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梅花几落|鬼话连篇网,一个分享鬼故事的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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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碧海青天》
第四章 梅花几落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唐 李商隐 《锦瑟》(1)

昏昏沉沉中,他看到了倩影双双的白鹤,听见了悠扬缥缈的笛曲,甚至再次见到了朝思暮想的爱人。她成熟了许多,不再是之前的稚嫩少女,然依旧飘逸超脱,清俊难言。只是一切都如此朦胧,看不大真切。过眼年华,动人幽意,相逢几番春换。荏苒一枝春,恨东风,人似天远。他意识到这是梦境,只希望永远沉睡其中,再也不要醒来……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杜湛大叫一声,清醒了过来,竟发现自己双手高举,被吊了起来。双脚也被分开,用镣铐固定住。那些铐环内圈有许多毛刺,略一挣动,手腕、脚腕便被扎得鲜血淋漓。四周阴森昏暗,只在边墙上点有一盏油灯。黄丹坐在面前的条凳上,正冷冷凝视他。

杜湛道:“黄兄,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做?”黄丹道:“我奉命审问剑公子,剑公子最好合作些,免得受皮肉之苦。”

杜湛道:“你究竟是什么人?要审问我什么?”黄丹道:“想必剑公子已经猜到是我们血洗了袄祠,我要审问的当然是袄祠绑架妇人的案子。说,这几年来,你勾结袄祠,暗中绑架奸淫了多少名少女?”

杜湛道:“哪有的事……”忽听得脑后风声袭来,有鞭子狠狠抽在他后背上。他猝不及防,惊叫出声,这才知道背后还站着一人。那人连抽他五鞭,方才停手。

黄丹道:“知道厉害了吗?你勾结胡人,残害我大唐女子,罪不容赦,这里还有许多刑罚等着你享受。”

杜湛道:“难道这里是三法司,你凭什么这么做?”黄丹道:“这里不是三法司,可我们替天行道,有理由这么做。”

杜湛只觉得后背如火炙一般,铐环毛刺反复摩擦刺破手腕,更是痛苦不堪。他强忍疼痛,道:“回鹘那边认定是我派人血洗袄祠,要将我以袄教教规处死,你这边则称我与胡人勾结,做了那些绑架少女的勾当。请教黄兄,你不觉得这两边自相矛盾吗?”话音刚落,背后那人又举鞭抽了下来,一连抽了五下。

杜湛大怒,道:“你们目无王法也就罢了,还敢自命替天行道。却不知是在凭空诬陷好人,以私刑迫人招供,还有没有天理?”

黄丹冷笑道:“你也会觉得没天理?那些少女被你侮辱奸淫的时候,你怎么没想过‘天理’二字?”杜湛道:“好,你说我参与了绑架,还奸淫过那些女子,可有什么证据?你们不是从袄祠中救走平娘了吗?她可有控告我绑架奸淫过她?”黄丹道:“你还来不及对平娘下手,她便被我们救了出来。当然,我们还从地下神殿救出了别的女子,可你奸淫那些女子前,都给她们服了迷药,又蒙住了眼睛,她们认不出你的面目,但我有关键证人。”杜湛道:“狗屁关键证人,叫他出来跟我对质。”

黄丹道:“好啊,他人就在这里。”起身扯下旁侧的布幔。原来布幔后还吊着一名男子,只不过那男子被剥得精光,衰弱不堪,全身上下再无一块好肉,显然已被折磨多日了。

黄丹上前取出那男子口中木丸,道:“你说,是不是他做的?”那男子连声附合道:“是,是剑公子做的。那些女子祭过天神后,都会被送去密室,锁在床上,供剑公子任意奸淫。”竟然是袄祠袄主安汗青。

杜湛大为惊异,问道:“安袄主,你如何会在这里?你为何要诬陷我?”安汗青道:“我没有诬陷剑公子,也不敢诬陷你。你几乎每晚都要来袄祠密室,你自己忘记了?”

杜湛道:“我每晚都跟德禄公主在一起,如何还能去袄祠?难道会分身术不成?”安汗青道:“德禄公主已经被剑公子杀死,无从替你作证了。”顿了顿,又道:“不过我们袄教法术中确实有分身术一说。”

杜湛道:“胡说八道。”话音刚落,背后鞭子又抽了下来,这次对方下手更重更狠,抽了十鞭才住手。

安汗青劝道:“剑公子,你既做了那些事,何不爽快承认,还可以少受些苦。”

杜湛几欲昏死,勉强提了一口气,道:“我有话请问安袄主,当日在徳禄公主府上,你们都怀疑是我派人血洗了袄祠,还将我拿下,预备以教规处死,可有此事?”安汗青道:“是。不过那时候所有的证据都指向剑公子,我也真以为是剑公子你做的,目的只是要杀人灭口。”

杜湛道:“那么现在呢?”安汗青道:“现在当然知道不是剑公子做的了,是他们这些人。”

杜湛道:“之前摩尼教尊首称我介绍了十余人入教,不是你们编造的吗?”安汗青道:“当然不是。尊首是什么人,地位不在德禄公主之下,岂会信口雌黄?”

杜湛微一思忖,即明白过来,转头对黄丹道:“是你们,是你们以我的名义去大云光明寺见摩尼教尊首,称是我介绍的教徒。”黄丹道:“不错,剑公子很聪明,一点即透。”

杜湛心道:“黄丹等人血洗袄祠当晚,安汗青正好有事被召去德禄公主府,若非如此,他应该也会与教徒一并被杀。而事后追查,必然会因摩尼教尊首的证词追到我头上,我万难逃脱杀人嫌疑。因而黄丹这些人的原定计划,本来就是要将我也牵连进去。这些人恨袄教入骨,是因为知道袄祠暗中绑架少女一事,安汗青当晚虽然漏网,后来还是被他们捕获,关在这里以酷刑痛加折磨。可这些人对付我又是为什么呢?难道是嫉妒我深得徳禄公主信任宠爱?安汗青污蔑我奸淫少女,是因为他自己想攀诬我下水,还是因为受不过酷刑、为那些人逼迫才这般说?”百思不得其解,遂直接问道:“如此说来,在你们动手血洗之前,你们就已认定我牵涉了袄祠绑架少女的勾当,而不是靠安袄主的证词,为什么?”

黄丹道:“因为……”一时沉吟不语,只向他身后看去,显然是在看那是执鞭行刑的人了。

杜湛手足被锁,无力回头,问道:“你是谁?只敢站在人背后动手吗?请出来一见!”

那人丢了鞭子,从暗影出来,走到杜湛面前。杜湛如遭雷击,浑身一颤,失声道:“芊娘,竟然是你!”那人正是失踪已久的王绵芊。她老成了许多,一身青衣,再衬着满面冷漠,当真有冷若冰霜的感觉。

杜湛道:“芊娘,当真是你吗?我实在想不到还能再见到你。”王绵芊冷冷道:“是啊,杜郎想不到还会见到我吧。”挥手命道:“黄丹,你先退下。”黄丹应了一声,躬身退了出去。

杜湛道:“你怎么……”又改口问道:“刚才鞭笞我的是芊娘吗?”王绵芊道:“刚才那几下还是轻的,杜郎的磨难才刚刚开始,后面还有许多苦刑要受呢。”

杜湛道:“安汗青满口谎话,难道芊娘也相信他所言,认为我绑架奸淫了那些少女吗?”王绵芊道:“他没有说谎,我亲耳听到杜郎同意将我送去神殿服刑,是杜郎你将我送去地下神殿,用我的身子祭神。”这些本来都是不堪回首的往事,但她说得不疾不缓,只是平静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怨毒,令人不寒而栗。

杜湛登时脸如死灰,道:“什么,芊娘你……你被……”

一旁安汗青忙道:“王娘子,我从来未对你无礼过。至于以你处子之身祭神,那是我接任袄主后不得不做之事,是前任袄主立下的规矩。后来在密室一再奸污你身子的,是剑公子,跟我没有半点干系。他是德禄公主心腹,我不敢得罪他,将娘子绑在密室中,给你灌药,都只是奉命行事而已。就算我有对不住你的地方,娘子将我拷打折磨成这样,还阉割了我,也算报了仇。求娘子放了我,我家中还有妻儿老小……”一语未毕,便被王绵芊挺刀刺中胸腹。

杜湛大惊失色,道:“芊娘你……你为什么杀他?”王绵芊冷笑道:“安汗青杀了鹤颜,又对我做了那么邪恶的事,我还能让他活吗?当晚血洗袄祠,他就该死的,侥幸多活了半月,已是老天爷对他的恩赐了。”

安汗青被刺中要害,并未立即断气,又挣扎了好大一会儿,这才因垂首死去。

杜湛道:“芊娘杀了安汗青,就再也没有人能证明我的清白。芊娘真的相信是我对你做了那些恶事?”王绵芊道:“我亲耳听到的,还能有错吗?”

杜湛道:“当日芊娘在大殿吐血,犯了袄教大忌,他们说要处死芊娘,后来又改判到神殿服刑,我以为只是从事清扫之类的杂役,所以才同意了。实不知安汗青竟将芊娘送去了地下神殿。”

王绵芊道:“这会子杜郎处在了下风,当然要竭力狡辩了。后来我被绑在密室中,都是安汗青先进来给我灌药,还给我蒙上眼睛,我在祭神时看见过他的脸,如果是他要占有我的身子,何必事先做这一套功夫?我在半昏迷时,还听到有人叫‘杜公子’,那不就是杜郎你吗?”越说越气,终于抑制不住怒气,上前狠狠扇了杜湛几个耳光。

黄丹听到动静,忙带人进来,劝道:“娘子何必自己动手,小心手疼,属下替娘子收拾他。”拾起鞭子,狠狠抽了杜湛十余鞭。

王绵芊见杜湛只咬牙强忍,一声不吭,问道:“杜郎怎么这会儿又不辩解了?”杜湛道:“这是我该受的。我真没想到,我送芊娘去袄祠藏身,竟害得你受了这么多苦。”王绵芊道:“够了,我不想再听。来人,带他出去,将他跟这姓安的一起埋在园子里。”忽哽咽出声,遂举袖掩面,自出去了。

杜湛被解了下来,他的手腕已完全被镣铐毛刺磨烂,又受了鞭刑,无法站立住,只能歪倒在地上。黄丹命人反剪了他双手,口中塞入木丸,拖来园子中。


这是一处梅园,月色下的梅花疏影横斜,冰姿玉骨,清雅淡泊。杜湛被推倒在一棵梅树下,几瓣梅花随风飘洒到他身上,香气丝丝入鼻,浪漫中自有一丝落寞风情。月影玲珑,凄清幽独,玉沁唇脂,暗香浮动。他心中却是悲苦难言,不敢相信命运如此残酷——他忍辱偷生,终未达成心愿,与他有肉体之欢的女人被杀死在他面前,而他自己,最后还要死在最爱的女子手里。

黄丹指挥人挖了一个大坑,先将安汗青尸体丢进去,再提起杜湛,正欲丢进去将他活埋时,有人急奔过来,告道:“娘子有令,留下剑公子性命。他做的坏事太多,就这么让他死了,太过便宜他了。娘子要慢慢折磨他,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方才能泄心头之恨。”

杜湛当即被带回来,重新吊了起来。黄丹命人一顿暴打,直到他晕死过去才算罢手。


再醒来时,竟是躺在一张又香又软的大床上。床上一盆炭火烧得正旺,整个房间温暖如春。杜湛一时茫然,困惑不已,心道:“这是什么地方,我适才不是还在囚室受刑吗,如何又到了这里?难道是在做梦吗?”勉力举手,手腕上已裹了药布,想要坐起来,却牵动了伤口,使不出半分力气。

一名侍女捧茶进来,见杜湛醒了,忙转头叫道:“小娘子,郎君醒了。”

有人应声进来,却是杜茵茵。她直奔到床边坐下,喜道:“湛哥哥,你昏迷了好久,可算醒了。”

杜湛道:“我这是在哪里?”杜茵茵道:“在我家里。不是湛哥哥原先住过的崇仁坊,是安兴坊的宅子。这里除了下人外,就只有我一个人,湛哥哥可以安心在这里养伤。”

杜湛道:“我怎么会来这里?”杜茵茵道:“是绵芊派人送你来的。”杜湛道:“茵娘见过芊娘了?她不是一心要取我性命吗,为何又放了我?”杜茵茵道:“绵芊知道她误会你啦。湛哥哥,你真傻,你为她付出了那么多,为什么不明白告诉她?”


原来杜湛受刑晕厥过去后,王绵芊又忍不住回来看他。却听到他在昏迷中不断念叨什么,遂问道:“他在说什么?”黄丹道:“似乎是鹤。他一直在说这个字。”王绵芊道:“什么鹤?”黄丹道:“属下也不知道。娘子既然想问话,属下这就将他弄醒。”

王绵芊登时想起侍女鹤颜来,当日她被绑到地下神殿祭神时,亲眼看到鹤颜被袄教教徒丢入火缸活活烧死,怒气又生,道:“不必了,就让他吊在这里。每隔两个时辰拷打他一次。”黄丹应道:“遵命。”

离开囚室后,王绵芊心中郁闷,便出来散心,竟信步走回永宁坊山亭旧居,这才想到杜湛说的“鹤”,应该是原先她家中所养的两只白鹤。她为了报仇,一直派人监视安兴坊仇士良的私宅,亦知道同坊岐阳公主宅第中养有两只白鹤,即是她原先家中旧鹤。一时感念,遂赶来安兴坊。

到岐阳公主宅邸前时,两鹤正好落在门檐上,居然认出旧主,飞下来与王绵芊亲热。忽听到有人赶出来叫道:“鹤儿,别胡乱飞……”却是杜茵茵。王绵芊还想转身离去,杜茵茵立时认出了她,追过来道:“绵芊,我终于见到你了。我日日为你和湛哥哥祈祷,希望还能有再见之日,想不到还真的灵验了。”一时喜极而泣。

因这里距离权宦仇士良大宅极近,王绵芊不便多做滞留,只得先随杜茵茵进去。杜茵茵道:“前些日子,我还见过湛哥哥。他说没有你的消息,你既然来了京城,为何不去找他?是不知道他人在哪里吗?我原先也不知道他的下落,是有人投书到我家我才知道的。”

王绵芊道:“茵娘可知道你的湛哥哥这些年都做了些什么事?”杜茵茵道:“当然知道。”又道:“我本来十分嫉妒湛哥哥对你好,那日不肯收留你,也有这层原因。想不到他为了救你,不回来求我和我娘,竟然跑去做了回鹘公主的面首。那时候,我才知道你在他心中的地位。你该知道我们杜氏跟你们王氏一样,都是名门望族,声名比性命还重要。他为了你,被杜氏从族谱上除名,再也不能回去杜曲了。”

王绵芊大吃一惊,道:“杜郎是为了我,才做了回鹘公主的面首吗?”杜茵茵道:“是啊,你不知道吗?也是,这些年你受到追捕,东躲西藏,当然不会知道这些了,我自己也是前不久才知道的。”顿了顿,又道:“我在湛哥哥的剑肆坐了好久,那里的人好心告诉我,说湛哥哥真的是特别特别好的人,当日回鹘公主以绵芊你性命要挟他就范,他被迫同意。后来回鹘公主对他宠爱无比,言听计从,他也没有半分娇气,只在西市开了一家剑肆,隐姓埋名默默守在那里。”忽见王绵芊泪流满面,忙道:“我不该说这些的,不该惹得你难过。”

