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众里寻他《宋慈洗冤录:一天明月》|鬼话连篇网,一个分享鬼故事的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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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慈洗冤录:一天明月》
第五章 众里寻他

老大那堪说。
似而今、元龙臭味,孟公瓜葛。
我病君来高歌饮,惊散楼头飞雪。
笑富贵千钧如发。
硬语盘空谁来听?记当时、只有西窗月。
重进酒,换鸣瑟。

事无两样人心别。
问渠侬:神州毕竟,几番离合?
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
正目断关河路绝。
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
看试手,补天裂。

——辛弃疾《贺新郎》


岳珂惊见宋慈手中拿着蠲忿犀,愣一了愣,才问道:“蠲忿犀凶手没有拿走么?”宋慈道:“嗯,珠子就挂在林七孩子的脖子上。”

这一发现可谓惊天逆转!宋慈几人之前都以为凶手的杀人动机是蠲忿犀,他既杀了孩子,也定然看到了孩子脖子上的蠲忿犀,哪知道他并没有取走,可见他对蠲忿犀全不在意。如此,不用再当面讯问盘查,大理段公子的杀人嫌弃自行洗清,而与林七素有嫌隙的鱼贩潘五嫌疑愈发重大起来。

岳珂道:“现在要怎么办?”宋慈道:“既然潘五是头号嫌疑犯,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回城去找他。”

岳珂也赞成尽快去捉潘五,以免对方畏罪潜逃,便收了录状,将笔墨还给陈森,又交代道:“你守在这里,不准别人进去,等官府的人到了再说。”陈森应道:“是,官人放心。”送岳珂、宋慈二人到村口,才转身回去。


二人都是年轻男子,脚程甚快。岳珂本来担心宋慈受过重伤,体力会有所不济,哪知道他身体恢复得极好,又走惯山路,竟是比他还要顺当。

岳珂笑道:“照我们这个速度,差不多可以在县城追到应龙兄了。陈村长年纪大,快不了。”

刚出山,便撞到了唐石里里长一行人,原来是陈村长另外叫人去报了信。岳珂便将交代陈森的话又说了一遍。里长治下出了这么大的命案,早吓得魂不附体,连声道:“是,是,谨遵官人吩咐。”

回到县城,刚好在拱辰桥头遇到孙应龙、陈村长和一队官差,正要赶去唐石里。

孙应龙又惊又喜,道:“你们回来了呀,我还正要再去后塘村找你们两个。”又指着领头的官员道:“这位是建阳县尉余荣,宋慈你认得的。”

县尉是县级地方官府掌管治安的官员。由于两宋地方治安形势一直不好,常有盗贼横行,县尉常需亲自参加捕盗,所以朝廷明文规定“不经体量怯弱弛慢、并非有疾不任捕盗人”,要求担任这一职务的官员必须身强体壮。那余荣虎背熊腰,一副武夫模样,在体形上完全合格,愈发衬得他身边的官员瘦弱矮小。

余荣却对那瘦小官员甚是恭敬,忙为宋慈等人引见,道:“这位是福建提刑司王梦龙判官,算是辛提刑的直系下属。他正好陪林大帅来了建阳,听说本地乡下有凶案发生,主动要求去查看现场。”

岳珂便道:“有劳王判官,远道而来,不及歇息,就要为案子奔波。”王梦龙甚是干练,道:“岳公子客气了,这是下官职责所在。”

岳珂道:“岳某尚有急事赶去见辛公,回头再向王判官交代案情经过。”

王梦龙四十来岁,瘦得干巴巴的,总是眯缝着眼睛,看起来很有些胥吏的油滑和俗气。他倒也不因为岳珂是新任长官辛弃疾的心腹幕僚而格外巴结,只简单地道:“好,下官也正要赶去唐石里办事,告辞。余县尉,陈村长,咱们走吧。”


孙应龙等王梦龙一行走远,急不可待地道:“怎么样,有什么新发现?”

岳珂问道:“你怎么遇到王判官的?”孙应龙道:“我说了呀,王判官陪林安抚使来了建阳,住在建阳县署。我和陈村长回来报官,按规矩,报官当然是要到县署。可我一听到林安抚使今早到了建阳,就着了慌。”

岳珂狐疑问道:“你慌什么?”孙应龙情知一时漏嘴,忙掩饰道:“他可是安抚使,我这辈子还没有见过那么大的官呢。”虽是强辩,倒也是事实,安抚使是路级最高长官,福建安抚使掌管八闽之地的军政,在福建,没有比林枅更大的官了。

岳珂道:“你见到了林安抚使本人了?”孙应龙道:“见到了呀。我和陈村长在县署外面击鼓时,林安抚使正好听见,听说死者姓林,忙让人带我和陈村长进去,详细询问案情。可能怕死的人是他什么亲眷吧。其实林姓、陈姓是福建最大的姓了,有什么稀罕的。眼前就有两位,福建安抚使姓林,建阳知县也姓林,不就是明证么?”

岳珂忙问道:“那你可有提过蠲忿犀?”孙应龙道:“当然没有!我哪会那么傻……”忽见宋慈朝自己连使眼色,忙住了嘴。

岳珂问及蠲忿犀的本意,当然是不希望孙应龙向林枅提过。他尚不知道林枅是为祖父林士澜坟茔被盗而来——若是提刑司判官王梦龙一人来到建阳,还情有可原,提刑司官员需遍查全路治下刑狱,本身就有巡视职责,他有可能借公务之机来迎接新任长官辛弃疾。但林枅任福建安抚使兼福州知州,身为八闽最高长官,日日政务如山,他居然撇下一大摊子事来到建阳这么一个小县,实在太不合情理。先不论林枅为什么而来,那蠲忿犀原是秦桧宝库的珍藏之一,很可能与大宝藏有关。辛弃疾寻宝虽不是出于私心,然而寻宝也不是件值得张扬的事,尤其辛弃疾又有这样的身份,当然越少人知道越好。那蠲忿犀是个关键,若是林枅知道辛弃疾专门派岳珂去唐石里向林七打听其来历,未必不会起疑。

而孙应龙绝口不提蠲忿犀,自然因为那蠲忿犀是他亲手从林枅祖父林士澜墓中盗出,如果被林枅知道真相,说不定会当场亲手扼死他。虽然目下林七被杀,指向他本人的线索断掉,可他总觉得内心有愧,哪敢提及半个字。

宋慈忙问道:“我们之前认定案子的关键是蠲忿犀,你既没有提它,如何跟林安抚使描述案情,又如何解释你我还有岳兄出现在凶案现场?”孙应龙颇为得意,道:“这次我口风可是很紧的,我只说唐石里的山民林七被杀了。我和宋慈是去送买小猴子的钱。岳珂嘛……”有意顿住话头,卖起了关子。

岳珂居然也不紧张,只问道:“什么?”孙应龙道:“咦,你跟宋慈还真是难兄难弟,都有点儿那个什么宠辱不惊的劲头。放心吧,我半句没提你是去打听蠲忿犀的来历。我说好像是因为林七白日在市集被鱼贩欺负,反而被辛提刑判杖刑,心中有怨。辛提刑派了岳珂去他家中,一是解释,二来也是顺道探望。”岳珂道:“不错,解释得极妙,合情合理。”

孙应龙洋洋道:“我也觉得还可以啦。至于你们之前分析过的案情,比如大理段公子和鱼贩潘五是嫌疑人之类,我一个字都没提,也没告诉陈村长。”

岳珂道:“那么我想问一句,你为什么不提?”

岳珂不愿意旁人知道他来找林七是为打听蠲忿犀下落,是因为寻宝一事不能外扬,可他只将寻宝一事告诉了宋慈,孙应龙昨夜一直鼾声如雷,对他们二人的交谈一无所知。而今日一早离开山村时,岳珂还特意嘱咐孙应龙不要向陈村长透露案情,回到县城后先去找辛弃疾,禀告经过,一切听辛提刑示下。哪知道到县城后,陈村长年老胆小,不敢一个人去县署,怕说不清楚事情经过,求恳孙应龙陪自己一起去。孙应龙由此见到了福建安抚使林枅,虽然在林七的案情上敷衍了对方一把,但出来后还是心里发慌,因为他很清楚林枅是为什么而来。

当初决定盗墓时,刘先生也告诉过孙应龙,那是福建安抚使林枅祖父林士澜坟墓。他和几个武学同学听后,面面相觑,一度有所犹豫。刘先生冷笑道:“建宁人人知道林士澜下葬时陪葬丰厚,如果不是林家在福建势大,林枅官任福建安抚使,那些陪葬珠宝早被小贼光顾盗走,还轮得到你们么?况且没有林枅安抚使的身份,如何能封得住狱卒的口,令他们抵死不吐一字?盗墓是重罪,劫囚更是重罪,若是心里害怕,干脆就不要做了。”孙应龙等人都是热血青年,当即拍案而起,就此盗了林士澜的墓。而且当时刘先生的计划确实天衣无缝,如果不是那颗蠲忿犀平白牵扯出这么多事情,他早就高枕无忧了。

孙应龙越想越是紧张,本能地想找宋慈商议,正好提刑司判官王梦龙向安抚使林枅请命,要带队前去唐石里勘查命案,他也顾不上按岳珂的嘱咐去见辛弃疾,出了县署便跟上王梦龙、陈村长一行,预备一道返回后塘村,先找到宋慈再说。

孙应龙的应对,完全是出于他自己的立场,但在岳珂看来,对方的反应却相当可疑——因为孙应龙并不知道蠲忿犀与秦桧宝藏有关,没有必要为岳珂到唐石里的意图打掩护。而按他本人的说法,他亦对林七手中的蠲忿犀一无所知,没有必要刻意掩饰。但他却知道林七是因为蠲忿犀被杀,按照常理,他向林安抚使描述案情时,势必要提到这个细节,但他却偏偏回避了!加上他之前诸多无心之语露出了马脚,岳珂早已起了疑心,至此再也不能相信他跟蠲忿犀一事无关,特意问了一句:“你为什么不提?”

