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碧海青天|鬼话连篇网,一个分享鬼故事的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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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碧海青天》
第五章 碧海青天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
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唐 李商隐 《无题》

大唐立国之初,四方未定,百废待兴,唐高祖李渊定都长安后,依旧沿用了隋朝的皇宫——大兴宫,也就是后来唐睿宗即位后所改称的太极宫。这座位于长安城中央最北部的富丽堂皇的宫殿群,又称京大内、西内,实际上是太极宫、东宫、掖庭宫的总称。太极宫建筑布局与长安城总体布局一致,以中轴部位突出主要建筑。全宫有殿、阁、亭、馆三四十所,包括许多著名的宫殿建筑,太极殿、两仪殿、承庆殿、武德殿、甘露殿、凌烟阁,等等。自从唐朝立国,太极宫就成为帝国的权力政治中心。唐太宗李世民即位后,因太极宫低洼潮湿,一度有修建新宫殿的想法,但又怕劳民伤财,始终没有提上日程。

贞观八年(634年)夏,已经当了八年太上皇的唐高祖李渊感到身体不适,唐太宗便请父亲前去岐州九成宫避暑。九成宫即是隋代的仁寿宫,也就是隋文帝杨坚被儿子隋炀帝杨广所杀之地。唐高祖心有不快,没有同意。转眼到了秋天,唐高祖突然中风,从此一病不起,缠绵于病榻。此时的唐高祖已经是六十九岁高龄,风烛残年,剩下的时日显然已经不多了。

监察御史马周(1)看不惯唐太宗对太上皇露骨的简慢,婉转地劝皇帝“营筑雉堞,修起门楼,务以高显”,以供奉太上皇,这样做的好处是能将“大孝昭乎天下”。无论太宗皇帝在政治上取得了如何巨大的成就,他靠杀兄逼父登上皇位的手段仍然为人非议。或许是出于歉疚,或许是出于政治考虑,唐太宗欣然接受了马周的建议,决定用迟到的大孝来掩盖昔日的逼宫忤逆,下令在太极宫东北为父亲建造一座夏宫,供太上皇来年避暑之用。一向节俭的唐太宗不愿意动用府库之资,拿出了自己的私人积蓄。公卿百官听到消息后,争相拿出个人的财产,捐助修建夏宫,成为当时的一大奇事。

新的宫殿被命名为“永安”,意思是盼望太上皇住进去后,能够龙体康复,永享安乐。为了加快进程,唐太宗甚至不惜以皇帝之尊,亲自督工。

据说在为新宫殿打地基的时候,从地下挖出了一面秦朝的古铜宝镜,群臣对此议论纷纷。李世民看着身旁以进谏出名的大臣魏徵,感慨地说:“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于是,次年(635年)正月,在新年刚刚开始的时候,李世民将永安宫改名为大明宫(2)

然而,到了五月,久病不愈的太上皇李渊病死在西内苑大安宫的垂拱殿,终于没有等到大明宫竣工的那一天。随着太上皇的去世,以虚饰为目的的唐太宗就此停止了大明宫的营建。直到二十七年后,龙朔二年(662年),唐高宗李治在位,皇帝突然下令扩建当年停修的大明宮,令所有人大吃了一惊。官方宣布修建新宫殿的原因是皇帝患上了风湿病,不适合居住在环境潮湿的太极宫,必须要搬迁到地势更高、更干燥通风的地方居住。

如此,距隋文帝杨坚建造长安城整整八十年后,大明宫开始大规模兴建。司农少卿梁孝仁被任命为这项浩大工程的主持者。这次不是为退位的太上皇修建避暑夏宫,而是要营建一座和帝国一样伟大不朽的宏伟殿堂,在这样的基调上,大明宫注定将以无比壮丽的姿态出现。在这群庞大建筑背后,是一个强大民族的自信与全世界最富裕的国力支持。


大明宫虎踞于龙首塬高阜上,丹凤朝阳,地势非凡,“北据高岗,南望爽垲,终南如指掌,城市俯而可窥”,视野极为开阔。同长安城的设计一样,宫殿巧妙地利用了天然地势,依山建筑,形成一座相对独立的城堡,与终南山气势两相高。宫殿所用的木材均是百年古木,近万名工匠携带着锯斧进入荆州一带的深山老林,为大明宫寻找合格的栋梁之材。所选之木均是千中选一的上上之选,树木被砍伐倒下时,“势动连崖,拉风碎雷”。这些木材经水路由长江、汉水而下,汇集到扬州,入漕运河转运到黄河,再由黄河逆流而上进入渭河,最终运抵长安城,集结在龙首塬上。

扩建后的大明宫比太极宫规模更大,也更加雄壮。它的出现,宛如明艳的朝霞映照着澄净的天空,令本已伟岸的长安城平添了一份瑰奇与华丽。此时的大明宫,已经不复以避暑夏宫的身份出现,而是作为皇帝理政安寝的重要场所及大唐的权力中枢,以全新的强者姿态亮相于历史舞台。

著名文人贾至(3)有《早朝大明宫》一诗:“银烛朝天紫陌长,禁城春色晓苍苍。千条弱柳垂青琐,百啭流莺满建章。剑佩声随玉墀步,衣冠身惹御炉香。共沐恩波凤池里,朝朝染翰侍君王。”写尽了金銮玉阁的旖旎辉煌和庄严气象,在当时极为引人瞩目,杜甫、岑参、王维都曾作诗相和。

大明宫正南门为丹凤门,巍峨壮丽,号称“盛唐第一门”,是大唐皇帝出入宫城的主要通道,其形制在大明宫诸门中最高,为最高等级的“五门道制”,即有五个门洞,属于规格最高的城门,甚至远远超越了长安城外郭城正南门明德门。门上筑有高大的楼观,雄伟气象,令人仰望,是皇帝举行登基、改元、宣布大赦等外朝大典的重要场所,也是宣示皇朝政令、礼仪的重要场所,地位如同太极宫中的承天门。唐玄宗之前,大赦、改元的敕令多在太极宫的承天门宣布,唐肃宗执政后,皇帝起居在大明宫,故而大赦、改元的诏令改在丹凤门宣布。唐肃宗改元、唐德宗登基之大典,以及后来的唐穆宗、唐文宗、唐武宗等大赦之典均是在丹凤门门楼上进行。


穿过丹凤门后,即进入大明宫。大明宫南半部为朝政建筑区,其中三大殿又构成前、中、后三个空间:前为“大朝”,以含元殿为主体;中为“中朝”,以宣政殿为主体;后为“内朝”,以紫宸殿为主体。

“大朝”含元殿为大明宫主殿,依塬而建,高大雄伟。站在含元殿前,视野极为开阔,终南山清晰可见,长安街坊尽收眼底。唐人李华在《含元殿赋》里作了十分逼真形象的描绘:“进而仰之,骞龙首而张凤翼。退而观之,岌树颠而崪云末。”国家盛大庆典、各国使臣拜见皇帝、递交国书等多在此处举行,即所谓“千官望长安,万国拜含元”。

“中朝”宣政殿位于含元殿之北,与含元殿同处中轴线上,是大明宫第二大殿,规模也与含元殿相仿,是皇帝召见朝集使、贡使与策试举人的地方。唐朝重要决策机构,如中书省、殿中内省、御史台、门下省、弘文馆、史馆等,均设在宣政殿左右,因而这里也是皇帝常朝和百官办事的行政中心。

宣政殿还有更非凡的意义,它是南北衙的分界线。以宣政殿为界,一道东西向的宫墙将大明宫拦腰截断,其北为宫城,其南为皇城。宣政殿两旁为东、西上阁门,西有延英门、光顺门,东有崇德门,以分禁内外。而中书省和门下省分别位于宣政殿之南的东西两侧,位于皇城,已经在宫城之外,因而才有“南衙”之称。宰相议政居于禁外,实际权力大为削弱,这是唐朝政治史上的一大变局。

“内朝”紫宸殿是大明宫的第三大殿,殿北有横街,街北即后妃居住的寝殿区,由于紧连后宫,所以又称内衙正殿。皇帝日常议事一般都在紫宸殿,故此殿也称“天子便殿”。由于进入紫宸殿必须经过前宣政殿左右的东西上阁门,故入紫宸殿又称为“入阁”。能够“入阁”与皇帝商议军国大事,对大臣们来说,在当时是一件非常荣耀的事情。武则天最初正式亮相于大唐的政治舞台,与丈夫唐高宗李治一道垂帘听政,正是在紫宸殿。

一直有种说法:修建大明宫其实不是唐高宗李治的意思,而是他有魄力的妻子——武则天的主张。这个胆魄过人的女人,给自己取了一个标新立异的名字——“曌”,意思是“日月当空”。这是一个她自己新创造的字,只有她一人用过。如此一个敢于突破传统的女人,想要建造一座中国历史上独一无二的宫殿,自然也就不足为奇了。

龙朔三年(663年),大唐发生了著名的移宫事件,帝国的权力中枢由太极宫向大明宫转移。该年四月二十二日,大明宫尚未修葺完毕,唐高宗便迫不及待地将宝座、仪仗、礼器全部移至大明宫的大朝正殿含元殿。四月二十五日,李治正式在大明宫的内朝正殿——紫宸殿听政。

李治听政于紫宸殿被认为是一个有力的政治信号,改变了唐朝政治的格局。在李治营建大明宫之前,唐朝的政治中心为太极宫,太极殿是皇帝起居、上朝和百官办公之所,而决策机关中书、门下两省均位于禁内太极殿两边。按照唐朝制度,各类奏表都要经过门下和中书两省来传递,而以皇帝名义签发的诏旨也需中书省起草,门下省审查。这样一套程序,使得宰相对政事有至关重要的发言权。而两省官署位于宫城之内,离皇帝如此之近,自然而然地形成了对皇权的有效监督。而移宫之后,最大的改变就是中书、门下两省位于宫城之外,两省办公、处理奏章等都到禁外进行,离皇帝远了很多。宰相要进入禁内与皇帝议事,程序更为复杂(4)。这被视为唐朝中枢结构的重大改变——宰相的权力地位被刻意降低,君权得以扩张——皇帝即使不能控制宰相,也在一定程度上摆脱了宰相的控制。这种通过移宫来达到控制人事的目的,是政治家的大手笔。而背后的主使人,显然并非李治,而是武则天,因为只有她,才是最大的获益者。

紫宸殿西侧为延英殿,也属于“内朝”。唐肃宗时,宰相苗晋卿年老,行动不便,皇帝特地在延英殿召对,以示优礼。后沿为故事,延英殿也由此成为皇帝在内廷引对朝臣、议论政事的主要殿所。皇帝如有军国大事咨对,就在延英殿召见宰相、大臣,称为“延英召对”。如果宰相有事要与皇帝面商,则称为“奏开延英”。由于延英殿内旁无侍卫,礼仪从简,君臣之间比较随便,臣下也可以知无不言了。史书上用“君、臣一体,都俞吁怫于一堂之上”来形容延英殿上君臣热烈讨论的场面。“都俞吁怫”出自《尚书》,本是尧、舜、禹等讨论政事时发言的语气叹词,后用以赞美君臣论政问答,融洽雍睦。唐宪宗曾经与宰相李绛、裴度在延英殿讨论治理天下之道,君臣言语投机,一直谈到日暮。当时正值酷暑,唐宪宗挥汗如雨,汗透御服。宰相李绛、裴度见此情形,主动要求退出。唐宪宗挽留说:“我回到宫中,面对和相处的不过是宫女及左右近侍。怎么能得对贤士,闻正言?我喜欢每天与你们谈论为治的要务,甚是有益,所以不知疲倦。”这则典故被人称为“延英忘倦”。  

“中朝”宣政殿、“内朝”紫宸殿和延英殿实际上是唐朝权力运作的最核心的中枢、帝国的心脏。宣政常朝、紫宸入阁、延英召对也相应成为唐朝皇帝与宰相讨论军国大政的三种形式。


杜湛自西南门建福门进宫,亦进了“内朝”,却没有被引入紫宸殿或是延英殿,而是被带来了北半区的麟德殿。

麟德殿位于延英殿西北方,是大明宫中轴线外的最大宫殿,因修建于唐高宗麟德年间,故以“麟德”命名。整座殿堂分为前、中、后三进,因而又叫“三殿”。中殿最高,成为主殿。三殿连成一个整体,内庭十分宽阔宏大,独特新颖,别具一格,是举行宫廷宴会、乐舞表演的理想场所。

长安二年(702年),吐蕃在多次被唐军大将唐休璟打败后军力大衰,终于派遣使者论弥萨到长安求和。女皇武则天在麟德殿召见论弥萨,并设宴招待。论弥萨对唐乐十分倾慕,说:“我生于边荒,不识中国音乐,请陛下让我们一开眼界。”于是武则天下令在麟德殿载歌载舞,奏百戏于殿庭。琴声悠悠,舞姿翩翩,论弥萨看得眉开眼笑,歌舞结束后,向武则天拜谢道:“我等来到圣朝后,备受厚待,又得亲观如此神奇的音乐,真是不虚度一生。我自顾卑贱,不知道如何报答天恩,唯愿陛下万岁。”

当时任凉州都督的唐休璟(5)刚好在长安办事,也奉命参加了这次麟德殿宴会。席间,武则天发现论弥萨总是偷看唐休璟,十分好奇,便问论弥萨为什么盯着唐休璟看。论弥萨老老实实地回答说:“前年洪源之战,此将军猛厉无敌,所以想认识一下。”武则天听了大为惊叹,立即对唐休璟刮目相看,提拔他为右武威、右金吾二卫大将军。

麟德殿东侧,是一个宽阔的广场,能够容纳三四千人。再向东,便是碧波荡漾的太液池风景区,湖光水色,风景优美异常。这也是唐朝皇帝选中这个地方作为举办宴会、观看文艺演出场所的主要原因。唐朝官员均以能出席麟德殿宴会为荣,唐代宗曾在此一次欢宴神策军将士三千五百余人。这里还是皇宫御用马球场,唐代皇帝大多酷爱马球运动,经常组织禁军进行比赛。

唐中宗李显是唐朝皇帝中第一个马球迷。他在位时,吐蕃赞普赤德祖赞派遣使者到长安迎接金城公主入藏。使者逗留长安期间,唐中宗曾请他们到宫中看马球。使者赞咄说:“我随同的部下中,有会打马球的,可否让他们在御前表演,和这里的球队赛一场?”唐中宗当即应允,在禁军中挑选了十多名马球高手,命与吐蕃队比赛。结果,吐蕃队取胜。唐中宗很不甘心,命擅长马球的临淄王李隆基也就是后来的唐玄宗出战。李隆基邀请同样精于此道的王邕、武延秀、杨慎交一起上场,与吐蕃十余人对抗。四人纵马冲突,风回电激,结果不负众望,战胜了吐蕃队。李隆基后来当上了皇帝,也从未放弃马球的爱好。

杜湛到达麟德殿时,广场上正在举行一场激烈的马球比赛。场中数名神策军士对战一名青衣男子,那男子动作敏捷,怀挟星弹,挥击应手,将球挑在空中连击不落,且来回驰骤如风,七八名神策军好手竟拦不住他一人。围观的嫔妃、宫人、军士无不大声叫好。

