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无端风雨|鬼话连篇网,一个分享鬼故事的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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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慈洗冤录:一天明月》
第六章 无端风雨

紫箫吹散后,恨燕子、只空楼。
念壁月长亏,玉簪中断,覆水难收。
青鸾送碧云句,道霞扃雾锁不堪忧。
情与文梭共织,怨随宫叶同流。

人间天上两悠,暗泪洒灯篝。
记谷口园林,当时驿舍,梦里曾游。
银屏低闻笑语,但梦时冉冉醒时愁。
拟把菱花一半,试寻高价皇州。

——张孝祥《木兰花慢》


孙应龙和余月月下山时遇到岳珂,见他身后跟着官差,相当吃惊,神色紧张。岳珂其实也猜到他二人多半是刚探望过逃犯华岳回来,但一来庵山极大,搜索数日也未必有所收获,二来华岳只是个仗义上书而得罪的太学生,并非奸恶之徒,他也不愿意其再次被捕。

此时,辛弃疾一语便猜中华岳还藏在庵山,孙应龙的反应更是进一步验证了这一点。岳珂不得不上前道:“是我失职。明日一早,我就带人再上庵山搜查。”辛弃疾道:“不必。你留在这里,看着宋慈和孙应龙。没有老夫的命令,你们三个哪里也不准去。”

岳珂忙问道:“天色已晚,辛公要去哪里?”辛弃疾道:“老夫要再去会一会朱公。”又转头交代道:“宋慈,你可是已经答应老夫了。老夫让岳珂从旁协助,也准你自行挑选帮手,但要尽快办到。”宋慈道:“遵命。”

辛弃疾道:“还有你,孙应龙,你胆子不小,当上武学生没几天,劫囚、盗墓,什么坏事都做尽了。”

孙应龙很不服气,嗫嚅道:“这个……好像说不上坏事吧?”辛弃疾道:“嗯,老夫应该去问问金三娘,看这些事算不算坏事。”

孙应龙心道:“劫走华大哥一事,娘已经是怨天怨地了。要是盗墓之事被她知道,盗的又是福建安抚使爷爷的墓,她还不得撞墙发疯?”忙道:“是我错了,我任凭辛提刑处罚便是。还请不要将盗墓一事告诉我娘。”辛弃疾道:“嗯,知道错就好。你做的那些事,老夫本来也不打算追究。”

孙应龙大喜过望,道:“那么华大哥的案子……”辛弃疾道:“华岳的事另说,你先管好你自己再说。眼下林安抚使就在建阳,他为什么而来,你最清楚不过。”

一提到福建安抚使林枅,孙应龙登时沮丧起来。之前他盗墓时,虽知道墓主林士澜是林安抚使的祖父,但一时冲动,加上急于救人,最终还是不计后果地做了。然而等到林枅真的来到建阳,他还是很有些害怕,不是怕自己出事,而是怕牵累亲朋好友。要知道,对方可是福建安抚使,八闽之地一言九鼎的人物,事情一旦败露,他固然会被捕,只怕母亲、余月月、宋慈这些帮助过自己的人都要被判刑。说不定还会如之前宋慈所担心的那样,一些手握大权的坏人借机将朱熹老夫子一派的理学人士都牵连进来,一网打尽,那样局面就不可收拾了。

辛弃疾道:“今日大理段公子去过唐石里,无意中泄露了林七手中有蠲忿犀,好在他说的是珠子,山民和差役都不是太明白,希望能就此瞒过王判官和林安抚使。但蠲忿犀这事是你惹出来的,老夫说不追究你犯下的事,并不表示原谅你犯下的过错,而是不希望这件事牵累更多人,你可明白?”

孙应龙悻悻道:“我明白,辛提刑看的是朱老夫子的面子,不愿意大伙儿牵连进来。可眼下林安抚使亲自来了建阳,就算可以瞒住蠲忿犀这条线索,他还是会对盗墓一案穷追不舍,该怎么办?”

辛弃疾道:“嗯,这样吧,老夫准你将功赎罪,协助宋慈帮老夫办事,只要你肯尽心尽力,老夫便设法帮你解决掉林安抚使这边的事。如何?”孙应龙迟疑道:“那当然好。可被盗的是林安抚使爷爷的墓,辛提刑当真能平息这件事?”辛弃疾傲然道:“当然,连这么一点儿事都做不到,老夫还谈什么恢复故土?”


等辛弃疾拂袖出去,孙应龙忙问道:“你答应辛提刑什么事了?”宋慈道:“帮他寻到秦桧宝藏。”

孙应龙道:“秦桧宝藏?我有听过,那不该是在金陵么?”岳珂道:“不在金陵,而在福建,而且很可能就在建阳,跟你盗过的林士澜墓有很大干系。”当即简略说了情形。

孙应龙惊讶得合不拢嘴,半晌才道:“这么说,我用来贿赂狱卒的金银珠宝,很可能就是传说中的秦桧宝藏了?”宋慈道:“就算不是,也应该有所关联。”

孙应龙道:“本来我一直很后悔留下那颗蠲忿犀,导致后来惹出了这么多事,现在看来,这倒是一条极有用的线索了?虽然是误打误撞上的。”宋慈道:“嗯,这是目前唯一的一条线索,我们就从林士澜坟墓开始查起。”

岳珂道:“说起盗墓,有一件事,我一直心存疑惑,就是那位暗中指点你们去盗墓的刘先生到底是什么人?”孙应龙道:“我们不认得他……不,应该说连他的真面目都没有见过,他和随从出现时总戴着竹笠,看不清面孔。”

岳珂道:“不肯以真面目示人,还肯与你们一道做如此冒险之事,应龙兄难道没有起过疑心么?”孙应龙道:“刘先生说这是为了办事方便。况且有什么可疑的?他没做过任何坏事,全心全意帮我们救出了华岳。事后也如之前约定的那样,一拍两散,再也没有联系过。我倒觉得他有世外高人之风,在我们最危困的时候出现,功成后飘然离去,连姓名都不肯留下。”

岳珂道:“如此,他倒有可能是真心想救华岳。不过他既能提前知道韩丞相写给建宁知府李大异密信的内容,应该不是泛泛之辈,更不会是世外高人。或许他指点你们去盗林士澜的坟茔,是有意为之。”

孙应龙道:“是有意的呀。刘先生之前说得一清二楚,有两个理由:一是建宁之大,只有林士澜墓中才有足够丰厚的陪葬;二是要用林士澜孙子的安抚使身份,封死狱卒的口。”

岳珂道:“宋慈兄,你怎么看刘先生这个人?”宋慈道:“这刘先生应该有些来历,但其冒险救人也是出于真心,他隐藏身份面容,想必也是有苦衷,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像辛公这般有勇气公然与韩丞相唱反调。”

他所称的“唱反调”,即指在理学成为朝廷点名的“伪学”后,辛弃疾仍然不顾有被列入“伪党”的危险,赶来沧洲精舍拜访朱熹,甚至一再留宿在这里。

岳珂道:“那么他指点应龙兄盗墓,应该只是他说的两个理由,跟秦氏宝藏无关了?”宋慈道:“这个不好说。但我们目下也难以跟踪林墓被盗这条线索,林安抚使亲自来了建阳,可见对祖父坟茔被盗一案极其愤怒。怕是得等辛公出面解决,将林安抚使打发回福州后,我们才能下手。”


忽听见有人拍门道:“你们在里面么?我给你们送饭来啦。”却见杨妙真推门进来,手中果然提着一个大大的食盒。

孙应龙道:“为什么要你送饭?”只听见辛弃疾的声音道:“因为不得老夫允准,你们三个不得离开房门一步。”他大步流星地走进来,道:“朱公身体不适,需要早些歇息。段公子已经走了,老夫也没什么事,打算连夜赶去同由里,到宋慈家中拜访。”宋慈忙道:“我陪辛公一起去。”