孙应龙本人尚在懵懂之中,反问道:“提什么?”岳珂哼了一声,转头去看宋慈,问道:“这回宋慈兄还要怎么替应龙兄掩饰?”

在孙应龙炫耀口风紧的时候,宋慈已情知要糟,此刻见岳珂当面质问,不得不赔礼道:“岳兄,自相识以来,你一直对我坦诚相见,但这件事,我实在难以向你解释交代,抱歉。”

孙应龙见情形不对头,还未会意过来,莫名其妙地问道:“怎么了,我又说错什么话了么?”

岳珂道:“应龙兄,我有话问你,其实你和宋慈去唐石里找林七,就是为了蠲忿犀,你身上的那袋珠宝,是打算用来买蠲忿犀的,对么?”孙应龙慌忙否认道:“不对。那什么蠲忿犀就是一颗动物骨头做的珠子而已,又不能吃,有什么用,我要它做什么?”

岳珂道:“嗯,既然蠲忿犀对你来说没有物质上的价值,那么一定有别的意义。只有可能是在昨日拱辰桥斗殴案前,你就见过蠲忿犀,你知道林七手中的蠲忿犀得自哪里,对不对?”孙应龙道:“不对,不对。”

岳珂却根本不相信他的话,步步紧逼,道:“之前你说从林七手中赊欠买了一只小猴子,以林七为人,与地头蛇鱼贩争利尚且寸步不让,怎么可能愿意为你赊欠?会不会他手中的蠲忿犀就是你给他的,后来你知道了蠲忿犀的真正价值,才又带着一袋子珠宝赶去唐石里,想将珠子换回来?珠子的价值尚在其次,最重要的是你不想别人知道原先蠲忿犀在你手中,是不是?”

孙应龙见破绽越来越多,眼看就快要遮盖不住了,忙转头去看宋慈。

岳珂道:“你别看宋慈,他这次可帮不了你了。走吧,二位都跟我去见辛公。”

宋慈见岳珂精明干练,一番逼问,便已然逼近真相,料想对方一旦知道林士澜坟墓被盗、失窃之物中有蠲忿犀,便会将前后所有的事情联系起来。到那时候,即便孙应龙宁死不认,其亲近的人如武学同学、母亲金三娘、医师余月月等,都会被官府逮捕严刑拷问华岳下落。不如就此向岳珂坦白,他极有岳门风范,待人宽厚,做事总留有分寸,说不定尚有转机。忙道:“我们不是有意欺瞒岳兄,只是一直碍于你有官家人的身份,不便相告。事已至此,也瞒你不住了,这件事,实在不是一颗珠子那么简单。”当即原原本本说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岳珂这才明白究竟。盗墓、劫囚都是重罪,足以惊世骇俗,换作常人,听到眼前的孙应龙就是做下这些胆大包天之事的人,早已目瞪口呆。但他久在辛弃疾身边,听过诸多故事中的故事、传奇中的传奇,居然也不惊讶,只皱紧眉头问道:“林安抚使忽然来到建阳,想必是为了其祖父坟茔被盗一事。”宋慈道:“应该是的。”

岳珂沉吟许久,才道:“承蒙二位信任,愿意将这么重大的事情告知。但正如二位所言,我有官家人的身份,职责所在,不得不如实向辛公禀报。不过我佩服各位忠义之心,一定会尽力替应龙兄向辛公求情。”

孙应龙慨然道:“辛公若真要追究,我愿意一人做事一人当,只求不要株连我的同学和朋友。”岳珂道:“应龙兄放心,以我对辛公的了解,这件事尚有很大的回旋余地。只是华岳……”

孙应龙忙道:“华岳怎么了?”岳珂却不回答,只拍拍肚子道:“肚子好饿。应龙兄,你不是说你娘的扁肉摊子就在拱辰桥上么?”孙应龙道:“就在前面,我领……”

宋慈忙道:“我领岳兄去。”将孙应龙拉到一边,低声道:“孙大哥,你现在得赶去庵山,看月月姊安排好转移华岳的事没有,一定要立即将他从逍遥居转走。”

孙应龙道:“这么急?一定要现在吗?”宋慈道:“一定要现在。岳兄暗示得很明白,辛提刑新官上任,是不会放过华岳这件案子的。他若是知道华岳被你带来了建阳,即使不从你身上下手,也一定会派人四下搜捕。”

孙应龙道:“既然如此,还是暂时不要转移华大哥了。你不是说逍遥居是全建阳最安全的地方么?只要茶树公子不回来,我们可以一直将他藏在那里。辛提刑官再大,也不至于派人去骚扰本朝郡主吧。”

宋慈道:“辛提刑知道事情经过后,逍遥居就是他第一个要搜的地方。你忘了我们第一次见到岳珂时,郡主也在场么?他知道郡主和成父当日出现在小谷雨,是特意去找我们的。”

孙应龙这才恍然大悟,道:“好,好,我这就赶去。你先在这边拖住岳珂,能拖多久就多久。”宋慈道:“无须我多做什么。你看不出来么,岳珂是有意要去吃扁肉的。”


送走孙应龙,宋慈这才走进拱辰桥桥屋,却见岳珂已在扁肉摊子铺中坐下,正与摊主金三娘交谈甚欢。

金三娘大肆吹嘘昨日福建路提刑辛弃疾来了桥屋,对这风味独特的扁肉称赞不已。岳珂道:“那么三娘觉得辛提刑为人如何?”金三娘道:“人还蛮和气的,没有传说中那么凶猛啦。不过他下令打潘五和林七的时候,那也是威风八面、毫不留情呢。”转头正好见到宋慈进来,忙叫道:“宋公子,你来了,快坐。”朝门外望了一下,又道:“咦,你家门仆说我家小龙跟你一道出门去了,怎么只见你一个,小龙人呢?”

宋慈道:“孙大哥有点儿事,先回同由里了。”又介绍道:“三婶婶,这位就是岳珂,岳飞将军的孙子。”

金三娘“啊”了一声,忙放下大锤子,将双手往围裙上抹了抹,走到岳珂面前,局促地道:“岳公子,我久闻你的大名……”话一出口,又觉得不妥,改口道:“是久闻你爷爷的大名。其实你的名字我也听小龙提过,只是说不上久闻了。岳公子,听说你娘亲姓陈,是莆田大娘奶一系的贵人,三娘我也是莆田人,生在莆田,长在莆田,后来嫁人才来建阳。我们算得上是半个老乡了。哎呀,你看我这前言不搭后语的,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岳飞名震天下,虽死犹生。岳珂活在祖父盛名之下,早已见惯这种场面,笑道:“三娘随意就好,不必太过拘束。”

金三娘上下细细打量了岳珂一番,叹道:“哎呀,我家小龙这辈子最崇拜的人就是岳飞将军了,想不到你是岳将军的孙子。岳公子,你想吃什么,吃什么都行,三娘给你做。”

岳珂笑道:“就三娘拿手的扁肉馄饨就好。”金三娘道:“行,等着,我再多捶几下,肉汁更多,更鲜美些。”

这一顿扁肉足足吃了一个多时辰,辞别了金三娘。岳珂这才道:“差不多了,我们也该回同由里去见辛公了。”宋慈道:“好。不过我们该去三桂里,辛公人应该还在沧洲精舍。”

岳珂道:“辛公昨日特别向应龙兄交代过,说今日要去你家拜访,辛和受伤的侍从都还在那里呢。”

宋慈道:“辛公与朱老夫子彼此闻名已久,却极少相见,此次相聚,定会促膝长谈一番,一夜都嫌太短,辛公人应该还在那里。”

岳珂素来佩服宋慈的见识,便道:“那好,我们先去沧洲精舍。”


朱熹在建阳的居处位于城西南三桂里望考亭,昔日南唐御史黄端曾在此建亭祀父,以为望仙之所,名曰“望考亭”。这里依山傍水,后是玉枕山,前是考亭溪,山水清辽,风景如画。昔日名儒朱松路过此地,盘桓良久,不愿离去,甚至在临死前还念念不忘望考亭的秀丽风光。其子朱熹成人后继承父志,在望考亭筑室居住,并在这里从事教学和著述。

