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勤几出黄花戍,迢递初随细柳营。
塞晚每愁残月苦,边愁更逐断蓬惊。
年少辞家从冠军,金妆宝剑去邀勋。
不知马骨伤寒水,唯见龙城起暮云。
——唐 王涯 《塞下曲》二首
公元前202年二月,刘邦在击败了劲敌项羽之后称帝,成为汉朝的开国皇帝,也就是历史上的汉高祖。立国之初,刘邦以汉朝比拟周室,欲建都于洛阳。戍卒娄敬(1)听到消息,紧急求见刘邦,称洛阳虽处天下之中,然“大战七十,小战四十”,经济残破,民怨沸腾。且地势平坦,无险可守。定都于此,利小弊大;而关中是形胜之地,“搤天下之亢而拊其背”,地势险要,地腴民富,人口众多,物产丰富,且被山带河,易守难攻。
刘邦听了觉得十分有理。然群臣大多是山东人,希望京师离家乡更近,均赞成定都洛阳。于是在汉朝内部,开始了一场关于定都的大论战。娄敬认为:“汉得天下与周室不同,应该迁都关中,因为秦地背山带河,四周地形险要,固若金汤,天下一旦变乱,可以立刻组织起百万之众;而且土地膏腴,有天府之称。汉朝如定都关中,即使山东动乱,也可以固守秦地。”但群臣争言洛阳险固,认为:周室定都洛阳,统治长达数百年,而秦朝定都关中,却是二世而亡,可见关中的地利并无法真正守住政权。而且洛阳东有成皋之险,西有淆山、泥池之峻岭,北有黄河,东向伊水及治水,地利上也算足够了。
刘邦犹豫不决,只好偷偷去请教张良。张良两度入关中,熟悉关中情况,赞成娄敬的意见,认为:“洛阳非用武之地,虽也有地利,但其中心腹地不过百里,容易四面受敌;而关中沃野千里,阴三面而固守,所谓金城千里,天府之国,绝对是都城的上上之选。”
张良为西汉建国立有大功,刘邦曾说:“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我不如张良。”张良的意见具有决定性的影响,刘邦最终决定迁都关中,并取当地长安乡之意,为新都成命名为“长安”,意即“长治久安”。
汉朝第一任丞相萧何负责主持新都长安的营建工程。汉长安城的建设充分利用了地形,因山势水势,南北城墙曲曲折折,完成后的城市呈不规则的方形,南像南斗星,北像北斗星,所以又称为“斗城”。面积达三十六平方公里,相当于同时期欧洲大都城罗马的四倍。城内宫廷官署与民居杂处,有九条主街干线互为经纬,一百六十个巷里,九个市区。
虽然历史上有“西有罗马,东有长安”的说法,但真正令长安扬名天下的却是丝绸之路。丝绸之路是穿越古代世界的最长通道,对中国甚至世界都有着极为深远的意义。作为世界性的东西大商道,它不仅在贸易中发挥着重要的作用,还是古代东西方文明联系的重要纽带。作为丝绸之路的起点,长安由此成为东方文明的中心,富庶繁华甲天下。
在历史的风云变幻中,一度号称世界第一大都市的长安在汉以后屡遭破坏,又不断修葺,曾作为新莽、东汉献帝、前赵、前秦、西晋愍帝、后秦、西魏、北周的都城。到隋文帝杨坚统一中国时,久经战乱的长安城残破不堪,正所谓“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当年繁华梦断,不堪回首。在这样的状况下,隋文帝以宏大的眼光,决定放弃龙首塬以北的汉长安故城,在龙首塬以南重新修建皇城和宫城。高颎负责营建,著名建筑师宇文恺(2)被任命为营新都副监。
塬是一种特殊的地形,在西北黄土高原上相当普遍,凡高起而上面平坦的地方都可以称为塬。宇文恺在考察地形时,发现龙首塬以南有六条断续起伏、宽窄不等的高坡,大致为由西向东,微向北趋。本来,如此高岗横峙、不尽平坦的形势,是令建筑者头疼的大问题,但宇文恺却别开生面,考虑到六条高坡神似《周易》中乾卦象的排列,决定采纳“乾之六爻”的释意来总体规划长安城。
在《周易》乾卦理论中,六爻为初九、九二、九三、九四、九五、上九。初九是潜龙,勿用。九二是“见龙在田”,因此只能在第二道坡上设置宫城,“置宫室,以当帝王之居”。九三为“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在此高坡上设置皇城和百官衙署,正好可以体现文武百官健强不息、忠君勤政的理念。
这样,宇文恺在建城时充分利用了地形的优势,以六条高坡作为新城的骨架,以坐落在城北的宫城为中心主体,宫城、皇城、外郭城三部分渐次展开。皇城、宫城、寺庙位于高坡的地势高处;高坡之间的低地,则是一般居民区,与皇城形成鲜明的对照。城内建筑高低参差,错落有致,别具一格,与古不同。
最值得一提的是,低洼地带除了居民区外,还利用围绕长安的泾渭等八水,大量开渠引水,挖掘湖泊,增大了城市的水域,扩大了立体空间。唐朝时,长安城中人工开挖的渠水中竟然可以行船,这实在是亘古未有的创举。
新建成的都城,设计周详,制度严谨,布局井然,规模宏伟,是当时世界上规划最完整、城建最齐备、建筑最壮观的城市(3)。全城以朱雀大街为中轴线,道路街坊区划均衡对称,街衢宽广,绿树成行,渠水周流。全城完全采用东西对称布局,规模宏大,建筑规整,南北向大街十一条,东西向大街十四条。全城划分一百零九个坊和东、西两市,街道纵横,坊肆林立,街市如棋盘一般整齐地排列,坊里全部排列入棋局。正如白居易在诗句中所描述的那样:“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
这座几近完美的城市,开创了世界都城建设新纪元的城市,被隋文帝命名为“大兴城”,因为隋文帝曾被北周明帝封为“大兴都公”。只是,如此气势轩昂、气象恢宏的城市,隋朝却未能守护得太久,终究未能实现其“大兴”的愿望。一度被认为无比强大的隋朝仅仅存在了三十七年,便如同当年的秦朝一样,历二世而亡。史家对此评论说:“其隋之得失存亡,大较与秦相类。始皇并吞六国,高祖统一九州;二世虐用威刑,炀帝肆行猜毒,皆祸起于群盗,而身殒于匹夫。原始要终,若合符契矣。”唐朝取代隋朝后,仍以隋朝都城为国都,但大兴城却有了一个更加有蕴意的名字——长安,意为长治久安。随着大唐国力达到鼎盛,长安,这座有着大气端丽、温婉敦厚名字的城市,亦成为了天下最矜贵骄奢之地。一切都是那么美好,繁华如梦。
