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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图》
亚当·尤因的太平洋日记

11月7日 星期四

在印第安小村落外那片荒凉的海滩上,我碰巧看到一串新鲜的脚印。顺着这串脚印,穿过腐烂的海草、海边的椰子树和竹林,我找到了脚印的主人。他是个白人,裤子和水手短外套卷着,脸颊的胡须收拾得整整齐齐,下面则留着超大的胡子。他正在专心地用一只汤勺铲灰色的沙子并仔细筛选,直到我在十码(注:1码=0.9米。)开外的地方大声喊他,他才发现了我。我就是这样认识了亨利·古斯医生,伦敦贵族阶层的外科医生。他来自哪个民族完全能够猜到。无论是高山上的荒凉的城堡,或是偏僻的小岛,我还没在哪张地图上看到有什么地方连英国人都未曾造访过。

是不是医生把什么东西落在这片阴暗的海岸上了?我能不能帮上他?古斯医生摇摇头,很自信地松了松手绢,露出了上面的东西。"先生,牙齿在现有研究中被证实是上了釉的沙砾。以前,在这片阿卡狄亚海岸上曾经有座食人族的宴会厅。对,就是那些强壮的家伙吃掉瘦弱的同类。他们吐出牙齿,就像你我会把樱桃核吐出来一样。可是先生,这些一文不值的臼齿会变成金子了,怎么会呢?皮卡迪利大街(注:英国伦敦的大街,以时髦商店、俱乐部、旅馆等闻名。)上一个为贵族制作假牙具的工匠花大价钱收购人的牙齿。你知道四分之一磅的价格有多高吗,先生?"

我坦承并不知情。

"我也不会提示你的,先生,因为这是一个行内的机密!"他轻轻敲敲自己的鼻子,"尤因先生,你跟梅费尔(注:伦敦西区高级住宅区。)的伯爵夫人熟吗?不熟悉?这样对你更好,因为她是个穿着女装的僵尸。五年前,这个脾气乖戾的老泼妇玷污了我的名声,是的,用诋毁的手段把我从上流社会中排挤出来。"古斯医生远眺大海,说:"我的旅程从那个黑暗的时刻便开始了。"

对医生的悲惨处境我表示同情。

"谢谢你,先生,谢谢,但是这些牙齿,"他晃了晃自己的手帕,说,"是拯救我的天使。请允许我解释一下。伯爵夫人总是戴刚才我跟您提起的那个医生做的牙具。明年圣诞节的时候,在使节舞会上,当那个洒满香水的母驴讲话的时候,我,亨利·古斯会站起来向大家宣布我们的女主人竟然使用食人族的牙齿嚼东西!可以预见休伯特大人会向我挑战。'拿出证据来,'那个家伙会咆哮着说,'否则得向我道歉'。我会说:'证据吗,休伯特大人?好吧,我亲自从南太平洋的大痰盂里收集到了你母亲的牙齿。给,大人,这就是其中的几个!'然后把几颗这样的牙齿丢进她煮龟壳汤的锅里。这下,轮到她向我道歉了!新闻报纸上喋喋不休的趣话就会把冰冷的伯爵夫人烫个烂熟。到下个节日的时候,她就会有幸接到邀请参加穷人的舞会了!"

我急急忙忙地跟亨利·古斯道了别。我觉得他是个疯子。

11月8号 星期五

在我窗下简陋的修船厂里,在塞克斯先生的指挥下,第二斜桅的修理工作正在继续。沃克尔先生是海洋湾这地方唯一一家小旅店的老板,还是主要的木材商人。他总是吹嘘自己当年是利物浦最主要的造船商人。(我现在习惯了安蒂波迪斯(注:南太平洋属新西兰的群岛。)的规矩,对那些看起来不真实的事都不在意了)塞克斯先生告诉我,需要整整一周才能将"女预言者"号修整好。在"火枪"旅馆里蛰居七天看起来是很残酷的惩罚,可是当我想到传说中女妖发怒时露出的尖牙、丢弃在甲板上的水手和自己现在的遭遇时,感觉就不那么糟糕了。

今天早上在楼梯上碰到了古斯医生,然后我们一起吃了早饭。自从十月中旬搭乘一艘巴西商船"迷恋"号到这里,他就一直住在"火枪"旅馆了。"迷恋"号从斐济出发,在那里,古斯在一个传教团里实施他的计谋。如今,他正在等一艘延误许久的澳大利亚捕猎海豹船"大海鸟"号把他带到悉尼。在那块殖民地上,他将在一艘开往自己家乡伦敦的客船上寻找一个空位。

我对古斯医生的判断有失公允且过于草率了。干我这行的必须像第欧根尼一样愤世嫉俗才行,可这样就会让一个人看不到别人更细微的美德。医生的确有很多与众不同的地方,而且只要喝一打兰(注:约为1.77克。)葡萄牙产皮斯科白兰地(从不喝多)就会很高兴地跟人一一说起。但是我敢保证他是悉尼以东和瓦尔帕莱索(注:智利中西部港市。)以西范围内仅有的另一个绅士了。我甚至还会为他写一封介绍信给帕特里奇夫妇,因为古斯医生和亲爱的弗莱德是同一类人。

糟糕的天气让我取消了早晨出行的计划。我们在烧泥炭块的火堆边闲聊,时间过得飞快。我跟他们详细谈起蒂尔达和杰克逊还有我对旧金山"淘金热"的恐惧。接着,我们的谈话就从我的家乡转到了我最近在新南威尔士公证人的工作,经由火车或坐船,又到吉本、马尔萨斯和戈德温。认真的谈话是我在"女预言者"号上最缺少的东西。医生是一位名副其实的博学者。而且,他有相当多用贝壳雕琢成的国际象棋棋子。在"女预言者"号出发或者"大海鸟"号到达之前,我们不会让它们闲着的。

11月9日 星期六

朝阳像银币一样明亮。我们的帆船停泊在海湾,看上去还是有些悲惨。一艘印第安人作战用的小独木舟正在岸边接受侧倾修理。我和亨利怀着一种过节的心情出发前往"宴会者的海滩",还很开心地和为沃克先生打丁的侍女打招呼。闷闷不乐的小姐正在往灌木丛上挂洗好的衣服,装作没看到他们。她带有一点黑人血统,我想她的妈妈可能跟丛林里的种族的关系并不是很远。

经过印第安人村庄的时候,一阵嗡嗡声引起了我们的好奇。于是我们决心找到它的源头。这个小村庄由篱笆桩围着,但是它们太破旧了,人们可以从十几个地方进去。一条脱毛的母狗抬起头,但它连牙齿都没了,快要死了。它没叫。在外面有一圈矮小的银蕨(注:新西兰生植物。)小屋(由树木的枝杈、泥巴墙和草编席子做成的屋顶建成)。这些小屋围着"大人物"的住所而建,像是蜷缩在它们的庇护之下,而后者是木结构的,不仅雕梁画栋还有未完工的门廊。在村子的中央,正在进行一场公开的鞭笞惩罚。我和亨利是在场仅有的两个白人,而围观的印第安人却分成三等。族长坐在自己的宝座上,披着一顶羽毛斗篷;而刺有文身的中上层的人、他们的女眷和孩子则站着,总共三十个人左右。奴隶、比主人们深棕色的肤色更黑或是全身炭黑的人则盘腿坐在泥地上,人数大约不到主人的一半。天生如此愚钝!?这些可悲的人身上布满伤痕和脓包,他们观看着惩罚,无动于衷,只是发出奇怪的、蜜蜂般的嗡嗡声。我们不知道这种声音代表着什么,是同情还是谴责?实施鞭刑的是一个大个子,他的体形可以让任何一个职业拳击手望而却步。或大或小的蜥蜴爬满了他这个野蛮人身上的每寸肌肤。他的皮应该会卖个好价钱,可是即使得到了全夏威夷的珠宝,我也不愿成为那个被派去帮他脱掉那层皮的人。可怜的犯人,饱经了多年痛苦生活,赤身裸体绑在一座A形的架子上。每次抽打都皮开肉绽,让他浑身战栗。他的背像是一张用血写着神秘符号的犊皮纸,但是那张面无表情的脸证明了一个受到上帝关爱的殉教者表现出的平静。

我得承认,每看到一次鞭落,都让我感到昏厥。接下来发生了一件怪异的事。受刑的人抬起了本来低垂的头,发现了我,并向我露出一种奇怪而友善的表情,好像我们彼此心照不宣,就像剧院里演出的演员在皇家包厢里发现了一位很早就失去联系的朋友时,用一种观众无法察觉的方式表示自己认出了他一样。一个文身的澳洲土人接近我们并轻轻挥动着他那把软玉匕首,意思是我们不受欢迎。我问他们这个犯人犯了什么性质的罪。亨利用胳膊抱住我说:"好了,亚当,一个聪明人是不会挡在一头野兽和它的美食之间的。"

11月10日 星期天

布若海夫先生和他那帮流氓死党坐在一起,像带着一帮束带蛇手下的森蚺(注:产于南美热带的大蛇。)勋爵一样。在我起床前,他们就在楼下开始了"安息日"的庆祝。我去打剃胡须用的水时发现整个旅馆挤满了等待印第安女孩的水手,那些可怜的女孩都是沃克诱骗到这个临时妓院里来的。(拉斐尔可不在这些纵欲者之列。)

我可不会在妓院里破坏我的安息日禁食。亨利对此的厌恶和我一样强烈,于是我们的早餐也没了。(女招待肯定被强迫从事了另外一种服务)遵守着禁食的规定,我们出发去教堂做礼拜。

我们走了还不到两百码,我突然记起这本日记落在我在"火枪"旅馆房间的桌子上了。想到这本日记可能被任何一个破门而入的喝醉的水手看到,我不禁惊恐万分。出于对日记本安全的担忧(还有我自己的安全,如果布若海夫先生得到它的话),我又沿路返回来把它藏得更隐蔽些。我刚回去就听到近乎淫亵的得意笑声。我以为我是"刚才谈到的那个魔鬼",可是打开门时才弄清真正的原因:只见布若海夫先生像熊一样肥大的屁股正骑在一个皮肤黝黑的金发女郎身上,就在我的床上让我逮了个正着!这个浑蛋荷兰人道歉了吗?根本没有!他还认为自己是受害者,狂吼着:"你过来,奎尔考克先生!不然,我发誓我会把你美国佬漂亮的笔尖掰成两段!"