唐武宗亦在观众之列,听到杜湛已到麟德殿中,便离席进来前殿。杜湛虽见过武宗,但那是在其当上皇帝之前,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大唐皇帝,当即下拜。武宗笑道:“杜卿请起。虽然只有一面之交,但也勉强算是故人了。朕其实一直想找杜卿聊上一聊,只是事务繁忙,未得其便。今日恰好有节度使入朝,特别提及杜卿,朕才想起来,该召你进宫了。”

杜湛听说入宫缘由是因为某节度使入朝,不由一怔,心道:“难道是昭义节度使刘从谏?就算他从芊娘那里听说了我,又没来由地在皇帝面前提我做什么?”忽见武宗皇帝身后闪出一名中年男子,却是数年未见的石雄,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皇帝所称的节度使是石雄,他因大破回鹘、迎回太和公主有功,已擢升为河中节度使(6)

石雄也不顾皇帝在场,抢上前来,按住杜湛肩头,道:“小郎君,我终于见到你啦。你都长成大人了。”

杜湛心中也极是欢喜,又见对方已贵为一方节度使,而自己则徒然空耗数年光阴,一事无成,颇觉无颜再见故人,只问道:“石叔叔你可还好?”石雄道:“很好。只不过一直没有机缘到京师来找小郎君,好不容易盼到这次进京面圣机会。本打算等到办完公事再去找你,刚好皇上问及河西事宜,我便提了小郎君,说你在敦煌长大,远比我熟悉当地情形。皇上听了,便立即派人去召你啦。”杜湛道:“原来是这样。”

武宗皇帝刚看完一场精彩绝伦的马球赛,兴致很高,坐下来问道:“杜卿,其实朕找你,就是要详细了解河西情形,你便将你所知详细道来。”杜湛道:“陛下最想要了解的,应该是河西的布防。吐蕃将河西分作五节度使:瓜州、凉州、河州、青海、鄯州。我来自敦煌,又称沙州,属于瓜州管辖。瓜州因三面有大漠绝险,无须重兵布防,因而兵力最弱。吐蕃主要兵力都驻扎在凉州,除了因为它位置最重外,还因那里汉人极少,居民多是龙族等外族人,骄悍难制。其次则是鄯州。”

武宗问道:“吐蕃待河西子民如何?”杜湛道:“这要看怎么看了。吐蕃赋税倒是不算繁重,甚至还比不上大唐,可他们千方百计提防汉人,强制推行吐蕃风俗,引发民众普遍不满。更重要的是,丝路断绝后,河西经济衰微,又倒退回数百年前,完全靠耕种放牧过日子。老人们每每忆及昔日繁华,都深为不平。陛下可能不知道,河西没有复杂的手工业,在那里,一张纸都十分珍贵,就连地方长官因公用纸,也要一一登记。

武宗道:“这么说,吐蕃并不得人心了?”杜湛道:“是。不过吐蕃防范极严,除了将民众编户入部落外,还有告身制度。除了少量农耕工具外,几乎看不到铁器,因而民众虽然不满,可单靠自己的力量,也没有办法反抗。自沦陷后,河西先后爆发过十多次暴动起义,但都失败了。”顿了顿,又道:“河西陷蕃数十年,但当地民众仍然念念不忘自己是大唐子民,盼望有一天能够重新回到大唐治下。”

武宗道:“朕亦听石卿提过此节,河西……尤其是敦煌百姓,可钦可佩可叹呐。也难怪民众如此向唐,敦煌毕竟是我李氏先祖凉昭武王(7)发家之地。”

皇帝叹息一番,又问道:“敦煌汉人人数不少,豪族亦多,以哪一氏地位最高、名望最尊?”杜湛踌躇道:“这个还真不好说,阎氏、索氏、张氏、李氏、氾氏等均是当地大族(8),各有千秋。但在敦煌民众的心中,阎开府仍是共推的英雄人物。虽然他已过世多年,声名仍然不衰。”

武宗道:“天下未尝无魁奇智略之士,当乱离之际,虽一旅之聚,数城之地,必有策策知名者出其间。阎开府存护敦煌有功,敦煌百姓当然不会忘记他。”又问道:“杜卿可认得张议潮?”杜湛颇感意外,应道:“认得。”武宗笑道:“石卿极推举这个人,说他堪为河西汉人领袖。”

杜湛料想石雄并未告知皇帝自己是张议潮的亲生之子,便道:“张使君沉毅有谋,又热心助人,在敦煌,无论是汉人还是粟特人,甚至包括吐蕃人,都对他极是推服。”武宗道:“王业须良辅,建功俟英雄。可惜张议潮进奏朝廷的书信,朕竟无缘得见。”

原来石雄离开敦煌时,张议潮曾秘修书信一封,托石雄设法转交唐廷。然石雄彼时尚是逃犯身份,入唐境时即被逮捕,就近关押在振武军服刑,只能委托振武进奏院上交张氏密信。不想密信刚到中书省,尚未启封,长安即发生了甘露之变,神策军冲进中书省,一路杀人放火,焚毁图籍文书无数,那封密信也未能幸免于难,化作了灰烬。因而世间除张议潮本人外,再无人知道密信内容。

杜湛还是第一次听说此事,一时默然,心中不免好奇亲生父亲到底在信中说了些什么。

武宗又问道:“朕听石卿说过杜卿曾挟持吐蕃赞普,意图为民众请命,是也不是?杜卿很有胆识。”杜湛道:“我那时候年纪还小,脑子一热就那么做了,全然未考虑后果,哪敢说有什么胆识。”

武宗笑道:“谁年少时不做几件冲动的事呢!”又问道:“那位赤祖德赞赞普,为人如何?”杜湛道:“他人不坏,却是个糊涂赞普,将国政全部交给僧相,将金钱全部花在了礼佛上。在吐蕃国内,僧人比王公贵族还要富有、还要威风,平民百姓稍有礼仪不周之处,便要被挖眼砍头。”

武宗道:“那位糊涂赞普算是死在了他自己手里,吐蕃国库也被他折腾得差不多了。”杜湛道:“是,所以达玛赞普即位后即大力禁佛,除了执政大臣反佛外,主要原因还是王室财政困难,所以要将寺庙、僧人占据的财产及民户收归国有。”

武宗道:“杜卿人在市井之中,倒是对天下大事一清二楚。”杜湛道:“我只是小民一个,岂敢妄谈天下大事?只因亲朋好友多在河西,所以格外关注吐蕃局势。”

武宗道:“目下吐蕃国内可是乱成一团了。石卿,你来说说。”石雄道:“是。”大概说了吐蕃目下形势。

前任赞普赤祖德赞遇害后,其兄达玛继位,朝政全部落入大论韦甲多热手中。韦甲多热信奉苯教,以达玛名义大力推行禁佛措施,引发佛教僧人刻骨仇恨。不久,僧人拉垅贝吉多吉刺杀了达玛。达玛生前没有子嗣,不过他被刺杀前,王妃已经怀孕。王后为争夺权位,也伪装成有孕的样子。王妃后来生下一子,为了防止王后抢走孩子,白天派人四下围住孩子,晚间用许多盏灯光守护,取名欧松,意思是“光护”。王后也不甘示弱,到外面买了一个流浪乞丐的孩子,胁迫朝臣认可是她亲生,并取名为永丹,意为“母坚”,即母亲坚持认定。这两个孩子被不同派系的贵族操纵,用来争夺权势。双方互不相让,进而兵戈相向,吐蕃王室由此分崩离析。各领兵将帅也拥兵自重,互相攻杀。吐蕃国大乱,内战不止。仅在河陇地区,便有洛门川讨击使论恐热同鄯州节度使尚婢婢为争夺地盘而相互攻战不已。

杜湛曾听人议及达玛赞普遇刺,却不知吐蕃国内正因争夺赞普之位而战火纷纷,微一沉吟,问道:“陛下如此关注吐蕃局势,可是有收复河西的愿望?果真如此的话,那可是河西百姓的福音。”武宗道:“收复河西固然在朕考虑之列,不过尚不在计划之中。”

年轻皇帝志向很大,却不是没有忧虑。自安史之乱以来,大唐内忧外患,不但有吐蕃频繁扰境,仅在国境之内,朝命已难达四方,不时有藩镇抗命,虽有宪宗中兴,也仅仅是昙花一现而已。前任文宗皇帝在位时,军旅岁兴,赋敛日急,骨肉纵横于原野,木予轴空竭于里闾,情势愈发严峻,史称“阍寺专权,胁君于内,弗能远也;藩镇阻兵,陵慢于外,弗能制也;士卒杀逐主帅,拒命自主,弗能诘也”。武宗皇帝接手的本就是个烂摊子,刚一登上宝座,便接连发生变故:朝内有枢密使刘弘逸、薛季棱叛乱;朝外有义武、幽州两大藩镇军队作乱;外围还有回鹘乌介可汗挟持太和公主扰边。这些事件虽最终得以解决,却消耗了大唐仅有的积蓄。况且要进军河西,先必须打开西行通道,收复陷于吐蕃原州、乐州、秦州三州及石门、驿藏、木峡、特胜、六盘、石峡、萧关七关,这本身就是恶仗。打仗需要军费,皇帝需要时间来休养生息,恢复国力。

杜湛最初的观点,便是觉得靠人不如靠己,要想驱逐吐蕃,最终还是要靠河西民众自己。况且他在长安生活数年,已知大唐虽号称东方大国,却有诸多艰辛隐痛之处,听到武宗回答,倒也不觉意外。武宗见他气度恢弘沉静,愈发欢喜,又问了许多关于河西的风土人情。一番长谈,不知不觉竟然过了一个多时辰。还是内侍进来禀报,称适才击球获胜的冠军周宝尚在殿外,已等候多时。武宗这才笑道:“改日得空,再找杜卿闲聊。石卿,你也去吧。”命杜湛和石雄先行退下。


出来麟德殿时,正好遇到适才在球场上大显身手的青衣男子周宝。这周宝原先是地方官吏,因性格强毅,为同僚排挤,久不得升迁,一怒之下来到京师,伏阙上书,自称球艺“击拂之妙,天下无双”,恳请以球技晋官。武宗皇帝见书后大感新奇,遂召集神策军马球好手对赛。周宝以一当十,果然没有令人失望。石雄亲眼见识过他球技高超,十分佩服,特意过去招呼了一声。周宝亦道:“久仰石将军大名。”因要进殿面圣,便匆匆拱手作别。

石雄道:“我还要在京师滞留几日,等候诏令,周兄若是得空,可来平康坊河中进奏院寻我。”周宝道:“一定。”


出宫时,迎面遇到杜茵茵。她是皇亲国戚,名列宫籍,可以随时出入禁宫,一见到杜湛,便远远招手。杜湛忙奔过去问道:“出了事吗?”杜茵茵道:“湛哥哥没事吗?”杜湛道:“我没事啊。茵娘是专门来找我的?”杜茵茵道:“是啊,我听说你被带去京兆府了,半天都没有回来,吓得急忙去找你,后来才听说你被召入皇宫了。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生怕皇上对你不利,急忙进宫查探。没事就好。”

杜湛忙向石雄引见,道:“这是我堂妹茵娘。”杜茵茵道:“你就是石将军?我到兴庆宫拜见太皇太后时,听定安长公主说起过你。”

石雄狐疑问道:“定安长公主是谁?”杜茵茵道:“噢,就是太和公主。”

石雄虽从回鹘乌介可汗手中营救回太和公主,可太和公主彼时已为乌介可敦,二人不但做了夫妻,还育有一子。而石雄非但拆散了乌介夫妇,还亲手杀死了小王子,虽是奉命而为,但内心仍感愧疚。他知道太和公主恨他入骨,也不多言。

杜茵茵毫无心机,又笑道:“湛哥哥,石将军既是你故人,何不请他到家里坐坐?我叫下人准备一桌好酒好菜,你们好好聊上一聊。”石雄忙道:“不敢叨扰茵娘,我还有公事要回进奏院。”

杜湛道:“我们家在安兴坊,石叔叔不妨顺道去坐坐,再回进奏院不迟。”石雄原是怕给杜家添麻烦,见杜湛也出言相邀,便点头道:“也好。”他已官任节度使,身边带有不少侍从,但入宫时尽留在了宫外。当即出来宫门,对侍从交代一番,命他们先回进奏院候命。


三人回来安兴坊时,暮色已浓。刚入坊门,闭门鼓便“咚咚”开始作响,提醒人们夜禁即将开始,不得在大街上逗留。

杜茵茵笑道:“石将军,你今晚回不去了。不过将军不用担心,我们家房间多得很,有你睡的床。”杜湛道:“石叔叔今晚跟我睡一床便可。”石雄笑道:“正是,我和小郎君久别重逢,有许多话要说呢。”

一队神策军骑士自后驰来,领头的正是中尉仇士良。他一见到杜湛,便高喊一声“剑公子留步”,翻身下马,命手下先牵马回去,自己只带几名心腹走了过来。

杜湛问道:“仇中尉有何见教?”仇士良道:“是剑公子告诉京兆尹那柄青龙剑来自神策军中吗?”杜湛道:“我只说那柄剑最先是由神策军士卖给剑肆的,有什么不妥吗?”

仇士良哼了一声,转头打量石雄,问道:“这位就是新任河中节度使石将军吗?”石雄忙上前见礼。仇士良知道对方破回鹘有功、目下正是朝廷的宠儿,也颇为客气,还罕见地说了几句恭维话。

杜茵茵早等得不耐烦,道:“仇中尉,你若没什么要紧事,我们可要进去了。”众人皆背朝或是侧面面对大街,唯她一人正面朝向路口,忽见路上马车减缓速度,底厢打开,露出一排箭头来,微微一怔,直听到箭矢破空之声,才反应过来,急忙去拉杜湛,叫道:“湛哥哥……”同时有人高声叫道:“石将军,小心……”

变故就在一刹那发生了,五支弩箭并排发出,朝众人呼啸而来。夜鼓声仍然不疾不缓地响着,心无旁骛,只与不断流逝的时光同步,丝毫不在意红尘中的人情冷暖、悲欢离合……


五支弩箭中——两支射中了仇士良手下,一支射中仇士良本人;一支擦过杜湛腰间,射中杜茵茵胸腹;射向石雄的一支弩箭被斜向飞出的小银铤(9)打偏,却是不久前在麟德殿大展球技的周宝出手相救。

电光火石间,车内刺客又迅疾发出了第二排弩箭——因马车前移,恰好错过了最边上的杜湛和杜茵茵。仇士良及两名手下因先中一箭,无力闪避,各自再中一箭。余下两支弩箭射向石雄,他毕竟是武将出身,反应敏捷,侧身闪过一支箭,另一支则射穿了他的手臂。

杜湛大吃一惊,忙抢上前扶住堂妹,叫道:“茵娘!茵娘!”又叫道:“来人,快来人,去找大夫!”杜茵茵微笑道:“不要大夫……来不及了。湛哥哥,我常希望将来可以为你而死,想不到真的做到了。”

她站在人群之后,本不会被波及,若不是她拉了杜湛一把,及时将他拖开,那支箭必然正中他右腰,即使能活命,从此也是废人了。他得救了,她却被那支该死的弩箭射中要害,当场死在他的怀中。他伸手为堂妹合上那双美丽却已失去生气的眼睛,一时泪水如泉涌。

周宝一边高声呼喝,一边疾步去追马车。石雄未伤及要害,忙过来检视余人。仇士良两名手下均是背心中箭,已然毙命。仇士良官服内穿了轻便精巧的锁子甲,弩箭虽然射穿了甲衣,却仅仅入肉,伤得不重。坊卒正好巡视经过,惊见神策中尉遇刺,吓得魂不守舍,急忙奔去仇士良府邸叫人。