因朱熹名气太大,四方赶来求学的士子众多,他不得不又在住室东面修建了讲堂,有明作堂、燕居庙等建筑,取名“竹林精舍”,亲自在四周栽种竹子,意欲效仿竹林七贤。后来朱熹被逐出朝,又改讲堂为“沧洲精舍”,发誓要“永弃人间事,吾道付沧洲”。沧洲即沧水之地,古代用以借称隐者所居。

沧洲精舍大抵沿用《白鹿洞书院学规》。五教之目是:“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教学顺序是:“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这也是宋慈自小所奉行的思想指南和行动准则。

自拱辰桥入城,由北往南穿过建阳县城,再由朝天桥出城,便是三桂里。岳珂和宋慈一路赶来沧洲精舍,向门前弟子打听,果然辛弃疾人还在这里,他与朱熹彻夜长谈,一直到天大亮才同榻安寝,抵足而卧,此刻才双双起床,正在静室饮茶。

朱熹听说辛弃疾的心腹幕僚岳珂和自己徒孙宋慈一道在门外求见,颇为惊异。

辛弃疾笑道:“我这门生跟老夫子的徒孙很是有缘呢。”遂命引二人进来。

岳珂昨日虽然来过沧洲精舍,却只在门前与辛弃疾相会,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朱熹本人真容,忙拜见道:“岳珂见过朱老夫子。久仰大名,今日一见,幸何如哉。”

朱熹做了个虚扶的手势,道:“岳公子请起。”他生平阅人无数,连当今皇帝都曾是他的学生,但一见到岳珂,居然目光闪动,很是好奇,问道:“你就是岳霖岳公的儿子?”岳珂道:“正是。”

辛弃疾见朱熹神色,已猜到其心思,他为人豪放,毫不忌讳,笑道:“朱公可是还在为那件‘秀才争闲气’的案子耿耿于怀?”


“秀才争闲气”是金口玉言,出自宋孝宗之口,涉及一桩广为人知的历史公案。十余年前,朱熹任浙东提举,执掌浙东提刑司。当时台州有著名营妓[1]严蕊,原姓周,字幼芳,自小习乐礼诗书,色艺冠一时,善操琴、弈棋、歌舞、丝竹、书画,学识通晓古今,诗词语意清新。四方闻其名,有不远千里而登门者。台州知州唐仲友曾命严蕊即兴赋红白桃花,严蕊挥笔写了一首《如梦令》:


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
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
曾记,曾记。
人在武陵微醉。


无一字提及桃花,却是空灵荡漾,不即不离,清气纵横,境界高远,堪称词中之逸品。唐仲友对严蕊的才华极为赏识,当场拍案赞赏,并特意赠送了两匹绢帛作为奖励。

唐仲友[2]是宰相王淮的亲家,本人又是“金华学派”创始人,倡经制之学,治学不主一说,不苟同一人,但求经世致用。他生平最反对的就是朱熹的理学,因而二人是学术上的死对头。朱熹上任浙东提举后,曾巡视到台州,唐仲友正好回家探访母亲。这时候,同僚高文虎上书毁谤唐仲友,朱熹趁机落井下石,以“促限催税,违法扰民,贪污淫虐,蓄养亡命、偷盗官钱”等罪状弹劾唐仲友。唐仲友得知后急忙上疏自辩。

为了彻底击垮唐仲友,朱熹决意利用营妓严蕊一事大做文章,指责唐仲友与严蕊有私情,犯下风化之罪。根据宋朝法制规定,郡守等官员可以召官妓歌舞助酒,但不得留宿夜寝。如果查实,罪在官妓,但相关的官员也要受到处分。严蕊因此被朱熹逮捕下狱,备受酷刑,“两月之间,一再杖,几死”。但严蕊始终没有一句涉及唐仲友的话。

之后,严蕊又被转到两浙东路治所绍兴府监狱拷问。狱吏好言好语诱供道:“早一些承认了,也不过是杖刑,罪不至死。何必受这个罪?”严蕊回答道:“我是被人家看不起的贱妓,纵是与太守有私情,料想亦不至死罪。只是是非黑白不能颠倒,不能为了减轻自己的痛苦,而诬陷士大夫,我虽死不为!”严蕊因而受到更残酷的刑求,奄奄一息,但其侠义之名却由此而广为流传。

此案涉及经学和理学两大首领人物,又有美貌营妓牵连其中,经学大家怜香惜玉,理学大师辣手摧花,一时轰动朝野,最终传到宋孝宗的耳朵里。皇帝对此很不屑一顾,认为是“秀才争闲气”。吏部尚书郑丙素来厌恶朱熹,认为“近世士大夫所谓道学者,欺世盗名,不宜信用”,断然将朱熹调任。新任浙东提举即为岳飞第三子岳霖,奉命判处这件连皇帝都惊动了的“风化案”。他看过卷宗后,很是同情严蕊的遭遇,命她当众作词自陈。严蕊不假思索,写了一首《卜算子》示志: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
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
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岳霖即日判其出狱,无罪开释。经此一案,严蕊声名愈发显赫,成为众多男子争相邀见的风云人物,脱籍从良后,被宋宗室子弟赵彦逾纳为侍妾。

严蕊虽得善终,此案却对朱熹和唐仲友二人影响甚大。唐仲友之后不复出仕,只致力于著书教育。而朱熹“好争闲气”的名声也传入深宫,为皇子赵扩听闻。赵扩即位为宋宁宗后,宰相赵汝愚特意引荐朱熹为侍讲,专门为宋宁宗讲道学,却不知道皇帝从少年时就对朱熹没有好感。宋宁宗之所以得立为皇帝,宗室赵彦逾立下大功,其宠爱的侍妾正是曾饱受朱熹摧残的严蕊。因为这一层的原因,赵彦逾亦在皇帝面前倾力诋毁朱熹。朱熹仅仅当了四十六天侍讲,就被宋宁宗罢免出朝。赵汝愚随即在与权臣韩侂胄的争斗中失败,与宋宁宗对朱熹本人和理学极其反感不无干系。韩侂胄执掌朝政大权后,大肆打击迫害理学,一是为了他自己铲除政敌需要,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迎合宋宁宗的心理。


严蕊一案是朱熹一生中颇受非议的事件,他本来早已淡忘,此刻由岳珂联想到岳霖,登时又回忆起当年的事来,忍不住叹息道:“居然已经快二十年了。”辛弃疾道:“是啊,岁月不饶人,转眼间二十年过去,我们都是两鬓风霜了。”

光阴就是这样冷酷,一个华丽的转身,已经完全是另一副面貌。岁月沧桑,从来只解催人老,不信多情。

其实还有另一层关系是朱熹没有想到的,他所迫害的营妓严蕊后来被宗室赵彦逾纳为侍妾,而赵彦逾与辛弃疾第一任妻子赵彦骞是血缘十分亲近的堂兄妹关系。辛弃疾为人放纵豁达,他自己都能以名誉为代价诱杀茶商赖文政,又怎会批评朱熹为铲除政敌而令无辜女子蒙冤呢?从春秋时的西施美人计,到南唐时的秦蒻兰色诱计,以女色构陷对手,早被用过无数回了,不过是权力斗争中的常见手腕。他既是全不在意严蕊这件事,当然更不会主动提起与赵彦逾的关系。


朱熹料想岳珂来找辛弃疾,必是有公务在身,便道:“辛公请先自便,老夫回房再睡一会儿。”辛弃疾道:“好,回头我再来找夫子畅谈。”等朱熹离去,这才招手叫过宋慈,问道:“你就是朱老夫子的徒孙宋慈?”

宋慈道:“是。晚生宋慈见过辛公。”辛弃疾道:“老夫对你可是闻名已久。我们的事一会儿再说,岳珂,你可有从林七口中问到蠲忿犀的来历?”