王绵芊泣道:“不,幸亏茵娘告诉了我,不然杜郎就被我亲手害死了。”

她已然明白过来,杜湛为了她,做出这么大的牺牲,舍弃了名门公子最宝贵的声名,又如何会将她送去祭神呢?这是傻子都明白的道理。一时泪若跳珠。她也不及向杜茵茵多解释,忙回来平康坊宅邸,命人解下杜湛。又自觉无颜再见他,便派人送他去杜茵茵府上养伤。


杜湛大致听了经过,才明白究竟,心道:“芊娘虽误会了我,表面不留情,其实心中还是舍不下我,不然我昨晚早死了。”他一心要弄明白全部实情,忙道:“麻烦茵娘请芊娘过来一趟,我有急事要找她。”杜茵茵为难地道:“我也不知道去哪里找绵芊啊,我觉得她完全变了一个人呢。”

杜湛道:“那么茵娘去跟门仆交代一声,如果有人来打听我的伤势,就说我快不行了,急等见故人最后一面。”杜茵茵道:“对啊,绵芊放心不下湛哥哥,一定会派人来询问的。”忙出去找门仆。

杜湛又想到区亮等心腹来,暗道:“他们如果不是被曹继荣捉了,便是躲了起来。前者的可能性还要更大些,不然当晚不会我刚进德禄公主院中不久,曹继荣他们就跟了进来。不过我人没死,曹继荣应该还想利用他们来牵制我,暂时不会动手。得设法救他们出来才是,我既决意为芊娘报仇,身边必须得有人手。”思虑片刻,叫侍女取来笔墨,勉强坐起身子,写了一封信,命她送去隔壁仇府。侍女听说要去给大宦官仇士良送信,吓得脸都白了。

杜湛道:“仇中尉也是人,又不是三头六臂,没什么好怕的。实在不行,你便拿去交给坊卒吧,坊卒巴不得有巴结仇中尉的机会呢。”侍女这才应声出去。

过了一会儿,杜茵茵进来,得意地笑道:“湛哥哥当真料事如神,我刚到大门,便有一名男子来打听你的伤势,然后我夸张地说了一通,他吓得扭头就走了。湛哥哥放心,保管不出一个时辰,绵芊便自己送上门来了。”又道:“你先好好歇息,我去厨下,命下人做几个酒菜。等绵芊来了,你们好好聚聚。”

侍女拿着信重新进来,告道:“坊卒大哥们都不肯替郎君送信,还说了许多污言秽语。”

杜湛大感意外,随即叹道:“坊卒都知道踏入宦官门槛可耻,我怎能因为有事相求,便转去与仇将军结交,当真见识还不如坊卒了。”将信丢入火盆中烧了。

侍女道:“是很要紧的事吗?”杜湛道:“嗯,但我自己会设法解决。这件事,不要让茵娘知道。”侍女应了一声。


果如杜茵茵所料,半个时辰后,便有侍女引着王绵芊进来。杜茵茵忙起身去迎。王绵芊也不及寒暄,急切问道:“杜郎人怎么样了?”杜茵茵道:“湛哥哥人还好,只是暂时动不了,他正等着你呢。”

王绵芊道:“不是说杜郎他快不行了吗?”转头见到杜湛半躺在床上,正炯炯凝视着她,这才明白对方是用计诓骗自己见面,登时羞红了脸。杜茵茵忙与侍女退了出去。

杜湛道:“芊娘,请过来坐,我动不了,只好请你多走几步了。”

王绵芊慢慢挪过来,忸忸怩怩地往床沿坐了,却不敢抬眼看杜湛,只低着头道:“我把杜郎害成这样,你心中一定恨死我了吧。”杜湛道:“不,其实我还挺高兴的。我们四年未见,本来我不知道芊娘心意,以为只是我自己在单相思,但现在我知道了,芊娘心中一直有我。”

王绵芊握起杜湛右手,轻轻抚摸手腕上的药布,轻叹道:“我对杜郎下了那么重的手,还差点活埋了你,你还认为我心中有你?”杜湛笑道:“芊娘心中没我的话,我不早死了吗?”

王绵芊道:“杜郎不怪我就好。”杜湛道:“当然不怪芊娘,真的。我只恨我自己当时没有能力将你留在我身边,害得你受了这么多苦。抱歉,我是真的不知道芊娘居然受了那么多苦。”

如果不是那场意外的甘露之变,王家不会破败,他也不会反出杜家,或许她嫁了人,或许他娶了妻,或许她嫁的人正是他,两个人门当户对,正和和美美在一起。可叹一场政变,竟改变了那么多相干或者不相干的人的命运。时移世易,物是人非,空自嗟吁。

沉默了好大一会儿,杜湛才道:“芊娘大概不想提及往事,可是我想查明真相,为你报仇。现下袄祠的人全死了,没有别人能告诉我经过,我希望芊娘能将经历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不过,如果芊娘实在不想说,也不必勉强。”

王绵芊沉默了许久,面色阴晴不定。正当杜湛以为她会拒绝的时候,她居然点了点头,道:“我其实也希望能将经历说出来。不然我只会每夜都在噩梦中惊醒,只有说出来,我才能彻底放下来。”


原来当日杜湛与德禄公主、曹继荣在外面交谈时,王绵芊人就在窗后。他三人一直用回鹘语交谈,她听不懂在说什么,直到后来,才听杜湛说了一句让她在神殿服刑。杜湛和德禄公主离开后,曹继荣进来,告知她触犯了袄教教规,她必须得先服刑免罪,杜湛和公主都已经同意了。她无从选择,也只能答应。随后便有女教徒进来,让她换上红色衣裙。那上衣十分短小,露出大半截腰身,王绵芊感到很不舒服,不愿意易装,却被强迫换上。杜湛送她的平安扣也被收走,说是先代为保管。女教徒再将她带到大殿中,脱了她鞋袜,给她戴了金色颈钳和脚镣,说是服刑的人都得这样,然后命她伏在地上擦洗地面。她虽觉屈辱,但想到既然确实触犯了袄教教规、杜湛又已同意她服刑抵罪,不能让他为难,便默默忍受。大殿地面本就干净,她的活儿倒是不算繁重,只是戴了禁具,脚镣和颈钳以长链连在一起,行动极其不便,加上衣衫单薄,教徒只给她极少的米粥喝,完全没有力气。她又冷又饿,几次恳求添件衣裳,反遭厉声斥责。若是干活稍不麻利,亦会遭到责骂。白天她须得打扫大殿,晚间教徒聚集举行仪式时,她才能回房歇息,但却不准取下镣铐。门外还有人看守,大概是怕她不愿意服刑而逃走。

其实当日王绵芊听到西市杀人鼓声时,已从袄教教徒那里打听到究竟。被问教徒不知她是宰相孙女,告知四位宰相均被收族处死,她这才一口鲜血喷出,晕了过去。随之而来的所谓“服刑”,令她身体没少受苦,却也转移了她的意念,稍微减缓了她失去亲人的痛苦。

如此过了几日。某日王绵芊正在房中睡觉,有人送进来粥食,她喝过后便晕了过去。再醒来时,人已卧在一个金光、火光交相辉映的大殿里。殿首正中有座神像,与她在袄祠大殿中见过的一样,只是尺寸略小一些。神像前有个石座,上置巨型铜盆,里面有熊熊焰火燃烧,大概就是袄教所谓的圣火。许多教徒跪在圣火左右,不停叩拜,口中念念有词。最惊人的是,圣火前有一座半人高的金色架子,架首是只四眼狗头,架身大致呈马鞍状,架首则是根竖杆。架子上正端坐着一名裸女,双手反绑,脑袋被竖杆上垂下的圆形金帽固定住,看不清面孔。她一惊之下,想要起身,才发现自己也是一丝不挂,手脚被牢牢绑住,根本动弹不得,口中亦塞了木丸,无法出声呼救叫喊。她大约猜到将要发生什么事,一时恐惧得发抖。

不一会儿,袄祠新袄主安汗青率领教徒进来。安汗青在神像前拜了几拜,起身宣布道:“时辰到了。”众教徒遂齐声欢呼。有人上前扳动机关,打开金帽,将架子上的女子解下来。王绵芊赫然发现那女子竟是鹤颜,一时又惊又怒,却又无能为力,眼泪滚滚而落,只恨不得自己快快死去。

那些人随即将鹤颜架到圣火前跪下,安汗青掏出一柄匕首,上前抓住她的头发,迫其仰起头来,随即将匕首往其颈中一抹,鲜血登时汩汩流出。鹤颜“咕咕”了数声,这才凄惨死去。几人上前将她尸首抬起,扔进了圣火中。袄教教众群声欢呼。

有两人奔过来架起王绵芊,将她拖到那金色架子旁,割断她脚上绳索,抱她坐了上去,用皮带将她双脚捆紧固定在架子上。安汗青亲自上前,取下王绵芊口中木丸。她颤声道:“你……你们……”未及开言,便有铁钳入口,夹住了她的舌头。安汗青再将铁钳卡在金帽上,合上帽叶,她便什么都看不见了。金帽随即上升,迫使她挺直了身子。外面一会儿是安汗青高声说着什么,一会儿是众人附和,因为都是说的回鹘语,她一句也听不懂。又过了一会儿,只听见“咔嚓”一声,似是有人搬动了机关,有硬物慢慢伸入她下体,她骇然惨叫一声,便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噩梦仍然没有结束,她依然坐在那具令人恐惧的狗头刑具上。煎熬中,每一刻都那么长。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被解了下来,忽觉得后腰刺痛,原来是被人用烙铁烙了印迹。她已是半昏迷状态,全然不知反抗,又被重新戴上颈钳、脚镣,送到了什么地方。有人为她擦干净身子,又带她到了一处房间,将她抬上一张大床,用床头的铁铐锁了双手。她意识已全然模糊,只任凭摆布。她所记得的就是袄主安汗青走了过来,从怀中拿出一小瓶药,往她嘴中灌下,再取出一块黑布,蒙住她眼睛,随即安汗青便迫不及待地扑上她的身子。

此后一个多月,王绵芊一直被锁在那间密室中。晚上她被绑在大床上,供安汗青肆意凌辱。安氏往往要折腾她好几次,直到精疲力竭后,才会心满意足地离去。安汗青走后,她被人解下来,用皮带束在一张空心交椅上,椅子没有椅座,下面置有便桶。到吃饭时间时,会有袄教教徒进来往她嘴中灌下米粥。在那些人眼里,她根本就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件物品、一盆花草,定时维护,定点浇水。一月后,安汗青似乎对她逐渐失去了兴趣,她终于得以穿上服刑时的衣裙,被押回那间地下神殿,跟其他女奴一起做清扫之类的杂务。她慢慢熟识环境后,才知道这些女奴都是被绑架而来,以处子之身祭神后,便被秘密关在这里做苦役。除非袄主对谁有兴趣,才会被带上去,否则只能永远待在地下不见天日。

然自从王绵芊加入女奴队伍后,她便成了袄主唯一有兴趣的女子,虽不是每天,却也时不时地被带去密室。她倒是希望安汗青对自己完全没有兴趣,然事实并非如此。也幸亏安汗青宠幸她,她不必经受每月月经时期的挨饿。三个月后,她的腹部开始明显隆了起来,她自己也常常莫名恶心呕吐,同伴们猜测她怀了孕,均为她高兴,因为她既怀了袄主的孩子,便可以摆脱这种女奴生活,至少可以成为袄主的侍妾。王绵芊却只感到羞耻,恨不得立即死去,几次意图自杀,还是同伴极力阻止相劝,才勉强活了下来。

这一日,忽有袄教教徒下来地道,走近王绵芊道:“芊娘别声张,是我。”居然是曹继荣。却听见他悄声道:“我听说芊娘在这里受难,特来营救。”这是几月来王绵芊最渴望听到的话,虽然不是出自她期待的男子口中,泪水依然夺眶而出。

曹继荣又道:“我装扮成袄教教徒,受袄主之命带芊娘去密室。娘子切记不可露馅。”扶着王绵芊上来。出地道口时,看守还笑道:“怎么又是她?袄主就这么喜欢她?”曹继荣也不吭声,携着王绵芊往后院而来。王绵芊道:“这里是袄祠,到处都是袄教教徒,我戴了刑具,走路叮当作响,走不了多远便会被发现。”曹继荣道:“不要紧,我都安排好了,芊娘先披上这件长袍。只要设法走到后门就行,我安排了马车等在那里。”

也许是老天爷保佑,又或许鹤颜在冥冥中相助,二人居然顺利无阻地来到后门。上了马车,一路南驰,经安化门逃出长安。很久之后王绵芊才知道,因甘露之变被杀的重臣首级,当时正悬挂在安化门城楼上示众,内中便有她祖父、父亲、伯伯、叔叔等。而她从亲人们的脑袋下经过,非但毫无知觉,居然还因为她自己脱离险境而长松了一口气,迫不及待地道:“多谢曹员外。我们要去哪里?”曹继荣道:“我有位朋友在终南山有处小宅子,他去了南方做生意,一年后才能回来,芊娘先去那里躲一躲。袄教倒没什么,就是甘露之变刚过,令祖及王家被判了谋逆重罪,芊娘依旧在被通缉追捕的名单中。你先去山里躲一躲,等过了风头再说。”

袄祠岁月,虽只有四个多月,却是王绵芊人生最难忘的惨痛经历,她甚至由此忘记了祖父及全家遇害的痛苦,此刻经曹继荣营救出火坑,这才想到自己仍然身负血海深仇,愈发对曹氏感激涕零,泣道:“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报答曹员外。”

曹继荣道:“哪敢要什么报答!只可惜我发现得太迟了,不然绝不会让杜湛将芊娘交给袄祠祭神,也绝不会让芊娘受这么多苦。”王绵芊默不作声。

曹继荣料想她不愿意提及杜湛,便道:“芊娘,你看上去有了身孕,可有什么打算?”王绵芊脸色通红,半晌才道:“我……我也不知道……我想打掉孩子……”

曹继荣劝道:“芊娘身子太弱,又受了这么多折磨,若是强行以药物打掉孩子,怕是芊娘自己也有危险。况且孩子又有什么错,上天既然将他赐给了芊娘,终归是一条性命。”王绵芊听了很受感动,道:“我会好好考虑的。”

曹继荣又歉然道:“娘子身上禁具的钥匙,只有袄祠袄主和长老才有。你又正被朝廷通缉,不能去找铁匠开锁。芊娘先暂时委屈一下,我看能不能设法从安汗青那里盗到钥匙。”王绵芊也知道袄祠对女奴看管防范极严,从不轻易取下镣铐,料想钥匙不容易寻到,便应道:“是,多谢了。”

曹继荣道:“一会儿要到的地方,已有几名下人,就由他们服侍芊娘。不过他们都是我那朋友的人,芊娘千万不要跟他们提及身世及往事,以免惹祸。”

王绵芊道:“可我身上戴了镣铐,下人们见到会不起疑吗?”曹继荣道:“我就说芊娘我一个朋友的外室,被正妻抓到,瞒着丈夫锁了,派人秘密送来这里,预备等生下孩子后再做处置。”