辛弃疾摇了摇头,道:“你不准去。”转头叮嘱道:“妙真,你在这里看着,如果孙应龙和宋慈想要走出这间屋子,就把他们两个绑起来。”杨妙真笑道:“好,这个任务有趣,我来当狱卒,他们两个是囚犯。”

辛弃疾道:“若是岳珂想要徇私,就把他也绑起来。”杨妙真道:“他不是岳飞将军的孙子么?我可不敢向他动手。”辛弃疾道:“总之,看好他们三个。”转身叫道:“陈址,叫上老幺,我们出发。”

杨妙真等辛弃疾出去,便将大门掩上,搬过一张交椅堵在门口,大大方方地坐下,笑盈盈地看着众人。

孙应龙瞠目结舌,半晌才问道:“辛公为什么要将我们软禁在这里?”宋慈叹道:“辛公要亲自去搜捕华岳,不愿意我们暗中通风报信。”

孙应龙这才长舒一口气,笑道:“原来是这样。庵山那么大,辛公又不知道华大哥在哪里,乌漆麻黑的,怎么搜?”宋慈摇了摇头,道:“辛公特意留下了县署的差役老幺,目的就是要打听我们每个人的家庭关系,有哪些亲眷,有哪些朋友,他又知道华岳在庵山上,怕是很快就会找到线索。”

孙应龙登时一跳三丈高,道:“大事不好!岳珂说过下山时遇见了我和月月,辛公第一个就会怀疑月月,最先从月月身边的人查起,月月的亲眷只有一个住在庵山上。哎哟,我得赶紧……”转身见到杨妙真正坐在门口,不由得一愣。

杨妙真笑道:“你都听见辛先生说过什么了。别动逃跑的心思啊。不然别怪我下手不留情。”顿了顿,又道:“快些吃饭吧,饭菜都快凉了。”

三人一时别无他法,只得闷闷往榻上坐了,开始吃饭。

孙应龙低声道:“真娘虽然功夫不错,可我们有三个人,一会儿我上去缠住她,宋慈,你趁机溜出去报信。”

宋慈不及回答,岳珂已然道:“你不能这样做。辛公一心要捕到华岳,自然是有他的用意。”

孙应龙道:“有什么用意?”岳珂道:“回头你自己问辛公,他愿意的话,自然会告诉你。”

宋慈也道:“辛公做事深谋远虑,应该不会对华岳有歹意。况且你我现在也做不了什么了,想去报信,无论如何都已经晚了。”

孙应龙这才勉强作罢,埋头吃饭。

杨妙真忽然捂着鼻子叫道:“那是什么菜,怎么那么臭?臭不可闻!”孙应龙道:“你是外地人,不懂了吧?这叫臭味香,闻去极臭,但味道极香,在建阳有几百年的历史了,本地人都爱吃。”

岳珂听了颇有兴趣,问道:“居然有几百年的历史,可有什么来历么?”孙应龙道:“来历嘛,很简单。就是唐代的时候,建阳有位老伯,以卖豆腐为生。有一天,老伯的豆腐没有卖完,他就随手把豆腐放到钵头中,为了防止落灰,还在上面盖了一层稻草。结果第二天老伯就将这件事忘了。过了好些日子,他闻到一股特殊的臭味,这才发现是钵头中的剩豆腐发出的。老伯生平节俭惯了,虽然知道豆腐臭了,还是舍不得丢掉,拌了一些调料吃,结果越吃越有味,分给乡亲们吃,更是赞不绝口。后来老伯干脆如法炮制,做起了臭豆腐卖,并给它取了个名字叫‘臭味香’,结果生意比之前卖豆腐时还要好。后来人人都学着做,慢慢就传下来了。”

杨妙真道:“真有这么好吃?”孙应龙道:“你要不要尝尝看?”

杨妙真颇为动心,然而看到孙应龙刻意的夸张吃相,立即摇了摇头,道:“我可不吃这种怪东西。”

岳珂尝了一口,果觉满口噙香,道:“这臭味香很特别,是不是工艺很复杂?”孙应龙道:“不复杂,好做得很,我家每年都要做一大盆呢。就是将水豆腐切成拇指般大小,然后放到滚水里过一下,水滴干后再装到钵头中,上面用稻草盖严,放到一边。过个十来天,等到豆腐由白变灰、长满茸毛后,就拿到太阳底下晒,晒到茸毛脱落、颜色转为淡红,就可以了。然后放上盐、酒等佐料,装入瓮中。半个月后,就可取出来吃了。”

岳珂本来觉得臭味香有滋有味,等到孙应龙说了制作过程、提到茸毛之类,反而没有了兴趣。他最先吃完,转头看见杨妙真正在把玩一柄模样古怪的匕首,不由得吃了一惊,忙抢过去问道:“这不是辛的金错刀么?”

杨妙真道:“金错刀?”岳珂道:“就是你手中的匕首,虽是短刀,形状却是仿制王莽的‘错刀’,所以叫金错刀[1]。你连匕首名字都不知道,看来是从辛手里盗来的了。”

杨妙真道:“辛又是谁?”岳珂道:“辛公的幼女,眼下正住在宋慈家中。喂,杨妙真,你好无赖,仗着会几分武艺,盗了一个弱女子的防身匕首,快些还回来。”

杨妙真道:“我无赖?你睁大眼睛看清楚了!”将匕首举到岳珂面前。

这是一柄古意盎然的匕首,刀刃细长,形状近乎金错刀的刀身,刃锋至尖处略上翘,配白玉雕柄。刀柄镀金镂雕,上刻一个“珠”字,一笔一毫,细若发丝。而岳珂记得辛的匕首刀柄上刻着一个“夫”字,取自是辛弃疾原字[2]。他这才知道弄错了,讪讪道:“实在太像辛身上那柄金错刀了,况且这刀币形的匕首极其罕见,所以我误会了,抱歉。”

杨妙真笑道:“这不能怪你。我手里的这柄匕首,跟辛家小娘子的那柄,原本就是一对。”

岳珂道:“原来是一对。这么说,真娘与辛公很有些渊源了?可为何真娘反而不知道这匕首的名字呢?”杨妙真笑道:“这我可不能告诉你。除非你能说服辛先生帮我的忙。”

岳珂沉吟道:“真娘想从辛公那里得到什么?不妨先说出来,也许我们三个能帮上忙。”杨妙真笑道:“我这个忙,只有辛先生一人能帮,你们谁都没那个本领。”孙应龙道:“那倒未必。辛公也是人,对不对?他要办事,也得差遣手下人,对不对?你说出来,我们总能帮得上的。”

杨妙真笑道:“你肯定是帮不上的,别想着套我的话。”转头打量了岳珂一番,道:“你是岳飞将军的亲孙子,对吧?倒是蛮有那个名门之后的劲头的。嗯,你也许能帮上忙……”

忽听得有人拍门叫道:“宋慈,宋慈人在里面么?”宋慈忙应道:“在。”走过去开门,却被杨妙真挡住,似笑非笑地道:“宋公子,辛先生有命,你可不能离开这个房间。”宋慈道:“是,我有听到。”

杨妙真这才搬开椅子,宋慈拉开门,却是学堂堂长黄贵站在门前,急道:“朱老夫子身子很不舒服,喘气喘得厉害,已经派人去同由里请王医师了。可又怕来不及。你不是懂些医术么?先去看看吧。”

宋慈道:“我只是略懂一点儿外科的皮毛。”黄贵道:“懂总比不懂好,快去看看。”宋慈道:“好。”

杨妙真道:“哎,不能去,你不能踏出这屋子半步。”宋慈道:“生病的是我师祖朱熹,他是大名鼎鼎的理学宗主。”

杨妙真道:“师爷也不行。这个朱熹在你们这里可能是个人物,可是在我们那边只是个无名之辈。”宋慈不觉一愣,问道:“你说什么?”

