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倚楼人独《敦煌:碧海青天》|鬼话连篇网,一个分享鬼故事的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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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碧海青天》
第二章 倚楼人独

一上高城万里愁,蒹葭杨柳似汀洲。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鸟下绿芜秦苑夕,蝉鸣黄叶汉宫秋。
行人莫问当年事,故国东来渭水流。

——唐 许浑 《咸阳城西楼晚眺》

仇士良下令斩下杜湛手臂示威。神策军士得令,一人拉起杜湛右臂,一人举刀欲斩。空空儿忙道:“等一下。”杜湛道:“空先生勿以我为念,不要受他们胁迫。”

仇士良笑道:“杜公子年纪虽小,还挺有骨气,不过骨头终究没有刀硬。”空空儿道:“且慢动手!我已将所知全盘告知仇中尉。若是那地方没有玉龙子,只能说明罗令则并没有将宝物放在那里,又或者是有人先行取走了。”

仇士良道:“罗令则临死前将玉龙子下落告诉空先生,会刻意留下一个假地址吗?”空空儿道:“当然不会。可是……”

一名神策军士一脚踩上杜湛脚踝,杜湛蓦然吃痛,惊叫出声。空空儿忙道:“别再为难他,他还只是个小孩子。有什么事,冲我来。仇中尉,我愿意说出前后一切经过,不过还请你先放了杜湛。”仇士良摇头道:“决计不行。老夫为表诚意,昨日已送杜秋娘出城。空先生放心,老夫说过的话,决计不会反悔,之后再不会有人为难杜秋娘。但杜湛嘛,既然他跟空先生这么有缘,可就没那么容易脱身了。”

空空儿见又要举刀,只得道:“好,我说实话。当年罗令则只说留了玉龙子给我,但并没有告诉我在什么地方。后来普宁公主告诉我一句话,我也没明白。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意外想明白那句话的意思,那就是玉龙子的藏处。”

仇士良道:“普宁公主是宪宗皇帝长女,她怎么会卷入这件事?”空空儿道:“普宁公主并不知情,她亦是受人所托。”仇士良道:“是谁?”空空儿道:“郑琼罗。”

仇士良道:“郑琼罗又是谁?”空空儿道:“是罗令则的未婚妻子。我曾在掖廷狱中见过她一面,当时她因事没入宫中为奴,后来被宪宗皇帝封作昭容……”仇士良道:“啊,原来空先生说的是郑太妃,光王李怡之母。”

空空儿道:“太妃?可普宁公主带话给我时,明明说郑昭容已经死了呀。”仇士良道:“空先生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后宫中的事,生生死死哪里说得清!郑昭容就是当今郑太妃,在大明宫里活得好好的呢。”又换上笑容,道:“来人,给空先生和杜公子松了枷锁。二位,此番多有得罪,然玉龙子是大唐镇国之宝,决不能流落民间,非得寻回不可。之前得罪之处,还望包涵。”言外之意,他是为了朝廷,才对玉龙子势在必得。

空空儿道:“好说。”仇士良道:“老夫还要赶着去上早朝,一会儿我手下人会带二位上去。”自引人去了。


有人开了空空儿、杜湛身上枷锁,但依旧用黑布蒙眼,带二人上来,一直到了前院,才取下黑布。天光尚暗,然“开门鼓”(1)正咚咚作响,竟是已经过了一夜。

仇士良义子仇公武分将浪剑和钱袋归还原主,又道:“杜公子,你可以自便了。愿杜公子好自为之,到安兴坊仇中尉府上一游之事,权当没发生过。若是不听劝,下次再见面,便不会这般客气了。”杜湛冷然道:“那是当然,不劳仇将军多嘱咐,我还想保住我的右臂呢。”

仇公武微微一笑,道:“难怪我义父说杜公子小小年纪,却是个识大体的人。”又道:“空先生,我受命护送你出城,咱们这就走吧。”

空空儿猜测仇士良是怕自己去给郑琼罗或是光王李怡报信、再插手玉龙子一事,所以命人强行将自己驱逐出京。好在他本闲散,不关心诸事,亦正想去追赶杜秋娘,以便一路照顾,便点头道:“好,不过请容我跟杜小郎君说几句话。”引杜湛走到一旁,道:“湛儿,今日一别,怕是后会无期。这柄浪剑原是御赐之物,随我多年,不曾离身,今日便留给你作个纪念,也希望你早日找到青龙剑。”

杜湛接过浪剑,连声道谢。又从靴筒中拔出一柄短刀——正是当日他在敦煌龙兴寺中用来胁持赞普赤祖德赞的那柄匕首,归唐时桑札公主出面说情,赞普便将匕首还给了他——告道:“这是我祖传匕首,也送给空先生作个纪念。将来若是大事能成,我必定到峨眉山寻访先生。”空空儿道:“好,一言为定。”

一老一少,虽依依不舍,仍握手道别。


杜湛自行折返回来崇仁坊。进东门时,忽听得坊卒叫道:“杜小郎君,有官府的人正到处找你!”一名官差走过来问道:“你就是杜湛吗?”杜湛道:“是我,差大哥有事吗?”差役道:“你昨晚去了哪里?”杜湛道:“差大哥问这个做什么?”差役道:“王宰相家侍女鹤颜失踪了,有人见过杜公子和她争吵。而杜公子昨晚又没有回家,所以官府怀疑你跟鹤颜失踪有关。这就请杜公子跟我到万年县走一趟吧。”

杜湛道:“鹤颜失踪跟我有什么关系?她在赵氏乐铺门口骂了我一顿,然后就往西市方向去了。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忽有杜家老仆人梁左奔过来道:“小郎君,总算找到你了!快,快跟小的回去,你整夜不见人,公主都快急死了。”差役忙道:“喂,杜公子是嫌犯,我还要带他回县署问话呢。”梁左不屑地道:“不过是宰相家的一个小侍女,小郎君能跟她扯上什么干系。”自扯着杜湛去了。

差役虽不情愿,究竟还是畏惧杜家权势,不敢强行阻拦。

杜湛被老仆梁左带回家中,直引入后堂。杜悰告了病假,未曾上朝,正在堂中来回徘徊,见杜湛进来,立即虎起脸喝道:“你还敢回来!”梁左忙低声劝道:“小郎君快跪下给尚书相公认个错,拖延一些时刻,小的去请公主来。”

杜湛只得上前跪下,问道:“叔叔如何没有上朝?”杜悰怒道:“还不是因为你!你在王宰相家做的好事,害得我都没脸出去见人。”又问道:“你昨晚人去了哪里?”杜湛道:“在……”

杜悰道:“在平康坊对不对?我派人打听了才知道,原来你这些日子一直跟哥舒家的陶公子混在一起。你什么人结交不好,偏偏去交那种败家的浪荡公子?”杜湛无可辩驳,只能垂首不答。

杜悰训了一顿,气呼呼地坐下,道:“说,你为什么要偷王宰相家的珠宝?是不是我们杜家亏待你了?”杜湛忙道:“当然不是。叔叔和婶婶待湛儿很好。况且我也不是想要什么宝物,只是听说如璧井大名很久了,听说喝了那井水能长生不老,我一直很好奇,想知道里面到底有些什么宝贝。”

杜悰道:“茵茵说你事先在身上藏了绳索钩子之类,分明是早有预谋。”杜湛道:“是,我就是想看看井里面都有些什么,所以才早早准备好了工具。伏在井边看,哪能看出什么门道来?”

杜悰这才神色稍缓,道:“你来我们家有小半年了,时间也不算短,我看得出你本性是个正直的好孩子,料想你也做不出那种偷鸡摸狗的龌龊事。但你如此鲁莽,终归是理屈,好在王宰相也没有深究这件事。”

正说着,岐阳公主闻讯赶到。她习惯晚睡晚起,才刚刚起床,发髻都来不及梳理,一进门便扶起杜湛,道:“湛儿快起来。相公生气,也不该罚湛儿跪啊。”

杜悰道:“公主就爱护着湛儿。就他做的那些事,打他一顿都不为过。”岐阳公主道:“湛儿年纪还小,这个年纪的孩子,谁不做几件无法无天的事呢。我小时候,还偷采过父皇最爱的牡丹花呢。”

杜悰笑了起来,随即又正色道:“公主,我正好要同你商量,湛儿年纪也不小了,不如先给他定门亲事,等他孝满便成亲,好好安顿下来。他既懂得吐蕃、回鹘、粟特、波斯好几种外国语言,我替他在朝中谋份差使,一点也不难。不过为了避讳(2),怕是他得改个名字才行。寻常人也就罢了,出仕非得如此。”

杜湛大吃一惊,忙道:“叔叔……”杜悰斥道:“住口,我和公主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儿。”

杜湛便求恳地望着婶婶,不料岐阳公主也点头道:“相公说得极是。我这就打听打听,寻访一处好人家。”杜悰道:“那好,这件事就拜托公主费心了。来人,送小郎君回房。没有我的准许,不准他踏出房门半步。”

杜湛听说叔叔要软禁自己,忙道:“湛儿知道错了,以后不敢再犯。”杜悰道:“知道错了就好。这个月,你就别再出门了。”

仆人梁左忙引杜湛出来,道:“公主心软,小郎君先稍事委屈,过几天再求求公主,也就没事了。”又道:“小郎君的剑,小的送去房中了。”杜湛道:“多谢梁公,幸亏叔叔没看见,不然又要发脾气了。”


回来房中,杜湛摩挲玩弄了一会儿浪剑,回想与空空儿的相识相知,忍不住感慨人生际遇之神奇。

忽听到门口有人道:“我娘叫我来给湛哥哥送点心。”却是杜茵茵的声音。

杜湛也不理睬,杜茵茵进来放下点心,见堂兄态度冷淡,心中不快,转眼看见浪剑,登起好奇之心,问道:“这剑以前没见过,是从哪里得来的?”杜湛道:“朋友新送的。”杜茵茵道:“给我看看。”略一翻看,便惊道:“呀,这是南诏浪剑,是游侠空空儿的佩剑。”

杜湛愕然之极,问道:“茵娘怎么会知道?”杜茵茵道:“兴庆宫(3)外祖母那里有一柄浪剑,我原先见过。”外祖母就是当今太皇太后郭念云了。

杜湛道:“那你怎么知道剑主原是空空儿?”杜茵茵笑道:“上面写着的啊,你看这里。”杜湛仔细一看,果见镮首刻着个小小的“空”。

杜茵茵道:“空空儿是个奇人,我听过他许多故事,就连外祖母都提过他的名字呢。湛哥哥想不想听?”杜湛忙道:“当然想听。”

兄妹二人便携手往榻上坐了,边吃点心边闲聊,芥蒂渐去。杜茵茵毕竟出身名门,又时常出入宫廷,知晓许多书上没有记录的掌故,杜湛听了一回,竟觉大开眼界,不时询问请教。

杜茵茵忽笑道:“今日实在难得,我和湛哥哥说了半天话,竟是没有吵过半句嘴。”杜湛心道:“我本是有所图谋才有意投奔六叔,平日行为鬼祟,又有昨日王宰相家之事,六叔和公主依旧包容我,我不该再生嫌隙,给他们增添烦恼。”一时颇觉愧疚,便道:“茵娘,以前是湛哥哥不好,以后我一定好好待你。”

杜茵茵喜道:“真的吗?”杜湛道:“真的。你是我妹妹,本来就该我让着你。”杜茵茵道:“那可就太好了。我们走吧。”杜湛问道:“去哪里?”杜茵茵道:“出去玩儿啊。”

杜湛为难地道:“叔叔罚我一月不准出门呢。”杜茵茵道:“不要紧。我跟娘亲说了,要和你一道去寻一支上好的笛子,好送给绵芊,作为赔罪之礼。”杜湛道:“公主同意了吗?”杜茵茵道:“当然了。娘亲说这是应该做的,还给了我钱呢。走吧。”


杜湛半信半疑,佩剑出来,仆人果然没有阻拦。兄妹二人遂出门往东市而来。到市门前时,杜湛忽道:“你我又不通音律,买的笛子未必合王小娘子心意,何不叫上她,一道去买笛子?”杜茵茵拍手笑道:“好主意,我们这就去永宁坊吧。”

忽有仆人急追过来,报道:“太皇太后得了急病,急召公主和小娘子去兴庆宫。公主已经准备好车子,只等小娘子回去。”杜茵茵道:“哎呀,真是不巧。”她虽不情愿掉头回去,却不能抗命,加上也确实挂念外祖母病情,歪着头想了想,道:“这样吧,湛哥哥自己去找绵芊,如何?”