我一把拿起自己的日记奔下楼去,聚在那里的白种野蛮人发出一阵吵闹的欢呼和嘲弄声。我向沃克抗议说我付钱订了一个单人间,希望自己不在的时候它也能够保持它的隐私,但是那个浑蛋只是给我和"在我的店里与最标致的姑娘亲热一刻钟"时三分之一的折扣。真让人恶心,我告诉他我是一个丈夫和父亲!而且我宁愿死也不愿意和他得了梅毒的妓女有染,那会有辱我的尊严和正派!沃克则叫嚷着如果我再管他自己可爱的女儿叫"妓女"的话,就会"让我的眼睛挂彩"。一个像没牙的束带蛇一样的家伙嘲笑我说如果有妻子儿女是一个美德:"那,尤因先生,我比你要高尚十倍!"不知是谁向我身上泼了一大杯啤酒。我赶紧逃了出来,防止别人拿喝的东西更猛烈地往我身上泼。

教堂的钟声正在召唤海洋湾对神敬畏的人,我快步赶去。亨利还在那里等我,他还在努力忘记刚才在我的房间看到的龌龊景象。教堂像只破旧的木桶,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来做礼拜的人比两手手指的数目多不了多少。即使是旅行者靠沙漠绿洲消除了饥渴,他们也没有我和亨利做礼拜的时候对神那么心存感激。路德教的建立者在教堂里他的墓地中已经安息了十年,但是还没有哪个委派的继任者敢来这里做这个祭坛的主人,而教派因此也只不过是基督教的"嘎嘎袋"(注:"嘎嘎袋"摇动时内藏物件碰撞会发出声音。)而已。做礼拜的人中有一半人认识他们的文字,他们诵读着经文。我们只是被轮到的时候跟着他们唱一两首赞美诗而已。这群最普通的信教者中"管事的"是一位叫德阿诺克的先生。他站在简陋的十字架下,恳请我和亨利像他们一样诵读。对上周在暴风雨中得到救赎的经历记忆犹新,我诵读了《路加福音》第八节的内容:"门徒来叫醒了他,说:'主啊,主啊,我们丧命啦。'耶稣醒了,斥责那狂风大浪。风浪就止住,平静了。"亨利则背诵了《诗篇》第八节。声音铿锵有力,像是科班出身的剧作家:"你派他管理你亲手所造的,使万物,即一切的牛羊、田里的野兽、空中的鸟、海里的鱼,凡经行海道的,都伏在他的脚下。"

没有风琴手演奏《圣母玛利亚颂》,只有烟囱里的风声;没有唱诗班吟唱《西缅祷词》(注:基督教《圣经·路加福音》第二章29-32节西缅的祈祷语,用做颂歌。),只有呼呼扇着翅膀的海鸥。但是我想造物主不会因此而不开心。我们更像罗马早期基督教会,而不像后来的教堂,都用秘密和宝石包裹着。接下来是集体祈祷时间。堂区居民不停地祈祷能够根除马铃薯晚疫病,超度夭折婴儿的灵魂,祝福一艘新捕鱼船等等。查塔姆岛上的基督徒非常友好地款待了我们这些造访者,亨利对此表示了感激之情。我也再次表示了感谢,并为自己长久未曾陪伴的蒂尔达、杰克逊和我的岳父祈祷。

做完礼拜,一位年龄较大,叫埃文斯的教堂"重要人物"非常热情地来到我和亨利面前。他把我们介绍给他称职的妻子(两个人都只回答他们认为别人已经提出的问题,只认可他们认为已经给出的答案。这样做,才不至于失策。这是很多美国律师喜欢采取的策略)、他们的双胞胎儿子,还有克里根和金韦达。

埃文斯告诉大家每周他都会邀请我们的牧师德阿诺克先生去附近他们的家。因为牧师住在波特哈特,最远不过几英里的距离。我们是不是也和他们一起共进安息日晚餐呢?由于已经告诉过亨利我回到"火枪"旅馆那个蛾摩拉(注:因居民罪恶深重而被神毁灭的巴勒斯坦古城。)的经历,又听到了肚子反抗的声音,我们心存感激地接受了埃文斯夫妇的善意邀请。

主人家的农庄坐落于距海洋湾半英里处的一条蜿蜒曲折、地势凶险的山谷上。房子简单朴素,但却证明了它经受住了摧枯拉朽的暴风雨侵袭。这里的暴风雨不知在附近的礁石上砸碎过多少不幸的船只。会客室里挂着一只面目狰狞的猪头(因下巴下垂和弱视而痛苦不堪),那是双胞胎兄弟在十六岁生日那天杀的。客厅里还有一座正在梦游的落地大摆钟,和我的怀表差好几个小时。的确,从新西兰进口的一件重要的东西就是确切的时间。一个农场工人透过窗户玻璃偷偷看着主人家来的客人们。不会再有以前见过的衣衫褴褛的背叛者,但埃文斯先生信誓旦旦地说这只叫巴纳巴斯德四分之一杂交血统的牧羊犬在"会跑的两只腿的叫巴纳巴斯的动物里是跑得最快的"。克里根和金韦达是两个诚实、粗犷的家伙,对羊群还算熟悉(这一家养了两百只羊)。因为两个人都未曾去过"镇"上(看来岛上的居民打官司还得要到新西兰),除了跟他们的父亲读过《圣经》片段以外,也没有上过学。就是靠着那点材料,他们才凑合着学会了读写。

埃文斯夫人谈吐优雅,这是我从与巴克斯领事和帕特里奇在博蒙特共进告别晚宴以来享用过的最可口的佳肴(没有加任何盐、腐烂的东西和骂娘的话)。德阿诺克先生跟我们讲起过去十年他在查塔姆岛上提供补给船只的故事;亨利则说了他在伦敦和波利尼西亚治疗过的病人的有趣故事,有社会名流也有出身卑微者。而我向他们描述了作为美国的一名公证人,因为执行加利福尼亚的一份遗嘱,在寻找澳大利亚一位受益人的过程中要克服多少困难。我们就着埃文斯夫人自酿的低度麦芽酒吞下自己那份炖羊肉和苹果布丁。那酒是用来跟捕鲸的水手们做生意的。克里根和金韦达离开去照顾他们的牲口了,埃文斯夫人也起身到厨房忙活去了。亨利问现在传教士在查塔姆岛上是否还很活跃。听到这个问题,埃文斯先生和德阿诺克先生交换了下眼神,前者告诉我们说:"不,毛利人不愿意接受我们白种人,因为我们过分地用文明损害了他们莫里奥里人(注:早于新西兰人存在的早期波利尼西亚人,现已灭绝。)的文明。"

我质疑"过分地用文明"这种损害是否的确存在。德阿诺克先生告诉我:"如果好恩角西面(注:即南太平洋地区。)没有上帝,你们宪法里'人生来就是平等的'在这里也不存在,这说明什么呢?尤因先生。""女预言者"号在岛屿湾短暂停留期间,我听说了毛利和新西兰白种人这两个名词,但我跟他们说我很想知道莫里奥里是什么人或是什么东西。我的问题打开了历史的潘多拉魔盒,里面详细记述着查塔姆土著居民的衰落。我们点上了烟。德阿诺克先生向我们滔滔不绝地讲述了三个小时还没结束,可他不得不在夜色再次笼罩波特哈特之路前离开。他口述的历史,依我看,可以和笛福(注:英国小说家和报刊撰稿人,《鲁宾孙漂流记》的作者。)及梅尔维尔(注:美国小说家,作品多反映航海生活,《白鲸》的作者。)的文笔相提并论。我这两天会把这些记下来。之前,我会遵照摩尔甫斯(注:希腊神话中的睡梦之神。)的意愿,好好睡上一觉。

11月11日 星期一

拂晓时分天气湿热,没有太阳。港湾看上去也是黏糊糊的样子,不过感谢海神尼普顿,天气还算暖和,可以继续对"女预言者"号进行维修。我写这些的时候,有人正在把一个新的后桅顶部安装到位。

过了一小会儿,亨利和我正在吃早饭的时候,埃文斯先生匆忙赶来,硬是要我的医生朋友上门为附近一个隐居不出,叫布莱顿的寡妇看病。她在布满石头的沼泽地里从马上摔了下来。埃文斯夫人正在照料她,恐怕这个寡妇有生命危险。亨利马上拿着他的医药箱出发了。(我主动也要去,但是埃文斯先生请我不要去,因为病人让他保证除了医生,任何人都不能看到自己动不了的样子)沃克无意中听到这些事,告诉我二十年来,没有一个男人曾经跨过这个寡妇的门槛,所以他认为:"如果她让江湖医生摸她的话,这头性冷淡的老母猪一定是走到头了。"

莱库胡(查塔姆群岛原住民的名字)莫里奥里人的起源到今天还是个谜。埃文斯先生表示,他相信他们是从西班牙被驱逐的犹太人的后代,其根据是他们的鹰钩鼻和带有嘲笑表情的嘴唇。德阿诺克先生则更愿意用理论解释,说莫里奥里人曾经是毛利人,后者的独木舟在群岛的最远端触礁了。这一理论建立在语言和神话的相似性上,所以逻辑性更强。可以确信,经过了几百年或是上千年的隔绝生活,莫里奥里人过着和他们在凡戴门岛上清苦的兄弟民族一样的原始生活。造船的技艺(不包括用来在各岛之间穿行的简单编成的竹筏子)和航海技术已经废弃不用了。他们做梦也没想到,在这个水陆形成的地球上还有其他地方,行走着不同的人。的确,他们的语言里没有"种族"这个词,"莫里奥里"的意思就是"人"。他们没有饲养业,因为这些群岛上从未出现过哺乳动物,直到途径此地的捕鲸者们肆意把猪放养在此,已增加繁殖的数量。莫里奥里人最初的时候到处搜寻食物,捡些新西兰大鲍(注:一种带壳的水生动物。),潜水捞些淡水鳌虾,抓些鸟蛋,用矛捕猎海豹,收集海藻,挖些昆虫幼虫和植物的根。迄今为止,莫里奥里人只不过是异教徒在当地的变种,他们大多位于不断减少的大洋"盲点",身穿亚麻短裙,披着羽毛斗篷,还没有被白人教化。但是以前的莱库胡人声称他们的特质在于它独一无二的太平洋式的信条。自从无法追忆的远古时代,莫里奥里人中祭祀阶层的人规定,无论是谁让别人流血都会毁灭掉自己的魔力(注:南太平洋岛屿神话中的物、地、人所体现的超自然力量、魔力、神力。)--他的荣誉、价值、地位和灵魂。对不受欢迎的人,莫里奥里人不愿为他们提供食宿,跟他们谈话,甚至不想看到他们。如果受到排斥的凶手撑过了第一个冬天,让人绝望的孤独通常会逼他在扬格角某个风浪穴里自行了结。