孙应龙忙上前劝道:“真娘,大家相识一场,何不通融一下?就算辛公人在这里,肯定也是赞同的。我向你保证,我们三个绝不会逃走。”

杨妙真道:“那你拿什么向我保证?”孙应龙道:“你想要什么?”杨妙真道:“我想要皇后凤冠上的那颗珍珠。”孙应龙愕然道:“什么?”杨妙真见他当了真,这才笑道:“开玩笑的啦。宋慈,你去吧。快去快回,别让我没法向辛先生交代。”


宋慈忙跟黄贵来到朱熹单独居住的小楼。一些弟子正围聚在门外窃窃私语,见宋慈到来,忙让开一条道来。

宋慈见候在楼外的都是弟子,不见仆人,问道:“下人们呢?”黄贵道:“夫子身边只有两个家仆,你是知道的。时近寒食,两人都告假回乡下扫墓去了,夫子身边的日常侍奉,暂时由弟子们轮班。要不要派人找蔡先生、吴先生、陈先生他们?”

蔡先生名蔡沈,是朱熹生平知己蔡元定之子。吴先生即指宋慈的舅父兼授业恩师吴雉。陈先生名陈骏,是宋慈同门陈成父的父亲。他们都是朱熹早期的门人,学术有成,在建阳另有住处。朱熹本人亲眷不多,只有一妹。其妻刘清四是朱熹授业恩师刘勉之之女,早已过世。刘氏生有三子三女,长子朱塾早死,另两个儿子朱埜、朱在和女婿黄干等人都在外地教书谋生,未能侍奉在朱熹身边。沧洲精舍日常事务,多由蔡沈等人主持。

宋慈道:“先看看再说。”抬脚跨进门槛。穿过堂屋,转过一道屏风,才是朱熹的卧室。

朱熹仰面躺在床上,满面通红,胸口剧烈起伏,口中“嚯嚯”有声,显是憋气得厉害。宋慈到床边一看,也没有好的办法,便蹲下来握住朱熹的手,轻轻叫道:“夫子,夫子。”

朱熹勉强转过头来,道:“宋……慈,你来了。”宋慈道:“嗯,学生来看望夫子老人家了。今日来,才发现考亭好美,天格外蓝,水一片幽绿,像是翡翠一般……”

黄贵见他尽说些没用的废话,忙叫道:“宋慈,别说了,快出去,让夫子好好休息。”不想朱熹却回应道:“是啊,考亭就是这么美。当年老夫第一次来到这里,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它……”

回忆起几十年前初来建阳的情形——美丽的风光,纯朴的百姓,甘洌的建茶,巧夺天工的兔毫盏,无一不令他惊叹。他嘴角露出了会心的微笑,气息也渐渐平息了下来。

宋慈见师祖已经开始昏睡,便起身退了出来,告知众弟子道:“夫子需要静养,千万不要有任何惊扰,一切等王医师来了再说。”


回来静室,岳珂问起朱熹病情。宋慈道:“病因要等王医师来了才知道。不过我看夫子只是年纪大了,大概这几日有些疲累,多休息一下,应该就没事了。”

杨妙真道:“好了,人也看过了,你们就安心等在这里吧。睡觉也好,聊天也好,总之不能再出房门一步。”重新搬了交椅堵在门前,坐下来将头靠在门上,闭上眼睛,也不知道是真睡还是假睡。

宋慈等人便将坐榻上的小案桌搬下来,各自在榻上寻了一块地方躺下。三人连日奔波,体力消耗极大,此刻骤然松弛下来,顿感疲累之极。不一会儿,便各自沉沉睡去,房中鼾声大作。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忽听见外面呼号声、哭叫声震天,岳珂一跃而起,叫道:“不好了!”忙推醒宋慈和孙应龙。

杨妙真早已惊醒,料想精舍出了大事,忙主动搬开交椅,开了门,道:“我跟你们一起去。”

几人一道朝朱熹小楼赶来,却见众弟子聚集在小楼前的坪坝上,情态各异——有捶胸顿足的,有嚎嚎大哭的,有默默饮泣的,有坐在地上发呆的。宋慈心中一沉,隐约猜到究竟,但还是不愿意相信,愣在院子里,不敢进去。

岳珂顺手拉住一名弟子,问道:“出了什么事?”那弟子道:“老夫子……老夫子去世了!”

宋慈最终还是听到了最不愿意听到的话,如坠冰窖,寒气登时笼罩了全身。他呆了一呆,才排开众人,抢进小楼中。黄贵挡在卧室门前,不令众人进去,见宋慈几人到来,才勉强让开。


进来卧室,映入眼帘的场面触目惊心,却是与朱熹无关——医师王且光跪在朱熹床前号嚎哭泣;床前五尺处俯着一具大汉的尸首,背心插着一柄明晃晃的匕首,头侧向一边,怒目圆睁,却是王且光的徒弟猛哥;余月月歪坐在堂中一摊瓦罐碎片和药汤、药渣上,浑身发抖,直望着猛哥的尸首发呆。

孙应龙忙上前扶起余月月,问道:“月月,出了什么事?”

余月月却是脸色惨白,双目空洞无神,神情懵懂,显是受了巨大的惊吓。

宋慈有心上前查看,却又不敢,只呆立在那里。岳珂遂抢到床前,见朱熹双眼已然闭上,神色甚是平静,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便伸手探了一下,鼻息全无,然尸首尚有余温,显然才刚刚过世不久。他回身朝宋慈摇了摇头,宋慈只觉得鼻子一酸,眼泪登时流了出来。

岳珂忙扶起王且光,搀他坐到一旁的圆凳上,道:“我是辛提刑的幕僚岳珂,你就是王医师么?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会这样?”

王且光强忍悲恸,止住哭泣,举袖抹了抹眼泪,招手叫道:“宋慈,你过来,我有话对你说。”

宋慈仿若木偶一样,浑然没有反应,还是岳珂过去牵了他的手,将他推到王且光面前。

王且光道:“宋慈,朱老夫子死了,我知道你心中难过,我也很难过。我有要紧的话要对你说,你可要听清楚了。”

岳珂见王且光神色郑重,料想其所言必然涉及重大,忙握住宋慈手臂,狠狠掐了一下。宋慈吃痛,这才略略定了定神,道:“王医师请说。”

王且光道:“我对不起朱老夫子,是我害了他。”宋慈转头看了一眼朱熹,凄然道:“人终归有一死,朱老夫子也好,我们也好,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的。王医师已经尽力了。”

王且光道:“你恨我么?”宋慈愕然不已,道:“王医师这话从何说起?若不是你拿还魂草救我性命,我早就不在人世了。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也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我感谢都来不及,何来恨意呢?”

王且光道:“嗯,你是个好孩子,我从小看着你长大,你是个好孩子。我问你,你可是一直喜欢月月?”宋慈一时不知所措,不能回答。

王且光道:“我当面将月月托付给你。我要你发誓,当着朱老夫子的面发誓,将来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要竭尽全力保护她,不让她受到一丝伤害。”

岳珂见王且光大有托付后事之意,语义不祥,忙道:“王医师是太伤心了,不如先去别处歇歇,稍后再谈。”

王且光摇了摇头,用力咬了一下什么,登时脸色大变,身子一歪。岳珂一直刻意留意他举止,见状忙扶住他,问道:“出了什么事?”王且光道:“我服了毒,很快就要一命归西。宋慈,你还是不肯答应我么?”

