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浪茫茫与海连,平沙浩浩四无边。
暮去朝来淘不住,遂令东海变桑田。
随波逐浪到天涯,迁客西还有几家。
却到帝都重富贵,请君莫忘浪淘沙。
——唐 居易 《浪淘沙》二首
正月初一是中国人的传统新年。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元旦这一天尤易引发游子的思乡之情。大诗人高适有诗云:“旅馆寒灯独不眠,客心何事转凄然。故乡今夜思千里,愁鬓明朝又一年。”多少离愁,散在天涯。
而幸运赶回故乡过节的游子,往往别有一番滋味。唐人周弘亮有《故乡除夜》云:“三百六十日云终,故乡还与异乡同。非唯律变情堪恨,抑亦才疏命未通。何处夜歌销腊酒,谁家高烛候春风。诗成始欲吟将看,早是去年牵课中。”身在故乡,仍为异客,惆怅尽在不言中。
对于已化名剑公子的杜湛而言,情感似比周氏还要复杂得多——在时人眼中,京兆杜曲才是他的故乡,但他却始终觉得自己的根基在敦煌,那里才是生他养他的地方,他不过是长安的匆匆过客。然天涯渺茫,无论故乡也好,异乡也好,他再也不能回去敦煌。
不过这只是杜湛个人的愁绪,作为大唐的中心,长安依然为浓烈的节日气氛所覆盖。新年的第一天,西市照旧熙熙攘攘,客商如云,许多酒楼、酒肆甚至早早就被人包下了。相比而言,剑肆的生意则要清淡得多,这倒也不出意料。负责看店的区亮坐在柜台后发了半天呆,正要往后院去打水时,忽见门帘一挑,一名少女扶着老妪进来。
区亮忙迎了上去,赔笑道:“这里是剑肆,太夫人和小娘子怕是走错地方了。”少女笑道:“没错,我们来的就是这家剑肆。听说你们这里不卖剑,专以重金搜罗天下名剑,是也不是?”区亮道:“是。小娘子可是有什么家传宝剑?”自报了姓名,请二人到里间坐了。
那少女扶老妪坐下,这才从衣襟下取出一柄梅花短剑,问道:“区郎觉得这柄短剑如何?”区亮略一把玩,便道:“此剑相当不凡,当是古剑。小娘子想索价多少?”少女道:“不要一文钱,只求见你家主人剑公子一面。”
区亮沉吟道:“这个……剑公子不轻易见客。小娘子若只是手头不便,也不必卖剑,小店愿意略微资助一些。若是真心想卖,尽可以开价。”少女笑道:“喂,你听不懂人话吗?我说了不要一文钱,怎么又扯上手头不便了?”
区亮本也是个精明厉害的人物,碰上那少女却被噎得半句也回答不上来,只得道:“那好,二位稍候,我到后院看看剑公子人在不在。”
话音刚落,杜湛便挑帘出来,道:“我人在这里。”略一抱拳,问道:“二位指名要见剑某,有何指教?”
少女上下打量了杜湛一番,笑道:“剑公子名气大得很,我还以为怎么说也是个中年男子,却想不到如此年轻。”杜湛道:“小娘子客气了。还没有请教尊姓大名。”少女道:“我姓平,剑公子就叫我平娘好了。”又道:“不是我想见你,是我师傅要见你。”
杜湛道:“太夫人找剑某可是有事?”老妪缓缓起身,道:“我听说剑公子手上有一柄南诏浪剑,想借来瞧上一瞧。”
杜湛正色道:“剑某开这家剑肆,名为收购天下名剑,实为以剑会友,但还从来没有收过南诏浪剑,抑或遇到身佩浪剑的朋友。太夫人怕是弄错了。区亮,快些将短剑还给太夫人。”
区亮闻言,便将短剑双手奉了过去。老妪接过短剑,摇头道:“我诚心登门拜访,只求一见浪剑,别无其他。这短剑便是我送给剑公子的见面礼。”忽将短剑掷了出去,竟连剑带鞘钉在门板上,且正中门神魏徵(1)的右眼。
杜湛见这老妪五六十岁年纪,不但手劲惊人,而且准头极好,必是身怀武艺。他虽在西市开了这家剑肆作为门面,几年来一直隐姓埋名,深居简出,更极少以浪剑示人,无非是不想旁人知道自己真实身份,却不知这老妪如何得知自己手中有南诏浪剑。
那少女平娘又道:“我师傅已然将话挑明,她老人家只是想看一看剑公子手中的浪剑,又不偷又不抢,剑公子何必如此小气?”
杜湛沉吟道:“太夫人这柄短剑价值不在浪剑之下,如何肯舍弃如此贵重的宝剑,而只求一观浪剑呢?”老妪道:“这是我的私事,不必向剑公子见告。”杜湛遂点头道:“也对。剑某这里确实有一柄浪剑……”
平娘道:“哈哈,堂堂剑公子也撒谎,你适才还说没有南诏浪剑呢。”区亮忙道:“剑公子是说剑肆开张后,还从来没有收过南诏浪剑,抑或遇到身佩浪剑的朋友。我家公子的浪剑是这之前一位朋友临别赠送的。”
杜湛也不多说。他因浪剑太过醒目,行家一望便知此剑不凡,素不佩带,自去后院取了浪剑出来。平娘忙接了过去,递给老妪。老妪抚摸镮首的“空”字,双手微微颤抖,呼吸亦明显急促了起来。
平娘问道:“师傅,是那柄剑吗?”老妪点点头,又问道:“这柄剑的主人现在哪里?”
杜湛迟疑问道:“敢问太夫人可认识空空儿空先生?”平娘笑道:“我师傅认识空空儿时,剑公子还没出世呢。”老妪喝道:“平娘不得无礼。”又将浪剑递还了回来,道:“叨扰了。平娘,咱们走吧。”
杜湛大为惊讶,微一沉吟,即拔下梅花短剑,追出来欲交还原主。老妪摇头道:“这剑我也用不上了,就送给剑公子留个纪念吧。”
杜湛道:“太夫人,请听晚辈一言,我不知道太夫人和空先生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事,不过太夫人既然还惦记空先生,放心不下他,何不自己去峨眉山找他?岁月流淌,他终会释怀。”
老妪喃喃道:“岁月流淌,他终会释怀……剑公子真的这样认为吗?”杜湛点点头,道:“我来自沙州,那里四面都是流沙大沙漠,在广阔的天地交界间,人渺小如蝼蚁,轻微若沙砾。风卷过沙丘,一切痕迹均被抚平,只剩下层层涟漪。其实人生若尘露,天道邈悠悠,又有什么分别!”
老妪道:“说得好!剑公子年纪虽轻,却有大智慧,难怪空郎肯将随身佩剑赠送于你。”又幽幽叹道:“落叶人何在,寒云路几层。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扶了平娘自去了。
杜湛凝视老妪师徒在冬日阳光中踯躅远去,心中颇为感怀。他虽不了解老妪跟空空儿是什么关系,却也能猜到个大概:空空儿全身上下透着大山的质朴和粗犷,这老妪却有着湖水的安逸与宁静,二人气质极为契合,即使不曾是恋人,也必有一段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缘往事。一笛碧云风,往事已成空。梦魂飞不到,无处觅征鸿。
正忧思满怀时,忽见到数名神策军士在市集上闲逛,为首的正是昔日酒肉朋友哥舒陶,杜湛不欲生事,忙转身进来剑肆。
有胡人上前禀报道:“回鹘国来了信使,公主请剑公子立即回府议事。”杜湛点点头,遂引了侍从,自后门出来,出西市北门,预备回去醴泉坊德禄公主府上。到坊门时,却被一群神策军士拦住,为首的正是权宦仇士良义子仇公武。
杜湛道:“仇将军拦住剑某去路,有何贵干?”仇公武笑道:“杜公子,几年不见,你可是老成多了。”杜湛道:“在下是剑公子。”仇公武便改口道:“剑公子当真是今非昔比,气派得很,出门都带着这么多随从。”杜湛道:“哪里比得上仇将军你威风,出门都是大队神策军人马护送。”
仇公武哈哈一笑,道:“我今日来找剑公子,全无恶意,我义父孙女出嫁,杜公子也算半个媒人,想请剑公子到府上喝杯水酒。”
杜湛曾亲眼目睹宦官杀人如草芥,耻于与宦官为伍,当即道:“恭喜。只是仇中尉孙女出嫁,我能有什么功劳?抱歉了,我还有事。”
仇公武道:“怎么,我们这么多神策军将士,还请不动剑公子一个人吗?”微微一使眼色,军士便一齐亮出兵刃,分散包抄了上来。
侍从不敢招惹神策军,忙上前劝道:“仇中尉位高权重,仇将军也挺客气的,公子还是走一趟吧。得罪了仇中尉和神策军,可是后患无穷。”
杜湛见神策军拉开了架势,料想自己坚持不去,对方多半也会用强,只得道:“你们先回去。”自己随仇公武往安兴坊而来。又问道:“仇中尉孙女许给哪家高门公子?”仇公武笑道:“这个暂时不能说,剑公子见到新郎本人时,自然就会知道。”
杜湛心道:“难不成新郎官是杜悰杜叔叔的公子、我的堂兄?仇士良知道我已与杜氏决裂,并改名换姓,便有意把我叫去参加婚礼,好令我难堪?”然事已至此,也无可回避,只得硬着头皮前往。又问道:“仇将军如何找到我的?”仇公武道:“噢,我义父说杜公子既与杜氏断绝来往,又是来自河西,除了投靠回鹘或九姓胡人外,别无去处。我派了人略一打听,果然如此。
杜湛便不再多问。路过崇仁坊东门时,不见坊们挂有喜庆灯笼,心道:“我那几位堂兄虽非岐阳公主亲出,却也是杜氏子弟,婚礼不至于如此简陋,那么新郎官应该不是堂兄中的一位了。”转念又想到杜氏名门,怎么可能娶宦官孙女作妻子,这才略略放下心来。
进来安兴坊时,亦不见婚礼迹象,盖因士大夫均以与宦官相交为羞。况且宦官本是无性之人,阉人婚嫁太过招摇,只能徒然惹人耻笑。进来仇氏大门,这才看见彩帛高挂,丝带飘展,颇有喜庆气息。
仇士良正在堂中抚慰即将出嫁的孙女仇凌儿。仇凌儿穿着一身黑色刺绣婚服,精致华贵,却是满脸的不情不愿,泪眼涟涟,嘴噘得老高。仇士良见义子引着杜湛进来,便命侍女先扶孙女进去。仇公武先上前低声禀报了几句,仇士良点头道:“剑公子,这绰号不错。”
杜湛遂上前道:“剑某事先不知仇公今日出嫁孙女,来得匆忙,不曾携带贺仪,实在抱歉。”仇士良道:“剑公子算是媒人,我谢媒,哪还敢要什么贺仪。”
杜湛不明所以,问道:“我与仇中尉已有四五年未见,如何能成为令孙女的媒人?”仇士良正待回答,忽有军士进来禀报道:“新郎到了!”