不一会儿,仇士良义子仇公武便率了一队神策军士赶到,扶起仇士良,问道:“出了什么事?”仇士良咬牙切齿地道:“刺客胆大包天,竟敢当街行刺老夫。”

仇公武问明方向及马车特征,急派人去追。仇士良骂道:“车子已经过去老半天,肯定早跑远了。”又道:“来人,立即到神策军调发五百兵,包围平康坊昭义进奏院。”

石雄忙问道:“仇中尉如何知道事情跟昭义进奏院有关?”仇士良道:“这一节,解说起来可要费不少功夫,不过剑公子算是知情者,便由他日后跟石将军解释好了。”

石雄道:“抱歉,仇中尉,有句话我不得不说,这些人……这些刺客……大概是冲我而来。”仇士良道:“是冲着石将军来的吗?”语气惊异之极,显不相信石雄仇家竟会比自己多。

石雄道:“我击破回鹘乌介可汗,杀其部下近万人,又杀了本已归顺大唐的回鹘归义军数千人,与回鹘结下不解深仇。听说回鹘人悬赏十万金,买我项上人头。”

仇士良“咦”一声,转头问道:“那回鹘可汗的弟弟叫……叫什么来着?”仇公武忙道:“名叫李思忠,官任左金吾大将军、封怀化郡王,他的赐第就在隔壁胜业坊内。石将军提到的回鹘归义军,便是李思忠的部下。”

石雄劝道:“仇中尉,目下真相未明,还是等有了确实证据再说。”

仇士良本怒气冲天,忽听到刺客要杀的其实不是自己,立即宽慰下来,他本就不敢轻易得罪昭义节度使刘从谏,忙点头道:“也好,就如石将军所言。”见天光已暗,不愿意再在街上逗留,忙叫神策军护卫,往自己家中去了。


杜茵茵是太皇太后唯一外孙女、当今武宗皇帝的表妹,身份非同小可。仇公武留了几名军士,协助将其尸首抬回杜宅。下人惊见小主母丧命,胸腹还插着箭,浑然不知所措。石雄见杜湛木然不出一声,便命杜府下人先去崇仁坊找杜尚书报丧。

下人道:“可目下已经夜禁,小的出不去啊。”石雄道:“出了这么大的事,坊正早就知道了,你跟坊卒说一声,他会放你出去的。”下人忙不迭地去了。

石雄还欲安慰杜湛几句,不想杜湛忽然开口问道:“石叔叔真的认为刺客是冲你来的而不是要行刺仇士良吗?”石雄道:“是,我真的是这么认为。仇士良只是路过,意外看到小郎君你,才停了下来。因为距离家门已近,便叫手下人先回去。而平日他都是前呼后拥,身边跟有大批神策军士。就算刺客事先在马车中设下排弩,也难以靠近其身。”

杜湛恍然大悟,道:“确实是这样。仇士良一定是想明白了这一点,也认为刺客要行刺的是石叔叔你,所以才肯罢手。不然的话,他必定不顾一切派兵大索刺客,搅得全长安鸡犬不宁。”

石雄问道:“仇士良第一反应是刺客跟昭义进奏院有关。昭义节度使刘从谏跟宦官势不两立,这人人知道。不过仇士良特别指出小郎君是知情者,到底是怎么回事?”杜湛道:“我也不大明白,或许跟他问到的青龙剑有关。”

他因哀伤过度难以集中精力思索,便忍痛离开杜茵茵房间,引石雄到厅堂坐下,低头想了一想,道:“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仇士良中了一箭,一时气得糊涂了,随口说了这么一句话,等于自证之前是他派人行刺昭义节度使刘从谏。”

石雄讶然道:“刘节度使遇刺了吗?”杜湛道:“嗯,不过未伤在要害。”

正如石雄所言,仇士良与昭义节度使刘从谏仇深似海,路人皆知,他第一反应是昭义刘从谏派人行刺,丝毫不奇怪,但他称杜湛知情,便大有可疑之处了。再联系他特意停下来询问青龙剑一事,分明是暗怪杜湛将卖剑者身份告诉了京兆尹薛元赏,令神策军卷入了昭义刘从谏遇刺一案。但卖剑者只是个普通军士,又不是仇士良什么人,这桩案子上有皇帝钦命,下有昭义刘从谏追逼,中间还有以铁面无私著名的京兆尹薛元赏,仇士良大可不必为了维护一名普通兵士赶来摸这烫手山芋,除非他自身本来就涉入其中,担心薛元赏会据此查到自己身上。但为什么要选青龙剑呢?是巧合,还是刻意?一时想不明究竟。


过了大半个时辰,户部尚书杜悰带着诸子匆匆赶来,一进门便问道:“茵娘人在哪里?”杜湛道:“在她房间。”

杜悰先入内看了,旋即出来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会中箭?”石雄忙道:“全是因为我,是我害了茵娘。”当即报了姓名,说明原委。

杜悰忙道:“原来是石将军,恕我眼拙!”又见石雄手臂上还插着箭,问道:“石将军伤势要紧吗?为何不去请大夫?”下人嗫嚅道:“坊里的大夫都被叫去仇中尉府上了。”杜悰长叹一声,道:“可惜!”大概是可惜了该死的人没死,不该死的人反而死了。

石雄道:“实在抱歉,其实我……”杜湛忽道:“那支箭本来该射中的人是我,茵娘拉了我一下,她自己却来不及躲闪,所以才……”回想当时情景,哽咽出声,再也说不下去。杜悰叹道:“这是茵娘的命啊,怪不得谁。”

杜湛道:“石叔叔,你说最想杀你的是左金吾大将军李思忠,对吧?”石雄道:“应该是这样,因为乌介可汗已逃往北方,部属大多溃散,再无实力南下。有能力杀我的,只有李思忠了。”忽又想起一人来,一时愣住。

杜湛道:“怎么了,难道还有别人吗?”石雄因杜湛不是外人,便实话告道:“还有太和公主。当日我奉命杀死回鹘小王子,从太和公主身边强行夺走了她的孩子。太和公主阻止不成,遂咬牙切齿地道,终有一日要报仇雪恨,要将我碎尸万段。”杜悰道:“咦,定安长公主,也就是太和公主正巧也住在安兴坊。”

话音刚落,便有神策军士进来告道:“适才我等受命去追赶马车,发现它并未出坊,就停在定安长公主宅邸后门外。车子里面的弓弩架都还在,只是人已经不见了。仇中尉命小的特来禀报石将军。”石雄道了谢,道:“若有新发现,劳烦及时知会。”

杜悰道:“难道真是定安长公主派手下人所为?”石雄摇头道:“决计不会。若真是长公主派人行刺,她哪会将马车停在自家后门口?”

杜湛道:“或许长公主知道石叔叔会立即怀疑到她头上,故意如此,旁人反而会认定是歹人意图陷害她。这其实是极高明而大胆的招数。”

石雄道:“我见过太和公主……不,是定安长公主,她性情温顺……”杜湛冷然道:“可石叔叔杀了回鹘小王子,剥夺了长公主做母亲的资格。母亲为了孩子,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石雄知道他多半又忆及了生母杨端,再回想起孩子被抱走时太和公主撕心裂肺的喊叫,一时默然。

杜悰摇头道:“石将军说得对,长公主再笨,也不会让手下人将马车停在自家后门。用这种法子来摆脱行凶嫌疑,简直不可思议。”杜湛道:“定安长公主嫁过五任可汗,见多识广,什么场面没见过,这不过是小意思。”

这倒是句大实话。太和公主出嫁离开长安时,便引发了一场大烽火。吐蕃听闻大唐以公主出嫁回鹘,大为恼火,派军进攻唐边境。唐灵武节度使李文悦亲自领兵奋战,才击退了吐蕃军队。回鹘一方也出动数万兵马迎接公主,几乎是倾举国之力。太和公主嫁到回鹘不到三年,丈夫崇德可汗莫名死去,又按回鹘风俗改崇德之弟昭礼可汗。昭礼可汗在位八年,回鹘国内发生叛乱,昭礼被部下所杀。太和公主又改嫁昭礼侄子彰信可汗。彰信可汗在位不到七年,宰相掘罗勿造反,杀彰信可汗,扶立馺为可汗。太和公主又被迫做了馺的可敦。再之后则是黠戛斯击破回鹘,杀馺和掘罗勿,乌介继立为回鹘可汗。最终大唐名将击败乌介可汗,迎接公主还唐,才终止了她回鹘可敦的身份。太和公主的五任丈夫,没有一个有好下场:第一任死得不明不白;第二、三、四任都死于兵祸;最后一任也已战败北逃,成为惊弓之鸟,迟早会被大唐或是黠戛斯所杀。就其复杂奇特之婚姻经历看来,太和公主在大唐公主中绝无仅有,杜湛说她“见多识广”,一点也不为过。

杜悰道:“长公主经历不平凡,更不会将马车停在自家后门了。”杜湛道:“或许长公主根本就有恃无恐,知道自己正得皇帝尊崇,就算皇帝知道,为了皇室面子,也不会拿她怎样,说不定还要竭力掩盖此事。”起身便往外走去。

杜悰忙问道:“这么晚了,你还要去哪里?”杜湛道:“我去公主府,当面找长公主问个明白。”杜悰道:“胡闹!快拦住他!”

石雄忙道:“杜相公,就让小郎君去吧,我陪他一道。”杜悰道:“石将军你……”石雄道:“是我害得令爱丧命,我一定会给杜相公一个交代。”奔出大厅,追上杜湛。二人遂一道往大公主府而去。


公主府大门前已有神策军士和坊卒守卫,大概是受中尉仇士良之命守在这里。一名神策军将上前问道:“石将军来这里做什么?”石雄道:“我们来拜访定安长公主。你们又在这里做什么?”军将道:“仇中尉命我们守在这里,防止有人逃走。”

石雄道:“仇中尉认为定安长公主卷入了行刺吗?”军士道:“仇中尉说了,若行刺他老人家,主谋定然不会是定安长公主,若是石将军你,可就难说了。就算长公主与行刺无干,那辆车子总不会没来由地停在她家后门吧。”

石雄道:“那你们可有进去过?”军士道:“这里面住的可是长公主,我们不敢随意擅闯,预备等明早仇中尉进宫禀报过皇上再作处置。不过若是石将军要进去,我们也不拦着。”

杜湛遂与石雄上前拍门,片刻即有仆人拉开一道门缝,问道:“有事吗?”杜湛道:“我是住在西面街上的剑公子,有急事求见长公主。”仆人举灯一照,道:“果然是剑公子。请公子稍候。”关了门,自进去禀报。

过了一会儿,仆人重新开门,请杜湛进去,忽见跟在后面的武官臂膀上插着一支箭,不由一愣,问道:“这位将军是谁?”杜湛道:“这是我石叔叔。”

仆人也不知道石叔叔是谁,问道:“这位将军手臂的箭怎么不取下来?”杜湛道:“一时请不到大夫。”

仆人虽觉怪异,也不再多问,提灯引二人进来花厅。


安定长公主正坐在灯下。她虽嫁过五任回鹘可汗,其实还不到四十岁,但岁月和经历还是在她脸上留下了浓重的痕迹,大约是没有扑粉化妆的缘故,她看起来风霜憔悴,疲惫不堪,倒像是跋涉了千山万水的行旅。见仆人引杜湛进来,便勉强微笑道:“杜公子,我听茵娘提过你好几次,果然是一表人才。”忽一眼看到石雄,惨白的脸色蓦地涨得通红,霍然起身,道:“石将军,想不到还能再见到你。”

石雄道:“公主……”安定公主喝道:“你好大胆子,来我这里做什么?”杜湛道:“石叔叔是陪我来的。公主,可是你派人行刺石叔叔?你可知你手下人不顾场合,胡乱发射弩箭,误杀了无辜。”

安定公主愕然道:“杜公子在说些什么?”杜湛道:“我堂妹杜茵茵被公主手下一箭射死,我是特意来向公主讨个公道。”

安定公主道:“杜茵茵是岐阳公主的女儿吗?她……她死了吗?”杜湛冷冷道:“请公主不要再装了。装有弩箭的车子就停在你家后门口。”

安定公主道:“杜公子是说有人行刺石雄,茵茵因此而丧命?那石雄怎么还活着?他怎么没死?”

杜湛道:“石叔叔命大,弩箭只射中了手臂。公主怪石叔叔杀了你的孩子,可公主该知道他只是奉命行事,公主真要恨,就该去恨下达杀人命令的人。用行刺这种卑劣手段,只会丢了你大唐公主的脸。”忽然侧过身去,一手握住石雄手臂,一手握住箭尾,竟生生将箭折断。又将断箭重重往案上一拍,“这支箭上有石叔叔的血,就送给公主留个纪念。”

安定公主道:“等一等!杜公子误会了,我……我是想杀石雄,可一直没有勇气。公子说的什么行刺,我全然不知,我甚至根本不知石雄来了京师。”忽然想起了什么,不由转头往内堂望去。

石雄强按住伤口止血,低声道:“看长公主神情,她似乎并不知情。”杜湛道:“或许只是因为她太擅长掩饰。”

石雄料想杜湛已被堂妹之死冲昏了头脑,低声道:“小郎君先让到一边,让我来试试。”上前几步,道:“公主,有一件事,我或许应该告诉你。”安定公主皱眉问道:“什么事?”石雄道:“这件事很重要,还请公主屏退侍从。”管家忙道:“公主千万不要上当,这人既是公主仇人,说不定会对公主无礼。”

安定公主被杜湛劈头盖脑一番指斥,心头一片茫然,连对石雄的恨意都消退了不少,挥手道:“你们都退下,我再也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语气极是凄凉。管家不得已,只能率仆人、侍女退了出去。

石雄道:“公主,你的孩子并没有死。”安定公主如受雷击,惊道:“什么?”石雄道:“嘘,公主小声些,千万别让人听见。当日我虽奉命杀死小王子,却实在不忍下手,所以私下将小王子藏了起来,对外则称已将人杀死埋葬,其实小王子还活着。”

内堂中忽有一名妇人冲了出来,问道:“小王子当真还活着吗?”石雄大吃一惊,道:“燕娘,你……你怎么在这里?”

