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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图》
西德海姆的来信

西德海姆庄园,

涅尔比克,

西弗兰德(注:位于比利时西北部。)

1931年6月29日

思科史密斯:

我梦见自己站在一家瓷器店里,一件件瓷器古董把从地板到远端的天花板间的空隙塞得满满的,以至于稍微动一下肌肉,就会导致几件跌落下来摔成碎片。这样的事真就发生了,但是没有摔碎的声音,而是一阵令人敬畏的四拍D大调(?)和声,一半大提琴,一半钢片琴。我的手腕把一只明代花瓶从它的基座上碰下来--E降调,所有弦乐器同时演奏,壮丽、出色、天籁之音。为了再多听些这样的音乐,我故意摔碎了一座牛雕像,然后是一座挤奶女工像,接着是"星期六的孩子"--空气中弥漫着狂欢的弹片,我的头脑里却是超然的平静。啊,如此动听的音乐!一瞥到父亲正在计算打碎的东西的总价,笔尖飞快划动着,但是我无法让音乐停下来。我相信只要我能让这音乐成为自己的,就将能成为本世纪最伟大的作曲家。一幅被扔到墙上的巨大的"笑脸骑士"画像引发了一连串砰砰的打击乐。

醒来的时候,我在"西部帝国"的套房里。帮谭姆·布鲁尔讨债的人几乎都快把我的门砸下来了,走廊里乱成一片。这些无赖得让人难以忍受的无耻行为甚至打断我刮胡子。没办法,只好赶在这场骚动变得无法收拾前把经理招来。而这位237房间的年轻绅士无法付清当前的巨额欠费,想通过洗手间的窗户赶快溜出来。很遗憾地告诉你,逃跑并非一帆风顺。排水管都脱离了固定架,发出像是被残忍虐待的小提琴一样的噪音,不断往下掉,把你的老朋友都绊倒了。他的右屁股上有块可怕的淤青。思科史密斯,要从中吸取教训:如果没钱还债的时候,手提旅行箱里的东西越少越好,而且箱子要足够结实,能把它从伦敦任何一栋建筑二楼或三楼的窗户扔到人行道上。我躲在维多利亚车站的一个熏黑角落里的茶房里,试图把梦中瓷器店里所演奏的音乐抄录下来--最多也只能记下可怜的两小节。当时真想就为了再听听那些音乐,走入谭姆·布鲁尔的怀抱。一些苦力在我周围,他们牙齿坏了,鹦鹉学舌,而且毫无理由地乐观。我清醒地想到,这么一个可憎的赌九点纸牌的夜晚可能会无可挽回地改变一个人的社会地位。那些店员、车夫和商人藏在他们酸臭的床垫底下的半克朗(注:英国银币名,半克朗值二先令六便士。)和三便士银币(注:英国过去用的银币。)比我--一个教会重要人物的儿子--身上的钱都多。看到一幅小巷子里的景象:被压制的掮客们像贝多芬作品里急板部分里的三十二分音符一样快速跑过。害怕他们吗?不,我是害怕成为其中一个。如果一个人要撒尿,却连一个尿盆都没有,教育、出身和才华又有什么用呢?

还是无法相信。我,一个凯斯人,正在贫困的边缘步履蹒跚。体面的旅馆不愿让我弄脏了他们的大厅,而不体面的要马上付现金。我被挡在比利牛斯山脉(注:位于法国与西班牙交界处的山脉。)任何一家拥有好名声的赌台外了。别管怎样,我总结了一下我的选择:

(ⅰ)用零碎的闲钱在某处公寓弄一间脏屋子,从"塞西尔大叔有限公司"讨几几尼(注:旧时英国金币,1几尼合21先令。),教娇气的小姐们音阶,成天抱怨的老姑娘表演技巧。得了吧。如果我能对那些劣等生装出客气的样子,就可能和以前的大学同学一起给麦克拉斯教授擦屁股。不,在你说我之前,我不会跑回去找佩特再发一顿牢骚。我要证实他说过的关于我的每一个恶毒的词。我宁愿从滑铁卢大桥上跳下去,让"老父亲泰晤士"(注:泰晤士河,发源于英格兰西部的科茨沃尔德山,英国人习惯称之为"老父亲泰晤士"。)把我变谦逊。我是认真的。

(ⅱ)设法找到凯斯人,奉承他们,然后自己主动要求夏天住在他们那儿。有问题,原因和(ⅰ)一样。我能把日渐干瘪的钱夹子隐藏多久呢?我能避开他们同情的魔爪多久呢?

(ⅲ)去赌赛马--但是如果我输了呢?

你会提醒我,这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思科史密斯,但是抖掉肩上的那点中产阶级的碎渣吧,和我在一起待一段时间。对面一个拥挤的站台上,一个警卫宣布开往多佛港的火车晚点半小时,搭乘这趟车的人是要坐船去奥斯坦德(注:比利时西北部港市。)。那个警卫是赌场上收赌资的,曾请我加倍或者出局。如果一个人只是静静的,闭上嘴,只是在听--哎哟,你瞧!这个世界经人的思想过滤,就只剩下了一个人,特别是在这个脏兮兮的伦敦火车站。我喝下滑腻的茶,大步穿过中央大厅来到售票处。到奥斯坦德的往返票太贵了--我的处境已经可怕到--只能买一张单程票。随着机车的汽笛喷出一群吹着短笛的复仇女神(注:希腊神话中"土地"和"黑暗"的三个女儿,以清算罪恶为职责,通常被描绘成庄严、美丽的女郎。),我把行李搬上车。我们上路了。

现在透露一下我的计划。这个计划受到了《泰晤士报》上的一则消息和我在萨伏伊套房里做的一场冗长白日梦的启发。在比利时的穷乡僻壤,布鲁日(注:比利时西北部城市。)南面,生活着一位隐居的英国作曲家,叫维维安·埃尔斯。你是乐盲,所以你不可能听说过他,但他确实是一位大师,他那一代唯一抵制虚荣、环境、田园生活和所谓魅力的英国人。因为生病,他从二十年代早期就再也没有创作出一部新作品--他双眼半瞎,而且几乎握不住一支笔--但是《泰晤士报》上关于他的《尘世的圣母玛利亚赞美歌》(上周在圣马丁剧院上演)的评论谈到了大量还未完成的作品。我的白日梦让我旅行到比利时,劝说维维安·埃尔斯相信他需要雇佣我做口述记录员。他主动要求要指导我,我会欣然接受,在音乐的苍穹下一飞冲天,赢得与我的天赋匹配的名誉和财富,并迫使佩特承认,是的,被他断绝了父子关系的儿子恰恰就是这个罗伯特·弗罗比舍,他这个时代英国最伟大的作曲家。

为什么不呢?没有更好的计划了。你会哼哼着反对,摇着头,思科史密斯,我知道,但是你也会微笑,这也是我喜欢你的原因。去海峡(注:指英吉利海峡。)的路并不平坦……像癌肿一样的郊区、单调乏味的农场和遭受污染的苏塞克斯(注:英国的一个郡。)。多佛港弥漫着对布尔什维克人的极度恐惧,诗里描写的当地悬崖和我的屁股一样具有浪漫色彩。我在港口把最后一先令也换成了法郎,住进了"肯特女王"号上的房间。这船老得像是一个在克里米亚使用过的锈迹斑斑的浴盆。一个脸长得像马铃薯一样的年轻乘务员和我发生了争执。他觉得自己穿一身勃艮第葡萄酒颜色的制服,蓄着让人怀疑的胡子,我就该给他小费。他嘲笑着我的手提旅行箱和手稿夹,说:"您可真聪明啊,轻装旅行,先生。"然后走过来,撂下我自己搬东西。这样对我来说正好。

晚饭是与波尔萨木一样硬的鸡肉、土豆粉还有劣质红葡萄酒。坐在我旁边的是维克多·布莱恩特先生,在谢菲尔德(注:英国中北部一城市,为钢铁工业中心。)制作餐具的小老板。他可没有一点音乐细胞。吃饭的时候,我们大多都在讨论有关汤匙的话题。他们把我礼貌的举止误认为我对这些事情感兴趣,于是当场就给我提供了一个他的营业部里的工作!你相信吗?我谢过他(脸上不露声色),并坦白我宁愿吞下餐具也不愿意卖这些东西。伴随着三声响亮的雾号,引擎发动起来,我感觉到船离岸了,上甲板看着英格兰在蒙蒙细雨的黑暗中渐渐消失。现在没有回头的路了,我意识到自己所作所为的后果。R.V.W.(注:拉尔夫·沃恩·威廉姆斯,英国作曲家。)指挥着我脑海里的乐队奏响《海洋交响曲》:"继续航行吧,只向着水更深的地方去,一往无前,哦,灵魂,四处探险,我和你,你和我。"(注:引自沃尔特·惠特曼为《海洋交响曲》配上的诗词。)(不是很喜欢这部作品,但是编排得很完美)北海的风让我发抖,浪花从头到脚溅了我一身,平滑黑暗的海面邀我跳下。我对此视而不见,而是早早上床,随意翻阅着诺伊斯的《对位法》,听着远处轮机舱里传出的铜管乐般的声音,顺着这艘船的节奏,粗略地创作了一段充满反复乐句的长号乐曲,但是很糟糕。猜猜接着谁来敲我的门?那个长着马铃薯脸的乘务员,他下班了。他拿到的可不止有小费。他不是美男子阿多尼斯(注:希腊神话中爱神维纳斯钟爱的美貌猎人。),皮包骨头,虽然地位不高,却很有想象力。我马上赶他走,接着像个死人一样睡着了。我有些希望这次航行永远不要结束。

但它还是结束了。"肯特女王"号在污浊的水面上溜进了多佛港的歪牙齿同胞姐妹--"操守可疑的女士"奥斯坦德的怀抱。一大清早,整个欧洲的鼾声就轰轰隆隆地奏响了低音大号。终于看到了第一个土生土长的比利时人,他正在拖着柳条箱争吵着并且用佛兰芒语、荷兰语或是其他什么语言思考着。迅速整理好手提旅行箱,恐怕船就开回英国去的时候,我还赖在船上;或者是更害怕自己故意这么做。我匆忙吃了一口从头等舱厨房的水果盘里拿来的东西,在制服上镶缀饰带的家伙抓住我之前,快步冲下了跳板。再次踏上欧洲大陆的碎石路,我问一个海关的工作人员火车站在哪里。他指向一辆正在呻吟的有轨电车,车上挤满了营养不良的女人、驼子和穷人。别管下不下毛毛雨,我还是更愿意用自己的两条腿走。在棺材般的街道上,我沿着电车轨道走下去。在奥斯坦德似乎只能见到全是木薯淀粉一样的灰色和脏兮兮的褐色。得承认,我那时觉得将比利时选为逃亡目的国是一个巨大的错误。买了张去布鲁日的票,拖着自己上了下一班火车--没有站台,你能相信吗……一辆破旧的空车。我换了房间,因为我原来的房间里味道闻起来不舒服。但是所有的房间都有同样的恶臭。为了净化空气,我向维克多·布莱恩特讨香烟来吸。笛声按时响起,机车在开动之前紧张得像庭审现场一个得了痛风的代诉人。很快,它喷着气穿过雾蒙蒙的风景,脏乱的沟渠和许久未修剪的枯萎矮树丛。

如果我的计划成功了,思科史密斯,不用很久,你就能来布鲁日,最好在早上六点到。迷失在城市破旧的街道、断流的河道、熟铁大门和无人居住的庭院--我能继续吗?好的,谢谢你--狡猾的哥特式外壳、阿勒山(注:位于土耳其东部,又译"亚拉腊",据基督教《圣经》载,大洪水后诺亚方舟即停靠于此。)式的屋顶、一簇簇像矮树丛一样的砖盖尖顶、中世纪的屋檐顶下面伸出的部分、从窗户上耷拉下来的洗好的衣物、能把你的眼球都吸进去的鹅卵石铺成的漩涡、机械钟上敲钟报时的王子和消瘦的公主们、乌黑的鸽子和三四组钟声的八音度组合,有些比较严肃,有些则比较轻快。

