的落叶化作泥土。植物就是这样,化作春泥更护花,自产自销。我迷失了方向,不知道这条路是如何迂回到餐厅裙房的。这个弯转得不好。住在奥罗拉公寓的老不死们透过玻璃墙看着我。"《绿色食品》里吃的是人!"我嘲笑着他们呆滞的目光说,"里面的食物全是人肉做的!"他们满脸疑惑--天啊,我的部落只剩下我一个了。其中一个老人轻敲窗户,在我身后指指点点。我转过身,一个食人魔把我拦腰抱起,扛在他肩上。他每走一步,我就被挤出一口喘息。这个人浑身散发着化肥的恶臭:"我要做的差事比这强多了……"
"那你就去做啊!"我徒劳地挣扎着,试图让他的脖子动弹不得,但我发现这对他的影响微乎其微。所以,我动用我的超能语言来牵制这个坏蛋:"你这个粗俗不堪的肉墩子,野性十足的无赖!这是侵犯人身!这是非法拘禁!"
他把我熊抱得更紧了,想要以此堵住我的嘴巴,情急之下我咬了他的耳朵。战略失误。我的裤子被他用力从腰间拽了下来--他要鸡奸我吗?接下来他做的事比这还恶心。他把我放在割草机上,一只手把我往下摁,另一只手拿着一根藤条使劲抽我。疼痛从我那双瘦骨嶙峋的长腿传遍全身,一下,两下,又一下,又一下,又一下……!
上帝,疼~~~啊!
我大呼小叫,吵嚷个不停,然后唏嘘着哀求他住手。啪!啪!啪!诺克斯护士终于令这个巨人停了下来。我的臀部好像在被两只巨型黄蜂螫了一般疼!这个女人的声音在我耳边说:"外面已经容不下你了。奥罗拉公寓就是你现在的归宿。你到底听没听进去?还是想请威瑟斯先生帮你重温旧梦?"
"让她去死吧,"我的精神警告着,"不然你以后会后悔的。"
"她希望听到什么就说什么吧,"我的神经尖叫着,"不然你马上就会后悔的。"
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我没吃早饭就被押送回房。我想象着报复、诉讼和酷刑,然后开始仔细查看这间单人牢房。门,从外面锁上了,没有锁孔;窗口只有六英寸;蛋品包装纸盒的纤维制成了这里的结实床单,下面还垫着塑料布;扶手椅,脏得该洗的座套;灰扑扑的地毯;"易擦"墙纸;"组合式"浴室:肥皂、洗发水、法兰绒毛巾。没有窗户。一张小屋的照片,下面写着:"有钱能买到房子,但买不到需要用心经营的家。"越狱希望:眇呼小哉。
不过,我知道禁闭不会持续到中午,某个出口必将打开。管理层定会发现自己铸下大错,然后来向我负荆请罪,诚恳地道歉之后,再炒掉惹是生非的诺克斯,并恳求我收下损失赔偿。或者,登霍尔姆意识到他的恶作剧产生了反效果,所以赶来让他们把我给放出去。或者,会计发现没人帮我付钱,所以把我撵走。再或者,莱瑟姆女士去报了案,我失踪的消息将在警讯节目《罪案侦查》上播报,警方马上就会追查到我的下落。
大约十一点钟的时候,门开了。我做好不接受道歉的准备,然后攻其要害。一名美貌不再的妇人仪态万方地走进来,她大概有七十岁,八十岁,或者八十五岁,哎,那么老的人,年龄都难以让人判断。后面还跟着个驼背走狗,穿着运动衫。"早上好。"妇人发话了。我站在那儿,并没有让我的访客坐下。
"恕我不能同意。"
"我是温德林·本丁克斯。"
"不要怪我。"
她表现得有些不知所措,在扶手椅上坐了下来。"这--"她指的是那位走狗,"是戈登·沃劳克·威廉。你怎么不坐呢?我们是居委会的负责人。"
"见到你们很高兴,但是,因为我不是--"
"我本来打算在您用早餐时再作自我介绍,但今天上午发生了一些不愉快,我们未能保护您。"
"既成事实,覆水难收了,卡文迪什,"戈登·沃劳克·威廉粗声粗气地说,"没人会再提及此事的,老兄,这你尽可放心。"威尔士口音,对,他准是个威尔士人。
本丁克斯女士把身体往前倾了倾:"但您要明白,卡文迪什先生:请别在这捣乱。"
"那就把我赶走吧!我求你了!"
"奥罗拉公寓不会驱逐任何人。"假仁假义的母牛像煞有介事地说,"但是,如果您的行为举止有些过激的话,我们会考虑给您用药。"
不是个好兆头,不是吗?我和一个蠢材一起看过《飞越疯人院》,她是个富裕的寡居女诗人,我曾一边读她的作品集《任性诗集》一边做注解,唉,我并没觉得她有一开始说的那样孤寂地过着守寡生活。"你看,我敢肯定你是个通情达理的女士。"我这口是心非的话得到了默认。"所以,请看清楚我的口型。我不应该在这里。我之所以登记入住,是因为我误把奥罗拉公寓当成了旅馆。"
"啊,这我们知道,卡文迪什!"温德林·本丁克斯点了点头。
"不,你们根本就不知道!"
