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苑春浓,小桃开,枝枝已堪攀折。
乍雨乍晴,轻暖轻寒,渐近赏花时节。
柳摇台榭东风软,帘栊静、幽禽调舌。
断魂远、闲寻翠径,顿成愁结。
此恨无人共说。还立尽黄昏,寸心空切。
强整绣衾,独掩朱扉,簟枕为谁铺设。
夜长更漏传声远,纱窗映、银缸明灭。
梦回处,梅梢半笼淡月。
——阮逸女(即书中提及建阳名士阮逸之女)《花心动》
福建古称“闽”。秦代之前,闽地一带生活着七个土著部落,所以又有“七闽”之称。唐代在闽地增设漳州,即所谓“七闽宜增为八”,“八闽”由此成为福建的通称。到南宋时,中央朝廷在八闽之地设置福建路,下辖建宁府一府,福、泉、漳、汀、南剑五州,及邵武、兴化二军[1],共四十八县,府、州、军行政区划总数恰好为八,遂继续沿用此前已有的“八闽”称谓。
自古以来,八闽就是著名的险远之地。自唐代开始,闽地才开始兴盛,独为东南之望。入宋后,福州更是成为沿海一带的繁华都会,有诗句称其“潮回画楫三千只,春满红楼十万家”,便是商旅如织的真实写照。然而福建凸显地位重要、得失关系全国安危还是在中原沦陷于金人之手、南宋王朝南渡建都临安后,即大儒朱熹所言:“天旋地转,闽浙反居天下之中。”
虽然福建路的路治设在福州,但地位最高的却是由建州升府的建宁府,不仅仅是因为这里当水陆要冲,工商繁盛,更重要的是宋孝宗赵昚即位前曾被封为建王,建宁俨然有潜邸之名。最奇特的是,建宁府名望最高的也不是府治建安[2],而是下面的一个小县——建阳。
建阳位于武夷山南麓,是福建最古老的五个县邑之一,汉武帝时闽越王余善于此筑城,称大潭城。因而建阳又有别称“潭城”。
这里地处闽浙之要冲,而路踵轮蹄之往来,为古代中原入闽必经之地,素有“闽地咽喉”之称。不仅地理位置重要,这里还是满目青山,层林叠翠,成片的竹林随处可见,有“林海竹乡”之称,又被喻呼成“绿玛瑙”。县境内溪流纵横密布,主要水系如崇阳溪、南浦溪、麻阳溪等均可以通行木船和竹排。如此山清水秀、土地肥沃之地,使得建阳成为福建最重要的产粮区,号称“闽北粮仓”。这里广泛种植着北宋真宗时期自交趾[3]引进的占城稻,一年可以两收。
除了生产高质稻米之外,建阳一带出产的建茶、建盏等早在北宋时就是朝廷贡品。建茶泛指建阳到建安一带出产的茶叶,唐代茶圣陆羽曾评价建茶道:“其味极佳。”北宋周绛《补茶经》曰:“天下之茶,建为最;建之北苑,又为最。”宋徽宗赵佶在《大观茶论》记载:“本朝之兴,岁修建溪之贡,龙团凤饼,名冠天下。”由于历代名人,甚至皇帝的推崇,建茶得到了“天下第一名茶”的称号,价格不菲。北宋名臣欧阳修在《归田录》中记录道:“凡二十饼重一斤,其价值金二两,然金可有而茶不可得。”大诗人陆游曾任福建路平茶公事,掌管贡茶整整十年,留下大量描述建茶的诗句。如他上任路过建阳时,名儒朱熹以武夷茶中极品——白云庵佛共茶赠送,陆游写下《喜得建茶》诗云:
玉食何由到草莱,生奁初喜拆封开。
雪霏庾岭红丝磑,乳泛闽溪绿地材。
舌本常留甘尽日,鼻端无复鼾如雷。
故应不负朋游意,自挈风炉竹下来。
好山好水出好茶,也孕育了茶乡的“斗茶”之风。斗茶又称“茗战”,即新茶制成之时,茶农之间互相比试茶品高低。这原只是闽北的地方习俗,后经北宋名臣丁谓、蔡襄等人倡导,迅即发展成鉴赏茶品、冲泡茶艺的盛会,经大批文人用笔墨渲染后,进而演变成一种雅致的茶道艺术。
宋代斗茶,茶色尚白,宜配黑色茶盏,于是应运而生了陶瓷史上的杰作“兔毫盏”。兔毫盏学名黑釉瓷茶盏,因产于建州,又名建盏。[4]这种茶盏体形不大,除沿口较薄外,胎胚微厚,特别是从腹部至圈足底围厚度最大。颜色一般是很深的绀黑色,略带一点儿银灰的褐色。黑色釉层中,并排呈现出一丝丝、一条条的褐色纹路,酷似兔毫毛,被称为兔毫斑,其盏故名兔毫盏。这种茶盏的优点是:绀色之黑如漆,银灰则斑莹如星,器皿重如铁,击声响如磐。注入清水,银光闪烁;倒入浓茶,其色溶溶。自问世之日起,兔毫盏便被世人尊为瓷中珍品。有荷兰商人由福建贩运兔毫盏至欧洲,其价值几与黄金相埒,且有供不应求之势。
由于鱼米飘香,物产丰富,建阳居民多达四万户,人口数则超过十万。北宋最盛之时,洛阳、应天等陪都级别的大城市人口也不过十万,而建阳仅仅是一个县级小城,却堪与陪都比肩,可见富庶之程度。
经济繁荣,相应则会带来文教鼎盛、人文荟萃。建阳还是南宋三大印刷中心之一,有“图书之府”的美称。建阳出产的图书称“建本”,远销海内外,号称“书坊之书犹水行地”,正如名儒朱熹《建阳县学藏书记》文中言:“建阳版本书籍上自六经、下及训传,行四方者,无远不至。”朱熹本人久居建阳,许多知名学者和藏书家都曾委托他代购图书,有人甚至写信称:“务在必得,惜书而不惜钱物。”可见建本名气之大。
每年春季之时,建阳一带总是商旅云集,除了采买茶叶的茶商外,更多的还是慕名来建阳采购图书的书贩或是游客。此即后人诗云:“江西估客建阳来,不载兰花与药材。妆点溪山真不俗,麻沙坊里贩书归。”
建本之精,以永忠里刘氏和崇化里余氏所刻为最。刘氏和余氏原先均是中原望族,唐末战乱时才移居建阳。刘氏刻本称为“慎独斋”[5],余氏刻本则称作“勤有堂”[6]。刘氏刻书内容偏重正统的经史子集,余氏则四部皆备,且更趋向通俗化、大众化。论工艺,论质量,两家刻书均是个中翘楚,难分轩轾。
地灵亦有人杰,理学名家蔡发、蔡元定均是建阳人氏,当世大儒朱熹亦选中建阳作为后半生寓居之所,在城南三桂里考亭兴建精舍,著书立说,言传身教,建阳由此成为南宋理学中心,四海崇仰,各地学子辐辏而至,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朱熹受权臣韩侂胄迫害后。当然,也依然有不畏朝廷高压政策慕名来探访朱熹的学子名士。朱熹毕竟是一代儒宗,盛名闻于天下,权臣韩侂胄敢指使心腹将前宰相赵汝愚拖到雪地中冻死,却还是不敢轻易对朱熹下毒手,最多只能以流放其得意弟子蔡元定来一泄私愤。
“胜日寻芳泗水滨,无边光景一时新。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朱熹这首《春日》可谓写尽了春光的美妙。唯一的遗憾是——圣贤孔子讲学之地泗水之滨[7]早在北宋末年就被金人侵占,朱熹从未有机会亲至,所谓“胜日寻芳”的吟赏,只是他个人的美好遐想而已。
自从朱熹定居在建阳,朱子及考亭学派就是当地一贯的热门话题。建阳民众不见得人人都对理学有兴趣,但在文风极盛的宋朝,吟诗以附庸风雅却是争相爱做的事,人们外出游春时,总是要吟诵朱熹的《春日》,以独特的方式来表达对这位大儒的敬意。
尽管在朝廷大肆打压理学后,朱熹众多弟子鸟散而去,他本人亦是深居简出、行事低调,但依旧不可避免成为众所瞩目的中心人物。目下建阳民众热议的,正是新上任的福建提刑辛弃疾是否会顺路到建阳探访朱熹。
建阳县治并不大,周回不过十余里,三面环水,北面临山。由于受到天然地理条件的限制,县城中基本上只有官署,百姓甚至大户人家都住在城外。而建阳的中心市集也不在地上或山上,而是在桥上——
县城的南、北城门外分别建有两座宽大的木桥,名为濯锦南桥和濯锦北桥。濯锦南桥又名朝天桥、通都桥,位于县城南门外,横跨麻阳溪,是县城南北交通要道。濯锦北桥又名拱辰桥、同由桥,由本地名士宋翔即宋慈曾祖父私人出资兴建,位于县城北门外,横跨崇阳溪,是县城东西交通要道。两座桥都是石墩木梁,桥高五丈,酾[8]水十三道。更为独特的是,桁木桥面并不是露天的,而是覆以屋顶,建有房屋,拱辰桥上有八十五间,朝天桥上有七十三间,此即当地人所称的“桥屋”。桥屋当然不能住人,而是租给商贩开店用,因而建阳两座最要害的交通木桥,亦是本地最繁华热闹的市集所在。
拱辰桥最东头的桥屋是一家卖“水吉扁肉”的小店。水吉扁肉是源于水吉乡的一种风味小吃,其实就是红遍大江南北的馄饨。唯一的不同是它的肉馅不是用刀剁,而是用一种圆柱状的木槌反复地砸,直到肉变成一摊软泥为止。
女店家金三娘正一边举锤砸肉,一边对客人道:“要照我看,这辛提刑啊,肯定不会去看望朱熹老夫子。别人都说辛提刑好不容易东山再起,一定会怕朱老夫子连累他自己。我金三娘偏不这么认为,我看辛先生那个人,其实还算是个有担待的人。”
她口中滔滔不绝,手上的锤子也毫不停顿,一下一下地砸到厚厚的圆木砧板上。
桥屋空间狭小,店里只放得下两张桌子。其中一张桌子上坐了一名老者和一名年轻男子,看样子像是父子,这便是金三娘目下的听客了。
那年轻男子有些口吃,结结巴巴地问道:“三娘说……说……辛……辛提刑……有……担待,为……什么……又说他……他不会去……去看朱……朱……”
金三娘见他说话费时又费力,忙道:“三娘听明白小哥儿的话了。我觉得吧,朱老夫子和辛提刑,那就是完完全全不同的两个人——一个手拿书本,开馆授徒;另一个是手提长剑,‘咔嚓’一声,砍下敌人的首级。这能一样么?就算他们两个坐到一块儿,也说不到一起去。”
年轻男子听她说得有趣,忍不住笑出声来。一旁老者也捻须微笑。
金三娘又道:“其实啊,朱老夫子自己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当年才有意不赴那个鹅湖之会。”