新鲜面包的香味把我引到了一家面包店,那里一个没鼻子的畸形女人卖给我一打月牙形状的馅饼。我原本只想买一个,但是我想她会为此而烦恼。一辆收破烂的手推车从薄雾里叮叮当当地出现,牙齿一颗不剩的推车人友善地和我搭话,但是我只能回答:"对不起,我不会讲佛兰芒语。"这让他笑得像个精灵国王。我给了他一个馅饼。他的脏手像一只长满疥癣的爪子。在一个贫困的角落里(流淌着臭味的小巷),孩子们在抽水机边上帮他们的妈妈往破罐子里倒满褐色的水。终于,所有的兴奋让我自食其果。我坐在即将报废的风车磨坊的台阶上休息片刻,裹好自己抵御湿气。我睡着了。

后来,一个巫婆用她的笤帚柄戳醒了我,好像叫着"看着可能死了?",我也不确定。蓝色的天空,暖和的阳光,一点雾也看不到。我恢复过来了,眨眨眼。我给了她一个馅饼,她怀疑地接过去,把它放到了围裙里,留着以后再吃,随后又回去扫地了,嘴里还哼着古老的小词。我想幸好我没有被抢。又和五千只鸽子分享了一个馅饼,一个乞讨者很羡慕,所以我也不得不给了他一个。我似乎沿着原路走回去。在一扇奇怪的五角形窗户里,一个肤色像奶油般白皙的侍女正在摆弄一个雕花玻璃碗里的非洲堇。女孩子吸引男人眼球的方式各不相同。尝试一下,敲敲玻璃,用法语问她愿不愿意为了救我的命而和我相恋。她摇摇头,但是脸上露出了开心的微笑。问她在哪里能找到警察局,她指向十字路口。

在任何环境下,人们都能分辨出一个人是不是音乐人,即使在警察局里。眼神最狂热,头发最桀骜不驯的那个肯定是,无论是饿得皮包骨头的家伙还是快活的肥仔。这位讲法语吹英国管(注:即中音双簧管。)的巡官还是当地歌剧协会的会员,他听说过维维安·埃尔斯,还好心地为我画了一张到涅尔比克去的路线图。他的聪明才智让我送了他两个馅饼。他问我是不是把我的英国车开来了--他的儿子对奥斯丁车非常狂热。我说我没车,这让他很担心。我该怎么去涅尔比克呢?没有公交车,没有火车,二十五英里走着去可吃不消。我问是不是可以无限期借用警察的自行车。巡官告诉我说那非常不合规矩。我让他相信我也不是一般的人,我告诉他我为了欧洲音乐,此行来找埃尔斯的本意,他可是比利时最有名的养子。(一定是养子太少了,听上去都不像是真的)我又重复了一遍这一请求。难以置信的事实比像煞有介事的小说更有效,那时候就是这种情况。老实的巡官带我到了一处围场,那里放着等待着真实主人认领的遗失物品。这些东西要放好几个月(在被送往黑市之前)--但是他想先听听我对于他的男中音演唱的看法。他对我大声唱了句出自《丑角》的歌词:"开始!……穿上彩衣吧!"(低音域算是够动听,但是呼吸上还要下功夫,而且他的颤音抖得像后台用来模拟雷声的挡板抖出的声音)我提出了几条音乐上的意见;拿到了维多利亚时代(注:1837年至1901年,即维多利亚女王的统治时期。)生产的埃菲尔德自行车一辆,还有一个索套,用它把手提旅行箱和夹子绑在车座和后挡泥板上。他祝我一路平安,路上好天气。

艾德里安永远不会迈着正步走在我骑自行车出布鲁日的这条街上(过于纵深的德国佬的势力范围),尽管如此,和自己的兄弟在同一片土地上呼吸着同样的空气,我还是感觉到他的亲和力。大平原像英国的沼泽地带(注:位于剑桥郡和林肯郡。)一样平坦,但却很难看。在路上,我吃掉了最后几个馅饼充饥,在穷困乡村里的小屋前停下讨几杯水喝。人们话都不多,但是没人拒绝。逆风让车老掉链子。在我终于到达埃尔斯家所在的涅尔比克的村庄时,已经接近傍晚了。一个沉默的铁匠用一小段铅笔头在我的路线图上帮我详细标出了通往西德海姆庄园的路。一条长着风信子和柳穿鱼的小路引着我经过一座被遗弃的小木屋,来到一条种着意大利杨树,曾经风光无限的林阴大道。

西德海姆庄园比我们教区长的住所还要大,一些脆弱的角楼装饰着它的西翼。但是它并不能和奥德里·恩德和凯本·顿其的乡间邸宅相媲美。突然看到一个在矮山坡上骑马的小女孩和山顶上的一棵被破坏的山毛榉树。我路过一个蔬菜园的时候,园艺工人为防鼻涕虫正在撒煤烟。前院,一个肌肉发达的贴身男仆正在清理一辆考利平鼻汽车。看到我走近,他站起来候着我。在房子壁雕一角的平台上,泡沫般的紫藤树下,一个人坐在轮椅里听收音机。我猜他就是维维安·埃尔斯。我的白日梦中美好的部分到此结束。

我把自行车斜靠在墙上,告诉这个仆人我和他的主人有事情要谈。他还算有礼貌,领着我绕到埃尔斯的露台,用德语通报说我来了。埃尔斯只剩下人的躯壳,疾病仿佛吸干了他所有的体液,但是我没让自己像帕尔齐法尔(注:英国亚瑟王传奇中亚瑟王的一名骑士,最后找到了"圣杯"。)在亚瑟王面前一样跪在这煤渣小路上。我们的序曲大致是这样进行的。"下午好,埃尔斯先生。"

"你是谁?"

"很荣幸--"

"我问:'你到底是谁?'"

"罗伯特·弗罗比舍先生,从萨弗伦·沃尔顿来。我是--我曾经是--凯斯学院特雷弗·麦克拉斯爵士的学生。我从伦敦长途跋涉来这里--"

"一路都是骑着自行车来的?"

"不是。我在布鲁日从一个警察那里借了一辆自行车。"

"是吗?"他停下想了想,"也一定骑了几个小时。"

"为热爱的东西而努力,先生。像朝拜者跪着爬山一样。"

"说这废话干什么?"

"我想证明我是一个很认真的应聘者。"

"认真应聘什么?"

"您的口述记录员。"

"你疯了吗?"

问题总是比听上去更难回答。"我不这样想。"

"听好了,我从来没打过广告说要找什么口述记录员!"

"我知道,先生,但是您需要一位口述记录员,即使您还没明白这一点。《泰晤士报》上的一条消息说您因病无法完成新作品的创作。我无法接受您的音乐从此消失。它太,太弥足珍贵了。所以我来这里主动为您提供帮助。"

还好,他没有不假思索就把我赶出去。"你说你的名字叫?"我告诉了他。"你是不是麦克拉斯手下的流星之一?"

"说实话,先生,他讨厌我。"

正如你吃了苦头才知道,当我一心想要做什么的话,也能让人感兴趣。

"他讨厌你,真的?为什么会那样?"

"我在学院杂志上称他的《长笛第六协奏曲》--"我清了清喉咙,"'最华丽的部分是《不成熟的圣·桑(注:(1835-1921)法国作曲家。)的奴隶》',他觉得这是针对他的个人攻击。"

"你那样写麦克拉斯?"埃尔斯喘着气说,好像有人正在锯他的肋骨。

"我想他肯定会觉得是个人攻击。"

随之而来的事就很简单了。男仆领我到一间用蛋壳绿色油漆粉刷的客厅里,墙上挂着一幅单调的法夸尔森的画,画上有羊和玉米秸堆以及不是很好看的荷兰风景。埃尔斯叫来了他的妻子,范·奥沃特里夫·德·克罗姆林克。她还保留着自己的姓,但是谁能指责那样的一个名字呢?女主人的态度冷冰冰的,但却谦恭有礼,还询问我的背景。我如实回答了,尽管我用一种不知名的小病掩盖了自己被学院开除的真正原因。关于经济上的窘境我可只字未提--情况越糟糕,捐赠人越不愿给钱。我已经让他们对我感觉够好了。他们至少同意我晚上住在西德海姆。早上埃尔斯会仔细考查我的音乐水平,对我的提议作出判断。

但是埃尔斯晚饭时没有出现。我到达时正好碰上他两周一次的偏头痛发作。他不得不在房间里待一两天。对我的面试不得不推迟到他病情好转后,所以我的命运依然悬而未决。从好的方面看,彼斯波特酒和美洲龙虾跟帝国饭店里的任何食物相比毫不逊色。怂恿女主人讲话--我告诉他我知道她丈夫是多么杰出,她感到很满意,而且也感觉到我是真心喜欢他的音乐。哦,和我们一起吃饭的还有埃尔斯的女儿,就是我早些时候看到的那个年轻的骑马女孩。埃尔斯小姐是一位十分喜欢马的十七岁姑娘,鼻尖和她妈妈的一样微微上翘。整个傍晚都没能听到她说一句有礼貌的话。她可能把我看成一个心术不正,因穷困潦倒来吃白食的英国人,在这里引诱她生病的父亲进入光荣且幸福安宁的晚年。那时,她伴随其左右,也会变得不受欢迎吗?

人是复杂的。

午夜过去了。庄园入睡了,我也得睡了。

诚挚的,

R.F.

* * *

西德海姆

1931年7月6日

一封电报,思科史密斯?你个蠢蛋。

再也别发了,我求你了--电报会引起别人的注意!是的,我还在国外,没有受到布鲁尔的挂钩工们攻击的危险。把我父母羞辱我的来信叠成纸船,让它沿着凯姆河顺流而下吧。佩特"担心"的原因只是我的债权人正在烦扰他,看看是不是家族里有人丢给他任何银行支票。但是已经断绝父子关系的儿子一方的债务只是儿子自己的,不关其他任何人事--相信我,我已经查过法律规定了。梅特也没有"发疯"。只有想到酒瓶里的酒快被喝干的时候他才会抓狂。

我的面试前天午饭后在埃尔斯的音乐室里进行。并非绝对的成功,稍微委婉一点讲--不知道我在这儿还能待几天,还是没几天可待了。我承认,之前坐在维维安·埃尔斯的琴凳上的确感到激动得有些颤抖。东方风情的小地毯、用旧了的长沙发椅、布莱顿牌碗橱里摆满的乐谱架、贝森朵夫大钢琴、钟琴,这些东西都见证了《俄罗斯套娃变奏曲》和它的联篇歌曲《下降的小提琴协奏曲》的构思和诞生。听到亨德里克推着他的主人朝这个方向走来,我不再窥探,把脸转向了门口。埃尔斯并没有搭理我"我衷心希望您已经康复了,埃尔斯先生"这句问候,他的男仆推着他到面向花园的窗户那里就离开了。"好了吗?"我们单独待了半分钟,他问我。"继续吧,让我感受一下。"问他想听什么。"我还得选曲目?好吧,你会不会《三盲鼠》?"