燕娘不及回答,安定公主已上前抓住石雄手臂,颤声问道:“石将军说的可是真的?孩子……我的孩子……他现在哪里?”石雄道:“我派人将小王子秘密送去了敦煌,交给了我的结义兄弟张议潮抚养。”

不独安定公主惊喜万状,一旁杜湛也大吃一惊,问道:“竟有这回事?石叔叔,原来你已派人跟敦煌联络过。”石雄道:“是,因为回鹘已然灭国,取道回鹘故境前往敦煌变得比以往容易。”又道:“公主放心,我义弟张议潮是敦煌当地大族子弟,又身居要职,他还没有子嗣,一定会视小王子为己出,精心哺育。只是我自己违抗军令不说,还犯下了欺君大罪,所以一直不敢声张,也不敢告诉公主。”

安定公主喜极而泣,忙朝石雄盈盈下拜,谢道:“原来石将军是我的大恩人,我居然一直将石将军视作不共戴天的仇敌。”石雄忙扶住公主,道:“公主切不可如此。若公主感激石某,便还是如以前一般,听到我的名字便要咒骂生气,恨不得杀了我,只有如此,才能保住小王子的秘密。”

安定公主摇头道:“石将军明明是我的恩人,我可做不到再对你无礼。”想了想,又道:“也罢,我明日便向皇帝上书,请求到终南山出家为女冠,从此不见外人,当可保住这一秘密。”她意外得知爱子尚在人间,虽知此生怕是无缘再相见,但依然欢欣异常,脑海中浮现出孩子在敦煌沙地上奔跑的画面来,不由得悠然神往。

石雄告知回鹘小王子尚在人世一事,除了聊解公主痛苦外,还想从她的反应来判断她到底是否卷入了行刺事件——她若是行刺主谋,短暂的喜出望外后,必然会陷入误杀杜茵茵的愧疚中。然事实是,她的关注一直在孩子身上,有的只是喜悦,丝毫没有其他杂念,这表明她跟行刺案毫无干系。杜湛见到公主真情流露,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怀疑她是主谋。

石雄这才转头问道:“燕娘,你何时来了长安?”燕娘颜色颇冷,道:“我就实话说了,石雄,我这次来大唐,是专门来杀你。”

原来燕娘名仆固燕,是回鹘贵族仆固俊之妹。回鹘灭国后,仆固俊率部西去,攻克了西州,建立高昌回鹘政权。另有厖特勤率一支回鹘部落到西域建立了安西回鹘。厖特勤与仆固俊争斗不止,还广为散播仆固俊曾与回鹘大敌石雄结拜为兄弟。仆固俊为向族人表明心迹,遂派妹妹仆固俊带精干人手潜入大唐刺杀石雄。

石雄自知与回鹘结下难解深仇,闻言也不惊异,只问道:“今日以马车伏弩行刺我的刺客,可是燕娘手下?”仆固燕道:“不是,我今日刚追踪你到长安,还没有来得及安排布置。”又道:“就算你没有杀小王子,可你杀了我们那么多回鹘族人,就连已经归降大唐的那些人也没有放过,我还是要杀你。”又转头道:“你就是杜湛吗?我哥哥时时提及你,他很赞赏你的胆识和勇气。”

杜湛道:“多谢。娘子是来杀石叔叔的,可石叔叔跟令兄结拜过,结拜兄弟都是不求同年同日生,只求同年同日死。娘子若真杀了石叔叔,要让令兄置身何地?”仆固燕沉下脸道:“这是我们大人之间的事,你后生小子不会懂。”

石雄道:“小郎君,你先出去。我有话单独跟公主和燕娘说。”杜湛见仆固燕口口声声说要杀石雄,却是表情复杂,料想二人关系不一般,便应了一声,道:“石叔叔自己多小心。”

在庭院中等了好大一会儿,石雄才怏怏出来。杜湛猜测他已经解决和仆固燕之间的争执,忙迎上前问道:“石叔叔既是派人将回鹘小王子送去了敦煌,想必跟敦煌一直有书信来往,张使君可有书信给我?”石雄道:“没有。我跟敦煌联络,也是击破回鹘之后的事,其实也只联系过一次,我派人护送回鹘小王子前往沙州,手下人回来时,带了一封义弟的信。”

杜湛问道:“信中可有提及我吗?”石雄道:“没有。令尊的苦心,小郎君难道还不明白吗?他是希望你好好在大唐生活,彻底忘记敦煌,不要和那里再有任何瓜葛。”杜湛摇头道:“这我可做不到。”石雄道:“虽然血浓于水,可是你当面答应过令尊,从此不再返回敦煌。”

杜湛默然片刻,遂不再谈及敦煌,道:“若不是安定长公主,多半就是李思忠派人行刺了。他恨石叔叔杀光他部下,又与乌介可汗有仇,连带恨上了曾做过乌介可敦的长公主,行刺后又嫁祸给她。”

石雄道:“目下还没有证据,不能妄下结论。”杜湛道:“全长安城中,同时跟石叔叔和安定长公主有仇的人,只有李思忠一个,必定是他了。”

刚出来公主宅邸,神策军将便凑了上来,问道:“二位见过长公主了吗,可有什么发现?”石雄道:“长公主并不知情。”见杜湛掉头往南,料想是打算赶去胜业坊找李思忠当面质问,忙上前拉住他,劝道:“我知道小郎君伤痛茵娘之死,想尽快查出真相,不过这件事涉及朝臣,连神策中尉也受了伤,仇士良还死了两名手下,他也不会干休,还是等明日诏令下来后再说。况且目下夜禁,小郎君出得了安兴坊,也进不去胜业坊,说不定还会被巡街的金吾卫逮住。”

杜湛不得已,只得暂时放弃去找李思忠的念头。

神策军将跟上来道:“石将军,那些人意图行刺你,既没有得手,怕还会再来。目下夜禁,你也回不去进奏院,我派几名军士给你。”石雄道:“多谢了。”遂回来岐阳公主宅邸。

杜悰正焦急地候在堂中,见杜湛、石雄安然无恙回来,还有神策军士护送,这才放下心来,忙安排仆人引石雄去沐浴更衣。

那仆人见石雄手臂上仍带着断箭,便好心道:“先父是个采药为生的山农,略懂医术,小的也跟着学过。这箭穿过将军手臂,捱到明日,怕是会感染化脓,不如让小的先替将军取出来,稍事包扎。”石雄道:“甚好。”

那仆人先备好小刀、钳子、热水,当真将石雄手臂中的断箭挖了出来。伤处血如泉涌,一时没有金创药,仆人便用蜜糖混了竹子烧成的灰,涂抹在伤口上。竹子是收敛之物,止血立竿见影,大见奇效。

石雄洗漱干净,换了一身衣裳,进来杜湛房中,他正坐在灯下发呆。石雄也不多语,只拍了拍他肩头,自往床上躺下。

这一晚,夜幕深沉,没有半点星光。许多人辗转反侧,在艰难中度过了不眠之夜。


次日一早,晨鼓刚刚敲响,杜湛便要出门。石雄忙追出来,挺身拦住,婉言劝道:“这件案子背景复杂,小郎君还是不要再插手的好。至少要先静观其变,今日之内,必定有皇帝着诏命下来。”

杜湛道:“石叔叔放心,我不是去胜业坊,我是去东市,找凶肆的人来操办茵娘后事。”石雄道:“那好,我正要回平康坊进奏院,我与小郎君一道出去。”

杜悰正好从内堂出来,闻言便派了两名仆人跟着杜湛去东市办事,又遣人去皇城官署告假。

刚出大门,便遇到周宝,双手叉腰,一瘸一拐,似是受了伤。石雄忙上前询问,这才知道原委——

周宝昨日疾步去追刺客乘坐的马车,一路直追出坊,却不知那马车并未离开安兴坊,而是拐去了定安长公主府邸后门。他出东坊门后,发现南北方向并无马车踪影,便又想折返回安兴坊。不想夜禁时间已到,坊门关闭。唐代制度,夜禁后不得在大街上游荡,一旦被抓,便要依法处置。可所有坊里均已封闭,周宝无处可去,不一会儿,便有被金吾卫士巡逻过来,喝问他身份。周宝忙说明情由,又自称是新任的神策军军将。这话本不假,他因马球技艺高超赢得武宗皇帝青睐,新拜了神策军打球军将,只是尚未配发官服、官印等物(10)。然正是他这句自报官职的话惹了麻烦。当年宰相李训发动甘露之变,所倚仗兵力即为金吾卫,李训等人失败后,金吾卫军将大多被诛。宦官还不肯干休,又千方百计打压金吾卫,削减兵仗、俸禄等。长期以来,金吾卫一直被神策军死死压制,心中憋着一肚子怨气,忽听到操着外地口音的周宝自称是神策军将,且拿不出证明文件,登时将气出在他头上,不分青红皂红地捆起来打了一顿,丢在大街上。直到今早夜禁解除,坊卒开了坊门出来,这才替周宝解开绑缚。他自知违反夜禁在先,只能吃个哑巴亏,悻悻作罢。

昨夜神策军将指派的军士依然扈从在石雄身后,听说周宝是新任打球军将,忙上前参拜,又道:“金吾卫好大胆子,竟然敢打我们神策军的将军!回头一定把那些人找出来痛打一顿,替将军出气。”周宝摆手道:“算了,不过是挨几下打,我皮糙肉厚,还受得起。”

杜湛见周宝伤得不轻,忙命仆人送他去医馆就医。周宝连连回头叫道:“石将军,我一会儿再来找你。”石雄道:“好,我在河中进奏院恭候大驾。”


杜湛几人自出西门往南,及近胜业坊西门时,忽有大批金吾卫士自后驰来,高声呼喝,斥令行人让道。

杜湛道:“该不会是皇帝已然知道真相,派了这些金吾卫士来逮捕李思忠?”不料金吾卫士并没有进去胜业坊,而是继续南行。石雄思忖道:“应该是哪里出了大事。”

一名神策军士道:“在京城,出动神策军才是大事。目下出动的只是金吾卫而已,肯定没什么大事,多半是哪处坊里出了盗贼或命案。”他自己也颇感好奇,自告奋勇地道:“我去打听看看。”

石雄遂自回平康坊,杜湛则引仆人进来东市,拍开蒋氏凶肆大门,请蒋大神操办丧事。蒋大神睡眼惺忪,尚迷迷糊糊,听到杜湛堂妹过世,登时惊醒,忙去叫醒伙计,开工干活。杜湛默默坐在一旁,听蒋大神给仆人讲解丧事各种名目,也不发一言。仆人见他不拿主意,便干脆引蒋大神去岐阳公主宅邸,请杜悰定夺。

杜湛只坐在凶肆中发呆,伙计也由得他,只忙着准备丧葬用具。杜湛无意中瞥见到墙角横着一柄短剑,原先为一堆素盖白幢盖住,伙计挪走器物后,那剑便露了出来。虽然外面沾了许多泥巴尘土,但杜湛开剑肆数年,见过无数好剑,是个识货的人,一眼便从剑柄、剑鞘暗格纹路看出短剑不凡,忙过去拾起短剑,拔出来一看,刃薄如霜,寒气逼人,果是好剑,只是略见乌色,大概被丢弃在墙角太久了。正好伙计过来,忙打听短剑来历。伙计道:“那里居然有柄剑?小的全然不知。剑公子要想知道剑的来历,怕是得等店主回来。”

杜湛道:“也不是什么急事,改日再问吧。”将短剑交还伙计。出来凶肆,明知该回去安兴坊,可心里还是不由自主地盘算要去找李思忠对质。忽见石雄带着侍从急奔过来,忙迎上去问道:“石叔叔是来我的吗?”

石雄已换了便服,径直告道:“小郎君,出事了!”杜湛道:“什么?”石雄道:“适才神策军士跟着金吾卫去打探,才知道亲仁坊出了灭门血案。有一家人从上到下尽数被杀,只留了一个活口。最奇的是,非但没有发现凶手半分痕迹,隔壁左右也未听到任何动静。”

杜湛一怔,忙问道:“被杀的人是谁?”石雄道:“神策军鱼弘志。”

杜湛这才明白石雄亲自赶来告知血案的原因——鱼弘志官任右神策中尉,与左神策中尉仇士良共掌禁军兵权,他昨夜在亲仁坊家中被杀,而仇士良昨日傍晚亦在安兴坊家门附近遇刺,若非身穿甲衣,早已命赴黄泉。这两件事多半相互关联,是受同一人主使。也就是说,昨日马车刺客要行刺的对象,不是石雄,而是仇士良本人。如此一来,李思忠嫌疑尽去,杜湛也根本不必去找他算账了。

杜湛忙问道:“石叔叔从平康坊来,昭义进奏院可有什么动静?”石雄道:“没有,还是跟平常一样。”杜湛道:“我得去一趟那里。”石雄道:“是昭义进奏院吗?你去那里做什么?就算是昭义所为,自有仇士良和神策军去对付他们。”杜湛道:“不,我是去找人。”

他一听到鱼弘志举家被杀,便猜到多半是王绵芊所为,此情此景,与当年血洗袄祠完全一样。当然鱼弘志仇家不少,但能这么大胆在京师杀人如麻者,除了王绵芊,他实在想不出还有别人。她和手下人之所以能悄无声息地一举杀尽鱼家上下,大概是利用了鱼弘志义子曹继荣的缘故,故而乐铺店主赵思楚曾看到他二人在一起也就不足为奇了。只是之前曹继荣曾那样待王绵芊,她也发誓报复,在不明真相前,甚至对杜湛都下了狠手,折磨得他痛不欲生,在床上躺了一个月才能下地。她又如何反而原谅了真凶曹继荣,还同他一道到乐铺买笛子?难道仅仅是想利用曹氏对鱼弘志下手吗?曹继荣心机何等深沉,何等心狠手辣,怎么会看不出来她的本来目的?这其中必定另有缘故。而仇士良一旦知道鱼弘志被杀,定会明白过来,他自己也是被刺目标。以他个性,会立即派出神策军血洗昭义进奏院。须得赶在这之前,见王绵芊一面。


来到平康坊,果如石雄所言,昭义进奏院甚是平静。门前的两名兵士大概昨夜未曾睡好,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漫不经心地聊天。

杜湛忙上前问道:“你们节度使刘相公的夫人三娘子可在里面?”一名兵士随口应道:“不在。三娘子好久没来过进奏院了,我们也不知道她回了京师。”杜湛问道:“那么黄丹呢?”兵士道:“黄将军是三娘子的侍从,也好久没有见过了,大概人也在昭义吧。”

杜湛见兵士神情自然随意,不似作伪,这才相信王绵芊人不在里面。心道:“或许是芊娘私下所为,怕连累昭义,所以另外找了住处。当日她囚禁拷打我的宅子,后院有处梅园,而平康坊之内,是没有宅子有梅园的,包括昭义进奏院。那宅子会在哪里呢?会不会就在亲仁坊中,因为地利之便,芊娘才先对鱼弘志下手?”