昔日朱熹与另一大儒陆九渊[9]齐名,但二人学术主张相悖,经常互相攻辩。淳熙二年(1175年),应吕祖谦之邀,陆九渊与朱熹在铅山鹅湖寺[10]展开大辩论。朱熹承认性善,但气质之性则有善有恶,主张“先道问学”和“即物而穷其理”,克服“气质之性”。陆九渊则以为人心全善,主张“尊德性”和“发明本心”,认为“心即理也”,只要明心,自然见性。陆指责朱“支离”,朱讥讽陆“禅学”。两方各执己见,争论不休。此即史学家所称“鹅湖之会”,是学术史上极为光彩的一笔。但与朱熹和经学家唐仲友因观点不同而涉及人身攻击不同的是,陆朱的争议始终只限于学术观点范围,二人私下友谊极厚,鹅湖之会后,依然书信往来频繁,论辩不已。
朱熹为学者宗师,名满天下。他的学术思想虽然是唯心而论,但在抗金问题上,却是旗帜鲜明的抗战派,明确提出:“金人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则不可和也明矣。”坚决反对和议,一度被认为“赤手丹心扑不破”,是“四海所系望”。
除朱熹之外,天下还有一人被名士陈亮推为“长江大河,一泻千里”的非凡人物,那就是归正人辛弃疾。辛弃疾本人极赞赏朱熹,称其学术成就“历数唐尧千载下,如公仅有两三人”,可谓推崇备至。
陈亮本人也是当世奇人,没有师承,没有家学,全靠自学成才,以学问著于当世,世称龙川先生。他好谈霸王大略,曾六达朝廷上书,纵论上下两千年英雄人物之策略,主张起用人才,成汉、唐大业,气势激越,笔锋沉雄,深为时人传诵,名噪一时。然其言辞激烈亦遭当权者嫉恨,曾三次被捕入狱,惨受笞刑,经人力救才得出狱。他读书完全以“经济”为目的,倡导经世济民的事功之学,反对空谈道德性命、不讲求实际事功的理学,由此被朱熹称为“可忧”“可畏”,两方曾就“王霸义利”问题展开了一场大争论——
关于王霸义利问题,自古以来就有争论。在王霸问题上,春秋战国时孟子主张王道,商鞅主张霸道,荀子主张实行王道兼采霸道。在义利问题上,孔子认为“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孙武则主张“非利不动”,孟子主张“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而韩非主张“明割利害以致其功”,后期墨家主张“义,利也”。西汉时,董仲舒发展了孔孟思想,主张“正其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到了南宋,朱熹认为天理则王,人欲则霸,天理则义,人欲则利,将王与霸、义与利绝对对立。又主张“存天理、灭人欲”,反对功利,并致书陈亮,称其主张抗金是“直在利欲胶漆盆中”,劝其绌去“义利双行,王霸并用”之说。陈亮则回信反驳,认为义利应该表现在事功之中,王和霸并无本质区别,义就在于最大限度地满足利,王就在于最高程度地实现霸。二人唇枪舌剑,几度信函往来,始终未能在观点上取得一致,但这场辩论却对当时和以后的思想界均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虽然学术上针锋相对,但并不妨碍私交。淳熙十五年(1188年),陈亮出面邀请朱熹到辛弃疾上饶[11]带湖居处相聚,仿当年“鹅湖故事”,畅谈国事与学问。然而,朱熹未能如约而至,只有陈亮一人来到上饶,与辛弃疾在带湖雪楼“长歌相答,极论世事,逗留弥旬”。此即世称第二次“鹅湖之会”,因朱熹没有出席,不免小有缺憾。
关于朱熹不肯赴带湖之约的缘由,坊间也有颇多流言:一说朱熹一向主张以穷理尽性为首务,反对仓促出兵。而辛弃疾本身就是北方人,自南渡之日起,便以恢复宋室江山为己任。因而从政治主张上而言,这二人其实是完全背道而驰。尤其当时辛弃疾正好是被弹劾后罢职在家,朱熹不肯赴这次带有极强政治色彩的“鹅湖之会”,显然是刻意回避。
两次鹅湖之会均是哄传一时的佳话,广为人知,但金三娘不过是个卖馄钝的商贩,那老者见她非但知道经过,还能谈得头头是道,很是诧异,问道:“三娘怎么对鹅湖之会知道得这么多?”
金三娘笑道:“我家住在同由里,就在宋巩宋先生隔壁。他家大舅子吴先生是朱老夫子的高徒,常常端坐在门前的大槐树下,给后生小子们讲课。无事可做的时候,三娘我也会凑过去听上一耳朵。鹅湖之会不算什么,我听吴先生讲过很多次了。”
老者闻言深为感叹,道:“原来如此。建阳到底是理学之乡,果然跟其他地方不同。”
话音刚落,就听到桥东有人大声对骂争吵,尽是些不堪入耳的污秽之语。金三娘笑道:“不好意思,叫老先生和小哥儿看笑话了。理学之乡,也有许多无赖之徒,这是卖鱼的在争夺地盘呢。”
老者闻言便站起身来,道:“我们先过去看看。”与他同行的年轻男子急忙提起行囊,跟了出去。
金三娘道:“小哥儿去看热闹,包袱可以留在我店里。这么几步路也要带在身上,不嫌麻烦么?”年轻男子只扬了扬手,头也不回地去了。
金三娘嘟囔道:“分明是信不过我。也不打听打听,我金三娘在这摆摊卖扁肉二十年,从来都是拾带重还[12],没拿过一文不是自己的钱。”
那两位食客刚走,孙应龙便十万火急地冲了进来。
金三娘道:“咦,你办完事回来了?”孙应龙急道:“娘,我不是让你躺在家里装病吗?你怎么又出来摆摊了?”
金三娘扬起大锤,作势欲打,道:“成天装病,你让我喝西北风啊。”孙应龙道:“不是啊,万一被官府的人看见……”
金三娘道:“生病也可以病好啊,我前几天是病了,但我今天好了,重新出来摆摊了,有什么不对么?再说了,建宁府来搜人的官兵不是早走了么,还装什么病?”
孙应龙道:“全走了?”金三娘道:“昨天就全撤回建宁了,一个不剩。听说是因为辛提刑就要到了,那可是一号大人物,他们怕惹出事来,万一招恼了提刑官,那能有好果子吃么?从这点上看,辛提刑倒为建阳做了一件好事。”又道:“对了,前晚宋慈来家里,说你跟着岳飞将军的孙子去办大事了,是真的么?”
孙应龙道:“是真的。”他知道母亲含辛茹苦挣钱养家,最盼望之事莫过于自己有所出息,便上前夺了大锤放好,扶母亲坐下,道:“我这次可是见到了不少奇人。”
金三娘道:“奇人?什么奇人?还有比庵山上那位专布机关的茶树公子更奇的人么?”她说的“茶树公子”即指赵师滢的兄长赵师槚,“槚”是茶树的古称。
孙应龙笑道:“赵公子是奇怪的怪人,但我这几日遇见的可都是奇异的异人。”朝外望了一眼,刻意压低了声音,道:“除了岳公子外,我还见到了辛提刑。”
金三娘道:“辛提刑?辛弃疾?”孙应龙道:“是啊,娘你别不信,我们还是一道回来的建阳呢。不过我挂念娘,所以我们在第一坊坊门分了手,我和岳珂回去了同由里,辛提刑则带着他的弟子陈址直接赶往县署了。”
金三娘道:“呀,那他们一定会过拱辰桥,说不定我见过呢。”孙应龙道:“是啊,拱辰桥是到县署的必经之路。他们两个好认,辛提刑身材高大威猛,虽然年纪大了,但身上仍然有那种北国男儿的豪气。跟在他身边的弟子陈址是前宰相陈俊卿相公的孙子,莆田人氏,算得上娘亲你的老乡。”
金三娘道:“陈相公的孙子?那也就是大娘奶[13]那一系的贵人吧?大娘奶保佑,保佑。”合十虚作了几下揖,才问道:“陈公子长得什么样子?”孙应龙道:“就是那种白面书生,相貌嘛,没什么特色,但说话结巴,开口就‘啊’‘啊’的,半天挤不出来一个字,让人着急死了。”
金三娘惊道:“哎呀,该不会就是……”
忽听得桥头有人大喊道:“快来看,断案了!辛提刑断案了!”
金三娘母子各自惊愕无比,相视一眼,连摊子也顾不得了,急忙一齐朝桥下赶去。
却见拱辰桥东面的空地上聚集了不少人。那适才在金三娘店里吃扁肉的老者正是辛弃疾,他端坐在人群中心的一条板凳上,弟子陈址捧着官印站在身侧,面前跪着两名壮年男子,一个叫潘五,一个叫林七,都是鼻青脸肿,看样子刚刚打了一场大架。
金三娘道:“哎呀妈呀,原来他就是辛提刑!小龙,我告诉你,他们两个,就是他们两个,刚才在咱们店里吃过扁肉。”
孙应龙道:“啊!娘你该不会跟平时一样,又乱说一气吧?”金三娘颇为慌乱,道:“我都是信口说话,也不记得我到底说什么了。”孙应龙道:“先看看再说。”遂凝神听辛弃疾问案。
原来这潘五是本地的商贩,居于建阳县城中,平素以贩鱼为业。林七则是唐石里的山民,偶然也会来县城贩鱼,并非常业。潘五一向占据建阳的活鱼市场,却时不时地被林七抢了主顾,心中一直忿忿然。今日凑巧林七又来县城贩鱼,潘五有意在拱辰桥头将其拦住。二人先是起了口角,随即大打出手,哪知道正好被辛弃疾撞见。他上前呵斥制止不能奏效,连陈址都被推了一个大跟头,不得已取出官印,亮出身份。百姓大多惧官,何况来的是新任福建路提刑,潘五和林七这才停了手,跪在辛弃疾面前,等候他处置。
辛弃疾了解事情经过后,微一思索,随即大声判道:“大凡城市之中,以买卖获利之业,尽为游手好闲之辈所专,而田里小民不擅长此道。潘五终年享受买卖所获之利,不曾体察养鱼之劳,而今为独享卖鱼之利,仇视林七,故意寻衅斗殴。虽然未打伤林七,却不可不示惩罚,决杖十五。林七虽是山民,争斗时毫不相让,口出恶语,可见平素也非质朴之人,决杖十下。你二人可服?”