鉴于此,德阿诺克先生才竭力劝说我们。两千野蛮人(埃文斯先生的最佳猜测)把"你不该杀戮"在言行上都奉为神谕。自从亚当尝了智慧树上的果实以来的六千年里,人们形成了一个口头上的"大宪章",以建立一种在其他地方都无法理解的和谐。像望远镜对俾格米人(注:一种分布在中非、东南亚、大洋洲及太平洋部分岛屿的矮小人种。)一样,战争对莫里奥里人来说也是一个陌生的概念。"和平"不是战争间的空隙,而是万年永存的。这种和平一直统治着这些遥远的岛屿。从凡尔赛到维也纳,从华盛顿到威斯敏斯特(注:暗指英国政府。),与这些由渴望战争的幼君统治的发达国家相比,谁能否认从前的莱库胡人离托马斯·莫尔的乌托邦更近些?"在这儿,"德阿诺克先生声称,"而且只有在这里,才有那些难以捉摸的幻境,有着血肉的高贵野蛮人!"(后来在我们返回"火枪"旅店的路上,亨利坦白地说:"我可不会把一个落后得连标枪都扔不直的野蛮人种描述成'高贵'。")

玻璃和和平这一类的东西在不断的打击下就会显现出它们易碎的特性。莫里奥里人受到的第一次打击来自五十年前,查塔姆号皇家海军护卫舰上的海军上尉布劳顿以国王乔治的名义,在冲突湾的草地上插下的英国国旗。三年后,布劳顿的发现就出现在悉尼和伦敦的航海图上了。一些分散的自由移居者(其中包括埃文斯先生的父亲)、失事船只上的水手和新南威尔士殖民局对部分罪犯关押时间意见不一致,而这些罪犯就在此种植南瓜、洋葱、玉米和胡萝卜。他们把这些东西卖给需要它们的海豹猎人。他们用海豹的血把海浪都变成了粉红色,却没有让土著人繁荣的希望成为现实,这是莫里奥里人遭受的第二次打击。(德阿诺克先生用这个算式证明了其中的利润--一张皮在坎顿岛(注:南太平洋的岛,英美两国共管。)能够卖十五先令,这些先到的猎海豹船每船都可以搜集到两千多张!)数年之内,只能在露出海面的岩石上才能看到海豹了。"海豹猎人们"转而大量种植土豆,养羊和猪,现在查塔姆被冠以"太平洋上的花园"的美称。这些成为暴发户的农民通过焚烧树林以开辟土地。火在泥炭下阴燃多年,在无雨的干旱季节再次燃烧于地面,重新播下灾难的种子。

莫里奥里人受到的第三次打击是捕鲸船,现在大量停靠在海洋湾、维坦基、欧文戈和特瓦卡鲁等地方修理、改装和刷新。捕鲸船上的猫和老鼠繁殖得像埃及十灾(注:《圣经.出埃及记》中记载的关于上帝降十灾给埃及才迫使法老终于放摩西带领犹太人出走的一段故事,据《圣经·旧约》记载,这十灾分别是血灾、蛙灾、虱灾、蝇灾、疫灾、疹灾、雹灾、蝗灾、夜灾和长子之死。)一样,它们吃掉了在洞穴里栖息的鸟,这些鸟的蛋是莫里奥里人十分珍视、赖以维持生计的东西。另外,只要白人文明逼近他们的时候,那些各种各样的疾病会专门挑肤色更黑的人,这让土著民的数量进一步减少。

不过如果以前新西兰的报道中没有把查塔姆群岛描绘成一个名副其实的乐土,有长满鳗鱼的礁湖、铺满带壳水生动物的小海湾还有既不知道战争也不知道武器为何物的居民,莫里奥里人或许还能经受住这么多不幸。恩加提·塔玛和恩加提·姆屯加是塔拉纳基(注:新西兰北岛西部的一个地区。)特·爱提·阿瓦毛利人的两个氏族(德阿诺克先生向我们保证说毛利人的宗谱同欧洲中上阶层尊崇的族谱树一样,每个细小的分支都错综复杂。千真万确,那个没有受过教育的种族中,任何男子马上就都能记起他祖父的祖父的名字和"阶层"。),对他们来说,这些谣传可以保证他们获得在最近"火枪战"(注:指十九世纪早期主要在新西兰北岛发生的毛利人部落间的一系列战争。)期间失去的祖先的大片土地财产。他们派密探通过打破禁忌和抢劫圣地等手段刺探莫里奥里人的耐性。莫里奥里人面对这些挑衅行为时,正如我们的上帝一直要求我们做的,他们"转过另一边脸来让人打"。由此他们确认了莫里奥里人明显的怯懦,这些入侵者又回到新西兰。刺满文身的毛利征服者们发现了只有一艘帆船的舰队,这艘双桅横帆船"流浪者"号的船长海尔伍德在1835年末同意分两次运送九百个毛利人和七只作战用的独木舟、马铃薯种薯、火器、猪、大量的手刮亚麻布和一门大炮。(德阿诺克先生五年前曾经在岛屿湾的一家小旅馆里邂逅海尔伍德,当时他正手头拮据。他开始否认自己是"流浪者"号的那个海尔伍德,后来他发誓他是受胁迫才运送黑人的,但不清楚这是如何对他起作用的)"流浪者"号十一月从尼古拉斯港装船出发,但是船上装载的货物--五百个男人、女人和小孩,这些异教徒被塞在船舱里熬过了六天的航行,整日与排泄物和疾病为伴,连最起码的水都无法供给。在璜加提提抛锚时,他们非常衰弱,只要莫里奥里人愿意,连他们都可能消灭掉这些好战的异教徒。可是这些行善的人选择了和他们分享莱库胡人日益减少的资源,而不是因为流血而破坏他们的魔力。他们细心照料生病和将死的毛利人,直到他们恢复健康。"毛利人以前来过莱库胡,"德阿诺克先生解释道,"但是又走了,所以莫里奥里人就以为这些殖民者也会一样不打扰他们而离开的。"

莫里奥里人的慷慨得到了回报,海尔伍德船长又带着四百个毛利人从新西兰回来了。接着,这些陌生人通过举行"塔卡西"仪式声称对查塔姆群岛拥有主权。这是毛利人的一种仪式,直译过来的意思是"在土地上行走以占有这片土地"。于是老迈的莱库胡人就被分隔开了,莫里奥里人被告知他们现在已经成为毛利人的奴隶了。十二月初,大约十来个土著民抗议的时候就被用斧头无情地杀害了。毛利人证明自己在"殖民化的阴险诡计"方面是英国人的聪明学生。

查塔姆岛东部有个巨大的盐沼湖,叫特湾伽,几乎是一个内海,但是海水涨潮时通过该湖位于特·阿瓦帕提基的"唇"而使这里土壤肥沃。十四年前,莫里奥里的男人们在那片神圣的土地上成立了一个议会。它维持了三天,目的是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毛利人流出的血也会破坏一个人的魔力吗?稍年轻的男人认为和平的信条里不应包括连自己的祖先都一无所知的外族食人族,莫里奥里人要么必须开杀戒要么被消灭;年长些的则极力主张息事宁人,因为只要莫里奥里人在自己的土地上保存住他们的魔力,他们的神和祖先就会让族人远离伤害。"拥抱你的敌人,"年长者主张,"为了阻止他攻击你。"("拥抱你的敌人,"亨利讽刺道,"去感觉他的匕首触碰你的肾脏。")

那天年长者获胜了,但是这无妨大碍。"当没有数量上的优势时,"德阿诺克先生告诉我们,"毛利人抓住了首先发动最沉重打击的机会,就像许多不幸的英国和法国人在他们的坟墓中证实的那样。"恩加提·塔玛和恩加提·姆屯加也有自己的议会。莫里奥里的男人们从议会回来后遇到的是埋伏和比噩梦还恐怖的夜晚。到处是屠杀、付之一炬的村庄和劫掠。在沙滩上,一排排的男人和女人们被钉在木桩上,孩子们被藏在洞里,却被猎狗闻到后撕碎。一些首领在旁监视着直到清晨,剩下的人都惊恐地顺从了,屠杀暂时停了下来。其他首领却没那么克制。在怀唐伊海滩上,五十个莫里奥里人被砍头,切成片,用亚麻叶包好,然后被放在一口巨大的泥灶里和山药与甘薯一起烘烤。看到过老莱库胡的最后一次日落的莫里奥里人中,不到一半的人活了下来看到毛利人的下一次日出。("现在还有不到一百个纯血统的莫里奥里人,"德阿诺克先生悲伤地说,"多年前,英国王室以书面的形式把他们从奴隶的枷锁中解救出来,但是毛利人才不管什么书面公文。我们离总督府有一周的海上航程,而且女王在查塔姆也没有任何驻防部队。")

我问,为什么白人没有在大屠杀期间阻止毛利人的杀戮?

埃文斯先生再也不睡了,我本以为他是耳聋的,其实他根本不是。"你见到过嗜血狂热的毛利斗士吗,尤因先生?"

我说没见过。

"但是你见过嗜血的鲨鱼,不是吗?"