杜湛为难地道:“这个……我昨日大大得罪了王小娘子,怎好意思一个人去?”杜茵茵道:“正因为得罪了绵芊,才要当面道歉啊。你再陪她去选笛子,不是更有诚意吗?”杜湛道:“好吧。”杜茵茵道:“我若回来得早,便来寻你们。”自跟随仆人去了。


杜湛独自来到宰相王涯府外。不等他开口,门仆便道:“王相公下了命令,杜公子不能再进山亭。”杜湛道:“那么可否请王小娘子出来说几句话?”门仆勉强应了。

不一会儿,王绵芊穿着披风匆匆出来,问道:“杜公子可是有鹤颜的消息了?”杜湛道:“没有。其实我是专程来向王小娘子道歉的。”王绵芊道:“不必了。”

杜湛见她面上深有忧色,便安慰道:“时辰还早,太阳才升起不久,或许鹤颜只是因夜禁滞留在什么地方,不久就会回来了。”王绵芊道:“多谢杜公子美言,希望如此吧。”想了想,又问道:“杜公子今日有事吗?”杜湛忙道:“没有。其实我今日来,是想赔一支笛子给小娘子,可又不知道该怎么选,所以只好请小娘子自己去挑。”

王绵芊道:“笛子就不必赔了。不过杜公子可否陪我去个地方?”杜湛道:“乐意效劳。小娘子要去哪里?”王绵芊道:“不远,到了就知道了。”又道:“我和茵茵情同姊妹,杜公子叫我名字便好,不必客气。”拉上兜帽,自在前面引路。


一路北行,过了两个路口,转入平康坊。杜湛听到王绵芊向坊卒打听名妓景悦住处,恍然有所悟,忙道:“我知道景悦住在哪里,昨日我才刚刚去过她家。”

王绵芊甚是诧异,问道:“杜公子怎么会去那里?”忽想到景悦曾是名妓,虽已归隐,但既还住在平康坊,想必也时不时地会接客,杜湛去那里,当然是听乐或是嫖妓了,一时脸色通红。

杜湛忙道:“芊娘误会了,我是去那里给朋友送东西。那个……”王绵芊道:“什么?杜公子有话不妨直说。”杜湛道:“景悦有个女儿,名叫王织莲。”

王绵芊颇心不在焉,随口问道:“是吗?”杜湛道:“她的名字,跟芊娘你的名字……”

王绵芊这才恍然大悟,道:“啊,杜公子都猜到了?”杜湛道:“不不,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觉得你们两个的名字……”王绵芊道:“是同一人取的,就是家父。”

原来宰相王涯本人“啬俭,不蓄妓妾”,也不准诸子纳妾。王绵芊亲生父亲王仲翔曾与长安名妓景悦有过一段情缘,还生育了一个女儿,但因为家规森严,未敢将事情张扬开去。王绵芊也是最近听到下人议论,才知道有这件事,当然既意外又难过。然名士风流,士大夫嫖美妓、养外室也不是什么大事,就连王涯知道后也未多说什么,还暗许王仲翔接景悦母女二人进王府居住。只有侍女鹤颜愤愤不平,道:“主母过世得早,家里再也没有人为小娘子做主。哼,哪天我非得上门教训教训那两母女不可。”

杜湛听了原委,忙问道:“原来芊娘认为鹤颜可能在景悦家中。”王绵芊道:“有这个可能。除了这里,我实在想不出鹤颜还能去哪里。”

杜湛道:“可我们不能就这么寻上门去,得另想个法子。”王绵芊道:“是,我也知道贸然登门,所以我才拜托杜公子陪我一道,只是想不到杜公子居然认得景氏母女。”


忽听到有人叫道:“小杜!”却是前一阵子厮混过的哥舒陶。身边还跟着两名年轻男子,一人二十岁出头,高大威武,气宇轩昂;一人二十五六岁,身材瘦削,神色恹然。

杜湛只得停下来打招呼。哥舒陶笑道:“昨日那些人没有为难你吧?”也不待对方回道,又道:“来,我为你介绍,这两位是我新结识的朋友,这位年轻高大的是韦公子,这位是郑公子。我们正打算去水月楼饮酒,你要不要一起去?”杜湛道:“不了,我还有事。”

那韦公子眼光先落在杜湛腰间浪剑上,打量了一会儿,才笑道:“听说杜公子新从河西归来,我对异域风物很有兴趣,何不一道坐下聊一聊?”哥舒陶道:“是啊,韦公子一心想跟你结识,今日可是专门出来寻你的。”

杜湛见那位韦公子衣饰华贵,气度不凡,料想不是普通人,也颇想结识,然转头看了一眼王绵芊,迟疑道:“我还要陪朋友去办事……”哥舒陶道:“这位是……”杜湛道:“是我堂妹的朋友。”

王绵芊既是大家闺秀,不愿意与陌生男子搭话,反而将兜帽拉严,遮住了大半边脸。

那韦公子倒是十分爽朗,道:“杜公子既是有事,那么下次再约吧。”杜湛道:“是,抱歉了。”又问道:“韦公子住在哪里?我下次来找你。”韦公子转头看了一眼郑公子,道:“我住在……这个……还是我们来找杜公子吧。”杜湛道:“也好。我住崇仁坊杜驸马府上。”

哥舒陶道:“改日再约,一定,一定啊。”兴高采烈地引着韦、郑二人往水月楼去了。

王绵芊歉然道:“实在抱歉,若不是着急找到鹤颜,我也不愿意耽误了杜公子跟朋友相聚。”杜湛道:“没什么。他们都只是好奇,想听听我在河西的生活经历,以后有的是机会。我们这就去找鹤颜吧。”


二人来到景家院外。杜湛叩了叩门环,开门的依旧是王织莲,一见杜湛,又惊又喜,道:“小郎君,是你!昨日发生了好多怪事,小郎君走后不久,空先生就回来了,但又有人来叫走了空先生。后来又有好些神策军军士来,说是空先生已替秋娘还清了债款,还托他们送秋娘回乡,只是不准我们去送。我们都觉得好奇怪,生怕小郎君和空先生有什么事。”

杜湛道:“空先生已经离开长安了。”王织莲道:“是,空先生离开前,托人带了口信来,说他会亲自送秋娘回去金陵,让我们放心。不过能再见到小郎君,实在太好了。”这才看到杜湛身后的王绵芊,问道:“这位是小郎君的朋友吗?”杜湛道:“嗯,这是芊娘。你们家昨日还有别人来过吗?”王织莲道:“没有啊。怎么了?”

忽听得景悦在房中喊道:“莲儿,我今日心慌得很,你去给我抓些药回来。”王织莲回头应了一声,道:“抱歉了,小郎君,我要进去看看我娘,再去替她拿药。”杜湛道:“没什么。改日有空再来看你。”


离开景家后,王绵芊神色愈发黯然,道:“鹤颜一定是出了意外。”杜湛道:“长安城防如此严密,若是出了意外,官府早就知道了。”王绵芊摇头道:“官府只会敷衍了事,做做样子。鹤颜还是宰相家的侍女,都是如此草草办案,平常人家若是有事,更不敢想象了。”

杜湛道:“这样,我帮你一起去找鹤颜。”王绵芊喜道:“当真?就是怕耽误了杜公子的正事。”杜湛道:“这就是我的正事,权当我赔礼好了。”王绵芊道:“那么就多谢杜公子了。只是长安这么大,要到哪里去寻?”杜湛道:“之前我在赵氏乐铺门前遇到鹤颜,听到赵店主指引她去西市,她也是往那个方向去了。我们就去西市乐铺,一家一家地打听,总有人见过她。只要找到最后见到她的人,就能找到线索。”

王绵芊道:“鹤颜出来是为我买笛子,想给我一个惊喜。但她不通音律,多半会先去赵氏乐铺请教,不如先去找赵店主,或许他会知道鹤颜去了哪家店铺。”杜湛道:“好。我们这就去吧。”


出来平康坊北行时,忽听得北面嘈杂声大起,路上行人均是一愣,寻声望去。王绵芊道:“似乎是大明宫方向传来的。”杜湛道:“不管它,多半又是什么典礼之类。”话一出口,便觉不对,若是有大型典礼,杜悰身为六部尚书,怎敢随意告假在家?

到崇仁坊东门时,声音愈来愈大,隐隐夹杂着金刃声、呼喝声,大街上也有人胡乱奔跑。王绵芊是宰相孙女,在京城长大,立即知道极不寻常,忙道:“一定是出大事了。杜公子,不如今日先这样,改日我再约你。”杜湛道:“也好。”王绵芊道:“今日之事,还请杜公子不要告诉茵茵。”杜湛道:“这是当然。”

二人正道别时,有马车疾驰过来,骤然停下,一名少女跃了下来,却是杜茵茵,急急告道:“出大事了!湛哥哥,我们快些回家去!”杜湛道:“出了什么事?”

杜茵茵道:“听说南衙宰相谋反,宫里打起来了,全乱了套了。”杜湛道:“什么?宰相谋反?”杜茵茵道:“这是大明宫里的太监跑出来告诉太皇太后的,绝对没错。神策军已经出动,京城马上就会戒严。娘亲本来让我留在兴庆宫,可我担心湛哥哥,才自作主张跑出来寻你,快上车。”

杜湛忙道:“芊娘,你跟我们走!快,上车!”不由分说地将王绵芊先推上马车,再扶杜茵茵,自己最后上去。

马车片刻便到了公主府,三人跳了下来。王绵芊还有所犹豫,道:“我要不要先回家看看?”杜湛道:“先进去再说。”上前牵起她的手便走。

杜茵茵十分不快,抢上前挺身拦住二人,道:“湛哥哥,绵芊不能进去!”杜湛道:“为什么?”杜茵茵道:“你没听到是宰相谋反吗?绵芊的祖父正是本朝宰相。”杜湛道:“就算是宰相谋反,芊娘不是你最好的朋友吗?”杜茵茵道:“正因为这个,绵芊才不能躲在我们家里。神策军要捉她,最先就会来搜我们家。”

王绵芊忙道:“杜公子,我不要紧的。家祖对政事一向漠然,他一定不会牵扯进去。”杜湛道:“不行,你不能回去,至少也要等事情弄清楚了再说。”又对堂妹道:“王宰相那性子,怎么会谋反?就让芊娘先进去,等事态平息,再送她回家不迟。”

以往二人吵架闹别扭,都是杜茵茵先屈服,这次她却相当坚决,道:“不行!”

正好杜悰出来,简略听了经过,随即道:“芊娘,你不能留在我这里,不过我也建议你别回家去。”言外之意,分外明显。

忽听得坊外大街上有骑兵呼啸而过,杜茵茵跺脚道:“湛哥哥,你还站在外面做什么?等死吗?”杜湛道:“芊娘不进去,我也不想进去。”

杜悰喝道:“不要胡闹了!快些给我进去!”杜湛道:“从今日起,我跟你们杜家再无干系。”

杜悰一怔,道:“你说什么?”杜湛却不再理睬,走过去牵起王绵芊的小手,道:“芊娘,我们走。”王绵芊忙道:“杜公子,你切不可为了我……”杜湛道:“我其实不姓杜,我本姓张,是过继给杜公的嗣子。”

杜悰大怒,道:“反了天了你!还敢说你不姓杜。来人,抓住小郎君,带他进去。”

杜湛霍然拔出浪剑,道:“谁敢上来?”挥剑逼退仆人,又扯了王绵芊,道:“我们走。”不顾杜悰、杜茵茵一再叫喊,决然离去。


王绵芊几次意欲挣脱,却无济于事,只得道:“杜公子,我很感激你,可你何苦为了我跟杜家人翻脸?”杜湛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王绵芊一想也是,问道:“那我们要去哪里?”她家在永宁坊的宅子只是别墅,王涯在光宅坊另有赐第,另有王氏私庙(4)在崇业坊。然这几处宅子都广为人知,难以藏身。

杜湛道:“芊娘跟我走便是。”引着王绵芊来到醴泉坊回鹘德禄公主府。

德禄公主正好要出门,见到杜湛到来,很是欣喜,道:“杜公子,你是知道我丈夫新逝,特意来安慰我的吗?”

一旁面首曹继荣轻轻咳嗽了一声,提醒公主注意言辞。德禄公主丝毫不以为然,笑道:“杜公子又不是外人,还装什么?”

杜湛惊问道:“安袄主过世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德禄公主道:“今天早上。他人在袄祠中,我正要过去。”忽见到王绵芊,问道:“这位小娘子是谁?”杜湛道:“这是我一个朋友,一时无处可去,想借公主宝地暂时安身。”德禄公主笑道:“有何不可?杜公子先带她进去。我去袄祠看过我那死去的丈夫后,再回来设一桌宴,好好款待你和你的朋友。”

王绵芊见这回鹘公主说话随意,新死了丈夫,竟毫不当回事,不禁骇然,问道:“杜公子如何会认得这回鹘公主?”杜湛道:“说来话长,我们先进去再说。”

他知道王绵芊担心家人安危,又叫过一名胡仆,请其出去打探情况。然胡仆也不明究竟,刚一出去便又折返回来,只说外面乱了套,许多人跑来跑去,有杀人的,有抢掠的,也分不清是军士还是百姓。

王绵芊惊惧不已,难以自安,道:“若是我家人有事,我亦难以独活。我得回家去看看,杜公子,请你不要阻拦我。”却不防杜湛早有防备,事先向胡人讨了迷药,混入酒中给她饮下,她未走出大门,人便晕了过去。

杜湛刚将王绵芊抱入客房安顿好,德禄公主便回来了,神色极为肃穆。

杜湛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德禄公主道:“听说皇宫出了大事,神策军正逢人便杀,已经杀光了南衙官吏,连金吾卫都没有放过。”金吾卫是皇帝亲信近卫军,负责京师禁卫及皇宫安全,他们也遭神策军屠杀,足见京师秩序完全颠覆了。

德禄公主久居京师,深知每每出现大乱时,最先倒霉的就是富得流油的穷波斯,往往有无赖地痞甚至禁军军士垂涎胡人财富,趁火打劫,遂连声下命道:“关上大门!召集所有人手,佩上兵器,派弓箭手守住大门!有敢闯大门者立杀无赦!”