这种丈夫瞒着正妻在外偷娶外室,正妻知道后大吵不休之事在长安大户人家极是常见——王绵芊生父王仲翔也曾偷娶长安名妓景悦为外室,结果甘露之变中王氏被族诛,景悦也连带被杀——王绵芊曾听说过好几起,遂点头应道:“好,这理由倒也说得过去。”

到终南山脚下,车子停了下来。早有两名大汉带着一副软轿等在那里,曹继荣扶王绵芊坐了上去,遂改步行一路上山。走了小半个时辰,终到山中一处宅院。两名侍女闻声迎了出来,曹继荣扶着王绵芊下车,又介绍道:“这是侍女阿姜和阿湘,日后就由她们姊妹照顾芊娘。”曹继荣又特意叮嘱她对下人该如何解释。

王绵芊由此在长安城外安顿下来,在那处隐秘的小宅子中度过了四个月,肚子愈发大了起来。宅子中除了侍女及一名专职厨子外,还有两名护院,即最初用软轿抬她上山的男子。曹继荣时常来探望,为她带来衣食等礼物,却始终未能找到打开锁具的钥匙。直到有一日,王绵芊跨过门槛时不慎摔倒,差点导致孩子流产。次日,曹继荣便带来了钥匙,打开了颈钳和脚镣。王绵芊开始起了疑心,怀疑曹继荣是受袄祠袄主安汗青指使,假意照料,好让自己安心生下孩子。但看到他嘘寒问暖,真情发自内心,便又打消了疑虑。

过了半个多月,王绵芊听到两名护院暗中议论昭义节度使刘从谏,说他如何对抗宦官,又如何收留甘露之变被杀大臣遗孤。她忽然潸然泪下,身为人女,非但不能报仇,还躲在深山为奸淫自己的恶人生儿育女,世间大概没有比她更不知羞耻的女人了,遂决意离这里开。她先打发侍女阿姜去山下找山民买些新鲜果子,又打发阿湘到外面山坡采摘野花,再避开护院,从后门悄悄离开。

王绵芊虽然顺利离开宅子,然下山时却不慎摔下了山道,滚过整条山坡,昏晕了过去。后为一路过樵夫所救,人虽然没事,孩子却没了。她倒也不如何伤心,认为这是天意,也不待伤好,便启程北行,投奔了昭义节度使刘从谏。至于旁人始终打听不到她的下落,那是因为她对外只称“三娘子”,极少人知道她的真实姓名。

也正是靠昭义节度使刘从谏的协助,王绵芊才在四年后重回京师,开始了复仇计划。她最恨的人,当然是一再奸污她的袄主安汗青,其次则是将她交给袄教祭神的杜湛。因而她一开始布局,便是要杀光袄祠所有人,再将杜湛牵涉其中。她特意选在了正月初一晚上动手,一是因为当日是中国人传统节日,大多会在家中欢聚,绝少出门;二来袄教礼仪多在晚间举行,虽然袄教多行袄历,然入乡随俗,长安胡人早已习惯用大唐历法,正月初一是新年的第一天,当晚必将举行隆重的祭神仪式。她安排手下分几批进入醴泉坊,人数最多的一批,早已借剑公子也就是杜湛的名义混入了大云光明寺,装扮成摩尼教徒。

正月初一当晚,正当王绵芊带人预备从邸店地道进入袄祠时,忽见到袄主安汗青从邸店出来。真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她当时差点想直接冲上去动手,但后来还是忍住了,决意按照原定计划行事,先派人进去邸店解决了看店的胡人,大批人马由地道进入袄祠。袄教教众正聚集在大殿中,先中了迷香,后被一一杀死。王绵芊还从密室救出了新被绑架的平娘,又从地下神殿救出了数名被困的女奴,其中两名是四年前的旧识,居然还认出了她。

众人杀光袄祠所有人后,随即经地道撤出袄祠。出邸店时,杜湛和老妪刚好离开,两方算是擦身而过。王绵芊带着平娘等人躲进了预先租好的宅子,另一拨人马则藏好兵器,披上白袍,回去大云光明寺继续做摩尼教徒。摩尼教是回鹘国教,大云光明寺更是唐代宗钦命修建,没有人敢轻易去招惹摩尼教徒。到次日清晨夜禁解除时,王绵芊等人亦换上白袍,与大云光明寺的人马合作一路,一道闯出东门。

其间,又发生了一段小插曲,一行人出醴泉坊后,便扯下白袍,分作几路散开,以免被巡街的金吾卫怀疑。王绵芊这一路走不多远,便有老妪追上来,问道:“你们可是从醴泉坊出来的?”手下人见她脚下轻捷,像是个会家子,便暗中提防,预备动手。幸好平娘挺身而出,告知老妪是她师傅。王绵芊料想老妪不是普通人,便邀请她到家中略坐。然老妪听说要去昭义进奏院,便婉言推辞,告知多有不便之处,又称会即刻离开京师,绝不会泄露关于王绵芊任何事,随即带着平娘离开,显是怀疑藩镇在密谋对抗朝廷,不欲卷入风波。

离开前,老妪请王绵芊设法转告醴泉坊杜湛,说她找到了要找的人,不必再牵挂。王绵芊曾听曹继荣提过,说杜湛来自沙州,跟沙州袄祠袄主翟千仞还是亲眷,早知袄祠以处女祭神一事,还时常参与其中。曹继荣怀疑杜湛当时是有意引王绵芊到袄祠,目的就是要将她交给袄主祭神。此刻王绵芊听说平娘也是先与杜湛相识,不久即被绑架,由此更加起疑,猜测杜湛先充作好人,再将平娘绑入袄祠,正如他当年对待自己一般。


杜湛听到这里,忙插口道:“这个我得先解释一下,不然坏了袄教的名声。我跟沙州翟袄主是亲眷没错,但袄教素来鼓励教徒行善积德,从来没有什么以处女祭神之说。这全是安小白接任长安袄主后,为满足自己私欲胡搞出来的。”

王绵芊本来面色沉重,闻言欣然笑道:“杜郎当真人品高洁,不先为你自己辩解,最先顾念的始终是旁人。”又叹道:“而我自己从一开始便怀疑杜郎,后来更是疑心越来越重,导致一再误信人言。”杜湛道:“这不怪芊娘,确实是我送你去的袄祠,害得你受了那么多苦。况且人有了疑心,又得不到对方合理解释,便会越来越疑神疑鬼,这是人之常情。”

王绵芊道:“还是因为我没有杜郎那样的胸怀。平娘师徒离开后,我便决意立即对杜郎下手。我先派黄丹去给你带口信,料想你必定好奇,想知道真相,后黄丹与你相约,本来是预备诱捕你。不想后来平地又生出风波来,说是你牵涉入谋逆大案,被神策军捕去。杜郎卷入的到底是什么谋逆大案?”杜湛道:“这件事,芊娘还是不知道的好。不是我有意不告诉芊娘,而是宦官心狠手辣,为你安全着想。”

王绵芊也不再问,续道:“当时我推测杜郎既进了神策军大狱,怕是难以再活着出来,所以暂时不去管你,转去对付袄主安汗青。我手下人知道我最恨他,所以一抓到他,就狠狠折磨了他一顿,还阉割了他。可当我看到他的身子,心中起了疑心,怀疑他不是当日在密室奸淫我之人。”

唐风虽然开放宽容,但她毕竟是名门之女,居然随口谈及男子身体,亦丝毫不以为意。大概那段悲惨的经历将她彻底磨炼了出来,而仇恨亦早令她忘却了世家女子的矜持风范。

杜湛问道:“芊娘每次被带去密室,大概是什么时辰?”王绵芊道:“我一直被关在地下神殿中,不见天日,只见火光,具体时辰我也不知道。只有上去后能看到天色,应该是入夜后不久。”

杜湛道:“袄祠崇尚光明和圣火,仪式多在夜间。安汗青要对你下手,也只能在仪式结束后,那多是后半夜了,时间对不上。”王绵芊道:“这一点我倒是没想过,我只是凭感觉。而且安汗青认出我后,没有半句问及孩子。他既知我当时已经怀孕,若是他的骨肉,哪有不关心之理?”

安汗青被捕获后,受尽了酷刑。王绵芊见到他裸体时,发现他皮肤粗糙,手大脚大,身子滚圆粗壮,与奸淫她的男子体形全然不符,这才取出他口中木丸细细盘问。安汗青哀告道:“我是袄祠袄主,寻找处女祭神是我的职责,不得已而为之。是剑公子……就是杜湛同意将娘子交给我祭神。后来在密室奸污娘子的人,也是杜湛。”

王绵芊大为意外,道:“怎么会是杜湛?”安汗青道:“是杜湛!他怕娘子看到他的真面目,所以每次进去密室前,都要先派人蒙住娘子眼睛,再给娘子灌药,其实那是混了一点迷药的春药,是前任袄主的发明,只会让人意识不清,但不会完全昏迷。我跟杜湛体貌完全不一样,娘子就算看不到人,也该记得对方的身材。娘子怀的孩子,其实是杜湛的骨肉。若不是娘子被人救走,本来他是要将胎儿打掉,好继续占有娘子身子的。娘子不信的话,可以让我和杜湛当面对质。”

王绵芊见他信誓旦旦,不免半信半疑,后来越想越觉得那占有自己身子的男子像是杜湛,不免又悲又愤,发誓若杜湛能活着走出神策军大门,必定要亲手杀了他。


杜湛听了原委,沉吟道:“安汗青为人懦弱,是受德禄公主扶持才勉强当上袄主,但没什么实际才干,除了教务外,袄祠事务多是曹继荣掌管。我跟安汗青素无仇怨,交往也不多,他为什么要诬陷我?”王绵芊道:“我也觉得安汗青没有陷害杜郎的理由,所以才相信了他的话,险些误杀了杜郎。”

杜湛道:“安汗青已经死了,他诬陷我的原因也无从知晓,这一节先放过不说,我猜……事情多半跟曹继荣有关。”

王绵芊心中隐约有所感觉,却不愿意相信,问道:“为什么是他?”杜湛道:“芊娘那件事……就是祭神的时间,应该是安汗青刚刚当上袄主时。芊娘是德禄公主出面安置在袄祠的,安汗青绝不敢轻易动你。除非有人许可了他。而曹继荣代德禄公主掌管九姓胡,是安汗青的顶头上司,完全可以下令将你交出去祭神,再告诉旁人说你逃走了。这是其一。其二,之前安汗青向德禄公主交代过,说那间密室只有袄主才能进去。袄祠那边,以安汗青地位最尊,几位资深长老也不能拿他怎样。能令他俯首听令的,只有曹继荣和德禄公主。德禄公主当然不会去密室,她甚至不知道密室一事,而曹继荣身材跟我差不多,或许……”王绵芊登时涨红了脸,道:“别再说了!”

其实早有许多蛛丝马迹指向曹继荣——譬如他毫无阻碍地从袄祠救出了她;又譬如那处宅子有侍女、有护院、有厨子,像是早有准备,问其原先宅子的主人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再譬如他那般殷勤地照顾她,尤其关心她腹中的孩子——她只是不愿意去想,因为曹继荣是在她人生最绝望最灰暗时出现的救星,意义大过了一切,甚至超过了当初杜湛为了她而与杜氏决裂的感动。她也知道曹继荣喜欢她,她还住在德禄公主府时,他便对她示好,百般呵护,赠她玉笛,与她合奏曲子,能将她心底深处的悲戚倾泻到乐曲中。那时候,她真心觉得他是她音律上的知己。他也说出了“知音”二字,有意无意地握住她的手,她却因为心中已有了杜湛而刻意回避了。到袄祠后,曹继荣趁左右无人之时,明白地表达了他的倾慕之情,她则婉言谢绝了他。或许他表面说没什么,心底里却恼羞成怒,于是跟安汗青串通,用她的身子祭神,再将她锁在密室中奸淫。安汗青诬陷杜湛,多半也是受曹继荣指使。后来她有了身孕,曹继荣知道是他自己的孩子,便假意救她出来,带她到深山中隐居,好养育胎儿。那颈钳、脚镣更是能从旁佐证这一点,虽有男仆、侍女看着,曹继荣仍然担心她寻机逃走,所以有意不取下她身上的械具。然后来她身子日渐笨重,带着镣铐走路,极容易摔倒,他怕影响孩子出世,不得已带来钥匙,开了刑具。而她自己浑然不觉,直到现在,也不愿意相信原来她一直被曹氏玩弄于股掌之间。

杜湛道:“抱歉,我不是有意触痛芊娘,但这件事不解决,终究是个大大的祸患。我猜曹继荣就是那个一直对芊娘无礼的男子,可目下袄祠所有人都死了,难以证明这一点。”王绵芊怒道:“还需要证明什么,我派人捉了他来,重刑拷打之下,不怕他不说实话。”

杜湛道:“曹继荣这个人不是那么简单,我们之前都小瞧他了。他目下拜了大宦官鱼弘志为义父,又掌握了长安九姓胡和回鹘势力,今非昔比。”王绵芊道:“他跟宦官勾结在一起,更非死不可了。”

杜湛道:“芊娘,你因为曹继荣已经伤痕累累。报仇的事,不如交给我来做。”王绵芊斩钉截铁地道:“不行。”

杜湛愕然道:“为什么?”王绵芊道:“报仇是我自己的事。”杜湛道:“芊娘的事不就是我的事吗?况且这一切本来就是因我而起。”王绵芊道:“杜郎,我还没有告诉你,我嫁给了刘相公做小妾,而今我已是人妇。”

杜湛道:“刘相公,是昭义节度使刘从谏吗?”王绵芊道:“是。所以我和我们王家的仇,会由我自己和我相公来报,无须杜郎再多费心。”

杜湛沉默一会儿,道:“有句话,芊娘可能不爱听,不过为芊娘着想,我还是得说出来。”王绵芊道:“杜郎是想说我不该为了报仇,嫁给人做小妾吗?”

杜湛道;“不是,嫁人是芊娘自己的选择,我怎敢妄加非议?我要说的是,当日令祖等人未经三法司审讯,便被宦官滥加罪名,公然处以极刑。昭义节度使刘相公声讨宦官,用的也是这一理由,认为宰相处刑需要先经过御史台审问,再依据律法定罪。而今芊娘为了报仇,视法纪如无物,私设公堂,以武力、暴力凌驾于律法之上,如此作为,跟仇士良那些人又有什么分别?”

王绵芊大怒,霍然起身道:“这是杜郎口中说出的话吗?你居然敢将我和仇士良相提并论。”又道:“杜郎既提到分别,那么我便告诉你,仇士良杀的绝大多数都是好人,而我对付的,无一不是坏人。”

杜湛道:“其实真正作恶的也只是袄教少数人,并非所有教徒都是恶人,芊娘却杀了袄祠所有人,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是无辜的。”

王绵芊忽然转过身去,自掀衣衫,露出后腰的袄教标志来,恨恨道:“这是当日祭神后我被强行烙上的印迹。我被当着袄祠所有教众的面剥光了衣衫,受那种非人的刑罚,他们可有一个人挺身站出来?”又冷笑道:“杜郎不体谅我在那么多双眼睛注视下所受的痛楚,还敢提什么无辜!”