“长相思,在长安。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开元盛世之时,年轻的李白徘徊于巴蜀山水之间,遥望长安,对这个传说中梦幻般的城市无比憧憬——那里有君临天下的帝国皇帝,无数才华横溢的才子,以及欣欣向荣的大唐气象。慷慨自负的李白携带巨金,腰悬长剑,离开蜀中,开始了外出漫游的生涯。三十岁的时候,一路漫游而来的李白终于到达了向往的长安,即使是拥有上天入地的想象力,长安的繁盛依然让诗人始料不及。“八水绕长安,千年古帝京”。长安,这座世界上最伟大的城市,以它独特的气魄、风韵,彻底折服了李白。然而,第一次来到长安的李白却未能实现自己的抱负,最终怏怏离去。
唐朝长安图
离开京城后的李白四处漂泊,仍经常思念长安,“西望长安不见家”,“长安不见使人愁”。长安深深地烙在了诗人内心深处,成为他难以割舍的牵挂。不过,另一诗人孟郊对长安的记忆就鲜明而快乐多了:“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可以说,世界上没有一座城市能像长安这样被浓烈的文化氛围包围着、渗透着,直入人的魂魄。长安注定要为唐诗所装点,成为盛唐诗歌和文学的聚集地。
这时候,谁也不会料到,大唐的昌盛景象已然蒙上重重阴霾。天宝年间,拥有倾国之兵的胡人节度使安禄山,备受唐玄宗李隆基宠信。安禄山多次到长安朝拜,每次经过大明宫龙尾道时,总要反复侧目窥察,盘桓很久,对眼前的繁华宫殿以及脚下的锦绣河山,心中已经开始蠢蠢欲动。不久,安史之乱爆发,成为大唐盛衰易势、治乱更迭的一个重要转折点,使李唐王朝从如日中天的巅峰一下跌至谷底,从此犹如残阳晚照,江河日下。
长安作为帝国中枢,亦备受劫难,先后多次为叛军、吐蕃所据,甚至一再遭盟友回鹘抢掠,唐玄宗、唐代宗、唐德宗三位皇帝均有被迫出逃京师的经历。而藩镇肆意割据、联兵对抗朝廷时,长安更是成为恐怖活动中心,发生了宰相武元衡当街被割走首级的惨剧,直到唐宪宗以铁血手段削平藩镇,动荡已久的唐廷局势才算稳定下来。
历经劫难后的长安勉强恢复了生气,但盛唐气象已然消逝不见,虽然也有活力,但却少了那种令人心潮澎湃、怦然心动的气质。对豆蔻年华的杜茵茵而言,心情还是好的,她出身名门,父亲杜悰是故宰相杜佑之孙,母亲则是唐宪宗嫡女岐阳公主(4),生活得无忧无虑,但最近心情变得有些烦躁,不为别的,只因家中住了一位特别的客人杜湛。
杜湛是杜环之孙,不久前奉养父杜贤骨灰自沙州归来。杜环是故宰相杜佑亲侄,既无兄弟,除杜贤外也再无子嗣,他既已过世,杜湛便只能投靠血缘关系最近的杜佑一系。杜佑亦早在二十余年前去世,子辈均在朝中为官,未有杰出者。孙辈中则以排行十三的杜牧最有才名,以排行第六的杜悰地位最尊,入仕时便是殿中少监(5),从四品上阶赐紫(6),加封银青光禄大夫,而今已是正三品的工部尚书、判度支,大权在握。杜悰仕途一帆风顺,当然是因为他娶了宪宗皇帝嫡公主的缘故,有了天子贵婿的身份,只要不犯大错,终归能坐上高位。世人尽有趋炎附势之心,杜湛亦是如此,投奔亲族时主动选择了驸马爷杜悰。杜悰倒也无所谓,不过是家里多个人吃饭而已。他是皇亲国戚,还能养不起一个同姓家族子弟?岐阳公主贤惠开明,更是欢迎杜湛,怜其孤苦无依,格外照顾,视为己出,还令爱女杜茵茵与其兄妹相称。
杜茵茵却不大喜欢杜湛。她是家中老幺,上面已有三位同父异母的庶出兄长,杜湛才比她大几天而已,就当了她的哥哥。她一直想过过当姊姊的瘾,心中自然很不服气。而且那平地冒出来的兄长没半分世家子弟气质,总是鬼鬼祟祟地进进出出,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每每岐阳公主送他财物,他也毫不客气地收下。杜茵茵有时忍不住出言讥讽几句,他也不像其他三位兄长那般让着她,要么冷冷地不理她,要么毫不客气地以尖酸之词回击,令她好不心烦。
长安的冬天可是不怎么好过,冷风掠过面上的时候,那可真像刀子在刮脸。可杜茵茵还是不愿意窝在温暖的家中,早上给母亲请过安后,便预备溜出门。出来时,正好遇到杜牧站在前院甬道上,很是意外,忙上前道:“十三叔是来找我爹的吗?他一早便上朝去了,还没回来呢。”
杜牧在杜氏家族中排行十三,所以人称“杜十三”。他原先一直在扬州为官,新近才应召入朝为监察御史,笑道:“我刚在朝中遇到过驸马兄。”
杜茵茵一向看不起人,但对文章才华出众的杜牧却很是喜欢,忙道:“那么十三叔是来访家母的吗?她人在后堂,我陪十三叔进去。”杜牧忙道:“不必了,我奉调东京,即将启程前往洛阳上任,今日是专程来找一趟湛儿。”
杜茵茵奇道:“十三叔找杜湛做什么?”杜牧道:“就是随便聊几句。”杜茵茵不以为然地道:“跟他能有什么好聊的,他那个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忽听得背后有人道:“那么茵娘人嘴里就能吐出象牙吗?”却是杜湛施然走了出来。杜茵茵大怒道:“你说什么?”杜牧忙道:“好了好了,我要带杜湛儿出去走走。茵娘,你自己去玩儿吧。”
崇仁坊位于皇城正东,是长安位置最好的坊区,居住者多为王公贵族,藩镇进奏院(7)也多设在此坊中。安史之乱时,叛军占领长安,安禄山大杀李姓宗室,将皇孙、亲王、王妃、公主、驸马、郡主、县主等剖腹挖心,再以铁椎挖开头盖骨。崇仁坊流血当街,随处可见头盖骨,足见坊中李姓贵族之多。
由于权贵如云,崇仁坊商业亦颇发达,靠近西门和南门的街道各有一处小市集。然“长安米贵,居大不易”,崇仁坊更是寸土寸金,因而该坊商铺又分早市、黄昏市和夜市(8),即一家店铺先有某甲经营早市,到中午时,再由某乙接手为黄昏市,到天黑时,再由某丙接替经营夜市,到次日凌晨再转给某甲。如此周而复始,三家共同承担店铺租金,车马喧阗,通夜灯火通明。杜氏大宅对面有一条小胡同,穿过胡同便是南门小市集,正逢早市,多是卖早点、吃食的铺子。
杜牧引杜湛寻了一家胡饼店坐下,道:“这家胡饼烤得极好吃,以前在长安时,我常常来光顾。”
杜湛料想杜牧新回长安不久,自己总共也只与他见过几面,他单独约自己出来,必是有话要说,道:“十三叔今日找小侄,可是有什么话要说?”杜牧道:“我生得晚,未能见过令祖父杜环杜公,但家祖却对他极是推崇,也曾提过杜公有一子留在西域,只是河汉路绝,不能引其认祖归宗,是为憾事。想不到祖父去世多年,我竟有幸见到了杜环公的孙子。”
杜湛道:“家父杜贤公在世时,念念不忘要归葬故里。承蒙杜氏家族恩惠,允准小侄将他骨灰葬入杜曲祖坟,终于了了他生平夙愿。还要多谢十三叔,在家父葬事上也出力不少。”
杜牧道:“都是自家人,何须客气。不过我今日找贤侄出来,主要还是想聊你。”杜湛道:“小侄怎么了?”杜牧道:“贤侄年纪也不小了,可有好好想过将来?”无非暗示杜湛有荒废人生、虚度年华之意。