果不其然,不一会儿便有一群地痞恶少持着刀枪来砸门,还高喊“神策军到了”,被胡人弓箭手居高临下射死几人,这才一哄而散。

然仅过了片刻,便有真正的神策军驰到,封锁了坊门和道口。更有一队全副武装的人马来到公主府邸前,气势汹汹,声称奉命搜查要犯。神策军飞扬跋扈,回鹘人亦是横行不法,两方多有冲突,闹到皇帝面前的官司就有好几起,双方积怨已久。德禄公主知道一旦开门,便难以控制局面,登高对外喊话道:“我是回鹘公主,除非有大唐皇帝圣旨,否则敢闯宅邸者,杀无赦。”微一点头,弓箭手弯弓搭箭,矢如流星,登时将一名神策军骑士射下马来。

回鹘人又纷纷将强弩架上墙头,扣箭上弦,一齐对准大门。神策军本是欺软怕硬之辈,见回鹘一方如此强悍,哪还敢招惹,慌忙退出射程外,只远远在街边设下警戒。


先后击退了两拨人马,德禄公主才有空进厅堂坐下,问道:“杜公子引来的那位小娘子是谁?”杜湛道:“宰相王涯的孙女。”德禄公主道:“我就知道。杜公子在这个时候带她来我这里,肯定没那么简单。她不能留在这里。”

杜湛忙道:“公主,目下事态未明,王宰相未必卷入其中,先让芊娘留下来。等事情平息,王宰相也会感谢你。”

德禄公主笑道:“我可不是傻子。杜公子带着那位王小娘子来我这里,就已经猜到王宰相不会没事,对吗?若只是找处栖身之地,你自己那个婶婶岐阳公主家地方还小吗?分明是杜家也怕受牵连,不肯接纳她,杜公子不得已,才带她来我这里。”

杜湛一时无可辩驳,只得道:“公主,我求你,你不是一向急人之忧、济人于难吗?”德禄公主摇头道:“我可不是大善人,济人于难,也得看对方是什么人。杜公子,你老实说,王小娘子是你什么人?杜公子喜欢她,对吗?”似笑非笑,言语中已有酸溜溜的醋意。

杜湛忙道:“我来长安的第二天,就来这里拜见公主,认识了公主你。而芊娘,我昨日才认识她。”

德禄公主道:“那杜公子为什么肯这般帮她?”杜湛道:“因为芊娘也帮了我。”当即说了昨日在王涯山亭之事,但却未提青龙剑,只说自己想看看如璧井底到底有什么稀罕东西。

德禄公主这才展颜笑道:“杜公子知恩图报,果然是个好男子,我没有看错你。那好,先让芊娘留下来。”杜湛忙道了谢。

德禄公主道:“外面那么乱,杜公子也别回去了,先暂时留在我这里。我这会子还要召集手下人议事,杜公子先去陪陪那位芊娘,等我忙完再派人来叫你。”杜湛不敢得罪她,连声答应,遂告退出来。


进来客房时,王绵芊刚好醒转,嘤嘤道:“杜公子,我……我这是在哪里?”杜湛道:“这是回鹘德禄公主府上。”

王绵芊想要起身,却是动不了,问道:“我怎么了?怎么一点力气也没有?”杜湛道:“芊娘太虚弱了,先休息一下。”

王绵芊道:“外面……外面怎么样了?”杜湛道:“外面乱得很,刚才还有人来砸大门。神策军已经封锁了街道,芊娘暂时出不去了。”

王绵芊泪水滚滚而出,道:“也不知道我家人怎样了。”杜湛道:“等外面稍微平息一些,我便出去替你打听消息,如何?”王绵芊道:“谢谢。”

杜湛见她魂不守舍,知其忧心,便扶她坐起来,半倚在床上,道:“芊娘可有兴趣听听我的故事?”王绵芊道:“当然,我一直想知道杜公子的经历。茵茵虽然多次提过杜公子,却只知道你是杜氏嗣子,至于你在敦煌的生活,她也说不上来。”

杜湛道:“我亲生父母因为某种原因,未能结合,父亲另娶他人为妻,母亲则出家作了尼姑。所以我一生下来,母亲就将我送给杜贤公做养子。我自小在佛寺中长大,养父和各位高僧教导我成人。养父去世时,我倒没有太过悲伤。他老人家一生受了太多的苦,死倒是一种安息。我当时尚不知道亲生父母是谁,只觉得养父一死,我今生便再无牵挂,不如为敦煌百姓做点有意义的事。于是我持刀胁持了吐蕃赞普,威逼他答应河西汉人自治。不想我冲动之下做出的这件事引发了一系列的后续事件,甚至害死了我的亲生母亲。”忆及往事,眼泪夺眶而出。

王绵芊柔声安慰道:“杜公子胸怀众生,不顾个人安危,这需要多大的勇气!至于后果,实是杜公子所不能预料,尊母之死,又怎能怪你?”

杜湛大致叙述了当日之事,又道:“本来我一直不知道灵修寺杨法律就是我的亲生母亲,甚至不知道她是为救我而死,直到离开沙州前……”

当时张议潮与石雄、仆固俊等人到袄祠看望杜湛。石雄告知他正受吐蕃追捕,因而不能与杜湛一道返回大唐,只能先设法逃往回鹘,再辗转设法归国,又与杜湛约定在长安相见。

张议潮因受过旧情人清莲嘱托,一再告诫杜湛归唐后即认祖归宗,好好做杜氏子弟,不要再回沙州。杜湛心高气傲,不愿意听张议潮说教。安景旻一气之下,说出了杜湛的身世。他这才知道真相,听说母亲清莲为了救他脱险,不得不受吐蕃大论韦甲多热摆布,以致刺喉自杀后,更是惊绝。

安景旻一口气说完原委,怒道:“臭小子,还敢说张使君没有资格教训你,他是你亲生父亲!”

杜湛呆了许久,才问道:“张使君早知道我是你的儿子吗?”张议潮点点头道:“不过我只是给了你血脉,并没有养育过你,所以你仍然姓杜,是杜贤杜公的儿子。”

杜湛道:“可是我明明该姓张……”张议潮道:“不,我要你继续姓杜。赞普准许杜公归葬故里,你便奉杜公骨灰返回大唐,然后再也不要回来,永远地留在那里。”杜湛道:“不,我的亲人们都在这里受苦。我怎么能……”

张议潮决然道:“我意已决,这也是你娘亲的意思。不准再回来。就算你回来,张家不会接纳你,敦煌也决不会接纳你。”又带杜湛到清莲浮图前,强迫他以亡母名义起誓。


王绵芊听了经过,叹息一番,道:“原来杜公子经历了这么多事。可是你看起来……”杜湛道:“还是跟平常人一样,活得好好的,对不对?因为我想要复仇。”

王绵芊道:“可杜公子的仇家是吐蕃大论,不但位高权重,而且远在逻些,又如何能复得了仇?”杜湛道:“我要复仇,不是简单地杀死吐蕃大论,而是要将吐蕃人逐出河西。”顿了顿,又道:“我回来大唐时,应邀与桑札公主同行,与赞普等人同过很长一段路。期间还有僧相心腹欲行刺大论韦甲多热,还是我发现后及时提醒了卫士。大论不知我已然知道了生母自杀真相,我本可以接近他,寻机报仇,但我没有这么做,并不是因为我怕死,而是其人奸诈险恶,我从他身上看到了吐蕃的未来。他为争权夺势不惜残害无辜,陷害王妃和僧相。而赞普昏庸懦弱,竟为其奸计蒙蔽,对其愈发重用。物必先腐也,而后虫生之;人必先疑也,而后谗入之。吐蕃乱相已生,大论只会加剧乱相,所以我绝不会为了一己之私去行刺他,而是要让他继续胡作非为,削弱吐蕃的国力。”

王绵芊闻言万分惊奇,道:“杜公子你……想不到你竟有如此胸襟和志向!可你不是答应过你的亲生父亲,再也不回去沙州了吗?”杜湛点点头道:“我是不能再回去敦煌,但并不代表我什么都不能做,我要找到传说中的青龙剑。昨日在贵府时……”

王绵芊道:“啊,原来杜公子是想看如璧井中有没有青龙剑。”杜湛道:“芊娘冰雪聪明,一猜即中。还要多谢你昨日为我说话。其实我自己还真是当了贼人,辜负了芊娘美言。”

王绵芊道:“杜公子又不是为了一己私利。你为了河西百姓,甘愿忍受旁人误会及异样眼光,更是令人钦佩。”

复仇依托着记忆,计划着未来,往往与偏执、孤独相连,令复仇者大异于常人,然此刻仿若遇到了平生知己,杜湛心中陡然涌起一丝暖意来。

王绵芊想了想,又道:“确实有个叫吕岩(5)的士子献过一柄青龙剑给我祖父,说是得自洞庭湖中。那士子也不求什么,所以祖父没太当真,将剑径直投入了如璧井。然青龙剑是宝剑常用的名字,我家井中那柄剑,未必就是为吐蕃人畏惧的青龙剑。”杜湛道:“我知道,但这总是一条线索,我不能放过。”

王绵芊道:“这样,如果这次王家能逃过一劫……我是说如果,我就请祖父派人将那柄青龙剑捞上来,再转送给公子,如何?”杜湛道:“好,多谢。”

他竭力想装出轻松的样子来,但还是难以做到,因为他全身游走着强烈的不祥预感,令他燥热难安,而王绵芊也跟他一样。

忽有人推门进来,却是德禄公主面首曹继荣,手中托着漆盘,盛放着几样菜肴点心,道:“我给王小娘子送些饮食来。”又道:“杜公子,公主请你过去。”

王绵芊忙道了谢,又道:“杜公子,你先去忙吧。”杜湛道:“那芊娘好好休息,有什么事就派人叫我。我会一直在这里。”王绵芊应道:“是。”又道:“杜公子,你适才说的那番话,虽是你自己的亲身经历,其实你用心良苦,你是想……总之,我明白的,谢谢你。”杜湛点点头,辞了出去。


进来花厅时,德禄公主正独坐在卧榻上,若有所思。杜湛听到外面依然喧闹不息,忙问道:“外面情形如何了?”德禄公主摇头道:“不怎么好。许多胡商都躲进了我这里,说外面许多人都在大杀大抢。”

杜湛道:“那么王宰相他……”德禄公主道:“还没有消息。杜公子,你就安心吧,王宰相家大业大,如果没事,自然不会有事。如果有事,他想跑也跑不了。今日也够累了,我命人准备好了酒菜。来,杜公子,你坐下陪我喝一杯。”挽起衣袖,提了注子(6),亲自斟了两杯酒。

杜湛迟疑道:“尊夫新丧,公主不需要忌口酒肉吗?”德禄公主笑道:“那是你们汉人的规矩,我们回鹘人可不兴这一套。况且我和我丈夫只是名义上的夫妻,从来都是各过各的日子,他没事不会来我这里,我没事也不会去他那里。目下他死了,我也不会伤悲。”见杜湛依然站着不动,登时面色一沉,道:“怎么,我为杜公子冒险收留王小娘子,叫你陪我喝一杯都不成?”

杜湛无奈,只得上前坐下,举杯敬道:“多谢公主,这一杯我敬公主,我先干为敬。”仰头喝下,只觉得这酒绵软清醇,余香留口,问道:“这是什么酒?”德禄公主道:“是京城名酒桂花酿,以桂花米和曲酿成,杜公子应该没有喝过吧?”

杜湛道:“我在敦煌时,多饮葡萄酒。来长安后,多饮清酒……”忽觉得一阵头晕,眼前一切都模糊起来,惊问道:“公主,你给我喝了什么?”德禄公主笑道:“逍遥散,就是催情药加一点迷药而已。杜公子,你不但长相英俊,还是名门公子,可比我之前的历任男宠都要出色。”招手命侍女扶杜湛进去内室。又亲自进来为他解开衣衫,脱掉鞋袜。

杜湛尚有意识,却是失去气力,无法抗拒。等到德禄公主亦脱光衣衫,伏到他身上,肆意抚摸一阵后。他身上迷药药力已过,春药发作,面对德禄公主丰满肉体的诱惑,再也按捺不住,挺身一跃,扑了上去……

玉漏沉沉,风月销魂。这还是他生平的第一次,不免笨手笨脚,好在有女方主动引导。云雨正欢之时,忽有一缕箫声采入耳际,幽幽咽咽,轻绪柔丝,珠喉细语。杜湛蓦然清醒,大叫一声,忙起身爬下床来。

德禄公主情欲正浓,问道:“做什么?”杜湛道:“我……我昏了头,一时不能自制,冒犯了公主。”德禄公主笑道:“傻孩子,是我有意往你酒中下了药,快上来。”杜湛连声道:“不,不敢。”

德禄公主是勾引男子的老手,见杜湛忙不迭地寻了衣服穿上,虽心中不悦,却也不再强逼。


缈缈笛音,悠悠情韵。唐诗人李白有《春夜洛城闻笛》诗云:“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李益有《夜上受降城闻笛》:“回乐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窦牟则有《奉诚园闻笛》:“曾绝朱缨吐锦茵,欲披荒草访遗尘。秋风忽洒西园泪,满目山阳笛里人。”

人心深处总有最深沉、最柔弱、最缠绵的情感,思亲、思友、思乡、思国,种种情丝离愁,全寄托在这一缕笛音中。


长安的混乱持续了一整天,真相亦慢慢传开,原来一切均是源于宦官之祸。宦官与外戚并称两大毒瘤,作为特殊的政治势力,对许多朝代的政局都产生重大影响,尤以汉唐两朝最为严重。