潘五和林七一齐道:“不服。”林七更是道:“明明是潘五先挑头,是他的不对,为什么还要打小人?”
辛弃疾也不理会,只扬声问道:“这里可有官府的人。”
看热闹的人群中有几人是巡逻经过的弓手,忙上前拜见,问道:“提刑官人有何吩咐?”
辛弃疾指着潘五、林七二人道:“打!当众行刑!”
弓手虽觉不妥,但既是提刑发了话,也只能遵命。设法找来两根木棒,再上前将潘五、林七拖翻在地,对准臀部,一棍一棍地打下去。潘五、林七二人本就是强悍之徒,四周又有众多乡邻围观,是以咬牙强忍,竟无一人出声呼痛。
打足辛弃疾所断的数目,弓手上前禀报道:“行刑完毕。”
辛弃疾这才起身道:“好了,这件案子算是了结。大伙儿看也看够了,都散了吧。”
潘五是县城的人,日日在这一带活动,几乎人人认识,当即有熟人过来,搀扶了他离开。林七自行从地上爬了起来,恨恨瞪了辛弃疾一眼,转身离开。
辛弃疾发现林七适才趴下受刑的地方有一颗乳黄色的珠子,走过去捡起来,叫道:“林七,先等一等,你落东西了。”将那珠子高举起来示意。
围观者正慢慢散去,一名白衣年轻男子正要带着随从离去,忽见到辛弃疾手中的珠子,登时脸色大变,急忙奔过来,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颗珠子。
辛弃疾见他面色有异,道:“这位公子,你认得这颗珠子?”白衣男子连声嚷道:“当然认得。蠲忿[14]犀,这是蠲忿犀啊!”
辛弃疾却是半信半疑,道:“蠲忿犀?公子如何会认得蠲忿犀?”白衣男子肯定地道:“我小时候亲眼见过蠲忿犀。”
辛弃疾道:“你是……”白衣男子略一迟疑,即压低声音道:“本来在下不便透露身份,但既然是辛提刑当面垂询,我也不能相瞒。我姓段,并非大宋人氏。”
辛弃疾道:“啊,老夫明白了。”忙转头问道:“林七,这颗蠲忿犀是从你身上掉下来的么?”
林七完全听不懂什么叫“蠲忿犀”,转头看到辛弃疾手中正拿着前日在武夷山洞时孙应龙用来充抵小猴子钱的那颗珠子,忙一瘸一拐地走过来,道:“这是我的。”
辛弃疾换了一副口气,好言好语地问道:“这蠲忿犀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林七刚刚受过杖责,对这位提刑官人恼恨无比,没好气地答道:“这是我家传宝物,行了吧?”一把夺过珠子。正好见到有一辆牛车出城,便扬手叫了一声,抚腰走过去,爬上车子,搭便车离去。
辛弃疾急忙转过身来,却见那姓段的男子已带着随从离开。他本可以立即派人强行拦下他,但想到对方身份特殊,与其结交对自己而言未必是一件好事。犹豫间,那男子一行已然步上拱辰桥,消失在桥头的人流中。
陈址跟过来问道:“那……那珠子……真的……真的是蠲忿……蠲忿……”
孙应龙早在一旁看得清楚,忙跟过来问道:“什么叫捐粪?”陈址道:“就是……就是……”
孙应龙道:“陈兄,你一开口我就头疼,我是在问辛提刑。”陈址很是尴尬,只好默默退到一旁。
辛弃疾道:“蠲忿就是平息愤怒的意思,蠲忿犀是昔日南诏进奉给唐朝皇帝的宝物,听说是由犀骨制成,永不朽烂,佩带能使人心平气和,消除忿怒。”孙应龙若有所思,道:“这样啊。”
辛弃疾不知道那颗珠子之前经过了孙应龙的手,见他神情怪异,又盯着林七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不由得起了疑心,问道:“关于蠲忿犀,你知道些什么?”孙应龙道:“啊,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我都不知道原来它叫蠲忿犀。”
辛弃疾道:“嗯?当真是这样么?老夫听你的口气,好像以前见过那颗珠子似的。”
孙应龙忙道:“没有,没有。我是觉得事情有点儿可笑。辛提刑说佩带那个什么蠲忿犀可以消除忿怒,可林七明明戴着它,不刚跟潘五打了一架么?哈哈哈,真真好笑。”
他其实不是个擅长撒谎的人,生怕辛弃疾就此看出破绽,忙扯过金三娘,道:“这是我娘,辛提刑适才见过的。”
金三娘精明泼辣,阅人无数,此刻居然罕见地局促起来,不断将双手在围裙上搓来搓去,道:“是啊,是啊。提刑官人,不好意思,三娘适才有眼不识泰山,多有怠慢。”
辛弃疾“呵呵”笑道:“哪有,三娘的扁肉很好吃。老夫还没吃够呢。”金三娘忙道:“那三娘就再下一大碗。”
辛弃疾走出几步,招手叫过孙应龙,问道:“岳珂人呢?”孙应龙道:“他在宋慈家里,还有他妹妹、辛提刑您的女儿以及那些侍从。”
辛弃疾想了想,道:“这样,老夫先去桥屋吃你娘做的扁肉馄饨,你这就赶去宋慈家,叫岳珂到沧洲精舍等我。对了,你再告诉宋慈,明日一早,老夫会到他府上造访。”
孙应龙应了一声,正要走开,却又被辛弃疾叫住,问道:“小孙,适才林七身上的那颗蠲忿犀,你以前真的没见过?”
孙应龙料想辛弃疾已经因自己的神色起了疑心,他既不愿意承认,也不愿意当面撒谎,只含糊地哼了一声,慌忙辞去。
建阳除了县治外,下设六乡,即群玉、升龙、建宁、崇政、仁义、开耀,乡设乡正。乡下又设里,有三桂、崇仁、均亭、招贤、同由、崇政、崇泰、宁化、三衢、崇化、永忠、唐石[15]等二十三里,里设里正。奇特的是,一些里反而比中心县城更繁华更知名,如以出产建本著称的永忠里和崇化里,又如以考亭及朱熹闻名的三桂里等。
同由里位于县治东南,有麻阳溪、崇阳溪在这里交汇。福建虽然溪流纵横,大多深可行船,但水流极是湍急,只适于漂浮竹排,所以除了胆大的渔民外,很少有人会选水路。
同由里多出文人雅士,最早建阳县学即建在麻阳、崇阳两溪交汇处。南宋王朝初建时,宋金尚在交战,金人对一路南逃的宋高宗穷追不舍,一度追及福建海边,建阳县学就是在那次兵荒马乱中被毁。后来虽然重建,但考虑到同由里是建阳最南的乡里,距离永忠、崇化等大乡里太远,遂将其与护国寺交换,即原护国寺搬来了同由里,县学则搬去了县治西面的护国寺故址。
除了中国最早的佛寺灵耀教寺[16]古迹外,同由里境内还有建阳第一高峰庵山,因山中有庵而得名。孤峰独耸,环山似揖,四时风景皆不同,如善变的少女,妖娆怡人。登临绝顶,下至建阳,北至崇安,南至建宁府,山川图画,尽收眼底。
同由里的名人,除了居住在庵山逍遥居的信王赵璩的一双子女外,就数得上宋氏和王氏了——
宋氏即宋慈的父亲宋巩。宋巩字宜卿,是建阳有名的才子,家中有景楼,藏书数千。此公行事为人颇为古怪。宋朝是个官本位的王朝,官员称官人,皇帝称官家,时人无不以做官为荣,而科举考试则是普通士子步入仕途的正途。宋巩自小有文名,诗词文章书法均臻一流。在旁人看来,以他的水平,完全能金殿题名,他却从不愿意参加科举考试[17],只安居乡里,心满意足地做他的富足翁。
王氏即王氏医铺的主人王且光。他能闻名闽地,除了医术高超外,还因其经历传奇——王且光原是朱熹叔祖朱弁的奴仆。朱弁亦是理学名家,年轻时为太学生,才气很高,以诗闻名。建炎元年(1127年),宋高宗派遣使者到金国问候做了俘虏的宋徽宗、宋钦宗。当时出使金国是一件危险之极的事,使者多有被拘甚至被杀者。朱弁见众臣畏惧不前,奋身自荐,受诏为通问副使,于次年正月跟随正使王伦出发。
到达金国后,王伦、朱弁一行立即被金人拘禁。直到五年后,金主提出议和,要派一名宋朝使者回奏。朱弁主动推让王伦返朝,毅然道:“我既来金国,准备一死报效朝廷,岂能侥幸先回?”要王伦把正使图印留下,表示:“印即信也,愿抱印以守节,死不离矣。”
王伦走后,金人逼朱弁向投靠金人的伪齐皇帝刘豫投降。朱弁慷慨道:“刘豫,国贼也,我恨不食其肉!”金人发怒,断其饮食。朱弁忍受饥饿,坚决不从。金人压不能服,又以改换官职相诱,朱弁不受诱惑,誓不屈服,并做好舍身取义的一切准备,择了葬身地,喝了诀别酒。金人无可奈何,遂罢劝降。
直到绍兴十三年(1143年),宋金达成和议,朱弁、洪皓、张邵等被拘留的宋使才得以归朝。至此,朱弁被羁留金国十六年,始终坚贞不屈,宋高宗诏为“忠义守节”,有司提议论朱弁之功应晋升数级,但秦桧专权,仅授奉议郎。次年病逝。
王且光原是河南开封人氏,其父王继廉在靖康之变后被金人掳掠北上,沦为奴隶,凑巧被分在驿馆中做杂工。王且光自小在驿馆长大,一来二往,与朱弁等被拘禁的使者混得熟了,常常设法暗中照顾。朱弁曾被金人关起来,不给食物和水,全靠王且光用自己的口粮接济。朱弁归国时,王继廉已死。朱弁见王且光无依无靠,表示愿意出资为他赎身,赎金等他归国后再设法交给金国使者,金人倒也同意。王且光遂以朱弁奴仆的身份被带回南宋。名为奴仆,但朱弁视其如子侄,以报昔日活命之恩。王且光倒是从不居功,只敢以奴仆身份自居。朱弁归国后不久便病死,临终前将王且光交给侄子朱松照顾。朱松即朱熹之父,去世前又将王且光交给了朱熹。朱松生前极留恋武夷山山水风光,常在福建一带徘徊,结交了许多志同道合的好友,朱熹亦在父亲病故后举家迁移到福建,受到朱松生前挚友的多方照顾。他后来亦是以建州本地户籍的身份[18]参加科举考试,十七岁举建州乡贡,十九岁登王佐榜进士。
朱松好友建阳名士蔡发精通医术[19],常对人道:“为人不可不知地理和医药。”其子蔡元定博学精识,对天文、地理、堪舆、历数、乐律、兵阵、武术、技击无所不通。凡古书奇辞奥句,学者不能分句,蔡元定一旦过目,即能梳理剖析,无不畅达。朱熹视其为毕生知己,赞道:“人读易书难,季通读难书易。”又作诔文曾评之为:“精诣之识,卓绝之才,不可屈之志,不可穷之辩。”蔡元定才气纵横,唯独没有学到其父蔡发毕生最得意的医术,反倒是朱熹家中的管家王且光误打误撞地跟了蔡发一段时间,居然对蔡氏医术、医书有兴趣,孜孜不倦地钻研,后来更是卓然有成,成为福建有名的名医。