于是我坐在贝森朵夫钢琴边,遵照这个梅毒一样的诡异想法,用浓烈的普罗科菲耶夫(注:(1891-1953)前苏联作曲家。)风格演奏了《三盲鼠》。埃尔斯没有发表任何评论。我继续以一种微妙的风格演奏了肖邦的《F大调宵祷》。他哼哼唧唧地打断了我,说:"想要我用下身脱掉衬裙啊,弗罗比舍?"我又弹奏了V.A.(维维安·埃尔斯)自己的那首《罗德维克·朗凯里的题外话》,但是前两个音节还没弹完,他就开始说那些乱七八糟的脏话。他用拐棍使劲敲地,说:"自满会让你毫无远见,难道他们在凯斯没有教你吗?"我装作没听见,又弹完了一曲《完美音》。作为焰火表演的最终曲,我把赌注押在斯卡拉蒂(注:意大利作曲家、古钢琴家。)《A大调的第212首》,它包括让人望而生畏的琶音和弦,演奏它需要高超的技巧。有一两次顿住了,但我可不是想当音乐会独奏者而来面试的。我已经弹完了,V.A.还继续用刚才的奏鸣曲般的节奏摇晃着头,或者他可能正在指挥那片模糊、摇摆着的白杨树林。"真可恶,弗罗比舍,马上滚出我的房子!"说出这样的话可能会让我难过,但不会让我感到奇怪。但是他却认为:"你或许具有一个音乐家的素质。今天天不错。骑马漫步到湖边,看看鸭子。我需要,呃,一点时间决定你的……才能是否可以派上用场。"

一言不发就走了。这个老家伙想留下我,好像是,但是除非我楚楚可怜地感激他,他也许才会答应。如果我的钱包允许我离开,我会雇一辆马车回到布鲁日,放弃整个错误的想法。他在我身后叫住我说:"一些建议,弗罗比舍,免费的。斯卡拉蒂是一个大键琴演奏家,而不是一个钢琴家。不要强迫他染上那样的色彩,而且手指控制不了的音符就不要用踏板来控制。"我暗暗回话说,我需要,呃,一点时间决定埃尔斯的……才能是否可以派上

用场。

穿过院子,那里有个脸长得跟甜菜根似的园艺工在清理长满野草的喷水池。我让他明白我想找他的女主人而且要马上--他不是很聪明--他大致朝着涅尔比克的方向挥挥手,比画着驾驶盘的样子。好极了。现在怎么办?看鸭子去,为什么不呢?可以勒死一架子的鸭子,把它们挂在V.A.的衣橱里。心情真的糟透了,于是我模仿鸭子的样子,问这个园艺工:"哪里?"他指指山毛榉树,然后比画着说,沿着这条路走,在路另一边。我出发

了,跳过一堵失修的暗墙。还没到山顶,急促的马的奔跑声就向我压了过来,伊娃·范·奥沃特里夫·德·克罗姆林克小姐--从现在起就叫她难看的老克罗姆林克,不然我的墨水就不够用了--骑着她的黑色小马驹朝我跑来。

我向她问好。她骑在马上像包迪西亚王后(注:古不列颠爱西尼人的王后。)一样围着我慢慢转圈,装作毫无反应。"今天湿气好重啊。"我嘲笑般挖苦着,"我真的觉得我们随后会淋雨,你不觉得吗?"她什么也没说。"你的驯马表演比你还优雅。"我告诉她。没反应。从旷野对面传来噼噼啪啪的枪响,伊娃安慰了一下她的坐骑。那是一匹漂亮的马--它是无辜的。我问伊娃小马叫什么,她把腮边几缕黑色的鬈发往后理了理:"我给它起名叫小马奈菲尔塔利(注:意为最美的女子。),来源于埃及王后的名字,对我来说,她很高贵。"她回答完就转过身去。"她竟然讲话了!"我叫起来,看着这个小女孩骑着马迅速跑开了,直到她变成范·戴克(注:(1599-1641)佛兰芒画家。)的田园画里的一个背影。我打算冲着她以漂亮的抛物线发射炮弹,然后把我的大炮对准西德海姆庄园,以猛烈的炮火把埃尔斯的侧楼炸成冒烟的废墟。想到自己身处的国家,我还是停下了。

从断裂的山毛榉树旁走过,草地向下倾斜延伸到一个装饰华丽、蛙声一片的湖泊。我仿佛看到了未来更美好的日子。一座不牢靠的步行桥连接着小岛和岸边,周围盛开着不计其数的红掌花。不时有金鱼溅起水花,像掉进水里的崭新硬币一样闪闪发光。长着胡须的鸳鸯叫着要面包,它们是衣着光鲜的乞讨者--和我很像。圣马丁鸟用涂了焦油的板子做的泊船棚屋里安了窝。在一排梨树下--这里曾经是一个果园?--我躺下来,无所事事,一个计划在我漫长的恢复期里不断得到完善。一个无所事事的人与懒汉的区别与美食家与暴饮暴食者之间的一样大。看着成双成对的蜻蜓在天空中的乐园里飞舞,它们扇动翅膀的声音甚至就像夹在自行车辐条里的纸片发出的一样,让人心醉神迷。我所躺的地方有棵树,我注视着它须根附近的一条慢缺肢蜥,它正在探索微缩版的亚马逊(注:指巴西的亚马逊河流域地区,主要为热带雨林地带。)。寂静?不完全是。很晚之后才醒来,是被最初几滴雨滴叫醒的。积雨云正在向着临界点积聚。我全速跑回西德海姆,速度快得让我以后还想这么跑,就是为了听听呼啸着钻入耳道里的风声,体验一下倾泻而下的大雨点像木琴的音锤砸在我脸上的感觉。

在晚饭的铃声响起之前,我只有换上一件干净衬衫的时间。克罗姆林克夫人表示了歉意,她丈夫的胃口还是不好,而大小姐想自己一个人吃饭。这对我来说再好不过了。这一餐包含了炖鳗鱼、雪维菜调味汁还有轻轻掠过露台的雨。不像我了解的弗罗比舍家和大多数英国家庭,他们在庄园吃饭不用安安静静的。克罗姆林克太太告诉了我一些关于她家庭的事情。克罗姆林克家很早以前就住在西德海姆,那时候布鲁日是欧洲最繁忙的海港(她是这样说的,很难让人相信),这让伊娃拥有最让人引以为豪的当地血统六个世纪。我承认自己多多少少对这个女人有些好感。她像男人一样滔滔不绝地说话,还用犀牛角做的烟嘴抽烟,烟味中有股没药香。但如果任何贵重物品被拐走的话,她会很敏锐地注意到。她碰巧提到他们以前碰到过偷东西的仆人,甚至一两个穷困的在家过夜的客人。我对人们如此不知羞耻的作为感到难以置信,安慰她说我的父母也有同样的遭遇。她伸出了触角打探我的面试情况。"他的确说你的那曲斯卡拉蒂'还有救'。维维安不欣赏夸赞,不管是夸别人还是别人夸他。他说:'如果大家夸赞你,你就无法走在属于你自己的路上。'"我直接问他是不是觉得他会同意收下我。"我真的希望如此,罗伯特。"(换句话说即等着瞧吧)"你一定要理解,他已经接受再也无法创作新乐曲的现实了,这让他十分痛苦。重新唤起他新的希望--哎,风险可不小啊。"话题就此打住。我提到早些时候偶遇伊娃的经历,克罗姆林克太太明确地表示:"我的女儿没礼貌。"

"内向"是我最合适的回答。

女主人倒满了我的杯子。"伊娃脾气不好。我丈夫没多少兴趣把她当女孩子来养。他从来就不想要孩子。都说父亲和女儿之间最亲,他们难道不是父女啊?在这儿不是。她的老师说伊娃学习努力但是神神秘秘的,而且从来不想在音乐方面发展自己。我经常感到我根本不了解她。"我也把克罗姆林克太太的杯子倒满,她看上去精神好了点儿。"听我说,真让人难过。我肯定你的姐妹们都是最有礼貌的英国玫瑰,先生。"我很怀疑她对弗罗比舍家的夫人们的兴趣是发自内心的,但是这个女人喜欢看我说话,于是我为了让她开心,描绘了一幅自己已经疏远了的家族成员的幽默漫画像。这让我们听起来都非常开心,几乎有想家的感觉了。

今天早上,星期一,伊娃屈尊和我们共进早餐--布雷登火腿(注:一种用糖蜜腌制的火腿。)、鸡蛋、面包和其他好多吃的--但是这个女孩滔滔不绝地跟她妈妈抱怨一些小事,对我的感叹只是回应一声平淡的"是"或干脆的"不"就敷衍了事。埃尔斯感觉好些了,就和我们一起吃饭。之后,亨德里克驱车把女儿送到布鲁日,让她在学校再住一个星期--伊娃和叫范·伊尔斯或者诸如此类名字的家庭一起住在市区,范·伊尔斯家的女儿和她同校。当考利车开过白杨树林阴大道(据称是"僧侣散步的那条路"),整个庄园都如释重负般呼吸起来。伊娃的存在确实污染了这个地方的空气。九点,埃尔斯和我吃完饭来到音乐室。"我脑子里想起一些中提琴的曲子,弗罗比舍。让我们看看你是否能把它们记下来。"很高兴听他这么说,正如我期待的,从容易的开始--把凌乱的手稿整理成质量最好的范本什么的。如果第一天我就能证明自己拥有V.A.的敏锐感觉,我的地位几乎就有保证了。我在他的书桌边坐下,削好2B铅笔,备好干净的手写本,就等着他说出音符了,一个一个地。突然,这家伙大声叫起来:"'嗒,嗒!嗒一嗒一嗒!嗒嘀嗒嘀嗒嘀,嗒!'记下了吗?'嗒!嗒嘀一嗒!停顿部分一嗒一嗒一嗒一嗒嗒嗒嗒一嗒!嗒嗒嗒!!!'"记下了吧?很明显,这个固执的老家伙觉得这很有趣--一个人不可能给驴子的叫声配谱子,同样,我也不可能记下他喊的那些含混不清的东西--但是又过了半分钟,我意识到这可不是开玩笑。试图打断他,但这家伙太沉浸于他的音乐创作了,根本没意识到。我陷入了最悲惨的境地,而埃尔斯还在继续说啊,说啊,说啊……我的计划毫无指望。我在维多利亚车站都想了些什么?我很沮丧,让他完成自己的作品,虽然希望不大,但对于在他的脑子里完成的作品,事后可能更容易把乐谱抄下来。

"好了,结束!"他宣布。"记下来了吧?再哼一遍,弗罗比舍,让我们看看它听起来怎么样?"他问我们用的是什么调子。"当然是B降调!"拍子记号呢?埃尔斯捏了捏鼻梁。"你是不是说你没有记下我的旋律?"我努力提醒自己他完全不讲道理。我请他把这组旋律重复一次,速度要放慢许多,还要将一个一个音符标记出来。我感到三小时长的短暂停顿会让埃尔斯决定他是否要发火。最后,他痛苦地叹了口气。"四八拍,在第十二个音节后变为八八拍,如果你能数到那么远的话。"停顿。我想起了我的经济窘境,咬住了嘴唇。"那么让我再全部倒回去。"埃尔斯像故意照顾我似的停顿了一下。"现在准备好了吗?慢慢的……嗒!这是什么调?"终于度过了可怕的半个小时,挨个猜过所有音调。埃尔斯厌烦地点点头或摇头表示同意或否定。克罗姆林克夫人拿来一瓶花,我连忙做出紧急求救的脸色,但是V.A.自说自话道今天就到这里了。在我急忙逃走的时候,听到埃尔斯说(说给

我听的吗?):"这根本不行,伊俄卡斯特,这个孩子连一首简单的曲子都记不下来。我还是加入先锋派,往写着乐符的纸上扔飞镖好了。"

走廊另一头,威廉斯夫人--女管家--冲着不见踪影的手下抱怨潮湿的大风天气,还有她洗了还没干的衣服。她的情况比我的好。我为了自己的进步、欲望或借款而操纵别人,却从未为了自己的安身之所这么做过。这座腐烂的庄园散发着难闻的蘑菇味和霉味。真不该来这儿。

诚挚的,

R.F.

另:经济上的"尴尬",多么合适的一个词啊,难怪穷人都是社会主义者。听着,必须请你借我点钱。西德海姆的管理办法是我见过的最为宽松的了(幸亏如此!现在我父亲的男管家衣橱里的东西都比我自己的要多),但是大家还是得按照规矩做事,甚至无法给仆人小费。如果我还剩下什么富人朋友,就会向他们借,但是事实是我没有。不知道你是用电报汇钱,还是用包裹邮寄,或是其他什么方式,但别管它,你是个科学家,你会找到解决方法的。如果埃尔斯让我离开,我就完蛋了。这条新闻就会传回剑桥,说罗伯特·弗罗斯特因为工作不称职,被他们轰出来了,所以不得不向他以前的房东借钱。这样的耻辱会杀了我的,思科史密斯,这真的会。看在上帝的分上,尽量给我寄点吧。

* * *

西德海姆庄园

1931年7月14日

思科史密斯:

所有的赞美都祝福鲁弗斯,贫穷作曲家的守护神,至高无上的赞美,阿门。你的邮政汇票今天早上已经到了,丝毫无损--我把你说成是一个忘记我生日但却很宠爱我的舅舅。克罗姆林克夫人确定布鲁日的一家银行可以把它兑换成现金。我会以你的名义写一首经文歌,并尽快还你钱,可能比你预期的还要快。占据我未来的极度寒冰正在慢慢融化。在首次尝试和埃尔斯合作那段羞辱的经历后,我回到了房间,感到无比凄苦可怜。那天下午,我都在给你写信哭诉我的悲哀--顺便说一句,如果你还没看的话,烧掉它--因为我当时对未来感到非常不安。我穿着威灵顿长筒靴和斗篷,冒着雨步行到村里的邮局。我不知道,坦率地讲,再过一个月我会在哪里。威廉斯夫人在我回来后不久就嘡嘡地敲响了晚饭的铃声,但是当我走到餐厅,只有埃尔斯一个人等在那儿。"是你吗,弗罗比舍?"他问道,语气中带着努力想表现得柔和一点的年长男人惯有的低沉沙哑。"啊,弗罗比舍,很高兴我们能单独这样随便聊聊。哎,今天早上我对你态度太差了。有时我的病让我比正常时的做法更……直接。我道歉。明天再给这个坏脾气的家伙一次机会,你觉得怎么样?"