岳珂摇了摇头,道:“林七已经死了。”当即详细讲述了经过,包括在唐石里遇到宋慈、孙应龙,以及二人赶去山村寻访林七的缘由等。

辛弃疾听到林七已死的消失时,脸色已然为之一变,待听到孙应龙盗墓劫囚、福建安抚使林枅已赶来建阳善后时,面容阴沉得如铁板一块。

倒是辛弃疾的门生陈址侍奉在一旁,忍不住插口道:“他……他……他……”“他”了三声,最终没有说出下文,见辛弃疾面色难看,便干脆住了口。

岳珂从未见过辛弃疾露出这般阴郁不豫的表情,心中忐忑,最终还是硬着头皮道:“建宁知府李大异无缘无故拷打犯人,有滥用私刑之嫌。虽然孙应龙胆大妄为,但他的本意只是为了救人。当日在小雨谷,也全赖他出力,才杀退了茶商。而且这些事全是孙应龙自己坦白交代的,属下……属下想为他求情。”

辛弃疾站起身来,往窗下来回走了几步,问道:“被救走的犯人华岳就是那个因为崇拜你祖父岳公特意改名为‘岳’的太学生么?”岳珂道:“是的。听说后来他从太学转去武学堂,弹劾韩丞相时,还是武学生的身份。”

辛弃疾道:“听说之前建宁府已经在建阳一带大肆搜捕过逃犯,以孙应龙的性子,应该不会考虑得这般周全。宋慈,是你设计藏起了华岳,对么?”宋慈道:“宋慈不敢欺瞒辛公,之前我是做过,但后来不是我做的。辛公若要盘问我华岳的下落,我只能说无可奉告。”

辛弃疾哼了一声,道:“好一个无可奉告!岳珂,你立即持我公文到建阳县署调派人手,搜捕华岳。”

岳珂道:“可林安抚使目下正在建阳县署中,他要是问起事情究竟,该怎么办?”辛弃疾道:“林安抚使是为私事而来,老夫是为了公事,他能过问什么?要真过问,你就说你是在搜捕林七一案的凶手。”岳珂道:“遵命。”

辛弃疾道:“只搜跟宋慈关系亲密的那些人。嗯,先从那个赵郡主家里开始搜起,再带孙应龙来见我。”又刻意加重语气,叮嘱道:“岳珂,你再敢徇私,老夫可饶不了你。”岳珂只得应道:“是。”躬身退了出去。

辛弃疾这才问道:“那颗蠲忿犀在哪里?”宋慈道:“在我这里。”忙从身上取了出来,连同包裹的帕子一起奉了过去。

辛弃疾只略略扫了一眼,便转手交给陈址,道:“先收好了。”又问道:“岳珂刚才说过,你认为最有可能杀死林七的凶手是鱼贩潘五,对吧?”宋慈道:“从目前的线索来推测,潘五嫌疑最大。”

辛弃疾道:“那好,老夫这就跟你一起去找潘五。”

宋慈一愣。陈址更是意外,结结巴巴地道:“不……不行……只有我们……三个……”辛弃疾道:“三个人还不够么?”

宋慈忙道:“辛公贵为一路提刑,何须为这点小事亲力亲为?”辛弃疾反问道:“提刑怎么了,不抢先找到杀死林七的凶手,难道要等王判官和林安抚使找到蠲忿犀的线索么?”

宋慈无言可对,一时只觉得辛弃疾的心意高深莫测——适才他得知事情经过后,果然如岳珂所料,只对华岳一事在意,立即派岳珂搜捕华岳归案。如果说此举是为了讨好当今宰相韩侂胄,那么朱熹非但跟华岳一样是韩丞相的大仇人,还是当今皇帝亲自下诏禁止入仕的“伪学”首领,而且朱熹及弟子均处在地方官府的严密监视下,辛弃疾微服来到建阳,不去官署,只到沧洲精舍拜会声名和影响力胜过华岳千百倍的朱熹,本身就是对理学一派的支持,这不是与宰相作对、与朝廷作对么?作为一个在野多年、才刚刚起复的官员,这难道不是一件相当冒险的事么?

如此可见,辛弃疾关注的焦点并非受朝廷喜好所左右。他听完岳珂描述后,丝毫不指责孙应龙等武学生胆大妄为,丝毫不提盗墓之事,可见他对所谓的“违法乱纪”并不如何痛恨,甚至根本不在意。之前他任地方官时能将军费转嫁到百姓头上,能为前途而不择手段地诱杀茶商赖文政,也是个为做大事而不拘小节之人。可他为何独独在意华岳一案呢?如果说是新官上任三把火,辛弃疾的顶头上司福建安抚使林枅眼下即在建阳,正为祖父林士澜墓被盗而雷霆震怒,他派人追捕盗墓者,岂不是更利于他在福建打开局面?抑或他想到孙应龙多少对他有恩,不愿意就此赶尽杀绝,但他却果断派出岳珂去追捕华岳,一旦华岳被捕,又如何能保证孙应龙一干人不被牵扯出来呢?如果他推测林士澜墓可能就是宝藏所在地,想要隐瞒蠲忿犀的线索,那么藏起华岳,不是比逮捕其人更有利么?

再看眼前的林七被杀案,辛弃疾想亲自出面去追捕嫌疑犯潘五,这固然可以理解——一来这确实是他职责所在,尽管有些大材小用;二来他手边缺乏心腹人手,不得不亲自出马;三来事关蠲忿犀,他不愿意旁人知道这条线索,若能确信是潘五派人杀了林七,这便是一桩简单的报复杀人案,可以尽快了结。但林七和华岳的案子都涉及蠲忿犀,真的能止步于此么?

宋慈猜不透辛弃疾的真实心意,一旁陈址亦觉得不可思议——辛弃疾这次到福建上任,带的侍从原本不多,又因小雨谷一战而死的死、伤的伤,他本人之前已遭遇过一次行刺,不带护卫出门遇到危险怎么办?万一再遇到那对杨氏兄妹该如何是好?

辛弃疾见陈址脚下不动,再次催道:“怎么还不去准备?你先去向朱老夫子的门人交代一声,说老夫有事要出去一趟。”

陈址见辛弃疾再度发话,意志坚决,也只能遵从。辛弃疾还特意向门人借了顶竹笠,遮住了面孔,扮成本地人的样子。三人一道离开沧洲精舍,往建阳县城而来。


建阳县城是个小城,北依登高山,其余三面环水,陆地面积有限,而县署等官署又占据了大部分面积,因而城中住户寥寥,大部分官民都住在城外。以城中心的县署为方位,县城有南、北,西、横四条大街。潘五家住在县城北边的北街崇儒坊,离北门及拱辰桥不远,不算难寻。

到了巷口,宋慈向街边的闲汉打听潘五住处。那闲汉道:“小哥儿面生得很,你找潘五做什么?”宋慈道:“我是本地人,家里人让我来问他这里可还有新鲜的大青鱼卖。”

闲汉道:“你不知道潘五昨日被那个新来的辛提刑打了么?最近怕是他顾不上鱼摊子的事了。”

宋慈道:“那么潘五人呢?”闲汉道:“昨日他被人扶回来不久,就有人来找他。那人跟他说了一通什么,潘五就跟他走了,到今天还没回来呢。”

宋慈道:“来找潘五的人长什么样子?”闲汉道:“这我可没看清,他跟那边那位一样,戴着竹笠呢。看体形,是个很壮实的男子,应该是跟潘五一道贩过鱼的同行,他身上也有那么一股子难闻的怪味儿。”

宋慈又问了几句,谢过闲汉,这才转身回去告诉辛弃疾道:“昨日潘五在拱辰桥挨完打就回了家,大概正午的时候,有名男子来找他,两人一道走了,至今没有回来。”

辛弃疾道:“你怎么看?”宋慈道:“如果潘五有心指使要好的朋友去杀林七报复,两人商议完后,那男子再从县城出发,不熟悉山中地形,走得慢些的话,差不多正好傍晚时分可以到达唐石里后塘村。林七全家大概也是在那个时间被杀,而且陈村长的儿子见过一名戴着竹笠的男子从院子门口经过,他口中的描述跟来找潘五的男子体貌相符。”

辛弃疾道:“这么说,应该就是潘五指使人杀死林七全家了。”宋慈道:“潘五有重大嫌疑,但目前没有凶器等证物,要确定是否是他主谋杀人,必须要有他的口供。怕是辛公须得亲自往县署走一趟,请知县发出图形告示缉捕潘五了。”

这正是辛弃疾最希望看到的结果,忙道:“也好。”遂往建阳县署而来。


刚出了巷口,便见到数名官差押着三名男子自北门进来。其中一人二十来岁,一身白衣,另两人都是三四十岁,一身灰衣,似是白衣男子的随从。三人都被五花大绑着。

陈址一眼认出那白衣男子正是昨日在拱辰桥头辨认出蠲忿犀的段公子,忙道:“那……那段……段公子……”

辛弃疾也立即认了出来,忙上前拦住,问道:“这三人犯了什么事?”