杜湛踌躇道:“这个……”杜牧道:“那好,先不谈你,先谈谈我自己。”
杜牧是故宰相杜佑孙辈中文学才华最杰出者,弱冠时便写下了著名的讽刺时事的作品《阿房宫赋》,诗名更盛,作品广为流传。大和二年(828年),他参加了科举考试。由于他出身名门,又是宰相子弟,故而朝廷中不下二十人推举他。其中翰林院学士吴武陵尤其出力,向主考官礼部侍郎崔郾出示《阿房宫赋》。结果杜牧以第五名的成绩登第,旋即应考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科,再中制举(9)。
彼时杜牧年仅二十五岁,连中两科,春风得意,一时名声大振。他自己也是意气风发,踌躇满志。某日,杜牧与同年到南郊丈六寺游览,遇到一名穿着粗布袈裟打坐的禅僧。杜牧上前搭话。老僧问道:“你姓甚名谁?”杜牧自觉是名震京师的才子,傲然答道:“我姓杜名牧,家住城南杜曲。”老僧又淡淡问道:“你修的什么业?”同伴早已忍耐不住,道:“杜郎读的是圣贤书,修的是皇家业!”另一名同伴则道:“这位就是当今大才子杜牧,诗文盖世,连科高中,京城老幼,无不知晓。长老怎么不知?”老僧笑道:“老僧空门修行,不慕荣利,除了念经拜佛,其他一概不问,什么贵人才子,爵禄高登,一概不知。”
杜牧若有所悟,遂取笔墨,在寺壁上题诗一首:“家住城南杜曲旁,两枝仙桂一时芳。老僧都未知名姓,始觉空门气味长。”
经丈六寺老僧一事后,杜牧彻底收敛狂态,人亦变得谦逊起来。唐代士大夫多喜做京官,不愿意外放。杜牧时授弘文馆校书郎、试左武卫兵曹参军,本前途大好,然他仅在京师半年,便应江西观察使沈传师(10)之请,主动外放江西做幕僚。后又被淮南节度使牛僧孺所辟,到扬州任掌书记,负责节度使府的公文往来,可谓身居要职。
扬州风光秀丽,商业异常繁荣,时称“扬一益二”,扬即扬州,益为成都,两城比之长安、洛阳,有过之而无不及。杜牧有诗描写扬州道:“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公事之余,他时常流连于声色歌舞场所。长官牛僧孺对杜牧极为关爱,为防意外,派遣三十名兵卒换上普通百姓衣服,尾随在杜牧身后,暗中保护。而杜牧本人只知酒色醉人,对此一无所知。后来杜牧追忆这段风流生活,写诗云:“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直到今年,杜牧被朝廷起用为监察御史,须返回长安任职。临分别时,淮南节度使牛僧孺赠一礼物,为一箱子纸帖,上面详细记录了杜牧召妓、宴游的各种生活,如“某夕,杜书记过某家,无恙”“某夕,宴某家,亦如之”等。杜牧看后大为惭愧,这才知道自己人生的诸多光阴都浪费在了风月琐事上。他为人豁达,亦不避讳,将这一段艳情往事对杜湛和盘托出,又叹道:“牛相公特意以此警诫我生活要检点,可谓用心良苦,我将感念终身。”
杜湛已隐约猜到杜牧要说什么,只默然不语。杜牧见他不吭气,只好挑明道:“贤侄可想过将来是读书应试,还是等父孝期满后谋份官职?你也有十五岁了,该好好谋划一下将来。公主和驸马待你虽好,可男子汉大丈夫终该成家立业。况且驸马为人古板,他若知道你成天出入平康坊,花天酒地,怕是也容不下你。湛儿,其实我不是要多管闲事……”
杜湛道:“我知道,十三叔是为我好。”忽尔扬起头来,问道:“十三叔,恕小侄无礼多问一句,你在扬州时,那般频繁地出入青楼,到底是为什么?”
杜牧一时愣住,不知该如何回答。说自己天性荒淫,好纵声色?当然不是!说自己不得长官器重,心中苦闷,只能寄情风月?当然也不是!说自己对人生、对未来、对朝廷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忧惧,只是力不能及,唯以酒色解忧?是倒是,只怕杜湛年纪太小,说出来他未必能明白。那段颓废浪荡的“扬州梦”生涯并非没有来由,实与著名的“牛李党争”大有干系——
“牛”指牛僧孺,“李”则指李德裕。牛僧孺是隋代宰相牛弘之后,贞元二十一年(805年)进士,元和三年(808年)应贤良方正科,对策第一。就在这一年的科举中,牛僧孺与李宗闵、皇甫湜直言不讳,策文指斥时政弊端,实际上,批评的对象就是当政的宰相李吉甫(11)。主考官吏部侍郎杨於陵和吏部员外郎韦贯之欣赏三人的骨骾正直和勇气,于是署为上第,推荐给宪宗。宰相李吉甫是士族出身,一向不大瞧得起科举出身的官员,现在竟然还有人借科举考试揭他的短,勃然大怒,跑到宪宗面前哭诉,诬蔑说牛僧孺、李宗闵和主考官有私人关系。结果,主考官和复审官都被贬谪,李宗闵、牛僧孺也没有受到提拔,“各从辟于藩府”。这起轰动京城的科场案引致朝野哗然,朝中大臣谴责李吉甫嫉贤妒能。迫于压力,皇帝只好将李吉甫贬为淮南节度使,另命宰相。此即为“牛李党争”的起因。
李吉甫死后,其子李德裕开始崛起。李德裕从小就胸怀大志,专心攻读经史,尤其精通《汉书》和《左氏春秋》。他聪敏过人,很得宪宗皇帝喜爱。有一次,宰相武元衡问他喜欢读什么书,他却缄默不言。李吉甫知道后,责问儿子为何不回答。李德裕却振振有词地说:“武公身为宰相,不问理国家调阴阳,而问所嗜书,其言不当,所以不应。”众人无不称奇。
李德裕文章写得好,却不屑参加科举考试。父亲李吉甫劝他应试,他却说:“好骡马不入行。”一副不屑与士子同流的态度,后来还是靠门荫入仕。穆宗即位后,李德裕任翰林学士,牛僧孺和李宗闵也在朝中做官,牛僧孺任户部侍郎,李宗闵任中书舍人。李德裕不忘牛僧孺、李宗闵曾在对策中批评父亲李吉甫一事,记恨在心,图谋报复。
刚好这时候,朝廷又要举行进士考试。西川节度使段文昌(12)有熟人应考,私下里请托主考官钱徽。李宗闵也因为女婿苏巢应考,请托考官钱徽。结果,苏巢被选中,而段文昌托的人没有选上。段文昌怒而告发选举不公。钱徽则保持了高尚的人格,从始至终未曾拿出段文昌请托的亲笔书信。穆宗不明真相,向翰林学士李德裕询问。李德裕回答说:“真有这样的事。”于是穆宗下令前一次考试无效,重新再考,前一任主考官钱徽被贬为江州刺史,李宗闵也受到牵累被贬为剑州刺史。李宗闵认为李德裕成心排挤他,结怨愈深。此后,李宗闵、牛僧孺与一些科举出身的官员结成一派,李德裕也跟士族出身的官员结成一派,两派开始了明争暗斗。