是不是他的妻子发现了我的处境,告诉了他?露西尔提到了我整理了一半的旅行箱?等到确信话音里不带有如释重负的感觉,我才不失身份地告诉他,说出他的想法并没什么错。

"我对你提的建议太消极了,弗罗比舍。从我的脑袋瓜里提取出音乐来不是件容易的事,但是我们的合作还是很有希望的。你的音乐才能和性格看起来完全可以胜任这项工作。我的妻子告诉我说,你甚至尝试着自己作曲?很明显,音乐对我们两个人而言都像是氧气。有了正确的意念,我们会一同努力,直到找到正确的方法。"这时候,克罗姆林克太太敲了敲门,推门往里看看,马上凭某种女人特有的直觉感觉到房间里的气氛,于是问是否需要喝点东西庆祝一下。埃尔斯转向我:"那取决于这位年轻的弗罗比舍。你觉得呢?你愿不愿意待几个星期,如果一切进展顺利,以后有没有可能待上几个月?或许更久,谁知道呢。但是你一定要接受一笔不高的薪水。"

我让自己的如释重负表现得像高兴的情绪,告诉他我很荣幸,也没有不假思索地拒绝他主动付我工资的提议。

"那么,伊俄卡斯特,让威廉斯夫人拿一瓶1908年的比诺红葡萄酒来!"我们为酒神巴克斯和缪斯女神干杯,酒醇厚得像独角兽的血。埃尔斯的酒窖里大约有一千两百瓶酒,无疑是比利时最好的之一,值得岔开话题简单说说。它在战争中幸免于难,躲过了德国佬军官的洗劫。那时候他们把西德海姆当指挥所。这多亏了亨德里克的父亲在全家飞往哥德堡之前在地窖入口垒了一堵假墙。图书馆里的东西,还有大量的其他各种财富,都被封存在板条箱里,战争期间也被保存在那里(曾经用作隐修院的地窖)。普鲁士人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停战日(注:1918年11月11日。)前洗劫了大楼,但是他们从未发现这个地窖。

工作的程序正在形成。如果埃尔斯的身体允许的话,他和我每天早上九点前都会出现在音乐室。我坐在钢琴边,埃尔斯坐在长沙发上,吸着乌烟瘴气的土耳其烟。我们采纳了三种工作方法。"修改法"--他让我把前一天早上的作品重新过一遍。我根据乐器的不同,哼、唱或者演奏这些作品,埃尔斯则修改乐谱。通过"修复法",我在旧乐谱、笔记本和乐曲声中找到埃尔斯依稀记得并想重新利用的一段经过句或华彩句,其中有些是在我出生前就写好的。真是项艰巨的侦探任务。"创作法"要求最高。我坐在钢琴边,努力跟上一连串这样的话:"十六分音符,B-G调,全音符,A降调--持续四拍,不,六拍--四分音符!F大调--不,不,不,F大调--然后……B调!嗒一嗒嘀一嗒嘀一嗒!"(大作曲家至少现在愿意说出他的乐符了)或者,如果他感觉更加有诗意,可能就会说:"现在,弗罗比舍,单簧管是美人,中提琴是墓地里的紫杉树,翼琴是月亮,于是……让东风拨动A小调的和弦,一直到第十六小节。"就像一个好管家的工作一样(尽管你可以肯定我可不仅仅是好),我的工作十之八九是在猜想。有时候埃尔斯会寻求一种富有艺术性的评价,像是"你觉这段和音可以吗,弗罗比舍?"或者"这段经过句和整体协调吗?"。如果我说不,埃尔斯会问我建议用什么来替换.有一两次他甚至采纳了我的修改建议。毫不夸张。人们今后会研究这段音乐的。

一点前,埃尔斯没气力了。亨德里克把他抱到餐厅,在那里克罗姆林克夫人会和我们共进午餐,还有那位可怕的E.(伊娃),如果她同来过周末或半天休假日(注:通常是下午。)的话。下午炎热的时候,埃尔斯会小睡。我则继续在图书馆里仔细搜寻宝藏,在音乐室里作曲,在花园里阅读手稿(圣母百合、冠贝母、剑叶兰、蜀葵都亮丽地盛开着),骑着自行车穿行在涅尔比克的小巷里,或者在当地的原野上随意漫步。我是村里的狗忠实的朋友。它们像花衣魔笛手(注:中世纪传说中解除普鲁士哈默尔恩鼠疫的魔笛手,因为没有得到报酬而把当地的孩子全部拐走。)的老鼠或是小孩一样跟在我后面。当地人也用荷兰语跟我说"早上好"和"中午好"--大家都知道我现在是上面"城堡"里的长住客。晚饭后,如果有还过得去的广播节目,我们三个人可能会听听收音机,要不就是听留声机上的录音(一台放在橡树匣子里,"主人之声"牌台式留声机),通常是由托马斯·比彻姆爵士指挥,埃尔斯自己的主要作品。当我们有客人造访的时候,会一同聊天或者听点室内乐。其他时候,在夜晚,埃尔斯喜欢听我给他念诗,特别是他钟爱的济慈的诗。当我诵读的时候,他小声念着诗文,好像他的声音靠在我的上面一样。早饭时,他让我读《泰晤士报》。尽管埃尔斯老了,眼睛看不见,又有病,他依旧还能胜任大学辩论社的一员,但是我发现他很少对他嘲笑的制度问题提出可行的解决办法。"慷慨大方?那是富人的胆怯!""保守党人?外来的说谎的家伙,自由意志的教条是他们最大的骗术。"他到底想要一种什么样的国家呢?"哪个也不要!"

尽管埃尔斯脾气暴躁,但他是为数不多愿意让自己的创造力接受别人影响的人之一。音乐理论方面,他仿佛长着两面神杰纳斯(注:天门神,头部前后各有一张面孔,所以也被称为两面神。)的头:一个埃尔斯向后望着浪漫主义临死所卧之床,另一个看着未来。我跟随着后者注视的眼神,看他应用对位法和混音让我的表达方式也得到令人惊喜的改善。我在西德海姆这么短的时间里,他教的东西已经比我三年在笨蛋麦克拉斯和他的"快活自慰者"乐队那里学到的还要多。

埃尔斯和克罗姆林克夫人的朋友们定期来做客,一般每周两到三个晚上我们可能有客人来访。从布鲁塞尔、柏林、阿姆斯特丹或者更远的地方回来的独奏演员、埃尔斯少不更事时认识的来自佛罗里达和巴黎的熟人、老好人莫蒂·东特和他的妻子。东特在布鲁日和安特卫普各有一家钻石加工作坊。他会讲多种语言,虽然不很准确,但是他会精心编造并啰嗦地解释它们中的双关语。他还赞助宴会,跟埃尔斯讨论争议不断的哲学问题。东特夫人和克罗姆林克夫人很像,但她比后者还要厉害十倍--事实上,她让人敬畏,是比利时马术协会的会长,自己开着东特的布加迪车,养了一条长得像粉球一样,叫"薇薇"的狮子狗做宠物。在以后的信里你会再读到关于她的内容,这是肯定的。

在当时,人们很少会有亲戚。埃尔斯是独生子,在战争期间一些关键时刻,曾经显赫一时的克罗姆林克家族表现得执迷不悟,始终坚决支持错误的一方。那些没有死于战争中的人大多都成了贫民,在埃尔斯和他的妻子从斯堪的纳维亚返回前都病死了。其他人在逃亡到国外以后也死了。克罗姆林克夫人以前的家庭教师以及几个虚弱的阿姨有时会来作客,但是她们只是像老衣帽架似的在角落里安静地待着。

音乐指挥塔杜斯·奥古斯特斯基是埃尔斯在克拉科夫(注:波兰南部城市。)的坚定拥护者,上周他在偏头痛发作后的第二天突然来访。克罗姆林克夫人不在家,威廉斯夫人惊慌之下来找我,求我接待一下这位来头颇大的客人。我不能让她失望。奥古斯特斯基的法语讲得和我的一样好。我们下午去钓鱼。关于运用十二音体系的作曲家,我们还争论不已。他觉得他们都是江湖骗子,我不这么想。他告诉我一些管弦乐界中争斗的故事,还有一个难以形容的黄色笑话,因为需要用手势表达,所以只有等到我们再见面的时候才能告诉你。我抓到一条十一寸长的鲑鱼,而他抓到了一条巨大的雅罗鱼。我们傍晚回去的时候,埃尔斯已经起来了。波兰人告诉他能够雇到我他很幸运。埃尔斯好像嘀嘀咕咕地说了声"很对"。真是让人陶醉的夸奖啊,埃尔斯。威廉斯夫人对我们长着鳍的胜利成果可没觉得多么高兴,但是她还是清理了鱼内脏,用盐和黄油做好,之后它们就在我们吃鱼鲜菜肴专用的餐叉下慢慢消失了。奥古斯特斯基第二天早上离开的时候,给了我一张他的名片:他在伦敦朗豪酒店订有套间,方便他去伦敦的时候住。他邀请我明年演出季的时候去跟他在一起住。喔喔喔!

西德海姆庄园不像是最初看起来厄西亚如迷宫般的房子(注:源自爱伦·坡的小说《厄西亚房子的倒塌》。)了。的确,东翼被现代化翻新和维修,西翼都装上了百叶窗和防尘罩,境况很寒碜,恐怕不久也需要挖掘机了。一个潮湿的下午,我仔细勘察了它的房间。非常严重的潮气,石灰泥掉在蜘蛛网上吊着,已经磨损的石头上有老鼠和蝙蝠的粪便,踩上去嘎吱嘎吱响,壁炉上方的石灰孔罩因为时间久远而覆盖上一层沙尘。外面情况也一样--砖墙的砌缝需要重新填上,房顶的瓦片也不全了,雉堞也一堆堆地翻倒在地上,雨水在中世纪的沙岩上汇成了细流。克罗姆林克家族在刚果的投资情况不错,但是没有一个男性家族成员在战争中幸免于难。西德海姆的德国佬"房客"肆意挑选那些值得劫掠的东西,然后裹挟而去。

尽管起风的时候东翼房顶的木板像船身一样吱吱呀呀地响,它还算是一个舒适的小窝。那儿有一套集中供热系统和老化的电力供应系统,灯闸可以让人感受到噼噼啪啪的触电声。克罗姆林克夫人的父亲非常有先见之明,教会他的女儿如何做地产方面的生意,现在她把自己的土地租给附近的农民,刚好够这个地方的花销。这只是我的猜想。在现在这种时候,那可是不容小觑的成就。

伊娃还是一个娇气的小姑娘,和我的姐妹一样可恨,但是她的聪明和敌意一样让人印象深刻。除了珍爱的奈菲尔塔利,她还喜欢撅嘴生气和夸张地表现出痛苦的样子。她喜欢把脆弱的仆人弄哭,然后装作突然跑进来,说:"她又哭哭啼啼了,妈妈,你就不能好好管教一下她?"她认定我决不是什么软柿子,于是开始了一场消耗战:"爸爸,弗罗比舍先生在我们家要住多久啊?""爸爸,你付给弗罗比舍先生的钱是不是跟付给亨德里克的一样多?""哦,我只是问问,妈妈,我不知道弗罗比舍先生的任期是个敏感的话题。"她让我非常恼火,很不愿意夸她,但却有之后一件事,又一次邂逅--更确切地说是"遭遇"--就在刚刚过去的星期六,我带上了被埃尔斯信奉为经典之作的《查拉图斯特拉(注:古代波斯拜火教创始人。)如是说》来到湖上一座通往柳树岛的厚石板桥。天气灼热的下午,即使在树阴下,我也像头猪一样出汗不止。看了十页,我感觉尼采在读我,而不是我在读他,于是我一边在脑子里演奏着弗雷德·德利乌斯的《旋律与舞蹈》,一边看着划蝽和水螈。那像是佛罗伦萨派甜腻的作品,但是它让人昏昏欲睡的长笛部分十分成功。

后来,我发现自己在一条深沟里,深得天空看起来都成了头顶上高高悬着的一条带子,闪电把夜空照得比白天还亮。野人骑着长着恶魔尖牙的巨大棕色老鼠在沟里巡逻,老鼠闻到劳动者的味道后把他们肢解了。我慢慢踱步,努力装成有钱人的样子,控制住自己,免得突然仓皇而逃。这时我遇到了伊娃。我说:"你在这下面干什么?"