仇士良亲自出迎,引了新郎官进来,却是当年在平康坊哥舒陶引见过的郑公子。杜湛道:“这位不是郑公子吗?”仇士良道:“郑公子?不,这位是光王殿下。不过他的母亲倒确实姓郑,是宫中的郑太妃。”
杜湛这才知道新郎官原来是光王李怡,宪宗皇帝之子,亦是当今文宗皇帝的叔叔。当日他以郑公子自称,显然是不欲旁人知道自己的宗王身份,改以母亲郑琼罗姓氏冒称了。至于那位韦公子,多半就是唐穆宗妃子韦氏所生的颍王李瀍,当今文宗皇帝的弟弟。难怪仇凌儿不愿意出嫁,李怡不但年纪大她一倍,长相愁苦木讷,还妻妾成群,儿子、女儿都有好几个了。虽有宗王名号,却因生母郑琼罗是以罪囚身份没入宫中为奴,且侍奉过太皇太后郭念云,身份卑下,导致儿子也没什么地位。
至于仇士良所言“媒人”,杜湛也大致猜到了原委,必是因为大唐镇国之宝玉龙子的缘故。当年他与空空儿相遇后结交,随即被仇士良手下抓捕,以他性命要挟空空儿就范,说出玉龙子下落。不想玉龙子并不在原处,空空儿不得不说出前后经过:当年罗令则只称留下玉龙子,后来侍奉过宪宗皇帝的昭容郑琼罗又托人转告了他两句诗,他才意外推断出玉龙子所在。然即便空空儿猜出下落,却再也没有返回过京师,自然也没有去取玉龙子。玉龙子既然消失不见,那么极可能是被郑琼罗拿了,因为她是除了空空儿之外的唯一知情者,还曾有过罗令则未婚妻子的身份。仇士良大概也猜到此节,虽不知道他对此采取了什么措施,但他将宠爱的孙女嫁给光王李怡为侍妾,似是有与郑琼罗母子结盟之意。或者郑琼罗畏惧仇士良权势,已将玉龙子交出。又或者仇士良并未得到玉龙子,将孙女嫁给光王李怡为侍妾,只是为了监视郑琼罗母子,以进一步确认玉龙子下落。
虽然杜湛转瞬便猜出缘由,然几年过去,他已不再是当年容易意气用事的少年,当即只若无其事般上前招呼寒暄。仇士良又为他引见光王李怡,却不提他原来的名字杜湛,只说是剑公子。李怡看起来有些痴傻,也不知是否认出曾与杜湛谋过一面,只连连点头。
杜湛见宾客不多,料想仇士良是刻意如此——不然以对方权力地位,百官定会争相送礼巴结——一时不明白仇氏为何要特意将自己叫来。他已由甘露之变中见识过此人手段,知其为保权位不惜一切代价,他自己尚有重任在身,不能轻易得罪对方。至于大唐镇国之宝玉龙子,虽不愿意看到它落入宦官之手,然仇氏如此气焰和地位,他亦无力干涉,遂借口天色不早、夜禁将至辞去。仇士良也不多留,只道:“改日再找剑公子。”
仇公武送杜湛出来,到门口时,忽然问道:“剑公子可认得石雄?”
杜湛离开沙州时,曾与石雄约定将来在长安相会,然后来他自己投身回鹘公主为面首,无颜再见故人,遂未打听石雄下落。忽听到仇公武提及石雄的名字,极是意外,他本不欲承认,但又担心石雄有事,便道:“在沙州时见过。石将军人可还好?可有平安还朝?”仇公武道:“四年前,石雄由回鹘过境,被人认出逃犯身份,当即遭到逮捕。他自己供称从流放地逃脱,是要去河西沙州办一件私事,私事办完便会自首。”
杜湛道:“那么石将军人呢?”仇公武道:“就地押在振武军(2)军营服刑。日前振武节度使刘沔回朝述职,特别提及石雄才干过人,请求朝廷赦免其罪。另外,他还受石雄所托,打听杜湛的下落。”
杜湛沉默了一会儿,叹道:“世上已经没有杜湛这个人了。”又问道:“跟石将军一道归国的,应该还有一个叫谭可则的人,他人可还好?”仇公武道:“这个人可没有听过。剑公子若是想知道详情,何不亲自去找刘沔刘相公。他目下人就在宣阳坊振武进奏院中。”
杜湛摇了摇头,拱手自去了。
仇士良宅第斜对面不远便是乐官院(3),杜湛经过时,正见到乐官尉迟璋在与一名乐工交谈。他自投靠回鹘德禄公主以来,便不愿意再见旧识,虽与尉迟璋只在崇仁坊赵氏乐铺见过一面,却是与堂妹杜茵茵一起,生怕被对方认了出来,举袖掩面,疾步离去。
过了含光门,“闭门鼓”开始敲响,街上行人均加快脚步,好赶在鼓声停止前入坊归家。杜湛却突然停下来,朝身后一名男子招手,等他过来,方才问道:“你跟着我做什么?”那人笑道:“不做什么。我也要往那边去,凑巧跟郎君同路而已。”
杜湛早发现对方自安兴坊一路跟随自己到这里,又见他有恃无恐,料想是神策军的人,一时也猜不透仇士良在捣什么鬼,然此人既已找到自己,要对付自己实在不是难事,当即也不再理会,任凭对方跟随。
一路回来醴泉坊,侍从正在南坊门等候,告道:“公主生怕剑公子有事,命小的在此迎候。”
杜湛点点头,又朝后面的跟踪者努了努嘴,道:“拦住那个人,不准他跟进坊里。”
回来公主府邸,德禄公主正在堂上来回徘徊,心腹亲信俱在大厅之内,甚至包括现任袄主安汗青。安汗青是前袄主安小白族侄,一直协助叔叔打理袄教事务,然在教中资历甚低,本无资格接任袄主,但由于德禄公主大力扶持,终于成功上位。
杜湛见气氛肃穆,非同一般的紧张,问道:“出了什么事?”德禄公主道:“回鹘国中出了大事。”
原来回鹘国中发生动乱,彰信可汗已然被杀,目下由宰相掘罗勿独揽大权。尤其令杜湛惊奇的是,这一切竟然跟五年前沙州行刺事件有关。五年前,回鹘特勤柴革与安允合宰相合谋,预备行刺吐蕃东道节度使尚绮心儿,嫁祸大唐,挑动唐蕃开战,再趁彰信可汗派兵援助大唐时发动叛乱,由柴革任可汗。为确保万事周全,柴革甚至亲自率人前往河西敦煌筹划行刺一事。
更为讽刺的是,柴革等人离开回鹘后不久,北方强国黠戛斯大兵压境,彰信可汗不得不派宰相掘罗勿率兵出征,正是柴革、安允合等人梦寐以求的局面。可惜因柴革亲自前往河西策划行事,尚未归国,安允合不敢妄动。而柴革这面,行刺虽然顺利,却被吐蕃军追捕甚急,东躲西藏,辗转回国时,吐蕃使者早已携带被捕的阿骨到达回鹘牙帐,将所有阴谋告知彰信可汗。柴革一入牙帐,便被拿下,与安允合一道被解押到王宫前,当着吐蕃使者的面斩首。彰信可汗还将二人首级函送吐蕃,以示意自己与行刺一事无干。
吐蕃虽然罢手,回鹘内部危机并没有结束。柴革被杀时,另一宰相掘罗勿尚率兵征战未归。有人向彰信可汗告发掘罗勿与特勤柴革早有勾结,彰信可汗半信半疑,但因掘罗勿领兵在外,并未发作。后掘罗勿得胜归来,得知柴革和安允合被杀,亦怒斥二人罪行,称死有余辜,彰信可汗因此而释怀,未追究掘罗勿与柴革是否勾连一事。
不久前,黠戛斯再度攻打回鹘,彰信可汗又派宰相掘罗勿出战。掘罗勿离开牙帐当日,便有人控告他有意谋反。彰信可汗急派人驰到前线军中,召掘罗勿归国。掘罗勿得知已被可汗猜忌后,料想回去后必然被杀,遂以三百匹良马贿赂沙陀酋长朱邪赤心,借沙陀兵共攻牙帐。彰信可汗亲自迎战,战败自杀。掘罗勿立特勤馺为可汗,立唐太和公主为新可敦,自己独掌大权。
杜湛听了深为震撼,倒不是为回鹘国内动乱,而是隐隐预感到天下将有大变——
大唐、吐蕃、回鹘并立东方三雄,居然先后发生政变,引发局势剧烈动荡。先是四年前大唐有“甘露之变”,包括四位宰相在内的重臣一夜之间死于非命,前后牵连被杀者数以千计。再是一年前吐蕃大论韦甲多热联合反佛教大臣,弑杀了赞普赤祖德赞,改立其兄达玛即位。达玛性情残暴,好声色犬马,将朝政交给了大论韦甲多热。韦甲多热为削弱僧相执政的影响力,大肆禁止佛教,重新恢复了苯教国教地位。由于灾害相继,国人不附,吐蕃益衰。而今又有回鹘之乱,不但可汗被杀,而且北方草原大雪连月,羊马多染疾疫而死,国内一片混乱。东方三大强国均已衰落,怕是会有新势力趁机崛起。
德禄公主问道:“剑公子,你怎么看?”杜湛道:“回鹘国内局势已然如此,忧叹亦于事无补,公主想怎么做?”德禄公主道:“王公贵族预备联兵攻打掘罗勿,我侄子派使者送信给我,要我回国主事。”她是前可汗昭礼可汗之女,又是被杀的彰信可汗堂妹,身份显贵。
杜湛道:“公主不能回去。且不说公主是女流之辈,回鹘从无女主主事一说,之前被杀的安大相与公主前任丈夫安袄主还是亲眷。若公主此刻回去,旁人多半以为你跟掘罗勿是一伙。”
德禄公主道:“那么回鹘国内乱成这样,该怎么办?”杜湛道:“这个……我就不好多说了。我只关心公主安危,作为外人,不宜干涉回鹘内政。”
此话极是得体,德禄公主登时心花怒放,旁人亦觉得杜湛虽是公主最宠爱的面首,却不恃宠而骄,懂得进退。
德禄公主又道:“使者还带来一个名叫谭可则的汉人,剑公子可认得他?”杜湛“啊”了一声,道:“当年我离开敦煌前,在袄祠见过谭将军一面。”
问起究竟,才知道当年仆固俊带石雄、谭可则辗转逃归回鹘后,独谭氏生了重病,无法上路,石雄遂先行归国。后彰信可汗听说谭可则在吐蕃国都逻些滞留数年,还曾任赞普知汉书舍人,便将他留在牙帐中,好随时盘问吐蕃情形。而今回鹘国乱,没有人再顾得上谭可则,使者便干脆带他回来大唐了。
德禄公主道:“谭可则人就在偏院,剑公子这就可以去见他。”杜湛摇头道:“我认得谭将军,可是我不想见他,也不想他知道我人在这里。公主何不派人送他去宣阳坊,交给振武节度使刘沔处置?”
德禄公主年纪渐长,对事务日渐厌恶,这几年决策多依赖杜湛,遂点头道:“就按剑公子说的办,明日一早送谭可则去宣阳坊振武进奏院。”
忽有侍从进来禀报道:“外面有人指名找剑公子,还不肯进来。”杜湛皱眉道:“多半又是神策军的人。我出去看看。”
出来大厅,杜湛招手叫过侍从,问道:“适才那跟踪我的男子如何了?”侍从道:“他见我们几个上前去拦他,便转身跑了。”
杜湛又回头看了一眼大厅,问道:“怎么不见曹继荣?”侍从道:“自从剑公子来了公主府,公主便将九姓胡事务交给曹员外打理。他一贯在袄祠那边,不来不是很正常吗?”杜湛皱眉道:“可今日公主召齐了所有人,安袄主人都在此,他怎么不来?”