李德裕是故宰相之子,又以翰林学士身份亲近穆宗皇帝,本已占据优势地位,然突然冒出的韩公武账本令局面陡然一变。韩公武是宣武节度使韩弘(13)之子,为巩固其父地位,大肆行贿朝廷执政官员。韩公武、韩弘先后去世后,韩公武子韩绍宗继承家业。韩家家奴因对小主人不满,联络宣武旧吏,偷出韩府秘密账本,到御史台告发昔日韩氏行贿一事。唐穆宗怜悯韩绍宗幼龄无依,调来韩氏账本,亲自审阅,发现朝中大员几乎都接受过韩弘父子的贿赂。只有一处用红笔小字记道:“某年某月某日,送户部牛侍郎钱一千万,拒而不收。”这牛侍郎,就是牛僧孺了。唐穆宗看罢大喜,不久即拜牛僧孺为宰相。
李德裕以才干闻名,牛僧孺则以品德著称,均非无识之人,然在党争一事上,两方却是势同水火,互不相让。牛僧孺一执掌大权,便将李德裕排挤出朝,李系大臣均被流放边疆。后来,唐敬宗即位,李德裕当权,牛僧孺一系又遭打压。唐文宗即位后,牛李依旧各结私党,以相磨轧,以至文宗皇帝发出了“去河北贼易,去朝廷朋党难”的感慨。
当今宰相李训执政后,亦想用党争大肆揽权,索性利用文宗皇帝厌恶党争的心理,将牛、李两派官员尽数驱逐出朝,牛僧孺便是在这种情况下被贬为淮南节度使,李德裕则被贬往东都洛阳为官。
杜氏与李吉甫、李德裕父子本为世交,杜牧却做了牛党首领牛僧孺的幕僚,等于间接站在了牛党一方,大大得罪了李党。他本人虽无意卷入党争,却是身不由己,两头不落好,苦闷之下,只得寄情于美酒女色当中了。
杜湛见杜牧陷入沉思,默然不语,以为对方生了气,忙赔礼道:“小侄是晚辈,不该如此无礼。不过小侄知道十三叔是胸怀大志的人,你那么做,一定是缘由的。”
杜牧心念一动,问道:“莫非贤侄是在暗示你出入平康坊,也是有缘由的?”杜湛点点头,道:“小侄自有我非去不可的理由,还请十三叔体谅。”
杜牧见对方神色坚决,料想必是如昔日李益倾念霍小玉一般,爱恋上了某位名妓。他是过来人,知道这种事强行阻拦不得,便委婉相劝道:“贤侄是名家子弟,岐阳公主又视你为己出,将来终究还是要选一桩门当户对的婚事。风月场上的事,不要太当真。”杜湛道:“是,湛儿记下了。”
杜牧听他答得敷衍,料想并没有真的听进去,正好胡饼出炉,便不再多说,只道:“我该走了。等我在洛阳安顿下来后,会设法接贤侄过去住一段时间,那时我们再详谈。”买了几块胡饼包上,提了辞去。
其实杜湛并非有意不将杜牧言语当回事。他早知十三叔卷入牛李党争,举步维艰,值此困难之时,还特意来提点他,可谓关切殷殷。只是他自己亦有难言之隐,不便明说而已。闷闷回来杜氏府邸,却见杜茵茵正在门前张望。他不愿意多搭理这位骄横惯了的妹妹,抬脚进门,招呼也懒得打。
杜茵茵忙跟过来问道:“十三叔找你做什么?”杜湛道:“不做什么。十三叔就是请我吃了张胡饼。”
杜茵茵当然不信,但见杜湛对自己爱理不理,也甚无趣,赌气道:“不说算了,我自己出去玩去。”
杜湛忽然想起什么,忙叫道:“等一下,茵娘可是要去永宁坊王宰相家中?”杜茵茵道:“你怎么知道?”杜湛道:“我随便猜的。”杜茵茵白了他一眼,道:“就你最聪明。”
杜湛今日很有些反常,一改往日冷淡面孔,主动凑上来道:“我想跟茵娘一起去。”杜茵茵道:“我去找王宰相的孙女绵芊玩耍,你跟去做什么?”杜湛道:“听说王宰相宅子是京城一绝,我也想去看看,好开开眼界。”
杜茵茵道:“哦,湛哥哥终于也有求我的时候了。”杜湛道:“算是吧。茵娘以后要是做了什么令公主生气的事,我可以替你打掩护。”杜茵茵道:“听起来倒是不错。不过我还得考虑考虑。”
杜湛道:“我得先回房换件衣衫,麻烦茵娘等我一会儿。”杜茵茵道:“换什么衣衫啊,又不是去做客。”杜湛道:“等着我啊。”自顾自往后堂去了。
杜茵茵道:“谁等你!”口中这么说,走出数步后,还是停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杜湛重新出来,果然换了一件干净长衫,只是未系腰带,显得有些臃肿邋遢。杜茵茵道:“也没好看多少啊!湛哥哥还专门回去换衣裳,以为去见谁呢,真真好笑。”
杜湛也不生气,只道:“走吧。”杜茵茵道:“我又没答应带你去!”
二人一道出来大门,杜湛不见车马,问道:“茵娘不用乘车吗?”杜茵茵道:“过三条街就到,乘什么车子!”又趁机讥讽道:“我说你们沙州是不是太穷,湛哥哥都没坐过车子,所以想坐我的马车玩玩?”
杜湛一张脸蓦然涨得通红,紧咬嘴唇,狠狠瞪着杜茵茵。杜茵茵吓了一跳,料想对方动了真气,可又不愿意服软道歉,只道:“我们走吧。”算是变相答应带杜湛去宰相王涯家中了。
她走出好大一截,杜湛才勉强追上来,问道:“王宰相家在永宁坊,不是该往南吗?”杜茵茵笑道:“湛哥哥这么快就熟悉长安了?我还记得你刚来长安的时候……”忽想到适才已经惹得杜湛大大生气,最好还是不要再继续嘲笑他,忙改口道:“我要先去对面赵氏乐铺取乐器,绵芊有一支笛子放在那里校音呢。”
杜湛随口问道:“王宰相的孙女还会吹笛子吗?”杜茵茵道:“当然了,绵芊笛子可是吹得相当不错呢。听十三叔叔说,他有一位叫赵嘏的朋友写过一首《闻笛》诗:‘谁家吹笛画楼中,断续声随断续风。响遏行云横碧落,清和冷月到帘栊。兴来三弄有桓子,赋就一篇怀马融。曲罢不知人在否,余音嘹亮尚飘空。’那赵嘏借住在永宁坊明觉寺中,听到的笛音传自王宰相家,其实吹奏者就是绵芊。赵嘏还写过一首《长安秋望》(14),有一句‘残星几点雁横塞,长笛一声人倚楼’,十三叔爱得不得了。‘长笛一声人倚楼’也是指绵芊呢。”
杜湛漫应道:“长笛一声人倚楼,蛮有诗情画意的。有机会我也要听听王家小娘子吹笛子,看看是不是有传说那么好。”杜茵茵笑道:“你又不是绵芊什么人,她凭什么要吹给你听?”
杜湛道:“我是茵娘堂兄,茵娘又跟王家小娘子是好朋友,这层关系难道还不够吗?”杜茵茵道:“当然不够,绵芊可是京师最纯情、最清高的女子,要让她为谁吹奏笛子,可是比登天还难。我猜,只有绵芊的未婚夫,才有资格让她吹奏一曲。”
杜湛道:“王家小娘子已经许婚了吗?”杜茵茵道:“还没有。不过听说王宰相为她相中了故宰相郑郑公的孙子郑颢。也是,绵芊出自太原王氏,又是宰相之孙女,能与她相配的,除了李氏皇族,只有崔、卢、郑三家(15)。”
忽想到母亲岐阳公主原先属意的夫婿人选本是范阳卢储(16),不想为人捷足先登,这才改选了杜悰为驸马。又想到自己亦是待嫁闺中,父母也正为她挑选门当户对的夫婿,人选大致不出李、崔、卢、郑、王五家。可不知怎么回事,她一点也不想嫁人。
杜湛见堂妹忽尔陷入沉思,问道:“怎么了?”杜茵茵道:“没事。”
到了赵氏乐铺门前,杜茵茵停了下来,斜睨着杜湛。杜湛莫名问道:“又怎么了?”杜茵茵道:“你不先替我打帘子吗?”
杜湛咬了咬嘴唇,还是举手掀起了厚厚的门帘。杜茵茵笑道:“这还差不多!”