伊娃愤怒地回答道:"我们家拥有这片湖泊已经有五个世纪了!你在这里有多久了?三个星期!所以,你明白了吧,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她的愤怒可以算是很粗野,一脚踢在与你通信的谦卑的人--我--的脸上。说得也对,谁让我指责她侵犯了她母亲的领地呢。完全清醒了,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直道歉,解释道刚才说话的时候自己还在做梦呢,全忘了湖泊的事,像是个十足的傻瓜一样栽了进去。我全浸湿了。幸运的是这个池塘只有肚脐眼那么高,而且感谢上帝,埃尔斯珍贵的尼采著作没有和我一起喝湖水。伊娃终于大笑着勒住马,我说如果看到她能做点什么而不是板着脸我会很高兴。她用英语回答说我头发里有浮萍。我沦落到屈尊夸奖她的语言技能的地步了。她回应说"让一个英国人印象深刻不是什么难事",随即扬长而去。我一时想不出针锋相对的回答,所以这一局这个丫头赢了。

接下来,我讲到书籍和金钱时你要注意了。我在自己房间的一个凹室里翻弄书的时候碰巧发现一本散了架的奇怪的书。我想请你帮我找到完整的版本。它的前九十八页不知所踪,封面也已经不见了,装订线也没有。从我努力搜集到的材料来看,这是一本编辑好的旅行日记,记载着从悉尼到加利福尼亚的航程,作者是旧金山一个叫亚当·尤因的法律公证人。书中提到了淘金热,所以我猜故事发生在1849或1850年。看起来这本日记是作者死后由尤因的儿子(?)出版的。尤因让我想起了梅尔维尔的《班尼托·西兰诺》里无能的犯错者德兰诺船长,什么阴谋都看不穿--他没有发现他深信不疑的亨利·古斯医生(原文如此)是一个冷酷的抢劫犯,为了得到怀疑自己有病的人的钱财,通过喂药而慢慢毒死对方。

关于日记的真实性……有些太曲折--看起来对于一本真正的日记而言,过于有条理,而且语言看上去也不太真实--但是谁会不嫌麻烦编造这么一本日记呢,目的又是什么呢?

大约四十面之后的地方因为装订部分完全磨破而戛然而止,这让我十分烦扰。为了找到这本该死的书的其他部分,我把图书馆上上下下都翻遍了,但运气不佳。引起埃尔斯或克罗姆林克夫人关注他们没有编入书目索引的财富对我们没什么好处,这让我进退两难。你能问问凯斯内斯街上的奥托·詹什是否知道任何关于这个亚当·尤因的事情。读了半截的书就像进行到一半的恋情。我找到了随信附上的西德海姆图书馆里最古老版本的详细目录。正如你看到的,有一些东西的确历史悠久,可以追溯到十七世纪早期。得尽快报给我詹什开出的最高价,而且要装作无意中泄漏消息给他说你已经引起了一个巴黎商人的兴趣,让这个守财奴一直保持警觉。

诚挚的,

R.F.

* * *

西德海姆庄园

1931年7月28日

思科史密斯:

有理由小小地庆祝一下。两天前,埃尔斯和我完成了第一次合作,一首短交响诗,叫《骷髅天蛾》。它很久以前还是一首平淡的日耳曼颂歌改编曲,因为埃尔斯日渐恶化的视力而被束之高阁。我们的新版真是让人着迷的非同寻常之作,它借鉴了瓦格纳《(尼伯龙根的)指环》中的回声,然后把主旋律分解成西贝柳斯(注:(1865-1957)芬兰作曲家。)的幽灵统治下斯特拉文斯基(注:(1882-1971)美籍俄裔作曲家。)式的梦魇,让人毛骨悚然,却又心情愉悦,真希望你能听到。它以长笛独奏结束。这可不是轻快飞过的长笛秀,曲目中的骷髅天蛾在诅咒降生的人,不管是第一个还是最后一个。

奥古斯特斯基昨天从巴黎返回时又来做客。他看到了曲谱,对它毫不吝啬赞美之词,就像一个锅炉工铲煤那样大方。他本该如此。这是我所知道的自从战争开始后最好的交响诗。而且我要告诉你,思科史密斯,有许多最好的想法都源于我。如果说一个抄写员必须甘心放弃共同署名权,但让人对此守口如瓶可不容易。最好的部分还没说呢--奥古斯特斯基想要在三个星期后的克拉科夫演出季期间亲自指挥这部作品的首演!

昨天一破晓我就起床了,整天都在誊写一个工整的版本。突然间,它看起来不那么短了。写字的手笔也握不住了,满眼全是五线谱的影子。但我还是在晚饭前完成了。我们四个人喝了五瓶酒庆祝,甜酒选了最好的麝香葡萄酒。

我现在是西德海姆受人喜爱的男士。很久没有如此了,但我还是很喜欢这种感觉。伊俄卡斯特建议我从客房搬到三楼一间更大的闲置卧室,装修得和我喜欢的西德海姆其他地方一样好。埃尔斯随即也表示支持这项提议,于是我说我愿意。让我高兴的是,娇气的大小姐坐不住了,小声哭起来:"噢,你们为什么不干脆把他的名字也写到遗嘱里呢,妈妈?为什么不给他一半的财产?"她连对不起也没说就径直离开了。埃尔斯埋怨说:"十七年来这个丫头出的第一个好主意!"声音大得能让她听见,"至少弗罗比舍该死的饭碗是劳动挣得的!"

我的主人们不愿听我的道歉,他们说伊娃应该向我道歉,她必须丢掉哥白尼之前的想法,觉得宇宙都围着她转。太悦耳了。关于伊娃,她和二十位同学很快要动身去瑞士,在一所姐妹学校学习几个月。还有更好的消息--这就像去掉了一颗烂牙--我的新房间大得能打羽毛球双打比赛,其中有一张四帷柱床,我还得把床帘子上从去年待到现在的蛾子抖下来。有几百年历史的科尔多瓦(注:西班牙南部城市。)革像龙鳞一样从墙上脱落下来,但是它还是以特有的方式保持着原有的风采。房间里还有靛青色的彩色玻璃球。大衣橱是用胡桃树的瘿木做的镶饰。最显眼的是六把巨大的椅子和西科莫槭木做的写字台,我就是在这上面写这封信的。整个房间以忍冬花边装饰,光线充足。南面可以俯瞰到修剪整齐的灰白色灌木;西面可见草坪上吃草的奶牛和远处树林上方的教堂塔楼。在房间就能听到教堂的钟声。(的确,西德海姆可以为自己数量众多的古钟而感到自豪,它们的声音有的开始得很早,有的晚些,就像布鲁日的缩影)总而言之,比我们在怀曼街上的房间要大一两个等级,气派上比沙威酒店或帝国大饭店的要低一两个档次,但却更宽敞和安全,除非我有什么笨手笨脚或是草率的举动。

这让我想到了伊俄卡斯特·克罗姆林克夫人。思科史密斯,这个女人开始隐隐约约地和我调情,肯定,如果我说错了就让我瞎眼。她的话语、眼神和手的轻轻碰触中隐含的暧昧之意太到位了,更不可能是偶然。看看你怎么想。昨天下午,我正在房间里研究珍稀的巴拉基廖夫(注:(1836-1910)俄国作曲家、钢琴家和指挥家。)少年时代的作品,这时克罗姆林克夫人来敲门。她穿着骑手夹克,头发往上别了起来,露出非常诱人的脖颈。"我丈夫想给你一件礼物。"她一边说着一边在我让开路时走了进来。"给。为了纪念《骷髅天蛾》的完成。你要明白,罗伯特--"她的语调在"罗伯特"的"特"音上拉长了,"维维安为能够再次工作感到非常高兴。他已经好多年没有像这样充满活力了。这只是一种表示。穿上它。"她递给我一件漂亮的马甲,一件土耳其风格的丝织品,剪裁太出色了,永远不会过时。"我在开罗度蜜月时买的,那时候他的年龄和你相仿。他不会再穿了。"

我说她过奖了,但是拒绝了她,说我不可能接受这么一件情感价值如此之大的衣服。"那正是我们为什么想让你穿上它的原因。我们的回忆编织在里面。穿上它。"催促之下我照做了。她假装弄掉绒毛轻轻拍打衣服。"来镜子这儿。"我照做了。这女人就站在我后面仅仅几寸远。"太漂亮了,不能让蛾子卵糟蹋了,你不觉得吗?"是的,我说。她的微笑是一把双刃剑。如果我们是艾米莉形形色色的小说里的人物,引诱男人的女人会用双手抱着无辜者的身体,但是伊俄卡斯特是更加狡猾的老手。"你的体形和维维安在你这个年龄时的一模一样。真奇怪,不是吗?"是的,我再次表示同意。她用指甲弄掉一缕黏在马甲上的我的头发。

我既没有回绝也没有鼓励她。这些事不应操之过急。克罗姆林克夫人没说什么就离开了。

午饭时,亨德里克报告说伊戈里特医生在涅尔比克的房子中遭到入室抢劫。幸运的是没有人受伤,但是警察发布警告说要警惕流浪汉和恶棍。伊俄卡斯特吓得发抖,还说她很高兴有我在西德海姆保护她。我保证会像伊顿的拳击手一样决不退缩,但却怀疑自己能击溃一帮浑蛋。或许在亨德里克痛打这些家伙时我可以帮他拿毛巾?埃尔斯没有做任何评论,但是那天傍晚他打开他的小毛巾,取出一把卢格尔手枪。伊俄卡斯特责骂埃尔斯在饭桌旁把手枪拿出来,但他根本不理睬她。"我们从哥德堡回来时,我在主卧室一块松动的地板下发现这个家伙,还有子弹。"他解释说,"那个普鲁士上尉要么匆匆忙忙离开了要么就是被杀了。他把它藏在那儿可能是把它当作对抗反叛者或不良分子的一份保险单。我出于同样的原因也把它放在床边。"

我问是否能握握它,因为我以前连猎枪都没碰过。"当然可以。"埃尔斯回答道,把它递给了我。我身上的每根汗毛都竖了起来。这个拿上去很舒服的铁家伙至少杀过一个人,关于这一点,如果还有任何可继承的财产的话,我会把它押上做赌注。"所以,你看--"埃尔斯笑得不自然,"我可能是一个上了年纪、看不见的残废,但是我还有一两颗牙能用来咬人。一个拿着枪而且没剩下什么可失去的东西的瞎子。想象一下我可能惹多大的麻烦!"他不确定我是否听出了他话音里的威胁。

来自詹什的消息太好了,但是别告诉他我是这么说的。下次我去布鲁日的时候从那儿把那三本之前提到的书寄给你--涅尔比克的邮政局长有盘根问底的习惯,这让我不放心。我还是像以往一样谨慎行事,把我的钱寄到比利时第一银行在布鲁日的总部--东特捻了下手指,让经理给我开了一个户头。我很确信,在他们的名单上只有一个罗伯特·弗罗斯特。

最好的消息:我再一次开始创作了。

诚挚的,

R.F.