我回答说见过。

"那就是了。想象一下一头正在流血的小牛在满是鲨鱼的浅滩里拼命挣扎的情景。能做什么呢?从水里脱身还是试图要阻止鲨鱼的下颚?那就是我们的选择。对了,我们帮助过一些前来求助的人,我们的看羊人巴纳巴斯就是其中之一。但是如果那天晚上我们出去的话,就再也不会有人看到我们了。别忘了,那时候在查塔姆我们白人还不到五十人,而毛利人有九百。虽然毛利人与新西兰白人相邻,但是他们瞧不起我们,尤因先生。不要忘记这一点。"

这能说明什么道理呢?和平尽管是上帝所钟爱的,但它只有在你的邻居也有同样的想法时才能成为一种基本美德。

当日晚

德阿诺克先生的名字在"火枪"旅馆不是很受欢迎。"一个有着白皮肤的黑人,一个混血的杂种,"沃克跟我说,"没人知道他是个什么东西。"住在吧台下的独臂牧羊人萨格斯十分坚信我们这位熟人是一个秘密隐藏在此,信仰拿破仑政治的将军。还有人说他是个波兰后裔。

"莫里奥里"也是个不怎么受欢迎的词汇。一个喝醉的毛利穆拉托人(注:黑人与白人的第一代混血儿或有黑白两种血统的人。)告诉我所有关于土著人的历史都是由"疯狂的老路德教信徒"凭空捏造的。德阿诺克先生宣扬莫里奥里人的教义,只不过是为了让他自己占有土地的骗术变得合法,反对查塔姆真正的主人毛利人--他们在很久以前就乘着独木舟往返于查塔姆和其他地方。一个养猪的农夫吉姆·考非说,毛利人灭绝了一个野蛮种族为我们腾出地方,是替白人代劳了。他还说这和俄国人训练哥萨克人"软化西伯利亚的兽皮"是一个道理。

我表示反对,要教化黑人我们应该通过使他们皈依上帝而非灭绝他们,这才是我们的使命,因为他们也是上帝亲手缔造的。旅馆里的所有人对我多情的、美国佬式的噱头进行了猛烈的抨击。有人喊道:"他们中最好的也只是会像猪一样地死去!""黑人知道的唯一教义就是鞭子的教训!"还有一个人喊:"我们英国人在自己的帝国废弃了奴隶制度--美国人不能这么说吧。"

亨利的态度至少还是有些矛盾的。"跟传教士们共事多年,我很想总结说他们的努力只不过把一个即将灭亡的种族的痛苦延续了十或二十年而已。仁慈的庄稼汉把一匹可靠但老得不能再干活的马射杀了。作为乐善好施的人,我们的职责不是像那样通过加快他们的灭亡来减轻这些野蛮人的痛苦吗?想想你们那里的北美印第安人,亚当,想想你们美国人一次又一次废弃和食言的那些协定吧。当然更人道和直接的办法是干脆给这些野蛮人当头一击,打昏他们快点结束算了。"

人人都有自己的真理。我偶尔会看到一个更真实的真理隐藏在自己不完美的假象中,但是如果我想要接近它,它却在转眼间钻入更深、布满荆棘的沼泽地。

11月12日 星期二

我们尊贵的莫利纽克斯船长今天光临"火枪"旅馆,为了五桶咸牛肉的价格和我们的房东喋喋不休。(后来通过玩了场吵闹的"纯图诺"(注:一种源于意大利的31点纸牌游戏。)纸牌游戏,这个问题才得以解决,结果船长赢了)让我很惊讶的是,在他回去查看羊圈的情况前,他请求和亨利在他的房间里私下谈谈。现在我写日记的时候谈话还在继续。有人警告过我的朋友说船长十分专横,但是我还是觉得此事不妙。

之后

据传,莫利纽克斯船长身患一种疾病,如果不进行治疗,将会损害维持他的地位必需的很多能力。所以船长向亨利提议,说我的这位朋友应该和我们一起航行到火奴鲁鲁(提供免费食物和私人床位),担任两艘船上的医生,并且在我们到达之前做莫利纽克斯船长的私人医生。我的朋友解释说他打算返回伦敦,但是莫利纽克斯船长十分坚持。亨利答应再考虑考虑这件事,在"女预言者"号预定出发的那天,也就是周五早上之前作出决定。

亨利没说船长得的是什么病,我也没问,尽管不是神医,我也能看出莫利纽克斯船长是因痛风而非常痛苦。我朋友的谨慎让他享有很好的名声。作为一个古董收藏者,亨利·古斯不论表现得多么怪癖,我相信他是一个模范的医疗者。如果自私点的话,我很热切地希望亨利对于船长的提议能给个令人满意的答复。

11月13日 星期三

作为天主教徒,我写日记是在忏悔。我怀疑过去非凡的五个小时是不是病床上的自己由于病痛产生的幻想,可身上的挫伤肯定了那是真实的。我应该把今天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描述下来,并尽可能接近事实。

今天早上,亨利又去拜访了寡妇布莱顿的小屋,为她调整夹板夹,再敷些膏药。我没有屈从于惰性,决心去攀登一座海洋湾以北,名为"圆锥石山"的高山。它高耸的山巅可以让我最清楚地看到查塔姆岛"穷乡僻壤"的面貌。(亨利比我年龄稍大些,见识太多,不会再长途跋涉去我们未勘测过的那些居住着食人族的岛上去了)一条浇灌着海洋湾的疲惫小溪指引我顺流而上,穿过布满沼泽的牧草地和树桩遍布的山丘,进入原始森林,那里非常腐朽,盘根错节,我不得不像猩猩一样在上面攀爬!突然劈头盖脸地下起了冰雹,森林里到处都是急促的冰雹块的敲打声。突然又停了。我看到一只黑胸知更鸟,它的羽毛仿佛漆黑的夜色,它似乎被驯服,但却更像是一种蔑视。一只隐藏在林中的蜜雀鸟开始唱起歌来,但是我突然感到的幻觉让它有了说话的能力--"以牙还牙!"它叫着向前飞去,振翅飞过迷宫般的花蕾、枝丫和荆棘。"以牙还牙!"昨晚我忘记给怀表上弦了,所以也不知道是几点,经过疲惫的攀登,我终于征服了山顶,浑身都是伤痛和伤痕。我爬上山时,笼罩着这些小岛的晦暗雾霭(德阿诺克先生曾告诉过我们土著人的名字"莱库胡"的意思是"雾霭的太阳")已经退去了。所以我一直希望看到的全景,除了消失在毛毛细雨中的树冠以外,根本不存在。这对我的辛苦而言,真是让人感到悲惨的回报。

"圆锥石山"的山顶是个火山口,直径不大,中间的凹坑四周是险崖,被一百多片或者更多的考皮树(注:毛利语,又称卡拉卡树,新西兰的一种常绿树,常见于沿海地带。)叶埋葬的下方,大坑深不见底。不借助于绳子和鹤嘴锄,我无法弄清它的深度。我沿着火山口边上走,寻找更清晰的回海洋湾的小路。这时听到一声"呼~~噜~~嘘",吓得我一下扑在地上--我的脑袋可没闲着,它赋予了我种种幻觉。于是我首先看到了一头长着尖牙的野猪在往前冲,接着是一个高高举着长矛的毛利武士,脸上刻着对种族祖先的仇恨。

但它只不过是一只大海鸟(注:泛指信天翁、海燕等大海鸟。),张开翅膀像一艘大帆船一样在空中飞翔。我看着它消失在缥缈的雾霭中。我离山口足有一码远,但是脚下的草皮

像板油片一样裂开了,这让我惊恐万分--我原来站在悬崖上而非坚实的土地上!我一下子趴倒在地上,拼命抓住些草,但它们在我的指间断了。我一头栽了下去,像是一个矮人被扔到了井里。我还记得自己在空中旋转,呼号。枝丫刮擦着我的眼睛,不断地翻转。我的夹克被缠住,扯松。松软的土地,对痛苦的预感,一阵急促而慌乱的求助祈祷。一片灌木丛使我的下坠速度变慢,却依然无法阻止这个过程。我绝望地尝试着保持平衡。我下陷着,最后终于侧歪着接触到了坚实的土地。撞击让我失去了知觉。

我躺在一堆被子里,枕着夏天用的枕头,卧室和我在旧金山自己家的差不多。一个矮矮的仆人说:"亚当,你可真是个傻孩子。"蒂尔达和杰克逊进屋来,可当我要表达喜悦时,从口中吐出的竟不是英语,而是含糊不清的印第安人叫声!我的妻子和儿子因此而蒙羞,上了一辆马车。我追赶他们,想努力澄清这场误会,但是马车却渐行渐远,消失在远方,直到我在透过树林的薄暮和一片寂静中醒来,一切是那么繁荣和永恒。

我浑身挫伤,划伤,肌肉和手脚都像法庭上抱怨的诉讼当事人一样痛苦地呻吟着。

好像从神创造天地的第二天起,苔藓和地上的覆盖物就开始生长了,它们被铺在这个大坑里面像块垫子,救了我一命。天使拯救了我的四肢,即便只断了一只胳膊或腿,我也逃不出去,只能安静地躺在那里,等着丧生于恶劣的天气或是野兽的爪子下了。我一站起来,看到自己是从多高的地方(有船的前桅那么高)滑落下来,身上却没受什么大伤,我感谢上帝拯救我,因为的确如此--"你在急难中呼救,我就搭救你。我在雷的隐秘处应允你。"

我的眼睛适应了黑暗,马上看到了一幅难忘、令人恐惧而雄伟的景象。先是一张,然后是十张,接着成百上千张脸庞从无尽的昏暗中浮现出来。他们被扁斧刻进树皮里,像森林里的精灵被一个残酷的法师冻僵了动弹不得。任何形容词都无法准确地描述那个蛇怪部落。只有生命以外的东西才可能如此栩栩如生。我用手指摸索着,观察他们令人惊叹的容貌。我毫不怀疑自己是第一个造访这个史前造就的陵庙的白人。最新的树刻我猜也有十年历史了,但是时间再久些的已经随着树木的生长膨胀起来,那是由一些很久以前的异教徒雕刻的,连他们信奉的神也早已不存在了。这样的古物无疑出自德阿诺克先生所说的莫里奥里人之手。

时间在那个被施了魔法的地方流逝。想到这些"树雕"艺术家一定有从这个坑里出去的固定路线,我深受鼓舞,寻找能逃出去的方法。有一堵墙看上去不那么陡;一些有韧性的攀缘植物提供了各种"索具"。我准备好要爬,这时一声让人疑惑的"哼"引起了我的注意。"谁在那?"我喊道。(对一个闯人异教徒神殿而且手无寸铁的白人来说,这是一种勇敢的举动)"出来!"寂静吞没了我的喊声,只有回声嘲笑我。我感到不安。我发现这声"哼"来自一大群苍蝇,它们正绕着一根断枝上隆起的部分飞来飞去。我用一根松枝戳了戳那隆起的东西,差点呕吐出来。那是一块发臭的内脏。我掉头就跑,可人的天性又迫使我回来,试图打消一种可怕的怀疑:挂在树上的是不是人的心脏。我用手绢捂上鼻子和嘴,用树枝触碰到了一颗被切下的心脏。这个器官还是像活着一样跳动!我突然感到脊梁骨阵阵灼热!仿佛在梦里(但这不是梦!)一个透明的火兽从它腐烂的洞穴中现身,沿着树枝扑向我的手!我慌忙把树枝丢掉,没看清它又消失在何处。由于受到惊吓,我的心情变得更复杂,急忙实施自己的逃离计划。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如果我再从那些让人眩晕的墙壁上滑落下来,可能就没那么好运了,摔得不那么重了。感谢上帝,我终于安全地抵达了山口。

再次回到阴暗的云雾中,我急切地想看到和自己一样肤色的人出现,是的,哪怕是"火枪"旅馆里那些粗鲁的水手。我开始下山了,希望当时自己向着南方走。开始时我决心把所看到的一切都如实讲给所有人听(当然,沃克先生,这位即使不是法律上的却也是事实上的执政官,应该被告知某个人的心脏被抢劫了?),可当我离海洋湾越来越近时,这种决心变弱了。我还是没想好要说些什么,告诉谁。当然,那看起来很像一只猪或羊的心脏。沃克和他的同伙将来可能砍伐树木,把那些树雕卖给收藏家,这让我良心不安。我可能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但是我不希望因此造成最后一次对莫里奥里人的侵犯。(注:(原注)我的父亲从未对我谈起过树雕的事情,我只是在入门书籍里描述的了解到一点。既然查塔姆群岛上的莫里奥里人处在濒临种族灭绝的边缘,我为了保守秘密并没说出来。--J.E.)