时有“天下二王,京先闽光”的俗谚——“北先”即指京城临安御医王继先。宋高宗曾道:“秦桧,国之司命;王继先,朕之司命。”所谓的“司命”,是指宋高宗于逃难中得了阳痿症,迫切需要擅长壮阳的医师。王继先出身医术世家,祖父以卖黑虎丹出名,被引荐入皇宫后,立即成为宋高宗的心腹爱宠,甚至能够左右政局。就连宰相秦桧也倾心巴结,让妻子王唤妹与王继先结为干亲。虽然王继先有“奸黠谄佞”的恶名,但其人医术高明却是公认的事实,如果不是有两下子,也不会成为宋高宗须臾离不开身的人物;“闽光”即指福建名医王且光,他能与王继先这等成名已久的御医并称,足见其名声和本领了。尤其是他半路出家,成就尚在诸多自小学医的医师之上,成为广为流传的佳话。
孙应龙一路急奔回同由里,来宋府找到岳珂,对他说了辛弃疾的一番话。
岳珂颇感惊讶,问道:“辛公只召我一人,不用叫上辛?”孙应龙道:“嗯。不过辛提刑说明日一早要来这里造访,大概不想辛家小娘子她们多跑一趟吧。”
岳珂道:“也许辛公预备今晚与朱老夫子促膝长谈,不愿意有人打扰。那好,我先去了。”
孙应龙左右不见宋慈,问道:“宋慈呢?”岳珂道:“适才月娘有事叫他出去了。”
孙应龙听说,忙赶来王氏医铺。
王氏医铺就在宋府东北面,弥漫着浓郁的药味。王且光的徒弟猛哥正在院子里晒草药,见孙应龙进来,随口问道:“又来找月月呀?”
猛哥是名四十余岁的彪形大汉,国字脸,宽额头,浓眉大眼,外貌和口音都有典型的北国人特征。许多人怀疑他是北方逃归的汉民,但他自己从不承认这一点。旁人料想是担心遣返[20]的缘故,也不再多问。他之所以能成为王且光的徒弟,倒不是因为有什么医学天赋,他在王家近二十年,迄今他的医术连余月月都不如,而是王且光虽是医者,却为人冷漠,见钱眼开,对于付不起诊金的患者一律不予医治。偏偏他收费又贵,常有病患者家属因付不起药费耽误了医治或其他原因而迁怒王且光,甚至有不惜以身拼命者。猛哥学医不灵光,阻止这类事倒是一把好手。王且光也感到身边需要这样一个体形壮硕的帮手,所以收了他做徒弟,也是唯一的徒弟。这位医术高明的大夫一直拒绝收徒授医,也是世人眼中严重的怪病之一。
虽然自小相识,孙应龙对这位猛哥印象并不好,总觉得他眼睛中时时闪露出凶光,实在不像个大夫模样。大约正是这个缘故,王且光才破例收下他吧。
孙应龙应了一声,问道:“月月可在里面?”猛哥道:“不久前还看见过。你自己进医铺找找看。”
医铺堂中放着几张带扶手的半卧型竹床,一名肥头大耳的胖子正躺在一张竹床上哼哼唧唧,旁边还站着几名侍从。王且光正坐在竹床旁的圆凳上,为那胖子把脉。这位由金人奴隶到朱氏家仆,再成长为八闽名医的传奇人物,相貌稀松平常,唯独额头上有一大块暗紫色胎记,占据了整整左半边额头,配上他一向阴沉的脸色,看上去极其诡异。他已年过七旬,须发全白,但依旧手脚敏捷轻便,不露老态。
孙应龙对猛哥是不喜,对王且光则是畏惧,进来医铺,见他正坐在堂中,一时不敢向前。犹豫了一下,才讪讪问道:“王医师,月月在吗?”王且光回头瞪了他一眼,道:“她出去了。”
孙应龙听说余月月也出了门,料想她肯定是约了宋慈去逍遥居探访华岳,忙告了一声辞,又掉头朝庵山赶来。
逍遥居位于关刀峡,翠竹环抱,绿意森森。这还是孙应龙第一次来到大名鼎鼎的逍遥居,他早听闻主人赵师槚布下的机关厉害,只敢走正道。一路小心翼翼,来到大门处,告知门仆来找宋慈,门仆便叫过一名婢女,命她带孙应龙进去。
宋慈和郡主赵师滢正在厅堂中说话。余月月刚为华岳上完药出来,见孙应龙满头大汗,显是一路急奔上山,忙笑道:“看你着急的!放心吧,华岳已经没有大碍了。再养息个把月,他就能下地走路了。”
宋慈听说,便道:“眼下风头似已过去,我们得另外再找一个地方安顿华岳。毕竟郡主不是一个人住这里,万一她兄长回来发现,事情就不好办了。”
赵师滢是家中最小的幼女,上面还有四位兄长,大哥、二哥、三哥都在朝中为官,四哥就是“茶树公子”赵师槚了。他比赵师滢要大许多,而今已有四十岁。当年信王赵璩在世时,于诸子女中最宠爱赵师槚,为其娶了一位贤淑善良的妻子房氏。赵璩病逝后,房氏亦因伤痛过度病殁。赵师槚有宗室的身份,本可再娶名门女子为续弦,但他对亡妻房氏很有感情,不再成家,只日夜以专研机关为要,且脾性变得古怪,常人难以接近。他也不准妹妹与外人来往,幸亏他常常出去寻访搜罗民间的各种奇具,赵师滢才没有被看管得那么紧。若不是凑巧这次赵师槚出了远门,赵师滢无论如何是不敢收留华岳的。
余月月道:“我家肯定不行,你家现在又住着岳珂那些人,更不行了,那就只有孙大哥家了。”
孙应龙忙道:“我家更不行了!哎,我不是怕事啊。我来找你们,正是为了这件事,事情出了意外,我劫囚这件事怕是很快就要穿帮了。”
余月月吃了一惊,忙问道:“什么意外?是那些受贿的狱卒供出了你么?”孙应龙道:“不是。唉,这件事……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随手端起桌上的茶碗,一口气喝干,这才道:“宋慈,这件事有点棘手,你得给我拿个主意。”
宋慈知道他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来找自己拿主意,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忙道:“我与孙大哥自小相识,亲若兄弟,何须见外。”
孙应龙咬咬牙,问道:“那个什么蠲忿犀,你知道么?”宋慈道:“知道,是唐代的一件宝物,原产自南诏,后来被唐懿宗赐给了爱女同昌公主。”
孙应龙道:“那蠲忿犀后来在谁手里你知道么?”宋慈摇了摇头,道:“不知道。”
孙应龙道:“哎呀,那天我们三个去武夷山洞寻还魂药,遇到山民林七,我不忍心见你的家传玉佩被他拿去,就随意拿了一颗珠子出来,换回了玉佩。你还记得么?”宋慈道:“当然记得。莫非那珠子……就是蠲忿犀?”孙应龙道:“正是。”
赵师滢道:“蠲忿犀当年与九鸾钗[21]齐名,这两件都是价值连城的宝物,唐亡后再没有听到过消息,据说是被用做了同昌公主的殉葬物品。”
孙应龙听了半信半疑,道:“还有价值连城一说?只听辛提刑说那蠲忿犀由犀骨制成,佩带能使人心平气和,消除忿怒,我还觉得好笑呢。”
赵师滢笑道:“蠲忿犀十分难得,至于它是不是真的能蠲忿,还是只是虚有其名,其实是没有人知道的。”
孙应龙道:“那么这蠲忿犀的价值在哪里?郡主,你最博学了,快给我讲讲。”
赵师滢道:“我哪里及得上宋慈读书多?也就是多看了几本闲书而已。”本待要推给宋慈讲解,却见他打了个眼色,心中会意,便笑道:“嗯,到底蠲忿犀有什么妙处,我也不是很清楚。如果让我自己猜的话,应该是物以稀为贵,蠲忿犀产自云南,据说天底下只有两颗,是六诏用来联盟的信物,南诏统一大理后,将其中的一颗进献给了唐玄宗,另一颗应该还在南诏,也就是今日之大理。”
唐代开元年间,西南吐蕃日益强盛,对唐王朝构成了强大的威胁。唐玄宗李隆基为了牵制吐蕃,有意支持南诏王皮罗阁吞并其他五诏部落,在大理一带建立了南诏国。十年后,皮罗阁之子阁罗凤即位,与爨氏部落联姻,势力由此进入滇池地区。唐朝廷对南诏的日益壮大感到不安,大搞政治阴谋,挑拨离间,手段极为卑劣,南诏一怒之下与唐朝交恶,从此战争连绵。后来白族贵族段思平建立大理国,成为云南的新主,才又与中原保持了友好关系。大宋立国后,因北部边患严重,无暇南顾,宋太祖赵匡胤便以玉斧画大渡河,称“此外非吾所有”,即“宋挥玉斧”的来历,表示大宋将与大渡河南的大理国和平相处,迄今已有二百余年。
孙应龙道:“听起来也没什么稀奇的。”赵师滢笑道:“有一些宝物之所以称宝物,并不是因为它们跟金银一样,价值几何,而是蕴含了历史内涵。譬如这只茶盏,也不过是只普通的杯子,但若说它被秦始皇用过,那它就是一件名副其实的宝物了。”孙应龙道:“郡主这么说,我就明白了。”
赵师滢又问道:“孙公子手里怎么会有蠲忿犀?”余月月道:“是啊,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孙应龙叹了口气,道:“死人墓里。它是我们之前盗墓所得财物中的一件,但没有人知道它叫蠲忿犀。我也不是有意贪污,我将盗来的财物如数送给了狱卒,他们翻来拣去一番,嫌这珠子不起眼,也不值钱,挑出来扔回给我。我顺手就收了起来。前几天寻药的时候在山里遇到林七,又顺手拿出来给了他。哪知道林七今天跟鱼贩打架被辛弃疾辛提刑撞见,当众打了他板子,将那珠子打掉了出来,结果被一位白衣公子认出那是宝物蠲忿犀。我一时惊慌失态,被辛提刑觉察到,追问了我好几次是不是见过那珠子。”
余月月道:“那么林七有没有说出蠲忿犀是你给他的?”孙应龙道:“那倒没有,他正怀恨辛提刑打他板子呢,没好气地说那是他家传宝物。”
赵师滢道:“只要林七不说,应该就没事。盗墓和劫囚都发生在建宁府,这里是建阳,辛先生还不知道这些事。况且就算他日后知道,林七也只是个普通山民,很难将几件事联系到一起。”
孙应龙道:“唉,郡主,我实话全招了吧。我娘今日忍不住出去摆摊子,被辛提刑撞上了。而且那个被盗墓的主儿,也不是普通人。如果林安抚使听到蠲忿犀的事,很快就会追查到建阳来。”
赵师滢惊道:“你说的林安抚使,是福建路安抚使林枅林大帅[22]么?”孙应龙怏怏道:“除了他,还能有谁?”