* * *

西德海姆

1931年8月16日

思科史密斯:

夏天里发生了会让人有快感的转变:埃尔斯的妻子和我现在是情人关系。别担心,仅限于肉体上。上周一天晚上她来到我的房间,转身锁上门,我们之间没说一句话就开始脱衣服了。不是我自夸,但对她的到来我一点都不奇怪。实际上,我为她把房门半开着。说真的,思科史密斯,你应该尝试绝对安静的做爱。你只要闭嘴不作声,所有的喧嚣都会变成极乐世界。

当男人打开了一个女人的身体,她装着秘密的匣子也随之打开了。(你应该自己也试试她们,我是说女人们)这是不是跟她们不可救药的玩纸牌水平有关系呢?那事完了之后,我更愿意静静地躺着,但是伊俄卡斯特总是冲动地说话,像是要把我们这个黑色的大秘密埋在灰色的小秘密下面。我得知在他们漫长的分居期间,埃尔斯1915年在哥本哈根的一家妓院染上了梅毒,并且从那一年起再也没有满足过她。生了伊娃以后,医生告诉伊俄卡斯特她再也怀不上孩子了。她现在非常仔细地挑选偶尔红杏出墙的对象,但并不为自己有做同样事情的权利而感到抱歉。她坚持说她还爱着埃尔斯。我咕咕哝哝地表示怀疑。她反对爱情需要忠诚的说法,说那不过是男人们感到自己不安全而编造出来的谎言。

我们还谈了关于伊娃的事,她担心自己给女儿过多灌输得体的想法,而让母女无法成为朋友。现在看来,那匹马已经脱缰了。我在听这些琐碎的悲剧的时候昏昏欲睡,但是将来应该在周围有丹麦人的时候要更加小心,特别是在丹麦的妓院里。

J.(伊俄卡斯特)还想来,好像要黏在我身上。我没反对。她有着女骑师般的身体,比平常的成熟女人更有弹性,而且也比我花上十先令就亲热过的许多女人更有技巧。我甚至怀疑以前有一长队公马都曾受邀到她的食槽里来吃草料。果然,就在我最后一次打瞌睡的时候,她说:"战前德彪西曾经在西德海姆住过一星期。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就睡在这张床上。"她的语调中的小三和音表明她和他当时在一起。不是不可能。只要是穿裙子的都行,这是我听说的关于克劳德的说法,而且他还是个法国人。

当露西尔早上敲门送刮脸水的时候,就我一个人。早饭时候J.和我表现得一样无动于衷,看到这样我很高兴。当我把一小块果子酱掉在盘子垫上的时候,她甚至还表现得对我有点刻薄,这让V.A.训斥道:"别跟条刺鱼似的,伊俄卡斯特!又不是非得用你漂亮的双手把脏东西擦掉。"通奸是很难完成的二重奏,思科史密斯--就像玩订约桥牌(注:规定只能按叫到的订约取得成局奖分或部分分数的桥牌打法。),不要找比自己差的合作者,否则会一败涂地。

内疚吗?一点也不。让别人戴绿帽子的成就感?没有特别高兴,没有。正相反,我还是很生埃尔斯的气。前几天的一个傍晚,东特夫妇来吃晚饭,D.(东特夫人)想听点钢琴乐帮她吞下食物,于是我弹奏了两年前在西西里岛和你度假时写的那首《孟人(注:居住在缅甸东部和泰国西部。)的天使》,不过我没说是谁写的,只是说是一个"朋友"的作品。我一直在修改它。它更动听了,而且比那些V.A.二十多岁时写的许多模仿舒伯特风格的曲子更流畅细腻。J.和东特夫妇非常喜欢,强烈要求再弹一次。刚弹了六个小节,就听到V.A.的反对声,到现在我还不明白为什么。"我建议你的朋友在和现代派的人闹着玩之前先把古代经典学好。"听起来像是毫无冒犯之意的建议吗?但是,他用精确的半音程说"朋友"这个词,这让我觉得他很清楚地意识到我朋友的真实身份。或许他在格列格(注:(1843-1907)挪威作曲家。)奥斯陆的家里也用过同样的诡计?"如果没有精通对位法和乐音学,"V.A.吐了一口烟,说,"这个家伙永远不会有任何成就,只会成为耍弄花架子的小贩。"我在那儿生闷气。V.A.让J.用留声机放唱片,上面是他的管弦乐五重奏《西洛可风(注:欧洲南部的一种带沙尘或带雨的热风。)》。她听从了这个蛮横无理、恃强凌弱的老家伙。为了安慰自己,我回想着J.在双绉夏裙下面的胴体,她是如何饥渴地溜到我的床上。很好,看着老板头上的绿帽子,我应该有点幸灾乐祸。活该。一个自命不凡的病怏怏的老家伙还那么自以为是。

奥古斯特斯基在克拉科夫演出后发来下面这封让人费解的电报。从法语翻译过来是:"第一场《骷髅天蛾》让人迷惑 句号 第二场演出 重拳 句号 第三场 崇拜 句号 第四场 全城的话题 句号。"直到紧接着读到他在音乐会节目单后面翻译好的报纸杂讯,我们才弄明白电报的意思。哈,我们的《骷髅天蛾》成了轰动一时的话题!据我理解,评论家把对瓦格纳主旋律的分解理解成对德意志共和国的迎面打击。一群具有民族主义思想又有经验的国会议员强迫演出管理机构又演了第五次。剧院方面看重的是票房收入,很愉快地照做了。

德国使节提出了正式的抗议,于是之后的二十四小时之内第六场的票也卖完了。所有这些都会让埃尔斯的身价暴涨,当然是在德国之外,因为在德国他被骂做犹太恶魔。欧洲大陆各个国家的报纸都写信要求采访。我很乐意给每一家都回一封态度坚决而又不失礼貌的回绝信。"我搞创作太忙了。"埃尔斯抱怨说,"如果他们想要知道'我什么意思',就应该去听我写的该死的音乐。"但是,他还是因为受到关注而如日中天。连威廉斯夫人都觉得自从我来到这里,主人的精神又焕发了。

在伊娃这边的阵线上,敌意还在持续。我担心的是她怎么察觉到我和她父亲之间的糟糕关系。她在公众场合会问为什么我从来都没有收到家里的来信或者我为什么不请人把自己的一些衣服寄过来。她还问是否我的姐妹中的一个愿意成为她的笔友。为了争取时间,我答应她把这个建议告诉她们,所以我可能需要你再伪造一份东西,要做得非常好。这只狡猾的母狐狸简直就是一个女版的我。

今年,比利时的八月酷热难当。草坪变黄了,园艺工人非常担心会发生火灾,农民们担心收成,但如果能找到一个脾气温和的农夫,我就能找到一个头脑清醒的指挥家。现在就封上信封,步行穿过湖后的树林去村里的邮局。不能把这封信随便放,让某个爱打探的十七岁家伙碰巧看到。

重要的事。是的,我会在布鲁日见奥托,亲自把彩色稿本交给他,但是你一定要作为中间人安排这一切,不让詹什知道我在享受谁的热情款待。和所有的商人一样,詹什也是一个贪婪、狡猾的家伙,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会毫不犹豫地设法敲诈我们要求降价--甚至什么钱也不付。告诉他我只收崭新的现钱,不要有从我这里赊账的可笑想法。之后我会寄给你一张邮政汇票,其中包括你借给我的钱。这样的话,即使他搞什么鬼把戏,你也不会受牵连。我已经颜面扫地了,所以揭发他也没什么丢脸的。把这些也告诉詹什。

诚挚的,

R.F.

* * *

西德海姆

1931年8月16日傍晚

思科史密斯:

你寄来的我父亲"律师"冗长乏味的信真是一张方块A王牌。好啊!吃早饭的时候我读了信--只是一时的兴趣,所以才那么兴奋。萨弗伦·沃尔顿当地的邮戳也是一出妙招。你果真亲自从你的实验室跑到下午阳光明媚的埃塞克斯去寄信吗?埃尔斯邀请了我们的"卡明斯先生"来西德海姆看我,但是你写到了时间安排很紧,所以克罗姆林克夫人说亨德里克会开车送我到城里,到了那里在一些文件上签字。埃尔斯抱怨一天不能工作,不过每当他抱怨的时候只能表明他很开心。今天露水欲滴的清晨,我和亨德里克动身沿着半个夏天前我骑自行车从布鲁日到这里的路出发了。我穿着埃尔斯一件漂亮的夹克--他衣柜里的许多衣服都被我的柜子吸引过去了。我从帝国酒店里抢救出的为数不多的衣服已经有点破了。把那辆埃菲尔德用绳子绑在后挡板上,这样我就能信守诺言,把那辆自行车还给那个好心的巡警。我已经用乐谱纸把牛皮纸封面的战利品掩饰好了,西德海姆所有人都知道我在哪里都带着乐谱纸,而这些都是我趁大家不注意,偷偷装到特意准备好的一个脏兮兮的手提包里藏起来的。亨德里克把考利车的顶篷放了下来,这样说话时就不会吹到太大的风。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伙计,这正适合他的职位。我承认这很奇怪,但是自从和克罗姆林克夫人发生关系那天起,我感觉自己和她丈夫的这位贴身男仆的关系比我和她丈夫的更紧张。(伊俄卡斯特对我依然宠爱有加,每隔一两天就来一次,但是伊娃在家的时候从不这样,这很明智。不管怎样,一个人绝对不能一次把自己的生日巧克力全吞掉)我的不安是因为亨德里克可能知道此事。噢,住在楼上的人总是因为我们的聪明而感到庆幸,但对于那些需要换床单的人来说是没有秘密可言的。别太担心。我不向仆人们提过分的要求,亨德里克也不会笨到把宝押在生病的主人埃尔斯的未来上,而是在还能活好多年,声音刺耳的女主人身上。亨德里克是个奇怪的家伙,真的,很难猜到他的喜好。这会让他成为一个出色的赌场上的收钱人。

他在市政厅外放下我,把那辆埃菲尔德的车锁打开,让我自己去忙各种差事。他说他要去拜访一位生病的婶祖母。我骑着自行车穿过观光者、学生和市民组成的人群,只是迷了几次路。在警察局,那位懂音乐的巡官对我无微不至,让人去拿咖啡和糕点。他很高兴我在埃尔斯那儿的工作非常成功。我离开的时候已经十点了,该去赴约了。不着急。让商人等上一小会儿是正确的做法。

詹什正靠在皇家酒店的吧台上向我打招呼说:"啊哈!真的是你,隐形人,千呼万唤之下终于回来了!"我发誓,思科史密斯,我每次一看到那个长疣子的老夏洛克(注:莎士比亚《威尼斯商人》中的奸佞商人。)就觉得非常讨厌。他有没有为了让自己每年都看起来更漂亮而弄一幅神奇的自画像藏在阁楼?搞不懂他为什么见到我似乎就那么开心。我环视大厅,看有没有收到泄密消息的债主--一旦有人发现我的眼神不对劲,我会拔脚就跑。詹什看出了我在想什么:"这么不放心,罗伯特?我可不会给下金蛋的淘气母鹅带来麻烦,不是吗?来吧--"他指了指吧台,"给你点什么毒药喝喝?"

我回答说和詹什同在一幢房子里,即使是一座这么巨大的建筑,毒性已经够大了,所以我宁愿直接切入正题。他轻声笑了,拍拍我的肩膀,领我上楼到他为我们的交易预订好的房间。没人跟着我们,但是那并不能保证什么。当时真希望能让你安排一个更开放的公共场所做约会地点,这样谭姆·布鲁尔的恶棍们就不可能往我头上套上麻布袋,把我扔进一个大皮箱拖回伦敦。我从手提包里拿出书来,他从他的夹克口袋里拿出夹鼻眼镜。詹什在靠窗的写字台边仔细研究着它们。他使劲想把价格压下来,说什么书的状况不是"好"而是"还行"。我平静地把书包好,把它们放进我的手提包,让吝啬的犹太人一直在走廊里追着我,直到他承认书的状况的确是"好"。我求他回到房间,我们点钱,慢慢地数,直到按以前谈好的价格全部付清。生意做完了,他叹了口气,说我让他成了一个穷光蛋。他露出属于他的那种微笑,并把毛茸茸的爪子放在我的膝盖上。我说我卖的是书。他问为什么要让生意妨碍享受快活呢?一个在国外的年轻小伙肯定可以找到能花点零花钱的地方吗?一个小时后我离开了,詹什还睡着但是钱包空了。我径直去了广场对面的银行,受到经理秘书的接待。包里有钱的感觉真好。正如佩特喜欢说的:"一个人自己的汗水才是他最好的回报。"(并不能说明他在曾经领干薪的牧师职位上流过很多汗)下一站是城里的弗拉格斯塔音乐商店,在那儿我买了一大包乐谱纸,并将它们塞到已经空了的手提包里,以防有人觉察。出来后,我在一家鞋店的橱窗里看见一副褐色的鞋罩,于是便进去买了下来;在烟草店看见一个鲨革做的香烟盒,也买了下来。