杜湛见她恨意极深,一时无语,忽又想到王连儿来,便道:“芊娘,你妹妹还活着。”王绵芊道:“我是家中独女,哪来的妹妹?”杜湛道:“平康坊的王织莲,她目下改名叫王连儿,隐瞒身份,嫁给了颍王,也就是当今武宗皇帝。”王绵芊“啊”了一声,睁大眼睛,惊异不能言。

杜湛道:“我本不该指责芊娘行事,只是芊娘尚有亲人在世,凡事该为她们多想一想。”

正好杜茵茵进来,笑道:“酒菜准备好了,一会儿让下人送来房里。”王绵芊余怒未消,道:“我走了。”转身拂袖而去。杜茵茵见她怒气冲冲,不明所以,忙追了出去。杜湛无力动弹,无法起身追赶,只能空叹一声。


过了好大一会儿,窗外忽有笛声响起,祁祁伤豳歌,萋萋感楚吟,杜湛的心也随之揪了起来。笛声三弄,梅心惊破,多少春情意。青鸟啼魂,魂飞肠断,隔江空自长叹。曲子只奏到一半,便戛然而止,令听者怅然若失。他知道,他不但失去了她的人,而且失去了她的心。回首两情萧索,离魂何处飘泊?

侍女进来问道:“酒菜还要送进来吗?”杜湛摇摇头,问道:“茵娘呢?”侍女道:“小娘子去追刚才那位凶巴巴的娘子了。”杜湛道:“都走了,只剩我一个。”叹了一声,道:“去取酒菜来,我要大吃一顿。”

侍女便扶杜湛靠着床头坐直,在他双腿上空架了一张方案,将酒菜一一摆放在案上。杜湛当真自斟自饮起来。忽有仆人进来禀报道:“门外有客要见公子,他自称姓曹。”

杜湛心道:“姓曹?多半就是曹继荣。无事不登三宝殿,他这会子寻上门来,准没好事。”便命仆人引客进来。

客人果然是曹继荣,一进来便笑道:“剑公子好福气,居然坐在床上大吃大喝。”杜湛道:“劫后余生,总该庆祝一下。”

曹继荣道:“我适才在仇中尉府上,听到有人吹笛,应该是芊娘吧。”杜湛道:“我不知道。曹员外应该看得出来,我受了重伤,无法下床,所以也不知道是谁在外面吹奏笛子。”

曹继荣道:“剑公子明明是毫发无损地离开神策军,如何突然伤成这样了?是芊娘下的手吧?”颇多幸灾乐祸之意。杜湛道:“曹员外做了那么多恶事,不怕半夜鬼敲门吗?”曹继荣道:“鬼我不怕,不过昔日娇媚柔弱的芊娘变成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倒教我有点害怕。”

杜湛道:“曹员外大驾光临,到底有何见教?难不成预备抓我回去,要以谋害公主的罪名处死吗?”曹继荣笑道:“我虽然想这么做,怕是做不成了,世间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没奈何!我今日登门,是特来告诉剑公子真相,包括之前芊娘在袄祠受难那一段。”

杜湛道:“为什么要告诉我?曹员外又想诬陷谁?”曹继荣道:“不会再诬陷谁,全是我做的。”夺过杜湛手中酒杯,喝了一大口酒,便从头讲了起来。

原来曹继荣原是凶肆挽歌郎(2),出身卑微,却天生一副好容貌,风流俊爽,又擅长歌唱吹奏,被回鹘德禄公主一眼看上,收入府中,成为其面首。他虽然得宠,自此荣华富贵,应有尽有,然毕竟是少年男子,侍奉年长许多的德禄公主只是逼不得已,终究还是觉得屈辱。当日在公主府上见到王绵芊,登时惊为天人,又听到对方笛曲精妙神奇,更是倾心仰慕。他略做表白挑逗,王绵芊却佯装不懂。他反而更加迷恋,朝思暮想想得到她。凑巧德禄公主亦移情别恋,爱上了出身名门的杜湛,又命他去接管九姓胡事务,虽是变相打发他出公主府,却也给了极大的权势。

当日曹继荣带人全副武装地闯入袄祠。临时管理事务的安汗青忙迎上前问道:“曹员外有事吗?”曹继荣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安员外,咱们借一步说话。”

进来后院,曹继荣先打开地道门,接应王绵芊和两名护送者出来。安汗青极为惊异,道:“这位小娘子是谁?”曹继荣道:“一位朋友。来人,快去寻一间干净空房,好让芊娘歇息。”

安顿好王绵芊,曹继荣这才引安汗青进来堂中,直截了当地告道:“我奉德禄公主之命,接管袄祠事务,当然只是在你们选出下任袄主前暂时代管。”

安汗青抗声道:“德禄公主信奉的是摩尼教,凭什么插手我们袄教事务?”曹继荣笑道:“就凭她是回鹘公主,是前任袄主的丈夫,还有这个。”拍了拍腰间长剑,又道:“若是安员外肯合作,我力保你当上袄主。”

安汗青闻言颇为心动。他虽是前袄主安小白亲眷,却在教中资历甚低。况且安小白之前能当上袄主,亦是因为其叔安允合在回鹘为相,而今安允合已因谋反罪名被杀,安小白又意外身亡,他靠山全失,非但没有当上袄主的希望,还极可能被新任袄主排挤出教。

曹继荣又道:“其实我根本不懂袄教,也无心插手袄祠事务,所以期待和安员外合作。”安汗青道:“曹员外想要怎么个合作法?”曹继荣道:“交出九姓胡所有的账本、契约,德禄公主便全力支持你当袄主。”安汗青想了想,道:“好。但我有个条件。”

曹继荣道:“什么条件?”安汗青道:“我要刚才从地道出来的那个女人。”曹继荣道:“什么?”面色登时沉了下来。

安汗青忙道:“曹员外别误会,就算有德禄公主撑腰,教中长老还是不会服我,但我若能解决袄教眼前困境,势必能赢得绝大数教众的尊重。”

曹继荣道:“什么困境?”安汗青道:“袄主新丧,又马上要下葬,我们急需一名处女祭神。”见曹继荣极度困惑,便详细讲明原委,称前袄主安小白信奉巫术,每季度要以处女祭神。

曹继荣又新奇又惊讶,问道:“你们从哪里弄来那么多处女?”忽想到曾听人说过某家婢女失踪,失声道:“该不会从大街上拐来的吧?”安汗青居然点了点头,道:“我们以前都是从西市下手,多选那些光顾我们绸缎铺、首饰铺的少女。可而今皇宫发生变故,神策军杀人,恶少也在杀人,长安全城乱了套,西市全部关门,门可罗雀。若是没有处女祭神,袄主死后也不得安宁。”

自回纥助大唐平定叛乱,便以功臣自居,金银布帛女子索取无度,留居长安的回鹘人更是称霸一方,甚至连九姓胡人亦多冒名回鹘人作威作福。当年武义可汗叔父董突出使大唐,离开长安时,公然抢掠了大批美貌女子,直接装入布袋丢上马车,预备运回回纥。大唐明明知道,却不敢干涉,足见朝廷之懦弱。董突一行到达边关时,袋中被掠女子大声呼救,唐振武留后张光晟忍无可忍,诱杀董突一行。回纥闻知大怒,要求将张光晟斩首。唐德宗曾受回纥侮辱,深恨回纥,当然要千方百计地维护张光晟,但最后还是畏惧回纥兴兵报复,不得不将张光晟贬职。安小白既是回鹘驸马,又是九姓胡首领,私下绑架几个汉人少女祭神,对他来说,实在不算什么。况且手下人下手时,多选侍女、婢女之类,而唐代奴婢逃亡事件严重,女子失踪后,官府多以为是自行逃亡,也不会认真追究。

曹继荣自己亦是常常仗着回鹘人势力欺凌唐人,也不以为然,只问道:“为什么不将下葬日子延期?”安汗青道:“若是延期,于礼仪不合,德禄公主必然会起疑。处女献祭一事,只限于我们袄教高等教徒知道,公主并不知情。”

曹继荣道:“就算公主知道了,也应该没什么啊。”安汗青吞吞吐吐地道:“不是,这个……献祭后的女人通常是归袄主享用的。”

曹继荣这才恍然大悟,“嘿嘿”两声,无非暗示前袄主安小白是公私兼顾,甚至是假公济私。

安汗青大约听出了意思,忙道:“这是传统,因为刚破了身的女人阴道仍然邪恶,有很强的灵力,只有一袄之主的身份才能压得住。”曹继荣笑道:“等于说所有处女都归你们袄主先享用,你们其他人不嫉妒吗?”安汗青道:“当然不嫉妒了,非但不嫉妒,也没有敢碰刚破了身的女人。她们身体不洁净,袄教法律,接触不洁净的东西等同犯罪,而且是重罪,必须处死。只有袄主才能压服她。”

曹继荣道:“这都是什么规矩?”蓦然想到这些既已为袄教教众接受,便不该随意评论,以免犯了众怒,忙解释道:“我是第一次听说,所以觉得奇怪。”安汗青道:“正是因为怕外人不理解,所以才一直私下进行。”又道:“教众长老正发愁到哪里找处女呢。若是我能为之解决,他们应该也不会反对我当袄主。”

曹继荣问道:“你想用芊娘献祭?”安汗青道:“我亲眼看到那女人爬出地道,看她的身形,应该还是处子之身。若曹员外助我一臂之力,我当上袄主后,必定感恩戴德。”

曹继荣闻言很是心动,又问道:“怎么个献祭法?除了破掉处子之身外,还要取她的性命吗?”安汗青道:“不需要。通常是将处女剥洗干净后捆好,再架上太阳神阳具,戴上金帽,令太阳神破其血泉,散去她阴道污秽之气。两个时辰后,她的鲜血变得神圣,仪式便算完成。”

曹继荣问道:“你们一年献祭几次?”安汗青道:“四次,一季度一次,分别叫春祭、夏祭、秋祭、冬祭。本来今年已经抓了四名处女,完成了献祭。但由于袄主意外过世……”

曹继荣摆手道:“我明白了。那么以往那些献祭过的女人都是怎么处置的?”安汗青道:“献祭后的头一个月,女人会被锁在单独的密室中,归袄主处置。等到袄主作法,彻底压住她的邪气后,也会交给众教徒享用,不过这种情况很少。因为大唐的女人多身子娇弱,经受不起多人同时摆布,往往半途就被折腾死了,袄主不大高兴。”

曹继荣道:“那么一个月后呢?”安汗青道:“一个月过后,女人会被送去地下神殿做女奴,负责清扫等杂务,但通常都会陆续死去。”

曹继荣道:“这是为什么?”安汗青道:“因为这些女人每个月都要经过经期。经期女人是魔鬼的杰作,按照教规,女人在经期时,要关入暗室七日,不见阳光,不能跟人说话,也不准提供食物和清水。许多女人都捱不过这一关,多会渴死或是饿死。虽然这些年我们捉了不少女人,剩下的也没几个了。除非袄主特别宠幸某位女奴,再召她去密室,那么她三个月内不必挨饿。”

曹继荣心道:“安小白跟德禄公主是政治婚姻,夫妻二人感情不和,素来各过各的。德禄公主妖冶风流,公然包养美男子为面首,只顾自己享受,从不管丈夫的事。而安小白表面木讷严肃,只知忙于教务,实则另有祸心,竟以祭神为名,指令手下绑架女子供他凌辱,手段比德禄公主有过之而无不及。这对夫妻,也可谓人间奇葩了。”想到安小白数年来已占有了数十名少女,心中竟是颇为羡慕,又道:“剩下的女奴关在哪里,带我去看看。”

安汗青迟疑道:“这个……女奴们被关在地下神殿。那里只有本教高级教徒才能进去。”曹继荣道:“那么安员外还想当袄主吗?我现在就可以走出去,随便找上哪位长老,我相信他一定很愿意带我去地下神殿看看。”安汗青沉默半晌,道:“好,我引曹员外下去。”

来到中殿天神后,那里有两名袄教教徒看守。安汗青上前低声说了几句什么,一人躬身行礼,不知在什么地方按了一下,神像座下登时现出一个地道口来,内中有红光映出。

曹继荣道:“我来过袄祠这么多次,想不到神像后竟有如此玄机。”又问道:“京师有两座袄祠,布政坊那边……”安汗青忙道:“那边只是中低等教徒集会、修行的地方,没有处女祭神一说,只有高等教徒才能进到神殿观看祭神仪式。”曹继荣道:“原来如此。”

地下神殿深入地下数丈,火光闪耀,金碧辉煌。一下楼道,便看到数名瘦弱少女正在拂拭墙面,均只穿了单薄的红色短衣长裙,光着双脚,露出一截腰身,后腰上还烙了袄教章印。脖颈上锁了颈钳,双足戴有长不逾尺的镣铐,二者由细链相连。最奇特的是,这些用来限制行动的拘禁刑具上全部镀了金子,衬着少女们洁白裸露的脖子,愈发光灿明亮。

进来神殿时,一名少女跪在墙边,正有袄教教徒举鞭鞭打其背。那少女口中含了东西,喊不出来,却是全身颤抖不止。

曹继荣好奇不已,问起缘由,才知道那少女仅因为给灯上油时手抖了一下,漏了一滴油出来,便被教中长老判定有罪,每日要鞭打三下,须连续鞭打七年。

曹继荣道:“就她这副娇气身板,怕是挨不过七年。”忽又见到神像前有一名全身赤裸的少女,双手反绑,端坐在一具半人高的马鞍状的金色刑具上,头脸上戴一个金帽子似的东西,上有铁钳插入其口,鲜血正沿着铁钳流出来。

安汗青忙介绍道:“这就是太阳神阳具。”曹继荣道:“这么说,她的下体……”安汗青道:“是,插了金制的阳具。”

那受刑的少女戴了金帽,看不请面孔,也看不到表情。曹继荣问道:“她是谁?”安汗青道:“不知道,是新从西市抓来的。我们以春夏秋冬来为献祭者取名,按大唐历法,今年是乙卯年,因而她是卯冬儿。”

曹继荣道:“祭祀没有完成吗?她为什么还在这里?”安汗青道:“冬季祭祀已经完成了,但是……”

原来当日卯冬儿到西市乐器铺买笛子,被路过的安汗青盯上。他一眼看出卯冬儿还是处子之身,遂将她诱入己方附近的商铺,用药迷倒后运回袄祠。当晚即举行了献祭。献祭完后,卯冬儿被扶下刑具,抬到专门的密室,锁在大床上,供袄主安小白处置。安小白随即进去,一直没有出来。直到次日清晨,教徒进入欲服侍洗漱,才发现安小白死在了卯冬儿身上,那活儿还在她下体中,人则早僵硬了。而卯冬儿因四肢被铁链锁住,口中塞了木丸,无法挣扎叫喊,只能惊恐地睁大眼睛,跟死人过了一夜。

曹继荣这才知道安小白是因为纵欲而暴死,当真哭笑不得,问道:“所以这女子又被重新押回这里受刑?”安汗青点点头道:“袄主都压制不住她的妖魔邪气,死在了她身上,足见她的阴道危险之极,必须以利器插入,直到她死为止。”