林枅字子方,福建莆田人氏,绍兴二十一年(1151年)进士,入仕后一路官运亨通,颇有清名,曾被孝宗皇帝亲口誉为“风力之士”,现以朝请大夫、直徽猷阁任福建路安抚使兼知福州。而孙应龙几个武学生为救华岳而挖盗的是林士澜的墓,那墓主林士澜不是旁人,正是林枅之祖父。其祖父林士澜曾在建州——也就是后来建宁府任职,病死任上后,就地安葬。虽然当地早有传闻说林士澜下葬时陪葬甚厚,但由于林氏是莆田大族,没人敢打主意。想不到他居然在孙子林枅执掌福建路军政大权的时候,被人盗了墓。
这也正是劫囚策划者刘先生的“高招”——即用盗墓所得之财贿赂了狱卒,等到华岳被救出后,再告诉这些人他们所收的金银珠宝是林士澜的陪葬品。狱卒大惊失色,后悔已然来不及,这件事稍微走漏风声,不但李知府要找他们算私放华岳的账,林安抚使更是要追究挖掘盗墓之罪。虽然按照律法而言,这两条罪均不至死,可挖了林安抚使祖父的坟,那还有活路可走么?只怕死得奇惨无比。所以即便是严刑加身,也是绝不能说出真相的,只一口咬定华岳是受不住酷刑死了,不得不将他的尸首拖出去扔了,至于为何华岳尸体会不见了,也许是狗吃了,也许是狼吃了,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宋慈听孙应龙讲完经过,皱紧眉头,问道:“盗墓的主意可是那位刘先生出的?”孙应龙道:“是。”
余月月道:“这个人极厉害,能如此深谋远虑,幸好他是站在好人这一方,不然的话……”孙应龙道:“这位刘先生有些神秘,笠帽总是挂有面幛,我从来没有见过他真面目。不过听他言谈,真的是位忧国忧民的大好人。这次能顺利救华大哥出圜狱,全亏了他。”
余月月道:“可惜‘顺利’不‘顺利’了,眼见就要功亏一篑,事情全坏在你的那颗珠子上。”
宋慈忙道:“这不能怪孙大哥,他是不忍心见我的家传玉佩落入旁人之手,才随手拿出了那颗珠子,完全是好意。”
孙应龙道:“是啊,我是好意。其实这件事真的要怪宋慈。如果不是你非要给林七玉佩,我也就不会好心拿出珠子,事情也不会到现在这个地步。”
赵师滢不知道这三人自小吵嘴惯了,自有乐趣在其中,觉得这几人完全是在浪费口舌,忍不住出声提醒道:“事已至此,也没有法子再回头。还是快些想想要如何善后。”
余月月道:“郡主说得对,那我们现在要怎么办?”宋慈道:“林七称蠲忿犀是他家传宝物,明显是假话。官府知道蠲忿犀是林士澜墓葬失物后,会立即逮捕林七严刑拷问,事情迟早要追到孙大哥身上。而今之计,只有我们去找林七谈一谈,给他一些财物,让他改口说是路上捡的。只有他守口如瓶,才能保证事态不继续蔓延下去。”
孙应龙道:“那个林七,上次就一只受伤的小猴子就要讹诈十贯钱,这回我们主动找上门去,他还不得老虎大张口,要个一千两银子?我们哪里去弄那么多钱?”
赵师滢往内室取来一个丝质锦囊,道:“我这里还有些财物,你们先拿去用。”余月月道:“又要郡主出钱。难道没有别的法子么?”赵师滢道:“反正这些东西我留着也没什么用,不如你们拿去救人。”
孙应龙一把夺过锦囊,道:“做大事者不拘小节,多谢郡主。”打开锦囊一看,都是首饰,有金银,有珍珠,有翡翠,五彩斑斓,珠光宝气,登时大喜,道:“这些足够了。林七一看到这些,一定眼都花了。”
余月月道:“是你自己眼花了吧?”又道:“我想到了一个可以收留华岳的地方,我舅母的华阳观,你们觉得怎样?”
孙应龙道:“你舅母?你都多久没见过她了?她肯帮忙么?”余月月道:“半年,不算长吧。”叹了口气,道:“她虽然出家做了道士,我们终归曾经是一家人,我想她是不会拒绝的。”
余月月口中的舅母即是她舅父王惊的妻子,其出家则涉及一桩不堪回首的往事——
王且光名声在外,无数人慕名前来求医,医生生涯一帆风顺,但其家庭生活则十分不顺。他跟随朱熹到闽地定居后,娶妻邓氏,生有一子一女,子名王惊,女名王悔。但不知道什么原因,王且光很不喜欢长子王惊,自小对他又打又骂,王惊少年时即离家出走。二十年前,离家十几年的王惊突然又回来了,还带着怀有身孕的妻子郑氏。这本该是一家人团圆的大喜事,但王且光不喜反怒,依旧对儿子横眉冷对,若不是郑氏劝阻,王惊早就再次拂袖离去。郑氏后来生下一个儿子,取名壮飞。喜抱孙子后的王且光终于改变了态度,同意接受儿子一家人。可惜好景不长,王壮飞半岁时,王惊抱着他出去看山,父子二人再也没有回来。一年后,不堪忍受思念折磨的郑氏到庵山华阳观出家做了道士,道号出尘。
王惊父子神秘失踪引来诸多猜测,许多人都认为王且光跟这件事大有干系,因为他对儿子、孙子的失踪似乎无动于衷,也不见得如何悲伤。官府接到乡邻告发后,也派人调查过一阵子,但一无所获,王惊失踪遂成迷案。
王家头上好像总被阴影笼罩,儿子王惊一门不幸,女儿王悔也不如何幸福。王悔贤淑善良,成人后嫁给了崇化里刻书世家余仁仲之子余万卷,生下女儿余月月。余仁仲是当世刻书名家,其所出的建本称“勤有堂”本,是天下公认的最好刻本之一。当年王且光治好了余仁仲的怪病,余仁仲心存感激,主动与王且光结亲,让独生爱子娶了王家的女儿王悔。但余万卷并不真心喜欢王悔,经常呼朋唤友,外出游山玩水,数月不归。余仁仲一生只孜孜专注于刻书,除了向儿媳妇感慨教子无方外,也别无他法。王悔终日郁郁满怀,刚好闽地有出嫁妇人可以长住在娘家的习俗,她便干脆带着女儿余月月回来王氏医铺居住。如此,倒也相安无事。后来余仁仲去世,余万卷继承父业,对结发妻子不理不睬,反倒公然将在外面所纳小妾和所生之子接回家中。不久王悔病故,王家便干脆与余家断了关系。余月月虽然姓余,却是在王家长大。
有了外孙女之后,王且光的日子还算平和,近二十年过去,王惊父子失踪一事也就慢慢淡了。余月月成人后才听旁人提起舅父的事,向母亲问起,无人知道究竟。她心中好奇,私自上庵山探访已经出家多年的郑氏。虽然郑氏也对当年的事一无所知,但却很喜欢余月月,偶然也会有来往。
宋慈听余月月提到华阳观,倒觉得是个好场所,忙道:“这件事最好先征求出尘尊师[23]同意。”余月月道:“那好,我们分头行事,我去华阳观找舅母商议,你和孙大哥去找林七。”
众人遂按计划而行。余月月又从随身的药箱中取出一些金创药,让宋慈转交给林七,作治疗杖伤之用。
告别时,赵师滢亲自送出大门。宋慈几次想找机会跟郡主单独说上几句话,却始终不得其便,最终只得怏怏下山。
宋慈自孩童起,便由舅父吴雉管教,要求甚严,每日都要按规矩奉祀光贤——早晨起床后,先穿戴整齐到影堂[24]击板,等候吴雉出来;厅堂正中摆放着供品,初一供酒果,十五献茶。吴雉开门走出后,升堂领着弟子们按顺序拜香,两拜而退,然后登楼拜圣人画像。楼上悬挂有先圣孔子,配祀颜回、曾参、孔汲、孟子四贤,和宋代学者周敦颐、程颐、程颢、张载、邵雍、司马光和朱熹的老师李侗等七人。礼毕,吴雉到学堂端坐,受宋慈、陈成父等学生拜揖。学生随后提出要请教的问题,吴雉一一解答后,再回到学堂读书。
如此一套作息时间,在宋慈身上已经进行了十来年。直到去年他在朱熹住处沧洲精舍遇刺,大病了一场,吴雉才不再严格要求外甥日日早起奉祀,痊愈后亦不再催逼读书习字,准他自便。余月月曾笑宋慈是因祸得福,若不是被刺成重伤,现在还日日被关在书斋念书,不得私自外出呢。
宋慈也认为遇刺一事会对自己的人生带来重大影响,但这种影响到底是什么,他一时还不能准确描述出来。他曾将这种感觉对同门师兄陈成父提起,陈成父也说不上来,只建议找最了解他的朋友谈谈,因为只有自小熟悉的伙伴,才能体会到他心理历程的变化。最合适的人当然是余月月了,只是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不大情愿将这件事告诉余月月,每每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合适,如此便拖延了下来。可适才与赵师滢在厅堂中独处时,他心底忽然涌起一种莫名的冲动,跟郡主谈了遇刺后的悸动和感受。
赵师滢沉吟半晌,才道:“宋公子在病中的时候,我几次前去探望,发现公子枕边放的都是律法、刑名之类的书。现下公子也是爱读这一类的书,还向我借阅过。这或许就是一种志趣的变化。”
宋慈闻言,当即如醍醐灌顶般惊醒——遇刺前,他的人生只是谨遵师长们的教诲,苦读圣贤之书,即使再无治国平天下的机会[25],也要以修身为本。遇刺之后,他在经历过身体的痛楚和思绪的茫然后,忽然改为对医书、律法之类的书极有兴趣。医术也许是受到余月月的影响,但律法、刑名一类呢?是不是他内心深处强烈想查清楚沧洲精舍命案的真相,好给死者毛一平一个交代,给师祖朱熹一个交代,也给自己一个交代?但案子已经过去了一年,连精舍的弟子们都放弃了调查,自己为什么还念念不忘?为什么还会去阅读钻研跟案子并无实际关联的律法书籍呢?跟岁月的沧桑相比,这也许不算什么明显的变化,但经旁人指出,确实是一种人生志趣的改变。这一年来,舅父准他好好休息养病,他便将所有的时间都花在长辈们眼中的杂书上,到底是因为他更喜爱这类书,还是因为再也不愿意再碰以前读过的那些书?