秦始皇统一中国后,建立了中央集权的君主专制制度:皇权至高无上,皇帝个人独断专权,包括行政、军事、立法、司法、文教;皇位继承要传给子孙,以“奉宗庙之重,终无穷之祚”。秦虽历二世而亡,但秦始皇开创的皇权制度却保留了下来,尤其是皇位继承制,须遵从“父传子,家天下”的继承原则,继承人要在皇帝子嗣中选择,这使得一旦皇帝早逝,便容易出现幼帝即位的情况。而幼帝难以执掌朝政,大权便会落入外戚手中。汉代开国皇帝汉高祖刘邦死后,其妻吕雉即临朝称制,开汉代外戚专权的先河,刘氏江山险些落入旁人之手。汉武帝刘彻晚年立幼子刘弗陵为嗣君,为防前朝吕后专权重演,杀死刘弗陵生母钩弋夫人,展现出一代雄主谋虑深远、手段狠辣,远非常人所能及。然到了西汉末年,依旧有外戚王莽擅权,直至改朝篡位。

光武帝刘秀虽光复了汉室,已然难改外戚专政痼疾。东汉皇帝中,除汉光武帝刘秀、汉明帝刘庄、汉献帝刘协外,其余都未满三十六岁而亡,因而多幼帝即位,且“主少母壮”,东汉“临朝者六后”,其权力与皇帝相等。这些太后为满足个人权欲,“贪孩童以久其政,抑明贤以专其威”,好方便自身把持朝政。

小皇帝终会长大,成人后自然想亲政收权。然皇帝生于宫中,长于妇人之手,与外界隔绝,所能依靠的势力只有朝夕相处的宦官。而宦官一旦帮助皇帝夺回大权,又会居功自傲,进而专权擅政。于是,相应地又出现了宦官干政。东汉灵帝时,宦官得志,无所畏惧。汉灵帝公然觍颜称:“张常侍乃我公,赵常侍乃我母。”张常侍指大宦官张让,以搜刮暴敛、骄纵贪婪见称。其弟张朔倚仗兄长势力,贪残无道,以杀孕妇取乐。赵常侍指另一大宦官赵忠。汉灵帝将朝政悉数委托给亲信宦官,朝臣上书指责宦官图谋不轨,灵帝竟不知何为“不轨”。如此,朝政日益腐败,最终酿成了东汉末年的黄巾起义。

后世公认外戚和宦官擅权是导致东汉灭亡的两大主因。除此之外,一度对大汉政权造成威胁的还有藩王分封制。“藩”字始于周武王姬发的分封制。周朝灭商之后,实施封建制度,将土地连同人民分别授予王族、功臣和贵族,所封之地称为“诸侯国”“封国”或“藩国”等,统治封地的君主被称为“诸侯”“藩王”,等等。封国面积大小不一,诸侯爵位也有高低,但都必须服从周王室,按期纳贡,并随同作战,保卫王室。然后来周天子“天下共主”的地位丧失,诸侯国日益强大,互相攻击,甚而至于对周王室造反。秦始皇统一中国后,废除分封制,推行郡县制。汉初又兼采之。大汉立国之初,汉高祖刘邦铲除了韩信、彭越、英布等异姓王,同时大封同姓诸侯王,企图用家族血缘关系来维护其统治。后来刘姓诸王所封之地占去全国疆土大半,势力日渐强盛,实际上成了独立王国。汉文帝十六年(前164年),汉文帝用贾谊的策略,将一些诸侯国分小。汉景帝即位后,又采纳御史大夫晁错削弱藩邦的建议,将诸侯王的部分封地收归朝廷管辖,由此招致了诸侯王的不满,直接触发了以吴王刘濞为首的七王之乱。七王之乱平定之后,诸侯王治国之权被削除,封国的官吏全部由中央任免,诸侯只征收租税,封国名存实亡。

历史表明,即使在中央高度集权的前提下,只要时机合适,外戚、宦官、藩王或藩镇便能专权害政,挑战甚至威胁皇权,导致政局剧烈动荡。尽管有不少惨痛教训,历朝历代君王却极少能有效制止。以外戚而言,由于古代帝王至高无上的权力,帝国政治结构决定其婚姻生活有特殊性。中国有句俗话:“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古代宗法制度在家族方面历来有“推恩”的惯例,一旦某个嫔妃得宠,其家族成员极易借裙带关系享有皇帝赋予的各种特权,轻而易举地进入核心权力圈,从而形成庞大的外戚势力,轻则干涉朝政,重则危害整个国家。如汉武帝刘彻赐死钩弋夫人,却将幼子托付给了大将军霍光,霍光后将女儿嫁给汉宣帝为皇后,霍氏一门飞黄腾达,势力之大,连汉宣帝都感到“芒刺在背”。

唐代立国后不久,亦毫无例外地出现了外戚预政,即武则天先后以皇后、太后临朝主政,后来更以武周替代李唐,自己当上了女皇帝。武氏之后,又有唐中宗皇后韦氏、女儿安平公主、武则天女太平公主等先后叱咤于政治舞台,视皇帝若傀儡,视江山若私物。即使是以英武著称、一手开创“开元盛世”的唐玄宗李隆基,也未能摆脱外戚乱政的阴影。玄宗皇帝宠爱贵妃杨玉环,杨氏兄弟姊妹借助皇帝恩荫,在政治上、经济上日渐强盛起来。杨贵妃远房兄弟杨国忠甚至借助裙带关系当了宰相。杨国忠是武则天面首张易之之子(7),本为无赖赌棍,借助杨贵妃执掌国政后,大搞贪污腐败,短短数年,便使唐朝朝政陷入巨大的紊乱中,朝廷威信一落千丈,朝中大臣离心离德。尤其是在对付藩镇安禄山的问题上,杨国忠不但不能有效地控制,反而推波助澜,终使中央朝廷与藩镇矛盾日益加剧,促成“安史之乱”爆发。

再说藩镇。唐朝建国后,军事上实行府兵制。府兵制为北魏宇文泰所创建,然唐代府兵制本身有其特殊性,为史所罕见。拿与唐代同样有声色的汉代来作比较:汉代是寓兵于农,全农皆兵;唐代只能说全兵皆农,就是说,每个士兵都要种田,但不是所有种田的人都要当兵。具体做法是:朝廷先调查统计全国人口,根据各家经济情况,分作九等。下三等不能当兵,上等和中等才有当兵资格。作为补偿,朝廷会免去当兵家庭的租庸调。如此,从军便是地位的象征,所以富裕人家均愿意加入军队,此即府兵。府兵自己有田有地,平日务农,农闲操练,征发时自备兵器资粮,轮流保卫京师,防守边境,不需要朝廷出钱来养军队。这样,不但减轻了民众服兵役的劳苦,对生产的影响也不大。

按照唐制,各地府兵要轮流到京师宿卫一年。贞观年间,唐太宗李世民经常亲自教习这些府兵骑射,府兵们都觉得荣耀,愿意为国家出力。后来天下太平无事,在京师宿卫的府兵无事可做,逐渐沦落为达官贵人的苦工,受人轻视,因此,再有府兵下一轮宿卫,便千方百计地逃避。

而戍边的府兵原来是三年一换,但因边防战事频繁,戍期往往被延长。府兵都是家境富裕之人,到边关时,往往携带不少绢匹作为私房零用钱。边将见财起意,便想方设法地侵吞士兵财物,还强迫士兵服苦役。如此,直接导致没有人再愿意当府兵,发生了大量府兵逃亡事件。到唐玄宗李隆基一朝时,这种情况尤为突出。

此时正是唐朝国力最鼎盛时期,财力雄厚,有钱有势,唐廷便停止征发府兵,转而实行募兵制,即出大价钱雇人当兵。招募来的士兵,军器、衣粮都由朝廷发给,长期服兵役。唐初便有募兵一说,随着府兵逐步瓦解,募兵日益盛行。唐玄宗开元年间,京师宿卫、边镇戍兵以至地方武力,已基本上为募兵充任。镇守京师者为长从宿卫,后改名彍骑。戍边者称健儿,又称长从兵或长征健儿。地方上则有团结兵。

实行府兵制的时候,地方兵力分散,中央握有重兵。而在募兵制下,中央彍骑招募的多为市井无赖,不堪一击。地方团结兵装备差、数量少,也很虚弱。只有边镇军力强大,至“猛将精兵,皆聚于西、北,中国无武备”。边防的驻军日益增多,遂形成外重内轻的局面。天宝元年,全国军队五十七万人,四十九万都驻守在边镇,京城内外驻兵仅是边军的六分之一。而被招募的边军,绝大多数都是番人,精于骑射,能征善战。

起初,唐玄宗也意识到“边将日重”的问题,先后缘边设置安西、北庭、河东、河西、朔方、范阳、平卢、陇右、剑南等节度使(8),令各节度使之间相互配合、互为犄角,又彼此牵制、互相防范,令边将不至于因兵力过重而作乱。然由于将帅久任,不按时换防,而当兵只是一种职业,边兵在边地长期驻守一地,久不更调,便逐渐变成了地方节度使的私人势力。兵士只知将帅,不知有皇帝。这无疑就增加了边将拥兵自重的可能性,为其作乱提供了必要的条件。到后来,更演变出了一人身兼任数镇节度使的情况,危机更加严重。

宰相李林甫对边将的策略更使这一危机雪上加霜。他为了独掌相权,不仅控制朝廷百官,对于边帅的防范也不遗余力。自唐兴以来,军事统帅都用忠厚名臣,规定不久任、不遥领、不兼统。“四夷之将,犹不专大将之任,皆以大臣为使以制之”。这些名臣往往从节度使的位子上直接入为宰相。所谓“出将入相”,便是指这种情况。开元时期,像郭元振、薛翊、张嘉贞、张说、杜暹、萧嵩、李适之等名臣,都因为在边地立下功劳,由大将直接提拔入相。从边将中提拔一直是唐朝选相的一条重要原则。李林甫为了巩固自己的相权,便想杜绝出将入相的根源。天宝六年(747年),李林甫向唐玄宗进奏:“凭陛下雄才大略,国家富裕强盛,而蕃人还没有消灭,是因为用文臣为将帅,怯懦不胜任作战。陛下如果真要消灭四夷,扬威海内,就不如用武官,武官不如胡将。胡将生下来时就气力雄大,少年时养在马上,善于骑射,长大了练习战阵,这是他们的天性。陛下如果安抚笼络他们,任命他们为将,使他们为朝廷尽力死战,那么夷狄就不难解决了。”

任用蕃将不是李林甫的发明创造,唐太宗贞观年间已有先例,但和李林甫此时的别有用心完全不同。贞观时期,太宗用阿史那社尔、契苾何力等蕃将为将,这些人均为大唐奋勇杀敌,且战功赫赫。然而,唐朝廷使用蕃将时也是大费心机,常以汉臣予以牵制,避免蕃将不利于朝廷。李林甫提出的建议则是以蕃将为边关主帅,委任他们一方军政大权。这完全是李林甫的私心。绝大多数蕃将不识汉字,是以功勋再大,也没有可能、没有资格担任宰相,这样,李林甫就可以从根本上杜绝了边帅入相的道路。十分可惜的是,曾经英武决断的唐玄宗没有看透李林甫的奸诈用心,竟然采纳了这一建议,先后提拔安禄山、高仙芝、哥舒翰等人为边帅。在这些蕃将中,李隆基又首用安禄山,对安禄山的器重和恩宠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节度使的权力也愈来愈大,他们不仅统兵,而且逐渐掌握了当地的民政、财赋、刑法权力,“既有其土地,又有其人民,又有其甲兵,又有其财赋”,这无疑成了其后产生地方割据势力最适宜的土壤和温床。这些节度使表面上听命于朝廷,实际上阳奉阴违。为了拉拢部下,常向朝廷要求大量授以其部下官爵。官多俸禄多,朝廷的军费开支因此大大增加。

此时的局势,兵力的分布内重外轻,诸道节度使尽用胡人安禄山之流,精兵强将集中在北方的边境,不免养虎成患,遗患无穷。在众多蕃将之中,以安禄山最为飞扬跋扈,身兼三处节度使,十余年不迁徙,最终酿成“安史之乱”。

“安史之乱”发生后,朝廷为了平叛,开始在叛军南下必经之地临时增设节度使。结果就是,各地节度使甚至职位稍低的观察使乘机扩大势力,逐渐形成藩镇林立的局面,不同程度地与朝廷保持着离心状态。之后一些强藩,如河北、山东等镇节度使,拥兵自大,父死子袭,演变成割据势力。唐玄宗对大将完全失去信任,反而认为身边的宦官最为可靠,专门派宦官边令诚作为监军,宦官监军的历史自此而开。其时,宦官的权力甚至常常超出统军的节度使。“安史之乱”后,宦官势力更加膨胀,有的甚至封王爵,位列三公。部分宦官还染指军权。唐肃宗时,设观军容使,由心腹宦官鱼朝恩充任,作为监视出征将帅的最高军职。鱼朝恩曾派人掘了功臣郭子仪父亲的坟墓。皇帝亲自过问,郭子仪明知是鱼朝恩所为,只是哭奏道:“臣长期主持军务,不能禁绝暴贼,军士摧毁别人坟墓的事,也是有的。这是臣的不忠不孝,招致上天的谴责,不是人患所造成的。”郭子仪是大唐名将,号称“功盖一代”,手握重兵,却只说是“天谴”,不敢惹鱼朝恩半分,足见宦官势力之盛。

唐德宗时,京师发生“泾原兵变”,再次引发了朝廷对大将的猜忌。由于皇帝出逃时只有宦官和神策军相随,唐德宗深为感激,决定大规模扩编神策军,并交由宦官执掌,此后成为定制。彼时神策军人数扩大至十五至十八万人,成为长安甚至整个关中地区最主要的武力。到后来由于战事减少,神策军经常“角抵、杂戏”,与皇帝游乐,或“淘池造楼,营建宫阙”,逐渐军纪败坏而战斗力下降,最终沦为宦官的工具,在北司控制南衙的党争中充当打手角色。北司宦官横行朝堂,不将南衙宰相放在眼里,主要原因便是因其手中握有禁军兵权。