曹继荣道:“安袄主死了有几天了,她也受了这些天的折磨,还有气啊。”安汗青道:“我们也给她喂服浆水米粥,好让她尽量活得长些,等到袄主下葬前一天,再给她全身放血。”曹继荣道:“然后呢,要和安袄主一道下葬吗?”安汗青道:“当然不是。等她血尽身亡后,投她入圣火中,让她化为灰烬。以前那些死去的女人都是这么处置的。”

话音刚落,那刑具上的卯冬儿忽然剧烈挣扎起来,虽无力睁开拘束,却带动得金帽子“哗哗”作响。曹继荣吓了一跳,只觉得眼前一切匪夷所思,但他以面首身份侍奉德禄公主,一直处于极度卑微屈辱的地位,眼前这些凌虐女性的仪式及场面又令他十分兴奋。他甚至开始幻想王绵芊在太阳神阳具上裸体呻吟的样子。

安汗青道:“卯冬儿只是在这里接受处罚,不算献祭。我们还需要一名处女。”他也看出曹继荣对王绵芊颇为在意,道:“其实我只要那女人处子之身,若是曹员外在意,等到献祭完成,我可以不要她的人,将她还给你。”曹继荣当即点头道:“好,成交。我会将芊娘交给你,但要按我的法子来,一切听我安排。”

其实当时曹继荣自己还有所犹豫,毕竟王绵芊是他爱慕的女子,他不忍心她受这种非人的折磨。他决定再作一次尝试,遂去见王绵芊表白。对方当面拒绝了他,倒也是预料之中的事。可当他看到她不断抚摸杜湛送给她的平安扣后,才意识到原来她之所以对自己无半分情感,是因为心思全在杜湛身上,登时生了恶念,决定将她交出去祭神,扶助安汗青当上袄主后,再利用其密室拘禁王绵芊,供自己玩弄淫乐。他也预先留了一手,进密室前,总令人蒙住王绵芊双眼,又给她灌下混合了迷药、春药的逍遥散,既能更加风流快活,又能令对方神智迷乱,完全猜不到是自己所为。

后来王绵芊怀了身孕,曹继荣当然欣喜若狂。他虽不再是德禄公主面首,可没有德禄公主允许,他不能娶妻娶妾,而王绵芊出自五大高族之一太原王氏,又是宰相孙女,竟然怀了他的孩子,这叫他如何不喜出望外。为了让王绵芊顺利产下孩子,曹继荣出面充好人带她离开袄祠,软禁在终南山的宅子中。期间曹继荣说了不少诋毁杜湛的话,如是杜湛将王绵芊交给袄祠祭神之类,她虽然不作声,但他看得出来,她已经恨上了杜湛。

王绵芊的逃走,完全是个意外。当时她的肚子已挺得老大,旁人都料不到她竟然会冒险下山。后来男仆在山道边拾到王绵芊的衣襟,料想她已跌到山下摔死,曹继荣不免悔之莫及,还为此掉了眼泪。很长一段时间内,他在密室疯狂奸淫其他少女,有时候甚至一夜御数女,希图再有人怀上自己的孩子——安汗青娶有美妻娇妾,家又不在袄祠中,对这些绑架来的陌生女人没有太多兴趣,更不知前任袄主如何施法镇压住女子邪气,便任凭曹继荣作为——可他终究未能如愿,倒是有几名女子不堪凌辱而死,这其中便包括他安插在王绵芊身边的两名侍女阿姜、阿湘。

正月初一,袄祠教徒在西市绑到一名少女,预备在当晚祭神。曹继荣因为随大宦官鱼弘志庆贺仇士良嫁孙女,人凑巧不在袄祠中。祭神仪式尚未开始,德禄公主便派人叫走了袄主安汗青。也就在当晚,有人血洗袄祠,不但救走了被困女子,还杀光了袄祠所有的人。当时曹继荣第一反应,就猜到是王绵芊所为,她还活着,而且回来报仇了!必定是王绵芊无疑,因为做这件事的人,既要对袄祠有刻骨仇恨,还要熟知地道、地下神殿等机关,只有她才同时满足这二者条件。

更令人惊奇的是,摩尼教尊首的证词直接指向剑公子,也就是杜湛。曹继荣立即意识到他之前诋毁诬陷杜湛的话奏效了,王绵芊的本意,就是要血洗袄祠,再陷杜湛入牢狱。然一旦杜湛有机会辩解,王绵芊便会怀疑到他头上。他遂决意尽快除去杜湛,与袄主安汗青、回鹘康敏等人勾结,引德禄公主怀疑是杜湛派人血洗袄祠,理由则是杜湛知道了王绵芊曾被以处子之身祭神。德禄公主早知杜湛与王绵芊情意不浅,加上新近袄祠在地下神殿祭神一事败露,立即深信不疑,下令拿下杜湛,略经审问后便定了罪名。可德禄公主还是舍不得就此将杜湛处死,只将他关押了起来。

曹继荣不得不另想他法,他早先曾命人有意纵走杜湛心腹区亮,料想区亮得知杜湛身陷囹圄后,必定会去营救,只要事先设下伏兵,半途截杀,事后德禄公主知道也不能说什么。

事情果如所料,区亮到地窖救出了杜湛,然杜湛却没有立即逃走,反而赶去找德禄公主。曹继荣率手下捕获了区亮等人后,便急忙朝德禄公主住处赶来。他知道德禄公主表面放荡风流,其实精明无比,只是一时被感情冲昏了头脑,才下令逮捕杜湛,若是杜湛当面细细辩白,她必能明白缘由。为了自保,曹继荣下决心杀死德禄公主,再嫁祸给杜湛。进院时,他便派人制住了公主心腹侍卫,又命康敏安排人手控制要害。一切均相当顺利,只需将杜湛押到大云光明寺,得到摩尼教尊首首肯后,便可立即处死。曹继荣既有心接管回鹘事务,就必须取得尊首的支持,将凶手押到尊首面前,请他定罪,这是对摩尼教最大的尊重。

然神策军平地杀出,竟然以谋逆罪名逮捕杜湛。曹继荣料想杜湛既卷入宫廷争斗,也活不过几日,遂不再为之忧虑。他也猜到王绵芊必定会再对安汗青下手,便告诫其要多加提防,万一被捕获,就死死咬定是杜湛所为,杜湛人被关在神策军中,早晚会受不住刑罚而死,如此死无对证,才有活命的机会,而他也会出尽全力营救。安汗青满口应承,虽处处小心,几日前还是失了踪。曹继荣料想他已落入王绵芊之手,料想其人懦弱,为求活命必定按照自己事先嘱咐,咬定是杜湛所为。王绵芊一怒之下,必定将其杀死。再等到杜湛死在神策军中,曹继荣便可以完全置身事外,甚至还可以再度以救命恩人的身份出现在王绵芊面前。

杜湛听了经过,冷冷道:“可惜曹员外未能如愿,我并没有死在神策军中。”曹继荣道:“我知道。听我义父说,本来定了要将你杖死的,后来有贵人出面救了你。只是我知道时为时已晚,剑公子人已经失踪了。我猜你多半落入了芊娘手中,还以为她对你尚有旧情,却不想她将你伤成这样。”

杜湛道:“我不明白,曹员外为什么特意来告诉我这些?”曹继荣道:“我以为我跟剑公子会同病相怜。我出身是没剑公子你高贵,你是名门公子,我原先只是个挽歌郎,说得好听些才叫乐师,可我以为我们处境相同,都是被迫靠侍奉徳禄公主才生存了下来。那女人,其实姿色还算不错,床上功夫也了得,就是身上膻味重了些,不得不靠涂抹香粉掩盖。算了,不说这个。剑公子既然还活着,就算我不说出真相,芊娘势必也已猜到,是也不是?”顿了顿,又道:“她如此凶悍,无非是仗着有昭义节度使刘从谏作靠山。一旦刘从谏死了,她又是孤家寡人一个。我念及旧情,并未对人说出实情,包括芊娘血洗了袄祠及她的真实身份。但若芊娘再苦苦相逼,也不要怪我翻脸无情。在昭义,她还能做一回女皇,在京师,难道真的没人能制得了她吗?”

杜湛道:“曹员外的意思是……”曹继荣道:“我适才说的那些话,剑公子你尽可以转告芊娘。”杜湛道:“原来是要我做中间传话的。”

曹继荣笑道:“芊娘现在必定恨我入骨,我一见她的面,她还不得对我喊打喊杀。剑公子你都被拷打成这样,我要是落到她手里,还不得被割成零碎。”杜湛道:“未必。”曹继荣道:“未必?”杜湛道:“芊娘虽是被逼,终究和曹员外有过肌肤之亲,况且你们还有过一个孩子。”

曹继荣呼吸登时急促起来,连声问道:“我的孩子呢?我的孩子可还活着?”杜湛摇了摇头,道:“芊娘摔下山崖,孩子没了。”

曹继荣失望之极,沉默半晌,问道:“这些是芊娘对你说的吗?”杜湛不答,只道:“我与芊娘已经闹翻,适才她一怒而去,怕是不会再回来。我无法再替曹员外传话。”

曹继荣道:“难怪那《梅花三弄》(3)的曲子只奏了一半。”又道:“剑公子的侍从都还在我手里,本来是想得到剑公子死讯后,将他们一并处死为剑公子陪葬的。不过剑公子既然还活着,看来他们又可以多活一阵子了。”

杜湛道:“曹员外想要怎样,才肯放了他们?”曹继荣道:“其实我是不想纵虎归山的,不过现下还有仇中尉出面替剑公子说话,我们就做笔交易如何?我将剑公子的侍从、剑肆,还有那些剑全部都还给你,但你从此以后不能再跟我作对。当然,袄祠那些女子和我杀德禄公主的事,决计不能透露半个字。”

杜湛道:“曹员外诬陷我杀了徳禄公主,还要我闭口不言,我岂不是要一辈子背负杀人恶名?”曹继荣道:“安汗青应该已经死了,对吧?我可以将罪名转到他身上,就说安汗青知道公主要追究绑架女子祭神这件事,他心中害怕,为了自保,抢先杀了公主。”

杜湛道:“可人人都知道安汗青没那个胆子,况且当晚他人根本就不在公主房中。”曹继荣笑道:“胆子可以练嘛,至于谁在公主房中,随便弄几个人证就行了。其实目下回鹘换了新可汗,执政的大相是德禄公主的对头,没有人真正关心到底谁杀了她,对外面勉强有个交代就可以了。”又道:“怎样,只要剑公子同意,今日便能见到你那些心腹。”

杜湛心道:“以目下的局面,我根本没有能力与曹继荣对抗,这已是最好的结局,还是因为仇士良的干涉。”当即点头道:“好。”又问道:“是曹员外往杜曲、杜府投书的吗?”

曹继荣笑道:“剑公子连这个都猜到了?是。我恼恨剑公子夺我所爱,所以……不过现在看来,剑公子在芊娘心目中,未必是我想的那样,不然你也不会躺在床上,动都动不了了。”又道:“剑公子安心养伤,稍后我即会派人释放区亮那些人。”拱了拱手,辞了出去。

杜茵茵悻悻进来,问道:“湛哥哥,你到底对芊娘说了些什么。她气极了,一边走一边哭,我怎么劝都劝不回来。”杜湛道:“没什么。我和芊娘的事,茵娘就不要操心了。”招手叫侍女收了酒菜、案桌,又问道:“朝中可有什么动静?”杜茵茵道:“我不知道啊。不过爹爹新近被召回朝了,人刚刚回来,就在崇仁坊那边。”甘露之变后,宦官权力达至巅峰,视朝臣如草芥,任意侮辱。杜悰不愿意见到宦官横行京师,便主动外放为官。

杜湛当日曾放下狠话要与杜氏决裂,自觉无颜再见叔叔,忙欲起身,道:“那我不能再留在这里。”杜茵茵忙道:“别动。我是娘亲唯一的女儿,娘亲将宅子留给了我。爹爹不会来这边的,他从来就没来过。他要跟哥哥们在一起,好讨论国家大事。”

如此阔大豪华的宅院,却只住着她一人,孤独寂寞可想而知。杜湛问道:“今年茵娘孝期就该满了吧?叔叔……不,杜公他老人家可有为茵娘定一门亲事?”杜茵茵红了脸,道:“我还不想嫁人。”又扬起头来,道:“湛哥哥,不如你去跟我爹认个错,再由他出面,带你回杜曲向长辈们磕头求饶,说不定能准许你再回杜氏。”杜湛摇头道:“就算杜氏肯再收容我,我自己也没脸再回去了。”

杜茵茵道:“那湛哥哥日后有什么打算?”杜湛道:“嗯,还是继续开我的剑肆吧。”杜茵茵道:“我听说皇亲国戚都在两市开店。我也在剑肆对面开一家邸店,这样我和湛哥哥就可以天天见面了。”杜湛笑道:“皇亲国戚只是出钱投资店铺,你是公主之女,怎能做这种抛头露面的事?”


忽有侍女匆匆进来,告道:“杜相公到了。”话音刚落,杜悰便大踏步进来。

杜茵茵大为意外,问道:“爹爹怎么来了?也不叫人通知一声。”杜悰道:“我下朝出来,顺道过来看看。”走近床边。杜湛忙道:“杜公……”

杜悰森然道:“杜公是你叫的吗?”杜湛只得改口道:“叔叔,请恕小侄身上有伤,不能起身拜见。”

杜悰道:“茵娘,你先出去,我有话单独对你湛哥哥说。”杜茵茵道:“我不走,我一出去,爹爹就要责骂喝斥湛哥哥。”杜悰道:“我不会责骂他的。”杜茵茵只得拧身出去。

杜悰往床边坐了,却不看杜湛,只问道:“你跟了回鹘德禄公主这几年,可有得到你要的东西?”杜湛道:“没有。”杜悰道:“那么你还是回来杜家吧。”

杜湛大为意外,道:“我坏了杜氏声名,怎能再回杜氏?”杜悰转过头来,眼中渐有泪光道:“别人也许不知道,难道叔叔不知道你是为了救绵芊才被迫答应回鹘公主的吗?只怪我当初没有勇气收留绵芊。后来岐阳公主常常跟我说起这件事,说你一个小孩子,比我们大人都更有骨气和勇气。公主真心希望你能回来,临死前还提到你。”

杜湛道:“可是……”杜悰道:“不要再说了,就这么定了。你先住在这里。回头我会派人把你房间的旧物都送过来。”

杜湛道:“叔叔,我不能……”杜悰厉声道:“你想让岐阳公主死不瞑目吗?”杜湛道:“不敢。”杜悰道:“那好,你先安心养伤,暂时不要出门。新皇帝刚刚登基,局势尚不稳定,保不齐会出什么意外。”杜湛道:“是。”

杜悰便起身去了。杜茵茵躲在门外偷听,听到父亲允准杜湛回归杜氏,喜不自胜,忙命仆人去添置家具、物品。


光阴飞逝。果然如杜悰所预测,新皇帝武宗登基后不久,便发生了一场政变——

唐代中后期设枢密使,由宦官出任,出纳王命,控制禁军,凌驾在中书省和宰相之上,权势极为显赫。文宗自太子李永死后,一直瞩目于其侄陈王李成美,因而陈王最有希望被立为储君。枢密使刘弘逸、薛季棱知悉文宗皇帝心意后,着意与陈王结交,这样,一旦陈王当上皇帝,二人便有拥立之功。不想神策中尉仇士良不想被旁人争功,抢先派军迎立了武宗,刘弘逸、薛季棱失去首功,心中极是不满。武宗皇帝登基后,派刘弘逸、薛季棱率领禁军护送文宗灵驾赴章陵。刘、薛二人决意利用执掌兵权的机会杀回京师,诛杀神策军中尉仇士良、鱼弘志,掌握神策军兵权后,再设法改立皇帝。然事不机密,二人正要率军倒戈时,风声走漏。卤簿使、兵部尚书王起和山陵使(4)崔棱率卤簿诸军先发制人,杀死刘弘逸、薛季棱,及时阻止了一场可能再次导致长安血流成河的兵变。