傍晚

亨利回到"火枪"旅馆前,南十字星已经闪亮在天空中了。很多得了风湿痛、雅司雅司病(注:一种热带痘疹状皮肤病。)及浮肿的岛上居民找这位"寡妇布莱顿的医治者"求医

问药,他为此把时间耽搁了。"如果土豆也能当钱,"我朋友满是后悔地说,"我会比尼布甲尼撒(注:(公元前605一前562)巴比伦王。)还富有!"他很担心我在"圆锥石山"的遭遇(已经有很多改编版本了),坚持要检查我的伤处。早些时候,我成功地让那个印第安侍女为我泡了洗澡水,洗了个澡,感觉精神恢复不少。亨利给了一罐阵痛软膏来治疗我的炎症,不收我一分钱。由于担心这是我最后一次机会请教一位技艺高超的医生(亨利打算拒绝莫利纽克斯船长的提议),我向他倾诉了我的恐惧而不是身上的不适。他冷静地听我讲,询问恐惧发作的频率以及持续的时间。亨利很遗憾,由于他没有时间和工具,不能做一次全面的诊

断,但他建议我一回到旧金山,就抓紧去找热带寄生虫病的治疗专家。(我无法告诉他那里没有这样的专家)

我睡不着。

11月14日 星期四

我们趁着早潮出海了。我再次登上"女预言者"号,但却装不出"回来真好"的样子。我那狭窄的舱房里已经存放着三大卷缆索,根本看不到地板。我必须爬上它们才能到我的床上。德阿诺克先生卖给军需官六桶各种供给品,还有半卷帆布(这让沃克先生很生气)。他上船监管这些货物的搬运,亲自收钱,还祝我好运。在我的房间里,两人好像是被挤在壶口。傍晚天气也不错,于是我们来到甲板上。我们谈论了各种各样的事,接着握了握手。他向下爬去,来到了正等着他的双桅帆船上,船员是两个能干的混血男仆。

罗德里克先生不同意我要把讨厌的缆索挪走的请求,因为他也被迫退了自己的单人舱(原因之后会说明),到水手舱和普通水手一起住。从在海湾停泊着的"西班牙人"号上"偷猎"来的五个卡斯蒂利亚人使水手舱也人满为患了。他们的船长是个性格暴烈的人,但除了向"女预言者"号宣战之外(因为他驾驶的是最容易漏水的老爷船,战争只会让他一败涂地),他也无能为力,只能感到庆幸莫利纽克斯船长没有向他要更多的离船者。"开往加利福尼亚"这几个字都涂着金色,吸引着所有男人像飞蛾扑火一样涌向那里。这五个人顶替了在岛屿湾离船的两个家伙,还有在暴风雨中失踪的人,但是我们还是缺少几个人。芬巴告诉我水手们都抱怨这种新的安排,罗德里克先生住到水舱里来的话,他们就不能一边喝酒一边随意地聊天了。

命运对我做出了很好的补偿。付了沃克昂贵的账单后(我也没付给那个浑蛋一分小费),我用自己的杰克木做的旅行箱打包,这时候亨利进来跟我打招呼说:"早上好啊,船友!"上帝终于回应了我的祈祷!亨利接受了随船医生的职位,在这片漂浮着的田地里我将告别孤独无助了。普通水手的素质如此差,不仅不为身边有医生可以为他们的骨折处上夹板,治疗他们的感染而心存感激,反而有人无意中听到他们在抱怨:"我们算什么,带着一个连船首斜桅也走不上去的随船医生?难道是皇家驳船啊?"

我必须承认心中有点不快,莫利纽克斯船长只给像我这样买了船票的绅士安排了一张可怜的铺位,可他手头一直都有现成的更加宽敞的船舱。不过,更重要的是,亨利答应和我们一起出海,就会用他精湛的医术为我诊疗病痛。我感到难以言表的如释重负。

11月15日 星期五

破晓时分我们出发了。尽管周五对水手们来说是个不吉利的日子。(莫利纽克斯船长气冲冲地说:"迷信、圣徒节和其他该死的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是信教的卖鱼妇闲来无事的消遣,可我是在做赚钱的生意!")我和亨利不敢上甲板,所有人都忙着装备索具,海浪比较大,还刮着强劲的南风。船昨晚有点问题,今天也没好多少。我们花了半天时间整理亨利的药剂。除了时下医生装备外,我的朋友还有几本深奥的书,有英语、拉丁语和德语的。一个箱子里装着各式各样的药粉,放在塞好的瓶子里,上面的标签上写着希腊文。他把这些东西组合成各种药片和药膏。我们从统舱的舱口往外看,直到中午,查塔姆成了浅灰色地平线上的几块墨迹,但是对于在岸上休假一周,没有经受晕船的人来说,摇晃和上下颠簸可真够危险的。

下午

瑞典人陶恩吉敲响了我的舱门。我发现他鬼鬼祟祟的。便感到奇怪和好奇。我请他进来。他坐在缆索的"金字塔"上,小声告诉我他从一帮水手那里听到的一个建议。"告诉我们最好的金矿脉的位置,你们当地人一直保守的秘密。我和我的伙计们负责所有的活。你只要舒舒服服坐着就行。我们会分给你一成。"

我过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陶恩吉是在说加利福尼亚的金矿。只要"女预言者"号到达目的地不久,就会有很多人弃船。我承认我也支持水手们。虽然我告诉陶恩吉我支持他们,但是我向他发誓自己离开那儿已经一年了,对金矿的位置根本一无所知,但我会很乐意免费为他们绘制一张地图,标出传说中的"黄金城"的位置。陶恩吉很乐意。我从这本日记本上撕下一页,正在画索萨利托、本尼西亚、斯坦尼斯洛斯、萨克拉门托和其他地方的草图时,听到一个充满恶意的声音:"可真是神的旨意啊,不是吗,奎尔考克先生?"

我们都没听到布若海夫从升降扶梯上下来,推开我的门!陶恩吉惊恐地叫了出来,马上说自己很后悔。"那,祈祷吧,"这位大副说,"你和我们的乘客谈什么生意呢,斯德哥尔摩的小脓包?"陶恩吉被吓傻了.但是我可不怕这一套,我告诉这个流氓我正在介绍我家乡的"风景",好让陶恩吉享受上岸后的时间。

布若海夫皱起眉:"你们现在就开始计划上岸后的事了,是吗?这可是我听到的大新闻。给我那张纸,尤因先生,如果您愿意的话。"我可不愿意。我给水手的礼物可不是为了让这个荷兰人抢去而存在的。"那就对不起了,尤因先生。陶恩吉,快接过你的礼物。"我别无选择,只好把它递给了屈服的瑞典人。布若海夫先生说:"陶恩吉,快点把你的礼物给我,不然的话,我发誓你会后悔当初从娘胎里爬出来……(在记下他的这番咒骂时,我的羽毛笔弯了)屈辱的瑞典人顺从了他。

"学到很多,"布若海夫一边看我画的图一边说,"知道你不怕麻烦帮助我们这帮卑鄙的水手,船长会很高兴的,尤因先生。陶恩吉,你到前桅值班二十四个小时。如果你要是被发现偷懒,就得值四十八小时。要是渴了,就喝点自己的尿。"

陶恩吉赶紧跑了,但是大副跟我还没完:"附近海域鲨鱼出没,奎尔考克先生。拖船寻找着船上丢弃的好东西,真的。有一次我看到一条鲨鱼吃了一个乘客。像你一样,他也不注意自己的安全,结果从船上掉下去了。我们听到了他的尖叫。大白鲨玩弄着它们的晚餐,慢慢撕咬它们,先咬咬这里的腿,再啃啃那里。那个可怜的浑蛋撑的时间可比你想的要长。好好考虑考虑。"他关上了我的舱门。和所有的恶霸和暴君一样,布若海夫以这种可憎的行为为荣,这让他臭名远扬。

11月16日 星期六

命运女神让我遭受航行以来最不愉快的事情!一个老莱库胡的幽灵把我--一个只需要平静和谨慎的人--变成了怀疑和谣言的笑柄。虽然没人拯救基督徒的信任危机和无尽的厄运,我也自知有错。自从我们从新南威尔士出航直到今天,已经过去一个月了。那时候我写过这么一句乐观的话:"我期待着一次平静而单调乏味的航行。"这些话对我是多大的嘲弄啊!我永远不会忘记过去的十八个小时,但是既然睡不着也无法思考(亨利还躺在床上),我唯一从失眠中解脱的办法就是在这个同情我的日记里诅咒自己的运气了。昨晚我回到舱房时精疲力竭。祷告完后,我吹灭了灯。船上的嘈杂声让我开始浅浅入睡。这时,在我的房间里,一个沙哑的嗓音叫醒了我!我睁大眼睛,惊恐万状。"尤因先生,"一个声音急迫地低声恳求道,"别害怕,尤因先生,不会伤害你的,别叫,求你了,先生。"

我不由自主跳起来,头撞到了舱壁上。借着从我房间那扇合不上的门缝中投来的两束黄色的光和透过舷窗的星光,我看到一段卷着的缆索自己伸直了,一个黑色的影子越长越高,像是听到最后审判日的号角声(注:(基督教)最后审判日吹响的使死者复活的号角声。)的死者。一只有力的手穿过黑暗,在我叫出声之前捂住了我的嘴!这个攻击者发出嘘声,说:"尤因先生,我不会伤害您,您是安全的,我是德阿诺克先生的朋友,您知道他是个基督徒。求您了,不要叫!"