石雄见他沉思不语,问道:“小郎君到底要找谁?”杜湛道:“说了石叔叔也不认识。”又道:“石叔叔,你已是一方节度使,军务繁忙,不必陪着我跑来跑去。你放心,我不会做傻事的。”石雄也确实还有事,微一沉吟,便道:“那好,等我处理完手头公务,再去安兴坊看你。”二人就此作别,杜湛自往亲仁坊而来。


亲仁坊最著名的大户是号称“功盖一代”的名将郭子仪,郭家宅第占据了坊区的三分之一,当今太皇太后郭念云即是由这片大宅出嫁。前宰相李石也曾住在这里,当年仇士良派遣人行刺李石,便是发生在亲仁坊西门附近。

杜湛到达亲仁坊北坊门时,坊门已经封锁,进出均要受到金吾卫士盘查。刚好京兆尹薛元赏率大批逻卒、差役赶到,一眼见到人群中的杜湛,便翻身下马,招手叫他过来,问道:“剑公子在这里做什么?”杜湛道:“我听说亲仁坊出了灭门血案,一时好奇,来看看热闹。”

薛元赏哼了一声,道:“本府刚刚听说昨日傍晚安兴坊发生行刺事件,户部杜尚书爱女、也就是剑公子堂妹不幸遇刺身亡。杜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剑公子竟然还有心思来这里看热闹?剑公子,你若不想本府以嫌疑罪名逮捕你,就立即说实话。”

杜湛道:“尹君消息如此灵通,大概也知道昨日中箭者不独我堂妹,还有河中节度使石雄石将军和左神策仇中尉。神策军两大中尉同日遇袭,一个被杀,一个侥幸不死,我认为两起案子必有联系。安兴坊那边已无线索,我来这里,也只是想看看有什么发现,好找到害死我堂妹的凶手。我只是一介平民,绝不敢妨碍京兆尹办案。”

这一番解释极令薛元赏满意,他立即挥手命人放行。杜湛进来亲仁坊,鱼弘志宅邸早已为金吾卫士封锁,无法近前,便来到隔壁咸宜观。咸宜观是京城名观,因唐玄宗爱女咸宜公主(11)曾在此出家,故以其封号命名。开门的小道姑听杜湛打听隔壁事宜,忙告道:“官府已有许多人来问过了,我们这边当真什么都不知道。”

杜湛道:“我听说凶手留下了一个活口,小炼师可知道是谁?”小道姑便引杜湛进来,指着庭院中的一个小女孩,道:“就是她。”

那女孩子头梳双髻,圆嘟嘟的小脸白里透红,正坐在墙角玩沙子,看上去天真可爱。杜湛问道:“她是谁?”小道姑道:“我们也不知道。之前从未见过她。今早开门时,只见到她从鱼府大门出来,浑身是血。我忙去告诉妙严师傅,师傅出来看了一眼,说‘鱼家出事了’,忙派我去叫坊卒,师傅自己引了这女娃儿进来,给她擦洗干净,换了衣裳。问她话,她什么都说不出来,只知道傻笑,大概是被吓傻了。师傅给她取了个名字,叫鱼玄机。”

杜湛道:“鱼玄机?”小道姑道:“是啊,她从鱼中尉大宅中出来,鱼家人全部被杀,唯有她一人活了下来,师傅说内中必有玄机,所以叫她鱼玄机。”

杜湛便走过去逗那小女孩鱼玄机,果如小道姑所言,无论问她什么,她都只知道傻笑。一时也无法可想,便问道:“小炼师可知道亲仁坊哪里有梅园?”小道姑道:“我们咸宜观后面就有一处,郭家大宅也有梅园。其他宅子……应该也有不少有吧,只是这两处比较有名。”

咸宜观和郭家大宅自然不可能成为王绵芊关押拷问对手的场所,杜湛一时也无法可想,便道谢离开。出来时,又遇到了京兆尹薛元赏。薛元赏招手叫他过去,问道:“剑公子可有什么线索?”杜湛道:“没有。尹君这边呢?”薛元赏道:“鱼家的水井中被人下了药,里面的人多是先失去了反抗能力,然后被杀。不过能一举杀死这么多人,而且没有惊动四邻及坊卒,凶手可是不简单。”

这手段跟之前血洗袄祠如出一辙,只不过由于德禄公主刻意隐瞒,对外宣称袄教教徒死于大火,官府不知细节,一时想不到两件灭门血案大有联系。杜湛心中愈发肯定是王绵芊所为。她虽有复仇的动机和理由,但如此野蛮杀人,不分青红皂白将人屠戮殆尽,也确实令人心寒。

薛元赏问道:“剑公子可是想到了什么?”杜湛料想天下人怀疑目光尽会集中在昭义进奏院上,遮掩无用,便实话告道:“昨日安兴坊出了变故,仇中尉第一反应是要派兵封锁昭义进奏院,似乎有几分道理。”薛元赏道:“嗯,这么说来,剑公子认为是昭义节度使刘从谏为了报复之前的遇刺,又反过来派人行刺神策军两中尉?本府可以实话告诉剑公子,这不可能。”

杜湛道:“为什么尹君这么肯定?”薛元赏道:“那昭义节度使刘从谏十分聪明,不会做杀人全家这种愚蠢的事。你看他早猜到了刺客多半是对头所派,却将那柄剑封送朝廷,请皇帝断处,这一招相当高明。本府根据刘从谏提供的线索追查到剑公子你,又根据剑公子你提供的线索追查到神策军,虽说不上铁证如山,可也足以让圣颜震怒了。”

杜湛道:“尹君已就刘相公遇刺一案回报圣上了?”薛元赏道:“当然!这是圣上亲自交代的钦命要案,既已有结果,理该要立即上报。剑公子想想看,这正是刘从谏想要看到的,都到了这一步,他怎么还会再对神策军中尉下手?那不是有意令圣上难堪吗?”杜湛道:“有道理,或许我想错了!”忙欠身告退。

薛元赏所言的确有道理,昭义节度使刘从谏之所以将剑封送朝廷,就是想让皇帝处置仇士良。就算他还想有所动作,那一定是在皇帝有所反应之后——譬如皇帝姑息仇士良,又譬如仇士良反过来以兵权要挟朝廷——但无论怎样,刘从谏不可能选择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动手杀人。王绵芊既是刘从谏侍妾,倚仗丈夫生存,不会不考虑刘从谏的意志。也就是说,杀死鱼弘志全家的不是王绵芊,一定还有另外一伙人想要神策军两中尉的命。

可这京城之中,皇帝是名义上最有权势的人,而实际掌权者却是十万禁军首领人物神策中尉。神策军两中尉一死,谁受益最大?当然是武宗皇帝。但杜湛见过武宗两次,觉得其人不似会背后玩阴诈心机。譬如皇帝处置对自己皇位造成威胁的皇子等人,都是直接以毒酒赐死,而不是用宫廷最常见的“暴薨”手段。又譬如仇士良为义子请封,皇帝亦是当面拒绝,从不来那一套。

那么还会有谁一心要神策两中尉死呢?或许是宦官自己内部纷争,另有大宦官不满仇士良、鱼弘志专权多年,欲夺取神策兵权,正如当年枢密使刘弘逸、薛季棱欲发动兵变一样。

只是王绵芊突然在京城出现,又是怎么回事?她如果是奉刘从谏之命回到京城,为何昭义进奏院毫不知情?她若是无所图谋,又为何要跟曹继荣走到一起?曹继荣虽然爱慕过她,却是心机深远,明知她深怀报仇之心,又如何肯放心让她跟在身边?

杜湛一时也不明白究竟,怏怏回来安兴坊。宅子中已设下灵堂,杜茵茵亦已入殓。她一生富贵荣华,却过得并不顺心如意,尚未许嫁,便于青春年华时遽然早逝,堪为人生一大憾事(12)。杜湛亲眼见到灵柩,这才确信堂妹是真的去了,再也不会回来,忆及前尘往事,恍然如梦中。杜悰已听到神策中尉鱼弘志被灭门一事,忧惧满怀,见到杜湛回来,便大致放了心,也不多问。

忽有数名宦官、宫人护着一名老妇进来,却是太皇太后郭念云到了。她是杜茵茵的外祖母,而今唯一的外孙女过世,她当然有赶来祭奠的理由。只是郭太后已二十年不出皇宫,就连几年前爱女岐阳公主病重,她也未曾出宫探望,想不到今日却为了杜茵茵去世而屈尊到来。杜悰忙引着儿子和亲眷上前拜见,郭念云摆手道:“都是自家人,不必多礼。”亲自走到灵前,上了一炷香,脸上露出罕见的戚容来。

她出身尊贵,祖父是名将郭子仪,母亲是代宗皇帝爱女升平公主,自己又是宪宗皇帝元妃,虽然未曾进封皇后,却是一代皇太后、三代太皇太后身份,地位显赫无比。只育有一子一女,儿子即是唐穆宗,女儿是岐阳公主,子女都先于她过世,甚至连孙子一辈也只剩了武宗皇帝一人。岁月如流,一去不返。人世如尘,岂可尽欢?既有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亦有自怜身世的伤感。这“自怜”,指的是她虽然嫁了皇帝,却从未真正得到过丈夫的关爱,世人比她为王政君(13),确有几分道理。

伫立了许久,郭念云才问道:“茵娘后事安排得如何了?”杜悰忙道:“尚在张罗中,儿臣正要派湛儿回杜曲办理。”招手叫过杜湛,命他立即动身赶去杜曲,设法求得杜氏全族同意,允准杜茵茵归葬。归葬是件大事,杜湛只得带了侍从,骑马出城,往杜曲赶去。

杜氏是京兆望族,杜曲则是杜氏世居之地。杜茵茵死于非命,要葬入杜氏祖坟,得经过诸多族人同意。整个过程十分烦琐,杜湛先得一家一家地拜访名宿长老,以示尊重。到天黑时,也还只走了一小半人家。他昨夜未曾合眼,今日又奔波一整天,疲累不堪,便就地在一位族伯家歇息。次日天大亮才醒,又继续走访,总算一日内访完,当晚依旧安歇在杜曲。

到了第三日,杜氏长者在宗庙集会,讨论是否准许杜茵茵入杜氏坟茔。到中午时,总算定了下来,长辈们全体同意杜茵茵归葬杜曲。杜湛这才舒了口气,又去选取葬地,预先安排好下葬事宜。当日不及回城,又过了一晚,第四日方得返回长安。

刚一进城,便听到路人议论,说神策军出了大事,左中尉仇士良主动上书请求致仕,右中尉鱼弘志全家被杀,而朝廷既不下诏擒凶,也不准神策军闹事,明显是要掩盖什么。传得尤其离奇的是,称仇士良离开皇宫时,众多宦官相送出门,依依不舍。仇士良一时感动,遂传授固权宠之术,曰:“天子不可使其闲而无事,应经常以奢靡乐舞游戏娱其耳目,使其无暇顾及政事,然后吾辈可以得志。不能使其读书亲近儒生,若如此,天子知前代朝政兴亡,心怀忧惧,必然疏远吾辈。”众宦官皆下拜道谢。

杜湛听到旁人讲述得绘声绘色,也不知真假,忙赶回安兴坊,先向杜悰禀报丧葬之事已办妥,又问道:“仇士良当真辞官了吗?”杜悰道:“是。”

杜湛道:“这是为什么?仇士良怎肯轻易放弃执掌了多年的禁军兵权?”杜悰道:“外面盛传是因为遇刺及鱼弘志之死对仇士良打击很大。但我听到消息,说是仇士良派人行刺昭义节度使刘从谏,京兆尹从神策军中还找到了人证。圣上大为生气,当面怒斥仇士良,说若是被四方藩镇知道神策军首领派人行刺地方节度使,藩镇为求自保,说不定会群起而攻之。又称仇士良枉为禁军统帅,竟然不顾大局,存心挑拨朝廷和藩镇关系。仇士良挨了一顿臭骂,也不敢还嘴,实难以自处,遂表示愿以不究前事为条件,就此辞职。他也六十多岁了,年事已高,不愿再生事,也是人之常情。”

杜湛问道:“那么前几日仇士良遇弩箭行刺和鱼弘志全家被杀两件案子,圣上预备如何处置?”杜悰转头看了女儿灵柩一眼,长叹一声,道:“不究前事,也包括这两件案子。”顿了顿,又道:“仇中尉昨日还来灵堂拜祭过茵娘,也算有心。”

杜湛心道:“多半是宦官内部争权,皇帝不愿意再生事端,以免外人笑话。反正鱼弘志已死,皇帝只需以行刺刘从谏一事来威逼要挟仇士良辞职,就此不了了之。只是这样一来,茵娘可就白死了。”

杜悰似是猜到侄子的心思,温言道:“圣上都不愿意多管,足见这两件案子内幕复杂。既然茵娘人已经去了,我盼望你也能就此放手。她在天之灵,一定不希望你有事。湛儿,你能答应我吗?”杜湛思虑了许久,才道:“好,我答应叔叔。”果然自此不再提及半句案子。


杜茵茵正式下葬后,又过了大半月,杜湛才离开杜曲,回来长安剑肆。隔壁凶肆店主蒋大神特意过来安慰道:“剑公子不要太伤心难过,保重身体、继续过日子要紧。况且也不是相会无期,你自己早晚也是要死的,到时还能与令堂妹再见面。”

一旁区亮忍不住插口道:“蒋大哥这是什么话,我家公子正心情不好,你还说什么死不死的。”蒋大神道:“这是大实话啊。人都有生老病死,既然有生,就会有死,是人都会死,我也会死,难道你亮小子会不死吗?”区亮道:“话是不错,可没蒋大哥这么安慰人的。”

蒋大神道:“我做的是凶肆生意,见过许多这种事了。换旁人,我还懒得说呢,我是敬佩剑公子……算了,不好意思,剑公子,我是个粗人,说错了话,你别放在心上。”杜湛道:“哪里的话,蒋店主说得很对。”蒋大神这才展颜道:“剑公子豁达宽厚,是个明白事理的人,无须旁人多嘴。”

其实杜湛人生中最艰难的时刻,不是他在沙州卷入变故、生母为救他而死后,也不是甘露之变后他给回鹘公主德禄做面首的几年,那时虽然压抑苦闷,却并未绝望。他人生中最阴暗的日子,当属他再度与心上人王绵芊重逢时,意外发现她已经全然变了一个人。王绵芊甩手而去后,他心中极度阴晦,极度迷乱,极度孤独,只觉得世事无常,而自己根本就不属于这里。他甚至反思起过去的几年光阴来,虽没有恣意挥霍青春年华,却也是千篇一律的单调生活,仿佛傀儡戏中的木偶,被命运的无形大手所操纵。他沉浸在沉重的忧伤和无奈中,一度有厌世的想法,只想就此逃离长安,隐入深山。若不是当时受了刑伤,无法下床行走,怕是早已随心所欲地离去。最终是杜茵茵无微不至地照顾他,一点一滴,令他澎湃的心潮逐渐平息,他才走出低迷,克服了遁世的想法。而今杜茵茵意外代他而死,他心中固然愧疚伤痛,却也很清楚,愿有所息,生无所息,就算失去所有至亲的人,生活还是要照旧过下去。


日子在风平浪静中一天天过去了。某一天,有一虬髯大汉进来叫道:“我想买一柄好剑。”区亮忙上前招呼道:“公子想买什么剑?”那人道:“青龙剑。”

区亮闻言,不由得转头去看杜湛。杜湛道:“小店目下没有青龙剑。”

那大汉上前几步,附耳上来,低声道:“杜公子,是我,黄丹。三娘子人在外面,有话想对你说,可否方便借宝地一用?”