这件事后,武宗皇帝立即对宰相班底进行了大换血。之前赞成立陈王李成美为帝的两位宰相杨嗣复、李珏均被罢职,淮南节度使李德裕及陈夷行、崔珙、崔郸四人应召为相。武宗性情刚毅,睚眦必报,贬斥杨嗣复、李珏出朝后,又派出中使追赶,预备强令二人自杀。还是户部尚书杜悰等人以“国朝先例,非恶逆显著,不杀大臣”为由,力谏不要轻杀宰相,武宗才勉强罢手,改自杀为流放。

然事情并未就此平复,枢密使刘弘逸、薛季棱既是密谋改立皇帝,必定还有对武宗皇帝宝座有威胁的皇子,这人多半是光王李怡了。武宗杀机顿起,意图如对付兄侄安王、陈王一般,以毒酒赐死光王。还是才人王连儿劝道:“刘弘逸、薛季棱二贼预备先杀仇中尉,夺取神策军兵权,分明与仇中尉是仇家,如何还会立光王?陛下已赐死皇兄、皇侄,不宜再杀皇叔。”

武宗皇帝认为有理,这才作罢。但之后亦时不时地召光王入宫伴宴,极尽侮辱戏弄之能事。光王为人木讷呆板,也不以为意。但其亲家仇士良对此大为不满,不想武宗英武异常,不似前任文宗皇帝志大才疏,不经宦官传递经办,直接令中书省起草诏书,削减禁军粮饷。仇士良恼恨地道:“果真如此,我将率领禁军兴乱示威。”还大放厥词,欲对首相李德裕不利。武宗得悉后怒道:“纯为奸人之词。”召仇士良进宫,当面斥责道:“削减粮饷之事,纯属朕意,且尚未实行,你何敢出此狂言?”一向骄横的仇士良见天子发怒,竟然诚惶诚恐,俯首请罪。

武宗又借口刘弘逸、薛季棱叛乱,之后宰相任命不再经过枢密使,架空了宦官。仇士良等人本是阉人,依附于皇权才能生存,天子软弱,他们便无法无天,肆意妄为。但遇到武宗这般强硬厉害的,竟一时束手,不敢轻举妄动。


这边大唐武宗皇帝忙于铲除异己,巩固权势,那边回鹘则发生了山陵剧变——宰相掘罗勿杀死彰信可汗后,立馺为可汗,完全把持了回鹘国政。回鹘大将句录莫贺为替彰信可汗复仇,向回鹘大敌黠戛斯借兵。黠戛斯出动十万骑兵南下,大破回鹘牙帐,杀馺可汗,斩宰相掘罗勿,俘大唐太和公主,将牙帐烧荡殆尽。回鹘就此灭国,诸部四散逃亡——宰相馺职、特勤厖等十五部落西逃投葛逻禄部落;大将仆固俊率部逃奔西域安西,另有一支投奔河西吐蕃;彰信可汗弟咀没斯和宰相赤心、仆固、特勤那颉啜各率其众南下,抵达大唐边境天德军(5),靠与杂胡(6)贸易为生;回鹘牙帐附近的十三个部落则拥立特勤乌介即位,是为乌介可汗。然彼时回鹘故地大多为黠戛斯所据,乌介可汗不得不将牙帐南迁到错子山(7)一带。

黠戛斯击破回鹘后,成为北方强国,称雄一时。其可汗自认为汉将李陵后人,释放了被俘虏的回鹘可敦太和公主,并派人护送她回大唐,途中为乌介可汗所劫。乌介可汗亦按照回鹘传统娶太和公主为可敦,并命公主上奏唐廷,请求册封,以增强合法地位。

南下的特勤咀没斯是彰信可汗亲弟,而乌介可汗只是昭礼可汗之弟、彰信可汗之叔。回鹘继位之法,前可汗过世后,一般由其子继承汗位。诸子中,长子优先继承大统,如果长子有变,则由次子或幼子接任。若前可汗无子,则从可汗弟中选择。因而按照惯例,特勤咀没斯处于正常继承顺序之内,比乌介可汗更有资格当上可汗,却不想被乌介抢了先。回鹘国传统,汗国只能有一个共主,乌介既已称汗,并抢到太和公主为可敦,咀没斯便再无机会,愤然之下,请求内附大唐。彼时回鹘军民南下,滞留塞下,连绵六十里,不见其尾,边民恐惧不安。唐武宗新即帝位,不明咀没斯真实意图,不敢贸然接受其内附请求,诏命振武节度使刘沔屯兵境上,并紧急起用刘沔一再荐用的前徐州牙将石雄,任为天德防御副使,兼朔州刺史,从旁协助刘沔抵御回鹘。

石雄虽与回鹘大将仆固俊结拜为兄弟,亦认为回鹘多反复无常之辈,特勤咀没斯多半是想利用大唐与乌介争当可汗,未必真心内附。而天德军使田牟、监军韦仲平见回鹘势力一衰,欲破其军以邀功赏,反复奏称咀没斯侵逼塞下,请求朝廷准予出兵驱逐。唐武宗因刚当上皇帝,帝位尚不稳固,不欲轻启战端,命群臣集议。自安史之乱以来,回鹘多番恃功凌辱大唐,视大唐为滚滚财源,索取无度,作威作福,众臣衔恨已久,皆以为当如田牟奏请,出兵驱逐回鹘为宜。唯宰相李德裕力排众议,认为回鹘曾助唐平乱,屡立大功,今部落离散,请求内附,当以汉宣帝受降匈奴呼韩邪单于(8)之例,遣使镇抚,运粮以赐,不得允准田牟等邀功生事。武宗倚重李德裕,遂采纳其建议,又以两万斛谷粮赈济回鹘咀没斯部,以为安抚,然仍然诏令河东、振武节度使严兵以备。

咀没斯一部,内部亦是矛盾重重。咀没斯最有继位资格,却未能当上可汗,担心受乌介可汗迫害,确实是一心内附大唐。而另一位特勤那颉啜及宰相赤心不过是想从大唐捞些实在的好处,可唐武宗只给了两万斛粮食,又派大军陈于边境,不准他们南下劫掠,遂起了异心,预备以武力进犯边塞。咀没斯得知后,抢先诱杀了宰相赤心。特勤那颉啜逃脱,收赤心部落七千帐东奔。咀没斯遂率众正式降唐,亲率子弟到长安朝见,以示忠心。唐武宗很是高兴,封咀没斯为左金吾大将军、怀化郡王。又以其部为归义军,以咀没斯任军使。又赐咀没斯兄弟姓李氏,咀没斯改名李思忠,其弟阿历支名李思贞,习勿啜名李思义,乌罗思名李思礼。

而逃走的特勤那颉啜因无以存活,只得再度南下唐境,以求得粮食衣物,至幽州(9)境内时,唐武宗密诏卢龙节度使张仲武出兵讨击,张仲武大破回鹘军,斩首不可胜计,收降其七千帐部属。那颉啜仅带少数心腹逃遁,后被乌介可汗擒获斩杀。

回鹘虽然国破,势力衰微,乌介可汗仍号称有兵十万,南下屯兵于天德军境内,命太和公主上表唐廷,请求暂借振武一城居住。唐武宗既已接纳咀没斯降附,对乌介则采取了稍微严厉的态度,只派人慰问,赈济两万斛米粮。又赐乌介可汗敕书,令其自行收复失地,不得借城久居塞下,并令放太和公主还唐。乌介可汗于是率兵南下,突然进入大同川,掠夺杂居在河东的戎狄各族牛马数万头。唐武宗大怒,诏令征发陈州、许州、徐州、汝州、襄阳等地屯兵进屯太原和振武军、天德军等边塞防地,命振武节度使刘沔兼任招抚回鹘使,卢龙节度使张仲武兼任东面招抚回鹘使。唐各道兵马集结于太原,刘沔命部将石雄率兵屯防雁门关。

自安史之乱以来,大唐例以宦官为监军,凌驾于主帅之上,最著名的例子,当属相州之战。乾元元年(758年)九月,唐肃宗命令九大节度使出兵,名将郭子仪、李光弼、王思礼等俱在其列,围攻盘踞在相州的叛将安庆绪。然出兵不设主帅,只以宦官鱼朝恩任观军容宣慰处置使,监视各军将领。唐廷对此解释是:“上以子仪、光弼皆元勋,难相统属,故不置元帅,但以宦官开府仪同三司鱼朝恩为观军容宣慰处置使。”当然,明眼人都知并不是郭子仪、李光弼等元勋谁不好统领谁这么简单,而是由于安禄山、史思明叛乱的事实使得唐廷心有余悸。唐肃宗既想利用节度使来平定叛乱,又不能完全相信他们,更不放心将几十万唐军单独交给某一个威信与实力都相当昭著的名将,遂以宦官鱼朝恩为主帅。在这次相州之战中,由于唐方指挥紊乱,军令不一,各节度使又互不为谋,矛盾重重,最终敌我双方均遭受重大损失,唐军九路人马大多溃逃,战马万匹只剩三千,刀枪十万几乎全部扔掉,只有李光弼、王思礼两支部队全军而归。然唐肃宗的处置是:解除郭子仪兵权,召还京师。而对战败负有不可推卸责任的主帅鱼朝恩则没有受到任何惩罚。

唐宪宗时,又有宦官吐突承璀任主帅讨伐藩镇的例子,翰林学士白居易等上疏反对用宦官为帅,唐宪宗不听。结果吐突承璀率十万神策军精锐,又有卢龙节度使刘济率七万人从旁相助,却因威令不振,屡战屡败,最终无功还朝。

鉴于众多前车之鉴,宰相李德裕专门上书总结了之前中央与藩镇作战屡屡失败的根源,称原因有三:一是由于宦官军权太大,战时诏令从宫廷由枢密使直接发到前线,宰相为群臣之首,却不能参预决策;二是宦官监军并不懂军事,常常指挥随意,束缚了前方将帅的手脚,导致军队不能灵活作战;三是宦官每到军中,便会选取军中最强健的兵士作自己的私人卫队,而让老弱病残出阵作战。开战后,监军率卫队在远处观战,情势稍有不妙,便策马先逃,而阵中兵士望见己方旗帜移走,亦随之溃退。唐武宗阅书后,遂根据李德裕建议,诏令各地宦官监军不准干预军政,且大肆削减监军卫队人数。如此一来,每有战事发生,监军因身边护卫不足,不敢再到前线观战,便可以令真正指挥作战的将帅得以放手而为。

由于皇帝和宰相的大力支持,唐军反击回鹘之战最终取得了决定性胜利。当时乌介可汗兵围振武,在城外设下牙帐。唐守将石雄派人秘密与太和公主联络,请她驻车勿动。半夜时,自城内凿洞穴十余,引兵夜出,直攻可汗牙帐。乌介可汗猝不及防,丢弃辎重逃走。石雄率军紧迫不舍,大破回鹘军,斩万余人。乌介可汗被长枪刺伤,仅率数百骑逃走,归附黑车子族。其部众溃散,多向唐军投降。从此回鹘再无南下侵唐能力,唐边境稍安。石雄遂迎太和公主返还。

在这次大战中,归义军——回鹘咀没斯一部功不可没,已改名李思忠的咀没斯为了表达对唐廷的忠诚,不惜对自己的同胞兵戈相向。然乌介可汗被破后,他便再无利用价值,他自己也意识到这一点,遂自请解除兵权,率子弟到长安居住。由于怨恨回鹘的唐臣、唐人实在太多,唐武宗下诏取消归义军,以回鹘士卒分隶诸道为骑兵,优给粮赐。但不知出了什么变故,一个月后,节度使刘沔上奏称奉诏将归义军分隶诸道,回鹘兵士不肯从命,已命石雄将归义军尽行诛除。

被杀的不光是普通回鹘兵士,还有一些回鹘贵族,包括太和公主与乌介可汗所生之子。小王子出生不久,尚在襁褓之中,然因其身份特殊,只会令大唐尴尬,亦被一并杀死。太和公主自长庆元年(821年)肩负和亲任务出塞后,先后嫁过崇德可汗、昭礼可汗、彰信可汗、馺可汗及乌介可汗五任可汗,只与乌介可汗育有一子,疼爱有加,却被唐将石雄杀死,心中悲愤可想而知。

然太和公主终于得以返回故乡,回到了阔别二十年的长安。唐武宗新即帝位不久,便击破回鹘、迎回姑姑,认为这是不世功勋,为公主准备了隆重的欢迎仪式。宰相亲自出城,其余文武官员百余人列于城门迎谒再拜。公主七位姊妹嫉妒太和公主受到如此优待,拒不出迎,激怒了武宗皇帝,差点夺了她们的封号。太和公主想不到历经劫难,居然会受到如此礼遇,颇为受宠若惊。到达京师后,她先去太庙拜见先皇,再去兴庆宫拜见嫡母太皇太后郭念云,故人相见,悲喜交集,唏嘘流涕。等到拜见侄子武宗皇帝时,太和公主自言和亲无状,请求皇帝降罪。武宗皇帝忙命人扶起公主,进封她为定安长公主,为她举办了盛大的宴会。唐人李频有《太和公主还宫》一诗云:

天骄发使犯边尘,汉将推功遂夺亲。
离乱应无初去貌,死生难有却回身。
禁花半老曾攀树,宫女多非旧识人。
重上凤楼追故事,几多愁思向青春。

回鹘既破,唐廷对待其国教摩尼教的态度也有所改变,先下令清查摩尼教徒庄宅、田产、钱物、书像等物,由功德使(10)、御史台及京兆府差官吏点检没收。由于一些摩尼教徒奋起抗议,官兵杀长安摩尼男女教徒七十二人。时隔不久,又查封长安醴泉坊大云光明寺,下令禁江淮诸镇的摩尼寺。后来更是趋于极端,武宗皇帝下令禁止摩尼教,敕天下斩杀摩尼师。处死摩尼师之前,还要先行侮辱一番,剃发令着袈裟,作沙门形再杀之。摩尼徒众配流诸道,死者大半。

经此打击,摩尼教势力大衰,但并未就此销声匿迹,而是转在民间秘密流传,并渐与其他宗教结合,历五代两宋仍不衰。到了宋代,摩尼教已完全汉化,并演变为明教,与下层斗争结合起来,成为农民起事的号召旗帜之一。北宋末年的方腊起义,元朝末年的红巾军起义,均是以摩尼教为旗号,这是后话。