终于,我的理智战胜了恐惧。藏在我房间的不是一个鬼,而是个人。如果他想割断我的喉咙,拿走我的帽子、鞋和公文箱的话,我可能早就死了。如果我房间里监视我的这个人是个偷渡者,有丧命的危险的应该是他而不是我。从他蹩脚的语言、模糊的侧面轮廓和身上的味道判断,我觉得这个偷渡者是个印第安人,而且他独自上了载有五十个白人的船。很好。我慢慢点点头,示意我不会叫出声。

那只手谨慎地离开了我的嘴。"我叫奥拓华,"他说,"您认识我,您见过我,是的--您可怜我。"我问他到底在说些什么。"毛利人的鞭子--您看到过。"我的记忆终于克服了这种稀奇古怪的处境,想起了被那个"蜥蜴王"抽打的莫里奥里人。这让他很振奋。"您是个好人--德阿诺克先生告诉我您是个好人--他昨天晚上把我藏在您的房间里--我要逃走。请您帮我,尤因先生。"我哼了一声,他的手马上又堵上了我的嘴。"如果您不帮,我就死定了。"

的确如此,我想。可你会让我陷入麻烦的,除非我让莫利纽克斯船长相信我是无辜的!(对德阿诺克的行为,我痛恨至极,现在还没消气呢。让他去拯救他"伟大的事业"吧,可别把无辜的局外人卷进来啊!)我告诉这个偷渡者,他已经"死定了"。"女预言者"号是一艘商船,不是运送获解救奴隶的"地下铁路"。

"我是个能干的水手!"这个黑人坚持说,"我可以挣坐船的钱!"好吧,我告诉他(我怀疑他水手出身的说法)并催促他立刻去船长那儿自首,求他饶恕。"不!他们不会听我说的!他们会说'黑鬼,游回家吧',然后在喝醉的时候就把我扔下去了!你是法官对吧?你去,你去跟他说,我留在这里,藏起来!求您了。船长听您的,尤因先生,求您了。"

我试图让他相信,向莫利纽克斯船长求情,美国佬亚当·尤因是最差的人选,但他不相信。这个莫里奥里人的遭遇是他自己的事,我可不想掺和。他竟握住我的手,让我的手指抓住了一把匕首的把手,这使我惊愕万分。他的请求坚决而严酷。"那杀了我吧。"他把匕首尖顶在自己的喉咙上,镇定得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令人恐怖。我说他疯了。"我没疯。你不帮我和你杀了我没什么两样。真的,你知道的。"(我请他控制下自己,说话别激动)"所以杀了我吧。跟别人说我攻击你了,所以你杀了我。我不想被喂鱼,尤因先生。死在这里更好些。"他边咒骂自己的良心,加倍咒骂自己的运气,再加倍咒骂德阿诺克先生。我请他把刀放回去,看在上帝的分上,藏好了,以防万一哪个水手听见了动静来敲门。我答应早饭时候跟船长商量商量,因为要是打扰他睡觉,只会让这件事情彻底没戏。这让偷渡者很满意,他向我表示了感谢,然后悄悄钻回到缆索圈里,留给我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要是办理一个土著偷渡者上了一艘英国帆船的案子,如果发现有人和他同处一室,那人就得受到同谋的指控。这个野蛮人的呼吸告诉我他已经睡着了。我很想冲到门口大声呼救,但是在上帝的眼里,我的承诺一言九鼎,即使对一个印第安人。

船肋骨发出的刺耳声响、桅杆摇晃的声音、缆绳收缩的声音、拍打帆布的声音、甲板上的脚步声、咩咩的羊叫、老鼠急促的蹿动声、水泵发动的声音、换班的车钟声、水手舱里传出的大打出手和大笑声、命令声、起锚机发出的劳动号子、水神蒂锡斯(注:希腊神话中泰坦神族的一名女神,天主乌拉诺斯之女,海神俄刻阿洛斯之妻。)永恒领域里的声音……当我盘算着如何能让莫利纽克斯船长确信我对德阿诺克先生的计划一无所知时(现在我必须比之前更加谨慎行事,确保这本日记不能被怀有敌意的人看到),所有的声音都让我昏昏欲睡。这时,一个男人不自然的高声尖叫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以飞快的速度逼近,最后消失在甲板附近,离我躺的地方上面不过几英寸远。

如此可怕的结局!我平卧着,身体因受到惊吓而发僵,无法呼吸。到处响起了呼喊声,脚步声聚拢在一起,有人大声提醒:"去叫古斯医生!"

"可怜的家伙从绳子上摔下来了,现在肯定死了。"当我急忙想要去查看这场混乱的时候,印第安人小声说道。"你帮不上忙,尤因先生。"我命令他在这藏着,急忙出去了。我想,这个偷渡者觉得我是多么想利用这场意外出卖他。

船员们在中桅下围着一个平卧着的男人。借着摇曳的手提灯灯光,我认出那是一个卡斯蒂利亚人。(我承认我首先感到如释重负,因为摔死的是别人而不是拉斐尔)我无意中听到一个冰岛人说摔死的人在值班之前把打牌时赢了自己同胞的那份阿拉克烧酒全喝光了。亨利穿着长睡衣带着医用包赶到了。他跪在血肉模糊的水手边,感觉他的脉搏,但是摇了摇头。"这个人不需要医生了。"罗德里克先生拿走了这个卡斯蒂利亚人的靴子和衣服去拍卖,曼金则找来些劣质的麻布袋装尸体。(布若海夫先生将从拍卖的收益中扣去麻布袋钱)水手们默默地回到他们的水手舱或岗位上。这件事提醒每个人,生命是如此脆弱,大家都为此十分沮丧。亨利、罗德里克先生和我留下观看卡斯蒂利亚人为他们的同胞举行的天主教送葬仪式。他们系上麻布袋,悲伤地含泪道别,并把尸体投入深海。"真是感情丰富的拉丁美洲人啊。"亨利评论道,接着跟我道了第二声晚安。我很希望能跟我的朋友分享印第安人的秘密,但是最后还是忍住没说。恐怕我的泄密行为会影响到他。

从让人悲伤的场景中回来,我看到厨房里有灯光。芬巴睡在那里"以防小偷",但他也被晚上发生的骚动弄醒了。我想起来那个偷渡者可能一天半都没吃东西了,真恐怖,因为野蛮人一旦肚子饿,什么兽行做不出呢?接下来我的行为可能不合性格,但是我告诉厨师自己饿得都睡不着("鉴于这个时间很不方便",我会付平时的双倍价钱),我拿到一盘泡菜、香肠和炮弹一般硬的小圆面包。

我回到狭窄的小舱房里,野蛮人感激我的善良,吃起那些最普通的东西像是在享受一顿总统盛宴。我并没告诉他我这样做的真正动机其实是他的肚子越饱,吃掉我的可能性就越小。但我问了他为什么被抽打的时候会对我微笑。"是很痛苦--但是朋友的眼神能给我更大的力量。"我跟他说他对我几乎一无所知,而且我也不认识他。他冲着自己的眼睛指了指,又指指我的,好像这一个动作就能解释清楚。

半夜值班时分,风变得更大了,木板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大浪拍打到甲板上。海水很快渗到了我的房间,沿着墙壁流下来,弄脏了我的毯子。"你本可以选一个比我这儿更干燥一点的藏身之处。"我小声说道,探试一下偷渡者是不是还醒着。"安全比干燥的房间好,尤因先生。"他低声说。他和我一样还醒着。我问,他在那个印第安村落为什么被打得那么厉害?一阵持续的沉默。"我看到过世界上太多的东西,我不是个好奴隶。"为了在这段沉闷的时间防止晕船,我套出了这个偷渡者的历史。(我也无法否认自己很好奇)讲故事时,他的洋泾浜英语时断时续,我现在努力记下的只是故事梗概。

正如德阿诺克先生所说,白人水手对老莱库胡人的感情变化无常,其中也少不了惊奇。说到这个偷渡者的童年时光,奥拓华声称自己的父亲是布劳顿船长的登陆先遣队在冲突湾遭遇的土著人之一。在他的幼年时期,就不只一次听到"大信天翁"号的故事:它划桨穿过早晨的薄雾;它上面的奴仆都穿戴奇异,色彩鲜艳,背对着陆地,划小划子上岸;他们都"口吐烟雾";他们打破陌生人不得触摸独木舟的可恨的禁忌(因为这样做会使船受到诅咒,从而让它不能再出海,就如同被一把斧头砍过一样);随后的争吵;那些"会发声响的东西"神奇的发怒可以杀掉沙滩对面的人:还有这些奴仆在划回"大信天翁"号之前,在杆子上升起一面颜色鲜亮的旗子,上面有海洋般的蓝色,云一样的白色和血一样的红色。(这面旗帜被摘下来,呈送给一个族长。直到死于淋巴结结核之前,他一直骄傲地穿着它)

奥拓华有个叔叔,叫考切,曾经于1825年前后在一艘波士顿的猎海豹船上出过海。(这个偷渡者无法确定他确切的年龄)莫里奥里人在这样的船上很受重视,虽然没有作战的技能,但是莱库胡的男人们却因他们捕猎海豹和游泳的能力而闻名。(有个例子可以进一步证明:为了能得到他的新娘,一个年轻的小伙必须潜水到海床,等浮上来时每只手里得拿着一只龙

虾,嘴里还要咬着第三只)另外,新发现的波利尼西亚人也成为了不择手段的船长们欺负的对象。奥拓华的叔叔考切五年后回来了,穿着白人的衣服,耳朵上挂着耳环、一小袋银元和雷阿尔(注:旧时西班牙及其南美属地的货币单位。),染上了奇怪的习惯(其中之一就是"口吐烟雾"),还带来了不存在于莫里奥里语言中的刺耳咒骂、城市的故事和异国风情。

奥拓华发誓要登上下一艘离开海洋湾的船,亲自去看看那些奇异的地方。他的叔叔说服了一艘法国捕鲸船上的二副,让十岁的奥拓华在船上做学徒工。在这个莫里奥里人随后的海上生涯中,他见过南极洲的冰山山脉;鲸鱼被做成三角形的小块,然后再制成一桶桶鲸油;在风平浪静的灰色"魔幻岛"上,他捕到了一只巨型龟;在悉尼,他看到高大的建筑、公园、马车、戴帽子的女士和文明的奇迹;他把鸦片从加尔各答运往坎顿;在巴达维亚(注:印尼首都和最大商港雅加达的旧名)得了痢疾却活了下来;在圣克鲁斯的圣坛前和墨西哥人的冲突中失去了半只耳朵;在合恩角的沉船事故中幸存下来;还看到了里约热内卢城区,尽管没上岸。每到一处他都看到浅色人种对深色人种随意犯下的暴行。