宋慈忙抢过来,见到王且光脸色发青,嘴角有几丝黑血渗出,有明显的中毒迹象,忙叫道:“月月姊,快拿解毒丸来!快!”见余月月毫无反应,一时等不及,正要自己去药箱翻找,却被王且光抓住臂膀,道:“你……你发誓……要照顾月月……”

宋慈见对方命悬一线,瞪大眼睛,强撑着一口气,只为苦等自己的誓言,心道:“王医师是我的救命恩人,别说月月姊跟我一起长大,照顾她是应该的,就是再难的要求我也应该答应。”忙道:“我发誓,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保护月月姊,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哪怕是要赔上我自己的性命。”

王且光这才微微一笑,就此松手死去,最后一丝笑容僵在脸上,望上去甚是诡异。圆凳上无所倚靠,岳珂只得将他抱下来,靠着墙边放平,伸手为他合上了眼睛。

余月月听见叫喊,扶着孙应龙走过来,茫然问道:“外公他怎么了?”宋慈凄然道:“王医师他……”

岳珂忙插口道:“真娘,你先带月娘回静室歇息,给她一杯热茶。”杨妙真道:“我又不是替你做事,为什么要听你命令?况且我跟她也不熟啊。”

岳珂见她这个时候还要东扯西拉,很是生气,道:“你到底是不是女孩子,怎么连起码的同情心都没有?”

余月月又问道:“外公他怎么了?”孙应龙也浑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王且光已死是确认无疑的事,忙道:“月月,这里好闷,让真娘先带你出去透透气。”连使眼色。杨妙真这才勉强上前,正要挽住余月月手臂,她却突然晕了过去,只得背了她出去。

孙应龙道:“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看情形,应该是王医师带了猛哥和月月连夜赶来沧洲精舍为朱老夫子诊治。但为何朱老夫子病故,猛哥死在了床前,王医师他……”岳珂道:“王医师应该是自己服毒自杀。”

孙应龙愈发困惑,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三人心中俱是一般的疑问,忙叫了守在门口的黄贵进来询问。黄贵居然还不知道屋里的情形,惊见王且光师徒死去,意外之极,愣了好半晌,才哆哆嗦嗦地讲述了经过——

原来王且光得知朱熹身子不舒服后,带着猛哥和余月月,连夜从同由里赶来三桂里诊治。初诊之后,王且光认定朱熹并无大碍,只需要多调理静养。他随身带了一些草药,配好后,让外孙女余月月到厨房添水煎药。又让黄贵及众弟子先回去歇息,不必守候在楼前。黄贵因为朱熹的两名贴身仆人均告假回乡,他今晚轮班当值,遣散了其他同学后,自己并没有回房,只到井边打冷水洗了把脸,随后一直坐在井边发呆。王且光曾出来过一会儿,安慰了黄贵几句,还称朱老夫子吉人自有天相。之后他赶去厨房看药,一直等到药煎好,才和余月月一道回来。

进楼前,王且光特意叮嘱外孙女要往药罐中添一掬井水,以做药引,随即自己便先进楼了。黄贵听说要用井水,忙打了一桶水,主动要帮忙添加。余月月笑道:“这是宁神之药,性阴寒,只能过女子之手,我外公今夜带我来,就是这个道理。”

她亲手掬了井水,端着药罐进楼后一会儿,黄贵便听到楼里传来瓦罐摔地的声音。他意识到不妙,急忙赶进楼来。却见王且光从卧室出来,告知朱熹已经过世,让他速派同学去建阳县署报官。然后又让他守住门口,不让旁人进来。

岳珂听了经过,道:“王医师叫黄公子派同学去县署报官时,你难道就没有起疑么?一般只有非正常死亡,才需要报官的呀。”

黄贵期期艾艾地道:“我……我没有想到这一点。”岳珂道:“没有想到?这是常理呀。”

宋慈插口道:“这其实不能怪黄贵。王医师与朱氏一门关系非同一般,他曾经侍奉过朱家三代人,朱老夫子叔祖在世时都拿他当子侄看待,不敢怠慢半分。所以他虽只是个医师,但他说的话,在沧洲精舍跟朱老夫子一样有分量。”

岳珂不知道这一层渊源,这才恍然大悟,道:“原来王医师与朱老夫子交情如此深厚,朱老夫子病殁,他当场自杀,也就说得通了,既是内疚,又有殉主之意。”

孙应龙道:“可猛哥又是怎么回事?黄公子,可还有别的人进过小楼?”黄贵道:“没有,只有你们几个和王医师师徒三人,再加上我。之前宋慈说夫子需要静养,所以我特意交代大家要离小楼远一些,不要惊扰了夫子休息。”顿了顿,又道:“会不会是什么人悄悄溜了进来,而我没有觉察?”

岳珂道:“这倒是极有可能。不然还会有谁杀了猛哥?”

宋慈道:“可是这里面有说不通的地方。黄贵一直坐在井边,对不对?如果是有人溜进来杀了猛哥,以他的健硕身子,不可能悄无声息地被人杀死,势必要经过一番激烈搏斗。可你居然什么都没听见,这不是很奇怪么?”

黄贵愣了一愣,才道:“可我确实什么都没听见呀。月娘进楼后,我听到瓦罐摔地的声音,才赶进去的。”

宋慈凝视着猛哥尸首,一时陷入了沉思。

岳珂问道:“还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宋慈道:“猛哥刀插在背心,是被人自背后杀死,可他头朝门,脚冲床……”岳珂道:“那么凶手一定是站在老夫子床前。”

之前几人完全没有想过朱熹的死因,只以为他是病故,到此时才想到有可能是被杀,急忙赶来检查朱熹的身子。却见薄被盖得整整齐齐,宋慈颤抖着手,慢慢揭开被单,果见朱熹颈中有一道深紫色的痕迹,显然是为人掐陷所致。

孙应龙道:“啊,原来是有人掐死了朱老夫子!这可真让人想不到。”

岳珂道:“从现场情形和时间上推算,应该是王医师去厨下煎药后,有人溜进小楼杀了朱老夫子,行凶之后,正好被猛哥发现,凶手干脆一刀杀了他灭口。王医师和月娘煎完药前后脚进来时,才发现出了意外,月娘更是失手摔破了药罐。”

宋慈道:“可这完全说不通,屋子里面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黄贵在外面也没有听到任何动静。”岳珂道:“如果凶手是猛哥认识的人,而且是丝毫不会防备的人,那就说得通了。”目光炯炯,凝视着黄贵。

黄贵尚未回过神来,连声问道:“他是谁?他到底是谁?”岳珂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孙应龙看了一圈,指着黄贵道:“难道是他?”黄贵更是吃了一惊,道:“岳公子怀疑我?”他的脸登时涨得通红,像小孩子那般跳着脚嚷道:“我怎么可能杀人?我怎么会杀害夫子呢?宋慈,你最了解我,你知道的,我决不会杀人,对不对?”

宋慈叹了口气,道:“从目前的情形来看,你确实嫌疑最大。”

孙应龙怎么看黄贵都不像杀人凶手,问道:“为什么黄贵嫌疑最大?”岳珂道:“王医师为朱老夫子诊治后,月娘去了厨房煎药。随后其他弟子相继离去,只有黄贵留在这里。朱老夫子和猛哥被杀,肯定是在王医师离开小楼后,这一点是确认无疑的。朱老夫子年事已高,可能一直处在昏睡中,凶手容易得手。可猛哥呢?他这么大的个子,就算是应龙兄这般武艺,也不可能无声无息地将他杀死。除非猛哥认得凶手,凶手才有机会从背后暗算。但是按照黄贵的说法,再无旁人进来这里,因而最有嫌疑的人就是他。”

孙应龙道:“也有可能是猛哥认识的别的人啊,趁黄贵不注意,悄悄溜进了楼里。”岳珂道:“今晚当值的人是黄贵,如果是另外的人突然出现在楼里,猛哥会不出声询问么?即便是猛哥一时没有发现,可那人杀死猛哥,猛哥身子倒地,必然发出巨响,外面的黄贵居然没有听见任何动静,这不是不合情理么?如果他不是在撒谎,那么他就是凶手。”

孙应龙这才完全会意过来,可还是不相信这么一个弱书生会杀人,问道:“黄贵,你是不是走开过一会儿,中途去上茅房了?”