紧随摩尼教之后遭难的是长安回鹘或是冒充回鹘的九姓胡及杂胡。之前袄祠秘密绑架少女祭神一事不知被谁暗中宣扬了出去,愤怒的民众自发聚集起来,捣毁了长安几处袄祠。官府对此袖手旁观,听之任之。彼时吐蕃赞普达玛遇刺身亡,吐蕃陷入内乱,武宗皇帝有心收复河湟,为充实国库,筹措军费,干脆借口胡人为害京师大做文章,强行收缴回鹘、九姓胡资产,凡抗命者一律严惩,因此而破家流离者不计其数。当年回鹘助唐平乱,几度抢掠两京,被杀被劫者近十万人,街道巷陌为之一空,几乎每家每户都受过回鹘兵士的荼毒。定居在长安的回鹘人亦仗势欺人,殖货产,开第舍,市肆商贾之利多为其占,日纵贪横,多不法之事,除了不干预大唐政治外,祸害丝毫不亚于横行霸道的神策军。此番武宗皇帝下令抄没胡人庄宅、钱物、产业等,民众均拍手称快。


杜湛所开剑肆位于放生池边,是西市最好的地段之一,闹中取静,景致清幽,原是登记在回鹘德禄公主名下,此次亦在征没之列。他原先因有德禄公主雄厚财力支持,不惜以重金收购名剑,后德禄公主被杀,财产尽数落入曹继荣之手,他亦失去资本,因有区亮等诸多侍从要养活,只得接受堂妹杜茵茵建议,合资在崇仁坊和东市各开了一家邸店,以收取租金来应付生活费用。之所以仍维持着剑肆,是因为想借此找到青龙剑的线索,只是他无力再大肆买剑,便也将之前收藏的兵器拿出来售卖,以剑养剑。好在唐风尚武,男子均好佩剑,买剑的人也不少。西市剑肆被官府强行充公后,他只得来东市铁行盘了一家小店铺,继续将剑肆开张,对外仍自称剑公子。

这一日,隔壁凶肆店主蒋大神忽拿着一柄剑进来,问价值几何。杜湛拔出剑来,却见剑刃薄而锋利,光泽耀目,细细把玩了一番,道:“剑是好剑,可惜我刚盘下这家店,手头尚不宽裕,怕是买不起蒋店主这柄宝剑。”

蒋大神笑道:“剑公子真是个实在人。这样,反正这剑我也没用,剑公子随便给点钱就行,也算咱们两家邻居,就此结个交情。”

杜湛便命区亮将店里现金全部取出来,支付给蒋大神。蒋大神道:“比我想象的多了许多,多谢剑公子。”笑着自去了。

区亮狐疑道:“这剑相当不错,蒋店主浑然不当回事,还说钱比他想象的多,看来他一点也不珍惜这柄剑。会不会来历不明?”杜湛道:“我们只管买剑、卖剑,若真遇到作奸犯科之事,到时再说。”

话音刚落,便有京兆府逻卒闯了进来,大声喝道:“谁是剑肆店主?”杜湛道:“我就是。”自报了姓名。

逻卒道:“剑公子,我似乎听过这个名字。”与同伴窃窃私语了几句,语气登时变得客气多了,取出一柄长剑,问道:“剑公子原先在西市开剑肆,这柄长剑是从你手里卖出的,是也不是?”杜湛道:“是。”逻卒道:“那么请剑公子跟我们走一趟吧,京兆尹有请。”

区亮料想是那柄长剑惹来的祸端,不禁咋舌道:“难道是我乌鸦嘴惹的祸?”又问道:“出了什么事?”逻卒道:“到了京兆府大堂,自然就知道了。”杜湛道:“你留下来看店,我随差大哥走一趟。”自取了账本带在身上。

区亮很不放心,问道:“要不要去告诉杜尚书、杜小娘子他们?”杜湛道:“这是我自己的事,暂时不必惊扰他人。”区亮只得应道:“是。”


唐代立国之后,于京畿之地设京兆府,下辖二十三县,其中万年、长安位于京城之内,为赤县。京兆尹官秩三品,是京师最高长官,由于位居险要,历来只有皇帝心腹才能担任。担任过京兆尹的名臣极多,如刘晏、李岘、黎干、李鄘、第五琦、柳公绰、郗士美、柳公绰、韩迥等。由于距离中枢太近,各种矛盾错综复杂,人际关系盘根错节,处于上下之间的京兆尹并不易当,更换频繁。白居易曾有诗写道:“京师四方则,王化之本根。长吏久于政,然后风教敦。如何尹京者,迁次不逡巡。请君屈指数,十年十五人。”明确指出从唐宪宗元和元年至元和十年,京兆尹更换了十五人次。长官更换频繁,直接导致“人之知吏之不久则不从其吏,吏知选之不遥有不尽其能,偷安苟且,脂韦而已”。

现任京兆尹名薛元赏,亦是受命于危难之间。甘露之变后,恶少一度横行京师。这些人成群结队,剃头文身,手持弓箭,当街抢劫。当时最时髦的文身是在左臂刺字,最流行的则是十二个字:“生不怕京兆尹,死不怕阎罗王。”除了这些地方恶霸外,还有神策军横暴不法。京兆尹张仲方为名相张九龄族孙,空有“国器”之名,性格懦弱,不敢过问。宰相李石以其不胜任,奏罢其官,以司农卿薛元赏接任京兆尹。薛元赏上任后,派出手下,私下查访恶少名字、住处,列了一张名单,某日突然出动大批逻卒,将名单上的人全部逮捕,当街杖死。尸体横在大街上示众。一夜之间,长安秩序井然。

薛元赏因感激宰相李石知遇之恩,常到宰相李石府上拜访。唐代宰相是百官之首,地位很高。按照规定,官民遇到宰相均得主动让道。武则天时,面首薛怀义仗势骄横,无人敢触及其锋头,人一见到他,无不争相让路。许多达官贵人都对他奴颜婢膝,百般奉承。某日,薛怀义与宰相苏良嗣在南门相遇。二人争道,各不相让。苏良嗣怒不可遏,当即命左右将薛怀义扯下马来,痛打一顿。薛怀义跑去向武则天哭诉,不料武则天却称规矩便是如此,告诫他以后出入宫廷改走北门,不要再走南门,以免触怒宰相。

除此之外,官民临近相府时,也不得高声喧哗,以免惊扰宰相。某日薛元赏来到李石府邸,在外面听到有人同李石大声争论,便派人去打听究竟。手下人回报说是神策军将在同宰相争辩。薛元赏十分愤怒,也不等通报,闯进相府责备道:“相公辅佐天子,纪纲四海,却不能制服面前这神策军将,还怎么谈得上镇服四夷呢?”说罢愤愤而退,命左右把那神策军将抓起来,带回光德坊京兆府。

神策军士见长官被铁面京官绑走,急忙回去禀报神策中尉仇士良。神策中尉仇士良立即派遣几批宦官前去传话,召薛元赏到神策军中相见。薛元赏回答道:“现在正有公事,处置完后即刻就到。”等到杖死那名神策军将后,这才脱下官服,换上平民衣服去见仇士良。

仇士良听说爱将已死,怒火中烧,叱责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杖杀禁军大将!”薛元赏便讲述了神策军将对宰相无礼的事情,又从容不迫地道:“宰相是朝廷重臣,中尉也是朝廷重臣,宰相部属若是无礼于中尉,该如何处置?想必中尉心中早有决断。反过来说,中尉部属无礼于宰相,也一样不能饶恕。中尉与国家同体,当为国惜法。我已经下令杖死军将,自知得罪了中尉,所以便服而来,生杀予夺,任由中尉处置。”

仇士良无言以对,冷静想了一想,认为薛元赏说得也在理,便召人备酒,与薛元赏欢饮而罢。此后,禁军行为有所收敛。然不久之后,即发生了宰相李石遇刺事件。刺客训练有素,准备周全,埋伏在宰相上朝的必经之路上,还有一拨人马专门负责截断退路。若非李石所乘之马极有灵性,他当日必死无疑。事后,李石猜测是仇士良所为,为自身及家人性命着想,被迫辞去宰相之位。李石离京后,薛元赏仍居京兆尹之位,却不再似上任之初那般雷厉风行,大概是觉得李石遇刺一事与他自己得罪宦官有莫大干系。

京兆府位于西区光德坊。大唐药王孙思邈生前便居住在此坊鄱阳公主故居中,曾在这里为诗人卢照邻治病,后因治疗中断,卢照邻不堪病痛折磨,入墓自杀而死。京兆府既为天下诸州郡之首,规制当然比普通衙门大得多。杜湛被带到大堂外,等了许久,才被引了进去。却见一名老者身穿紫袍官服,端坐堂首,料想必是京兆尹薛元赏,遂上前见礼。

外面盛传薛元赏是铁板一块,人既威严又可怕,然亲眼见到其人,才发现他还算面善和气。薛元赏也不多寒暄,开门见山地问道:“逻卒带去的长剑,剑公子可曾认得?”杜湛点点头,称此剑是某年某月某日某男拿到西市剑肆售卖,其以五十金买下。后四年某月某日,又由某男以五十金买走。

薛元赏道:“那么这柄长剑被卖掉该是半年前的事了?”杜湛道:“是,账本记录在这里,请尹君查核。”

书吏接了账本,奉上案头。薛元赏大致翻了一翻,问道:“原先卖剑的人,是一名神策军士?”杜湛道:“是,卖剑者到我店里时,穿着神策军的军服。”

薛元赏道:“剑公子心思缜密,可还记得买剑男子的模样?”杜湛道:“若是我没记错的话,买剑的男子三十多岁,穿一身翻领胡服,戴一顶常见的双耳胡帽,胡髯浓厚。”薛元赏道:“长安的胡人有一大半是这副模样。”

杜湛道:“抱歉,我的心思只在宝剑上,很少留意到卖剑人或是买剑人的长相。”又问道:“可是有人用这柄长剑做了什么犯法的勾当?”薛元赏道:“一月前,有人利用此剑行刺潞帅(11),不过未能得手,只伤了刘相公。刺客被擒前自杀而死,除了这柄剑外,身上再无其他线索。潞帅怀疑行刺一事不简单,遂将此剑封送朝廷,皇上又转给了本府,命本府调查。”

杜湛道:“那么尹君又是如何知道这柄剑是从我剑肆流出的?”薛元赏道:“当然是有人眼尖认了出来。不过这剑价值五十金,只随便拿来行刺一回,不免太可惜了。”意味深长地看了杜湛一眼,问道:“剑公子怎么看这件事?”

杜湛道:“刺客行刺潞帅这件事,我毫不知情,也无从评论。世人虽喜佩带长剑,但行刺似乎以短剑更为方便,尤其是匕首。历史上绝大多数行刺案,均是以匕首行事。这买主进店时,直截了当地说明要买宝剑,丝毫没有提及短剑或匕首。”顿了顿,又道:“还有一点,恳请尹君明察,我剑肆里收藏的好剑不下百柄,不可能每柄都摆在外面售卖。通常是问过买家需求后,才会带他到里间剑室观看。剑室也分好几间,有专门悬挂短剑的,有专门摆放古剑的,由于售价昂贵,交易并不频繁。这半年来,经我手买卖宝剑的生意只有五起。虽说进过剑室的不只买家一人,但人数亦相当有限,这‘眼尖者’是如何能认出长剑是从我剑肆卖出去的?”

薛元赏道:“剑公子的手下总该都进过剑室吧?”杜湛摇头道:“不会是他们。”薛元赏道:“那么可能有几种情况,是长剑原主说出他将宝剑卖给了你,也可能是买家说过是从你那里买了宝剑。”

杜湛道:“这件案子既涉及藩帅,想必朝廷十分重视,我不敢妄加揣测。只是这剑从我酒肆里被人买走,往昭义走了一趟,又流回长安,还被人指认了出处,未免太过巧合。”

薛元赏道:“剑公子是说有人有意栽赃给你?”杜湛道:“我不敢这么说。况且就目前的证据而言,只能证明宝剑是买自我的剑肆,无法指控我跟行刺一案有关,还谈不上栽赃。既然案情重大,料想尹君也不会告诉我那‘眼尖者’是谁,但我觉得他是一条有用的线索,尹君不妨从他身上下手追查。”

薛元赏道:“这太难了!”杜湛道:“为什么?”薛元赏道:“因为‘眼尖者’人在昭义,潞帅未曾奏明,本府也不知道他是谁。”顿了顿,又道:“但本府有个更简单的法子,既然有人刻意将证据往剑公子身上引,想必你是条重要线索。”

杜湛道:“可我对昭义及潞帅一无所知,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又为什么会盯上我。”薛元赏道:“目下是还没有明显针对剑公子的征兆。可这人如果真的盯上了剑公子,必定还会出招,本府只需派人盯住剑公子就行了。”

杜湛料想无法摆脱,不由得苦笑。薛元赏遂将账本还给了他,命人送他出去,又道:“若是有什么线索,还望剑公子及时来报。”杜湛道:“那是当然。”


离开京兆府后,杜湛便径直来了崇仁坊赵氏乐铺。之前他收到杜秋娘的千里书信,提及青龙剑与记曲娘子张红红有关,只是还不及询问乐官尉迟璋,尉迟全家便已遇害。自那时起,他主动远离政治旋涡,也不愿意再去结交乐工,遂向乐铺店主赵思楚请教。

赵思楚倒是知道张红红的来历,她原先只是个沿街乞讨卖唱的歌女,某日到昭国坊南门卖唱,被金吾卫大将军韦青听到。韦青本为士人,出自京兆韦曲,曾祖、祖父、父亲三代为中书舍人,执掌机要。其女韦氏嫁给了唐代宗太子李适,李适后来即位为德宗皇帝,封韦氏为贤妃,极为宠爱。韦青精通音律(12),曾自作诗道:“三代掌纶诰,一身能唱歌。”他听到张红红的歌声后,认为她歌喉嘹亮,很有歌唱天赋,遂纳其为侍妾,又将张父接入府中妥善安置。经过韦青调教后,张红红大放异彩,声名远扬,她不但歌唱得好,而且对乐曲有超凡的理解力和记忆力,任何一首新歌,她只要听上一遍,就能够完整无误地进行演唱,人称“记曲娘子”。唐代宗听说后,召张红红入宫,封为才人,宠泽隆异。不久韦青去世,张红红听说后,对唐代宗哭道:“妾本风尘丐者,一旦老父死有所归,致身入内,皆自韦青,妾不忍忘其恩。”悲痛之下,“一恸而绝”。唐代宗极是惋惜,追封她为昭仪。

然赵思楚所知仅限于此,至于张红红又如何与青龙剑扯上干系,他着实不知。杜湛便一面请赵思楚设法打听,一面托人向韦青后人打听,甚至还亲自去过城外韦曲,然一直没有得到确切消息。

赵思楚一见到杜湛进来,果然还是连连摇头,称时间隔得太久了,宫中乐工不知换了多少批,早无人知晓六七十年前的事。这本是意料之中的事,杜湛道了谢,正要离去,赵思楚忽然叫住他,问道:“剑公子可认得故宰相王涯公的孙女?就是跟公子堂妹杜娘子情同姊妹的那位王娘子。”杜湛道:“以前认得。”

赵思楚道:“前几天王娘子来过乐铺,还挑了一支笛子。小老儿因为害怕,假装不认识。”杜湛道:“王娘子可有自报身份?”赵思楚道:“没有。她是跟一位郎君一块儿来的,就是当年在我这里强买过筚篥的曹继荣。”

杜湛大为惊讶,问道:“赵公说王娘子跟曹继荣在一起,没认错人吗?”赵思楚道:“决计没有认错。”

杜湛默默出来,思如潮涌。自当日王绵芊拂袖而去,他便再也没有见过她。他原以为她还要继续复仇,不将长安搅得天翻地覆绝不罢休,但却再也没有听到她的音讯,料想她或许回了昭义,回去了她丈夫身边,过起了安稳太平的日子。不想今日之内,她两度浮现——

除了赵思楚所告知的消息外,还有那柄被人买走、又当作行刺凶器的宝剑,正是青龙剑,却不是令吐蕃人闻名色变的青龙剑,而是昔日士子吕岩献给宰相王涯的宝剑。王涯得到宝剑后,即将剑投入了如璧井中。甘露之变后,王氏举族被杀,家中财物先后被神策军及地痞无赖反复抄掠,所藏珍贵字画、书卷大多损失。以盛满珍宝闻名的如璧井,当然也没有被遗漏。杜湛为获取青龙剑更多线索,在西市开张剑肆,悬赏重金收购宝剑。某日有神策军士拿剑来卖,称是从王宰相家如璧井中捞得,索以高价。杜湛当即意识到这就是王绵芊提过的那柄青龙剑,遂不惜巨资,将剑买了下来。

半年前,有人进来剑肆,称要买一柄好剑,却没有看上店铺中挂售的长剑。杜湛见他是个行家,便引他到剑室选剑。那人一眼便看中了青龙剑。杜湛因为王绵芊的缘故,不欲出售,那人却愿意出三倍价钱。杜湛见对方势在必得,似是真心爱惜那柄宝剑,便仍然以原价卖给了他。不料这柄青龙剑竟然被人用作了行刺凶器,遇刺者则是王绵芊的丈夫昭义节度使刘从谏。这到底是巧合,还是有人刻意为之?若是刻意,行刺者又如何知道青龙剑原是王家之物?刺客既已自杀身亡,又是谁向刘从谏告发宝剑买自长安西市剑肆?会是王绵芊本人吗?她当然是认得那柄青龙剑的,可她并不知道那柄剑已经为杜湛所买呀。况且就算她从某种途径知道,又为何要刘从谏向朝廷告发,有意将线索引向杜湛呢?