也不及理会,出来大门一看,却见墙角站着一人,头上戴着兜帽,看不清面孔。杜湛走过去问道:“阁下是谁?找剑某何事?”那人道:“剑公子,请单独借一步说话。”声音极老,居然是剑肆见过的老妪的声音。
杜湛大吃一惊,忙令侍从退开,自己跟随老妪来到街角槐树下,问道:“太夫人如何知道我人在这里?”老妪道:“我是跟踪一伙人来到醴泉坊,意外看到剑公子进了回鹘公主府。”
原来老妪和弟子平娘离开剑肆后,便随意在西市选了家小吃店,吃了些东西。平娘是第一次来京师,觉得什么都新鲜好奇,想要四下逛一逛。老妪也自随她,二人逛了一圈后,正好有珠宝首饰店伙计大声招徕,便进店看看。伙计十分热情,引二人进到里间,奉了茶水,又取出新进的西域首饰来,一件件摆在案桌上,供二人选看。平娘看得眼花缭乱,老妪端茶饮了一口,茶入口时,微觉不妥,便将茶水吐回杯中,转头见平娘已伏在案上,晕了过去,心知茶水中下了迷药。她是习武之人,本可立即反击,但又想知道后事,便学着平娘的样子,假意昏迷了过去。
内堂随即涌出几名大汉,手持绳索,将老妪和平娘手脚缚了,又以木丸塞口,大约是怕二人醒来后呼救。自武则天以来,木丸便是官府行刑用具。老妪当即便怀疑这伙人不是普通贼人,是以一动不动,任凭对方作为。
那些人关了店铺,将二人抬到后院后,便将老妪丢进了一间空房,将平娘抬到了车上,开了后门,似要将人运去什么地方。老妪忙从鞋底抽出小刀,割断绳索,等马车离开后,出去制服了看店的伙计,逼问他要将人带去哪里,对方却宁死不肯开口。她便脱下自己外衣给伙计穿上,再将其手脚绑住,同样以木丸塞口,拖入空房中,只要不走近身边,随意在门边一看,还以为是老妪。老妪摆布好伙计后,又在店里寻了一件带帽外衣穿上,自后门出来。所幸闭市时辰将至,西市客商涌动,道路阻塞,那马车尚未行远。老妪拉上兜帽,一路跟随马车进来醴泉坊,到了袄祠附近一家寄存货物的邸店后,车子自后门驰了进去,再未出来。
老妪本打算等到天黑后再设法进去查探,忽又见邸店中有一年轻胡人出来,身后侍从极多,想必是个首领人物,便一路跟随,直到回鹘公主府上。她等了一会儿,见暮色已浓,便欲先去山沟救人,忽又见到杜湛进了回鹘公主府,可谓意外之极。
杜湛听了经过,更是大惊失色,忙问道:“太夫人可有找到令徒平娘?”老妪道:“我适才进去邸店看了,那里只有两名看店的胡人,没有平娘。或许是我刚才跟踪首领时,有人又将平娘运走了。不过夜禁后坊门已闭,她人必定还在醴泉坊中。我想那首领和剑公子都进了回鹘公主府,或许剑公子多少会知情,所以赶来找你。”
杜湛道:“太夫人明知道我跟回鹘公主有干系,为何还如此信任我?不怕我跟那些胡人是一伙的吗?”老妪道:“因为我信任空空儿。他将随身兵器浪剑赠送给了剑公子,足以证明剑公子为人。他信任的人,我自然是完全相信的。”
杜湛深为感动,便告道:“目下袄祠袄主安汗青人就在里面,太夫人适才看到首领人物从邸店出来,应该就是他。”
老妪道:“那年轻人是袄主吗?这么说,邸店跟袄祠其实是一回事了。”杜湛道:“是,邸店是袄祠的产业,二者有地道相连。之前我有朋友逃亡,便是经邸店地道进入袄祠。不过我不知道安袄主他们居然背地里在做绑架妇人的勾当。”
老妪道:“胡人喜好汉家女子,每每回鹘出兵助唐,都会有大批大唐妇人被劫掠北去。噢,剑公子来自沙州,大概是不知道这些事的。”又问道:“之前西市可有发生少女失踪事件?”杜湛道:“至少我知道的便有一起。不过那是几年前的事了。”又想到因为寻找侍女鹤颜而得与王绵芊相知之事,一时怅惘不已,寒风萧萧,佳人却在何方?定了定神,又问道:“太夫人为何不报官?”老妪摇头道:“我自己身份隐秘,不想外人知道。况且这些胡人有回鹘撑腰,一向横行惯了,官府未必肯管。”
杜湛道:“那么太夫人适才可有惊动邸店的胡人?”老妪道:“没有。他们不知道我曾进去查看过。”
她既与游侠空空儿是旧识,想必亦有一身惊人本领,杜湛也不问她如何做到,只问道:“太夫人想怎么做?我定当尽力。”老妪道:“我想先听听剑公子的意思。”杜湛道:“这件事,断然不能当面去找安袄主对质,就算德禄公主知道,也必定袒护胡人一方,最终不了了之。我倒是可以逼迫安袄主放人,但是难保他们不会再绑架别的女子。所以最好还是由官府出面,当然不能牵涉太夫人。”
老妪道:“剑公子觉得官府知道后会怎么做?”杜湛道:“救人是肯定会做的。而且一旦官府知道之前失踪妇人跟袄祠有关,必定会发出警告,袄祠多少会收敛……”
老妪决然道:“不,无须官府出面,这件事得我们自己来做。”杜湛道:“我们?”老妪道:“应该说是我。剑公子,你熟悉袄祠情形,给我指路即可。”忽抽出匕首,抵在杜湛腰间,道:“即使事发,剑公子大可以说你是受我胁迫,为了活命,不得不这么做。”
杜湛见对方语气冰冷,心知不妙,道:“太夫人……”忽觉腰间刺痛,却是匕首已穿透绵衣,刺破皮肉。他见老妪意志如此坚决,只得点头道:“好,我引太夫人过去。”又忍不住问道:“太夫人为什么不问我跟回鹘公主是什么关系?”老妪道:“不必问。不过我知道剑公子这么做,一定有你的理由。所谓舍得,不舍怎能得?至于不明真相者爱闲言碎语,剑公子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二人来到邸店,店门已关,里面尚有灯火。杜湛道:“这里的地道我没有走过,也不知道在哪里。这处邸店这么大,找寻起来不大容易。不如直接从袄祠进去。”老妪道:“那好,烦请带路。”匕首始终不离杜湛腰间,倒似真胁持了他一般。
杜湛叩了大门数下,见无人回应,又扬声喊道:“我是剑公子,快些开门。”却还是没有人应声。
杜湛道:“里面灯光亮堂,或许是教众在大殿举行仪式,听不到喊门。”老妪道:“不对,多半是出事了。剑公子,劳烦你先等在这里。”收了匕首,自怀中取过一条钩索,甩过墙头,轻轻一扯,便步上高墙,敏捷地翻了过去。
杜湛正目瞪口呆之时,大门忽开,却是老妪取了门闩,又告道:“剑公子多加小心,里面有血腥气。”
进来一看,大殿中横七竖八躺了不少袄教教徒,均被人一刀割喉而死。杜湛忽觉头晕,腿脚发软,身子开始摇晃起来,幸亏被老妪一把拖出殿来,吸了两口凉气,才感觉好些。
老妪道:“有人在大殿中用了迷香,先用迷香迷倒那些胡人,再杀了他们。也好,省得我亲自动手了。”
杜湛道:“太夫人命我带你来这里,就是要杀光袄教教徒吗?”老妪道:“这些人绑架残害我大唐女子,难道还能轻易放过他们不成?”一边说着,一边撕下两片衣襟,往井边木桶中浸湿,递了一片给杜湛。
二人捂了口鼻进来,一番检视后,在前殿、中殿、后堂、后院均发现了袄教教徒尸体,人聚集处便是遭割喉而死,人少处则是被砍刺毙命,应验了老妪迷香的推测。在后院还发现了一间阴飕飕的囚室,周遭为巨石所砌,没有窗户,只有一扇小门通向外面。密室正中置有一张大床,还有各种奇怪的刑具及镣铐、桎梏等。床头铁铐已被利器斩断,床下还丢有两件衣衫,正是平娘先前所穿,大约是逃得匆忙,来不及一一穿上。
老妪脸色如土,愤懑异常,道:“原来这些胡人是要将平娘绑来这里凌辱。”
出来密室,四下寻找,却不见平娘,所见者只有死去的袄教教徒,男女老少皆有。老妪年轻时是朝廷刺客,身经百战,见多识广,亦没有见过这种处处横尸的场面,惊道:“谁手段这么厉害,竟然悄无声息地将这么多袄教教徒一举杀死?”
杜湛道:“会不会是平娘?太夫人如此本领,想必平娘本事也不低。”老妪摇头道:“平娘身上没有迷药,而且她不可能一举杀死这么多袄教教徒,也不会对妇人、孩子下手。这些人颈中伤口有深有浅,绝非一人所为。嗯,我猜至少有二十来个人,而且个个都是好手,平娘应该是被这些人带走了。”
杜湛忽想到什么,忙道:“这些袄教教徒身子还未凉下去,应该是不久前才遇害,既是袄祠大门紧闭,他们多半是经地道由邸店出去。”老妪道:“啊,我们赶快去邸店。”
再赶来邸店时,却见店门虚掩,不似适才那般紧闭如铁。推门进去,看店的胡人已被杀死在院中。老妪道:“我们刚才来邸店时,那些人已经在里面,平娘多半也在其中,我居然丝毫没有觉察到异样。”忽听得东面有脚步声,似是有不少人过来。
杜湛忙道:“太夫人快走,多半是安袄主回来了。不管那些人为什么要杀尽袄教教徒,但至少他们救走了平娘。目下夜禁未解,人肯定还藏在醴泉坊中。”
老妪关切爱徒安危,微一沉吟,即道:“好,我先去打探。剑公子自己多保重。”戴了兜帽,往北疾走,迅疾消失在黑暗中。
过了一会儿,侍从护着袄祠袄主安汗青过来。安汗青见杜湛站在邸店门口,极是惊讶,问道:“剑公子,你怎么在这里?公主正到处找你呢。”杜湛道:“我被人挟持来这里。”安小白道:“挟持?什么人敢挟持剑公子?”