杜湛大为意外,忙让黄丹请王绵芊进来,自引她进来内室,问道:“芊娘人可还好?”王绵芊取下遮住全身的羃羃,露出清瘦憔悴的面容来,泫然流涕,哽咽道:“杜郎,我铸成大错,本无颜再见你。可我若不说出真相,心中只会更苦。”

杜湛道:“什么真相?”蓦然醒悟过来,失声道:“难道真的是芊娘派人行刺?”王绵芊泣道:“是我派人行刺河中节度使石雄,结果误杀了茵茵。这些日子以来,我每夜都不能入睡,我……”

杜湛倒了一杯茶,递给王绵芊。王绵芊大为惊异,止住哭泣问道:“是我害死了茵茵,杜郎不怪我吗?”杜湛摇头道:“怪你又有什么用,茵娘已经去了。”又问道:“芊娘与河中节度使石雄素不相识,无怨无仇,为什么要杀他?”王绵芊道:“不是我要杀石雄,是回鹘人要他死。我通过曹继荣牵线,与回鹘人结盟,由我派人刺杀石雄,由回鹘一方派人杀死神策中尉。”

石雄是最近因击破回鹘才声名鹊起,王绵芊以及背后支持她的昭义节度使刘从谏跟他没有任何过节,甚至都不认识,没有杀人动机,若由王绵芊出面替回鹘人除掉死敌,旁人无论如何不会怀疑到她头上。而回鹘一方,跟神策军更是八竿子打不着,由他们出头杀死中尉鱼弘志全家,亦不会有人怀疑到回鹘头上。这实际上是同盟之间的交换复仇,利人利己,是极高明的招数。回鹘那边有鱼弘志义子曹继荣暗中相助,进行得相当顺利,既杀死了目标人物,也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作为一场轰动全城的灭门血案,杀的还是神策军首领人物,能做到这一点,可谓相当不简单。王绵芊那边却出了岔子,刺客伏在马车中,跟踪石雄进了安兴坊,发现石雄和左神策中尉仇士良聚在一处,且身边侍从极少,欣喜若狂,当即把握时机,射出弩箭。车夫旋即赶着马车逃离现场。由于车子容易被人追踪,刺客异想天开地想到要嫁祸安定长公主。车夫将车子停在公主后门后,便与刺客迅即步行离去,抢在夜禁前离开了安兴坊。

次日,王绵芊同时接到回鹘方得手和手下刺客的回报,以为大事已成。然不久即有消息传来,安兴坊行刺事件中,河中节度使石雄和左神策中尉仇士良均只受了轻伤,反倒是户部尚书杜悰之女杜茵茵遭弩箭误射而死。王绵芊闻讯,如遭雷击,追悔莫及。

再凑巧不过的是,王绵芊居所隔壁正好借住着来京赴考的士人赵嘏(14)。王绵芊还是明媚少女时,时常倚楼吹笛。赵嘏当年亦借住在永宁坊明觉寺中,闻笛音而兴叹,作《长安秋望》一诗,有“残星几点雁横塞,长笛一声人倚楼”之句,被誉为绝唱,赵嘏由此得了“赵倚楼”的雅号。他再度听闻笛音时,怀疑吹奏者便是当年宰相王涯府中的“倚楼人”,循乐登门拜访。王绵芊虽未肯出见,但忆及往昔无忧无虑的青葱岁月,以及与杜茵茵友爱的点点滴滴,不由得恸哭出声。这些日子来,她日日生活在痛苦之中,未曾有过一夜入眠,身心俱疲,再也不能忍受,决意来找杜湛一吐心事。

杜湛虽明白了大致经过,心中疑惑仍多,问道:“曹继荣明明拜了右中尉鱼弘志为义父,如何还肯帮芊娘报仇?”王绵芊道:“原先是曹继荣主动找上我,称心中对我仍未忘情,也不会向官府告发我的身份。我本想杀了他,可临举刀的一刹那,我竟然下不去手,我……”

杜湛心中陡然升起一丝苦涩的滋味来——当日王绵芊差点将他活埋,后来虽将他生死边缘拉了回来,却仍关在囚室中拷打。而她本该恨曹继荣入骨,居然也下不去手,足见这个人在她心目中亦有一席之地。

王绵芊举袖抹了抹眼泪,续道:“杜郎不要误会,我不是对曹继荣有情,只是……只是我之前撒了谎……”杜湛道:“什么?”王绵芊道:“那个孩子……我在袄祠时怀上的孩子,其实我将他生了下来,是曹继荣的儿子。我不能让自己的亲生孩子失去父亲,不然日后我再也无法面对他。”

杜湛这才恍然大悟,问道:“曹继荣知道了孩子还活着,所以同意帮芊娘报仇?”王绵芊道:“是,我告诉曹继荣说,他的孩子还活着,但要想见到儿子,就必须帮我除掉鱼弘志和仇士良。他居然不假思索地就答应了。”

杜湛道:“之前尊夫昭义节度使刘相公遇刺一事我已经听说了,刘相公既已猜到是仇士良所为,又将青龙剑封送朝廷,请皇帝调查处置,芊娘为什么还要在这种时候动手?是因为有把握决计不会怀疑到昭义头上吗?”王绵芊摇了摇头,道:“这里面原因极多,请杜郎听我从头说起。”

原来当日杜湛劝王绵芊不要再胡乱杀人,她一怒离去后,亦思虑了许多,既有不被理解的委屈,又有孤身奋战的寂寞,虽然心中复仇念头不减,但却是心情萧索之极,一时再也提不起兴趣继续进行报复计划。忽然又想到同父异母的妹妹王连儿,遂设法与其联系。王连儿已被武宗皇帝封为才人,派人送密信给她,称皇帝已对神策中尉仇士良、鱼弘志不满,有意设法夺其兵权,劝姊姊稍安勿躁。王绵芊遂干脆回去了昭义,陪在丈夫刘从谏身边,想安安稳稳过段太平日子。期间,她反复回味杜湛的言语,开始觉得有些道理。不想没过多久,便有刺客上门行刺,再次在她本已平复的心情上激荡起了层层涟漪。

杜湛听到这里,忙问道:“便是那名以青龙剑行刺的刺客吗?”王绵芊点了点头,道:“正是因为那柄青龙剑,刺客才得以接近我夫君。”

具体经过是:有人携剑到昭义,称手中有青龙剑,欲献给节度使刘从谏。当时王绵芊正好在刘从谏身边,闻言大为惊异。她并没有想到此青龙剑源自自己家中,以为是杜湛寻找的那柄青龙剑,便立即请刘从谏召见献剑者。等到来人献上宝剑时,躲在屏风后的她一眼认出这剑是自家如璧井中的青龙剑,惊喜交加,忍不住走出来询问究竟。不想献剑者忽然抽出匕首,动手行刺。刘从谏身上穿了厚甲,又是武将出身,匕首虽锋锐异常,刺穿厚甲,却避开了要害。一旁卫士蜂拥而上,那刺客不待旁人动手擒拿,使劲一咬,便口吐白沫而死,显然已服下毒药。

王绵芊又道:“是我猜到青龙剑是从杜郎剑肆流出,告诉了夫君。他遂写奏疏上报了朝廷,只不过未提及我罢了。”

杜湛道:“如此说来,当日到我剑肆的男子,并不是对青龙剑一见钟情,而是早就盘算好了要买下那柄剑,难怪他愿意出三倍的高价。”王绵芊点点头,道:“这个人一定知道那柄青龙剑原是我王家旧物,也知道我人在昭义,有本事能查探到这些,又跟我夫君有深仇大恨的,只有神策军中尉仇士良了。”

杜湛道:“尊府被抄后,青龙剑落入了神策军军士手中,后来那军士听说我出高价收剑,便将剑拿来卖了。既是剑曾经落入神策军之手中,仇士良知道这一节不足为奇。不过他如何能知道芊娘人在昭义?”王绵芊道:“昭义与仇士良有难解仇怨,我夫君为提防仇士良,往神策军中派了人,想来对方也往昭义派了密探。仇士良知道我人在昭义,一点也不奇怪。我夫君认定刺客必是仇士良所派,想看看以公正严明自居的新皇帝有何作为。”

杜湛这才明白仇士良遇刺时说“剑公子算是知情者”的真正含义——自甘露之变以来,昭义节度使刘从谏处处针对仇士良,不仅一再上书朝廷声讨,还派人四处宣扬宦官罪恶滔天,仇士良恨之入骨,却因对方手握重兵,雄踞一方,莫之奈何。后来仇氏不知从什么渠道了解到杜湛曾为救王绵芊跟杜家反目,料想二人关系必定非同一般,当他知道王绵芊嫁给了昭义节度使刘从谏时,大概就开始动起了杜湛的心思,意图用杜湛来对付王绵芊,再用王绵芊来对付刘从谏。但这应该是武宗皇帝登基、杜湛侥幸走出神策军营、又差点遭到活埋之后的事,那一段时间,杜湛受伤卧在床上,王绵芊则离开了京师,回去了昭义刘从谏身边。仇士良原先计划不能成事,又辗转打听到神策军士曾从故宰相王涯家中得到过一柄青龙剑,后来卖给了杜湛,遂派人到剑肆买下青龙剑,再以献剑为名行刺刘从谏。因为杜湛既知青龙剑原是王家旧物,又知王绵芊人在昭义,仇士良才说他“算是知情者”。

杜湛忙问道:“那么尊夫刘相公可有将行刺经过详细上报朝廷?”王绵芊道:“当然。”

杜湛道:“皇上将此案发给京兆府调查后,京兆尹派人找过我问话,只说刺客是利用青龙剑行刺,未提及具体细节,甚至没有提到匕首。我还觉得奇怪,刺客用短刀或是匕首行刺,难道不比长剑更方便吗?”王绵芊道:“京兆尹一定是故意那么说,好从杜郎的反应来判断你是否卷入其事。不过京兆尹既从杜郎账本知道是神策军士将剑卖给了剑肆,大概已猜出其中联系,追查仇士良倒一点也不难。”

杜湛道:“行刺藩镇节度使不是小事,皇帝知道真相后必定有所处置,不会轻易放过仇士良。既是已有证据,何不让国法来制裁他?芊娘为何还要在这个时候冒险返回京城,继续实施你的复仇计划呢?”

王绵芊道:“皇帝真的会处置仇士良吗?”杜湛道:“应该会,但或许方法更平缓些。仇士良敢派人行刺一方节度使,这已足以令皇帝自危。然其人独掌神策军兵权二十年,党羽众多,势力不浅,皇帝也不敢痛下杀手。”

王绵芊道:“可我实在等不及了。”杜湛愕然道:“芊娘才二十几岁,仇士良已经六十多了,是他等不及才对呀。”王绵芊哭道:“因为那次行刺,我夫君已经过世了!我回来京师,也是迫不得已。”

杜湛惊然色变,道:“什么,芊娘不是说刘相公没有伤到要害吗?”王绵芊道:“是没有伤到要害,可那匕首上淬了剧毒,大夫无药可救,我夫君只勉强挺了数日,便不幸去世了。”

杜湛道:“那么后来昭义给朝廷的上书……”王绵芊道:“是夫君侄子刘稹所为,他想继承节度使的位子,又怕朝廷不准,所以刻意隐瞒夫君死讯,想拖一阵子再说。”

之前昭义节度使刘悟病卒,想学河北藩镇世袭,遗表以子刘从谏为昭义留后。刘从谏怕朝廷不准他世袭,也是密不发丧,预备继续以父亲的名义掌管昭义。后来还是幕僚贾直言晓以大义,他才同意将父亲死讯上报朝廷。又秘密派人以重金贿赂执掌朝政的宰相李逢吉、神策中尉王守澄等人,终于得到节度使的任命。刘稹不将刘从谏死讯公开,显然也是跟当初刘从谏一样的心思,没把握得到朝廷任命,遂干脆先瞒天过海,继续以死去节度使的名义执掌军政。

王绵芊抹了抹眼泪,续道:“昭义军将、包括刘公子,都认为是我间接害死了夫君,对我深怀敌意。刘公子为了得到节度使的位子,甚至打算暗中跟仇士良讲和,再以夫君名义上书,表示不再追究行刺一案。还有幕僚告诉他说当今皇帝也不满宦官专权,这样做怕会引起皇帝反感,他才勉强作罢。但我知道刘公子为了得到节度使的任命,会不惜一切手段,妥协、逢迎、贿赂等,在所不惜,也不会再考虑为他叔叔复仇。我既在昭义待不下去了,便干脆回来京师,预备自己处理后事。我从连儿那里得到消息,皇帝其实早猜到行刺是仇士良派人所为,虽然也诏令京兆府调查,但只是走个过场,并不打算真的处置。我听后当然很生气,只是我身边虽还有少数心腹,却失去了昭义的支持,无力与神策军对抗,不得已,我才去找了曹继荣。之前我未杀他,他只以为我对他有情,尚不知道孩子一事。我告知他孩子尚在人世后,他惊喜异常,表示若是我肯将孩子交还给他,愿意做任何事来补偿。于是我们约好,他助我除掉神策军两中尉后,我就将孩子交回给他抚养。”幽幽叹了口气,又道:“其实那孩子,我一直都不敢面对他,只将他交给了山民抚养。杜郎是不是觉得我太无情了?”

杜湛道:“不,我能理解芊娘的不得已。孩子虽然无辜,但毕竟是曹继荣的血脉,会令芊娘总回忆起那段不好的往事。”王绵芊道:“多谢,听杜郎这么说,我心里舒畅多了。”又续道:“曹继荣倒也全心全意地助我,又将我引见给回鹘人。那些人恨石雄入骨,商议后,遂决定由我派人行刺石雄,由回鹘一方刺杀神策军中尉。”

杜湛问道:“那些回鹘人跟金吾卫大将军李思忠有关吗?”王绵芊道:“我不知道,我不愿意多过问他们胡人的事。我之前还杀过袄祠的人,他们不知道,一旦知晓,大概也不愿意与我结盟了。仇士良既是我王家仇人,又是我夫君大敌,我本想将他留在最后解决,可出了茵茵这件事后,我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心坚如铁了,我……”一想到自己才是害死杜茵茵的罪魁祸首,泪水又忍不住流了出来。

杜湛道:“事出有因,且已发生,芊娘再自责也是无用,还是宽心些。”王绵芊泣道:“我为一己之私仇而犯下大错,杜郎仍然肯谅解,我很欣慰,只是我再也无法面对我自己。”顿了顿,又道:“我已将孩子交还给曹继荣,遣散了侍从,即将离开京城,今日是特地来向杜郎诀别。杜郎,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望你好好保重。”一边说着,一边从颈中解下一件物事递过来,正是当日杜湛送给她的平安玉扣。当年她陷在袄祠时,平安扣被袄教教徒收走,落在了曹继荣手中。后来她再返京城复仇时,曹继荣设法找到她,以归还平安扣为条件,要求一了前事。

杜湛见王绵芊归还信物,决然转身欲去,料想她烈火焚心,注定要自我毁灭,她必是打算找个无人的地方自杀,以死赎罪,忙上前扯住她衣袖,道:“等一下,芊娘不该这样!就算你死,茵娘也活转不过来了。”

王绵芊见自己心意瞒不住对方,一时动情,扑入杜湛怀中,放声大哭起来,抽抽搭搭地道:“我杀了这么多人,本来就该死!我早就该死了!”