还剩两个小时需要打发。我在咖啡店里喝了一杯冰啤酒,又喝了一杯接一杯,还抽了一整包口感很好的法国香烟。詹什的钱不比火龙守护的宝藏,但是上帝知道,感觉起来还真像是那么一回事。接着我在后街小巷里找到一座教堂(避开了旅游景点,以躲避心情不好的书商),教堂里点着蜡烛,暗影婆娑,还有悲伤的受难者和焚香的味道。自从帕特把我赶出来的那天早上起我就再也没有去过教堂。临街不断传来沉重的关门声。干瘦的老太婆们走了进来,点上蜡烛,又离开了。祈愿箱上的挂锁是最好的那种。人们一边祈祷一边跪下,一些人的嘴唇还在动。羡慕他们,我真的羡慕。我也羡慕上帝,能知道他们的秘密。信仰,这个地球上最开放的俱乐部里有最狡猾的守门人。每一次我走过它完全敞开的门口,都发现自己又回到了街上。努力想些圣洁无邪的事,但是我的大脑却总是想着手指在伊俄卡斯特身上游走的情景。甚至彩色玻璃上的圣人和受难者都能勾起我的欲望。我想有这些想法不会让我离天堂更近。最后,巴赫(注:(1685-1750)德国作曲家。)的赞美诗把我轰走了--唱诗班并不是非常糟糕,但是弹风琴的人水平不可救药,除非往他脑袋上开一枪才能让他灵魂解脱。我这样告诉他--闲聊的时候圆滑点,拘谨点也没什么,但是如果是关系到音乐,一定不能有任何拐弯抹角。

在一处叫"爱湖"的整洁得体的公园里,恋爱中的情侣挽着胳膊漫步穿梭在垂柳、木香花和年长的女伴之间。一个憔悴的盲人小提琴手为了几个铜板而表演。他还真行。我请他拉了一曲《晚安,巴黎!》。他的表演如此富有活力,我往他的手里塞了一张崭新的五法郎纸币。他摘掉黑色的眼镜,检查水印,呼唤着珍爱的圣人的名字,收拾好他的铜板,像个怪人一样大笑着穿过花坛溜走了。别管谁相信"钱是买不来幸福的",很明显,他拥有的太多了。

我坐在一张铁排椅上。一点,钟声响起,似远似近。职员们从律师和商人的事务所里爬出来,到公园吃三明治,感受绿色清新的微风。我正在想会不会误了跟亨德里克的会面,猜猜这时谁迈着轻快的舞步进了公园,没有年长的妇女陪伴着,而是和一个比她年龄大一倍,长得像竹节虫一样的花花公子在一起。这男人手上还厚颜无耻地戴着一枚庸俗的黄金婚戒。一下子就猜对了。是伊娃,藏在一个职员丢在排椅上的报纸后面。伊娃没有和她的同伴有身体接触,但是他们在我身边走过的时候那种亲密的样子,她在西德海姆从来没有过。我贸然下了一个显而易见的结论。

伊娃把她的一堆筹码都押在一张靠不住的牌上。他为了让旁边陌生人听到并让他们印象深刻,幸灾乐祸地说:"伊娃,当一个人和自己的同伴对相同的事物都不假思索地觉得理所当然,那么时代属于自己。同样道理,当时代变了,但是人却没变,那么这个人就完蛋了。请允许我补充一点,帝国的没落也是同样的原因。"这个饶舌的哲理家让我感到困惑。像伊娃如此长相的小姑娘完全可以为自己找个好一点的吧?E.的行为同样让我困惑。光天化日之下,就在她所在的城市!她想毁了自己?她是不是罗塞蒂(注:(1830-1894)英国女诗人。)那种主张妇女参政权的自由论者?我保持着安全距离,跟着那两个人来到坐落于一条富人街上的连栋房。那个男人在把钥匙插进锁里之前又狡猾地看了看街上。我闪进了一个马厩。想象一下弗罗斯特开心地摩拳擦掌的样子吧!

周五下午,伊娃回来得跟平时一样晚。在她的房间和面向马厩的房间之间的走廊里有一把橡木王座。我坐在那里没有动。不幸的是,我迷失在古老玻璃的色彩谱成的和音里,没有注意到E.。她手里拿着短马鞭,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正遭到埋伏。"这是个埋伏吗?如果你想与我讨论个人问题,你能事先告诉我吗?"

事情如此意外,我只好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伊娃听到了那个词。"你说我'偷偷摸摸'?'偷偷摸摸'?这太无礼了,弗罗比舍先生。如果你说我是个偷偷摸摸的人,你会毁掉我的名誉。这个词可不太友好,如果你毁掉我的名誉,我也会毁掉你的!"

我开火开晚了。是的,这正是我必须警告她的事情。如果连一个到布鲁日的外地人都见到她在上课时间跟一个道德败坏的卑鄙小人在"爱湖"公园成双入对,那么城市里的谣言散布者让克罗姆林克·埃尔斯的名声变成垃圾也只是时间问题。有一阵我等着被掌嘴,可接下来,她脸红了还低下了头。她怯懦地问道:"你把看到的告诉我母亲了吗?"我回答说没有,我还没有告诉任何人。E.仔细地将目光瞄准我,说:"你太笨了,弗罗比舍先生,妈妈本会告诉你那位神秘的和我'成双入对'的人是范·德·未特先生,我在学校上课的时候借住在这位绅士的家里。他的父亲拥有比利时最大的军需品工厂,他也是一位令人尊敬的有家室的人。周三放半天假,范·德·未特先生好心陪我从他的办公室回他家。他自己的女儿得参加唱诗班的排练。学校不想让女学生独自出行,即使是在白天。公园里的确有鬼鬼祟祟的人,你看,是思想龌龊的鬼鬼祟祟的人,等着要损害一个女孩子的名誉,或者可能是鬼鬼祟祟地四处寻找敲诈她的好机会。"

虚张声势还是开枪反击?我两边都下了赌注:"'敲诈'?我自己有三个姐妹,而且我担心你的名誉!仅此而已。"

她享受着她的优势:"啊,是吗?你可真体贴啊!告诉我,弗罗比舍先生,你觉得范·德·未特先生具体会对我做些什么?你当时是不是羡慕得要死?"

她太直白了--对一个女孩子来说--一球直接击落三柱门上的横木(注:"三柱门"和"横木"皆为板球运动的术语。)(让我出局)。"澄清这个简单的误会,我感到很宽慰--"我选了最不诚恳的微笑,"而且我致以最诚恳的歉意。"

"我以和道歉同样的态度接受你最诚恳的道歉。"E.走开去马厩了,鞭子像母狮的尾巴一样嗖的一声甩了一下。我离开那里去了音乐室,在李斯特(注:(1811-1886)匈牙利钢琴家、作曲家。)恶魔般的音乐里忘记自己的郁闷。自己平时能很快地背出那一曲漂亮的《对鸟儿的布道》(注:李斯特的作品之一。),但是上周五却不行。感谢上帝,E.明天就要去瑞士了。如果她一旦发现了她母亲晚上来找我--天啊,想都不敢想。为什么我从来没碰到过无法一手掌控的男孩子(不仅仅是手),而西德海姆的女人们看起来每次都能打败我?

诚挚的,

R.F.

* * *

西德海姆

1931年8月29日

思科史密斯:

我穿着晨衣坐在写字台前。教堂里响起了五点的钟声。又是一个干旱的清晨。蜡烛还在燃烧。我们在这个疲倦的夜晚闹翻了天。J.半夜时来到我的床上,我们正在做运动的时候,有人在撞门。既滑稽又可怕!感谢上帝,J.在她进来的时候锁了门。门把手急促地作响,接着就是不断的敲门声。恐惧可能让人头脑发蒙,也会让它清醒。我想起我的"唐璜"(情人),把J.藏在床中间下陷的地方床罩和床单形成的掩体里,还把窗帘拉开一半,表明我没什么隐藏的。无法相信这样的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我摸索着穿过房间,故意撞上什么东西以争取一些时间。到了门口,我喊道:"究竟是什么事啊?我们这儿失火了吗?"

"开门,罗伯特!"是埃尔斯!你可以想象,我已经准备好躲子弹了。绝望中,我又问几点了,只想再争取一会儿时间。

"管他呢!我不知道!我想起一首乐曲,孩子,是小提琴的,这是件礼物,他让我睡不着,所以我需要你把它写下来,就现在!"

我能相信他吗?"不能等到早上吗?"

"不,该死的,不能,弗罗比舍!我可能会忘记它!"

难道我们不该去音乐室吗?

"这会吵醒整栋楼里的人的,而且,不,每个音符都已就位,在我的脑子里!"

于是我告诉他等我点一支蜡烛。开了门,埃尔斯站在门口,两只手里都拿着一根手杖,身上的那件衬衫式的长睡衣在月光的照耀下让他看上去像是一具木乃伊。亨德里克站在他后面,像一尊印第安图腾一般沉默和警觉。"让开,让开!"埃尔斯推开我走进去,"找支笔和一些空白的乐谱纸,把灯点着,快点。如果你睡觉的时候窗子开着,为什么还要锁上门?普鲁士人已经走了,而鬼魂直接就能飘着穿过你的门。"我含混不清地说了些在不上锁的房间里睡不着之类的理由,但是他也没在听。"你这里有乐谱纸吗?我让亨德里克去拿一些过来?"

还好V.A.不是来捉奸的,这样的安慰让他这种强行让人和别人沟通的做法看起来不像实际中那么荒谬。所以,好吧,我说,我有纸,我有笔,让我们开始吧。埃尔斯的视力太差,看不到我床上那座小山丘里有任何可疑之处,但危险依然存在。仆人们的谨慎不值得信赖。亨德里克代替主人坐在椅子上,又把一块小毛毯围在肩上,我告诉他我们结束的时候会摇铃叫他的。埃尔斯没有反对--他已经在哼唱了。H.(亨德里克)的眼神中有没有闪过阴谋?房间里太暗,无法确定。这个仆人鞠了一躬,幅度小得几乎觉察不到,然后像一个轮子刚上完油的托架一样悄然无声地滑走了,随手轻轻关上了门。

我从脸盆里往脸上沾了点水,坐在了埃尔斯对面,担心J.可能忘了地板会吱吱呀呀地叫,企图到时蹑手蹑脚地出去。

"准备好了。"

埃尔斯哼着他的奏鸣曲,一小节一小节,然后说出他的调子。尽管在那样的情况下,这首奇特的小曲也很快吸引了我。这是一件来回交替、周而复始、水晶般清澈透明的东西。在第九十六小节处他完成了作品,让我在乐谱纸上写下"悲哀"这个词。然后他问我:"你觉得怎么样?"

"拿不准。"我告诉他说,"这根本不像你的风格。不像任何人的。但是它让人着迷。"

埃尔斯此时垂下了头,样子像一幅叫《看玩腻了的缪斯女神抛弃她的玩偶》的拉斐尔先锋派风格油画里的玩偶。破晓前,花园里鸟叫声此起彼伏。我的脑海里浮现出J.在床上的曲线,她就在几英尺外的地方,我迫不及待地要得到她,为此甚至能感到心脏危险的悸动。V.A.只有这一次没有把握。"我梦到了一个……噩梦般的咖啡馆,灯火通明,但是位于地下,没有出来的路。我已经死了很久很久。女服务员的脸长得都一样。吃的是肥皂,喝的也只有一杯杯肥皂水。咖啡馆里的音乐是--"他精疲力竭地冲着乐谱纸摇晃着手指,"这个"。

摇铃叫H.来。我想让埃尔斯在白天他妻子在我的床上暴露之前离开我的房间。过了一分钟H.来敲门。埃尔斯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过去--他不愿意任何人看见别人帮他。"干得好,弗罗比舍。"走廓深处传来他的声音。我关上门,如释重负地深深叹了口气。爬回床上,那里有一条被湿被单包裹着的短吻鳄,用小牙咬住了它年轻的猎物。

我们开始热情的吻别,这时,我真该死,门又吱吱呀呀地开了。"有点别的事,弗罗比舍!"真他妈的,我没锁门!埃尔斯像沉没的"长庚星"号一样倒向我的床。J.在我弄出乱七八糟的奇怪噪音时又钻回被单下面。感谢上帝,亨德里克等在外面--是突发事件还是某种手段?V.A.走到床尾,坐在了那儿,仅仅离J.形成的那堆东西几寸远。如果这时J.打喷嚏或咳嗽的话,即使是又老又瞎的埃尔斯也会逮个正着。"是个很难说清楚的话题,所以我就干脆直说了。伊俄卡斯特,她不是一个十分忠诚的女人。我的意思是在婚姻方面。朋友暗示我她的不慎重,对手则告诉我她的风流韵事。她有没有……对你……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熟练地让声音听起来很坚定:"不,先生,我想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孩子,对我你就别忸怩了!"埃尔斯斜身靠近些说,"我的妻子勾引过你?我有知情的权利!"