先进去的侍从急步奔了出来,道:“不好了,阿杓和小七全被人杀了。”安汗青大吃一惊,忙进去查看,片刻后退了出来,问道:“剑公子,你……”
杜湛冷冷道:“我对此事一无所知。安袄主,你还是快回袄祠看看。我在公主府上等你。”
杜湛回来公主府时,大部分人已经散去,还有少数几名心腹正与德禄公主在灯下议事。
德禄公主忙招手叫道:“剑公子,我正派人到处寻你,你去了哪里?”杜湛道:“袄祠出事了。”先说了白日在酒肆遇到老妪师徒一事,又说平娘失踪、自己适才为老妪所劫,不得已去袄祠、邸店走了一趟,才发现里面的人全死光了。
德禄公主霍然起身,道:“什么?袄祠遭人血洗?什么人敢这么大胆?”杜湛道:“是什么人还不知道。公主,怕是袄祠也没那么简单。”当即说了袄祠后院有一间密不透风的囚室,里面有各种刑具,还有铁床,似是专门折磨虐待妇人用的。
回鹘心腹米湘失声道:“这么说,传闻是真的!”德禄公主道:“什么传闻?”米湘支支吾吾地道:“这个……”德禄公主厉声喝道:“你是我的人,再敢不说实话,立即将你拉出堂外斩首。”
米湘吓了一跳,忙道:“我听说安袄主……不是安汗青,是前任安袄主,公主你的丈夫……”德禄公主狐疑问道:“我那死去的丈夫怎么了?”米湘道:“听说安袄主他不是病死,而是死在妇人身上。”
德禄公主道:“什么?”米湘道:“听说安袄主在密室作法降服一名妇人时,被对方阴道灵力所伤,最终死在了那妇人的怀中。”
德禄公主“啊”了一声,问道:“那妇人呢?”米湘道:“那妇人是罪恶之源,害死了安袄主,当然不能让她留在世上。听说在安袄主下葬前一天,用圣火给活活烧死了。我只是听说的,未必就是真事。”
德禄公主道:“这些事,我怎么不知道,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另一名心腹康敏接口道:“公主从来不过问袄祠事务,当然不知道了。这些事也没人敢告诉公主。听说袄祠那边有一座地下神殿,专门以处女祭神……”
德禄公主重重一拍案桌,道:“去,把安汗青给我叫来。来人,取大唐皇帝赐我的宝剑来,我要亲手杀死那些胆敢背叛我的人。”又问道:“曹继荣人呢?”康敏忙道:“公主忘记了吗?曹员外派人告了假,他今晚要参加一个什么宴会,人不在醴泉坊中。”
德禄公主道:“我叫曹继荣代管九姓胡事务,袄祠这些龌龊事,他会不知道吗?”康敏与曹继荣关系甚好,忙道:“听说地下神殿极是隐秘,只有高级教徒才能进入。曹员外又不是袄教教徒,只是代公主打理生意金钱上的事,未必知道这些事。”
德禄公主道:“剑公子,你说该怎么办?”杜湛踌躇道:“这个……我不敢瞎出主意。还是等安袄主来了,公主先问明白究竟。明日再找来曹员外,再设法商议解决。只是袄祠死了这么多人,怕是也瞒不住,最终不得不报官。”
米湘道:“这种事怎么能报官,不是自扬丑事吗?”康敏道:“可剑公子说得也对,死了这么多人,瞒也瞒不住。”
德禄公主烦闷无比,怒道:“之前我叔叔就说过,九姓胡都不是什么好货色,早晚会连累我们回鹘人,果然如此!”
忽听到外面有人叫道:“失火了!”侍从忙出去查探,片刻后回来禀报道:“是袄祠失火了。”
米湘道:“哎呀,袄祠那边没有人手救火,要不要立即派人赶出去救火?”德禄公主道:“不准去!失火了倒好了,一把火将尸体烧成灰烬,官府也查不出来发生了什么事。”
过了两刻工夫,安汗青大汗淋漓地赶来,一进堂就跪伏在地上,不敢抬头,只道:“有贼人杀了袄祠所有的人,还放了火。不过只烧塌了中殿,目下火已然灭了。”
杜湛道:“我适才到袄祠时还没有火起,如何突然就起火了呢?”安汗青道:“这个……”
杜湛道:“地下神殿在中殿下面,火是从地下神殿放的,对不对?”安汗青“啊”了一声,不敢回答。
德禄公主道:“说,这是怎么回事?”安汗青道:“我也不知道,袄祠的人全部被杀了。”德禄公主道:“我不是问这件事,是问你们那个地下神殿、处女祭神什么的。”安汗青“啊”了一声,抬起头来,惊愕无比。
德禄公主道:“拿剑来!”杜湛拔出宝剑,递了过去。德禄公主将剑尖顿在地上,道:“你今晚还想活着走出这里的话,就给我老老实实地招出来。”
安汗青全身冷汗直冒,道:“我说,我说实话。神殿原先只是一座地下仓库,有了袄祠后不久修建的,正如剑公子所猜,就建在中殿下面。后来因为存取货物不便,一直废弃不用。我叔叔、前任安袄主接任袄主后,派人秘密扩建了仓库作为神殿,可容纳百人,处女祭神也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袄教崇尚善良和光明,然安小白接任袄主后,却将一种古老的巫术引入袄教中,认为女子阴道是“贪婪女阴”,是毒害男人的污染之源。而袄教最崇尚洁净,祭神时需要穿透魔鬼之地,即以阳具穿透处女的处女膜,以破其血泉。
德禄公主道:“那我丈夫、也就是你叔叔,是怎么死的?”安汗青道:“处女破身后,都要送去密室,供袄主处置。四年前的冬天,我们从西市捉了一名处女,用她的身子祭完神后,一无例外地将她锁入了密室。当晚袄主进去,再也没有出来。因为密室墙面以巨石砌成,里面有什么动静,外面一点也听不到。次日清晨,侍从不见袄主出来,便进去查看,才发现袄主已经死了。”
杜湛本来一直默不作声,忽插口问道:“那女子叫什么名字?”安汗青道:“什么?”杜湛道:“就是你们四年前冬天捕捉的女子,她叫什么名字?”安汗青道:“不知道。我们只是在西市顾客中随意挑选,并非事先打探好了才动手。”
杜湛料想那女子多半就是王绵芊的侍女鹤颜,其失踪时间和前袄主安小白死亡时间刚好能对上,心中忐忑,暗道:“会不会是芊娘偶然发现了袄祠的肮脏事,甚至发现了鹤颜是为袄教教徒所捕,担心她自己亦遭受同样的命运,这才冒险逃走了?”
四年前,他为救王绵芊,答应做了德禄公主面首。德禄公主看出他和王绵芊之间大有情愫,遂将王绵芊转送到袄祠,预备趁安小白出殡时送其出城。不料王绵芊在大殿上为家人祈祷时听到西市杀人鼓声,喷出鲜血,亵渎了天神,被罚打扫大殿。结果过了两日,便传来王绵芊私下逃走的消息,未跟任何人打过招呼。当时他以为王绵芊是自恃宰相孙女身份,受不了被迫服杂役的羞辱,又或许是因为得知家人俱已遇害,受不了刺激而精神失常,不惜冒着被神策军捕获的危险逃出袄祠。现下想来,王绵芊私自离开,连他都未再见一面,或许跟袄祠的龌龊之事不无干系。
杜湛思及往事,一时心潮澎湃,又听德禄公主详细问及安小白私事,再也听不下去,自行出来。他先是在庭院中来回徘徊,接着又出府在大街上游荡,也不带侍从,只信步走着,漫无目的,居然一直晃到了“开门鼓”响。
忽见大云光明寺中涌出许多白衣摩尼教徒,往东坊门赶去,也不知有什么急事要赶早出坊。杜湛没有心情多管他人闲事,便来到西市,大多商铺尚未开张。拍开剑肆,区亮亦是睡眼惺忪,问道:“剑公子怎么来这么早?”杜湛道:“我没什么事做。”打发区亮去睡回头觉,自己默默坐在店中。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有人揭开帘子进来,道:“湛哥哥,你……你果然在这里。”却是杜茵茵。
杜湛大吃一惊,立即站起身来,问道:“茵娘如何知道我在这里?”杜茵茵道:“昨日我在崇仁坊时,有人隔墙往我家投书,称湛哥哥人在醴泉坊,做了……做了回鹘公主……还在西市开了一家剑肆。我本来还不相信,因为爹爹说你早回河西去了。可哥哥们说是真的,而且他们早知道了,老早就有人往杜曲杜氏宗庙投书,说湛哥哥给回鹘公主做……那个,玷污了门庭,杜氏已将你从族谱上除名。爹爹怕我伤心难过,才用谎话骗我说湛哥哥回敦煌了。可我还是不相信,还是心存侥幸,一早寻来书信中说的剑肆,想不到你人真的在这里。”
杜湛一时无言以对。他虽隐姓埋名几年,长安也足够阔大,但毕竟在一座城市中,遇到旧识只是早晚之事,今日场面也早在预料之中,并不如何以为意。有人先后往杜曲及杜家投书,告知自己下落,这当然是要贬损自己做了回鹘公主面首,也可以令杜家面上无光,倒也不出意外,只是心中好奇何人会这么做。
杜茵茵又道:“湛哥哥,我知道你是为了绵芊才这么做的。对不起,是我害了你。如果当初我肯收留绵芊,你便不会一怒来投靠回鹘公主,也就不会做她的……她的……”说到后面,已然哭出声来。
杜湛叹道:“这件事,跟茵娘和芊娘都没有关系,是我自己自甘堕落。”杜茵茵哭道:“我不准湛哥哥这么说。绵芊她……她人可还好?”杜湛道:“我也不知道她人在哪里。”
王绵芊逃离袄祠之初,他大为着急,生怕她被官府抓获,恳求德禄公主派人出去寻找。然过了很久也没有听到她的下落和消息,在当时的局面下,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后来又听说王涯等被杀大臣遗属均投靠了昭义节度使刘从谏,料想王绵芊多半也会逃去那里,遂派人打听,但只听说昭义有王涯侄孙王羽,并无孙女王绵芊。
杜茵茵亦问道:“绵芊会不会投奔了昭义节度使刘从谏?他是天下唯一敢公然跟宦官作对的节度使了。”杜湛道:“我派人去昭义打听过,没有芊娘下落。”转眼见到堂妹玉容落寞,成熟了不少,亦瘦削了不少,便婉言劝道:“公主一生荣华富贵,只有茵娘这么一个女儿,你还是不要太伤心了,不然公主地下有灵,还会继续为你操心。”
杜茵茵道:“湛哥哥知道我娘亲过世了?”杜湛道:“岐阳公主是嫡公主,她的过世一度轰传京城,我当然知道。”
杜茵茵道:“我本来还盼着湛哥哥会回来拜祭呢,可爹爹和哥哥们都说你回去沙州了,人不在长安。”杜湛道:“我的确去拜祭过公主,不过只在门外拜了三拜,不敢进去。”
杜茵茵举袖擦了擦眼泪,道:“我来找湛哥哥,不是为别的,是因为有人送了一封信给你,放在我们家已经三年了。”
杜湛大为意外,问道:“什么人写信给我?”杜茵茵道:“是杜秋娘,宪宗皇帝的女官。她写信给湛哥哥你,我们都觉得奇怪。当时我娘亲还在世,去兴庆宫朝拜的时候,还将这件事说给太皇太后听,太皇太后也好奇杜秋娘为什么会写信给湛哥哥。而且这封信转了好几遍,杜秋娘先是托人将信带给了乐官尉迟璋,尉迟璋又送来公主府,但因为找不到湛哥哥人,便一直放在家里。后来十三叔还从江南写信来,说他遇到过皇宫女官杜秋娘(4),杜秋娘称写有一封信给湛哥哥你,问你收到没有。”
杜湛只与杜秋娘在平康坊见过一面,料想或许是因为景悦和王织莲一事。打开信一看,却只字未提及景悦母女,只是说昔日她掌管宜春院时,曾听旧乐人说过,记曲娘子张红红入宫似与青龙剑有关。
细细读完信笺,杜湛才恍然大悟,一定是空空儿护送杜秋娘归返江南途中,提了他正努力寻找青龙剑一事。杜秋娘后偶然想起宫中旧事,觉得这可能是一条有用线索,遂写信告知他。想了想,忙问道:“茵娘可知道记曲娘子张红红?”杜茵茵道:“似乎是代宗皇帝宠爱的女官。我听绵芊提过,说她有罕见的音乐才华,记忆力极为惊人,任何曲子,只要听过一遍便能记下来,重新演奏,一个音节都不会错,所以人称‘记曲娘子’。”
杜湛料想杜秋娘既专门写信告知记曲娘子一事,内中必有更多典故,忙起身道:“我得去找尉迟璋。”又特意道谢道:“多谢茵娘。我这就派人送你回去。”杜茵茵道:“不用了,我很久不来西市,还想在这里逛一逛。”又道:“湛哥哥,我不住崇仁坊的宅子了,搬去安兴坊了。娘亲过世,爹爹又在外地为官,哥哥们也不常过来,一般只有我一个人在家,你要是有空,便来坐坐。”
杜氏在崇仁坊、安兴坊、大通坊均有宅邸,其中安兴坊宅邸是宪宗皇帝赐第。岐阳公主婚后为侍奉公婆,一直住在崇仁坊中,安兴坊大宅子空居多年,却不知杜茵茵为何独自搬去那里居住。杜湛不忍拒绝,随口应道:“好。”
出来西市,正好遇到曹继荣。曹继荣问道:“公主派人急召我回府,可是出了大事?”杜湛大致说了昨晚袄祠情形,问道:“曹员外可知道袄祠暗地在做绑架少女的勾当?”