岳珂忙低声斥道:“应龙兄,你怎么能这么问案,主动给疑凶提供脱罪的理由?”

不料黄贵却没有接过话头,嚷道:“不,我没有走开,我一直在外面,可我就是没有听到过动静。我没有撒谎。”

岳珂道:“那么你就是凶手了。说,你为什么要杀朱老夫子?”黄贵道:“我……我……”情急之下,无可辩驳,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嚎大哭起来。

孙应龙道:“我怎么觉得他这样子,不像是杀人犯呀。宋慈,你怎么看?”宋慈道:“从目前情形来看,没有别的解释比岳兄的推测更合理了。但奇怪的是,他坚持说他一直在楼外没有走开,也没有听到里面有动静,这两点其实对他不利,他始终没有改口。”

岳珂道:“猛哥一死,黄贵就是唯一的证人,他随意怎么说都可以,也许他根本想不到我们会怀疑他。”

宋慈道:“最重要的一点,黄贵是慕朱老夫子大名,主动来沧洲精舍受教。以他的年纪,也不会跟朱老夫子有什么私人恩怨,没有杀人动机……”顿了顿,又道:“其实不能说完全没有杀人动机,但朱老夫子年老多病,实在没有必要……”

他言辞虽然闪烁,旁人却听得很明白——他说黄贵没有杀人动机,是指黄贵本人应该跟朱熹并无仇怨,而后一句“不能说完全没有杀人动机”,则是暗示黄贵可能受某些政敌收买,有意接近朱熹,心怀不轨。然而朱熹已经是风烛残年,黄贵选在这个时候动手,不是多此一举么?况且正如宋慈所言,“没有离开过”和“没有听到动静”两点均对黄贵不利,他若真是政敌派来潜伏在学堂的刺客,一定是心机深远之辈,又怎么会说出陷他自己于困境的供词呢?


过了一个多时辰,蔡沈、吴雉、陈骏等大弟子及一些得到消息的名士相继赶来。这些人大多年长,且已功业有成,是知名于世的学者。如陈骏早年中了进士,取得过功名。又如名士袁枢原是朝中史官,编纂过史学巨著《通鉴纪事本末》,创造了“纪事本末体”体例,深受名人学士推崇。当年孝宗皇帝读了《通鉴纪事本末》后,以手加额,大为称颂,道:“治道尽在是矣。”袁枢的史识、史才和史德均为世人所称道,本可大有作为,可惜晚年受朱熹牵累,被劾为“伪学”而罢官,已在建阳闲居了近十年。

众人连夜赶来沧洲精舍,无非是想要见朱熹最后一面。然而朱熹既是为人所害,牵涉的人事就太多了。建阳官署的人尚未赶来,便暂时由岳珂主事。他为避免楼外众弟子骚动,让孙应龙先带黄贵离开,只将蔡沈、吴雉、陈骏、袁枢等主要人物请进室中。蔡沈等人进来后才发现室中出了巨大变故,各自骇异不已。

尤其蔡沈发现王且光亦死在房中,更是惊讶。王且光与蔡氏渊源颇深,其医术学自蔡沈祖父蔡发。

岳珂道:“与各位先生一样,我们进来时也是震撼不已,为朱老夫子遇害而伤痛。然而现在真相未明,最要紧的是保持冷静。”

众人以蔡沈为首,低声商议几句。蔡沈道:“岳公子是岳将军后人,又是辛提刑幕僚,自然一切由你处置。”

岳珂道:“那好,岳珂就冒昧行事了。辛公不巧今晚有事,预先离开了这里。他回来之前,请各位暂且不要张扬此事。至于朱老夫子的死因,对外暂时还是称病故。”转头见陈骏忍不住要朝木床走去,大概是想观瞻朱熹遗容,忙挺身拦住道:“这里是命案现场,不能动。得等官府派人来勘验记录在案后,再安排后事不迟。抱歉了,这也是为了尽快破案。”

陈骏冷笑道:“等官府破案,那还不得黄花菜都凉了?上次沧洲精舍发生命案,官府的人理都不理,宋慈,你亲身经历了一切,最清楚不过。眼下受害的人是夫子,朝廷巴不得他早死呢。官府心知肚明,哪还会真心破案?肯定又跟上次一样,拖拖拉拉,不了了之。”

蔡沈忙道:“老陈,你这牢骚话不该冲岳公子说。辛公不避嫌,一来建阳就最先赶到沧洲精舍拜会夫子,足见情谊。岳公子更是名门之后,他既说了要尽快破案,自会有言必行。”又问道:“岳公子,还需要我们做什么?”

岳珂道:“各位可以开始准备朱老夫子后事了,请再派人到同由里去请辛公回来。”蔡沈道:“那好,我们就不妨碍岳公子做事了。走,我们去学堂商议夫子后事,这里就交给岳公子。”

吴雉走出几步,又回身叫道:“宋慈。”宋慈道:“是,舅父。”

吴雉道:“你没想起什么吗?”宋慈一愣,道:“什么?”吴雉道:“去年你在沧洲精舍遇刺,背心中了一刀,伤口径长多少?”宋慈道:“几近一寸。”

吴雉道:“猛哥背心的匕首,看起来刃宽也就是一寸的样子。”宋慈“呀”了一声,忙道:“多谢舅父提醒。”

吴雉低声叮嘱道:“凶手多半就在我们身边,小心点儿。”这才施然出去。


正好孙应龙进来,他曾向理学名士蔡元定学习武功,而蔡沈是蔡元定次子,他时时也呼蔡沈为师兄。只是蔡沈对他这类武夫一向不大瞧得起,此时哀恸朱熹过世,更顾不上理睬了。

岳珂问道:“黄贵人呢?”孙应龙道:“我将他绑在静室里,交给真娘看守了。”

宋慈道:“月月姊怎么样?”孙应龙道:“人还没醒。应该只是受了惊吓,休息一下就会好的。”顿了顿,又问道:“为什么吴先生他们人都到了,建阳县署的人还没到?”

岳珂道:“据我推测,建阳县署即使接到报案,也暂时不会派人来的。一则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二则建阳人人都知道辛公人在这里,他是新任福建提刑,对八闽大大小小的案子有权优先处理,建阳县署自然不必再多过问。”

孙应龙道:“如此不是更好么?辛公没回来,你就先做主吧。”岳珂道:“这样,还是跟后塘村一样,宋慈勘验喝报,我来记录。”室中就有现成的纸笔,忙取来纸张铺好。

宋慈道:“夫子卧室周回二十四丈,四方形,门在东南角。南面有窗,窗下有案几、书桌、椅子,几上有琴,书桌上有文房四宝。西北墙角有木床,面朝南,床前有踏板、圆凳。东北角有柜。东墙上挂着一幅画,是朱老夫子多年前在漳州任上的画像,官服纱帽。画像上题有《自悼诗》:‘苍颜已是十年前,把镜回看一怅然。履薄临深谅无几,且将余日付残编。’是朱老夫子亲笔。东墙下零散地有几把交椅。”

孙应龙大奇,问道:“官府办案都先是这样记录现场的么?我还是头一回见。”岳珂道:“按规矩是这样。”

宋慈又道:“门前三步处有一滩深色污迹,内有药渣、瓦罐碎片等物,应该是月月姊进来时发现房中出了意外,失手打破了药罐。”

孙应龙道:“咦,这可奇怪了。”岳珂道:“奇怪在哪里?”