我差点紧张地傻笑出来:"我觉得您的问题让人极端不快。"伊俄卡斯特的呼吸弄湿了我的大腿。她盖了那么多东西,肯定已经在里面被活活烤熟了。"我可不会称呼那些到处造谣中伤的人什么'朋友'。就克罗姆林克夫人本人的情况,坦率地讲,我觉得这个想法既让人不快也决无可能。如果,是如果啊,因为一些,我不知道,精神崩溃什么的,她真的有过如此不当的行为,那么,说实话,埃尔斯,我很可能会去问问东特的建议,或者跟伊戈里特医生谈谈。"诡辩可以成为很好的烟幕弹。

"那么你是不会给我一个词的答案了?"

"你会得到一个两个词的答案。'绝对没有'!而且我非常希望这个话题到此为止。"

埃尔斯沉默了许久。"你还年轻,弗罗比舍。你富有、聪明,大家都说你不是那种讨人厌的家伙。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还要继续留在这里。"

好。他开始有点多愁善感了。"你是我心目中的魏尔兰(注:(1844-1896)法国诗人,象征主义诗歌的代表人物之一。)。"

"我吗,年轻的兰波(注:(1854-1891)法国象征主义诗人。)?那么你的《地狱的季节》(注:《地狱的季节》是亚瑟·兰波唯一一部自己出版的长诗,该诗的第一部分具有明显的关于同性恋的浪漫主义暗示。)又在何处?"

"在短曲里,在我的脑袋里,在我的心里,埃尔斯。在我的未来中。"

我不确定埃尔斯是不是觉得幽默、可怜、乡愁还是藐视。他走了。我锁上门,那天晚上第三次爬回到床上。卧室里的滑稽戏真正上演时却让人感到非常悲伤。伊俄卡斯特好像生我气了。

"怎么回事?"我小声说。

"我丈夫爱上你了。"这位妻子一边穿衣服一边说。

西德海姆骚动起来了。管道里传来老妇人一样的声音。我一直在想我的祖母,她的固执和才智跳过了我父亲这一代。他又一次给我看一幅凹版画,画上是某座暹罗寺庙。我记不起来它叫什么名字了,但自从一个佛教信徒几个世纪前在那里布过道之后,那个王国的每一个匪帮首领、暴君和帝王都不断对其实施修缮,建造大理石塔、馥郁的园林和贴满金箔的穹顶,在拱状天花板上画满丰富艳丽的壁画,往小雕像的眼睛里镶嵌祖母绿宝石。当寺庙最后可以媲美极乐世界里的庙宇时,仁慈的使命就圆满了,时间本身也会到达它的终点。故事是这么讲的。

我突然想到,对埃尔斯这样的人,这座庙就是文明。大众、奴隶、农民和步兵只存在于铺路石的石缝里,他们无知到连自己一无所知都不知道。而那些伟大的政治家、科学家、艺术家,还有最重要的--这个时代或者任何时代的作曲家,他们就不一样了。他们是文明的设计者、缔造者和宣传者。埃尔斯认为我们的作用是让文明更辉煌。我的老板最大,或者说是唯一的希望是建造一座光塔,一千年以后,进步的继承人会指着它说:"看,那就是维维安·埃尔斯!"

多么庸俗,这种对于不朽名声的渴望,多么徒劳,多么虚假。作曲家只不过是洞穴壁画的涂鸦者。一个人创作音乐是因为冬季永无休止,是因为如果不这样做,狼群和暴风雪就会更快地扑向他。

诚挚的,

R.F.

* * *

西德海姆

1931年9月14日

思科史密斯:

爱德华·埃尔加(注:(1857-1934)英国作曲家。)爵士今天来喝下午茶。即使你听说过他,你也是一个无知的人。一般来说,如果有人问埃尔斯他对英国音乐的看法,他会说:

"什么英国音乐?根本没有!自从普赛尔(注:(1659-1695)英国作曲家。)之后就不再有!"而且会生气一整天,好像连宗教改革(注:发生于十六世纪的欧洲,分割了新教与旧教。)都是自己一个人干的一样。爱德华,埃尔加爵士今天早上从布鲁日的一家饭店打来电话问是不是能花一两个小时见见他,埃尔斯很快就忘记了这样的敌意。他装作还有一点点生气。从他不厌其烦地让威廉斯夫人安排茶水来看,我发现他像得到奶油点心的小猫一样开心。我们这位大名鼎鼎的客人两点半驾到,尽管天气温和,他仍然穿着暗绿色的无袖长披风。埃尔加爵士的健康状况不比V.A.好到哪里去。我和J.在西德海姆庄园的台阶上欢迎他。我们握手的时候,他对我说:"你一定是维维安的那双新眼睛,没错吧?"我说在演出季看过他指挥的十几场演出,这让他很开心。领着这位作曲家来到猩红色房间,埃尔斯正等在那儿。他们彼此热情地寒暄,但是好像很小心,唯恐碰到伤处一样。埃尔加的坐骨神经痛让他十分痛苦。即使是在好一些的时候,V.A.一眼看上去还是很可怕,第二眼更可怕。上了茶,他们三句不离本行,大多数时间都无视我和J.的存在,但是做一个不被察觉的旁观者感觉也非常好。E.(埃尔加)爵士不时扫一下我们,确保他没有让主人感到疲倦。"一点没有。"我们也冲他微笑一下。他们辩论的话题包括管弦乐队里的萨克斯管、韦伯恩(注:(1883 -1945)奥地利作曲家。)是个诈骗犯还是救世主、资助和音乐中的政治等等。E.爵士宣布他在长期隐退之后,正在创作一部《第三交响曲》。他甚至还用立式钢琴为我们弹奏了一段非常庄严的乐段和一段快板。埃尔斯十分渴望证明他也决非行将就木之人,让我弹奏了一些最近完成的钢琴短曲--很可爱。喝了几瓶没劲的特拉普派(注:天主教西多会的教派,主张缄口苦修。)啤酒,我问了埃尔加关于《威风凛凛进行曲》(注:埃尔加作品之一。)的事。"噢,我需要钱,亲爱的孩子。但是别告诉任何人。国王可能打算把我的准男爵爵位收回。"这话让埃尔斯笑得抽搐了。"我总说吧,泰德,要让人群高呼'和散那'(注:赞美上帝的话。),你就得先骑驴进城(注:语出尼采。)。最好还是一边倒骑着驴,一边给众人讲他们想听的荒诞故事。"

E.爵士已经听说了《骷髅天蛾》在克拉科夫深受欢迎(看来整个伦敦都听说了),于是V.A.让我去把乐谱拿来。回到猩红色房间,客人拿着我们的死神之鸟坐到窗户边的座位上,借助一副单片眼镜读起来,我和埃尔斯则假装忙别的事。"我们这个年龄的人,埃尔斯--"E.终于说话了,"可没有如此大胆的想法。你是从哪儿得到它们的?"

V.A.像只沾沾自喜的癞蛤蟆一样胀起来:"我想我在抗击衰老的战斗中打赢了最后一两场保卫战。我的孩子罗伯特在这儿也证明了他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副官。"

副官?我他妈的是将才而他只不过是一个又胖又老的蛮横之徒,统帅的只是关于退色的辉煌记忆!我尽量挤出甜蜜的微笑。(好像自己的安身立命之地全仰仗它了。而且,将来有一天可能会用到E.爵士,所以不能给他留下不服管束的印象)让我高兴的是,喝茶的时候埃尔加把我在西德海姆的工作和他的第一个工作做了对比,那时他在伍斯特(注:英格兰中西部城市。)一家疯人院里做音乐指导。"为指挥伦敦爱乐乐团做了最好的准备,不是吗?"V.A.开玩笑说。我们都笑了,我部分原谅了这个奸诈、自私的老怪物,他天生就是这样的人。我又往壁炉里加了一两块木头。在弥漫着烟雾的炉火火光中,两个老家伙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像是一对在古坟里穿越永世的古代帝王。我按照他们的鼾声,创作了一首乐谱:埃尔加的用低音大号演奏,埃尔斯的用低音管。我会像弗雷德·德利乌斯和特雷弗·麦克拉斯那样全部出版在一部作品里,就叫《爱德华七世时代妄自尊大之徒的后街博物馆》。

三天后

我和V.A.沿着"僧侣散步的那条路"漫步,一直走到看门人的小屋,刚归来。我推着他的轮椅。今天傍晚景色非常朦胧;秋天的落叶在急速的螺旋气流吹动下四处游移,感觉上V.A.是个男巫,而我是他的徒弟。白杨树长长的影子成了修建好的草坪上的条纹装饰。埃尔斯想要公布他要为了纪念他最喜爱的尼采,创作最后一部交响乐作品的想法,取名叫《永恒的轮回》,一些乐句将取自根据《莫罗博士的岛屿》(注:赫伯特·乔治·威尔斯的小说。)编排的一部流产的歌剧,因为战事,它在维也纳的演出被取消了。V.A.相信还有一些旋律会自动"降临"。作品的主干就是上个月那个毛骨悚然的夜晚在我房间里他口述的那段"梦境音乐"。我跟你写信谈过那事。V.A.打算创作四个乐章、一段女声合唱部分和一段带有浓重的埃尔斯风格的大型木管乐器合奏。的确是深海中的巨兽。他还想让我为他工作半年。我说会考虑的。他说他会增加我的工资,可真是既庸俗又有心计。我又重复了一次,我需要时间考虑一下。我没有当即激动地喘不过气说"好的",这让V.A.非常不安--但我想让这个老坏蛋自己承认,跟我需要他的程度相比,他更需要我。

诚挚的,

R.F.

* * *

西德海姆

1931年9月28日

思科史密斯:

J.变得非常让人讨厌。我们做完爱之后,她像一个哞哞叫的先天白痴一样四脚朝天地躺在我的床上,还要求知道与我有染的其他女人的故事。她取笑从我这里听到的那些名字,说一些像是"噢,我猜是弗雷德里卡教你的吧"这样的话。(她摆弄我肩窝的一块胎记,你说像彗星的那块--无法忍受这个女人摆弄我的皮肤)J.开始小打小闹,令人讨厌地想要重修旧好,而且她开始把我们月光下上演的戏剧搬到了白天,这让我很担心。埃尔斯眼里除了《永恒的轮回》,其他什么也看不见,但是十天以后伊娃就要回来了。那个目光锐利如鹰的怪物很快就会发现一个正在腐烂的秘密。

J.觉得我们的约定可以让她把我的未来更为牢固地拴在西德海姆--她半开玩笑地说,她不会让我在"他们"需要我的时候"抛弃"她或者她丈夫。思科史密斯,人称代词真是麻烦。最糟糕的是,她开始对我说L打头的词了(注:指Love,爱、爱情。),而且还想听我对她说。这个女人发什么神经?她年龄比我大一倍。她想要什么?我断然对她说除了自己我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而且现在也没有开始爱的打算,尤其不会与另一个男人的妻子相爱,况且这个男人只要写几封信就能让我在欧洲音乐圈里名誉扫地。于是,这个女人便开始使用她一贯的伎俩,在我的枕头里抽泣,骂我"利用了"她。我当然承认我"利用了"她,就像她也"利用了"我一样。这是约定好的。如果她不高兴,我也不会限制她的自由。于是她生气地走出去,几天几夜都板着脸。后来这只老母羊又对一只年轻的公羊如饥似渴,回来称我是她心爱的人,感谢我"又让维维安找回了他的天赋"。无聊的循环就这样周而复始。我怀疑她以前是找亨德里克帮忙的。不要指望这个女人成就任何事。如果伦威克的奥地利医生打开她的脑袋,一大群的疯子定会蜂拥而出。如果我当初知道她这么反复无常,第一晚就决不会让她上我的床。她在做爱的时候毫无快乐可言。没有,只是兽性。

同意了V.A.的提议,我至少在这里继续住到下个夏天。不是什么"天人合一"的思想影响了我的决定--只不过是艺术上的好处和经济上的现实,而且还因为如果我走了,J.可能多少都会有些崩溃。真要是那样,后果不得而知。

当天稍晚

园艺工人用落叶生起了篝火--我刚从那儿回来。大家脸上和手上的热气、悲伤的烟雾还有噼噼啪啪和呼哧呼哧的篝火,让我想起了格雷欣市场管理员的小屋。不管怎样,我从篝火中得到了一段漂亮的经过句--用打击乐器演奏噼噼啪啪的声音,中音巴松管演奏木材,持续的长笛演奏火焰。刚刚把它誊写完。庄园里的空气又冷又湿,像刚洗过永远不会干的衣服。走廊深处传来一阵阵使劲敲门的声音。秋天正在把柔和抛在身后,来到它容易发脾气而腐烂的时候,甚至都不记得和夏天说过再见。

诚挚的,

R.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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