宦官势力凸显历史舞台,往往源于夹缝之间,汉代宦官崛起于皇权与外戚夺权,而唐代宦官则起于皇权与藩镇争斗。即使刚毅英武如唐宪宗者,在平定藩镇的过程中,也任用宦官为军队统帅,足见朝廷对大将已完全失去了信任。当中央朝廷与藩镇的矛盾退居其次时,宦官干政的弊端便逐渐显露出来。由于宦官手握重兵,竟至能左右宫廷局面。

唐宪宗晚年追求长生不老,服用方土金丹后性情暴躁,经常因小过失杖责左右宦官,屡有杖死者,宦官人人自危。左神策中尉吐突承璀是唐宪宗心腹,见皇帝病重,请立澧王李恽为太子。唐宪宗本最爱年长的澧王,然因其生母身份卑微,被迫立了贵妃郭念云之子李恒为太子。李恒闻讯忧惧,秘密派人与母舅司农卿郭钊商议,郭钊嘱咐太子但对皇上尽孝,勿管其他。不几日,宪宗暴崩,宫中流言为内常侍陈弘志所弑,然对外只说是药性发作。右神策中尉梁守谦与宦官马进潭、刘承偕、韦元素、王守澄等拥立太子李恒即位,是为穆宗。并杀左神策中尉吐突承璀及澧王,赐左右神策军每人钱五十缗,左右羽林、左右龙武、左右神武军每人钱三十缗,左右金吾军每人钱十五缗。由于唐宪宗死得突然,参与拥立穆宗的大宦官刘承偕又是贵妃郭念云义子,因而时人均怀疑郭念云母子笼络了右神策中尉梁守谦等人,借助右神策军势力弑杀了宪宗。

唐穆宗本人好杂戏游乐,信方士,欲长生不老,在位不到五年便因服用方士金丹病发而卒,十六岁的太子李湛即位,是为唐敬宗。唐敬宗年少,好击毬、手搏,好深夜出宫捉狐狸,昼夜游乐,怠于政事。皇帝性情躁急,宦官、力士稍有过失,常被责打或籍没流放。宝历二年(826年)十二月八日,唐敬宗夜猎回宫,与宦官刘克明,田务澄、许文端及击球将苏佐明等二十八人饮酒,酒酣时入室更衣,殿内灯火忽然熄灭,唐敬宗于黑暗中被宦官杀害。

刘克明等人随即矫称敬宗旨意,命翰林学士路隋起草遗制,欲以宪宗之子绛王李悟继承帝位。枢密使王守澄、杨承和,神策中尉魏从简、梁守谦等人担心无拥立之功,遂征发左右神策兵,杀害绛王及刘克明等人,改迎穆宗子、敬宗弟江王李涵入宫继位。李涵更名李昂,是为当今文宗皇帝。

唐文宗虽为宦官拥立,登基后却不满宦官专权。尤其自唐穆宗以来,大唐与吐蕃息兵,国家无重大战事,但在宦官和藩镇的侵夺下,国库开始入不敷出。至于宦官左右储君废立的危害,更是远胜前朝。大臣李训、郑注知道唐文宗有反抗之心,便与皇帝密谋诛灭宦官。因二人之前曾为大宦官王守澄心腹,所以谋事事先未引起宦官们任何警觉。

本年九月,李训升任宰相,郑注则外派为凤翔节度使,预备里应外合,一举清除宦官。二人原先的计划是,趁宦官们外出参加王守澄葬礼时,将其一网打尽。然李训不欲郑注争功,临时改变计划,大肆提拔亲信,暗中招募士卒,提前开始行动。

十一月二十一日,就是杜湛陪着王绵芊寻找失踪侍女鹤颜当日,文宗皇帝与百官在紫宸殿早朝,左金吾卫大将军韩约奏称左金吾仗院内石榴树夜生甘露,为祥瑞之兆。宰相李训等人劝文宗亲自前往观看,文宗遂到含元殿,命李训率众官前去左仗院视察。李训回来说不像是真甘露,唐文宗刻意派神策军左、右尉仇士良、鱼志弘率众官再去察看。李训等人事先已在左金吾卫暗藏甲兵,预备伏杀宦官。仇士良抵达后,看到金吾卫大将军韩约神色惊慌,心中起疑,又发现周围有伏兵,便立即奔逃回含元殿,劫持唐文宗进入内殿,命人关闭宫内诸门。

宰相李训见阴谋失败,穿从吏绿衫乘马出京逃命。另三位宰相王涯、贾餗、舒元舆还归中书省,等待文宗开延英殿召集议政。中书、门下两省官皆不知发生何事,问王涯等三人,王涯等称不知,请诸公自便。神策军首领仇士良猜到文宗皇帝参预事变,怨愤不止,出言不逊。唐文宗惭惧不能言。

仇士良随即派出神策军千余人,对在京师的公卿百官与吏卒进行了血腥的大屠杀,中书、门下两省及没有逃走的金吾士卒被杀死六百多人,皇宫内“横尸流血,狼藉涂地,诸司印及图籍、帷幕、器皿俱尽”。神策军军士以搜捕为名,大肆抢夺财物,宰相李训、王涯、前岭南节度使胡证、左常侍罗让、詹事浑秽、翰林学士黎埴等京城有名富家均遭抢掠。宰相王涯生平好聚古书、典籍、书画,“前代法书名画,人所保惜者,以厚货致之;不受货者,即以官爵致之”,“如有不可得,必百计倾陷而以取之”,如此不惜厚资、不择手段,终“获书数万卷”(9),侔于秘府之藏,且所藏卷书皆装璜华丽精美。王家破后,人得其卷轴,皆剔取奁盒、金玉、牙锦,其余弃于道旁,遭践踏者无数。集贤殿学士段成式为西川节度使段文昌之子,博学强记,生平最好读书,彼时正好因父丧赴蜀中奔丧未归,听闻王氏藏书悉数被毁后,深为惋惜,称其为安史之乱后的又一“书籍之厄”(10)

神策军形同盗贼,四出抢掠。京城无赖们亦趁乱杀人报仇,剽掠百货,互相攻劫。长安尘埃蔽天,鸡犬不宁,被搅得天翻地覆,陷入巨大的混乱中。此即历史上著名的“甘露之变”,时为太和九年(835年)十一月二十一日。

京城坊市剽掠持续了一天一夜。次日一早,神策军出动大批人马,分屯大街要道,击鼓示警,当街斩杀十余名恶少年,这才勉强弹压住了局面。宰相王涯、舒元舆等重臣均已被捕,然官兵急捕其家眷,四处搜罗甚急。王绵芊生父太常博士王仲翔躲入好友侍御史裴鐇(11)家,却被裴鐇下令抓住,捆送神策军中。王仲翔叹道:“业不见容,当自求生,奈何反相噬邪?”闻者哀之。

非但如此,裴鐇还告发王仲翔与京师名妓景悦有情,二人养育有一私生女,神策军又急往平康坊捕捉景悦母女。

当日百官入朝,至日出时,始开建福门。两边禁兵露刃夹道,剑拔弩张,气氛十分紧张。至宣政门,宫门尚未打开。重臣不在,百官无宰相、御史领班,班列混乱。

许久之后,唐文宗御临紫宸殿,惊见四位宰相不在殿上,忙询问究竟。左神策中尉仇士良答称王涯、舒元舆因谋反押于神策狱中,另两位宰相李训、贾餗因阴谋败露,已然变装逃走,正在追捕。并奉上王涯等人亲笔供状,内称与李训谋反、欲立郑注为帝云云。

唐文宗惊骇不能言,然宦官已掌握大局,只得召左仆射令孤楚、右仆射郑覃入殿,命二人留宿中书门下,参决机务。仇士良命令孤楚奉命拟书声讨王涯等人谋反罪状,令狐楚含糊其辞,仇士良不悦,由是令孤楚不得为相。唐文宗不得已,任命郑覃、户部侍郎李石为宰相,以令孤楚为盐铁转运使,左散骑常侍张仲方代理京兆尹。朝中杀生除授,皆决于神策仇士良、鱼弘志两中尉。

杜湛一直没有离开过德禄公主府。他知道德禄公主全是因为他才收留了王绵芊,担心自己一旦离开,德禄公主便会将王绵芊交出去。况且他已当面声称跟杜悰分道扬镳,一时也无处可去。只是德禄公主再找他时,他总找借口推辞,避免有机会单独与她在一起。

这一日,德禄公主派人将杜湛叫到会客厅,正色道:“王宰相谋反罪名已定,明日便要在对面西市公开腰斩。”

腰斩是最重的刑罚,亦代表着灭族,也就是说,王氏一门不分老幼,均将被处死。这本是意料之中的事,杜湛倒也不意外。但他见到德禄公主神色,已隐约猜到公主后面要说的话,心中暗叫不妙,却又不知该如何应对。

德禄公主又道:“而今神策军在每坊派有一百兵马,日夜巡查,搜索可疑之人,一切进出坊里之人均要受到盘查,甚至包括我。我不能再冒险收留王小娘子。”杜湛道:“公主……”

德禄公主道:“杜郎若是提别的要求,我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可杜郎该知道,收留叛逆之女,可能会给我自己带来灭顶之灾。”杜湛道:“你是回鹘公主,有回鹘作靠山,京城中谁敢惹公主?公主下令射死了神策军士,神策军不是连屁也不敢放一个吗?”

德禄公主听了颇为飘然,不由自主地露出得色,笑道:“这倒也是,但我自己也不想惹祸上身。我这个公主做得也不容易,每年还得给神策军左、右中尉送上厚礼呢。”顿了顿,又道:“不过王小娘子这件事,也不是不能商量,要看杜郎怎么做了。我只有一个条件,只要杜郎答应自此陪在我身边,杜郎的朋友就是我德禄的朋友,我必定倾尽全力营救。”

杜湛低下头去,默默望着自己的脚尖。他早已料到或许会有这么一刻,但当它真的来临时,还是觉得心中隐隐作痛。

德禄公主催道:“大丈夫该当机立断,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杜湛也没有心思指出她典故用得不对,垂首想了想,道:“好,我答应公主。”

德禄公主既欣喜又意外,笑道:“想不到杜郎居然这般爽快。”又不无醋意地道:“如此看来,那位王小娘子在杜郎心目中地位非同一般了。”

杜湛知道这位公主心机深沉,心思变化莫测,生怕她因为嫉妒而去对付王绵芊,有意摇了摇头,缓缓道:“不是为了芊娘,而是我已经跟杜家断绝了关系,目下也无处可去了。不过公主若是肯尽心援救我的朋友,我自然更加感激不尽。”

德禄公主已然知晓杜湛因好奇王涯如璧井珍宝被当场抓获一事,料想杜驸马在王宰相面前丢了面子,对他没少发火训斥,杜湛大概受不了委屈,遂一怒绝交,便立即信了,笑道:“那是当然。从今以后,杜郎的事,就是我的事。王宰相的如璧井有什么稀奇,回头我专门为杜郎修一个大池子,里面填满珍宝,叫如璧池,可比他家如璧井大多了。”杜湛道:“是,多谢公主。”

德禄公主道:“王小娘子是叛逆之女,终身会受到追捕。她既是在长安长大,想必长安城中认识她的人不少,她不能再留在我这里。”杜湛也不愿意王绵芊知道自己做了回鹘公主的面首,立即应道:“那么就请公主设法送她出城。”

德禄公主道:“我只能做到送王小娘子出长安,之后的事,全靠她自己了。杜郎总不会要我送她去我们回鹘吧。除非正好有使团来,不然就算是我,也无法送她出境。”

杜湛倒是想送王绵芊去敦煌,转念想到那块土地依旧为吐蕃统治,将来就算能够恢复汉人统治,还不知道要流多少鲜血,未必是藏身良处。可除此之外,她还能躲去哪里?一时踌躇。

德禄公主道:“杜郎已经尽了力,以后的路,还是要靠她自己走。”杜湛道:“就依公主的意思办。不过神策军在街道口设了警戒,公主预备如何送芊娘出城?”