"一开始,每个人都会闷闷不乐,但很快你就会发现,你的亲人以对你来说最好的方式行事,不亦乐乎。"
"我所有的亲人不是死了就是疯了,还有的在BBC工作,除了我那位胡闹的哥哥!"你看到了,对吗,亲爱的读者?我现在被困在了这个精神病院里,像是在拍一部低成本的劣质电影。我越是咆哮发火越是反应激烈,越证明我就应该待在这里。
"这里会是你从未住过的上乘旅馆,老兄!"他的牙齿又黑又黄,跟饼干的颜色差不多,让人恶心。如果他是一匹马,肯定卖不出去。"这里的服务堪比五星级酒店,看看您受到的待遇吧。提供膳食,不用自己洗衣服。还有很多活动,从编织到门球,应有尽有。您不会收到令人费解的账单,家里的年轻人不会偷偷驾着您的汽车去兜风。美好时光尽在奥罗拉公寓!您只要遵守条例,别再和诺克斯护士发生冲突就好。她其实一点也不残酷凶悍。"
"'无限的权力掌握在有限的人手里就会导致残忍暴政。'"沃劳克·威廉奇怪地看着我,以为我在胡言乱语地说什么天方夜谭。"前苏联作家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说的。"
"对于我和马乔里来说,位于雪墩国家公园东侧的贝兹考德风景区已经相当不错了。但是,看看这里!刚到这里的第一个星期,我和您感同身受。只和一个人说过话,呃,本丁克斯女士,那时我成天绷着个脸,还牢骚满腹,是不是?"
"那时,沃劳克·威廉先生就是个非常讨人嫌的家伙!"
"但我现在无忧无虑,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知道吗?"
本丁克斯女士微微一笑,酷似活生生的笑面夜叉:"我们来这里帮您重树航向。据我所知,您从事的是出版物经营业务。真可悲--"她拍拍头,接着又说,"伯金女士写居委会会议记录的能力大不如前了。这对您来说,可绝对是个加入我们的大好机会!"
"我还是会一如既往地做我的出版工作!你们看看,我哪里像该在这里的人啊?"难以容忍的沉默。"哦,给我滚出去!"
"真令人失望。"本丁克斯女士望着落满树叶的草坪,上面有星星点点的蚯蚓粪。"奥罗拉公寓从现在起就是您要待的地方,卡文迪什先生。"她敲了一下门。不知道是什么打开了门,让折磨我的人走了出去,又砰地一声把门在我面前关上了。
这时,我才注意到,我的裤子拉链竟然都没拉上,整个采访过程中,我都前门大开。
看看你的未来,年轻的卡文迪什。你可以选择不申请入会,但是年老会把你吞噬。你现在已经无法跟上世界的步伐。岁月的流逝会让你皮肤松弛,骨质疏松,头发花白,记忆衰退,你的皮肤会变得昏黄暗淡、毫无生机,蓝色的静脉几乎显现不出。只有在白天,你才敢冒险出门,周末和学生放假时都会闭门不出。语言的能力也会慢慢消失,说话变得语无伦次。无论你是去乘坐自动扶梯,还是走在主干道路上或超市走道里,人们会纷纷把你超过。美女对你视而不见。就连商店安保也不会注意你。推销员只会把你当成升降轮椅或欺诈性保险政策的推销对象。只有婴儿、猫,还有吸毒成瘾者会承认你的存在。所以,大好时光,不可等闲度过。还没等你开始害怕的时候,你会站在护理院的镜子前,看着自己的身体,然后想,你是个外星人,并把自己锁在柜子里,足足两个星期。
一个看不出性别的"机器人"端来了午餐。我并没有要羞辱它的意思,但我真的分不出他或她到底是男是女。它似乎留着小胡子,胸部却微微凸起。我想把它击倒在地,让它不省人事,再来个史蒂夫·麦奎因式的猛冲,那样我就可以自由了,但我手无寸铁,只有一块肥皂,也没有把它捆起来的东西,我的皮带当然不能算。
午餐是快凉的羊排。马铃薯就像淀粉做的手榴弹。胡萝卜罐头令人作呕,因为胡萝卜本来就很难吃。"嘿,"我开始乞求这个机器人,"至少给我送些法国第戎的老牌芥末吧。"它好像没有会意。"我要粗粮,或者中等粗的。我不难伺候。"它转身要走。"等一等!你--说--呃……英语吗?"它已经走远了。只剩下我的晚餐在那盯得我直发窘。
我的策略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我曾试图大声呼救,逃离这荒唐的地方,但那些已经在这住惯了的人就不会这么做。奴隶主就喜欢在众人面前修理偶有反抗的出头鸟。我读过的所有监狱题材的小说,从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到布莱恩·肯南的《罪恶摇篮》,再到《饱以老拳》,在其中,只有通过讨价还价才能得到权利,并且越精明权利越多。犯人的无理抵抗只会让监禁者施加更残酷的禁锢措施。
现在是托词横行的时代。我早该集中十二万分的注意力去寻求解决我最终赔偿的办法。我早该对那个黑脸诺克斯以礼相待。不过,正当我拿着塑料叉子使劲戳冷豌豆时,我的脑袋里突然响起一连串的鞭炮声,曾经的世界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