曹继荣骇然张大了嘴,半晌才道:“我是公主一方的人,袄祠那边如何能让我知道这些事?”又问道:“安袄主……噢,我是说现任安袄主人呢?”杜湛道:“不知道,人应该还在公主府上,要等曹员外回去商议后再做处置。”
曹继荣道:“剑公子要去哪里?”杜湛道:“我有点私事要去办。”
与曹继荣分手后,杜湛先来到太平坊乐官院。乐工告道:“尉迟君已经一月没来过这边了,郎君不妨去安兴坊看看。若是那边也没有人,便是在大内仙韶院中了。”
杜湛便又赶去安兴坊。乐工道:“尉迟君一早倒是来过,可宫里忽然来了使者,说皇上紧急召见他,他便立即走了。”杜湛料想皇帝召见,无非是宴饮宫乐之类,一时难以脱身回来,便道:“劳烦给尉迟君带个话,就说杜湛来找过他。若是方便,请他明日在这里等我。”乐工应道:“是。”
出来乐官院,忽听到有鹤鸣之声,杜湛心中一动,闻声寻去,鹤鸣正是从岐阳公主宅邸中传出来。门仆梁左亦是旧人,认出杜湛来,又惊又喜,迎上来道:“小郎君,好久不见。你……你可还好?”杜湛道:“还好,多谢。”又问道:“里面可是养了白鹤?”梁左道:“是。”又压低声音道:“这便是昔日王宰相家的两只旧鹤。杜小娘子千方百计地寻到了,因为安兴坊这边园子大,所以养在这边,杜小娘子自己也搬了过来,日日与鹤相伴呢。”便欲引杜湛进去。
杜湛摇头道:“我没脸再进杜家的门了。”梁左道:“小郎君当日也没做错什么,你只是想救王小娘子而已。不过杜相公也没做错,他只是想保全全家人的性命。”杜湛忽有所感应,觉得有一双眼睛在背后,蓦然回头,却见街上人来人往,大多行色匆匆,根本无人留意自己。一时感慨,不顾梁左苦苦相邀,转身离去。
出来安兴坊,有人凑上来问道:“你是剑公子吗?”却是名陌生男子。
杜湛点点头,问道:“我就是。兄台是谁,有何指教?”那男子道:“我只是个无名小卒。有人叫我带话给你,说她已经寻到人了,因有事要离开京城,不能当面辞行,来日有缘再见。”
杜湛心念一动,问道:“叫兄台带话的是什么人?”那人道:“人生若尘露,天道邈悠悠。剑公子明白了吗?”正是杜湛昨日在西市剑肆对老妪说过的话。
那人又问道:“剑公子明白了吗?”杜湛料想老妪已找回平娘,道:“明白了,多谢。”那人便拱手告辞。
杜湛料想此人多半跟昨夜血洗袄祠的杀手是同伙,忙追上去,问道:“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那人不悦地道:“那些胡人在天子脚下肆意残害我大唐女子,所作所为,令人发指,剑公子明明是知情者,怎么还问为什么?莫非剑公子做了回鹘公主的面首,心也成了胡人的了?”
杜湛也不理会对方的冷嘲热讽,问道:“袄祠暗中绑架少女之事,我和公主都不知道,你们是如何知道的?又如何知道了地道的秘密?”那人道:“剑公子想知道真相吗?”杜湛道:“烦请告之。”那人道:“那好,明日我来西市剑肆寻剑公子。”
杜湛道:“兄台怎么知道我人会在西市剑肆?你到底是什么人?”那人道:“过了明日,剑公子自能知晓一切真相。”扬手自去了。
杜湛遂回来西市剑肆,杜茵茵人已经不在。区亮小心翼翼地禀报道:“那位小娘子独自坐在这里哭了好久才离去。”又道:“适才德禄公主派人来找过剑公子。”
杜湛心中烦闷,不愿意理会回鹘或是袄祠的烂事,只闷闷待在店里。德禄公主接连派了三拨人来催,实在不得已,只得回来公主府邸。进来大厅,却不见德禄公主,只有曹继荣、安汗青、米湘、康敏等人。
杜湛问道:“公主派人召我,为何不见公主本人?”康敏道:“公主不愿意见剑公子。”杜湛不解地问道:“这是为什么?”康敏道:“因为公主怕一见到你便心软。”杜湛道:“这话怎么说?”康敏不答,只大声叫道:“来人,将剑公子拿下了。”
厅后早有伏兵,闻声一拥而出,取出绳索,将杜湛牢牢捆缚住。外面杜湛侍从不及拔出兵器,便被制住。
杜湛挣脱不得,质问道:“我犯了什么错,为何拿我?”康敏道:“你派人杀了袄祠所有人,算不算错?”杜湛道:“我跟这件事毫无干系。”
安汗青道:“剑公子,我不是针对你,可你确实可疑。你先是莫名出现在袄祠,还称什么受人胁迫,可我到邸店时,只有剑公子一人,根本就没有旁人。”
康敏道:“另外,事发后夜禁未解,那些贼人应该还困在醴泉坊中。公主派人监视了四处坊门,防止贼人逃出,只有东门一早涌出过一大群摩尼教徒,而剑公子那时候你正好在那里。后来公主亲自去大云光明寺查询,才知道半个月前,剑公子你介绍了十来个人入教,一直住在寺中。而今日赶早出坊又离奇消失不见的,正是剑公子介绍的那些人。”
杜湛愕然道:“完全没有的事,请摩尼教尊首来与我当面对质。”康敏道:“公主亲自去大云光明寺问过,难道还会有错吗?尊首是一教之主,教务缠身,哪有时间理会你这毛头小子!”
杜湛道:“那些杀手都是身怀绝技的武士,我一时到哪里去找这么多高手?”曹继荣忽道:“剑公子,我听说你以剑会友,结交了不少江湖上的豪侠剑客。不知道传闻是不是真的。”
杜湛一时难以辩驳,只得道:“那么老妪和平娘被丝绸店伙计以迷药迷倒总是真的。”康敏道:“丝绸店铺的伙计也被割喉了。我们怀疑剑公子跟那老妪是一伙,有意让那个叫平娘的小娘子被诱捕,然后里应外合,杀了袄祠所有人。”安汗青也道:“若是没有剑公子引路,那些人如何能知道由邸店地道进出袄祠?”
杜湛苦笑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虽不是袄教教徒,但在公主身边四年,没有做过一件对不起回鹘或九姓胡人的事。”康敏道:“为什么杀人,剑公子自己心中最清楚。”剑公子道:“我不清楚,烦请康员外实话告知。”
康敏只摇了摇头,道:“目下情势对剑公子不利,剑公子当然要矢口否认了。狡辩无益,我劝剑公子还是认罪伏法,交出你的同党来。”杜湛道:“血洗袄祠这件事跟我毫无干系,我哪有什么同党!我要见德禄公主,当面申辩。”
德禄公主从屏风后出来,冷冷道:“我人就在这里。刚才的话,我全听见了。剑公子,我实在想不到你竟是个如此冷血之人,连老幼妇孺都没有放过。”
杜湛十分吃惊,问道:“公主也怀疑是我派人血洗袄祠吗?”德禄公主道:“不是你,为什么这些事都跟你有关?老妪、平娘,还有凶手行凶时你人就在袄祠附近,凶手逃离时你人在大云光明寺门前。”
杜湛道:“这些只是巧合。”德禄公主道:“巧合?哼,我从来不相信什么巧合。”
杜湛道:“既然公主和各位成见已深,我再辩解也是无用。请公主多给我几天时间,我一定设法查出真相。”康敏道:“剑公子自己就是主谋,还查什么凶手。”
杜湛道:“我在公主身边四年,公主该知道我为人。我也不奢求更多,只求公主宽限几日。”康敏忙道:“公主,千万不能答应,剑公子分明是要寻机逃跑。”
德禄公主想了想,问道:“你说你是被老妪胁持到袄祠,那么她算是个关键证人,她人呢?”杜湛道:“老妪已经离开京师了,我也不知道她去了什么地方。”德禄公主道:“老妪叫什么名字?”杜湛道:“这我也不知道。”德禄公主怒道:“你既无证人,又无证据,叫我如何相信你?”
康敏忙上前道:“剑公子禀性凶残,不宜再侍奉公主,请公主将他交给袄教处置,以收九姓胡之心。”
德禄公主尚在犹豫。曹继荣忽道:“公主爱惜剑公子,他却只是在利用公主,对公主全无半分情谊,当日是为了救王绵芊,他才勉强答应留在公主身边,而今又为了她杀了这么多胡人。他真实心意如何,公主还不明白吗?”
德禄公主果然色变,当即点头道:“好,就将剑公子交给袄教,以教规处死。”
康敏等人正喜形于色,不料公主又摆手道:“而今出了这么多事,行刑先缓一缓。来人,将剑公子押下了。”
公主府有一处简易监牢,其实就是个地窖,内置两排铁笼。杜湛及数名心腹侍从被分别丢入铁笼中。当此情形,杜湛自然气恼万分,指向他的证据都十分牵强,尤其是最关键一条,说他引荐外人入摩尼教,更是子虚乌有之事,分明是有人嫉妒他最得德禄公主信任和宠爱,借袄祠遭屠一事居中挑拨,有意将他除去。不过好在他还有线索,他与老妪信使约了明日在剑肆见面,必须得设法逃脱,及时赶去西市才行。可他和侍从均被反绑,人又关在铁笼之中,如何能脱身?
半夜时,忽有人进来,却是区亮。杜湛大喜过望,忙道:“区亮,快放我们出来。”
区亮忙自腰间拔出一柄短剑,正是老妪所赠,斩在铁索之上,如摧枯拉朽,铁索应声而断。
区亮又道:“剑公子今日一离开剑肆,便有人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说剑公子犯下大错,德禄公主下令查封剑肆。那些人还预备绑我,我忙将公子收藏的名剑主动献出,那些人这才相信了我。不过公子的剑都被他们拿走了,包括那柄浪剑。”杜湛道:“不要紧。剑我早晚会拿回来。”
地窖看守已被区亮打晕,一行人顺利出来。杜湛道:“那边花墙墙矮,翻出来就是北街。你们几个先走,找个地方躲起来,回头我再去找你们。”区亮道:“那剑公子你呢?”杜湛道:“我先去见德禄公主。你们放心,我不会有事,这短剑还是你拿着防身。”
众人对他极是信服,闻言便自往花墙而去。杜湛自己趁黑摸来德禄公主院子,到门前时,被侍卫发现。杜湛道:“我是来见公主的。”侍卫搜索他身上,不见兵器,又进去禀报,这才带他进去。
德禄公主道:“剑公子既能脱身,还冒险来找我,足见人不是你杀的了。”杜湛道:“是,公主果然精明。”
德禄公主道:“有一件事,我要问剑公子,我在你心中,到底是什么位置?你说实话,我不会怪你。”杜湛道:“公主大我许多,却是我生平第一个女人,自然意义非凡。”德禄公主道:“可还是及不上你的芊娘,对吗?”杜湛听她提及王绵芊,一时茫然起来。
忽有人急闯进来,却是康敏和曹继荣,身后还跟着数名胡人。德禄公主大怒,喝道:“是谁叫你们进来的?”曹继荣忙上前跪下,道:“公主,我有要事禀报,剑公子又杀了人。”话音刚落,胡人侍卫已一拥而上,将杜湛制住。
德禄公主愈发生气,道:“我还没有下令,谁叫你们拿人了?”曹继荣道:“剑公子胡乱杀人,我是怕他对公主不利。”
德禄公主道:“剑公子又杀了谁?”曹继荣忽抖开披风,露出浪剑,随即拔剑刺入公主胸口,这才道:“是公主你。”
杜湛惊见变故,急欲挣脱,却被胡人以刀柄击脑,晕了过去。再醒来时,已被拖到德禄公主尸首边上,正有人拿着他的手往伤口涂抹血迹。杜湛道:“你们……你们杀了公主……”曹继荣笑道:“是剑公子你杀了公主。”
康敏道:“来人,将剑公子绑了,先押去大云光明寺,请尊首定罪后,再在公主灵前挖心处死。”
众人拥了杜湛出来,刚到前院,忽有大批神策军士冲了进来。自甘露之变后,回鹘一方着意与宦官及神策军交结,曹继荣还私下拜了大宦官鱼弘志为义父。他认得为首的是左神策军将杨镇,忙上前道:“杨将军深夜大驾光临,有何贵干?”杨镇道:“剑公子人呢?叫他出来!”