进来店铺时,店主赵思楚正对仙韶院(17)东官尉迟璋解释道:“那曹继荣非要买走筚篥,小老儿实在拦不住。正好有金吾卫路过,小老儿报了官,也提了尉迟东官的名字。可金吾卫也不敢惹那姓曹的,说他是回鹘德禄公主的心腹。”
筚篥又称悲篥、笳管,是簧管乐器,传自西域龟兹。原是牧人乐器,声音低沉悲咽,故有悲笳和悲篥之称。汉魏时传入内地,至唐代已盛行中原,成为唐代宫廷十部乐中的主要乐器。当年安史之乱,唐玄宗仓皇出逃蜀中,到斜口栈道时,霖雨连日。玄宗耳闻马铃声不断,勾起了无限往事,惆怅下采其声为乐曲,命名《雨霖铃》。梨园乐工张野狐以筚篥演奏,悲怆低回,令人凄楚欲绝。听到动情处,玄宗挥泪如雨,《雨霖铃》(18)遂成筚篥名曲。
筚篥风行大唐,深受欢迎,自达官贵人以至庶民百姓,擅长演奏筚篥的人不在少数,就连当今文宗皇帝亦善吹小管筚篥。尉迟璋则是此道中的顶尖高手,号称“第一手”,天下知名。有诗称赞其筚篥技艺云:“山头江底何悄悄,猿声不喘鱼龙听。翕然声作疑管裂,诎然声尺疑刀截。有时婉软无筋骨,有时顿挫生棱节。急声圆转促不断,轹轹辚辚似珠贯。缓声展引长有条,有条直直如笔描。下声乍坠石沉重,高声忽举云飘萧。”可谓跌宕起伏,韵味浓郁。而赵氏乐铺则是京师最有名的乐器店,专事买卖、修理乐器。尉迟璋之前曾将一件心爱的筚篥送来乐器店中清洗,不想被一名叫曹继荣的男子看上,强行以低价买走了。
尉迟璋道:“算了,筚篥丢了就丢了,钱我也不要了。赵老公额头上的伤,是那姓曹的胡人打的吗?”赵思楚不愿意惹事,忙道:“不是,是小老儿自己不小心撞到的。”
因回鹘助唐平乱有功,唐代制度,凡回鹘留于长安者均以客待之,由府县官衙供给饔饩之费,触及刑律有优待豁免之权。故回鹘人留居在长安有利可图,即使有不法之事,官吏也不敢过问。九姓胡人亦多冒称回鹘人,好享受特权。
尉迟璋气愤道:“回鹘人越来越嚣张了,强买东西不算,居然还动手打人!”赵思楚叹道:“以前是胡人仰慕大唐文化、千方百计地来到长安,大唐报以热情宽广的胸怀。现在随处可见的是嚣张跋扈的回鹘人,完全不将大唐人放在眼里。连回鹘人跟神策军打官司,皇帝也不得不偏袒他们呢。”
尉迟璋听到有人进来,回头一看,认出杜茵茵,忙过来招呼。杜茵茵常随母亲入宫参加宫廷宴会,亦认识尉迟璋,点头招呼。
尉迟璋却不认识杜湛,问道:“这位是……”杜茵茵道:“噢,这是我堂兄杜湛,是从沙州回来的。”尉迟璋道:“啊,我听过郎君的名字。当今皇上关注河湟局势已久,还说等有机会要召杜郎进宫,好好询问那边的情形呢。”
杜湛听到这类的话多了,起初还很兴奋,渐渐也不大当回事,只点了点头。
尉迟璋又道:“我姓尉迟,虽在长安长大,祖先却是来自于阗。多年来一直想回母国看看,却因河西陷蕃,不得归途。”杜湛道:“噢。”
尉迟璋是于阗王族,其先人是于阗国王尉迟胜之侄尉迟青。尉迟胜娶唐宗室女为王后,安史之乱时,将国政委托给弟弟尉迟曜,自己亲率五千军马赴难,尉迟青亦在其列。彼时唐肃宗在位,对此极为感动。乱平后,尉迟胜将王位让给弟弟尉迟曜,自请留长安宿卫,尉迟青也因此而留在长安。他非但是大唐功臣,而且擅吹筚篥,音调高亢,清亮辽远,号称国手。尉迟璋承袭先人音乐才华,非但笙、箫、琴、瑟、鼓样样精通,还会作曲,曾整理改编过《霓裳羽衣曲》。他的歌唱得也很好,“能啭歌喉为新声”,音辞曲转,音域宽阔,意韵深长,听者忘倦,有“一声飞出九重深”之美誉,引得京城乐人纷纷效法,并尊称尉迟璋为“拍弹”。唐文宗李昂喜爱音乐,善吹管乐,任命尉迟璋为乐官之首,曾命三品以上官员穿上朝服听尉迟璋吹奏歌唱,以示隆重。因而他虽是乐官,却因为音乐才华出众,是京师达官贵人争相巴结的对象。不想此刻遇到杜湛,对方却是神色冷冷,一时颇觉无趣。
正好杜茵茵要取笛子,赵思楚打开了柜子,尉迟璋一眼便看见柜子下层竖放着一只紫檀琵琶,不由一愣,问道:“这是谁寄放在这里的?”赵思楚道:“啊,紫檀琵琶吗?小老儿忘记拿出来了,这是平康坊的王织莲送来寄卖的。”
尉迟璋道:“王织莲是什么人?她手里怎么会有如此成色的琵琶?”赵思楚道:“王织莲是乐伎景悦的女儿。不过她说这琵琶不是她家的,她也是受人所托。”
景悦原是邯郸乐伎,擅长琵琶歌舞,到长安后成为平康坊名妓,名动一时,后来生了女儿,便处于半退隐状态。尉迟璋倒也听过景悦的名字,又问道:“琵琶卖多少钱?”赵思楚道:“两千贯钱,不过对方不收铜钱、丝帛,只要金砂,折合大概是二百金。”尉迟璋想了想,道:“二百金不是小数,不过这只琵琶也值这个价,麻烦赵公为我先留两日,我筹了钱便来。”又道:“杜小娘子,杜郎君,再会。”杜湛道:“尉迟君好走。”
杜茵茵早不耐烦起来,道:“喂,我要取的笛子呢?”赵思楚忙取了笛子,插入笛袋装好,道:“烦请小娘子转告王家小娘子,笛子已完全校正了。再有问题,可以随时回来找小老儿。”
杜茵茵接了笛子,随手递给杜湛,又问道:“那琵琶看起来又旧又破,居然能值二百金?”赵思楚笑道:“在行家眼里,它当然是值得的。”他既已答应为尉迟璋留下货品,便将琵琶重新收入柜中,小心翼翼的样子,倒真像手捧着绝世宝物一样。
出来乐铺,杜茵茵问道:“尉迟璋是皇上面前的大红人,平常人巴结他还巴结不上,他刚才主动跟湛哥哥搭讪,你为何对他爱理不理?”杜湛反问道:“他又不是我什么人,为什么人人巴结他,我就要去巴结他?”