孙应龙道:“王医师不是先进来的么?应该是他先发现房中出了意外啊,他为什么没叫喊呢?虽说他是医师,见惯生老病死,一向冷酷,可毕竟死的人是猛哥和朱老夫子,都是他最亲近的人,他怎么可能无动于衷、一声不吭呢?”

岳珂想了想,道:“我倒觉得这样才正常。猛哥固然是王医师的弟子,但他最关心的人却是朱老夫子。他进来时,第一眼看到猛哥被杀,惊讶异常,一时不明白究竟,最先想到的就是朱老夫子的安危,所以根本来不及理会猛哥尸首,直接去了床边查看朱老夫子的状况。而这时候月月进来,第一眼看到的正好是猛哥的尸首,事先毫无征兆,自然吓了一跳,手中的药罐也掉了下来。”

孙应龙道:“嗯,有道理。你和宋慈都是聪明人,总是能找到合理的解释。”岳珂摇了摇头,道:“眼前不能解释的情况就有许多。宋慈兄,你继续。”

宋慈正悄悄落泪,闻言忙举袖抹了一把眼泪,道:“嗯,然后是猛哥尸首,位于床前四步之处,俯身向下,头冲着门,脚冲着床。他是背心中刀,虽然伤在要害,入刀似乎不深,从侧面还能看到一截刃身。”

本来按照惯例,死者及身上的物件只有专职的仵作才能翻动,然而宋慈适才得到舅父吴雉提示,怀疑杀死猛哥的凶手跟去年刺了自己一刀的刺客是同一人,这是重大线索,一时等不及,便从怀中取出手帕,握住刀柄,用力拔了出来。

孙应龙道:“你怎么这副奇怪的表情?这不过是一柄很普通的匕首啊。”宋慈道:“这匕首跟去年刺中我背心的凶器口径一样。”一瞬间,又回想起刀尖刺入肉体的感觉。那一刻,他甚至能感到生命的活力被活生生地抽离。

岳珂面色愈发凝重起来,道:“如果这不是巧合,今日之凶手和去年之刺客真是同一人的话,毛一平被杀就跟秦氏宝藏无关了。”

孙应龙道:“哎呀,天底下哪有那么多凑巧的事!沧洲精舍自破土动工之日起,从来没有出过任何事,就是出了去年那一桩刺杀案,今日又出了这一桩怪案。两桩案子都出了人命,凶器一样,肯定就是同一个凶手了!这个凶手一定是韩……”话一出口,才意识到不妥,勉强将后面“丞相”二字吞了下去。又道:“就是那个人的奸细,受命潜伏在沧洲精舍中。毛一平去年来这里做客时,无意中撞见了他的恶行,所以奸细跟着他去了茅房,杀了他灭口。结果又被宋慈撞见,奸细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连你也要干掉,多亏当时王医师正好在沧洲精舍,多亏了还魂草,不然你哪里还有命在。”

宋慈道:“今日的凶手和去年的刺客不是同一个人。毛一平胸口的那一刀,以及我背心的那一刀,都是深及肺腑,我当时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可见凶手气力不凡。但这个凶手,力气要弱得多。如果不是正好扎中要害,猛哥应该不会死。”

孙应龙道:“怎么会不是同一个人呢?”宋慈道:“物证是不会撒谎的,比口供和人证更具备客观性。”

岳珂道:“我倒是想到一件事,应龙兄适才说,宋慈去年遇刺后得救是因为王医师正好在沧洲精舍,救治及时才得以保命,对吧?”孙应龙道:“是啊。他这小子就是运气好,走到哪里都有福星高照的。”

岳珂道:“当时猛哥也在沧洲精舍吗?”孙应龙道:“当然在,王医师出诊,师徒都是形影不离的。”

岳珂道:“我在想,为什么每次沧洲精舍出现命案,王医师师徒都身在现场,这其中会不会有所关联?”

孙应龙立即紧张起来,问道:“什么关联?”岳珂道:“会不会王医师师徒牵涉了其中?”

孙应龙登时嗤之以鼻,道:“这怎么可能?王医师师徒常常来沧洲精舍的,有时候是为朱老夫子治病,有时候是为学堂的学生治病。”

岳珂道:“可你也说过,沧洲精舍从来没有出过事,就出了这两件命案,偏偏王医师师徒都在场。”孙应龙道:“你这般推测就不合理,出这两次事的时候宋慈也都在场,难道他也牵涉其中?”

岳珂道:“宋慈是前一件案子的受害者,当然不可能有牵连。”孙应龙道:“王医师师徒是后一件案子的受害者,又怎么可能有牵连?况且发生两件命案同时在场的学生多了,难道他们都有牵连?岳珂,不是我说你,你的疑心太重了。”

岳珂道:“我怀疑王医师师徒是合理推测,你则是胡搅蛮缠。好了,我不跟你争,做事要紧,宋慈,你继续。”

宋慈便将匕首包好,先放到一边,续道:“然后是王医师。他脸色发黑,嘴角、鼻孔、眼角有血丝渗出,有明显的中毒迹象,看起来毒药毒性相当剧烈。”想到适才进来时王且光人好好的,还将余月月托付给自己照顾,若非自己因为朱熹亡故而心神不宁,本可早点觉察到他的异样,说不定可以阻止他。

孙应龙问道:“岳珂,你说王医师是服毒自杀,那你为什么不当即阻止他?”岳珂道:“王医师并没有做出服毒的举止,我只听见他咬了一下什么东西,然后他就中毒了。”

宋慈便从书桌上取来一根毛笔,用笔杆轻轻撬开王且光的嘴唇和牙关,果然嘴中含有一个鱼泡做成的胶囊,已然破开,毒药应该就藏在里面。

孙应龙道:“这么看来,在我们进来之前,王医师就将藏毒的胶囊含在口中,预备随时自杀了。他认为是自己看护朱老夫子不力,才导致夫子被杀,心中觉得内疚么?”

岳珂道:“当时王医师确实告诉宋慈说:‘我对不起朱老夫子,是我害了他。’但这件事实在奇怪呀。我问你们,一般大夫会事先准备好一颗胶囊毒药时刻准备自杀使用么?”

孙应龙和宋慈面面相觑,不能回答。

岳珂道:“应龙兄,越来越多的证据指向王医师师徒,怕是我的推测要应验了。宋慈兄,继续吧。”

宋慈来到朱熹床前,只看了一眼夫子面容,便转过头去,不忍心再看,泪水滚滚而下。

孙应龙见状叹道:“还是我来吧。”遂硬起心肠,上前将朱熹身上的薄被揭开,道:“朱老夫子身上没有刀伤,只颈中有一道掐痕。凶手看上去手劲不小。”

岳珂问道:“掐痕大概多大尺寸?”孙应龙便伸手比了一下,道:“这人手可不小,比我的还大……”一语顿住,愣了愣,才失声道:“凶手绝不会是黄贵。他一个瘦弱书生,个子那么小,可没这么大的手。”

宋慈道:“这么说,害死夫子和杀死猛哥的凶手是不同的两个人。”岳珂大奇道:“力气大的掐死了夫子,力气小的杀死了猛哥?”