杜湛缓缓道:“若是芊娘该死,我也该死。当年我为寻青龙剑,将芊娘的笛子掉进了如璧井中。侍女鹤颜为了给芊娘买一支新笛子,辗转去了西市,结果被袄教教徒捕获,受尽虐待凌辱后才悲惨死去。论起来,我才是害死鹤颜的罪魁祸首。芊娘你也是一样,是我将你带到德禄公主府中,之后又送你去了袄祠那座魔窟。你的悲剧,可以说是我一手造成。”

王绵芊愕然道:“这怎么是杜郎的错呢?况且就算没有这些事,我和鹤颜也一样会受‘甘露之变’牵连,早死在西市屠刀之下了。”

杜湛道:“那是另外一回事。当我知道芊娘受了那么多苦后,深为自责,甚至也有过以死赎罪的念头,常常想若是当时被活埋在那处梅园就好了,至少我不必知道我犯了这么多的错。但后来我还是想通了,或许这就是定业,即使是佛祖,也不能改变生命在轮回中的定业(15),何况我们普通凡夫俗子呢?我虽不是佛教徒,却自小在佛寺长大,听过高僧们说法。佛教认为众生灵魂不灭,生死循环,而业因果报,所谓‘万般带不走,唯有业随身’,死亡也无法解脱前世业障。”

王绵芊一时有所感悟,问道:“杜郎的意思是,就算我自杀,也无法赎还我害死茵茵的罪过吗?”杜湛温言道:“是。但佛祖也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只要放下过去,就能脱离苦海,到达彼岸(16)。”

王绵芊掩面泣道:“可是我罪孽深重,日夜难安,我……我实在是放不下……”杜湛柔声道:“芊娘不是想离开京城吗,若是你愿意,我想与你一道离开。”

王绵芊一时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怔了好半晌,才颤声问道:“杜郎可是说要和我一道离开?”杜湛道:“是。”王绵芊道:“当真吗?”杜湛道:“当真。”

王绵芊又愣了好大一会儿,才结结巴巴地道:“可是我……我是残花败柳之身,再也配不上杜郎。”

杜湛上前两步,扶住对方肩头,问道:“芊娘心中可还有我?”王绵芊脸色绯红,不敢直视杜湛的眼睛,但还是点了点头,道:“嗯。”杜湛道:“我心中一直有芊娘,只要我们彼此关爱,这就够了。”


年光往事如流水,岁月有着不动声色的力量。这数年之中,二人各自历尽沧桑,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日月如落花流水一般地过去,好在最终还是重逢了,也许不再是最初的样子,但依旧是纯真的心意。落红尽处是尘缘,情到深处情在心。

甘露之变后,他改名换姓,表面隐匿在闹市之中,过着风光又卑微、神秘又落寞的生活,内心却始终未曾真正平静过。为了天生的责任感和使命感,他放弃了许多,牺牲了许多,亦不止一次地面临生死困境。最重要的是,他身处在长安政治旋涡中,目睹着千门野草、万户豪华,一度迷茫而困惑。以前在沙州时,虽然亦因吐蕃统治而倍感压抑屈辱,但敦煌本地人心纯真质朴,人们团结友爱。来到长安后,他发现这里的人们大多在忙于针锋相对、算计互斗,为权也好,为势也好,为名也好,为利也好,人心在风云变幻中涣散,节操在光怪陆离中失守。他看到才华横溢的叔叔杜牧和表舅李商隐(17)身陷牛李党争不能自拔,有志难抒,而从不轻言政事的叔叔杜悰反而得保无虞、仕途顺利。他也想要帮助那些无辜遭祸的人,譬如宰相王涯,又譬如乐官尉迟璋,只是力不能及,无能为力。来到长安十年,他始终游离在城市之外,处处感到陌生和不适。想念敦煌,却再也回不去那个地方。从十五岁到二十五岁,本该是发奋读书、长进学业的黄金年纪,他却在迷惘中度过,无人指引,甚至无人诉说。幸运的是,在这些从所未有的经历中,他并没有愤世嫉俗,也没有就此意志消沉,只是渐渐由热血冲动变得淡然冷漠。这冷漠,并非无动于衷,而是风轻云淡,习惯了以超脱的态度来看待世事。人生无常,总有一根看不见的命运暗线在游走、牵动、潜藏、布局,若是置身其中,便难以看到背后的真相,他宁愿做一个旁观者。但这清醒只是相对,他自己亦随波逐流地前行,只是不忘自己该去的方向,仍然关爱在意的人们。她的再度出现,令他陡然下定了跳出红尘的决心——他牵挂了她这么多年,从未有过一日释怀,她的苦难的终结,将是他情感归属的港湾。这,是他的宿命。

于她而言,或许因误会而深恨过他,但他是她的初恋,始终在心底深处占据着一席之地。由于心灵长期被仇恨侵蚀,蓦然回首时,已永远如暗夜一般,她完全失去了继续活下去的勇气,而他是她最后的眷念。不想诀别之时,他又一次地救了她,给了她第二次生命。他高洁而有清气,有一颗干净纯粹的心灵,如同一轮明月,照亮内心迷惘的行人。过去的,无法改变,就让它融在月光里;期盼的,本来就近在眼前。她一时泣不成声,除了立即投入情郎温馨殷实的怀抱,又还能说什么呢?

在经历了这么多狂风暴雨之后,浮云散尽,他们所学会的,不过是紧紧拥抱而已。或许彼此依偎,彼此照顾,会有一个有希望的将来。


忽听到外面有人嚷道:“剑公子人呢?快些叫他出来!”杜湛听出是凶肆店主蒋大神的声音,本待不理,王绵芊忙道:“既是有人找杜郎,还是出去看看的好。”杜湛道:“我既已决意随芊娘离开,便不会再理剑肆的事。芊娘,干脆我们这就走吧。”

王绵芊讶然道:“现在吗?杜郎不是还要寻青龙剑吗?”杜湛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为了寻觅青龙剑,已耗费数年光阴,仍然一无所获,大概天意如此,强求不得。况且青龙剑只是一柄神兵利器,更重要的还是民心,是人们齐心反抗暴政的信念和勇气。我想这几点,河西已然全有了,他们早有了属于自己的青龙剑。”

王绵芊道:“那么杜郎也该回去向杜尚书道一声别才好。”杜湛道:“来从来处来,去从去处去,来如风雨,去似微尘。叔叔会明白的。”

话音未落,蒋大神便推门直闯进来,连声嚷道:“剑公子,你人明明在里面,怎么不吭一声?”不待杜湛回答,迫不及待地一扬手中长剑,道:“剑公子,你看这剑,是不是你要寻的青龙剑?”

杜湛大吃一惊,一边问道:“蒋店主如何知道青龙剑之事?”一边接了宝剑,拔出来一看,刃身如霜雪,湛然有光。他心底陡然升腾起一种久违的亲切感觉,不用说,这一定就是青龙剑了——青龙剑出自敦煌,号称青龙所化,他凝视着宝剑时,仿佛看到了故乡的山山水水,历历如在眼前。

蒋大神见杜湛神色阴晴不定,并无喜悦之色,忙问道:“竟然不是真的青龙剑吗?”杜湛道:“是,这就是传说中的青龙剑。蒋店主,你从哪里得到的这柄剑?”蒋大神大喜过望,连声道:“是真剑就好,是真剑就好!不枉我和兄弟们一番苦心,总算帮剑公子找到青龙剑了!”

杜湛道:“蒋店主怎么会知道我在寻青龙剑?”区亮跟进来讪讪道:“是我告诉蒋大哥的。”


原来杜湛将剑肆搬到东市后,蒋大神偶尔会拿宝剑来卖给剑肆,不时也进来闲逛,由此跟区亮混得极熟。有一日,趁杜湛不在,他好奇问道:“听说你们家剑公子买剑又卖剑,还不赚差价,完全不像做生意。这到底是为什么?”区亮笑而不答。

蒋大神便干脆自己猜上了,道:“剑公子一定是在寻一柄绝世好剑,对不对?告诉我,或许哥哥我有法子弄到那柄剑。”

区亮因与蒋大神投契,对方也确实以低价卖给剑肆好几柄好剑,看似极有门路,便说了杜湛想寻访开元名将宋青春用过的青龙剑。又说了杜湛来自沙州,想以青龙剑威名号召河西起事,驱逐吐蕃。

蒋大神听了当即肃然起敬,道:“原来剑公子是为了河西百姓。”又问道:“想来剑公子寻访青龙剑也有不少年了,可有什么发现?”区亮道:“仅仅知道记曲娘子张红红或许跟青龙剑有关。但剑公子依此查访了许久,也没有确切的下落。”

区亮不过随口一说,蒋大神却放在了心上,回去后立即派人四下打听。人的最终归途便是死亡,他做的是凶肆买卖,有许多旁人难以想象的便利和渠道,终打听到青龙剑先为宋青春所有,后归季广琛,季氏入朝为官后,青龙剑神秘失窃,时人均传是哥舒翰之子哥舒曜所为。再说记曲娘子张红红,她原先是靠卖唱乞讨为生,后幸运地成为金吾卫大将军韦青姬妾,终因名气太大,被代宗召入宫中,做了皇帝专宠的女人。韦青郁郁病亡后,张红红亦同日哭绝,足见二人情意深厚,代宗扮演的只是棒打鸳鸯、强夺人妾的不光彩角色。

其实这些故事杜湛早已知晓,蒋大神不过又重述了一遍,不算什么新鲜消息。但他的联想比杜湛要大胆丰富得多——那张红红不过是个歌姬,能跟青龙剑有什么联系,有联系的只能是她的两任丈夫。后一任丈夫代宗是皇帝,坐拥大唐江山,哪能将什么青龙剑放在眼里,多半涉及其中的就是前任丈夫韦青了。韦青官任金吾卫大将军,想来也是个爱剑之人,名字又有个“青”字,对青龙剑情有独钟也是人之常情。或许那雇请飞贼盗窃青龙剑的并不是哥舒曜,而是韦青。后来季广琛发现了真相,闹到代宗皇帝面前。韦青之女嫁代宗长子李适,与皇帝是姻亲,代宗当然要庇护韦青。但他亦垂涎亲家侍妾张红红美色及才华,遂以韦青送张红红入宫为条件,将这件事压了下来。张红红入宫不久,季广琛便一病而亡,因而青龙剑多半还是留在了韦青手中。这一节,杜湛亦多少猜到,所以设法寻访过韦青后人,还亲自到过韦曲,只是没有寻到任何线索。

然在蒋大神眼里,没有发现任何线索,恰好是最好的线索——人只有死了,才会闭口保守秘密;财物只有深埋地下不见天日,才会彻底销声匿迹。他除了做凶肆生意,还背地里做盗墓的勾当,当即猜到青龙剑或许作为殉葬品,随韦青埋入了地下。虽然盗掘韦曲需要不凡胆色,但他还是决意放手一搏,发出江湖密令,召集天下所有盗墓高手,尽以实情告之。又道:“往日兄弟们做那见不得人的勾当,都是为了发财,今日却是为了河西百姓。这件事,我是豁出去要干,要让世人知道,我等虽是鸡鸣狗盗之徒,却也能为国家、为朝廷尽一份力量。只是事先说好了,这次只取青龙剑,不取其他财物,兄弟我也没有报酬给各位。”

大唐律法森严,对盗墓处罚尤重:“诸发冢者加役流;已开棺椁者,绞;发而未彻者徒三年;其冢先穿及未殡而盗柩者徒二年半。盗衣服者减一等,器物砖板者以贼盗论。”盗掘韦青之墓之所以难度极大,是因为墓地所在之处韦曲为韦氏家族世居之地,算是长安城外的一处名胜。韦氏墓地亦因为家族出过众多宰相高官名流,不时有士人前来拜谒。盗墓最忌人来人往之处,稍有不慎,便会被人发现。但群盗为蒋大神言语所激,仍欣然响应。

盗墓技巧通常都是世传秘方,盗墓者除了身手敏捷、擅长挖土之外,最重要的是要掩人耳目,令外面看不出盗墓迹象。如在墓地旁盖一间屋子住下,从屋内掘洞通到墓穴中去。又如在墓地附近种上一片西瓜,再暗中从瓜地掘洞入穴。众盗经过观察筹划,决意以修葺墓地为掩饰,由蒋大神出面,劝说韦氏翻新祖坟。蒋大神本就是长安有名的凶肆店主,很容易就取得了韦氏的信任。蒋大神遂率人进驻墓地,白日翻修施工,夜晚则由一人自坎下掘洞。那人绰号泥鳅,身材短小,是天下第一盗墓高手。他口衔一盏小油灯,一边挖泥一边前行,终于挖出一条盗洞,大小仅容一人匍匐通过。如此顺利进入韦青坟墓,果然从其棺木中取出了青龙剑。泥鳅将剑插在背后,靠双足蹬壁,仍由盗洞爬出。群盗再以土填平盗洞,不露丝毫痕迹。


杜湛听了经过,百感交集,道:“这可是万万想不到,只是太对不起韦将军了。”蒋大神笑道:“盗墓虽是奸心,却是源于丰财厚葬。这些达官贵人生前享尽荣华富贵,死后还要将大批财物带入坟墓中,可谓不公,我等不过是取出来一用而已。剑公子心胸宽广,寻剑全然不是为了自己私利,更不必拘此小节。”

杜湛遂再无顾虑,深深下拜道:“蒋店主大恩大德,杜湛无以为报,请受我一拜。”蒋大神忙扶起杜湛,道:“帮得上河西百姓就好。”他亦是豪爽之人,不欲居功自傲,又见室中还有旁人,便自拱手辞了出去。

杜湛转过头去,凝视着王绵芊。王绵芊见他神色古怪,问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杜郎终于寻到了青龙剑,难道不高兴吗?”杜湛正色道:“当然高兴。我当真是世上最幸运的男子,一日之内,最想要得到的人和剑,竟然都主动送上门来。”王绵芊嫣然一笑,道:“这全是杜郎自己福泽深厚。”杜湛笑道:“又或许人生合离,皆有定数,青龙剑注定还回归敦煌,你我则注定要在一起。”


忽听到区亮在外面叫道:“剑公子,有贵客一定要见你。”杜湛便让王绵芊留在内室,自己出来,到隔壁剑室一看,不禁大吃一惊,那贵客不是旁人,正是已经退休致仕的权宦仇士良。

杜湛道:“仇公大驾光临,有何指教?”仇士良道:“忽然想起来一些事,想找杜公子聊聊。”

杜湛道:“仇公为何找我?”仇士良道:“因为你跟王涯孙女关系最为亲近。”似已猜到之前针对两神策中尉的行刺均与王绵芊有关。他挥手命侍从退了出去,又道:“剑公子不问老夫如何知道你和王氏姊妹之间的事吗?”