唐人最看重交游。杜茵茵大惑不解地道:“那么湛哥哥每天都跑出去干嘛了,不是去结交朋友吗?”杜湛不答。
杜茵茵跟他相处日久,知道每每这种时候,无论她再说什么,对方都不会有回应,摇头道:“湛哥哥可真是个怪人。你别说我没提醒你啊,阿爹提了好几次了,娘亲每次都替你说好话,下次阿爹必定当面问你。”忽一眼留意到杜湛腰间有什么东西,问道:“那是什么?怎么鼓鼓囊囊的,是绳索?”杜湛忙道:“我随身的袋子,里面装着一些小零碎。”
杜茵茵道:“随身袋子干嘛放在袍子底下?干嘛不戴我大哥送你的革带和蹀躞(19)?”杜湛道:“怕茵娘等不及走了,匆忙之间没顾得上。”又打听王宰相家的事,将话题转开,杜茵茵这才不再追问。
永宁坊为朱雀门街之东第二街、街自北向南之第八坊,在新昌坊之西,仅隔宣平坊。坊内有京兆府籍坊(20)、永宁园、明觉寺等名胜。这一带竹木池馆,有林泉之致,风光又以永宁园为最。永宁园原是唐玄宗爱女永穆公主(21)旧宅,永穆公主后出家为女道士,唐玄宗就将永宁园赏赐给了权臣安禄山,并敕监作匠扩建池沼亭台,“可极尽华丽,钱额不限”,永宁园由此成为京师首屈一指的园林,景色奇丽,不在皇宫禁苑之下。安史之乱后,永宁园废弃,朝廷便将太史局改为司天台(22),将官署迁到永宁园旧址。宪宗朝诗人羊士谔有《永宁小园即事》云:“萧条梧竹下,秋物映园庐。宿雨方然桂,朝饥更摘蔬。阴苔生白石,时菊覆清渠。陈力当何事,忘言愧道书。”又有《永宁里园亭休沐怅然成咏》云:“云景含初夏,休归曲陌深。幽帘宜永日,珍树始清阴。迟客唯长簟,忘言有匣琴。画披灵物态,书见古人心。芳草多留步,鲜飙自满襟。劳形非立事,潇洒愧头簪。”这已是司天台迁至永宁园后之景色,依然清幽如画。
永宁坊所居达官贵人颇多,先后有礼部尚书裴行俭、赠太尉祁国公王仁皎、中书令裴炎、代宗朝大宦官李辅国等。现任宰相王涯、侍御史白敏中亦住在这里。王涯宅邸为前京兆尹杨凭(23)故第,内中水光潋滟,山岛耸峙,风景不在永宁园之下。不过在京师长安,杨凭最著名的不是他的豪华宅子,而是他查偷的故事。杨凭诗文写得不错,表弟偷抄其诗,竟因此而获取功名。杨凭得知后十分愤怒,责问表弟道:“我的‘一一鹤声飞上天’,你有没有偷抄在试卷上?”表弟惶惶答道:“知道阿兄最珍爱这句诗,故不敢偷。”杨凭神情略缓,道:“如此还可以宽恕。”王涯买下杨宅后,大肆整修,取名“山亭”,花木萧疏,泉石清幽,风光更胜从前,入之者疑非尘境。园子中还养了白鹤,以应“一一鹤声飞上天”之典故。
然山亭之最著名者,并非其园林风光、翩翩白鹤,而是园中一井,以金玉为栏,王涯还将搜罗到的宝玉珍珠悉数投于井中,每日汲其水饮用,称为“如璧井”,取自《诗经》“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之句。
王涯既是当朝宰相,想要投其门路者当然不少。山亭大门前站有不少人,都是希望能有机会寻条门路。然门仆态度却十分恶劣,有人稍微站得近些,便上前大声呵斥驱赶。
杜湛皱眉道:“这门仆当众羞辱咒骂,好不叫人难堪。这些人如何还要在这里巴巴等候?”杜茵茵道:“求人办事,不受点委屈哪行!在人屋檐下,不能不低头,除非你自己当了宰相。”颇有意味地看了杜湛一眼。她是王府常客,门仆一见到她,忙赶过来巴结,告道:“小娘子在后园。”
杜茵茵便引着杜湛昂然进去,徘徊在门外的一干人无不投去羡慕的眼光。
刚入庭院,便见到两只白鹤俏立在槐树下,亭亭玉立,优雅高贵。杜湛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红顶黑翅的白鹤,一时看得呆了。杜茵茵不免又嫌他像乡野之人进城,没见过世面,连声催道:“快走啊,白鹤没见过吗?”杜湛道:“没见过。”杜茵茵道:“真没见识。”
杜湛道:“那茵娘见过瀚海沙漠吗?见过高山雪原吗?”杜茵茵道:“谁稀罕见到那些!沙州要真有那么好,你也不会巴巴地跑来我们长安不走了。”杜湛道:“我不想跟茵娘吵架,你自己去找王小娘子玩吧。”
杜茵茵却是不肯走,道:“湛哥哥又不识路,那些仆人又不认识你,万一把你当贼抓起来怎么办?”又道:“我刚听仆人说王宰相人在家里,不如我先引你去见他。你看外面那些人,千方百计地想进来,只苦于没有门路。你既来到此处,何不就此去见一见王宰相,也好为将来铺条后路?”
平常人听到有机会拜谒宰相,无不欣喜若狂,杜湛却极见冷漠,只问道:“茵娘几时这般为我着想了?”杜茵茵恼道:“我是为你好,你总不能在我们家一辈子。不听就算了,随便你。”
她刚一转身,杜湛却忽然改变了主意,道:“好,我听茵娘的。”
杜茵茵转怒为喜,嗔道:“湛哥哥终于知道我是为你好了。”杜湛道:“嗯。王宰相人在哪里?”杜茵茵道:“当然是在后院书房啦。他人只要在家,必定在那里。”
杜湛道:“听说王宰相搜罗了许许多多的奇珍异宝。”杜茵茵道:“是啊,原来湛哥哥也知道这些。我带你去书房,你便可以看到那些古玩字画了,不少都是稀世珍品呢。”
山亭后院庭宇轩敞,栏槛玲珑,别一世界。书房中,有三名男子正在观赏一幅卷轴书法。年纪最大者已逾七旬,意态安详,神致悠远,正是此处山亭豪宅的主人——当朝宰相王涯。他出身于太原王氏望族,世代官宦,祖父皆以进士取仕。他本人亦荣登“龙虎榜”(24)而步入仕途,春风得意。他善写绝句,即景小诗清秀明快,意蕴深厚,耐人回味。如《游春曲》云:“万树江边杏,新开一夜风。满园深浅色,照在绿波中。”意境飘逸,犹如人间仙境。
年近六旬的老者名叫皇甫湜,是王涯外甥。除此身份外,他还是韩愈门生,是天下知名的古文大家,更是引发“牛李党争”的关键人物之一。他仕途不顺,跟老师韩愈一样,常靠给人写墓志铭来补贴家用,价码是“每字三匹绢,更减八分钱不得”,可谓价值不菲。其人性情高傲,且偏狭暴躁,往往盛气攻辨,不容异议。他之前任东都留守裴度幕僚。不久前,裴度重修洛阳福先寺,欲请白居易作碑文。皇甫湜闻讯大怒,道:“我皇甫湜就在裴公身旁,裴公却要写信请白居易写碑文。我的文章是阳春白雪,白居易的文章是下里巴人。裴公怎么容不下高雅之人?”裴度为人宽厚,也不生气,忙歉然道:“考虑您老是大手笔,怕遭到您的拒绝。现在既然您说话了,这也正是我的愿望啊!”皇甫湜怒火稍息,即请斗酒,饮酣,援笔立就,一气呵成。文章文思奇僻古奥不说,连字体也怪邪。裴度看得半懂不懂,为了顾全皇甫湜面子,还连连赞叹道:“真高人也!”这件事后,皇甫湜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便向裴度辞了官。此次来长安,是专门向舅父王涯辞行,之后便预备回老家颐养天年。