离开庵山的路上,宋慈又将事情回忆了一遍,对自己身上的变化也颇觉得可惊可怖,又很诧异自己居然会在冲动下对赵师滢一诉衷肠,可惜尚不及深谈,只能下次再找机会了。
林七是唐石里后塘村人。唐石里距离同由里虽不算太远,约摸十来里,然而一半以上都是要靠脚力行走的山路。宋慈预料今晚难以及时返家,多半要在山中歇宿,便先与孙应龙回来宋府,向家中长辈打了声招呼。正好见到辛弃疾之女辛正扶着陈成父在甬道上散步,她误刺对方一刀,心中愧疚,主动对陈成父加倍照顾。
岳璎在一旁嘻嘻笑着,也不知道在笑什么,见到宋慈经过,忙叫道:“宋公子,你是要出门么?”宋慈道:“嗯。寒舍简陋,小娘子可还住得惯?”
岳璎道:“还好啦。你们要去哪里?”孙应龙忙道:“我们去山里办事。”
岳璎道:“山里?一定很好玩,我也想去。”孙应龙吓了一跳,连连摆手道:“那可不行。”
岳璎道:“为什么不行?我只受了点儿轻伤,而且月娘给我上药后,已经全好了。”
宋慈生怕她纠缠不清,忙道:“小娘子还不知道吧,辛提刑已经到建阳了。”岳璎果然立即转移了注意力,问道:“呀,这么快就到了?那陈址来了没有?”
宋慈道:“陈址?”岳璎道:“嗯,跟我三哥一样,也是辛公的弟子,他说话有些结巴。”孙应龙道:“哦,陈公子,来了,来了,跟辛提刑在一起。小娘子要找他,就去三桂里朱老夫子的沧洲精舍。”
岳璎转头道:“阿,我去找陈址了,你在这里好好陪着这位陈公子。”辛笑道:“这么等不及?那你去吧,小心点儿。”
宋慈见岳璎风风火火,抬脚就要出门,生怕她身上伤势未愈,忙招手叫过一名仆人,命他陪同岳璎前去三桂里。
金三娘还未归家,孙应龙便向宋府门仆交代了一声,让他转告母亲金三娘,称有事要与宋慈外出,明日才能回来。金三娘最信任宋慈,孙应龙只要提是跟宋慈一起出门,就算去个十天半个月,她都不会多问半句。
一路上,宋慈闷闷不乐。孙应龙以为他在为蠲忿犀一事烦心,笑着安慰道:“放心吧,人为财死,有贵重的金银珠宝摆在眼前,再难的事,林七也会答应的。”宋慈叹了口气,道:“但愿如此。”
唐石里位于县治西北,北面与邵武和崇安两县接壤。境内山中有一块巨石,方三四丈,厚五尺,下有二小石架之中虚,如同一座鬼斧神工的天然石室,里面可容数十人。相传唐代时有神人云游到此,施展神力架此石室,以作为休息之所,故名里为“唐石”。每当风雨骤作之时,可以听到石响犹如击鼓,声传十余里。
唐石里虽是建阳面积最小的乡里,却是土地肥沃,多产嘉禾。北宋真宗时期,中国从交趾引进了耐寒耐旱、早熟高产的优质稻种“占城稻”,在福建广泛种植,唯闽北建阳产量最高,唐石里更是可以达到一年两收,即世间所谓的“早晚稻”。[26]建阳县人江翱中进士后,被分往一贫瘠之地担任县令,不携他物,只带唐石里早晚稻种子上任。当地多旷土,连岁枯旱,百姓多食不果腹,自改种建阳早晚稻后,岁岁足食。江翱亦被当地人奉为“衣食父母”。建阳稻愈发闻名遐迩,许多外地人甚至专门到唐石里取种。
唐石里有后塘村,村后有一处大林谷,谷中林木苍莽,大树参天,空气异常清新,在建阳有“世外桃源”之称。大林谷北面,迤逦排列着九座青翠的山峰,当地人称为“九峰山”,形成天然屏障。朱熹极爱这里的风光,曾多次携带弟子前来游览,赋有《唐石雪中诗》一首:
春风欲动客辞家,霖缭纵横路转赊。
行到溪山愁绝处,千林一夜玉成花。
他还将大林谷前林后山的特殊地形形容为“风飘罗带”,认为是上佳的风水宝地。
关于“风飘罗带”这一点,还与朱熹的一个怪梦有关。朱熹来到建阳后,曾梦见一位异人对他说:“龙归后塘,乃先生归藏之所。”后来朱熹来到唐石里游玩,发现这里的大林谷以九峰山为屏,远远望去,好像是被风吹动着的罗带,与梦境相符,又正好名叫“后塘村”,于是选中大林谷作为自己百年之后的“归藏之所”。
宋慈和孙应龙二人到达唐石里时,暮色已浓。这里完全是山野之地,与世隔绝,人烟稀少,好不容易才在田埂上遇到一个归家的牧童,问到了林七住所。
夜幕骤然降临,山中夜晚寒气极重,身子一下子感觉冷了起来。幸运的是,月亮很快升起,月色皎然。借着月光,二人高一脚、低一脚地来到后塘村。所谓“村”,不过五六户人家而已。家家都是矮小的土屋,围有土墙。灯光如豆,微弱得就像濒死者的呼吸,但却不时有欢笑声和狗吠声传出。
辗转来到村尾林七家外,里面却是黑乎乎一片,不见半点灯光。
孙应龙踏进院子,叫道:“林七在么?”却是无人应声。
宋慈道:“事情不对头。林七有家有口,晚饭时分正是全家人享受天伦之乐的时候,怎么会这么早歇息呢?”
孙应龙忙取出火折晃燃,推开木门,一脚跨了进去。鼻中立即闻见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借微光一照,却见门侧侧歪着一名妇人,应该是林七的妻子。一名大汉仆倒在方桌前,手中还抓着一盏油灯,看身材应当是林七无疑。
孙应龙虽不明白究竟,但林七全家遇害已是确认无疑的事,心中暗惊。
宋慈问道:“怎么了?”孙应龙忙道:“你先别进来,等我点灯!”
举火到厨下寻了一盏油灯点燃,却见火灶口倒着一名五六岁的孩子,眼睛瞪得老大,惊恐之状溢于言表,应该就是林七的儿子了。大概凶手先在外面叫门,林七妻子赶来开门,当场被一刀杀死,倒在门侧。林七正坐在桌旁,见状吃了一惊,随即抄起手边的铜制油灯,向凶手打来,却又被杀死。孩子见父母被杀,转身逃入厨下,却被凶手追及,一刀杀死。
孙应龙也是勇悍之辈,而且对林七本人也极其厌恶,但见他的孩子无辜被杀,一时悲愤得无以复加,连声问道:“这是谁干的?谁干的?”
宋慈听到异样,忙跟了进来,惊见屋中横着两具尸首,倒也不似孙应龙那般反应强烈,只愣了一愣,随即俯身往林七身上按了一下,道:“他们死了已经有一阵子了,不过尸首皮肉还有弹性,没有开始发僵,应该不会超过半个时辰。”又进来厨下,见孩子死在灶后,急忙转过头去,不忍心看到那双天真又惊悸的眼睛。好半晌,才叹了口气,道:“林七只是个普通山民,却在自己家中遭人灭门,一定跟蠲忿犀有关。”
孙应龙道:“可他……他才是个孩子呀。想要蠲忿犀,直接拿走就好了,为什么要杀人呢?连小孩子都不放过,可谓灭绝人性。”宋慈摇头道:“这不是普通的抢劫财物。凶手想要蠲忿犀,更想要林七的命。”目光炯炯,凝视着孙应龙。
孙应龙记忆中还是第一次看到对方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自己,不禁有些发毛起来,问道:“做什么?”宋慈道:“你的武学同学最近有到建阳的么?”