孙应龙愈发不解,道:“宋慈不是说物证不会撒谎吗?看起来真是这样。如果黄贵不是凶手,那么他也没有撒谎,他是真的没有听到里面有任何动静。”

黄贵一直守在楼门口,可怎么会有两个人在他眼皮底下溜进楼里,到底是如何做到的呢?猛哥则一直呆在卧室内,没有出来过,为什么对这两人的到来无动于衷呢?天底下可能有人同时瞒过黄贵和猛哥的耳目,杀了人再从容溜走么?

岳珂道:“猛哥人在室内,一个凶手也好,两个凶手也好,都不可能瞒过他的耳目入室杀人。既然他没有发出任何动静,只有一种可能,他跟凶手是一伙的。呀,会不会……会不会……”

宋慈也醒悟过来,忙取过纸笔,到床边摹下朱熹颈中的瘀痕形状,再拿到猛哥尸首旁,举起他双手比拟纸上的图样,居然完全吻合!

孙应龙“啊”了一声,道:“凶手就是猛哥?他……他……”看看猛哥的尸首,又转头望了望王且光,只觉得天下最匪夷所思之事,莫过于此了。

岳珂也很意外,道:“原来被杀者就是凶手,这可实在让人想不到。先不说猛哥为什么要杀朱老夫子,又是谁杀了他呢?”

孙应龙道:“会不会是黄贵听到动静,进来看到猛哥掐死了夫子,气愤之下,拔刀杀了猛哥?”

岳珂道:“这倒是符合现场情形。但黄贵杀人后应该立即报官,告知众弟子朱老夫子已死,为何还会安然坐在井边,等待王医师和月娘回来呢?”孙应龙道:“嗯,这确实不合情理。其实我早觉得黄贵怎么看也不可能杀人,他大概连刀子怎么握都不知道。”

宋慈蓦然插口道:“刀子,对,刀子。”急奔过去取过那柄杀死猛哥的凶器,又往猛哥身上摸了一通。

孙应龙莫名其妙,问道:“你想找什么?”宋慈道:“刀鞘。”孙应龙道:“你试试猛哥右脚上方裤腿的地方。”

宋慈往猛哥右小腿上一摸,果然在腿侧处找到一柄刀鞘,正好与匕首合配,新旧也差不多。

岳珂道:“你怎么知道猛哥在裤腿下藏有匕首?”孙应龙“嘿嘿”两声,道:“我可是打小就认识他。多年前我就留意到他走路时右脚有点拧巴,总怀疑他藏了什么东西在裤子下面,他还老不让人靠近看。”

岳珂道:“猛哥外貌极像北方人,那边的男子习惯将防身的短刀藏在靴子中,闽地天热,这时候已穿不住靴子,大概他旧习难改,便干脆将匕首绑在腿肚子上。”又转头问道:“宋慈兄,你怎么看这件事,猛哥会不会就是去年刺杀你和毛一平的凶手?”

宋慈道:“猛哥的体形跟我感受的刺客身材差不多,凶器也吻合,但我还是不能肯定。”

他不能肯定,倒不是别的原因——其实从感觉上他认为猛哥就是刺过他一刀的刺客,他甚至能在脑海中再现猛哥手持匕首,从背后向他扑来的一幕。但从情感上,他不愿意相信。他自小认识猛哥,虽然并不亲密,但见面也会打个招呼,偶尔还会开个玩笑。这样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居然是背后捅他一刀的凶手,即使他并不是本来的目标,只是要被灭口,他也不能去想象。

再往深一层想,如果猛哥真的就是凶手,在王医师徒弟之外,他必然还有另一个身份。正是这个身份,使得他先杀了毛一平,再杀了朱熹老夫子。然而这个人潜伏在王家二十年,仅仅就是在等了十九年后,杀一个来沧洲精舍的老者毛一平,又在等了二十年后,杀残年暮景的朱熹么?内中还有什么阴谋,真是想都不敢想。


岳珂见宋慈表情复杂,猜到他正回忆往事,心潮澎湃起伏,问道:“就是他,对不对?”宋慈迟疑道:“这个……”

他是唯一活着的当事人,感觉当然应该最敏锐、最准确,但也仅仅是感觉而已,并没有确实的物证能够指认猛哥就是杀死毛一平的凶手。进一步说,如果猛哥就是凶手,伴随着他的死亡,再也没有人能知道真相到底是什么,他为什么要杀毛一平,是新仇,还是宿怨?人世间的诸多事情均是如此,从一开始陷入一个困惑的谜题,经过了一段时间后,终于有了答案来解惑,却引发了更多的疑问,如此反复循环下去,永远不会有最终的结果。

岳珂见宋慈神色闪烁,便道:“算了,不提过去的事了。夫子是猛哥所杀,杀死猛哥的又是谁呢?能从容混入楼中,又能不为猛哥所提防,除了黄贵外,还会有谁呢?”蓦然醒悟,不禁转身看了王且光一眼,再掉头过来,却见宋慈也正直愣愣地望着王医师的尸首。

孙应龙道:“你们……你们觉得是王医师杀了猛哥?这……这怎么可能?”

陡然一道闪电划亮夜空,几人惊然朝窗外望去,却见一条人影正附在南窗上,窥测室中情形。

孙应龙喝道:“谁在那里偷看?”

那黑影见形迹败露,转身便逃。孙应龙急忙赶出去,正好遇到杨妙真带着余月月过来,问道:“怎么了?”孙应龙道:“捉小贼。”

杨妙真用脚尖勾起一块石头,轻巧地抄在手中,用力掷出,打在那黑影腿弯处。黑影往前一绊,摔倒在地。孙应龙赶过去,反拧住他手臂,将他拉起来,却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

孙应龙问道:“你是谁?”那男子料想不说实话难以脱身,便道:“我是闽帅林安抚使的侍从林麟。”

孙应龙一听“林安抚使”几个字,心下先怯了,讪讪放了手。岳珂已然赶出来,示意杨妙真先带余月月进去,又问林麟道:“林兄来这里做什么?”林麟道:“只是来看看。”

岳珂道:“看什么?”见林麟默然不答,便道:“林兄不愿意说也由得你。但林兄也亲眼看到了,沧洲精舍出了命案。你鬼鬼祟祟在外面窥探,难逃嫌疑。应龙兄,烦请你先找个地方把他关起来,等辛公回来再做处置。”

林麟忙道:“等一下,我是奉林帅之命来看沧洲精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还得赶回去复命。”

原来之前王且光出来交代学堂堂长黄贵派人去报官,黄贵便立即派了一个同学前去建阳县署,可他都不了解发生了什么事,同学更不知道,来到县衙后,只说朱老夫子去世了。朱熹可是朝廷重点关注的人物,建阳知县林充便兼有暗中监视朱熹的任务。当值差役得报后,忙叫醒了林充。林充听到沧洲精舍竟然因为朱熹过世派人来报官,本已极为惊讶。再想到新任福建提刑辛弃疾不避嫌疑,目下就住在沧洲精舍中,就算真有什么事,福建提刑就在当场,哪里轮得到他小小的建阳知县出马?一时怀疑这是辛弃疾在有意试探自己,忙连夜叫醒了福建安抚使林枅。林枅也极是困惑,他此次来到建阳是以私人身份,不便出面,便派心腹林麟到沧洲精舍暗中察看究竟。沧洲精舍的弟子们都聚在学堂商议朱熹后事,林麟轻而易举地潜进来,见到朱熹居住的小楼有灯光,便用手捅破窗户纸,窥探室中情形,直至被发现。

岳珂道:“林兄都听到些什么?”林麟道:“从宋公子开始勘验喝报现场开始,后面的全一字不漏地听见了。几位公子才智过人,仅凭现场的蛛丝马迹就推敲出凶手,林某佩服不已。岳公子是名门之后,又是辛公身边能人,倒也不足为奇,只是想不到那位宋公子年纪不大,却是……”他没有说完下面的赞誉之词,“嘿嘿”了两声,叹道:“这沧洲精舍名闻天下,果然是藏龙卧虎之地。”

岳珂道:“林兄过奖。不知道林兄要如何向林大帅和林知县回复?”林麟道:“当然是如实回复。难道岳公子还有什么想要隐瞒的么?”