奥拓华在1835年的夏天回来,成了一个老于世故、二十岁上下的小伙子。那时候他计划在当地娶一个女孩做老婆,盖幢房子,种几亩地。可就像德阿诺克先生讲述的那样,那年冬至前,所有幸存的莫里奥里人都成了毛利人的奴隶。这个返乡人和众多国家的水手共事的经历并没有提高奥拓华在侵略者心目中的估价。(我说这个浪子回家真不是时候。"不,尤因先生,莱库胡召唤我回家,让我看到她的灭亡,这样我就知道,"他拍拍自己的头继续说,"这就是真相。")

奥拓华的主人是个浑身刺满蜥蜴图案的毛利人,叫库帕卡。他告诉奥拓华,那些吓坏了的、受伤的奴隶说他是来清理他们信奉的错误的神("你们的神拯救你们了吗?"库帕卡讥讽他们说);净化他们被污染了的语言("我的鞭子会教给你们纯正的毛利语!");净化他们受到玷污的血("近亲交配已经削弱了你们原来的魔力!")。从那时候起,莫里奥里人之间的结合就被禁止了,而且所有父亲是毛利人母亲是莫里奥里人的后代都被宣称是毛利人。最早的几个违抗者被用可怕的方式处决了。由于无尽的镇压,幸存的人也都死气沉沉。奥拓华为库帕卡开垦过土地、种过麦子还养过猪,直到他获得了足够的信任来实施他的逃跑计划。("莱库胡的秘密之地,尤因先生,莫托婆罗婆罗森林里的峡谷、陷阱和洞穴深得连狗都闻不出你在那里。"我想我曾经掉进过这样一个秘密之地)

一年之后,他又被抓住了,但是当时莫里奥里奴隶数量太少了,不会再被随意屠杀了。下层毛利人也被迫和仆人一起干活,这让他们十分不满。("我们从祖先的土地绵绵白云之乡(注:毛利语中对新西兰的称呼。)背井离乡,就为来到这片可怜的礁石上?"他们抱怨说)奥拓华又逃跑了,而且在他第二段自由时间里,得到了德阿诺克先生为他提供几个月的秘密避难所。这对后者来说可是个不小的冒险。在这段逗留期间,奥拓华接受了洗礼,皈依了上帝。

库帕卡的手下一年半后抓住了这个逃亡者,可是这次狡诈的族长对奥拓华的精神表现出了尊重。在一通鞭罚后,库帕卡命令他的奴隶做渔夫,为自己捕鱼吃。就这样,这个莫里奥里人有工作了,他就这样又过了一年,直到一天下午,他发现了一条罕见的"摩伊卡"鱼在网里翻腾。他告诉库帕卡的妻子,这种鱼中之王只能给人中之王吃,还教给她怎么给丈夫做。("这种'摩伊卡'鱼毒性很强很强,尤因先生,只要一口,真的,你就睡了,再也醒不过来。")那晚他们吃饭的时候,奥拓华从露营地偷偷跑出来,偷走了他主人的独木舟,划过潮流汹涌、波浪滔滔、暗无月色的海面,来到了离查塔姆岛南部两里格(注:长度单位,1里格约等于5.5公里。)的荒无人烟的皮特岛。(该岛在莫里奥里语中被称为"兰吉奥利亚",被奉为人类诞生之地)

幸运站在这个偷渡者一边,他在黎明时分安全到达,即便弄出一点动静,也没见有独木舟划过来追赶他。在他的这个波利尼西亚伊甸园里,奥拓华靠着吃苦草、水田芹或是碰巧抓到的一头小公野猪(他只有靠着夜色或者薄雾的掩护才敢生火),同时想着库帕卡至少受到了应得的惩罚来维持生命。他如何能够忍受这种与世隔绝的日子呢?"晚上,我的祖先会来。白天,我跟鸟儿聊毛伊岛(注:位于太平洋中北部,夏威夷群岛中的第二大岛。)的故事,鸟儿跟我聊大海的故事。"

这个逃亡者就这样生活了好几年,直到去年九月份,在皮特岛的暗礁处,一阵寒冷的大风打翻了来自楠塔基岛的捕鲸船"伊莱扎"号。所有的人都淹死了,但是我们的沃克先生一心想赚些不义之财,就穿过海峡寻找能够打捞起来的东西。当他发现有人居住的迹象,看到库帕卡曾经用过的独木舟(他的每艘船都用特有的雕刻图案装饰),便明白他已经找到了毛利邻居们感兴趣的宝藏了。两天后,一大群追捕者从主岛划船来到皮特岛。奥拓华坐在沙滩上,看到他们来了,很惊讶地发现他的老冤家库帕卡--头发花白了但却活得好好的,大声唱着战歌。

我这位不请自来的室友结束了他的故事。"那个浑蛋贪吃狗从厨房里偷走了'摩伊卡'鱼,接着就死了,而不是那个毛利人。是啊,库帕卡用鞭子抽打了我,但是他老了,离家又远,他的魔力没了,耗尽了。毛利人靠战争、复仇和仇恨而繁荣,但是和平让他们灭绝。许多人回到了新西兰。库帕卡回不去,他的田地已经不在了。所以上周,尤因先生,我看到你,而且我知道你会救我,我知道。"

早班的钟声敲了四下,我透过舷舱,看到了一个下雨的清晨。我睡了一会儿,但却希望黎明的到来并不能让那个莫里奥里人消失的祈祷应验。我让他假装刚刚暴露,不要提及任何关于我们夜谈的内容。他说明白,但是我更担心:一个印第安人的智慧可不是布若海夫的对手。

我沿着舷梯上("女预言者"号像只小野马乱冲乱撞)到专员长官的餐室,敲了敲门进去了。罗德里克先生和布若海夫先生正在听莫利纽克斯船长说话。我清了清嗓子,跟他们都道了早上好,我们和善的船长接着骂骂咧咧:"你快点离开,这样我的早上会更好!"

我冷静地问船长,什么时候能腾出点空听一个消息:刚刚在"我所谓的房间"的缆索堆里发现了一个印第安偷渡者。在接下来的一段沉默中,莫利纽克斯船长惨败,长满癞蛤蟆疙瘩的脸变成烤牛肉一样的粉红色。在他大发雷霆前,我补充说这个偷渡者自称是一个能干的水手,请求能够干活挣他的船票。

布若海夫先生预料到可能会受到指控,阻止了船长,大声说:"在荷兰商船上,那些帮助偷渡者的人会落得和他们一样的下场!"我提醒这个荷兰人我们挂着英国国旗航行,告诉他如果是我把偷渡者藏在缆索堆下面的话,为什么我还要从周四晚上起就一次又一次地请求把那些不寻常的缆索搬走呢,那不是相当于请求暴露我所谓的"阴谋"吗?一下击中那个家伙的痛处让我的勇气倍增,我向莫利纽克斯船长保证,这个受过洗礼的偷渡者采取这种极端方式是害怕他的毛利主人履行誓言吃掉他这个奴隶热乎乎的肝脏(我在自己的故事版本上稍稍加了点"作料"),把他那可怕的愤怒引向了他的拯救者。

布若海夫先生骂道:"那么这个该死的黑种人想让我们感激他?"不,我回答,这个莫里奥里人请求得到一个证明自己对"女预言者"号价值的机会。布若海夫先生大声说:"即使他是银块,偷渡者还是偷渡者!他叫什么?"我回答不知道,因为我还没来得及盘问他就来找船长了。

莫利纽克斯船长终于发话了:"你说一流能干的水手?"想到可能得到一个有价值的人还不用付钱,他的怒气消了些。"一个印第安人?他以前在哪儿干过?"我重复道,要摸清他的来历,两分钟可不够,不过直觉告诉我他是个诚实的人。

船长捋了捋胡子。"罗德里克先生,陪我们的乘客和他的直觉去把他们可爱的野蛮人带到后桅去。"他把一把钥匙扔给大副。"布若海夫先生,请把我的猎枪拿来。"

二副和我按吩咐做了。"这件事危险。"罗德里克先生警告我,"在'女预言者'号上唯一的一部法律就是老家伙的怪念头。"凡是上帝看得到的地方,都要遵守另外一部叫"良知"的法律,我回答道。奥拓华正在等待对他的审判,身上穿着我在杰克逊港买的棉布裤(从德阿诺克先生的船爬上这艘船的时候,他除了野蛮人穿的腰布和一根鲨鱼牙齿做的项链外,什么也没穿),背都还露在外面。我希望他的伤口能证明其恢复力,并在旁观者的心中激起些同情。

帐幕后的老鼠散布着这件事的消息,大多数人都集中到了甲板上。(我的支持者亨利还在床上,没有意识到我危险的境地)莫利纽克斯船长像是在检查一头骡子一样上下打量着这个莫里奥里人,然后对他说:"尤因先生说对你怎么上了我的船一无所知,还说你认为自己是个水手。"

奥拓华勇敢且不失尊严地回答:"是的,船长先生,我在勒阿弗尔(注:法国港口城市)马斯派罗船长的'密西西比'号捕鲸船上待过两年,在费城凯顿船长的'丰饶角(注:源自希腊神话,常为满载花果和谷物的羊角)'号上待过四年,在往来于英国和印度的大商船上待过三年--"

莫利纽克斯船长打断了他,指着奥拓华的裤子说:"这件衣服是不是你在下面偷的?"奥拓华明白我正在接受审判:"是那位信奉基督的绅士给我的,先生。"船员们顺着偷渡者的手指看到我。布若海夫先生找到了我防守的漏洞:"他给的?那这件礼物是什么时候给你的呢?"(我想起岳父常说的一句格言:"要想迷惑一个法官,假装你很感兴趣,但是如果要迷惑整个法庭,假装你很厌倦。"于是我假装把眼睛里的一个小东西弄出来)奥拓华的回答展现出了他的洞察力:"十分钟之前,先生,我身上没衣服。那位先生说,光着身子不好,穿上这个。"

"如果你是个水手,"我们的船长突然伸出拇指,向上指了指,"让我们看看你把这个中桅的顶桅帆降下来。"听到这话,这个偷渡者显得有点犹豫和迷惑。我感到自己押在这个印第安人的誓言上的赌注将会对我不利,可是奥拓华只不过识破了一个陷阱:"先生,这不是中桅,是后桅,对吧?"莫利纽克斯船长面无表情地点点头:"那么就请把后桅的顶桅帆降下来吧。"

奥拓华漂亮地跑上桅杆,我心里出现了希望。

"准备好我的枪瞄准,"在偷渡者刚爬过后樯纵帆上缘的斜桁时,船长命令布若海夫先生:"听我的命令开火!"