另一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则是名士卢仝,出自著名的范阳卢氏,是“初唐四杰”之一卢照邻之后。他自小便有才名,诗风奇诡险怪,人称“卢仝体”,但对功名利禄毫无兴趣,一直隐居在嵩山少室山,拒绝为官。后为韩愈赏识,迁居洛阳,这次是与皇甫湜一道来长安,在王涯家做客。
那纸本卷书写的是西汉史岑的《出师颂》(25),正文十三行,共九十七字,为章草书,书法古穆流畅。王涯问道:“二位以为如何?”皇甫湜道:“笔法淳古,结体道密,墨采如新,堪称神妙之迹。”卢仝也道:“索靖(26)自称‘银钩趸尾’,时人评论其书法:‘如风乎举,鸷鸟乍飞,以状其遒劲;或谓如雪岭孤松,冰河危石,以状其峻险。’今日一见,果然不虚。”
皇甫湜亦曾在中央任职,熟知各种典故,奇道:“索靖传世之作极少。听说这《出师颂》原为太平公主收藏,太平公主被诛后,由唐明皇收入大内珍藏。之后再无人得见。却不知舅父大人从哪里得到了这件珍品,是当今皇帝的赏赐吗?”王涯捋须笑道:“非也,非也。这是老夫新近收到的礼物,来自民间。”
原来,不久前有再从弟(27)王沐跨驴自江南来投王涯,想借其权势谋个一官半职。王涯年轻时亦立志报国,建功边戍,有《塞上曲》云:“塞虏常为敌,边风已报秋。平生多志气,箭底觅封侯。”高吭嘹亮,催人奋进,豪情壮志不逊盛唐杜甫之“男儿生世间,及壮当封侯”。然其入仕后,历德宗、顺宗、宪宗、穆宗、敬宗、文宗六朝,跨越大唐短暂中兴后又再度衰微的时代,在宦海沉浮中逐渐失去了热情和勇气,留给世人庸碌无实的印象,以“循默不语”(28)闻名。他能在文宗朝当上宰相,也是靠贿赂大宦官王守澄,因而在朝野间愈发声名不佳。王涯自己倒也无所谓,他生平只好收聚古书、书画、珍玩等,仕途于他而言,不过是味佐料。他既对政治如此态度,因而对提携后进、安排私人也无多大兴趣。但人总有弱点,王涯也不例外。他生平至爱,无非是搜罗奇珍异宝、古玩字画——或以重金购买,或以权谋私、用官职交换,或干脆构陷原主、强取豪夺——为此不惜一切代价。王沐投其所好地送上了一幅《出师颂》,这才令王涯首肯,答应为其谋划一官。
皇甫湜母亲为王涯大姊,亦是出自太原王氏望族。他倒不如何关心那远亲王沐的故事,只道:“这么说,大明宫所藏的那幅……”王涯悠然道:“一定是假的。”他虽勉力压抑激动之情,还是不免流露出得意之色来。
卢仝道:“我曾听到过流言,说索靖作品多已失传,现今传世的其实是隋代高僧智永(29)所书,看来传说是真的。只是想不到民间还存有索氏真迹。”王涯笑道:“眼前这卷《出师颂》,大概是唯一传世真迹了。”皇甫湜道:“恭喜舅父。”
兴致正浓时,忽有侍女进来禀报道:“杜家小娘子求见王相公,人就在书房外。”王涯奇道:“是茵娘吗?她不去绣楼找绵芊,来老夫这里做什么?”见一旁卢仝疑惑,忙道:“杜茵茵是杜尚书和岐阳公主的爱女,绵芊是我家老二仲翔的女儿,她二人素来友好,情如姊妹。”
王涯有三子一女。长子王孟坚为工部郎中、集贤殿学士,次子王仲翔为太常博士,三子王季琰为校书郎,女儿则嫁窦为妻。窦
为宰相窦易直之子,出自扶风窦氏,官渭南尉。
卢仝奇道:“杜小娘子为什么来找王相公?该不会她跟王小娘子拌嘴吵架,来找王相公告状的吧?”王涯哈哈大笑道:“卢公不了解,要说后辈子孙中,老夫最疼的也就是绵芊这个孙女了,不但人是万里挑一,而且脾性好,才气高,聪慧俊秀无比。这样的女孩儿,人见人爱,就算是霸道惯了的杜小娘子,也不会跟她拌嘴,根本吵不起来。”忙命侍女请杜茵茵进来。
杜茵茵引着杜湛进来,拜了一拜。王涯笑道:“茵娘,你独自来找老夫,这还是第一次。这位卢夫子刚才还说多半是你跟芊娘吵架了。”杜茵茵道:“哪有的事,我人刚进来,还没见到绵芊人呢。王相公,这是我堂兄杜湛。他久仰相公大名,想来一睹您老人家的风采。”
王涯早听惯各种阿谀奉承之词,但这话毕竟是从公主爱女口中说出,还是要给几分面子,当即笑道:“你就是杜湛吗?老夫听过你的事,你能不远千里,奉父归葬,不容易。”杜湛道:“多谢王相公。”见了一礼,头抬起时,眼睛已往书房墙上、架上扫去。
杜茵茵见堂兄失礼,扯了一下他衣袖。杜湛忙道:“噢,我是见王宰相家收藏极多,一时看花了眼……”忽一眼落在案上,失声道:“这不是索靖索公的《出师颂》吗?王相公从哪里得来的?”
皇甫湜见他神色异样,问道:“怎么,杜小郎君知道这幅墨宝的来历?”杜湛道:“略知一二。敢问王相公从哪里得来的?”
他如此刨根问底,王涯已颇觉不快,然看在杜茵茵面上,还是不得不敷衍几句,又不便是说托请者贿赂,便道:“这幅墨宝原是一位亲戚旧物,暂时存放在老夫这里。”
杜湛还不肯罢休,问道:“王相公那位亲戚是谁?”杜茵茵道:“湛哥哥!”又道:“王相公,我们该走了,不打扰您老人家观赏字画。”硬扯着杜湛出来,走出老远,才松开手,埋怨道:“我带湛哥哥去见王宰相,本意是让他对你留个好印象,结果你倒好,一张口就得罪他了。”
杜湛尚且莫名其妙,道:“我没说什么呀,只是想知道那幅《出师颂》来自哪里,怎么就得罪王宰相了?”杜茵茵道:“你当真不知道吗?”杜湛道:“知道什么?”杜茵茵道:“你以为王宰相从哪来弄来那么多古玩字画,仅凭他的俸禄吗?当然,大唐宰相的俸禄也不低,可那满屋子字画的价值,怕是超过他俸禄百倍千倍不止。更不要说那口如璧井中的珠宝了。”
杜湛狐疑道:“那么王宰相哪来的那么多钱?”杜茵茵道:“笨蛋一个,想想门外候着的那些人,求人办事,不总得给些好处吗?”
杜湛这才恍然大悟,道:“原来那墨宝是请托者的贿赂。这么说,我适才大大得罪王宰相了?”杜茵茵道:“是啊,你刚才的表现,就像个监察御史呢。湛哥哥,你一向不爱理会旁人,今日为什么要管这桩闲事?”杜湛道:“我有我的理由,日后再告诉茵娘不迟。你去寻王小娘子吧,我自己随意逛一逛,逛完了就到大门口等你。”杜茵茵道:“那好吧,我去找绵芊了。”
后花园旁有一座绣楼,是宰相孙女王绵芊所居,曲房邃室,雾阁云窗,备极幽雅。杜茵茵进来绣楼坐下,这才想到笛子还在杜湛身上。王绵芊笑道:“又不着急用。你堂兄既然人在这里,一会儿再去找他取回笛子不迟,权且让他先尽兴逛一逛。”
杜茵茵道:“湛哥哥还真是穷乡僻壤来的,完全不谙世事,今日可是大大得罪了尊祖父王宰相。”她与王绵芊无话不谈,当即说了杜湛追问《出师颂》来历一事。
王绵芊不便评价祖父行事为人,只道:“不碍事。我祖父阅人无数,一听便知道杜公子全无恶意的。”又笑道:“以往茵娘总是杜湛杜湛的叫,今日倒是改口叫湛哥哥了,这是什么缘故?”