岳珂道:“没有。只是凶手猛哥的来历和动机尚未调查清楚,除了我们少数几个人知道朱老夫子是遇害外,其他人都以为他只是病故。朱老夫子是什么人,无需我多言,若外人知道他是被害,难免会有凶手的流言蜚语,既于朱老夫子清誉有损,也对你我二人的长官不利。所以,还望林兄慎言。”林麟沉默许久,才道:“受教。”拱手告辞而去。

孙应龙道:“你跟他嘀嘀咕咕说了这么一大通,到底是什么意思?”岳珂道:“都是些官面上的话。”


重新进来卧室,却见余月月坐在王且光尸首旁,痛哭不已。宋慈和杨妙真在一旁六神无主,不知该如何劝慰。

岳珂上前道:“月娘,事情紧急,恕我冒昧。令外祖父去世,固然不幸。可现在卧室内出了三条人命,天一亮,无论如何都瞒不住了。我们需要知道真相。”余月月只是哭泣个不停,理也不理。

孙应龙温言道:“月月,你心中难过,不愿意说话,那我们说,你听,可以吗?是王医师杀了猛哥么?”

余月月一惊,蓦然抬起头来,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你……你看见了?”孙应龙道:“看来真是这样。你别紧张,我没看见,是岳珂和宋慈他们两个推理出来的。月月,你起来,到这边坐下。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余月月见对方连她最不愿意说出来的真相都猜到了,再也没有什么可隐瞒,勉强定了定神,讲述了事情经过——

王且光收到朱熹身体不适的消息后,大致问了发病情形,带了药箱,携着徒弟猛哥和外孙女余月月来到沧洲精舍。初诊后,王且光认为并无大碍,只叫朱熹好好休息,然后配了药让余月月到厨房煎。过了小半个时辰,王且光来了一趟厨房,认为药的火候已经可以。余月月便端着药罐出来,又按外公的嘱咐,去井边添水做药引。等她再进来卧室时,却看见外公正举起匕首,使尽全身力气刺向猛哥背心。他虽然力弱,却是医师,熟悉人体结构,一刀正中要害。猛哥面朝着门,就那么惊讶地看着她,表情古怪之极。她一时惊魂失魄,药罐掉了下来,人也软倒在地。由于意识处于极度游离的状态,完全留意不到四周的情形,后面的事,她就记不大清了。

孙应龙道:“呀,跟我们推理出来的情形一模一样。”

杨妙真更是惊异,问道:“你们几个就站在这里这么一会儿,就推断出事情经过,居然丝毫不差?”孙应龙道:“我们可是站了几个时辰了,哪只有那么一会儿?”杨妙真道:“厉害,厉害!佩服,佩服!”

余月月此时方知道是猛哥扼杀了朱熹,先是骇异,随即才释然道:“难怪外公会一怒之下杀了猛哥,原来是发现了他杀朱老夫子的真相。外公他老人家自杀,也是因为觉得对不起朱老夫子。我还以为他……”一时说不下去,又抽泣起来。

岳珂道:“猛哥倒地的时候,可能正巧与月娘手中药罐落地吻合,瓦片撞地清脆,所以外面的黄贵只听到了药罐摔碎的声音。”

所有现场的疑点都得到了合理的解释,只剩下一个问题,猛哥到底是什么人?他为什么要杀朱老夫子?二十年来,他有成千上万次接近朱熹的机会,为什么偏偏要等到今晚,等到朱熹老态龙钟、垂垂将死之时才动手加害?

余月月道:“我生下来时,猛哥就已经在外公家当学徒打杂了。从来没有听他说过他自己的家乡、籍贯什么的,他是外公的徒弟,外公都不问,我们自然不便再多打听。”

她与猛哥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十余年都不知道他的来历,旁人又如何能得知究竟?看来他的真实身份将会永远成谜了。


岳珂道:“宋慈兄,你别怪我旧事重提,我能想到的最有可能的动机,就是今天的命案和去年的命案是相关的。猛哥一定是跟毛一平有旧怨,凑巧当日毛一平来到沧洲精舍拜会朱老夫子,两人意外撞见,猛哥追去茅房杀了毛一平,正好你进去,他人尚躲在门后,无处可退,不得不杀你灭口。这件案子,一直没有任何进展,因为大家伙儿都想当然地认为凶手的目标其实是朱老夫子。但朱老夫子本人可能早发现了端倪,出于某种考虑,他始终秘而不宣。但今晚凑巧只有猛哥一个人在他床前,朱老夫子想起了去年的命案,提了出来,猛哥慌乱之下,顿生歹意,上前扼死了朱老夫子。王医师进来后,发现朱老夫子被猛哥害死,气急之下,顺手抽出对方小腿上的匕首,自后刺死了猛哥。又因为内疚而生死念,预先将毒药含在口中。”

他这一番推测有头有尾,不但能合理解释两件案子的动机、经过,而且与现场的勘验情形、物证并不矛盾。孙应龙当即道:“呀,就是这样,就是这样,没有比这更好的推测了。”

岳珂问道:“宋慈兄,你怎么看?”宋慈想了一想,道:“我也想不到比岳兄更合理的解释了。”

他认同岳珂的推断,唯对一点尚有疑问,那就是王且光为什么会随身带着一颗胶囊毒药?但他没有立即提出这个问题,只看了一眼余月月——这个他发过誓,要用生命保护的女子。


外面天光已明,天就快要亮了。众人都暗暗松了一口气,这难熬而漫长的一夜总算过去了。

蓦然间,一声震耳欲聋的霹雳震碎了清晨的宁静。只在顷刻之间,怪风大作,发出让人心胆俱裂的嘶吼声。大雨呼啸而下,有排山倒海之势,仿若要把这块多灾多难的土地彻底淹没。

风雨交加,争相肆虐,凶狠、激烈、震撼、残酷地摧残着世间万物。小楼旁的几棵大树被连根拔起,正好砸在小楼上,轰崩震响,将半边房顶砸得粉碎。小楼登时塌陷了半边,雨点直泻入室。

众弟子惊见巨变,连忙赶来救护朱熹遗体。蔡沈站在瓢泼大雨中,面朝苍天,高声喊道:“大风拔木,洪水崩山,哲人之萎,岂小变哉?”

北方传来阵阵鼓鸣声,如波澜,似松涛,一浪接着一浪,绵绵不绝,那是唐石里的巨石在风雨中作响。鼓声深邃、惆怅、低沉、悲伤,仿佛是从大地最深处发出的叹息,愈发将哀恸者蹂躏得肝肠寸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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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金错刀:原指古钱币名,王莽居摄二年(7年)所造,分为环柄和刀身两部分,环柄为一方孔圆钱。因为钱上的“一刀”两字是用黄金错(镶嵌)成,而钱身又呈刀形,所以叫金错刀。钱上铸有“一刀平五千”字样,表示一个金错刀可当五千钱用。当时一斤黄金值万钱,两个金错刀就可以换取黄金一斤。这种钱价值很高,造成了通货膨胀,行之不久即废。金错刀制作精密,为后世所重,不少诗人也加以歌颂,如汉代张衡《四愁诗》:“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唐代杜甫《对雪》诗:“金错囊徒罄,银壶酒易溶。”秋瑾《宝刀歌》:“主人赠我金错刀,我今得此心雄豪。”

[2] 辛弃疾原字坦夫,南归后才改字幼安,别号稼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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