德禄公主道:“你忘记我丈夫将要在五日后出殡吗?我家里有一条地道,通往隔壁大云光明寺,只需将王小娘子转到那里,化装成摩尼教徒,再转去袄祠。若是嫌打扮成摩尼教徒费事,袄祠与隔壁邸店(12)也有地道相连,王小娘子可以由邸店进去。然后她便可混在出丧的队伍中出城。”

杜湛想了想,也觉得可行,道:“甚好。我去跟芊娘交代一声。”

德禄公主叫道:“杜郎,你可别忘了,你目下已经是我的人了,我可不许你喜欢别的妇人。”杜湛道:“是,公主。”

正好曹继荣进来听到,不无讥讽地道:“恭喜杜公子,竟如此轻易便得到了公主的宠爱。”杜湛点点头,拱手自去了。

德禄公主极喜欢杜湛的风度,笑道:“曹郎如此冷嘲热讽,杜郎都不计较,果然有名门公子风范。”

曹继荣道:“公主是打算送王小娘子出城吗?我愿意来操办这件事。”德禄公主笑道:“好啊,难得曹郎如此热心。”又问道:“你是不是喜欢那位温柔美貌的王小娘子?我听说这些日子曹郎总跟她在一起。”

曹继荣道:“哪有的事?”顿了顿,又不好意思地笑道:“不过也确实在一起聊过几次,王小娘子精通音律、擅长吹笛,我们交流一下而已,谈的都是音乐上的事。”

德禄公主道:“没有就好。而今我虽有了新欢,可曹郎跟随我时间也不短,知道我们回鹘人不少事。曹郎该知道的,我可不喜欢别人带着我的秘密到处跑。曹郎前任的下场,你可是亲眼看到了。”曹继荣忙道:“我绝不会离开公主。就算公主不再宠爱我,我也心甘情愿留在这里,随时供公主驱策。”

德禄公主听得心花怒放,笑道:“好。我绝不会亏待曹郎。目下袄主尚未选出,袄祠那边的事,就由曹郎先代管吧。长安九姓胡都知道曹郎是我的心腹,不敢对你无礼。”曹继荣大喜过望,道:“多谢公主。”又上前低声道:“公主放心,安袄主那边的财物、账本、契约之类,我保证如数替公主收过来。”

德禄公主笑道:“你小子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我就是这个意思。你从我这边调一些人手过去,万一袄祠那边有人不服,也好有个帮手。不过你管不了袄祠事务,还得替他们选个袄主,当然得是听咱们话的。”曹继荣道:“是得听公主话的。我这就去办。”

杜湛来看王绵芊时,她正坐在窗下摩挲着一支玉笛。杜湛问道:“这是曹员外送给芊娘的吗?”王绵芊道:“嗯。”神态和悦娇羞,如“姣服极丽,姁姁致态”。杜湛一时怦然心动,勉强定了定神,才道:“我听到你们两个合奏笛曲。”

王绵芊忙道:“曹员外深通音律,他先吹起了笛子,我心中难过,难以排遣,便跟着合奏。”杜湛道:“芊娘不必跟我解释,我知道的。这几日,可是难为你了。”

王绵芊道:“杜公子,我想问你件事。前两日,是不是你在酒水中下了迷药,好让我没有力气出门?”杜湛道:“是,我也是为芊娘好。”

王绵芊道:“我明白杜公子的好意。”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杜公子可有我家人的消息?”杜湛不敢告诉她明日将要在西市腰斩王涯一事,只道:“王宰相及尊父、亲眷等人仍系在神策军狱中。”又告道:“目下神策军仍然四处搜捕,怕是一时也不能平息。我跟德禄公主商议过了,想借出殡之机,将芊娘送出城去。”

王绵芊道:“可我家人都被关押在监狱中,我怎能独自逃生?”杜湛婉转劝道:“目下事态未明,听说主谋宰相李训尚未捕到,所以王宰相不一定会有事。芊娘还是先逃出城去等消息。万一……”

王绵芊哭道:“我知道,我家人凶多吉少。杜公子是想让我逃走,学你一般隐忍复仇,可我只是个孤弱女子,我做不到。如果我家人获罪,我宁可跟他们一起死。”竟起身欲出去投官自首。

杜湛抓住她手腕,厉声道:“芊娘,你是个聪慧女子,该知道你已经在这里躲了三日,而今你再出去,岂不是要牵连旁人?德禄公主冒险收留了你,你怎能忍心再牵连她?”王绵芊凛然一惊,道:“杜公子教训的是,我……我不该如此自私。”又捂脸坐下,道:“可是我心里好乱,一想到我家人在狱中受苦……”

杜湛忽然热血冲头,道:“芊娘先等在这里,我出去看看。”佩了浪剑出来。走出不远,便被神策军士拦住,喝问道:“你是做什么的?”

杜湛道:“我叫杜湛,想见你们仇中尉。”那军士道:“仇中尉人在神策军中,岂是你想见就见的?快些走开,不然将你当作叛贼抓起来。”

有校尉模样走过来问道:“吵什么?”军士忙道:“这少年是从回鹘公主府出来的,说是要见仇中尉。”

那校尉上下打量杜湛一番,道:“你是回鹘公主的人吗?哼,回鹘公主府上射死了我们的人,这笔账还没算呢。来人,先把他抓起来。”

杜湛道:“为什么抓我?”校尉道:“嗯,就给你安个勾结叛贼的罪名,如何?来人,带他回去,严刑拷问,不怕他不招,这次非得好好整整回鹘公主不可。”

杜湛冲动病发作,本想去找神策军首领仇士良为王涯求情,却不想才出大门,便遇到阻碍。他见这些神策军士胡乱安罪名抓人,心知要糟,却又存了侥幸心理,希图被带去神策厅后能遇到仇士良。忽听到背后有人叫道:“杜公子!”

回头一看,却是王绵芊,正站在大门口朝他招手。杜湛大吃一惊,忙推开神策军士,回身奔了过去。神策军士虽成心为难他,却也不敢太过,见他跑回回鹘公主府,也就算了。

杜湛拉着王绵芊进来院中,问道:“芊娘出去做什么?万一被人认出来……”王绵芊道:“我突然想到杜公子也许会去神策军理论,一时心急,追了出来,也顾不上许多。”

杜湛奇道:“芊娘怎么知道我要去神策军?”王绵芊道:“杜公子连胁迫吐蕃赞普的事都做过,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垂下头去,低声道:“杜公子,你身子金贵,千万不要为我做傻事。”杜湛道:“我是傻子,你也傻吗?外面那么多人都在找你。”

王绵芊柔声道:“杜公子……你为什么待我这么好?”杜湛道:“我……我也不知道。大概因为你是茵娘最好的朋友,而她却不肯帮你,我心中愧疚。只可恨我力量实在太小,帮不了芊娘什么……”

一语未毕,王绵芊已扑入怀中,喃喃道:“杜公子……所幸遇到了你……”

他闻见她身上淡雅体香,不禁心荡神驰。人与人相交,总是奇妙得很,有些人相识数年,依然对彼此一无所知。有些人见面仅一日,便已如过了半生。

回鹘公主府是长安胡人中心,人来人往,杜湛不敢与王绵芊太过亲昵,轻轻将她推开,道:“好了,德禄公主已有安排,会先带芊娘去袄祠,再设法安排你出城,我也会暗中相随。只是出城之后要如何,芊娘可有打算?”

王绵芊想了想,道:“不如在终南山先找个地方躲起来,等有了祖父他们的消息再说。”杜湛道:“不,不能去终南山。听说宰相李训也逃去了那里,那边现下是神策军重点搜索的地带。芊娘既出自太原,何不设法回去故里,投靠族人?我会为芊娘筹集一些路资。”

王绵芊道:“我有姑姑嫁入窦氏(13),人在渭南,倒是可以去投。可祖父他们生死未卜,我不想离开长安太远。我……我也不想离开杜郎。”说到最后一句时,已由“杜公子”改口叫“杜郎”,声音几不可闻,然情致绵绵,溢于言表。

杜湛心中大动,道:“那好,我来设法为芊娘安排。”王绵芊喜出望外,道:“谢谢杜郎。”

杜湛又从颈中扯下一只玉扣,道:“这是我离开敦煌时,一位高僧送我的平安扣,先给芊娘戴上,保佑你逢凶化吉,平平安安。”走到王绵芊身后,为她系在颈中。王绵芊道:“多谢杜郎。”满面红晕,娇羞难言。

他二人躲在庭院芭蕉树后,本颇为隐蔽,忽听得有人大笑,德禄公主走了过来。杜湛急忙退开两步,道:“公主。”

王绵芊亦面色绯红,上前见礼,又道:“多谢公主肯收容芊娘,大恩不敢言谢,所欠盛情,容图后报。”

德禄公主笑道:“我收留王小娘子,只因为你是杜郎的好朋友,没什么功劳,也不图什么后报。不过我这公主府已经被神策军盯上,王小娘子,为你安全计,也为了不牵累你的杜郎,你这就先随我手下经地道去大云光明寺吧。”

王绵芊刚刚亲眼见到神策军士欲捉拿杜湛,也担心自己行踪已露,忙道:“是,全凭公主安排。”走出两步,又回头道:“杜郎,你多保重。”杜湛道:“芊娘也多保重。你先暂去袄祠栖身,等我消息。”

王绵芊点头应了,依依不舍地跟随侍从离去。杜湛还想去送,却被德禄公主喝住,不得已,只得随公主进来厅堂。

德禄公主道:“我在外人面前给杜郎面子,但杜郎也该检点些。”杜湛道:“我没什么不检点的,我既然答应了侍奉公主,一定会做到。至于芊娘,我是因为送她避难才来公主这里,一定要善始善终。”

德禄公主大为气恼,道:“你敢跟我顶嘴吗?”杜湛冷然道:“不敢。我只是说出事实而已。”

德禄公主道:“你是不是嫌我年纪大了些,不及王小娘子年轻貌美,做我的男人太过委屈?”杜湛道:“当然不是,公主有权有势,又生得雍容华贵,能看上我,是我的荣幸。芊娘年轻貌美又能怎样,还不是如丧家之犬,要仰仗公主庇护才能逃得性命,我分得清轻重。”

德禄公主这才展颜而笑,道:“杜朗果然有见识,人又率直,愈发让我喜欢了。”又道:“杜郎,我爱的是你的人,只要你从我,我便给你要的一切。我知道你最顾念的是你名家子弟的名声。这样,我先为你在朝廷谋份官职,专门管理胡人事务,然后我们就常能在一起,旁人也不能说什么。你依旧有你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概。”

德禄公主确实说中了杜湛最隐痛之处,他一时颇感动对方如此为己着想,道:“公主好意,我心领了。我尚有父孝在身,不能出仕。不过公主若果真为我着想,就请准许我改名换姓,不再使用真名。”德禄公主道:“当然,一切随杜郎所愿。”又道:“不过杜郎可不能再见那位王小娘子。只要杜郎答应从此不再见她,我便设法送她去西蜀安身。我在益州有许多商业、店铺,我手下人必能妥善照顾她。”

杜湛想了一想,自觉没有能力安置王绵芊,便道:“好,我答应公主。不过公主总该让我跟芊娘再见一面,道个别吧。”德禄公主道:“我也不能不近人情,那么等到下葬前吧。到时我带你去见她最后一面。”


十一月二十四日,是朝廷公开处斩“甘露之变”叛贼的日子。在这之前,宰相贾餗换衣潜藏民间,自知难逃,乘驴至兴安门,被捕押送右神策军。御史中丞李孝本(14)乘骑逃往凤翔,欲投奔凤翔节度使郑注,至咸阳西,被追兵擒获。宰相李训出离京城后,投奔终南山僧人宗密。宗密与李训有旧交,欲给他剃发为僧,但众僧徒不同意,李训只得离开山寺,在奔往凤翔的途中,被周至镇遏使宋楚擒获,械送京师。李训怕受酷刑拷讯,施展出色口才,成功地说服押送者,斩下他的首级送往神策军。就在长安血流成河的时候,凤翔节度使郑注正带着亲兵依照约定出发,途中听说李训已经失败,便立即返回凤翔。凤翔监军张仲清已得左神策中尉仇士良密诏,遂伏兵杀死郑注及全家,并杀节度副使钱可复、节度判官卢简能、观察判官萧杰、掌书记卢弘茂等千余人。因为王涯等人在酷刑下胡乱招供说要立郑注为帝,时人深恶郑注,连酒器“注子”也被改名为“便提”。

大街上遍布禁兵,左、右神策将杨镇、靳遂良各率千人押送囚徒。王涯一行人先在庙社前服罪,再被押往东市,游街示众后,才押送西市处刑。

杜湛出来醴泉坊南门时,正见到神策军押送囚犯过来,欲从北门进入西市。队伍浩浩荡荡,几乎占满了整条东西大街。最前面的是一名神策军军将,以长枪高挑宰相李训首级。其后是一长溜囚车,宰相贾餗、舒元舆、王涯、御史中丞李孝本、京兆少尹罗立言、河东节度使王墦、邠宁节度使郭行余、左金吾大将军韩约等重臣均在其中,个个身穿褐色囚服,口中塞了木丸,双手反绑在背后,跪在囚车当中。众囚均受过酷刑拷打,被折磨得不成样子,眼神茫然空洞,完全没有了名臣的体面。

囚车之后,还有好几千人的囚犯队伍,被绳索连成数串,低头跟在囚车之后,气态恹恹,身不能直。这些人多是王涯、舒元舆等的亲眷好友,杜湛甚至看到了好几名眼熟的人,如名妓景悦,还有当日在王涯书房见过的名士皇甫湜、卢仝等。

如此大规模地处决罪臣及家眷,为首者均是鼎足重臣,四名当朝宰相均在其列,这在大唐历史上还是前所未有的事。长安民众倾城而出,围观者如海,有不少人拾起石砾,朝王涯囚车投掷。众多囚犯中,独王涯一人受此“待遇”,盖因他执政后与民争利,有榷茶(15)之举。王涯年已七十,不堪荼毒,羞愤欲死。

杜湛倒是一直保持了冷静,只是不忍再看下去,便只立在醴泉坊南门处,未随人流涌进西市。忽听到鼓声响起,行刑开始了。时隔不久,便有胡人自西市奔出,对坊卒大谈某宰相是如何被剥光衣衫,拖到砧板上,刽子手再用巨斧将其自腰间砍为两段。又称宰相王涯年纪最大,骨肉最奇,居然金光闪闪(16),斧子砍下时,还咔嚓有金铁之声。那情形,倒不似在谈论杀人,而是在砍柴劈禾一般。杜湛忽觉得胸腹憋屈得难受,被空气中弥漫的血腥气压得喘不过气来,喉咙发酸发痒,几欲作呕。

一名袄教教徒自坊中奔出,叫道:“杜公子,出事了!”杜湛摇头道:“还能有什么大事?”教徒道:“那位王小娘子得知凶讯,忽然吐血晕倒了。人虽不醒,口中却一直在喊杜公子你的名字。”

杜湛道:“是芊娘吗?她怎么会知道凶讯,是谁告诉她的?”蓦然想到王绵芊是听到了杀人的鼓声,她那么冰雪聪明的女子,一定猜到了端倪。心下大急,忙朝袄祠赶来。进来祠门,却被德禄公主拦住,问道:“袄祠正在推选袄主,杜郎来这里做什么?”