彼时正是深夜,尚在夜禁当中,这些神策军深夜出宫,闯入醴泉坊,必是出了重大变故。曹继荣本以为是针对德禄公主——他收到风声,回鹘新可汗馺正向大唐上书,请求封号,以增强合法地位。而德禄公主是前可汗昭礼可汗之女,又是被杀彰信可汗的堂妹,必将是新可汗请封的最大阻碍。回鹘大相掘罗勿为此没少下功夫,给掌权的左、右神策中尉仇士良、鱼弘志都送了厚礼。朝廷亦不欲理睬回鹘内乱,顺势同意
馺的请封——万万料不到禁军是为杜湛而来,一时居然答不上话来。
还是杜湛自己应声道:“我人在这里。”杨镇见对方已被绳捆索绑,颇为惊异,也未多问,只挥手命道:“带走。”
曹继荣眼睁睁地看着禁军将杜湛夺走,不免很是不甘心,问道:“敢问杨将军,为什么要带走剑公子?”杨镇不答,只问道:“剑公子是住在这里吧?”曹继荣道:“是。”
杨镇问道:“德禄公主人呢?”曹继荣道:“剑公子刚刚杀了公主,我们正要押他去摩尼寺审讯。”
杨镇本来还有所忌惮,一听德禄公主已死,忙道:“来人,封了这宅子,细细搜查,一处也不能放过。”
曹继荣大惊失色,问道:“杨将军,这到底是为什么?”杨镇低声道:“曹员外,看在你是鱼中尉义子分上,我私下给你透点风,宫里出了大事,马上就要变天了。你最好小心些,暂时不要出门。”
曹继荣愣了愣,才颤声问道:“那么剑公子他……”杨镇道:“剑公子跟反贼勾结,图谋作乱,要立即押回神策军讯问。”留了一半人马封查公主府,自引人押了杜湛往大内左神策军而来。
杜湛亲眼目睹曹继荣刺死了德禄公主,自知决计活不过今晚,必被杀人灭口,不想神策军平地杀出,以谋逆罪名将自己逮捕,逃过一劫,又入虎口,真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忧。
左神策军在大明宫以东,杨镇一行人进来时,开门鼓正好敲响,却压不住神策厅中不断传出的哭喊惨叫声。杜湛先被带进签事房,杨镇亲自往他身上搜索一番,将钱袋、随身物品及杜秋娘那封信尽数搜走,又问道:“你跟仙韶院东官是什么关系?你昨日到安兴坊乐官院做什么?”
杜湛问道:“杨将军深夜到醴泉坊抓捕我,是跟乐官尉迟璋有关吗?”杨镇道:“本将就把话挑明了,乐官尉迟璋勾结奸贼,图谋不轨,已遭逮捕,正在堂上刑讯。”
杜湛心道:“尉迟璋不过是个乐官,能图谋什么,必是宦官看他不顺眼,给他胡乱安个罪名。正好我昨日去找过他,还叫乐工给他带话,这才被牵连了进来。不过神策军如此勾连,连找过尉迟璋的人都不放过,怕是他卷入了什么大事。”忙问道:“尉迟璋到底牵涉了什么大事?”
杨镇斥道:“你是阶下囚,还敢发问吗?你先老实待在这里,等候堂上传唤。不早些招供,一会儿过堂时刑罚加身,后悔可就来不及了。”扬长去了。
过了小半个时辰,天光大亮,杜湛终被带上大堂。一进来便见到一名男子伏在地上,浑身是血,一动不动,大概是受刑不过,昏晕了过去。杜湛还不及看清堂官面目,便被军士压迫跪在地上。
却听见那堂官喝问道:“堂下跪的可是化名剑公子的杜湛?”声音尖细,大约是个宦官。杜湛答道:“是我。”
堂官问道:“你跟尉迟璋勾结,有什么阴谋?”杜湛道:“我只是四年前跟尉迟璋在赵氏乐铺遇见,说过几句话,能有什么勾结?”
堂官道:“没勾结,如何你能巴巴地到乐官院找尉迟璋,太平坊和安兴坊两处都去过。”杜湛道:“我只是有点梨园方面的事想请教尉迟璋。”勉强扬起头来,见堂官手里正拿着杜秋娘写给自己的信,料想隐瞒不住,便大致说了信的事。
堂官道:“哼,杜秋娘写给你的信,都是托尉迟璋转交,还敢说没有勾结。”杜湛道:“杜秋娘只是不知该将信寄到哪里,所以才寄给名气更大的尉迟璋,托他转交给我。若是这都叫勾结,那么当初尉迟璋买了杜秋娘寄售的琵琶,神策军仇中尉派人向他讨回,还给了杜秋娘,又如何说呢?”
堂官听他提及仇士良,大为惊异,问道:“竟有这回事?”杜湛道:“堂官若是不信,大可去问仇中尉本人。”
堂君思忖片刻,一拍惊堂木道:“来人,先带剑公子下去。将尉迟璋也带下去,将他二人关在一处。”
杜湛这才知道那伏在地上的血人就是尉迟璋,神策军士上前架起他时,依旧双眼紧闭,面色如纸。
军士带着杜湛和尉迟璋来到神策军狱。神策军狱是大唐戒备最森严的监狱,防范周密,甚至还在中央监狱大理寺狱之上。本为军事监狱,然宦官典兵秉政以来,职权还在三法司之上,多有重臣在此被荼毒定罪,如甘露之变中的王涯等人,遇害前均被羁押在这里。杜湛和尉迟璋既是涉及谋反罪名的重犯,待遇也相应加重,二人均被钉了重枷,以重铐锁了双脚。杜湛尚未受刑,已觉得不堪重负,上半身被大枷压得弯了下去。昏迷中的尉迟璋则只能任凭摆布,被军士拖来拖去了。
一进来狱中,便有人扑到牢房栅栏边,哭叫道:“璋郎!”“爹爹!”大约是尉迟璋的家眷。杜湛还想侧头安慰几句,却被军士大力一推,险些摔倒。军士随即上前,将他推搡到最里面的牢房中,尉迟璋也被粗鲁地丢了进来,侧歪在地上,木枷砸上砖面,发出“嘭”的响声。
杜湛戴了械具,自己行动都极困难,双手更被禁锢在木枷中,无法扶起尉迟璋,只好跪在他身边,叫道:“尉迟君!尉迟君!”
喊了十数声,尉迟璋才悠悠醒转,抬眼打量着杜湛,问道:“你……你是……”杜湛道:“我原名杜湛。几年前,在赵氏乐铺见过尉迟君的。”尉迟璋道:“噢,我记起来了!秋娘写给郎君的信……”杜湛道:“信我已经收到了,多谢了。”又问道:“尉迟君,你如何会遭此罪过?”
尉迟璋想侧转身子坐起来,却是没有丝毫力气,只好放弃,道:“我卷入了宫廷中的一些事情。郎君又如何会来这里?”杜湛苦笑道:“他们说我与尉迟君你勾结。”大概说了昨日去安兴坊一事。
尉迟璋道:“啊,昨日入大明宫后,我就没有再回过乐官院,不知道郎君留了话给我。”又道:“我本不能说出所牵涉之事,但郎君既是受我牵连,少不得要告诉你真相。”
原来正月初一时,当今文宗皇帝忽然病倒,自知不起,便于次日派人召尉迟璋入宫,名为听乐,实则有密诏托付。文宗只有一子李永,生母王德妃(5),于太和六年(832年)被立为皇太子。李永厌恶宫廷生活,经常出游,荒怠政务。文宗宠妃杨贤妃没有子嗣,亦不愿意情敌王德妃之子当上皇帝,遂经常在皇帝面前诋毁李永。甘露之变后,文宗完全受制于宦官,心情愈发不好,经不起杨贤妃挑拨,遂将李永幽闭在少阳院(6),禁止他外出。开成三年(838年)九月,心情烦燥的李永忽然大发脾气,杀死东宫数十名宫人。一个月后,李永暴卒于少阳院,传闻是为杨贤妃所害。文宗前去查看,亲眼见到爱子五官流血、四肢青紫。他失去了唯一的爱子,追悔莫及,但也没有勇气追查真相,事情遂不了了之。
太子李永薨逝后,大臣数请建东宫,杨贤妃请以皇弟李溶为皇储,然宰相李珏不同意,推荐了唐敬宗幼子陈王李成美。因唐敬宗、唐文宗、李溶均为唐穆宗之子,唐文宗亦觉得若再以皇弟李溶为皇储,不合礼法,于是同意了宰相李珏的请求,预备立李成美为皇太子。然典册未具,唐文宗在会宁殿宴请百官时,看到一童子表演杂技、爬杆而上,杆下一男子来回走动,神情极为惊惶。文宗不知究竟,便向左右大臣询问。大臣告诉文宗,说那男子是童子的父亲,因担心孩子安危,所以神色紧张。文宗登时想起自己的儿子李永来,哭道:“朕贵为天子,竟不能保全自己的儿子。”宴会散后,文宗将曾经告发太子不是的宫人召来,当面斥责后,命人一一杖死。只是皇帝自己也很快得了怪病,卧床不起。他虽已决心立陈王李成美为太子,但料想权宦仇士良、鱼弘志必定要干涉立储之事,遂召尉迟璋进宫,以亲笔诏书付之,命他出宫联络宰相李珏、杨嗣复,扶助李成美登基。之所以选中尉迟璋,是因为自甘露之变以来,文宗皇帝一直被宦官软禁,处于严密监视中,与外臣根本无法联通,身边宫人也尽是宦官心腹。只有乐官及乐工,他既能方便召见,又能赋予重任,而不被宦官怀疑。
尉迟璋临危受命后,即带着诏书前去中书省寻到李珏、杨嗣复,将文宗皇帝托付告之。二位宰相奉诏后,便即刻入宫,预备面见文宗,商议立李成美为太子的册礼。尉迟璋走出皇城大门不远,便被神策军逮捕,送来神策军中拷问,其家属也尽遭捕获。
杜湛这才明白究竟,问道:“那么宫中情形如何了?可有两位宰相的消息?”尉迟璋道:“我也不知道,我自昨日就被带来左神策军,一直在大堂上受刑。不过我想既然他们这么对付我,太子大概是即不了位了。”重重叹了一口气,道:“我这次必死无疑,不过我当面答应皇上为太子一事奔走时,已料到可能有此结局,虽死无憾,只是想不到还会牵累郎君你。”
杜湛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又见尉迟璋勉力说完这一番话,已是大汗淋漓,力气用尽,也不好再多问杜秋娘提及的记曲娘子张红红一事。
忽有军士开门冲了进来,将尉迟璋拖了出去。杜湛道:“你们要带尉迟君去哪里?他已经这样了,经受不起刑罚了。”军士也不理睬。走道隐有哭叫声传来,大约又是尉迟璋家人。
到了晚间,杜湛不但饥肠辘辘,而且被大枷压得腰酸背疼,苦不堪言,虽能起身勉强在牢房中走动,却连解手这类最简单的事都无能为力,一时极为忿恨,忍不住大声叫人。过了一会儿,有军士开门进来,称要再提他上堂。
杜湛道:“先让我解个手。”军士道:“老子可不耐烦伺候你,快走。”杜湛道:“那好,我一会儿就撒在你们神策军大堂上。”
军士骂了两句,还是不得不引杜湛到桶边,替他解开衣裤,等到完事,再为他系好。杜湛道:“多谢。”军士道:“你有命活过今日再谢我吧。”
进来大堂,堂官依旧是早上审问过杜湛的人,开门见山地问道:“尉迟璋跟剑公子说了些什么?”杜湛道:“没说什么。他人被你们打成那样,哪还有力气说话!”