领头官差见他打扮稀松平常,口气却是不小,也不敢怠慢,问道:“老先生是……”宋慈简短地道:“这位是新任福建路提刑辛弃疾辛公。”

辛弃疾到了建阳的消息早已传开,若非他去了旁人不敢去的沧洲精舍,知县林充早亲自带着大小官吏赶去拜访。官差听说这位大名鼎鼎“肝胆似火”的人物就在眼前,忙一齐下拜。

辛弃疾问道:“这位段公子犯了什么事?”领头官差道:“小的们是县署的差役,今日奉林知县之命,跟随提刑司的王判官和本县的余县尉去唐石里后塘村办案。这三个人,今日赶去后塘村找林七,说要打听什么珠子的事。到村里后,一听说林七被全家灭门,转身就跑,结果被村民抓住捆了起来,说多半跟林七之死脱不了干系。押来送官时,正好在半途遇见我们。王判官就让小的先带人押他回县署审讯。”

辛弃疾一心要隐瞒蠲忿犀的线索,结果人算不如天算,到底还是由大理段公子无意中传了出来,不由得叹了一声,摆手道:“放了他们几个吧,他们不是凶手。凶手很可能是鱼贩潘五的同行,主谋则是潘五本人。你这就回去县署,叫林知县发出通缉告示,追捕潘五。”

领头官差颇为惊异,不知道辛弃疾如何会知晓案情,又如何能断定凶手是谁,但也不敢多问,忙命人解开段公子和其随从的绑绳。正要离开,辛弃疾又叫住他问道:“你们这些人中,谁最熟悉建阳的风土人情?”领头官差道:“老幺。”

“幺”在当地方言中是排行最小的意思,果然应声站出来一名十八九岁的差役,却是一张苦瓜脸,一副老成模样。

辛弃疾见对方年轻,不由得有几分怀疑。领头官差忙道:“提刑官人别看他小,可他什么都知道,他爹娘都是拱辰桥上的商贩,建阳没有什么事是他们家不知道的,出名的‘包打听’,活生生的建阳万事通。”

辛弃疾便转头问宋慈道:“是这样么?”宋慈道:“是,学生也听过这家‘包打听’的名字。”辛弃疾点头道:“那好,老夫要借用老幺几天。”

领头官差忙道:“提刑官人尽管吩咐使唤,这是他的荣幸。”又问道:“老幺一个人够么?要不要小的再选派几个精干人手供官人差遣?”辛弃疾道:“不必,一个老幺就够了。你去办事吧。”

领头官差应了一声,又叮嘱了老幺几句,自引人去了。

段公子抚摸了半晌被绳索勒出深印的手腕,拱手谢道:“多谢辛公。”

辛弃疾道:“段公子,老夫虽然相信你不是凶手,但仍然有些疑问,我们找个地方聊一聊如何?”段公子道:“辛公有命,段某岂敢不从。不过我借住在登高山下的福山寺中,虽然清净,却是有点儿远。不知辛公住在哪里?”辛弃疾道:“老夫暂时借居在朱老夫子的沧洲精舍。”

段公子登时大喜道:“久闻朱熹老夫子大名。段某有意跟随辛公前去精舍瞻观拜访,顺便一叙,如何?”辛弃疾道:“甚好。”

段公子尚有其他随从留在福山寺,便派了一人先回去交代一声,只随身带了一人,一道往三桂里而来。


段公子与随从差点儿被当作杀人凶手,对案情颇为关注,问道:“杀死林七全家的当真是那鱼贩潘五么?”辛弃疾道:“嗯。段公子昨日也在拱辰桥头见过潘五和林七,公子怎样看待这件案子?”

段公子道:“昨日我有旁听辛公审案。潘五是市集最大的鱼贩,他仗着地头蛇的身份,不准林七来县城卖鱼。林七亦是勇悍之人,不愿意相让,二人为此起了纠纷。其实事情的根源,过错在潘五,辛公判他杖责十五,同时又判林七杖责十下,已经算是公平,判得不重,不过是略示惩罚而已。就这么一点儿事,潘五居然迁怒于林七,邀人杀他满门,实在是不可思议。”

辛弃疾道:“不错,如果仅仅是杖责这么一点儿事,的确构不成强烈的杀人动机。段公子是大理人,听说那里人人信佛,与世无争,但大宋却跟大理风俗不同……”转头见到那差役老幺张了张嘴,似是有话要说,便道:“老幺,你来说说看。”

老幺却不敢轻易造次,迟疑道:“小的不敢说。”辛弃疾笑道:“有什么不敢说的?老夫特意挑你留下,就是要听你说话。有什么看法尽管讲出来。”

那老幺本就是个口齿伶俐之徒,便大着胆子说道:“昨日拱辰桥那件事,小的也听过。其实潘五和林七打个架不算什么,他们两个想打架已经很久了,症结就出在打板子上。人争一口气,树争一张皮,潘五虽然挨打不多,但当众挨打令他丢脸丢到姥姥家去了。林七只是偶然来到县城,还不算什么,潘五却是要日日在市集出没,混个脸熟的,当着那么多人受辱,他如何能轻易咽得下那口气?要小的说,这才是真正的杀人动机。”

段公子道:“就算大宋风俗如此,潘五恨的人也该是辛公才对啊。”老幺道:“自古民不与官斗。提刑官人那么大的官,潘五恨都不敢恨的,满腔怒火,只能转到林七身上,如果不是他起的头,也不会平白无故当众挨这么一顿打呀。不瞒段公子,换作我是潘五,肯定也想杀了林七。但小的只是想想。恶念谁没有,真正杀人,可就没几个人敢做了。”

辛弃疾对老幺颇有兴趣,问道:“老幺应该只是你的别号,你真名叫什么?”老幺道:“武仲风。不过大家都叫我老幺,小的早就习惯了。”辛弃疾道:“那好,老夫还是叫你老幺。你人很机灵,先跟在老夫身边,回头还有很多事要问你。”

老幺想不到能得到新任福建提刑的赏识,欢天喜地,喜不自胜,又悄悄问宋慈道:“辛提刑那么大的文章学问,身边又有宋公子这样的人,还有什么需要向小的打听?”宋慈漫应道:“每个人都有长处,总有什么是你知道而辛公不知道的。”

他口中这般回答,心中却是疑虑不定——他本人就是土生土长的建阳人,辛弃疾需要了解本地的风土人情、轶闻趣事,大可以向他打听,却偏偏要留下老幺。这内中定有缘由,且不大可能是因为老幺知道的小道故事比他更多,而是辛弃疾不能从他这里得到的消息,却能从老幺那里得到。那么到底是什么消息,辛弃疾非要知道不可呢?答案显而易见,一定跟华岳有关。辛弃疾留下老幺,就是要详细打听孙应龙亲朋好友等事,好推测华岳可能的藏身之处。

一念及此,宋慈不由得暗暗心焦,见辛弃疾与段公子走在前头,交谈甚欢,便有意对老幺道:“你们先走,我去方便一下。”悄悄溜开,欲寻个人带信给孙应龙或是余月月,让他们尽快想办法将华岳送走。

正张望寻觅之时,忽听得背后有人道:“你在做什么?”转过头去,背后站着一名红衣少女,正朝他微笑。

宋慈愕然道:“小娘子是谁?你认得我么?”红衣少女道:“咦,你不是孙应龙的好朋友么?我见过你们在一起,难道他没有跟你提起过我么?”见对方还是惘然无知的样子,登时失落起来,不快地道:“看来他还真没提过。这么快就忘了我啦。”

宋慈蓦然想了起来,道:“啊,你是杨妙真。”

那少女果然就是跟孙应龙有过一面之缘的铁枪少女杨妙真,她听宋慈叫出了自己的名字,很是欣喜,问道:“是孙应龙告诉了你我的名字么?嗯,我就知道他不会忘了我。”

宋慈道:“真娘在这里做什么?”杨妙真道:“不做什么,瞎逛逛呗。孙应龙人呢?”宋慈道:“他在同由里。”见对方三句话不离孙应龙,料想二人都是武艺高强之辈,上次在峡谷交过一番手,多半已有惺惺相惜之意,便试探问道:“真娘若是没事,替我带个口信给孙大哥如何?”

杨妙真道:“什么口信?”宋慈道:“就说这里水土不服,病人得赶紧离开建阳才行。”

杨妙真道:“病人是谁?”宋慈转头看了看辛弃疾一行,道:“嗯,这个不方便告诉小娘子。”

正好辛弃疾已觉察到不妥,停下脚步,转过身来,远远看着宋慈、杨妙真二人。

宋慈忙道:“就这句话,带给孙大哥也行,带给王氏医铺余月月也行。小娘子快走!”

杨妙真笑道:“我为什么要快走啊?”宋慈道:“你不是挟持过辛提刑么?眼下他人在这里,岂能轻易放过你?”

杨妙真道:“我跟孙应龙是不打不相识,跟辛先生也是不打不相识啊。”

她称呼辛弃疾为“辛先生”,带着明显的尊敬语气。宋慈正觉诧异,却被对方抢上前来,捉住了右手手腕,只觉得上了一道铁箍一般,始终挣扎不脱,只得任凭她拖住,问道:“真娘要做什么?”杨妙真道:“做什么?当然是要押你去见辛先生了。”

宋慈蓦地醒悟过来,心道:“哎哟,我可是糊涂了。这女子绑架过辛公,想要挟他做什么事,一次不成,一定会再来一次。她哪里是在瞎逛,分明是在跟踪辛公。我居然毫无察觉,还请她带信,真真可笑。”生怕杨妙真对辛弃疾不利,忙扬声叫道:“辛公快走。这女子就是上次要挟你的人,怕是不怀好意。”

辛弃疾的反应也甚为怪异,不但不避让,居然招了招手,示意杨妙真和宋慈过去,道:“真娘,别来无恙啊。”杨妙真笑道:“托辛先生的福,我还好好活着呢。”

辛弃疾道:“宋慈跟你说了些什么?”杨妙真道:“他让我带句话给孙应龙。”将宋慈的原话说了出来,又笑道:“这‘病人’一定是个十分要紧的人了。我及时阻止了他,是不是也算帮了辛先生一个忙啊?”