孙应龙道:“我不知道啊,问这个做什么?”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道:“你……你怀疑是我同学?”
宋慈道:“不是我有意怀疑他们,而是这件事来得太突然。凶手必然是知悉蠲忿犀一事的人,又必须有强烈的杀人动机,才会冒险赶来这个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杀死林七全家。”
孙应龙道:“这么说,我其实是首要嫌疑犯了?”宋慈道:“嗯,林七一死,蠲忿犀的线索就再也无从追查,对你和你的同学最有利。”
孙应龙道:“你怀疑我是对的,可我同学并不知道蠲忿犀的事啊。盗来的财宝由我负责送交,我只大致清理了一下,便一股脑儿地全给狱卒了。谁都没有留意到这么个珠子,更没有人知道它是什么蠲忿犀。而且林七手中有蠲忿犀的事,也是今日才在拱辰桥头显露的,我同学都在建宁,怎么可能长上顺风耳呢?”
宋慈道:“可是除了你们这几个武学生外,我想不出还有别人有必须得立即杀死林七的动机。嗯,有没有一种可能,比方说你的同学郑公侃因为挂念华岳而赶来建阳看你,凑巧今日在拱辰桥头看到了辛提刑审案的一幕。他对林七手中的蠲忿犀有印象,记得它是你们盗墓的战利品,他亲眼见到辛提刑就蠲忿犀追问了林七,又向你追问,感到这会是一个很大的隐患。有没有这种可能?”
孙应龙道:“这倒是有可能的。但我在桥头便与辛提刑分了手,郑公侃应该叫住我、跟我商量才合情理。况且,我们武学生绝不会做这种杀人灭门的勾当。”
宋慈“嗯”了一声,走到堂屋,默默凝视着林七的尸首。
孙应龙跺脚催道:“还不走么?等天一亮,想走都走不了了。”宋慈道:“又不是我们杀人,为什么要急着走?”
孙应龙道:“你也知道,我嫌疑最大。就算旁人不知道林七手中的蠲忿犀是我给他的,林七全家暴死在屋中,你我深更半夜莫名出现在村子里,一样要被官府追问究竟。到时候你我如何解释?”
宋慈摇头道:“你我向唐石里的山民和牧童打听过林七住处,官府很快会找到我们头上,逃走不是上上之策。”
孙应龙道:“我知道,你凡事有主意。可这件事我不能听你的,官府怀疑我一个人不要紧,怕的是他们会将眼前的三条人命跟建宁盗墓案、劫囚案联系起来,只怕到那时,武学的同学就难脱干系了,还不知道要牵连多少人。我们必须走!快走!”重重将油灯往方桌上一顿,上前挟住宋慈胳膊,强行拖了他出来。
宋慈挣扎着叫道:“不行,不能这样!孙大哥,你听我说,这件事……”孙应龙道:“嘘,你小点声,别惊动了村里人。”
忽听见有人朗声问道:“你们两个在这里做什么?”寻声望去,却是岳珂,正抚剑站在院门口。
孙应龙大惊失色,道:“我……我们……”一时脑子热潮潮的,恍若被浓米汤糊住,竟是想不起半个词来。
还是宋慈沉声反问道:“岳兄又来这里做什么?”岳珂道:“岳某是奉辛提刑之命行事,详细情形恕不便奉告。”大踏步进来院子,问道:“林七人可在里面?”宋慈道:“他全家三口都被害了。”
岳珂身子大大一震,面色登时变得冷峻起来。他下意识地抚摸了一下剑柄,目光如刀子一般掠过宋慈、孙应龙二人,随即镇定下来,道:“你们先等我一下,别着急走。”自行进屋察看。
宋慈忙叫道:“岳兄,里面灯光太暗,千万小心脚下,别动屋里的东西。”岳珂道:“嗯,我知道,我不会破坏凶案现场的。”
孙应龙慌不可言,连声道:“怎么办?怎么办?”宋慈道:“孙大哥放心,岳珂并没有怀疑你我是凶手,不然他不会这般说话。”孙应龙道:“可是……”
一语未毕,岳珂已重新钻出屋来,他的脸在月光下隐隐泛着青光,难看之极,长叹了一声,才问道:“二位什么时候到这里的?”宋慈道:“还不到一刻工夫。林七一家死了大概有半个时辰了。”
岳珂道:“嗯,我之前来过这里,当时太阳正下山,林七一家人坐在院子里吃饭。看来有人在我来之后、你们来之前的这段时间杀了林七全家。”
孙应龙忍不住问道:“岳兄是为林七手中的蠲忿犀而来么?”岳珂踌躇半晌,道:“本来不得辛公允准,我不得将这件事告知。但我与二位极有缘分,二位又多少知情,我便实情相告了。不错,辛公派我来问林七,他是从哪里得来的蠲忿犀。我第一次来时,林七仍然坚持说这是他家传宝物。我劝说无效,只得无功而返。但半途又觉得林七极爱他的孩子,也许可以从他的孩子口中套话。”
孙应龙道:“所以岳兄就黑灯瞎火地掉头重新赶来后塘村?”岳珂道:“嗯,主要是这蠲忿犀关系重大,能早一刻知道真相,也是好的。”
孙应龙一听“关系重大”,料想辛弃疾已经知道福建安抚使林枅祖父林士澜坟茔被盗一事,愈发紧张起来,不由得转头去望宋慈。
宋慈心道:“建阳到建宁府仅五十里地,本地却尚未听到林士澜坟茔被盗的消息。当日官兵来建阳搜捕,也只提重犯华岳,丝毫不提盗墓二字,可见建宁府刻意压住了这件案子,不令张扬,民间才没有小道消息流传。即使建宁府有公文发到了建阳县,辛提刑今日才刚刚到建阳,当时还在拱辰桥吃三娘家的水吉扁肉,桥都没过,当然还没有去过县署。也就是说,他在林七身上发现蠲忿犀时,应该还不知道林士澜坟茔被盗案,更不会知道失物中有这颗珠子。可他为何对蠲忿犀穷追不舍,当场盘问林七未得到满意的答案后,又专程派心腹岳珂赶来唐石里询问?难道他早知道蠲忿犀的原主就是林士澜,所以一认出林七手中的珠子是蠲忿犀,立即猜到其来路不正?”
岳珂道:“好了,我回答完了,轮到我问二位了。你们二位如何会在这里?”
宋慈盘算着心事,不及回答,孙应龙已然抢着回答道:“当日我们几个到武夷山洞采药,遇到林七,向他买了一只小猴子。因为没有那么多现钱,所以临时欠着,我们今日是专门来送钱的。”为了证实自己所言无误,特意将赵师滢赠送的那袋珠宝首饰取了出来。
岳珂摇了摇头,表示不相信孙应龙的说法,又道:“孙兄,其实你很不擅长撒谎。你今日在拱辰桥就已经露了破绽,辛公怀疑你跟蠲忿犀多少有些干系。本来我也不能相信,直到我在这里看见了你。我猜二位今日来唐石里,是想用这袋财物换走林七手中的那颗蠲忿犀,是也不是?”
孙应龙忙道:“当然不是。我都不知道蠲忿犀有什么宝贝之处,要它有什么用处?”
岳珂道:“孙兄手中的这袋珍宝,价值不下千金,别说买一只小猴子,几千只猴子也够了。携带如此贵重的财物来到林七家中,是为一只猴子,还是为蠲忿犀,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孙兄的谎话,编得实在不高明。”孙应龙登时词穷,只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宋慈。
宋慈心道:“岳兄为人精明,我和孙大哥大晚上的进山来找林七,无论如何都难以自圆其说,除非讲出真相,可讲出真相就意味着供出是孙大哥一伙人劫走了重囚华岳。辛提刑官任提刑,掌管福建司法刑狱,又素来强硬,怎么可能容忍武学生在他眼皮底下兴风作浪?他这次重新被朝廷起用,多半是由于韩侂胄韩丞相之力,想要华岳死的人正是韩丞相,即便他不去刻意奉迎韩丞相,也绝不会因为华岳而去得罪朝廷。按照他一贯做大事不拘小节的原则,或许不会追究孙大哥等人,但必然会重新逮捕华岳,才好向上面交代。孙大哥为人义气,宁可自己死,也不能让华岳有事。而今最明智之计,只能利用林七已死,死无对证,一口咬定孙大哥跟蠲忿犀没有任何干系。”一念及此,便道:“孙大哥说得没错,我们确实只是来向林七还猴子钱的。至于一只猴子到底值多少钱,其实完全是个人的事。那猴子既然对月月姊十分重要,无论是一文钱,还是一千金,我们都会设法买下来。譬如那颗蠲忿犀,在一些人眼中它是价值连城的宝贝,但在另一些人眼中,不过是颗毫无用处的珠子而已。”
宋慈平时沉默寡言,此刻居然也能强辩得有些道理,孙应龙大喜道:“对,正是这个道理。”
岳珂见宋慈这般说法,颇感失望,便道:“两位不愿意说实话,我也不能勉强。于私而言,两位算是我的朋友,我希望你们能就此置身事外。于公而言,两位深夜从林七家中出来,嫌疑重大,我不能放你们离开。至于如何处置,要看辛公的决定。”宋慈道:“如此倒也公平。”
孙应龙见宋慈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心中也跟着踏实了许多,忙问道:“那岳兄是预备捉我们去见辛提刑么?”岳珂道:“山道艰险难行,连夜出山太危险。我们先留在这里一晚,明早让村长去县署报官,等官府的人来了再说。”
三人遂在院子中木墩上坐下,情态各异——有仰天望月的,有埋头思索的,有无聊地拿小树枝拨弄地上石头的。屋里方桌上那盏微弱的油灯,就在这时候燃尽了灯芯,“扑哧”一声灭了。
月华千古。今夜月盘圆润恬静,月光清朗醉人。孤独明月,几番照人。人自人,月自月,只因月之有照,人之有见,遂弄出无限风光,无限烦恼来,明月亦被文人雅士们赋予了各种想象和意境——
三国才子曹植有《七哀诗》道:“明月照离楼,流光正徘徊。”月影移动,自然会照着楼上闺人的梳妆台,多么清冷的思人愁绪。
唐人张若虚有《春江花月夜》诗云:“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江畔哪一个人最初见月,江月又哪一年初来照人呢?