我声嘶力竭地表示反对,说这个印第安人已经接受了圣礼,但是莫利纽克斯船长命令我闭嘴,否则就游回查塔姆。没有哪个美国船长会如此可憎地杀死一个人,即使是一个黑人奴隶!奥拓华爬到了最高的横杆上,尽管海浪汹涌,他走在上面却像猿猴一样轻巧。看着帆布打开,船上最有经验的老水手之一,一个严厉、冷静、好心肠而且工作卖力的冰岛人,对所有人说出了自己对奥拓华的佩服:"这个黑家伙和我一样有经验,是的,他脚上简直长着鱼钩!"我对他如此感激,恨不得跪下来舔他的靴子。很快奥拓华把帆放下来了,这甚至对四个人的小队来说都是一项颇具难度的操作。莫利纽克斯船长含混不清地表达了肯定,下令布若海夫先生收起他的枪。"但是别指望我会付给偷渡的人一个子儿。他要靠干活挣乘船到夏威夷的钱。如果之前他不开小差,在那里可以按规矩签个合同。罗德里克先生,他可以睡死了的那个西班牙人的铺。"

为了讲述今天激动人心的事情,我已经用坏了一支鹅毛笔的笔尖了。天色变得太黑,什么也看不到了。

11月20日 星期三

猛烈的东风带着很重的咸味而且闷得让人很压抑。亨利已经对我进行了检查。他告诉我一个不好的消息,但还不是最糟糕的。我得了被称为"椰脑蛆"的寄生虫病。这种小虫子在整个美拉尼西亚(注:西南太平洋的岛群。)和波利尼西亚(注:中太平洋的岛群。)都很流行,但这也只是最近十年的科学发现。它们在巴达维亚发臭的水渠里生长繁殖,那儿无疑也是我被感染的地方。被吞食后,它们会沿着寄主的血管一路到达大小脑前部(所以我会感到周期性偏头痛和眩晕),隐藏在小脑里,一直到孕育期。"你是个现实的人,亚当,"亨利告诉我,"所以你的药片里不应该加糖。一旦寄生虫幼虫长出来,病人的脑子就会变成一个长满蛆的菜花。腐烂的气体会使耳膜和眼球凸出,直到它们突然爆裂,释放出一片'椰脑蛆'的孢子。"

那等于宣读了我的死刑判决,可是现在我还有缓期执行或上诉的办法。一种强碱和奥里诺科锰的混合物可以使我体内的寄生虫钙化,没药(注:热带树脂,可作香料、药材。)还可对它们进行分解。亨利的"小药房"里有这些复合剂,但最重要的是精确的剂量。少于半德拉克马(注:现代重量单位。)清除不了"椰脑蛆",但是如果超过也会让接受治疗的病人丧命。我的医生警告我说,寄生虫一死,它的毒囊会裂开,里面的东西会分泌出来,所以我会在完全恢复之前感觉更糟。

亨利嘱咐我不要把病情透露一个字,因为像布若海夫这样的鬣狗专找虚弱的人做猎物,而且无知的水手对他们不了解的疾病也会表现出恐惧。("我曾经听说在离开澳门返回里斯本的长途航行中,一个水手在起航一个星期后表现出一点麻风病的迹象,"亨利回忆说,"船上所有人根本没听他解释就在船上把这个可怜的家伙刺死了。")在我逐渐康复期间,亨利会放出风声说尤因先生因为天气原因发低烧,他会亲自照料我。当我提到要付钱给他时,亨利发火了:"付钱?你可不是什么无病呻吟的子爵,枕头里塞的都是银行支票!上帝指引你寻求我的救助,因为我怀疑在这片蓝色的太平洋上连五个能治你病的人都没有!所以别再提什么'付钱'了!我只要求你,亲爱的亚当,做一个听话的病人!请吃下我的药,然后回你的房间吧。我会一直照料你的。"

我的医生是一颗未切割的头等钻石。甚至写下这些话的时候,我依然感激得热泪盈眶。

11月30日 星期六

亨利的药粉的确神奇。我把这些珍贵的颗粒用一支象牙汤匙吸入鼻孔,马上有一种炙热的喜悦在身体里燃烧。我的感觉变得敏锐了,但手脚却变得丢三落四。在晚上,寄生虫还是像一个新生儿的手指一样扭曲,我会感觉到由此引起的痛苦的抽搐,还会做些春梦或是噩梦。"这是难免的症状,"亨利安慰我说,"你体内的虫子对我的杀虫剂有了反应,试图在你的产生视觉的大脑通道深处寻找安身之处。这些'椰脑蛆'无处藏身,亲爱的亚当,无处藏身。我们会把它赶出来的!"

12月2日 星期一

白天的时候,我的舱室里热得像烤炉。我的汗水都把这几页浸湿了。在热带,太阳也变胖了,装满了正午的天空。水手们半裸着被太阳晒黑的身子,头上戴着草帽干活。大雨不知从哪里咆哮而来,消失得也一样快,甲板上很快就干了。葡萄牙军舰在善变的海里上下起伏,飞鱼吸引着观看者,双髻鲨赭色的影子围绕在"女预言者"号周围。早些时候,我踩到了一个乌贼,它竟然自己一头撞到了舷墙上!(它的眼睛和嘴巴让我想起了我的岳父)我们在查塔姆岛装上船的水现在已经有点变味了,而且如果不加点白兰地,我的胃就会不舒服。不在亨利的房间或是餐室下棋的时候,我就待在舱房里休息,直到荷马把我引入和雅典人的帆船一起乘风破浪的梦乡。

奥拓华昨天敲响了我房间的门,感谢我救了他的命。他说在也同样救我一命之前(希望永远不会发生!),他都欠我的情(的确如此)。我问他的新工作感觉怎样。"比做库帕卡的奴隶要好,尤因先生。"不管怎样,这个莫里奥里人越来越感觉到我担心有人会看到我们在一起,并报告莫利纽克斯船长。他回到水手舱,从那时就再也没有来找过我。正如亨利警告我的:"给一个黑人施以小恩小惠是一回事,但是如果一辈子对他这样可完全不一样了。不同人种间的友谊,尤因,永远不会超越一只忠心的猎狗和它主人之间的关系。"

每天晚上,我和我的医生都很享受回房休息前在甲板上的散步。光是呼吸一下凉爽的空气就挺惬意的。天空星河遍布,海面航道上粼光闪闪,什么也看不清。昨晚,水手们聚在前甲板上,借着手提灯灯光把草编成编绳(注:用三至九股细绳按扁、圆或方形编成。),再做成粗绳子。不准"闲杂人员"到前甲板的禁令好像也被废除了。(自从"奥拓华事件"以后,作为带有侮辱意味的绰号,大家对"奎尔考克先生"的轻蔑态度也销声匿迹了)本特内尔吟唱了十首关于世界各地妓院的歌曲,下流得可以让最淫乱的色鬼也落荒而逃。亨利主动要唱第十一首(关于因弗拉里的长发玛丽),却让气氛变得忧郁了。下面大家强迫拉斐尔唱一首。他坐在"寡妇制造者"(注:指代任何危及工人生命的事物。)上,唱起下面的几句,嗓音虽未经过训练却很真诚:

哦,仙纳渡,我渴望见到你,

流淌吧,你滔滔不绝的河水。

喔,仙纳渡,我不会欺骗你,

我们会驾船,

穿过宽阔的密苏里河。

哦,仙纳渡,我爱你的女儿,

我爱着河水流过的地方。

船在自由地远航,风在吹,

帆绳拉紧了,帆飘起来了。

密苏里,她是伟大之河,

我们会扬帆.

直到她的桅帆迎风拍打。

哦,仙纳渡,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直到我死去的那一天,我会永远爱着你。

粗鲁的水手们的沉默表达出的赞美之情比任何充满学究味的赞美诗都要强烈。为什么拉斐尔这个在澳大利亚出生的伙计,竞能凭记忆唱出一首美国歌曲呢?"我不知道它是美国佬的歌,"他局促地回答道,"我妈妈在去世前教我的。这是我还记得的关于她的唯一东西了。它牢牢地留在我心里。"他又开始工作了,举止中透露着让人别扭的失礼。亨利和我感觉到了水手们再次对旁边闲来无事的人流露出了不欢迎的情绪,因此我们就让苦工们干他们的活,不再打扰了。

读着我在10月15日写的日记,那时候我第一次遇到拉斐尔,我们在塔斯曼海(注:位于澳大利亚和新西兰之间的海域。)上都晕船,我站在那里看到那个小调皮鬼为了自己的首次出航兴奋得满面红光,他总是那么极力去讨别人的喜欢,但在六星期之后就变成了一个郁郁寡欢的年轻人,我不禁感叹。他的灿烂已经慢慢消失了,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名肌肉像木头一样结实的水手。他已经喜欢上了喝酒和海上的生活。亨利说这种"脱茧而出"是必然的,不管我是不是愿意,我想他是对的。拉斐尔从他的资助人,布里斯班的弗莱夫人那儿获得一些粗浅的知识和识别能力,这对于一个在水手舱这个鲁莽冒失的地方工作的男船员作用不大。我多希望能够帮助他啊!如果不是钱宁夫妇的干预,我自己的命运可能也和拉斐尔的一样。我问芬巴觉得这个孩子和大家"相处得好不好"?芬巴的回答一语双关:"相处什么啊,尤因先生?"这让厨房里的人迸发出一阵爆笑,我却感到莫名其妙。

12月7日 星期六

海燕在高高的天空中飞翔,黑色的燕鸥在海上漂着。索具上还烤着几只海燕。鱼群在追逐,追逐者长得像布莱托鱼,被追的像西鲱。当亨利和我在吃晚饭的时候,一大群带点紫色的蛾子像从月亮的裂缝里飞出来,扑在手提灯、脸和食物上。到处都是扇动着翅膀的蛾子。用测深锤的水手喊道水深只有十八拓(注:长度单位,合1.8米。),进一步证实了这些来自附近岛屿的不祥之兆。布若海夫先生下令起锚,以防我们在晚上漂到暗礁上。

我的眼白有点柠檬黄色,而且边上发红,疼痛。亨利让我放心,说这种症状是好的迹象,但还是满足了我增加杀虫药剂量的要求。

12月8日 星期天

在"女预言者"号上,人们不过安息日,今天早上亨利和我决定按照在海洋湾集会的"低教会派(注:英国基督教会的一派,主张简化仪式)"风格在他的房间里举行一场简短的诵经仪式。仪式持续时间包括午前和早上的值班时间,这样左右舷的轮班人员都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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