辛弃疾点点头,道:“你负责看着宋慈,别让他捣乱。等办妥了这件事,老夫就同意好好跟你兄长谈谈。”杨妙真笑道:“好啊,那我们一言为定。”

宋慈被杨妙真握住手腕,挣脱不开,又是走在大街上,颇为尴尬,只得道:“真娘请放手。我又不是囚犯,不会逃走的。”杨妙真笑道:“放了你可以,不过你别耍花枪,不然就算你是孙应龙的朋友,我也不会留情面。”

宋慈道:“我有听过真娘武功了得,怎敢班门弄斧,在行家面前耍花枪?”杨妙真嘻嘻一笑,这才松了手。

宋慈问道:“原来真娘认得辛公,那为什么上次在峡谷还要强行绑架他?”杨妙真笑道:“我就是上次绑架辛先生时才认识的他呀。”

宋慈见这少女表面天真无邪,其实极其聪明,料想也套不出什么话来。她之前用强威逼过辛弃疾,此刻却甘心为其所用,一定是有什么大事非要求恳辛弃疾办,硬的不成,就来软的,也是聪明人之举。


一行人回来沧洲精舍时,天色已然不早,厨房炊烟袅袅,已开始准备晚饭了。

问起朱熹,得知他尚在房中安睡,大约昨晚太累了的缘故。辛弃疾便请段公子到静室坐下,打发了杨妙真和老幺出去,只留了宋慈、陈址在室中,这才问道:“段公子今日到唐石里找林七,可是为了蠲忿犀?”段公子道:“不错。蠲忿犀在大理国是皇宫圣物,想不到闽地一名普通的山民身上居然也会有一枚,我一时好奇,想找林七问个清楚。”

辛弃疾道:“公子既是姓段,想必跟大理皇室有些渊源,老夫冒昧,斗胆请教段公子姓名。”段公子侍从道:“我家公子本不欲泄露真实身份,以免惹来麻烦,既然辛公垂问,也只好直言相告,这位是我大理国二皇子。”

原来段公子名叫段智祥,是当今大理皇帝段智兴[3]的二儿子。大理国的文字、语言均与中原接近,但风俗迥异,譬如段智兴贵为皇帝,儿子的名字中也一样有个“智”字,丝毫没有避讳一说。

这段智祥虽贵为皇子,但只是空有尊号,就连他的父皇段智兴也没有多少实权,大理国朝政都由高氏把持。段智祥左右无事,便干脆带着侍从来到闽地,原只是想游山玩水,顺便用携带的药材、金银换一些海币,但来到建阳后,留恋这里的建本和山水,一时舍不得离去。昨日他带着侍从在拱辰桥市集闲逛,亲眼目睹了辛弃疾审理潘五、林七斗殴案,本也只是跟普通百姓一样,看个热闹,哪知道意外辨认出林七身上掉出来的珠子就是大理圣物蠲忿犀——

蠲忿犀本有两颗,一颗早在唐朝时就已流入中原,另一颗原是大理皇室传位圣物,颇类似中原禅宗传法象征木棉袈裟[4],后来被高氏据有。蠲忿犀既有“圣物”之称,在大理地位极高,这也是高氏为何要强行从段氏手中夺走的原因。自高氏掌权后,段氏再与蠲忿犀无缘,只有在重大节日时,靠高氏的恩赐赏光,才能远远瞻观圣物。

段智祥认出林七手中的珠子后,初时惊讶,随即意识到这应该就是当年南诏献给唐朝皇帝的那颗蠲忿犀。他当场并未表示什么,只是转身离去。但回到福山寺后,心绪久久不能平静。辗转反侧一夜,最终决定今日要去乡下找一趟林七,具体是花重金买回蠲忿犀,还是仅仅借来看一看,他还没有考虑清楚。今日到了后塘村,一打听才知道林七满门已于昨夜被杀。当即想到林七之死多半与蠲忿犀有关,一时猜不透还会有谁对这颗珠子如此在意,不惜杀人满门,心中又慌又乱,转身便走。却反而引起村民的怀疑,将他和侍从围住,当作嫌凶捆了起来。

辛弃疾听了经过,问道:“这么说,段公子起初听到林七被杀时,也是认为蠲忿犀是命案的关键?”段智祥道:“当然。昨日林七才刚刚露出蠲忿犀,昨夜他全家就被杀,我理所当然地认为珠子是起因。”又黯然道:“我心中很是愧疚,若不是我认出蠲忿犀,又失态叫了出来,林七和其家人也许就不会死。是我害死了他们。”

辛弃疾道:“段公子不必内疚,林七不是因为蠲忿犀被杀。”示意陈址取出珠子交给段智祥,道:“蠲忿犀一直挂在林七孩子的脖子上,凶手并没有取走。”

段智祥极是意外,道:“原来如此!看来凶手真的就是那鱼贩潘五了!”辛弃疾道:“段公子放心,官府已经发出通缉告示,潘五躲不了多久。”

段智祥叹息一番,又从坐榻起身,移步灯下,仔细打量着蠲忿犀,心中滋味万般复杂。

辛弃疾忽道:“老夫将这蠲忿犀送给段公子如何?”段智祥吃了一惊,愣了好半晌,才问道:“辛公说什么?”

段智祥当然不是没有听见辛弃疾的话,而是不能相信,然而仔细打量对方神色,并不似在开玩笑。

一旁宋慈略略蹙紧了眉头,感到辛弃疾此举似乎有欠考虑——

大理自立国以来,段氏当皇帝也好,高氏执政也好,均与大宋通好,从未兵戎相见。大宋没有马源之地,须得借助外力。北宋时期,朝廷多通过以茶换马的方式与西夏交易。西夏虽时不时地向大宋撩起战火,然而其境内缺少蔬菜,茶叶是基本生活物资,必须从大宋购得,因而最终还是不得不在贸易上妥协。然而到了南宋,中原腹心之地已尽为金人占领,南宋国境不再与西夏交界,只能转而向西南大理购买马匹。大理以出产良马闻名,马出生如羊羔,三年内以米汤稀粥喂养,五年才能长大,六七年才能真正长成。这类马善“驰骤”,能日行四百里,自唐代以来便名动天下。当今南宋朝廷在邕州[5]设立买马司,专门负责向大理购马。目下南宋军队装配的大多数军马都是从大理购入。


最重要的是,大宋之前向西夏买马,茶叶是最常见的支付货币,但与大理交易,须支付金银、布帛、食盐,因大理本身产好茶。也就是说,大理有大宋需要的军马,而大宋却没有任何大理必需的东西。而大理以贝壳作为流通货币,境内又盛产金银、井盐,根本不需要交换南宋的物资,他们之所以肯卖马给南宋,其实也就是卖个交情。

蠲忿犀是大理圣物,高氏紧紧握在手中,不肯交给段氏皇帝,足见其是权力的象征。而辛弃疾提出要将另一颗蠲忿犀送给段智祥,显是有支持段氏夺回大权的意思,这样岂不是在干涉大理内政?万一段氏夺位不成,又被高氏知道,恼羞成怒之下与南宋绝交,朝廷岂不是彻底丧失了马源,且可能面临南北被夹击的困局?

宋慈有心阻止,但以他后辈晚生的身份,此刻贸然插话,既失礼又冒失,自小养成的谨慎习惯还是提醒他先等一等。他能想得到的,料想以辛弃疾的眼光,绝不至于不明白其中得失利害关系。

辛弃疾却似乎当了真,居然把话一口挑明,道:“蠲忿犀虽则贵重,在我们大宋,也就是一颗骨头做的珠子,不过是物以稀为贵罢了。但在你们大理,它是圣物,对公子意义非凡。老夫将它送给段公子,也算是物归原主。”

段智祥又在灯下摩挲了珠子许久,这才放回桌案,道:“不瞒辛公,大理的那颗蠲忿犀早已落在了高氏之手,这其中的来龙去脉,想必辛公是知道的。段氏长久以来活在高氏的阴影下,这其中的复杂滋味,实在不足为外人道。”辛弃疾道:“既是如此,这颗蠲忿犀对段公子意义更加重大。”

段智祥道:“我小时候受过高氏言语侮辱,原也有心要等成人后奋起反击。然而当我真的想有所行动、乔装打扮深入民间时,我才知道,老百姓根本不在乎是段氏当皇帝,还是高氏掌权,只要国泰民安就好。大理民心纯朴,人心向佛,只要简单的衣食无忧,他们就很满足了。我如果真要从高氏手中夺回大权,必然要诉诸武力,兴兵打仗,在所难免,对普通老百姓而言,只能是祸端,而并非福祉。我又岂能为了段氏的一己之私,置大理百姓的生死于不顾?”长长叹了一声,将蠲忿犀推向辛弃疾一方,道:“辛公美意,我心领了。但这颗蠲忿犀价值太大,我实在不能收。它是圣物的象征,内中蕴藏着权势的魔力,会让人不由自主地生起贪恋,我怕我有了这颗圣物后,想要夺回大理大权的心思又会蠢蠢欲动。”