后主李煜在《虞美人》中哀叹道:“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春天还是开花,秋天仍有明月,那令人伤心欲绝的往事,究竟还有多少呢?
北宋名士苏轼则在《水调歌头》中高唱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既有乐观开朗的生活态度,又有对亲朋好友的美好祝愿。
这样的夜色,这样的月光,弥漫着迷离而空蒙的气息,澹然消融了心事,晕开了静水般的梦境。心似乎停止了跳动,呼吸也变得极轻极轻。
夜幕中,忽有悠扬的山歌声传来。有一个清脆的女声唱道:“什么的圆圆挂天上哟?什么那个圆圆在水边哟?什么那个圆圆街上卖哟?什么那个圆圆姐妹前哟?”
又有另一个略微沙哑的女声应道:“月亮圆来是挂在天哟,团鱼圆来是在水边,铜锣圆来是街上卖噢,镜子圆来是姐妹前。”
歌声听起来悠远缥缈,却是字字清晰,显然是山头那边的村女在对唱。
这是闽北一带最流行的山歌,名叫“锁歌”[27]。曲调多合拍子,一字一音,节奏清晰,音调朴实。通常由两人对唱,前一人所唱歌词是一段提问句,称为“锁”;后一人所唱歌词是对提问句的回答,称为“开”,代表着要用智慧的钥匙,开启知识的门户。
岳珂还是第一次听到锁歌,觉得十分新奇,问道:“这种山歌的歌词都是谁编的?”宋慈道:“没有事先编好的歌词。都是唱的人现编的,只要求七字一句,四句一锁,四句一开。”
岳珂道:“那么有人锁,就会有人开么?”宋慈道:“嗯,通常都是这样。”
孙应龙道:“你要不要试试?来个什么林七后塘村,什么凶手唐石里,说不定会有人来接着开呢。”岳珂虽觉有趣,还是摇了摇头,道:“不要了。”
月光下的山村自有一股独特的气质,安详宁静,深邃邈远——正如唐代大诗人王维笔下所描述的那般:“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春山空寂,独立于红尘之外,纤尘不染,却有桂花仍在悄然落地。惊鸟时鸣,声传深涧,益加静穆。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柔柔的山风飘过山峦的罅隙,飘过茂密的森林,轻盈地来到院子中,仿若妩媚多情的女子一般,撩拨爱人的发梢,抚摸爱人的脸庞。依依素影,何处飞来?人好像飘了起来,缓缓上升,融入一种和谐而温静的梦境里,忘记了一切,只感觉无限的轻松和宁静。
云外月,风前絮。情与恨,长如许。想绮窗今夜,为谁凝伫?
————————————————————
[1] 福州:下辖十二县,今福建福州一带。泉州:下辖七县,今福建泉州、厦门一带。漳州:下辖四县,今福建漳州一带。汀州:下辖六县,今福建长汀一带。南剑州:下辖五县,今福建南平、将乐等地。邵武军:下辖四县,今福建邵武、光泽一带。兴化军:下辖三县,今福建莆田、仙游一带。建宁:下辖七县,今福建武夷山市、建瓯、浦城等地。
[2] 建宁府辖建安(今福建建瓯)、瓯宁(今福建建瓯)、建阳(今福建建阳)、崇安(今福建武夷山)、浦城(今福建浦城)、政和(今福建政和)和松溪(今福建松溪),共七县。
[3] 交趾:今越南。
[4] 建窑遗址在今福建建阳水吉乡,小说中提及的“水吉扁肉”亦是这一带的地方特产。
[5] 慎独:语出《礼记·大学》:“此谓诚于中,形于外,故君子必慎其独也。”意思是,在独处中谨慎不苟。慎独讲究个人道德水平的修养,看重个人品行的操守,是儒家风范的最高境界。
[6] 余氏刻书代代相传,不同传人有时会采用单独堂名,如本书中人物余仁仲用“万卷堂”,其后代余志安(元代人)用“勤有堂”,余象斗(明代人)用“三台馆”。本书为简化起见,采纳使用最多“勤有堂”堂号。清乾隆四十年(1775年),乾隆皇帝某次读米芾墨迹印本时,见到内“勤有”二字,后来又在其他书中见到“勤有堂”字样,继而又读到宋人岳珂著述,称私家刻书者以建阳余氏为最精。乾隆皇帝一时好奇,特下敕文,由军机大臣传谕闽浙总督钟音,对余氏刻书历史进行调查,查问:“建宁府余氏子孙现是否尚习刊书之业?勤有堂建于何代、何年,今尚存否?其家在宋曾否造纸、有无印记?”钟音最终找到建阳余氏后人余廷襄,余廷襄呈出族谱。上载其先世自北宋建阳县之书林,即以刊书为业。彼时外省极少,余氏独于他处购选纸料,印记“勤有”二字,纸板俱佳,是以建安书籍盛行。到勤有堂名,相沿已久,宋理宗时,有余文兴,号勤有居士,亦系袭旧有堂名为号。今余姓见行绍庆堂书集,据称即勤有堂故址。其年已不可考。
[7] 泗水:在今山东中部,发源于山东泗水东蒙山南麓,四源并发,所以得名。全长数百里,为淮河下游第一大支流。泗水是位于中国山东省的一条河流,发源于山东省泗水县东蒙山南麓,四源并发,所以得名。泗水县因水得名,东临沂蒙与大海相连,西邻孔子故里曲阜,南峙孟子家乡邹城,北依五岳之尊泰山,是泗河文化的发祥地。
[8] 酾(shī):疏导河渠意。
[9] 陆九渊世称“陆子”,是宋明两代主观唯心主义“心学”的开山鼻祖。明代王阳明发展其学说,成为中国哲学史上著名的“陆王学派”,对近代中国理学产生深远影响。
[10] 鹅湖寺:今江西铅山鹅湖书院,古迹犹存,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
[11] 上饶:今江西上饶。
[12] 相传唐宰相裴度少时游香山寺,拾得某妇人所遗失的三条宝带。裴度一直守候在原处,等待妇人回头,将宝带还给了她。后以喻拾到财物,物归原主,不占为己有。
[13] 大娘奶:方言为大母亲的意思,指唐代莆田人陈靖姑。相传陈靖姑曾经到闾山学法,能降妖伏魔,扶危济难,二十四岁时毅然施法祈雨抗旱,为民除害而献身。当地人感念恩德,建造临水宫纪念她。历代帝王都对陈靖姑进行加封敕赐。陈靖姑遂与妈祖(林默)一样,成为福建民间百姓尊崇的女性,妈祖为“海上保护神”,陈靖姑为“妇幼保护神”。
[14] 蠲忿(juān fèn):消除忿怒。魏人嵇康《养生论》:“合欢蠲忿,萱草忘忧,愚智所共知也。”合欢是传说中的神草名。晋人王嘉《拾遗记·魏》:“有合欢草,状如蓍,一株百茎,昼则众条扶疏,夜则合为一茎,万不遗一,谓之神草。”萱草即俗称的金针菜、黄花菜,花漏斗状,橘黄色或橘红色,无香气,可作蔬菜,或供观赏。根可入药。古人以为种植此草可以使人忘忧,故称忘忧草。汉人蔡琰(蔡文姬)《胡笳十八拍》:“对萱草兮忧不忘,弹鸣琴兮情何伤。”
[15] 建阳诸多古迹至今犹存,如今崇雒乡(即宋之崇雒里)有宋慈墓,黄坑镇(即宋之唐石里,又称嘉禾里)有朱熹墓;又如今麻沙乡(即宋永忠里)和今书坊乡(即宋之崇化里)尚有印刷刻板墨池遗迹。又如今水吉乡尚有建窑(出产著名的黑釉兔毫盏)遗址。
[16] 灵耀教寺:建于西晋元康八年(299年)。寺名冠以“教”字,可见是为传教而建。寺庙虽有一定规模,道场常设,但由于当时佛教在中国尚未传开,信徒寥寥,发展停滞不前。
[17] 宋巩的奇特还不仅如此,他最后在晚年参加科考,以特科登嘉定七年(1214年)甲戌袁甫榜进士,时年六十八岁。授承事郎、广州通判,这是宋巩第一次步入仕途。随后辞归,闲居乡里。三年后,其子宋慈亦中进士。
[18] 宋科考改分为乡试、会试、殿试三级进行——乡试即各地州府举办的考试,旨在从本地户籍考生中选拔出类拔萃者,到中央朝廷参加礼部主办的会试。会试合格者再进皇宫谢恩,参加皇帝亲自主持的最后一轮殿试。按照惯例,乡试在秋季举行,会试和殿试则分别在次年的正月和二月举行。州府均有“解额”限制,即朝廷分配的录取指标有数目规定。为防止外地人在本地应试发解,占用本地解额,各地对考生的户籍资格要求极严,只有有户籍且长居本地的考生才有资格参加乡试。
[19] 蔡发不仅医术高明,同时还是中国甚至世界上实施胎教、优生优育的先驱,宋臣詹体仁在《蔡牧堂公墓表》中记载道:蔡发“常设古今圣贤像,俾使詹氏(蔡发妻、蔡元定母)日夕观之,以踵太任胎教之风。故季通(蔡元定字)生而聪睿超群,高出常儿”。
[20] 宋金签订和议时曾有约定,不接受对方叛逃人员。对于逃亡南宋的重要人员,金人多指名追索,而南宋朝廷也往往将逃亡者逮捕后送交金国。
[21] 九鸾钗故事见同系列小说《鱼玄机》。
[22] 帅:对路级长官的尊称,唐代则是对节度使的尊称。福建路安抚使为福建最高长官,习惯上称闽帅。
[23] 宋代尚方外之交,称高僧为“大士”,称道士为“尊师”。
[24] 影堂:旧时供奉神佛或陈设祖先图像的厅堂。
[25] 指庆元党禁时,朝廷迫害理学,规定参加科举考试的士子必须在家状上写上“委不是伪学”,才准进考场。宋慈有朱熹再传弟子身份,在党禁时期是没有资格参加科考的。
[26] 唐石里(今福建建阳黄坑镇)出产优质稻米为历史真事。景定元年(1260年),唐石里稻子一本十五穗,被视为祥瑞。宋理宗龙颜大悦,下诏改建阳为嘉禾县,唐石里为嘉禾里。
[27] 本锁歌采自福建崇安星村,至今犹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