杜湛道:“我听说芊娘吐血晕倒,想来探望。”德禄公主道:“王小娘子已经知道家人遇难,心中难过才晕了过去,过一会儿自会醒来。”

杜湛心道:“芊娘已失去所有,正是最绝望的时刻,就算以后我再也见不到她,此刻也一定要在她身边。”忙道:“公主,之前你答应过我,还要再让我见芊娘一次。”德禄公主道:“我是答应过你,不过这可是最后一次了。”杜湛微一思忖,即点头应道:“好。”


进来静室时,王绵芊躺在床上,尚未醒来。杜湛在床边坐下,看到她满面泪痕未干,仿佛看到了她的孤独无助,在漫漫黑夜里已经走了很远,却是永无尽头的绝路……

忽听到外面曹继荣和回鹘公主说话,不断提及“王小娘子”,便出来问道:“出了什么事?”曹继荣道:“嗯,这个……王小娘子是在拜神时听到鼓声,人晕过去时,还吐了血,溅到神像上,大大亵渎了天神。新任安袄主和长老们商议后,判定她有罪,按教规本该处死,我求了一番情,新袄主和长老们同意给公主面子,赦免她死罪,不过要在神殿服几天刑,负责清扫大殿之类。”

杜湛道:“芊娘又不是袄教教徒,凭什么要受袄教教规处罚?”曹继荣为难地道:“这个……”德禄公主道:“王小娘子人在袄祠,就该服从这里的规矩。安袄主新官上任,杜郎就别让他为难了。”

曹继荣道:“公主说得极是。况且比起处死,在神殿服几天刑又算什么?杜公子,你说呢?”为方便德禄公主,他本一直用回鹘语交谈,到这句时,却突然改用汉语。

杜湛来自沙州,知道袄教教规森严,连用别人的杯子喝水都是重罪,不得已,只得道:“那就让芊娘在神殿服刑吧。”还想再进去看王绵芊醒了没有,却被德禄公主握住手腕,嫣然笑道:“最后一面已经见了,我们这就走吧。”

杜湛回过头去,隐隐见到倩影映窗,似是王绵芊立在窗后,陡然想起了杜甫名句“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他虽然看不到她的面容,却也知道她正落寞失意,心中一时感怀,又是关切,又是痛心。他亦曾遭逢巨变,生死系于一线,劫后重生之时,又惊闻生母惨死讯息。然人生最低谷之时,他还有诸多亲朋好友的关爱和鼓励。而她只是孑然一身,形影相吊,从此将恍如飘萍,尝尽颠沛流离之苦。

故关衰草遍,离别自堪悲。路出寒云外,人归暮雪时。少孤为客早,多难识君迟。掩泪空相向,风尘何处期?少小孤弱,正需朋友抚慰,却被迫踏上逃亡之路。更兼寒风凛冽,举目衰草暮雪。相识恨晚,尤其相交于患难之际,当抵掌促膝,朝夕同处,然又临别,欲去无路,欲留不能,欲舍不忍。期待离别后重聚,却不知将相会于何时,又会相遇于何地?

一时进退维谷,心如刀绞,却又无可奈何,只得默默念道:“再见了芊娘,愿你一切安好。”

玉盏金波满,人生相会难。人去后,吹箫人断,倚楼人独。从此,两情难语,回首旧游,山无重数。


甘露之变后,宦官仇士良杀死倡事者宰相李训及其心腹、党羽,兼杀朝官,王涯、王墦、罗立言、郭行余、贾餗、舒元舆(17)等重臣皆被腰斩,家眷不管亲疏皆死,孩童无遗,妻女不死者没为官奴婢。前后牵连被杀者数以千计,西市流血成渠。名士卢仝仅因在王涯家中作客,便遭了宦官的毒手,且死得极为凄惨,因“老无发,阉人于脑后加钉而死”。其好友贾岛后有《哭卢仝》诗云:“平生四十年,惟着白布衣。”而千里来投王涯求官的再从弟王沐,也仅因为到王家打探消息而遭神策军逮捕,与王涯、皇甫湜等一道押赴西市腰斩。歙州巡官李玫作诗祭吊王涯道:“浮云凄惨日微明,沉痛将军负罪名。白昼叫阍无近戚,缟衣饮气只门生。佳人暗泣填宫泪,厩马连嘶唤主声。六合茫茫皆汉土,此身无处哭田横。”

宦官气焰日盛,更加不可一世,视文宗皇帝如傀儡,朝廷大权全归北司。神策军将吏迁官,根本不奏请皇帝,而是由神策中尉直接下达中书省,令其奏请施行,以至神策军将吏迁官频仍,几无虚日。史称:“自是天下事皆决于北司,宰相行文书而已。宦官气益盛,迫胁天子,下视宰相,陵暴朝士如草芥。”

也不是所有人就此屈服于宦官的淫威。远在外地的年轻诗人李商隐有感于甘露之变,写下了《重有感》一诗:

玉帐牙旗得上游,安危须共主君忧。
窦融表已来关右,陶侃军宜次石头。
岂有蛟龙愁失水?更无鹰隼击高秋!
昼号夜哭兼幽显,早晚星关雪涕收。

当时宦官权势熏天,人情惶恐不安,众人多敢怒不敢言,李商隐却大声呼吁诛讨宦官,表现出非比寻常的勇气。乐官尉迟璋亦曾率乐工、乐伎在宫中为文宗皇帝演奏表演《有所思》:

当时我醉美人家,美人颜色娇如花。
今日美人弃我去,青楼珠箔天之涯。
天涯娟娟姮娥月,三五二八盈又缺。
翠眉蝉鬓生别离,一望不见心断绝。
心断绝,几千里?
梦中醉卧巫山云,觉来泪滴湘江水。
湘江两岸花木深,美人不见愁人心。
含愁更见绿绮琴,调高弦绝无知音。
美人兮美人,不知为暮雨兮为朝云!
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

正是无辜遇害的名士卢仝的作品。

开成元年(836年)二月,甘露之变两月后,昭义节度使刘从谏正式向朝廷上表,请问宰相王涯等因何罪而被杀。昭义军最早为安置史思明降将薛嵩(18)而设,下辖泽、潞、邢、铭、磁五州,治所潞州。昭义东邻魏博,北方接成德,西北接河东,西靠河中,南边是河南府与河阳三城,是朝廷防御河朔藩镇的前哨,即宪宗朝宰相李绛所言:“昭义五州据山东要害,魏博、恒、幽诸镇蟠结,朝廷惟恃此以制之,邢、铭、磁入其腹内,诚国之宝地,安危所系也。”除此之外,昭义治所潞州还有独特的政治地位。唐玄宗即位之前,曾任潞州别驾,因而潞州又是玄宗皇帝的发迹地,被加为大都督府,与并州、益州、荆州、扬州并列为五大都督府。

然昭义刘氏与宦官势力素有仇怨,刘从谏父刘悟(19)为昭义节度使时,便与宦官发生过激烈的冲突。大宦官刘承偕有拥立唐穆宗之功,又是太后郭念云义子,恃恩骄横不法,任昭义监军时,屡屡凌辱节度使刘悟。因刘悟不买其账,便与磁州(20)刺史张汶密谋,预备以罪名擒刘悟送京城,再以张汶代为昭义节度使。不料风声走漏,刘悟事先得知了消息,遂发兵杀死张汶,囚禁刘承偕。唐穆宗急忙下诏,命刘悟送刘承偕回京,刘悟称军情不附,不肯奉诏。宰相裴度认为刘承偕专恣不法,有骄纵之罪,奏请允准刘悟将刘承偕斩首示众,以收藩镇将士之心。唐穆宗怎能杀死扶助自己当上皇帝的恩人及母亲郭太后养子,理所当然不同意。裴度又奏请将刘承偕流放远荒之地,唐穆宗为了救回刘承偕,这才勉强准奏。刘悟遂释放刘承偕,刘承偕还朝后终遭流放。刘悟也由此得罪了宦官势力,遂开始不恭朝命,招纳勇士,扩充实力,欲效河朔三镇割据。

唐敬宗宝历元年(825年)八月,刘悟突患急病去世。临死前,遗表以其子刘从谏为昭义留后(21)。刘从谏知道父亲生前因为监军刘承偕一事得罪了朝廷,担心朝廷拒绝任命自己为节度使,遂隐瞒父亲去世消息,拒不向朝廷报丧。司马贾直言(22)怒责道:“尊父当年杀李师道,率淄青十二州归顺朝廷,功劳不小,只是由于擅杀磁州刺史张汶的缘故,自认为沾染上不干净的恶名,以至羞耻而死。郎君目下不过是个后生,怎敢如此大胆,欺骗朝廷?生父病殁,不赶快吊丧哭泣,今后还怎样做人!”刘从谏无言以答,公开为父吊丧,并上奏朝廷。

当时唐敬宗新即帝位,日夜游玩,朝政由宰相李逢吉、神策军中尉王守澄主持。刘从谏派人以重金贿赂李逢吉和王守澄,请求朝廷任命自己为昭义节度使。左仆射李绛等人认为昭义离京师长安较近,属于内镇,地位极重,与河朔割据藩镇大不相同,不能允准世袭之事,建议朝廷调刘从谏为外地刺史,另行选派节度使,以安抚军心。但李逢吉、王守澄皆已受刘从谏之贿,屡次为之求情,刘从谏遂得以接任父职,被朝廷正式拜为节度使。刘悟军政烦苛,刘从谏接任后,宽厚待人,众颇附之。

甘露之变首谋宰相李训为故宰相李逢吉从子,李逢吉在刘从谏继任节度使一事上出过大力。另一核心人物凤翔节度使郑注曾在昭义军中任过职,与刘从谏关系友善。而太和六年(832年)刘从谏入朝时,宰相王涯等人也曾为他说话,称其忠义可嘉,朝廷因此加刘从谏同平章事,遣其归镇。李训、王涯等人遇害后,刘从谏感念旧恩,挺身上书,道:“涯等儒生,荷国荣宠,咸欲保身全族,安肯构逆!训等实欲讨除内臣,两中尉自为救死之谋,遂至相杀;诬以反逆,诚恐非辜。设若宰相实有异图,当委之有司,正其典刑,岂有内臣擅领甲兵,恣行剽劫,延及士庶,横被杀伤,流血千门,僵尸万计,搜罗枝蔓,中外恫疑。臣欲身诣阙庭,面陈臧否,恐并陷孥戮,事亦无成。谨当修饬封疆,训练士卒,内为陛下心腹,外为陛下藩垣。如奸臣难制,誓以死清君侧。”

在这篇上表中,刘从谏除了为王涯等人鸣冤叫屈外,还揭露了宦官滥杀无辜的残暴行径,并向宦官发出警告,要修饬封疆,训练士卒,如果指宦官难制,将誓死清君侧。其后,刘从谏又几次上表重申其态度。在昭义一再威胁出兵的军事压力下,仇士良等宦官有所惮忌,才略微收敛。

二月二十六日,仇士良以唐文宗名义发出诏书,加刘从谏检校司徒,意图笼络。不想刘从谏铁了心要跟宦官作对到底,再度派遣牙将焦楚长入朝上表,以让官为名,暴扬仇士良等人之罪。唐文宗不得不亲自召见焦楚长,予以抚慰。


唐代安史之乱后,藩镇及领兵将领权势迅疾增长,一度威胁到皇权。经过肃、代、德、宪四代皇帝努力,才勉强恢复了中央朝廷权威。宦官势力即崛起于朝廷与藩镇剧斗之时,因皇帝猜疑大将而掌握了禁军兵权。之后,中央朝廷和统兵大将、宦官三方互相牵制,维持着平衡状态。甘露之变打破了唐朝的政治平衡局面,宦官权力达到极盛,视皇帝和朝臣如傀儡,恣意妄为。昭义节度使刘从谏挺身而出,实是以大将身份压制宦官势力。仇士良见刘从谏强硬,生怕激怒对方兴兵声讨,气焰稍息,宰相郑覃、李石始能秉政。如此,由于刘从谏个人的强势及昭义的实力,终令宦官有所收敛,又暂时恢复了表面的政治平衡。甘露之变中被难者李训、王涯、贾餗、王璠等家族遗属,闻讯均投奔刘从谏,得以潞州为避难之所。

宰相李石为人忠正,经常当面指责仇士良,仇士良因与之论政理屈词穷,怀恨在心。当时京师风传皇帝有意让宰相统率神策军,人情汹汹,长安形势极度紧张,官民晚上睡觉都不敢脱衣服。李石找到仇士良,当面澄清谣言,说明宰相决无执掌神策军之意。但宦官们的疑虑并未完全解除。于是,一场针对首相李石的阴谋诞生了。

唐代制度,宰相上朝,都要由金吾卫护送,直至大明宫建福门。甘露之变后,仇士良借口前宰相李训等人谋反,撤销了金吾卫护送宰相上朝制度,还强行收缴各衙门仪仗卫队的军器,一律换成仪刀。某日,李石自亲仁里宅第骑马入朝,仇士良在途中埋伏刺客,欲暗中行刺。当李石坐骑行至半路时,刺客突然杀出,射伤了李石,几名随从一惊而散。李石的马受惊,幸好这马有灵性,回头往李府发足狂奔。李石受伤,只能伏在马上。到坊门时,李石再次遭刺客袭击。刺客用刀去砍李石,不料马快,只砍断了马尾,李石幸免于难。