杜湛因王绵芊人在剑肆,须得尽快打发走仇士良,便顺势问道:“仇公是如何知道的?”仇士良道:“当日你和尉迟璋被有意关在神策军狱中的特殊牢房中,你在那牢房中说的每一个字,老夫都知道。”

原来杜湛被关的牢房房顶边缘上有铜管通往背面的房间,房间中的人只需附耳在铜管上,便可以偷听牢房内的谈话。神策军将杜湛和尉迟璋关在一处,就是有意让二人有机会交谈,好知道更多内幕。此为神策军狱的一大绝招。有一些囚犯甚是硬气,无论如何受刑,坚决不肯招供,但一旦进了牢房,意志松懈下来,往往跟同牢的人什么都说。后来仇士良肯放杜湛走,表面是给了武宗宠妃王连儿一个人情,其实是因为他手下人偷听到牢房中杜湛和尉迟璋谈话,知道杜湛毫无干系。

杜湛大为意外,忙问道:“那么后来我在牢房和王连儿的对话……”仇士良点头道:“老夫都知道了。也是从那时起,老夫才知道剑公子你居然是为了王涯孙女才跟杜家反目。”

当日王连儿来到神策军狱牢房,与剑公子一番谈话,一字不漏地被监听宦官听到,转达给了仇士良。仇士良知道王连儿有定策大功,深为武宗宠幸,觉得这是利用她身份来要挟她,再利用她来控制武宗皇帝的大好机会。然而新皇帝精明睿智,一上台便多方抑制他的势力,他因不便监视后宫情形,遂将此事告知了亲家太妃郑琼罗,让郑琼罗来监控王连儿。

仇士良又道:“当日剑公子答应要为王连儿办事,她后来却一直没有找过你。现下剑公子该知道,为什么王才人一直没有跟你联络,因为她知道自己真实身份已然泄露,她已被人监视,或是不敢牵累你,或是怀疑你就是那个泄密者。”

杜湛道:“原来如此。只是仇公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仇士良道:“老夫也不知道。”顿了顿,又道:“或许是心中多有悔意,想让剑公子转告那位王绵芊王小娘子吧。”一边叹息,一边站起身来,扶着拐杖颤颤巍巍走了出去。一代权宦终于厌倦了无尽的杀戮,变得平和安分,成为了一个普普通通颐养天年的老人。

当日,杜湛携王绵芊离开了长安,未向任何人交代。最奇的是,他离开京师当晚,东市忽然失火,烧曹门以西十二行,共四千余家商铺遭祸,官私钱物、金银、绢、药等物焚烧一空。

杜湛对长安东市大火一无所知,他也没有就此遁入深山,而是先与王绵芊联袂前往河中,欲将青龙剑交给河中节度使石雄,由石氏设法送往敦煌。


到达河东之时,正好传来大宦官仇士良暴毙的消息,距其致仕才一个多月。不仅如此,朝廷根据密报,派人从安兴坊仇家大宅地库中查抄出数千件兵仗,足见仇士良有不轨之心。武宗皇帝遂下诏追削仇士良生前所受官爵,籍没全部家产,其心腹党羽亦多遭贬职。

王绵芊大仇终于得报,心中并没有如释重负,而是滋味复杂,不知该喜该忧。杜湛猜到她心意,问道:“芊娘是在担心令妹吗?就算事情跟连儿有关,她已贵为皇帝宠妃,仇氏一党势力又遭削弱,再也不能对她如何。”

王绵芊道:“之前我回到长安后,曾派人跟连儿妹妹联络。她却告诫我再不要与她来往,以免给双方带来祸事。我觉得她是身处险境,才会让信使这样说。”杜湛道:“连儿有拥立大功,武宗皇帝对她宠爱无比,她人在大明宫中,应该不会有事。”

王绵芊道:“可世上终究没有不透风的墙,若是有人知道连儿妹妹的身份呢?”杜湛道:“连儿机警无比,告诫芊娘不要与她来往是有缘由的。”大致说了当日仇士良到剑肆的一番话。

王绵芊大为意外,转念想到既已决意与杜湛远走高飞,理该完全释怀才是,不然对不起情郎甘愿舍弃一切的苦心,便道:“也罢,各人有各人的命,我担心也是无用,全看连儿妹妹自己的造化了。”

杜湛见她居然半字不提仇士良,知她已放下仇恨,心中大为宽慰。


二人将青龙剑托付给石雄后,大事便了,正欲离开河东时,又意外得知朝廷已知昭义节度使刘从谏病逝一事——武宗皇帝命供奉官薛士干前往昭义宣谕,召刘从谏之侄刘稹入朝,别加官爵,明显不欲刘稹再掌昭义军政大权。刘稹自恃兵强马壮,干脆抗拒朝命,自任为昭义留后,钦差大臣薛士干甚至未能进入昭义衙门。

杜湛闻讯,不由得转头去看王绵芊,问道:“芊娘可是想要走一趟昭义?”王绵芊摇了摇头,道:“之前刘相公大大得罪过宦官和神策军,刘稹为自保计,必定不会束手归朝。而朝廷亦因诸多前事,必定不会允准昭义世袭。此乃定数,何可逃也!”

杜湛尚在疑虑。王绵芊上前紧紧握住情郎双手,道:“杜郎放心,我早已经放下了。从此以后,我心中只有杜郎一人,杜郎便是我的全部。”

晚日低霞绮,晴山远画眉。春青河畔草,不是望乡时。此心安处,便是吾乡。她找到了人生的归属,他亦寻到了真正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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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贞观三年(629年),唐太宗李世民下诏命百官上书直言政事得失。中郎将常何是一介武夫,不通文墨,便让门客马周代写。李世民发现常何的奏章能切中时弊,大为惊叹,却不相信常何有如此见识。召来一问,常何如实相告。李世民感到马周是个人才,立即下令召马周进宫。马周迟迟不到,李世民又先后四次派使者前去催促。以堂堂帝国皇帝之尊,对一个落魄的布衣如此急不可待,可见他求才若渴的心情是何等迫切。见面后一谈,马周言辞“机辩明锐”,切中时弊。李世民非常满意,立即让马周到门下省为官。马周由此成为一代名臣,后累官至中书令。时人称“马君论事,会文切理,无一言可损益,听之俪俪,令人忘倦”。

(2) 一说“大明”取自《广雅》:“日名耀灵,一名朱明,一名东君,一名大明,亦名阳鸟。”“大明”即太阳之意。汉铜镜铭文中有:“见日之光,天下大明。”

(3) 贾至,字幼邻,洛阳人,以文著称当时。其父贾曾任中书舍人,为唐睿宗李旦作传位册文。后贾至为唐玄宗李隆基作传位册文。对此,唐玄宗不胜感慨,对贾至说:“二朝盛典,出卿父子之手,可谓继美。”贾至文章写得典雅华瞻,在当时被誉为“历历如西汉时文”。

(4) 此举也更便于安插耳目监视入宫之人。唐高宗李治一度不堪忍受皇后武则天掣肘,召宰相上官仪进宫拟废后诏书,诏书墨迹未干,武则天已经闻讯赶到阻止,便是得益于此。

(5) 唐休璟是在边疆成长起来的优秀将领,对边疆事务非常熟悉。东起辽西的碣石,西至西域的四镇,绵亘万里的边疆地带,凡山川要害,唐休璟皆能记住,用兵之时了然于胸。他为夏官尚书(即兵部尚书)检校凉州都督时,突骑施酋长乌质勒与西突厥诸部相攻,安西道绝。武则天命唐休璟与众宰相议边事,唐休璟迅速上奏对策,武则天即依其议施行。后十余日,安西诸州请兵应接,程期尽如唐休璟之前所预计。武则天十分佩服,对唐休璟说:“用卿恨晚。”又对众宰相说:“唐休璟练习边事,卿等十不当一。”长安三年(703年)唐休璟拜相,成为武周时期继娄师德之后的又一著名军人宰相。

(6) 河中:隋称河东郡,唐武德元年(618年)置为蒲州。开元八年(720年)升为河中府。天宝六年(747年)改为河东郡。乾元元年(758年)复为蒲州。治所在河东(今山西永济),领河东、河西、临晋、解、猗氏、虞乡、永乐、宝鼎、龙门、闻喜、万泉等地,辖境相当今山西市部龙门山以南,稷山县、运城、芮城以西及陕西大荔东南等地。杜佑、韩弘、李光颜等名臣均担任过河中节度使。

(7) 凉昭武王:指十六国时期西凉的创建者李暠。李暠是大唐皇室先祖,敦煌则是李暠最先建元发家之地,因而意义非凡。

(8) 魏晋以来,中国形成了以家族为基础、以门第为标准,享有很高的政治、经济特权的豪门大族,又称世族或门阀土族。与士族相对的是庶族,也称寒门。到唐代时,士族制度已进入衰落阶段,士族在政治上、文化上的垄断地位已被打破,“牛李党争”即有士族与寒门之争的因素。但在地方上,风气相对保守,豪族仍居重要地位。譬如敦煌,士族势力仍很强大,甚至吐蕃统治者也必须得对汉人士族加以笼络,好依靠他们维持统治。

(9) 银铤:亦称“银饼”,由白银制成。在唐代,银以两为单位,有时也以铸造的形式为单位,如一铤、一饼,铤是最通行的铸造形式。“铤”通“锭”,唐以后一般沿用“锭”字,即后世所称的“元宝”。将银铤称为元宝始于元朝,意为元朝之宝。唐代“元宝”指“开通元宝”,是开元通宝(铜钱)的旋读,取其硕大、贵重之意。唐代银价很低,铜价却很高,因此银铤多是一种象征性的工艺品,如地方官员作为贡品进献朝廷,又如皇帝作为赐品赏赐给大臣等。又,古代元宝形状不同于今人所见,古代元宝中间部分没有凸出,而是仰面似船,伏面似案。

(10) 周宝因善击球而向武宗皇帝上书自荐,并因球技而出任神策军打球军将为历史真事,后来还因为打球弄瞎了一只眼睛。他亦因此而发达,不久进检校工部尚书、泾原节度使。唐僖宗中和初任宰相,兼天下租庸副使,以功封汝南郡王。重用周宝的唐僖宗也酷爱马球,曾自夸道:“朕若应击球进士举,须为状元。”黄巢起义爆发后,唐僖宗欲奔逃西蜀,大宦官田令孜向皇帝推荐亲弟陈敬瑄(田令孜本姓陈,后拜田姓宦官为义父,冒姓陈)和私党杨师立、牛勖、罗元杲出镇蜀中。唐僖宗让四人用击马球来决胜负,以三川为赌,用输赢来决定所授官衔。结果,陈敬瑄得第一筹,因西川最富庶,当即被任命为西川节度使。杨师立其次,为东川节度使;牛勖第三,为山南西道节度使;而罗元杲是最后一名,则不得迁擢。此即为“击球赌三川”典故。

(11) 咸宜公主生母为武惠妃(杨贵妃出现前最受唐玄宗宠爱的妃子,武则天侄孙女),因而最得唐玄宗宠爱,实封户一千户,大大超过了公主本来的五百户。在群臣和其他公主的强烈反对下,唐玄宗不得不把所有公主的实封都定为一千户。开元二十三年(735年)七月,咸宜公主下嫁卫尉卿杨洄(唐中宗女长宁公主与杨慎交子)。杨洄联合武惠妃,谋废太子李瑛,改立武惠妃之子李瑁为太子。上元二年(761年),嗣岐王李珍谋反失败,牵连杨洄,被赐自尽。咸宜公主又改嫁崔嵩,一直活到唐德宗兴元年间才去世。

(12) 杜茵茵为岐阳公主唯一爱女,本为杜悰长女,小说中略减几岁。其墓志铭《唐工部尚书杜公长女墓志铭》于1979年出土,现存于陕西西安碑林博物馆。墓志记载其终身未嫁,二十岁出头时死于安兴坊(又名广化坊、昌化坊)。杜氏墓志由唐懿宗朝宰相毕诚撰。毕诚通经史,工辞章,善书法,出身寒微。他任宰相时,舅舅还是太湖县伍伯(行杖皂隶,又作五百)。毕诚深以为耻,几次派人去太湖为舅舅解役,另任官职。舅舅也不理睬。毕诚又派杨载为太湖令,前去游说舅舅。舅舅怒道:“某(唐人自称)贱人也,岂有外甥为宰相耶?”又道:“某每岁秋夏恒享六十千事例钱。苟无败缺,终身优足,不审相公欲除何官?”竟不夺其志。

(13) 汉宣帝时,太子刘奭宠爱的司马良娣(皇太子妾称号,地位仅次于太子妃)病,临死前道:“妾死非天命,乃诸娣妾良人更祝诅杀我。”刘奭深以为然,遂迁怒其他妃子,谁也不肯亲近。汉宣帝听说后,便让皇后从后宫中另挑选五名美女去伺候太子。皇后亲自将五女引见给刘奭,征询他意见。刘奭不敢违背母后旨意,便随意指着一人道:“其中一位还可以。”他所指的女子,即是站得离他最近的王政君。皇后便命人将王政君送到太子东宫,当晚太子“御幸”,王政君即有身孕,生下皇长孙刘骜。刘奭即位为汉元帝后,虽立王政君为皇后,却再也没有宠幸过她。然王政君活得比丈夫、儿子都长,历汉四世为天下母,飨国六十余年,影响改变了西汉格局——她将大权交给侄子王莽,直接导致王莽篡位,西汉灭亡。

(14) 赵嘏此次入京赶考时,本欲望带爱妾同行,因母亲阻止,不得已将爱妾留在浙西。赵妾有绝世姿容,七月十五日中元节外出到鹤林寺进香时,被浙帅(即浙西观察使,史籍未曾记录姓名)看见,当场将其强夺而去。次年会昌四年(844年)赵嘏进士及第,得知爱妾为浙帅所夺,非常伤心,作诗道:“寂寞堂前日又曛,阳台去作不归云。当时闻说沙吒利,今日青蛾属使君。”“沙吒利”即指回鹘将军沙吒利劫夺韩翃爱妾柳青青一事。彼时赵嘏诗名满天下。浙帅听说后,难以自安,便派人将赵妾送往长安与赵嘏团聚。当时赵嘏正好出关,途中巧遇于横水驿(河东道驿馆)。赵妾抱赵嘏痛哭不止,共宿一夜,赵妾含泪而卒,就地葬于横水之阳。唐宣宗即位后,闻赵嘏诗名,到:“赵嘏诗人,曾为好官否?可取其诗进来。”因读其诗,首卷《题秦皇》云:“徒知六国随斤斧,莫有群儒定是非。”唐宣宗心中不悦,遂不予提拔。

(15) 《传灯录》云:“佛能空一切相成万法智,而不能即灭定业。”很久之前,由于天旱,池塘的水慢慢枯竭,村民趁机将池塘中的鱼全部捕捉煮食。只有一个小孩子没有吃鱼,只拿棍子敲打了大鱼三下。后来转世轮回,大鱼投胎为琉璃王,其它鱼成为其军队,村庄成为迦毗罗卫城,村民则成为释迦族人,小孩子便是佛祖释迦牟尼。琉璃王率兵来犯时,佛祖明知这是释迦族在前世集体犯下了杀业的报应,但为了自己族人,仍然三次出面阻止战争。琉璃王终究还是挥军如城,大开杀戒。佛祖弟子目连尊者不忍佛祖族人遭难,遂运用神通,将释迦族五百人藏入钵中,结果这五百人全部化成了血水。此即因果报应,为佛教铁律。

(16) 佛教认为众生在“生死轮回”中,遭受着种种“苦报”,生死之苦茫茫无边,称为“苦海”。佛祖为了救度众生出于苦海,指出了一处超越生死的“彼岸”,作为修行的归宿。

(17) 牛党人物令狐楚任天平军节度使时,资助提拔过李商隐,还让他与儿子令狐绹一起学习,教授其骈体文写作技巧。李商隐对令狐楚非常感激,有《谢书》道:“微意何曾有一毫,空携笔砚奉龙韬。自蒙夜半传书后,不羡王祥有佩刀。”后李商隐考中进士,也是因为令狐绹的推荐。李党人物泾原节度使王茂元欣赏李商隐才华,聘用他为掌书记,李商隐还娶了王茂元之女王晏媄为妻。当时令狐楚刚刚去世,李商隐由此被牛党视为忘恩负义,终身受到排挤。令狐绹当上宰相后,李商隐登门拜访,恰好令狐绹不在家。李商隐便在客厅墙上题诗道:“曾共山翁把酒时,霜天白菊绕阶墀。十年泉下无消息,九日樽前有所思。不学汉臣栽苜蓿,空教楚客咏江蓠。郎君官贵施行马,东阁无因再得窥。”讽刺令狐绹忘记旧日友情。令狐绹回来后,很是恼怒,但因诗中有父亲令狐楚的名字,无法毁掉,只好命人将这间厅锁起来,终生不开,也因此而更加嫉恨李商隐。李商隐娶王晏媄之前,先后恋过洛阳富商之女柳枝、女道士宋华阳等。他的爱情诗往往写得隐晦神秘,意韵深微,展现出微妙复杂及一言难尽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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