辛弃疾耸然动容,拱手道:“段公子深明大义,佩服,佩服。”

他欲送蠲忿犀给段智祥,的确有希望段氏藉此夺回大权的意思,但目的并不是同情段氏,而是希冀能由此与段氏结成死盟。表面看起来,大理位处西南偏僻之所,于南宋仅仅是战马供应地,在地理上并不具备战略地位。然则辛弃疾是当今名士,眼光要比常人深远得多,他早已看出金人势力已衰,而南宋也没有向金人复仇的实力,天下大势很可能要由北方新兴的第三方势力所左右——正如当年北宋与大辽南北对峙,大金趁隙崛起,以后起之秀的姿态先后灭掉大辽和北宋两个大国,当真是后生可畏。但即使是第三方崛起,在攻灭大金后,要继续进攻南宋,势必后劲不足,此时,西南的大理便会成为关键的一方。如果大理能与南宋联盟,共同抗敌,那么即使金人灭亡,南宋依旧可以勉强保住半壁江山。但若是大理倒戈,南宋会立即面临南北夹击的局面,形势岌岌可危[6]。大理国虽小,平素亦不起眼,却能在关键时刻起到羁绊作用。只是这个时候天下还没有出现一股能有实力与大金和南宋抗衡的势力,更多的只是出于辛弃疾本人的推测,即使聪慧如宋慈者,也猜不到他的真实意图。

辛弃疾见段智祥不受权力诱惑,婉转拒收蠲忿犀,这是理性使然,便不再多提,命陈址收了珠子,问道:“段公子见识不凡,不知如何看待北方的局势?”他口中的“北方”,自是指大理以北,泛指南宋、金、西夏等一众政权。

段智祥也是个直爽性子,坦然道:“听说辛公原是自北方归来,至今尚有许多亲朋好友沦陷在金国,辛公一直有志恢复中原、恢复故土,我若是说实话,怕是辛公不爱听。”辛弃疾道:“老夫真心向段公子请教,段公子不妨直言。”

段智祥道:“那好,辛公坦诚相见,我也就直言不讳。我认为大宋虽然地广物博、人口众多、经济强盛,军事上却不足以与金人抗衡。”他所言“军事上却不足以与金人抗衡”,其实只是“中原难以收复”的委婉说法。又续道:“大理和大宋风俗不同,但有一些本质的东西是一样的,老百姓都是依附于土地而活。而北方的金人、西夏人却习惯靠劫掠谋生,更野性一些,这其实也是他们基本生活物资缺乏的缘故。”

陈址忍不住插口道:“段……公子……是说我大宋就该……该……”越是着急,越是说不出来,急得满头大汗。

宋慈便道:“陈兄想问的是,段公子是说,难道因为金人缺少基本的生活物资,我们大宋就该被他们劫掠么?”陈址忙点了点头,示意宋慈转述无误,又道:“多……多谢。”

段智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而是说依附土地生存的人和马背上长大的游牧人有着本质的不同。前者有地耕种,足以自食其力,人也更容易满足,乐得安稳于现状,即所谓安土重迁。后者则是逐水草而生,居无定所,有迁移侵占的天性。譬如我们大理国,国民属于前者,所以只要有相对平静的生活,不对生命和财产保障造成重大危害,就算高氏收的赋税比段氏高出许多,他们也能坦然接受。再譬如辛先生的家乡山东、河北一带,大多数汉民虽受金人盘剥,但毕竟还算是有生活,所以他们并不愿意冒险起来反抗,更不会轻易背井离乡,离开安身立命的家园,如此,便只能甘心成为金国的子民。我只是打个比方,并不真的了解北方汉民的情况。不过我有听过‘归正人’一词的来历,可见宋人也对这一点有深刻的认识。但南宋人跟北方汉民相比又能好多少呢?按你们汉人的说法,其实就是五十步笑百步的事。”

“归正人”一词,出于南宋宰相史浩之口。史浩极度歧视金人沦陷区的汉人,曾放言道:“中原决无豪杰。若有,何不起而亡金?”其实与段智祥所言是一个意思,不过段智祥说得更婉转些。辛弃疾本人就是归正人身份,段智祥这些话虽然前兜后转,绕了一个大圈子,但听在耳中,依然十分犀利。

室中一时安静了下来,静得能听见火苗“噗噗”跳动的声音。然而宁静只是片刻的事,躁动往往隐藏在这静默之中。

段智祥忙道:“抱歉,我其实……”辛弃疾哈哈一笑,道:“段公子说的都是肺腑之言,何须抱歉?其实老夫也赞成你‘不足以抗衡’的观点。”

段智祥道:“辛公是天下名士,今日能有机会与辛公当面畅谈,足慰平生,可否请辛公阐述得更详细些?”辛弃疾道:“而今天下形势,宋金南北对立,南宋虽对北边俯首称臣,然金人也没有灭掉南宋的实力。南宋恢复故土确实难上加难,但老夫并不认同段公子的理由,你认为这是基于农耕民族和游牧民族的各自本性,一个只想守,一个极想攻,而中原百姓由于土地的束缚,出不了血气方刚的豪杰人物,实则不然。”

段智祥道:“愿闻其详。”辛弃疾道:“自古以来,中国的行政运转,从来都是自上而下,而不是自下而上,因而国家的安危,百姓的枯荣,通常只取决于朝廷,甚至是极少数大臣的智愚忠奸,如众所周知的秦桧——当年北伐义旗高举,中原豪杰云集,群雄誓言要恢复故土,还我河山,局面极其有利。然而由于秦桧从中作梗,北伐功亏一篑。即使是岳飞那样声震宇内的英雄人物,也一样被他陷害,最终冤死狱中,这便是典型的奸臣左右天下大势的例子。”

段智祥道:“即便有权臣左右局势,但中国这么大,他终究还是难以一手遮天。中原仁人志士和朝中正直大臣不少,难道就任凭奸臣胡作非为么?”辛弃疾道:“这就要说到士大夫一层了。本朝与前朝不同,自立国以来,便是以‘重文轻武’为国策,太祖皇帝在抑制武将的同时,加强了文官制度,规定‘宰相须用儒者’,自宰相以下,州县地方长官皆用文臣,此即世谓‘与士大夫治天下’,由此促成了宋代倡忠义、尚名节的士风。然而哲宗元祐之后,党争激烈,诸多名士如苏轼、苏辙、黄庭坚等无一例外卷入其中。徽宗皇帝即位后,权臣蔡京大力排斥异己,钳制人言,直接造成了大批文人士大夫因循苟且、风气颓败,士大夫忠义之气变化殆尽……”

说到这里,辛弃疾略微停顿了一下,旁人均知他是由北宋末年士风委靡的状况联想到目下的时局,而今又何尝不是权臣当道、粉饰太平,士人却是随时俯仰、略无定操呢?

他叹了口气,续道:“因而到了靖康之祸时,士大夫寡廉鲜耻,不知君臣之义,视两宫播迁如路人然,罕有能仗节死义者。士大夫既不能守忠义之节,也就谈不到恢复之事。南渡之后,金人不能奄有四海,大宋却以尊称与之,这是宋廷自身的失计。朝廷苟且偷安,士风愈发蜕变,持和议之说者遂陈陈相因,比比皆是。士风颓废,一至于此,再难挽回,令人可悲!如此局面,纵然有恢复的机会,纵然有主张恢复之人执政,也无成功之可能!”他说得慷慨激昂,悲叹愁思、忧国忧民之心尽流露于言谈之间。

宋慈只听得惊心动魄,这一番剖析竟是闻所未闻,定了定神,才问道:“那么辛公觉得恢复大宋故土是不能实现了?”

辛弃疾道:“不是完全不可能,而是在当下的局面很难成功。若朝廷能任贤使能,立纲纪,厉风俗,尽洗重重暮气,才能锐意恢复,闭关绝约,定修攘之计,以战复仇,以守制胜。”顿了顿,又道:“你们若以为老夫前面一番话是志气消磨的表现,那就错了。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最后一句“男儿到死心如铁”是辛弃疾的词作《贺新郎》中的结句。他吟诵得缓慢,声音低沉,却是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如果每个宋人都有这等大志,像女娲补天一样,对抗金大业至死不渝、坚如钢铁,大江南北何愁不实现统一?