堂官冷笑道:“看来不动大刑,剑公子是不会老实招供的。来人……”忽有小黄门自内堂出来,附耳低语了几句。堂官遂命道:“剑公子,你抬起头来。”
杜湛被迫跪下后,便将大枷顿在面前地砖上,好稍微减轻脖颈负重,闻言冷冷道:“我戴了这么重的枷锁,哪还能抬头?”话音未落,便有两名军士上来,一人抓住他发髻,一人顶住他下巴,迫他扬起头来。
那小黄门奔进内堂,片刻又出来,低声对堂官说了一番话。堂官便道:“来人,去了大枷,押犯人下去。”
杜湛被重新押回牢房,尽管仍戴着镣铐,但去掉大枷束缚后,身子已轻松百倍了。他虽不明情由,却也大概猜到自己适才受审时有人在内堂观看,那人出于某种目的,制止了堂官对他用刑。这人既然有所意图,必然还会来找他。
果不其然,过了一会儿,便有军士带着一人进来牢房中。那人披一件黑色长斗篷,从头到脚遮盖得严严实实,看不清面孔。等到军士关门退了出去,那人才揭下兜帽,却是一名相貌清秀的女子。
杜湛依稀觉得对方面熟,问道:“娘子是……”那女子道:“剑公子不记得我了吗?也是,四年过去,多少人事都该忘得干干净净了。”杜湛道:“啊,你……你是王织莲……”那女子道:“我叫王连儿。跟剑公子你一样,我也改了名字啦。”
那女子正是杜湛在平康坊见过的景悦之女王织莲。当初王绵芊听说父亲王仲翔养有外室,还特意约了杜湛一道登门寻访。甘露之变后,王氏全家被害,连外室景悦亦受牵连。杜湛亲眼看到她身列囚犯队伍中。至于王织莲,虽然当时未曾看见,料想多半已被乱兵所杀,不想此刻竟然在神策军大狱重逢,当真是吓了一跳。
杜湛忙问道:“娘子当日是如何脱险的?”王连儿道:“当日我出门到东市为我娘亲抓药,回去时满街乱哄哄的,我娘亲也被官兵绑走了。我吓坏了,直追上去,娘亲却朝我摇头,我知道她的意思,是要我自己去逃命。可我一个小女孩子,又能逃去哪里?整个人都瘫在大街上,就那么坐着,连有马驰过来都不知道避让。幸好有一位公子路过,及时救了我。公子带我回去他家,我只知道哭,什么都不敢说。后来过了几日,我听说了王宰相他们全被杀了,情知要活下去的话,就不能再用原来的名字,于是自称叫王连儿,装作受了惊吓,不再记得以前的事。公子同情我无家可归,无亲可投,遂收我做了小妾。”
杜湛道:“那么娘子今日又如何会在这里?”王连儿道:“我是受命来打听消息的。剑公子,你得告诉我尉迟璋都对你说了些什么。”
杜湛道:“是谁派娘子来的?”王连儿道:“这与剑公子无干。剑公子,我实话告诉你,你卷入谋逆大案,已是死路一条。那尉迟璋已受刑死在大堂上,他的家眷及亲朋好友亦被尽数杖死。你本来是最后一个要被处置的,适才若不是我出面,你此刻怕是已经受重刑而死了。”
杜湛道:“那么娘子为何要出面救我?你我仅见过两面,彼此之间毫无交情。”王连儿道:“我陪我夫君出席宴会时,遇到过杜小娘子,就是剑公子你的堂妹。我知道她原先跟王绵芊交好,便特意打听芊娘下落。她本来不肯说,后来我说我同情王宰相全家,她才说剑公子你带走了芊娘,为此不惜跟杜家决裂。我听了很受感动,想不到世上竟然还有剑公子你这样的奇男子。今日我出面救你,也是因为你当年肯挺身而出,救了我那同父异母的姊姊。”又问道:“我姊姊王绵芊人呢?”杜湛道:“王宰相全家遇害后不久,她就自己离开了,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王连儿叹道:“可怜我们姊妹还不及相认,便已各自飘零。”又催问道:“剑公子,你的问题我已经尽可能答了。该你回答我了,你到底和尉迟璋是什么关系,他对你说了些什么?”杜湛子道:“之前我已经在大堂上回答了,我只在四年前跟尉迟璋说过几句话。昨日去找他,也只是因为杜秋娘托他转了一封信给我,信已在神策军手中,跟你们关心的‘谋逆’没半点干系。况且他只是奉皇命行事,又哪做过半分谋逆的事了?倒是娘子你,我很奇怪,你亲生父母不是宦官和神策军所害吗?为何你反而会站在他们一方,助纣为虐?”王连儿道:“因为我夫君已经被正式册立为太子,即将登上皇位,我不容许有任何人威胁到他。”
杜湛“啊”了一声,道:“娘子夫君是安王李溶吗?”王连儿道:“公子如何能猜到?”杜湛道:“尉迟璋说当今皇帝没有子嗣,听说有个杨贤妃想以长弟安王李溶为太子,但宰相李珏不同意,推荐了陈王李成美。当今皇帝召见尉迟璋,也是派他与宰相联络,准备册立陈王为太子的大典。既然尉迟璋被神策军捕来杀了,那么宦官一定不想立陈王,剩下的就只有安王了。”
其实他最早猜及的并不是穆宗皇帝之子安王李溶,而是宪宗皇帝之子光王李怡。仇士良等权宦扶立新君,必然要选最有利他们自己的。而之前仇士良曾将孙女仇凌儿嫁给光王李怡为侍妾,若立光王,他便有国丈身份了。但转念即想到这不可能,皇位继承制度以“嫡长子”为根本,无嫡立长,昔日穆宗皇帝并非长子,但却因为生母郭念云身份显贵,得以以嫡子身份即位。敬宗皇帝以长子身份即位,可惜在位两年便被宦官杀死。按制度该立其子,然因诸子尚幼,大宦官王守澄改立了文宗皇帝。而今文宗皇帝子嗣早殁,按制该立长弟安王李溶。至于文宗自己想立敬宗幼子陈王李成美,虽不合礼法,也勉强能说得过去。但立光王李怡就决计不可能了,他是宪宗皇帝庶子,生母郑琼罗以罪囚身份没入宫中,地位卑微。仇士良虽然阴狠,其实外强中干,只有在危及其安危时才会暴起,不惜杀人如麻,但平常还是不敢太过分,尤其不敢破坏祖制,不大可能因为光王李怡是其亲眷而改立光王。如此,继位可能性最大的便是安王李溶。
王连儿又问道:“剑公子既然站在尉迟璋一方,是希望陈王当太子吗?”杜湛道:“不,我根本不关心谁当太子、谁当皇帝,反正都是姓李,那只是他们姓李的家事。我也不是站在尉迟璋一方,只是同情他,他并没有什么大错,却落了下全家遇害的下场。
王连儿道:“原来如此。当初我家人又有什么错,还不是一样以谋逆罪名惨遭屠戮?”微微叹息,又换了一副面孔,嫣然笑道:“好教剑公子知晓,我夫君不是安王李溶,而是颍王李瀍,当然他现下已经是皇太弟了。夫君还提过剑公子你呢,当然还是公子叫杜湛的时候。他说跟杜公子在平康坊见过一面,觉得你是个人物,本约了日后有空一道饮酒,但后来杜公子不知去向,还令他颇为惆怅呢。”
杜湛这才恍然大悟,起先还不明白王连儿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提及颍王李瀍,转念即猜到她无非想借着话意套取自己的话,一时倒颇为对方心计折服。心道:“当日在平康坊见到她时,她是个多么娇憨纯真的女子,而今却变得如此心机深沉,人生当真难以预测。却不知她姊姊又成了什么样子。”
王连儿又问道:“尉迟璋还对剑公子说了些什么?”见对方沉默不应,便婉言劝道:“剑公子若不和盘托出,便无法活着离开这里。剑公子当年为我姊姊而离开杜家,这等豪气当世罕见。剑公子当是做大事的人,何必因为一个尉迟璋而自毁前程。难道剑公子向他承诺过什么都不说吗?”杜湛道:“没有。我只是心中失望,什么都不想再说。况且尉迟璋告诉过我的话,娘子早已经如数套出来了。”王连儿想了想,道:“那好,我便将剑公子告诉我的安王一段如实会禀。”
杜湛道:“颍王……不,应该说是太子,他知道娘子的真实身份吗?”王连儿道:“当然不知道。若是夫君知道我是罪人之后,我还能入宫吗?”又正色道:“剑公子,你知道的秘密太多,又只是单身一人,宦官没有制衡你的法子,多半会将你秘密处死,如此才最保险。念在一场旧识的分上,我愿意出力营救剑公子。不过不是白救,将来剑公子也得尽力报答我才行。俗话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对你有救命之恩,向你索取一些回报,不算过分吧。”
杜湛道:“娘子想要什么回报?”王连儿道:“凡我有所需要,剑公子必须得听我吩咐去做。”杜湛道:“那我岂不是成了娘子的奴仆?”王连儿笑道:“总比丧命在这里好。人死如灯灭,人一旦死了,再大的志向,再美的愿望,也就全没了。剑公子是聪明人,应该想得明白的。”
杜湛心道:“尉迟璋仅因受皇帝密诏联络宰相,便全家被杀,我已知晓此节,必定难逃宦官毒手。新太子是受宦官扶持上位,必定与宦官联盟,太子既派王连儿来神策军监审这桩所谓的谋逆案,想必她极得宠爱和信任,若她出面营救,我或许还有活命的希望。”微一思忖,即点头应道:“好,娘子若能保我活命,就如娘子所言。但前提是不能做杀人放火、违背天理道德的坏事。”
王连儿笑道:“放心,这些坏事有的是人去做,我不会叫剑公子去做。那么我们一言为定。”杜湛道:“一言为定。”二人遂击掌为誓。
王连儿重新拉上兜帽,道:“剑公子再委屈几天,稍安勿躁。等我夫君正式登基为帝,自然会有人放剑公子出去。”一扭纤腰,开门去了。
军士随即赶来锁了牢门,牢房再度安静下来。
过了十余日,终于有军士来带杜湛上堂,等在堂上的正是左神策中尉仇士良本人。仇士良笑道:“剑公子,又是你,每每你到哪里,麻烦便跟到哪里。看剑公子似乎清减了不少,看来神策军的牢饭不好吃。”
杜湛道:“莫非天下还有好吃的牢饭吗?”仇士良道:“也是。来人,去了剑公子身上锁链。”命人将之前搜走的钱袋、物品、信件还了回来。
杜湛道:“多谢。仇中尉是要放我走吗?”仇士良道:“按理,不该让剑公子活着走出这里。不过嘛,剑公子是个明事理的人,从来不多管别人闲事,加上还有重要人物为你求情,老夫还是决定网开一面。”杜湛点点头,道:“多谢了。”
仇士良叫道:“听说剑公子杀了回鹘德禄公主,若是你出去,长安胡人都要杀你报仇,你还能去哪里?”