刺客买剑行凶,凶器凑巧是刘从谏侍妾家中旧物,这或许只是巧合,然将线索引回到杜湛身上,必是有人刻意为之了。京兆尹薛元赏大概也觉察这其中有蹊跷,所以将杜湛召到京兆府后,只客气地询问他的意见。而杜湛之所以没有对京兆尹提及凶器青龙剑的来历,是怕事情牵扯出王绵芊来。即便她目下有昭义节度使刘从谏保护,但仍然是朝廷钦犯身份。甘露之变后,刘从谏挺身而出,跟朝廷叫板,无非是因为占据一方土地,有兵有马,号称“养精兵十万,粮支十年”,才敢于发声,一再威胁要出兵讨伐宦官。宦官虽手握神策军兵权,然多是外强中干之辈,不知军事,哪敢真的跟藩镇开仗,所以才不得不对刘从谏一再忍让。文宗皇帝受宦官挟制,多方予以安抚,一再给刘从谏加官,给予宰相封号,却被刘从谏以朝有奸臣为由拒绝,令文宗皇帝灰头土脸,成了夹在宦官、藩镇中间的受气包。

不仅如此,刘从谏还上书揭发唐文宗舅舅萧本是奸人假冒,是仇士良刻意安排在文宗皇帝身边的奸细。文宗生母萧太后本是福建人氏,出身贫寒,幼离故乡,父母已亡,唯有一弟,不知所在。文宗皇帝即位后,为宽慰母亲,命福建观察使查访萧太后弟下落。户部所属茶贩雇役人萧洪自称其姊早年流落,商人赵缜遂设法将萧洪引荐给萧太后姊姊徐国夫人。因时隔多年,徐国夫人难于辨认,便引萧洪去见萧太后。萧太后见到萧洪,亦难辨真假,想到亲人多年离散,呜咽流泪。文宗遂以萧洪为亲舅,拜金吾将军,累迁河阳(13)、鄜坊(14)节度使。李训当上宰相后,忽然找上萧洪,告知已知其是假国舅,但若是站在他这一方,便不举报揭发这件事。萧洪遂以李训兄长李仲京为幕僚,自此对李训言听计从。当时神策军将多有出任节度使者,军中惯例,先募集私人资金为新节度使斧资,等到其上任后再三倍偿还。萧洪任鄜坊节度使前,前任是左神策军将,还没有来得及偿还神策军集资便一病而卒。神策军遂要求继任节度使萧洪偿还。萧洪自恃国舅身份,又有宰相李训撑腰,拒不偿付。神策军惹不起萧洪,便要求死者之子偿还。其子哪里拿得出那么多钱,只好向萧洪求助,萧洪令其向宰相诉讼,李训判定无须偿还。神策军由此深恨李训、萧洪。甘露之变后,李训以谋反罪名被族诛,兄长李仲京侥幸逃脱,投靠了刘从谏。萧洪虽失去李训作靠山,但依旧是国舅,神策军也莫之奈何。左神策中尉仇士良派人秘密前往福建,寻到一个名叫萧本的男子,手中握有萧太后家族族谱。仇士良遂以萧本为萧太后亲弟,上奏萧洪为假。唐文宗大怒,命御史台审问萧洪。萧洪供认其诈,遂被处死。文宗又以萧本为亲舅,擢任右赞善大夫,累迁左金吾将军。

然不久泉州晋江百姓萧弘上书自称是萧太后亲弟。唐文宗遂下诏将萧弘送御史台按问。御史台回奏称萧弘诈妄。唐文宗十分愤怒,但在萧太后劝说下,还是没有再开杀戒,改命人送萧弘还乡。萧弘半路逃脱,前往昭义,请求节度使刘从谏为其申奏。刘从谏一再上书,说御史台受神策军左右,胡乱判定萧弘为假,其实朝堂的萧本才是假国舅。由于派人到处散播,此事越闹越大,文宗不得已,只得命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法司会审问萧本、萧弘。三个月后,三司联名上奏萧本、萧弘皆非真太后弟。唐文宗遂下诏流放萧本、萧弘二人。皇帝和太后一再受骗,面子极不光彩,此后不再寻找真国舅,萧太后终生都没有认到自己的亲弟弟。虽然萧本确实是左神策中尉仇士良找来对付原国舅萧洪的棋子,但昭义节度使刘从谏不辨真伪,为对付仇士良而横加干涉皇室内部事务,使得藩镇与宦官的明争暗斗无所不在,也着实招人厌烦。

文宗皇帝志大才疏,束手束脚。武宗皇帝却是雄心勃勃,敢作敢为,他一登上皇位,便多方采取措施削弱宦官权力,目下宦官束手,气焰已大为收敛,刘从谏若还是跟以往一般强硬,便是跟中央朝廷作对。当今皇帝果敢刚毅,又有宰相李德裕这样的能臣做帮手,怕是不会再像前几任皇帝那般姑息藩镇,听之任之。就拿刘从谏而言,新皇帝即位后,他派人运了一匹罕见的大马到京城,献给武宗皇帝,却被皇帝退回昭义。虽然刘从谏对外称是因为神策中尉仇士良从中作梗,但明眼人一看便知道这是一种信号,新皇帝不喜欢那些不听朝令、胆敢拒绝朝廷任命的藩镇。

另外还有一层,武宗皇帝强行收缴摩尼教和回鹘人财产,不惜杀人立威,充当强盗角色,如此大肆敛财,分明是要充实国库、积攒军费,为开仗作准备。北方回鹘已然灭国,黠戛斯又与李唐联宗,一力和好,这未来的一仗,应该是针对吐蕃了。这可是河西民众期盼了近百年的大事,杜湛可不希望忽然因昭义节度使刘从谏抗命,朝廷又将有限的财力及资源改用在了平定藩镇上。他需要找到王绵芊,当面跟她谈一谈。

他正欲往平康坊昭义进奏院去寻王绵芊,忽见坊卒引着一名宦官过来。坊卒道:“杜郎,这位中使是宫里来的,奉命带郎君进宫。”

那宦官名叫刘行深,问道:“郎君可是叫杜湛?”杜湛虽回归杜家,但依然沿用“剑公子”的化名,已许久没有听到杜湛的名字,颇为感怀,便点了点头。刘行深道:“郎君请随我进宫,不要让皇上久等。”

杜湛大为意外,问道:“是皇帝要召见我吗?”刘行深道:“是,我们这就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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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李商隐诗作深婉绵密,典丽精工。《锦瑟》虽题为“锦瑟”,但并非咏物诗,只是以开头二字为题,内容是回忆往事,语言清丽,情调迷惘,境界朦胧,给人华丽深沉、缥缈神秘的感觉,解读极为不易。古来解此诗者有几十家,而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一说锦瑟为宰相令狐楚(李商隐恩师)侍儿小名。梁启超先生说:“义山(李商隐字义山,号玉生)的《锦瑟》《碧城》《圣女祠》等诗,讲的什么事,我理会不着。但我觉得他美,读起来令我精神上得一种新鲜的愉快。须知美是多方面的,美是含有神秘性的,我们若还承认美的价值,对于此种文字,便不容轻轻抹煞。”

(2) 凶肆:古代出售丧葬用品的店铺。古人称丧葬之事为“凶事”,其礼仪甚为隆重,需要许多各式各样的用具来作装饰、仪仗。唐代出现了专卖丧葬用品的凶肆,除了经销棺材外,还助人营葬,专门替丧家操办丧事。在凶肆中,不仅有丧车及丧事器具供租用,还有“音声伎艺人”为丧家鼓吹奏乐,有“挽歌郎”为丧家唱挽歌。为招揽殡葬生意,凶肆肆主搭起层台,令挽歌郎登台高唱挽歌,且与其他凶肆的挽歌郎进行比赛。据中唐白行简《李娃传》记载:长安有两凶肆互争胜负,不仅在车辇绮丽上一争高低,还要在挽歌郎歌唱水平上较量胜负,曾搭起重台,令挽歌郎登台献艺。

(3) 据明人朱权(朱元璋第十七子)《神奇秘谱》记载,《梅花三弄》最早是东晋时桓伊所奏的笛曲。桓伊文武全才,忠肝义胆,雅好音律,“善音乐,尽一时之妙,为江左第一”。最擅长吹笛,有“笛圣”之称,据说他使用的竹笛是东汉蔡邕亲手制作的“柯亭笛”,曾在笛上“为梅花三弄之调。后人以琴为三弄焉”。此曲借物咏怀,通过梅花的洁白、芬芳和耐寒等特征,来颂具有高尚节操的人。此曲结构上采用循环再现的手法,重复整段主题三次,每次重复都采用泛音奏法,故称为《三弄》。体现了梅花洁白,傲雪凌霜的高尚品性。

(4) 卤簿使、山陵使均为负责皇帝丧事的官员,为前任皇帝死后临时任命。

(5) 天德军:初名大安军(一作天安军),隶属于唐关内道丰州,其两处治所皆位于今内蒙古巴彦淖尔市阴山山脉南麓,与前套地区的振武军为中晚唐时期(755—907年)唐朝北方边疆的重要军事机构。“安史之乱”后,回鹘汗国一直未能对唐朝造成较大威胁,故而天德军与振武军的防御任务不重,驻军量也较少,主要是回鹘对唐朝威胁远不如吐蕃严重。天德军置有都防御使之职,因驻军量是唐朝河套军镇中最少的一个军镇,实力也比河套东部平原的振武军弱,一直也未能像振武军一样升格为节度。唐朝前期,河套内外驻防城群体尽归朔方节度使统管,后期驻防城群体分别划归于灵盐、夏州、天德军和振武军四个方镇统辖。

(6) 杂胡:胡人泛称。

(7) 错子山:今内蒙古杭锦后旗鹏鹈泉之北。

(8) 呼韩邪单于:西汉匈奴单于,姓挛鞮氏,冒顿六世孙。彼时匈奴内乱,匈奴多位族人自立单于。甘露元年(前53年),呼韩邪单于为兄郅支单于所败,南下附汉。由于他是第一个到中原来朝见的匈奴可汗,汉宣帝亲自到长安郊外迎接。后汉宣帝派一万六千名骑兵护送他回去漠南,时匈奴缺粮,又赠三万四千斛粮食。前36年,郅支单于被杀。前33年,呼韩邪单于再次来到长安,要求和亲。汉元帝在位,以宫人王嫱(王昭君)许之。王昭君出塞后,“边城晏闭,牛马布野,三世无犬吠之警,黎庶忘干戈之役”,汉匈展现出欣欣向荣的和平景象。王昭君死后葬于今呼和浩特市南郊,墓依大青山、傍黄河水,后人称之为“青冢”。

(9) 幽州:治蓟县,今北京西南。

(10) 唐初,天下僧尼、道士女冠皆隶属于鸿胪寺(主外宾之事)。武后延载元年(694年),僧尼改属祠部(礼部所属四司之一,掌祭祀及死丧赠赐等事)。开元二十四年(736年),道士女冠辖属于宗正寺(主管皇族事务)。贞元四年(788年),置左、右街大功德使、东都功德使、修功德使等,总管僧尼之籍与功役。元和二年(807年),以道士、女冠隶左右街功德使。会昌二年(842年),以僧尼隶礼部主客司,六年复隶两街功德使。

(11) 潞帅:指昭义军节度使刘从谏。因昭义治所潞州(今山西长治),故称,为当时习惯称呼。

(12) 唐玄宗时,有著名歌女名许子和,入宫后改名永新,籍于宜春院。既美且惠,善歌,能变新声,遇高秋朗月,台殿清虚,喉啭一声,响传九陌。唐玄宗曾召李谟吹笛,逐其歌,曲终管裂,其妙如此。某日唐玄宗在勤政楼宴会,楼下观者数十万人,众人喧哗聚语,乱哄哄一片。宦官高力士奏请永新出楼歌一曲,必可止喧,唐玄宗允准。永新撩鬓举袂,直奏慢声,至是广场寂寂,若无一人,义者闻之血涌,愁者闻之肠绝。安史之乱后,宫人四散,永新流落江南。韦青避地扬州,因月夜凭栏于小河上,忽闻舟中唱水调者,当即道:“能唱此歌者,必定是永新。”循声而去,果然是当年名盖京师的永新,只是已然风尘憔悴,不复有昔日娇美容颜。两人对泣久之。因韦青善于听歌识人,在后世成为“知音”的代名词。

(13) 河阳节度使:唐德宗建中二年(781年)设置的节度使,治河阳(今河南孟州),下辖河阳三城(北中城、中潬城、南城,分别位于黄河北岸、河中沙洲与南岸之侧,其间由两座浮桥相连,是古代沟通黄河南北往来的冲要,向为兵争要地)、五县(河阳、河清、济源、温县、王屋)和怀州(今河南沁阳)、卫州(今河南汲县),相当于现在河南省黄河故道以北、太行山以南、浚县以西和黄河南岸的孟津、荥阳等地。

(14) 鄜坊节度使:又称渭北节度使,为唐在今陕北中部设立的节度使。治鄜州(今陕西富县),下辖鄜州、坊州、丹州、延州、绥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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