室内的几人都被深深打动了,陈址还悄悄举袖抹了一下眼角的泪花。宋慈也是激动不已,深为辛弃疾的胸襟风范倾心折服,暗道:“辛公英毅卓然,难怪能与朱老夫子并列为天下名士之首,他的风范当真可当得起‘长江大河,一泻千里’八字。”

正心潮澎湃之时,忽听得有弟子大煞风景地拍门叫道:“朱老夫子已经起来了,请辛公和客人一道去食堂用晚饭。”

辛弃疾道:“也好,肚子正好饿了。陈址,你先带段公子去拜见朱公。宋慈,你留一下。”等旁人出去,示意宋慈掩好门窗,郑重道:“老夫有话问你。”

宋慈料想辛弃疾必然是要追问华岳下落,先问道:“辛公都肯原谅孙大哥的作为,为什么又一定要追捕华岳呢?他本来就是无辜的。”

辛弃疾道:“你不懂,华岳是大理寺判处编管的犯人,就算有冤,也要经过有司平反。你们自以为救了华岳,其实是在害他。如果老夫猜得不错,华岳自己应该也不会领这个情的,对不对?”宋慈道:“华岳受伤极重,虽然保住了性命,但人一直没有完全清醒,更不要说开口说话了。”

辛弃疾道:“无论老夫说什么,你是不是都不肯交他出来?”宋慈道:“我没有办法交他出来。”

这句话回答得甚是巧妙。辛弃疾沉吟道:“也由得你。不过老夫留下你,不是要问你华岳藏在哪里。宋慈,你可已了解老夫的志向?”宋慈道:“了解。”

辛弃疾道:“那么你可愿意助老夫一臂之力?”

宋慈听了这话,只觉得一股气血直冲脑门,想也不想,慨然应道:“当然愿意。任凭辛公吩咐,宋慈愿效犬马之劳。”辛弃疾道:“那好,老夫就将寻找秦氏宝藏的任务交给你。”宋慈一时愣住。

辛弃疾道:“怎么,你不愿意?”宋慈忙道:“不,不是不愿意。之前听岳兄说,辛公想让我调查毛一平、丁毅以及峡谷行刺那几件案子,我还以为……”

辛弃疾冷笑道:“无论是跟踪毛一平也好,伏击丁毅也好,刺杀老夫也好,那些坏人最终目的无非是阻止老夫、对付老夫、想要老夫死,可老夫现在不还好好活着么?比起宝藏的下落,那些案子都是些不相干的屁事。只要找到宝藏,用作正途,主谋也好,刺客也好,细作也好,都不过是老夫人生中的过客,又有谁会在意他们到底是谁?找到宝藏,就是对坏人的最好报复。”

宋慈道:“然而根据毛一平和丁毅两件案子来推测,辛公身边之人泄密的可能性很大。难道辛公不想找出这个人么?”辛弃疾决然摇了摇头,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老夫还是会照旧信用身边所有人。如果没有确实证据,以后切不可再提是老夫身边人泄密之类的话。”

如此豁达心胸和超然见识,当真世所罕见。宋慈既惊异,又佩服,正想要再问,忽听得杨妙真在门外欢声叫喊,却是岳珂带着孙应龙回来了。


岳珂没有捕到华岳,全在辛弃疾意料之中。倒是孙应龙见到杨妙真人在沧洲精舍,且与辛弃疾相处甚欢,万般惊讶,问道:“你是自己主动向辛提刑投案自首,所以他同意不再追究前事了么?”杨妙真笑道:“不是。我之前也没有犯下什么大错啊,还是我和我哥哥出手救了辛提刑呢。”

孙应龙道:“可你们是有目的的,对不对?”杨妙真笑道:“那倒是。”

孙应龙道:“到底是什么目的?”杨妙真笑道:“你能赢得了我手中铁枪,我就告诉你。”

他二人自在一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岳珂向辛弃疾请罪道:“我办事不力,未能进去逍遥居搜查。”

辛弃疾很是意外,道:“这么说,你不是没搜到人,而是连人家赵府的大门都没进去?”岳珂道:“是,惭愧得紧。”当即详细禀报了经过,连内中所涉及的辛弃疾个人私事也没有遗漏。

原来岳珂按照辛弃疾的吩咐,从建阳县署调得人手后,直接去了庵山关刀峡逍遥居搜查。赵府下人起初挡住大门口,不让他们进去,态度极其强硬。后来还是郡主赵师滢听到争吵赶了出来,经过岳珂劝说后,她勉强同意放差役进门搜人。然而正当众人要开始搜查的时候,赵师滢的兄长赵师槚突然回来了。他见宅子前聚集了许多官差,二话不说,命侍从从革囊中取出一枚火器,往天上打出,随即冷冷地瞧着岳珂等人。岳珂见对方敌意极盛,忙报了身份,解释是奉福建提刑辛弃疾之命前来搜捕重犯华岳。

不想赵师槚冷笑道:“原来辛弃疾这么喜欢替人捡鞋子,他怎么不好好查查第一位夫人赵彦骞的死因?我那位姑姑可是死得不明不白,这么多年过去,她相公都不能找出真相么?”

赵师槚是宋太祖赵匡胤的八世孙,辛弃疾第一任夫人赵彦骞则是赵匡胤弟弟赵廷美的七世孙,论辈分,赵彦骞是赵师槚的姑姑,赵师槚也确实该叫辛弃疾一声姑父。然而这位沾亲带故的宗室子弟说出来的话却足够惊人,什么赵彦骞死得不明不白之类。岳珂自少年时便跟在辛弃疾身边,竟是从未听过,一时语塞,只好道:“今日我来逍遥居,全是公务,只为追捕重犯华岳,并非存心骚扰,还望赵公子海涵援手。”

赵师槚冷冷道:“我管他什么重犯,什么华岳!岳公子头一次来建阳,没有听说关刀峡逍遥居机关密布么?你们谁想死在这里,尽管进去搜,包管竖着进去一对,横着出来一双。”说完不再理睬众人,牵了妹妹的手,带领侍从昂然进去。

差役们主动打起了退堂鼓,纷纷劝说岳珂千万不要惹这位极难缠的茶树公子。岳珂心想对方有赵氏宗室身份,己方又没有真凭实据,况且他自己也不真的想要搜捕到华岳,遂就势退了出来。出来关刀峡下山时,正好遇到孙应龙和余月月,二人说是来庵山采草药。岳珂见天色不早,就先带了孙应龙回来沧洲精舍交差。

辛弃疾听了经过,丝毫不提赵师槚之语,只道:“嗯,这般看来,华岳已经不在逍遥居了,但一定还在庵山别的什么地方。孙应龙,是也不是?”

孙应龙正与宋慈密密低语,闻言一惊,不敢接话,只转头去看宋慈。宋慈亦是一愣,料想以辛弃疾之精明,谎话也瞒他不过,可又不愿意就此承认华岳就在庵山。二人面面相觑,均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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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营妓:地方官妓,因聚居于乐营教习歌舞,故又名“营妓”。许多知名女性均是营妓出身,如唐代女诗人薛涛、南宋名将韩世忠夫人梁红玉等。

[2] 唐仲友知台州时,曾开展过大规模的刻书活动,所刻之书有《荀子》《扬子法言》《中说》《昌黎先生集》《后典丽赋》等。其中《荀子》二十卷,战国荀况撰,唐杨倞注,为唐仲友于淳熙八年(1181年)在临海台州任上所刻。此书为二十卷本,版式半页八行,行大字十六,小字双行各二十四。刻成后,人称“宋椠上驷”,赞其“雕镂之精,不在北宋蜀刻之下”。现日本尚有藏本,举为国宝。

[3] 段智兴是大理第十八任皇帝,在位二十九年,金庸名著《射雕英雄传》中人物一灯大师(“南帝”段皇爷)即以其为原型。其长子段智廉后即位为大理第十九任皇帝,次子段智祥后为大理第二十任皇帝。

[4] 南北朝时,南印度婆罗门高僧菩提达摩(南印度香玉王第三子,摩诃迦叶第二十八代弟子)乘船经海路云游到中国。最后嵩山少林寺五乳峰山洞面壁,修习禅定,成为中国禅宗的始祖。禅是梵文Dhyana的意译,意思是默想,本是印度佛教修行方式的一种。传说佛祖释迦牟尼在灵山说法,曾经拈花示众,众人皆不解其意,只有摩诃迦叶心领神会,微微一笑,于是得传释迦牟尼大法。这就是禅宗“以心传心”的由来。有僧人神光仰慕达摩,自断手臂求法。达摩被他的精诚所感动,逐传授以衣法,并帮他改名慧可。达摩传给慧可的法衣,就是著名的木棉袈裟,为印度木棉制成,后成为禅宗传法的信物。

[5] 邕州:治所在宣化县(今广西南宁郁江南岸)。辖境相当今广西南宁及邕宁、武鸣、隆安、大新、崇左、上思、扶绥县地。

[6] 南宋末年,蒙古为灭亡南宋,又担心中原势大,决议先征服西南诸番,而后形成南北夹攻南宋的战略。公元1253年,蒙古大汗蒙哥派其弟忽必烈率十万大军攻取云南。忽必烈率军翻山越岭,涉江渡河,到达金沙江西岸,命令将士杀死牛羊,塞其肛门,吹成革囊用以渡江,这就是“元跨革囊”典故的来历。蒙古军渡江后迅疾南下,败大理守军,杀死相国高泰祥,俘获大理皇帝段兴智,建国三百余年的大理至此灭亡。蒙古大汗蒙哥感于段氏人望所在,施以怀柔政策,赐段兴智金牌,让他回去继续统治云南。大理大权重归段氏,段氏亦完全臣服于蒙古,西南遂成为蒙古军的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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