文宗皇帝闻讯大惊,命神策六军遣兵三十人卫从宰相,敕京城内外捕盗,竟无所获。京城大恐,数日不安。次日,百官入朝者仅九人而已。事后,李石考虑到自身安全得不到保证,被迫上书称病,请求辞去相位。文宗明明知道宰相是畏惧宦官,却无可奈何,只得同意李石出任荆南节度使。

刘从谏派部将陈季卿入朝,预备再次揭露宦官罪恶。正逢李石遇刺,陈季卿见宦官骄横难制,连宰相都敢行刺,担心自身安危,不及入朝便动身返回昭义。刘从谏怒其畏惧宦官,将陈季卿斩首示众。


自李石出镇荆南后,仇士良更是肆无忌惮。此后很长一段时期内,中书省、门下省官员入朝前,都先与家人辞别,因为说不定何时就会被杀。唐文宗更是受到宦官欺凌,被严密监视,难于料理朝政,再也不能有所作为。因为无事可做,皇帝只好饮酒求醉,赋诗遣愁。

有一天,唐文宗问当值学士周墀道:“朕可方前代何主?”周墀恬不知耻地恭维道:“陛下可以比尧舜。”

文宗还算有自知之明,叹道:“朕岂敢比尧舜,何如周赧、汉献耳!”周墀忙道:“彼亡国之主,岂可比圣德?”文宗说:“赧、献受制于强诸侯,今朕受制于家奴,以此言之,朕殆不如!”因泣下沾襟,周墀亦伏地流泪。此后,唐文宗因伤感而抑郁成疾,不复上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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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唐代长安实行封闭坊里管理及夜禁制度,居民居住的坊里四周以围墙封闭,每面仅开一扇门,坊角设有武候铺,由卫士守卫;城门和坊门早晚都要定时开闭,以击鼓为准。《唐律疏义》:“宫卫令,五更三筹,顺天门击鼓,听人行。昼漏尽,顺天门击鼓四百槌讫,闭门。后更击六百槌,坊门皆闭,禁人行,违者笞二十。故注云:‘闭门鼓后,开门鼓前,有行者皆为犯夜;故,谓公事急速……’但公家之事须行,及私家吉凶疾病之类,皆须得本县或本坊文牒,然始合行。若不得公验,虽复无罪,街铺之人不合许过。既云‘闭门鼓后,开门鼓前禁行’,明禁出坊外者,若坊内行者,不拘此律。”

(2) 帝制时代,为了维护等级制度的尊严,说话写文章时遇到君主或尊亲的名字都不直接说出或写出,可以用其他字代换,或是刻意将该字缺笔,取名时也不能取他们的名讳中字,甚或同音的字,否则可能触犯大不敬之罪。唐敬宗名李湛,杜湛与其同名,但因他出生时已是吐蕃子民身份,所以不算犯讳。

(3) 唐玄宗李隆基未当皇帝前,与兄弟五人住在隆庆池北面,号称五王宅。后来李隆基当上了皇帝,其兄弟认识到自己继续住在皇上曾经居住过的地方是不合适的,就将他们的住所献出建兴庆宫。兴庆宫建成后,李隆基正式迁到兴庆宫起居办公。自从大明宫建成,大明宫一直是唐朝的政治中枢,直到李隆基登基后,才改中枢到兴庆宫。安史之乱后,兴庆宫和它的主人唐玄宗一样,失去了最高的地位,沦为闲宫,成为太上皇、皇太后们养老送终的地方。兴庆宫不少建筑如勤政务本楼、长庆楼均临靠大街。唐玄宗在位时,常常在勤政务本楼上举办宴会,同时还允许民众在楼前的大型广场上歌舞娱乐,以示与民同乐。

(4) 私庙:家族为祖先立的庙,庙中供奉神位等,依时祭祀。古时有官爵者才能建庙,上古叫宗庙,唐朝始创私庙,宋改为家庙。《礼记》:“天子七庙,诸侯五庙,大夫三庙,士一庙,庶人祭于寝。”

(5) 吕岩:即大名鼎鼎的吕洞宾。岩或作喦、巖。

(6) 注子:酒壶的雏形,腹部一侧按流,另一侧附柄,多鼓腹、盘口短颈、短流,流作六角形、八角形或圆形,形状像长颈的盛水瓶。唐代宴饮,唐宪宗元和年间“酌酒犹用樽杓”,由主人或令官用杓在酒盆内勺酒,依次分给宾客。注子在宪宗朝后才开始流行。

(7) 杨国忠身世见同系列小说《璇玑图》。

(8) 节度意为节制调度。节度使成为正式职衔始于唐睿宗景云二年(711年)以贺拔延嗣为凉州都督充河西节度使之时。节度使为差遣职,其官署称为使府、幕府,幕职有节度副使等文职和都知兵马使等武职,每一节度使领若干州,为这一地区最高军事长官,总辖区内的军、政、财大权,所辖区内州县归其统属。功名卓著者往往可以入朝为相,故节度使地位颇重。

(9) 现存晋代书法名家索靖唯一留世墨迹《出师颂》(中国现存最早的书法作品,一说为隋代高僧智永所作)上有藏书画印章“永存珍秘”,即为王涯本人钤印。

(10) 中国历史上有几次著名的书籍之厄:南朝梁元帝萧绎在江陵收集古今图书十四万卷,江陵城被魏军攻陷前夕,萧氏藏书被一把火焚为灰烬;隋朝嘉则殿(宫廷藏书所)有藏书三十七万卷,唐军在东都洛阳获得隋旧藏书后,用船只溯黄河运往长安,途中遭遇风浪,图书全部倾覆于今三门峡一带。贞观、开元年间,唐廷在全国范围内号召士民献书,对于不愿捐献的,则由官府出面向主人借阅,待抄写完毕后再完璧归赵,由此得到了大量的珍贵书籍,全部按经、史、子、集四部分藏于长安和洛阳两都。然经“安史之乱”后,这些书籍灰飞烟灭,片纸不留。在唐代宗、唐文宗时期,唐廷又大规模地搜求典籍,分藏于十二库之中。

(11) 裴鐇出自河东闻喜(今山西闻喜)裴氏,官宦满门,世代荣华。其四世祖为裴行俭,三世祖为裴光庭,娶武三思之女,玄宗朝时任宰相。祖父裴儆曾任左金吾将军。父裴埙任户部郎中。中国裴姓均出自闻喜,有“天下无二裴”之说,故闻喜裴氏自古是望世家族,“自秦汉以来,历六朝而盛,至隋唐而盛极,五代以后,余芳犹存。在上下二千年间,豪杰俊迈,名卿贤相,摩肩接踵,辉耀前史,茂郁如林,代有伟人,彪炳史册。”据《裴氏世谱》统计,裴氏家族在历史上曾先后出过宰相59人,大将军59人,中书侍郎14人,尚书55人,侍郎44人,常侍11人,御史10人,节度使、观察使、防御使25人,刺史211人,太守77人;封爵者公89人,侯33人,伯11人,子18人,男13人;与皇室联姻者皇后3人,太子妃4人,王妃2人,驸马21人,公主20人等。

(12) 《唐律疏议》:“邸店者,居物之处为邸,沽卖之所为店。”实际上邸店往往兼营堆货、交易和住商旅的事。由于邸店获利丰厚,贵族官僚纷纷开设邸店,唐玄宗时就曾下令“禁九品以下清资官置客舍、邸店、车坊”,但无法禁止,只好规定贵族官僚开设的邸店同百姓一样交税,如宣宗敕令:“应公主家有庄宅、邸店,宜依百姓例差科。”

(13) 王涯女嫁窦(宰相窦易直子)为妻。王女出嫁时,请买价值70万钱的玉钗。王涯道:“七十万钱,吾一月俸金尔,岂于女惜,但一钗70万钱,此妖物也,必与祸相随。”未允其请。越数月,此钗归外郎冯球妻。王涯叹道:“冯为郎吏,妻子首饰有70万,其可久乎?”

(14) 李孝本有二女,受父牵累刺配右神策军为奴。唐文宗听说二女有殊色,下令征入宫中。右拾遗魏謩(贞观名臣魏征五世孙)上《谏纳李孝本女疏》,称文宗“不避宗姓,大兴物议,臣窃为陛下痛惜”云云。文宗不得已,乃遣出二女。

(15) 榷茶:即中央朝廷对茶叶实行专卖。唐代中期以后,人们对于茶叶“溺之甚,穷日尽夜,殆成风俗”,茶叶成为日常生活的必需品,与柴米油盐一样不可或离:“茶为食物,无异米盐,于人所资,远近同俗。既祛竭乏,难舍斯须,田闾之间,嗜好尤切。”中国榷茶始于唐德宗年间,当时的做法是根据茶叶的等级征收10%左右的商业税,仅一年茶税,就高达到40多万缗。王涯任宰相时,同时兼管财政,为进一步垄断茶叶经营,置榷茶使(管理茶叶买卖),移植民茶树于官场,焚弃百姓私制茶叶,天下大怨。

(16) 据唐人李亢(唐宣宗至唐懿宗间在世)所著《独异志》:“文宗朝,宰相王涯奢豪。庭穿一井,金玉为栏,严其锁钥,天下宝玉真珠,悉投于中。汲其水,供涯所饮。未几犯法枭戮。涯骨肉色并如金。”即指王涯长期饮小说中所提如璧井井水,死后骨肉为金色。

(17) 舒元舆(791-835年):字升远,婺州东阳(今浙江金华)人。唐元和八年(813年)进士,初授鄂县县尉,以干练知名。其弟舒元褒、舒元肱、舒元迥,皆第进士。宰相裴度荐为兴元书记,作文以檄豪健闻名。当时宦官专权,故作《养狸述》一文讥讽。拜监察御史,迁刑部员外郎,改著作郎。文宗时,官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舒元舆有一侄名舒守谦,老实又聪敏,跟随舒元舆十年,舒元舆十分喜爱他。某天,舒元舆忽开始怪罪谴责舒守谦,舒家奴婢也都鄙薄他。舒守谦内心十分不安,求归江南。舒元舆亦不挽留,舒守谦悲叹离去。后舒氏全族被诛,独舒守谦一人幸免。舒元舆曾作《牡丹赋》,传诵一时。后来唐文宗观赏牡丹时,吟诵其中词句:“何前代寂寞而不闻,今则昌然而大来?曷草木之命,亦有时而塞,亦有时而开?”潸然泪下。

(18) 薛嵩:名将薛仁贵之孙,演义《薛刚反唐》中薛刚原型。薛仁贵为高宗朝名将,勇武过人,数次作战,呼而弛,所向披靡,敌遂奔溃。天山击突厥一战,敌九姓众十余万,先令骁骑挑战,薛仁贵发三矢,杀三人,敌慑服而溃,于是有“将军三箭定天山”之说。薛嵩父薛楚玉曾任范阳节度使,以臂力骑射闻名。安史之乱时,薛嵩投安史叛军,为史朝义守相州(今河南安阳)。宝应元年(762年)归降朝廷,封昭义节度使。

(19) 刘悟:原平卢军节度使刘正臣孙。刘正臣原名客奴,少从平卢军,以骁勇闻名。平卢节度使吕知诲附安禄山叛,他袭杀吕知诲,被唐玄宗授为柳城郡太守、平卢军节度使,赐名正臣。后与史思明作战,战死。刘悟少有勇力,随其叔父刘全谅为宣武牙将。因盗窃钱物逃奔淄青,节度使李师道令将后军,迁都知兵马使、兼监察御史。元和十四年(819年),朝廷讨伐李师道。李师道令刘悟率兵万余屯阳谷拒唐军。魏博节度使田弘正(其人及李师道事迹见同系列小说《大唐游侠》)屡败刘悟军。刘悟移营而守,李师道疑其有意逗留,密令行营兵马副使张暹斩刘悟。张暹素与刘悟素友善,以实情相告。刘悟遂率众倒戈,斩李师道父子及其同谋,至田弘正营前请降。唐宪宗授刘悟为义成军节度使,淄青十二州得以平定。唐穆宗即位后,刘悟迁昭义节度使。

(20) 磁州:今河北邯郸。

(21) 留后:唐代节度使、观察使缺位时设置的代理职称。唐玄宗时,宰相或大臣遥领节度使,节度使出征或入朝,常置留后知节度事,以后成为惯例。“安史之乱”后,藩镇跋扈,河北三镇和淄青、淮西诸镇的节度使多在临死前遗表请以子弟为留后;也有节度使死后,军中拥立他的子弟或大将为留后的。朝廷有时予以承认,随后即正授节度使;有时不予承认,另授节度使,往往导致战争。

(22) 贾直言父贾道冲,以伎术(技艺方术)得罪,唐代宗贬之,途中又以毒酒赐死。贾直言趁父亲礼拜四方时,从押送者手中夺过毒酒喝掉,当场昏迷而死。然次日毒药自足底泄出,他又醒了过来,只是因此而跛足。唐代宗得知后极为感动,免除贾道冲死罪。贾直言后为李师道幕僚,曾多次劝说李师道归顺朝廷,反遭关押。刘悟杀李师道后,得贾直言于禁锢之间,又嘉其所为,因奏置幕中。贾直言跟随刘悟后,多有劝谏,美誉日闻于朝。唐穆宗以谏议大夫征之,刘悟却不肯放人,拜章乞留,贾直言遂一直留在昭义。太和九年(835年)三月卒,唐廷为其废朝一日,赠工部尚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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