杜湛道:“仇中尉可是有什么建议?”仇士良笑道:“瞧,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爽快,剑公子不如留在老夫身边效力,老夫给你在神策军挂一军职,如何?”
唐代禁军俸禄本就优厚,神策军更是其他禁军的三倍,关中子弟无不千方百计设法在神策军中挂名。仇士良是神策军最高统帅,主动招揽杜湛进神策军,可谓天大的面子,不料杜湛却婉言谢绝道:“承蒙将军看得起。只是我无才无德,文不成,武不就,怕是没有为将军效力的资本。”
仇士良摇头道:“剑公子肯为了王家小娘子与杜氏决裂,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但即便是夫妻,大难临头也是各自飞。剑公子这等侠肝义胆,非常人所有,老夫很是欣赏,仅这一点就足够了。”
杜湛闻言一愣,不知对方如何知道了这件事,也不否认,只道:“不敢有瞒仇中尉,当日我离开杜氏,无处可去,不得已做了回鹘德禄公主的面首。我若加入神策军,岂不成了神策军的笑话?不过有件事我倒是想要禀报仇中尉。我没有杀德禄公主,是曹继荣做的,他当着我的面,用浪剑杀了公主,然后再嫁祸给我。”
仇士良皱眉道:“曹继荣?他之前不也是回鹘德禄公主的面首吗?”又问道:“曹继荣为什么要杀德禄公主?”杜湛道:“我被带来神策军的前一晚,有人血洗了醴泉坊袄祠,杀了所有人,那时我和德禄公主才知道原来袄祠一直在暗中绑架少女祭神。曹继荣代公主掌管九姓胡事务,我猜他多半知道袄祠的罪恶勾当,甚至还可能参与其中,怕公主深究,所以先下手为强。”
仇士良道:“剑公子应该知道回鹘国内发生了变故,德禄公主的堂兄可汗已经被杀了吧?新可汗和大相也想要回鹘公主死。不过我想不到竟是曹继荣动了手,他竟有这么大的胆子。”
杜湛道:“我听说曹继荣拜了另一位神策中尉鱼将军为义父。”仇士良道:“不错,有这回事。老夫孙女出嫁,曹继荣还跟随鱼中尉到贺,当堂演奏了一曲筚篥。”杜湛道:“那么仇中尉该知道曹继荣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胆子了。他本来就掌管着长安九姓胡一半的资产,德禄公主一死,怕是回鹘的财产也尽数落入他手中了。”
仇士良沉吟片刻,点头道:“老夫知道这件事了。剑公子先设法躲几日,老夫看能不能从中斡旋,摆平回鹘公主被杀这件事。”杜湛道:“多谢。”仇士良便命人送他出去,又道:“剑公子不妨再多考虑一下老夫的建议。”
出来神策厅,正好遇到哥舒陶。他一眼认出了杜湛,忙赶过来道:“小杜,你怎么在这里?”杜湛道:“说来话长。”
哥舒陶道:“你是要走吗?我送你出去。”引杜湛出来皇宫大内,又拉着他就近到长乐坊找了家酒肆坐下,嘘寒问暖,极是热情。
杜湛只是一言不发,哥舒陶也甚是没趣,便道:“小杜你心情不好,咱们改日再聊。今日这顿酒我请,酒菜我都点好了,你随便喝。”杜湛点点头,道:“多谢。”
等哥舒陶离去,杜湛当真自己一人独斟独饮起来。这家酒肆是长安城中距离大明宫最近的一家,以出产黄桂稠酒扬名,酒色乳白,似酸不酸,甜润醇厚,桂香浓郁,即酿即售,是京城著名美酒,天宝年间还吸引了唐玄宗贵妃杨玉环光临。大诗人李白亦多次光临此处,号称“斗酒诗百篇”。神策军将士及宫中贵人时常在这里集会,因而这里的消息比别处要多得多,大半涉及朝堂宫闱,非但灵通,而且可靠,甚至有无良少年专门来打听内幕消息。
杜湛听到酒肆酒客闲聊,才意识到还在正月当中,上元节新过不久,而大街上竟无半分元宵盛景的影子。原来正值国丧,文宗皇帝已在正月初四驾崩,正是王连儿到神策军狱的次日,皇太弟李瀍于灵前即位。正月十四日,李瀍正式登基,是为武宗皇帝,当日即赐毒酒,迫令安王李溶、陈王李成美及文宗皇帝宠妃杨贤妃自杀。而神策中尉仇士良、鱼弘志因援立之功,分别被封为楚国公、韩国公。宰相人选倒未更换,杨嗣复、李珏依旧任执政大臣。
有人议论,称当今武宗皇帝得以登基,本是一场大大的错误。当日神策中尉仇士良、鱼弘志派神策军到十六王宅迎接储君,十六王宅居住的全是皇子皇孙,结果神策军将杨镇忙中出错,忘记到底该迎立哪位皇子。宦官连声道:“立大的,仇中尉说立大的(7)。”按照长幼顺序,大的便是文宗皇帝长弟安王李溶。当时十六王宅皇子皇孙们见神策军大队人马到来,不明所以,生怕惹祸上身,各自关上大门,躲了起来。只有颍王李瀍宠妾王连儿出来看热闹,闻声忙道:“大的是指身材高大,正是我夫君。”强行将丈夫推了出去。神策军也分不清楚,遂顺势迎了颍王李瀍入宫。仇士良等人早已准备好仪式,见手下人迎错了皇子,也只好将错就错,诏封李瀍为皇太弟,赴东宫思贤殿接受百官朝拜。不日,文宗皇帝驾崩,李瀍遂以皇太弟身份即位,是为武宗皇帝。但武宗的即位其实是阴差阳错,“大的”明明是指年纪大的,其侍妾王连儿倒是机灵,望文生义,生生将丈夫推上了宝座,也因此大功被封为才人。
杜湛闻言,暗道:“难怪新皇帝如此信任王连儿,会派她到神策军问案。若不是机缘巧合下她救了我,怕是我这时早已死在重杖下了。”忽又心念一动:“这大的,该不会是指光王李怡吧?他辈分最高、年纪又长,又是仇士良的孙婿。”忙招手叫过跑堂,打听光王消息。跑堂道:“光王人在十六王宅呢。以前还时不时来酒肆饮酒,不过也有好一阵子没看到了。”
杜湛心道:“新皇帝只比我年长几岁,却是个狠辣角色,但凡对他宝座有一点威胁,便即刻处死。无论‘立大’是不是指光王,但他与手握重兵的仇士良结亲,怕是已遭皇帝忌恨。”
他入狱仅仅不及一月,朝中便发生了重大变故,相比之下,他先被指称血洗袄祠,接着被诬陷杀害德禄公主,倒算不得什么大事了。一时间,孤独和痛苦如潮水般袭来,内心莫名其妙地开始哀伤,且不是为他自己。
正借酒消愁之际,忽有人径直过来坐下,却是当日代老妪带口信的信使。杜湛问道:“兄台是专门来寻我的吗?”
那人笑道:“剑公子失约了。当日我按照约定寻去西市,却不想你剑肆关了门。再寻去醴泉坊,德禄公主府居然也被神策军查封了。”杜湛道:“抱歉,出了一点岔子,我不是不赴约,而是不能赴约。”那人道:“好说。”又自报姓名道:“我姓黄,单名一个丹字。”
杜湛道:“我心中烦闷,黄兄不如先陪我喝几杯,我们再聊袄祠一事,如何?”黄丹道:“甚好。”自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杜湛连饮数杯,只觉得意识模糊了起来,眼前一切开始胡乱晃动,头也越来越沉,便就势往桌案上伏去。昏晕之前,尚听到黄丹叫道:“剑公子,你醉了吗?我送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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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唐太宗李世民杀兄夺位、逼父退位,方能登上皇帝宝座,然其内心一度有极浓重的阴影。传闻某日唐太宗生了重病,听见皇宫中有鬼哭狼嚎之声,令人毛骨悚然。第二天,一夜未眠的唐太宗将这件事告诉了大臣。大将秦琼站出来说:“我和尉迟恭愿意为陛下在门口守卫。”说也奇怪,当秦琼与尉迟恭开始在皇宫守卫后,诡异的声音都消失了,一切都太平无事。从此,鬼怪也怕英雄的故事就在民间流传开了。中国历来有新年贴门神辟邪驱鬼的习俗,秦琼与尉迟恭替代了传统的门神神荼和郁垒,成为新一代门神,被贴在千家万户的门上。但秦琼与尉迟恭只是前门门神,单扉的后门还缺少一位,于是名臣魏徵被演绎成“独坐”的后门门神。《西游记》中详细记载了秦琼、尉迟恭、魏徵当上守门神的故事。
(2) 振武军以唐时黄河支流之一的振武河命名,隶属于唐关内道单于大都护府,其两处治所东受降城和单于都护府城皆位于今内蒙古呼和浩特市大青山南麓,中晚唐时期(755—907年)与后套地区的天德军联成防御回鹘汗国的北方第一道防线和军镇。“安史之乱”后,由于唐朝集中力量在西套银川平原防御吐蕃,无暇顾及北疆,因此振武军并没有形成防御力量。自778年起,郭子仪将朔方军(今宁夏灵武)一分为三,又奏以邠州刺史浑瑊出镇振武军,才有了一定的力量。振武军以节度使统领军镇,和天德军是唐朝在河套地区东西并排防御回鹘的第一道防线,长期以来振武军的实力也一直较河套西部平原的天德军强。
(3) 置于唐宪宗元和时期。当时由于梨园已废,于是在长安朱雀街西太平坊与朱雀街东安兴坊(后改名广化里)即各置乐官院一所。以承梨园之业,专主音乐。
(4) 杜牧过金陵时曾遇到杜秋娘,感其流落事,为之赋《杜秋娘诗》。
(5) 唐初,皇后之下设贵妃、淑妃、德妃、贤妃,并称四夫人,爵位正一品。唐玄宗开元年间后宫封号改制,设惠妃、丽妃、华妃三妃取代四妃。开元十二年(724年),王皇后被废,玄宗特赐武氏为惠妃,另有丽妃赵氏、华妃刘氏。开元二十三年(735年),玄宗宠妃皇甫德仪逝世,被追赠为淑妃,杜甫为她作《唐故德仪赠淑妃皇甫氏神道碑》碑文。天宝年间,唐玄宗又册杨玉环为贵妃。后世的唐朝皇帝,册封妃子的封号仍为贵妃、淑妃、德妃、贤妃。
(6) 少阳院:大明宫内宫殿筑。唐代前期,太子居于太极宫东宫。唐玄宗以后,太子多随皇帝居住在大明宫寝殿旁的少阳院。因太子亦称少阳,其居处故称少阳院。
(7) 据墓志,安王李溶为唐穆宗第四子,颍王李瀍为第五子。而史籍中记录李溶为唐穆宗幼子,分明是因为“立大”风波,武宗皇帝有意篡改了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