杜茵茵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道:“娘亲让我这么叫他。”忽想起赵氏乐铺的琵琶,便顺便提了,问道:“绵芊你也算是懂音乐的人,那琵琶真的值那么多钱吗?”王绵芊道:“我得看见实物才能知道。不过尉迟璋何等人物,既然他都说了值得,必然是值得的。”想了想,又道:“这么高价值的琵琶,多半是大内皇宫流出之物,用过它的人,一定非同凡响。”
二女又闲聊一回,忽听到外面吵吵嚷嚷。杜茵茵道:“你们王家不是一向家规森严吗,如何后院也这般嘈杂了?”侍女鹤颜往窗外望了望,道:“好像是园子那边出事了。”
王绵芊登时想起杜湛来,道:“会不会是仆人不认得令堂兄,双方起了口角?”杜茵茵道:“呀,就湛哥哥那臭脾气,还真有可能。”
两人忙朝外面赶来。有仆人过来告道:“如璧井边抓到一个窃贼,正预备捆了送官,可那小贼十分凶悍,不肯就缚。”
到如璧井边一看,果见几名仆人各举兵器,围住杜湛。杜湛倚井栏而站,手中抓着一只打水的吊桶,大概是为了抵抗,随手从脚边抓的。那吊桶通体为黄金所铸,亦是一件宝物,仆人生怕打烂主人心爱的金桶,一时不敢上前。
王绵芊忙命仆人退下,道:“这位杜公子是茵娘的堂兄,也是家里来的贵客。”一名仆人道:“小娘子,适才就是他偷偷溜到如璧井边,用绳索钩子什么的物事,往井中捞取宝物。小的和阿发亲眼所见,叫了一声。他丢了绳索,还想逃走,小的这才亮了兵器,上前堵住他。他反而回身奔到井边,操起金桶,预备抗拒,这不分明是做贼心虚吗?”
王绵芊斥道:“胡说,杜郎是名门公子,岂能贪图我们王家那点东西,快些退下!我爷爷可知道此事?”仆人道:“已经派人禀报了,王相公说直接捆了送去万年县治罪。”王绵芊道:“再派人去告诉我爷爷,说全是误会。”
她言辞轻倩,声音柔美,宛转动人,神态却不容置疑。仆人素来对这位小主母甚是服气,应道:“是。”勉强收了兵器,悻悻去了。
杜茵茵一时难明所以,问道:“湛哥哥,你到底在这里做什么?”杜湛放下金桶,从台岩上跳下来,道:“没做什么。”
杜茵茵道:“绵芊的笛子呢?”杜湛道:“掉到井里去了。”杜茵茵道:“这么说,你是真的……真的……”
王绵芊忙道:“杜公子一定是听过如璧井的名字,心中好奇,探身往井中查探时,笛子不小心掉进去了。所以杜公子才寻了工具,原本想打捞笛子,结果被仆人看到误会了。杜公子,是也不是?”杜湛目光炯炯,凝视着王绵芊,却是一言不发。
杜茵茵道:“绵芊你可真是个好人,你才第一次见到他,就使劲为他遮掩。湛哥哥,我可不是傻子。适才来的时候我就留意到你袍子下挂有什么东西,现下不见了,是不是就是仆人所说的绳索钩子之类?怎么,你这会儿不吭声了,敢做不敢当吗?”
杜湛火气冲头,大声道:“是。我是事先带了绳索,我是想捞取如璧井中的宝物,笛子是不小心掉进去的。”
杜茵茵原本只是随口一说,却不想被杜湛亲口承认,登时失望之极,泪水哗然而出,哭道:“你不但丢了你自己的人,还丢死我们杜家的人。”捂着脸转身跑了出去。
王绵芊追之不及,只得走过来道:“杜公子,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你还是赶快去追茵娘,当面跟她解释清楚为好。”
杜湛道:“我们才第一次见面,小娘子为什么要替我说话?是因为这些钱财珠宝来路不明,多是贪赃受贿之物,你们宰相府也不愿意张扬吗?”
王绵芊一片好意,反被杜湛讥讽,登时羞得满脸通红,赧然薄晕,有如朝霞将散。但她待人和善,不愿意恶语伤人,只道:“鹤颜,好生送杜公子出去。杜公子,我还有事,恕不远送。”自转身去了。
侍女鹤颜实在看不过眼,道:“杜公子也太不识好歹了,我家小娘子处处为你说话,你还反过来冷嘲热讽!请吧,我们宰相府容不下杜公子这样的高人。”
杜湛默默出来永宁坊。他料想杜茵茵必然已先奔回家告状,若是就此回去杜家,必然有一场大风暴等着自己,可若不回去,又无地可宿。偌大京城,竟似无自己安身之处,着实可悲可叹。想了一回,仍慢慢回来崇仁坊。路过赵氏乐铺时,忽见到一名白发老者出来,那老者腰间挂着一柄极黯淡极陈旧的长剑,剑身比寻常宝剑要宽一寸,似是柄古剑。他第一眼望见,目光便再也无法离开那柄剑,竟不由自主地跟在那老者身后。
到一处岔路时,那老者忽然转向南面。杜湛急追几步,刚到路口,那老者从墙角抢过来,一把握住他右手手腕,问道:“你是什么人?跟着我做什么?”他手劲极大,杜湛使尽全力,竟未能挣脱。
老者喝道:“快说,你跟着我做什么?”杜湛手腕奇痛,已知对方年纪虽大,却是武艺高强,忙道:“我并无恶意,只想看看老先生腰间那柄剑。”
老者闻言,便松了手,摘下宝剑递了过来。杜湛见对方如此坦然豪气,大为称奇,道了一声谢,拔剑一看,当即道:“这是南诏出产的浪剑。”
老者奇道:“小郎君年纪轻轻,见识却是不凡。你如何认得这是浪剑?”杜湛道:“我见吐蕃东道节度使尚绮心儿佩带过这样的一柄剑。”
老者更是惊异,道:“你见过吐蕃东道节度使?”杜湛道:“是啊,我是新近才从敦煌归唐的。”
老者思忖片刻,道:“我想跟小郎君好好聊聊。不过我有件事要先赶去办。小郎君住在哪里?回头我来找你。”杜湛道:“我……我其实没什么地方可去。”老者道:“那你先跟着我。等我办完事,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
杜湛应道:“是。对了,我叫杜湛,还未请教老先生高姓大名。”那老者道:“我本姓姚,不过世人都叫我空空儿(30)。”
杜湛生在敦煌、长在敦煌,说的是吐蕃语,写的是吐蕃字,对中原所知仅限于为数不多的汉文书籍记录及旁人转述。他不知道空空儿曾是大唐赫赫有名的游侠,只道:“是,那么我便叫你空先生好了。先生要去哪里?”空空儿道:“去一趟东市。”
唐长安城东、西市行市分布示意图
长安实行坊制管理,制度严密。以贯通南北的朱雀大街为中轴,分东西两区,东区属万年县,西区属长安县。又专门设有东、西两市作为商贸区。每市又分为九片区域,按行业划分,整整齐齐。空空儿似乎已许久未来过这里,转了好几圈,还是向人打听了才寻到一家波斯人经营的质库(31)。
空空儿从行囊中取出一枚深褐色瓢状物,递上柜台,问道:“店家,我当这个,一百金。”
店主名叫阿思瓦,拿起那物事看了看,皱眉问道:“这是什么果子的壳?竟然敢当一百金。”空空儿道:“这是乌孙青天核,是世间奇物,空之盛水,须臾成酒。”
阿思瓦“啊”了一声,道:“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青天核。”忙请空空儿到内堂坐下,取水一试,果然清水进去,片刻后便成了酒,只是口感不大好,略微酸涩。
阿思瓦精明过人,料想空空儿必不是普通人,便实话告道:“老先生拿这青天核来,想必是死当。这东西固然是件稀奇物,但只是虚名而已,没有多少人会真的喝这种酒。一百金,怕是不好出手。”
空空儿道:“那么店家想出多少钱?”阿思瓦道:“二十金。”空空儿摇头道:“二十金实在太低了。”取了青天核出来,一时沉吟不语。
杜湛道:“空先生缺钱用吗?”空空儿道:“是我有位朋友缺钱,将她最心爱的琵琶交给乐铺代卖,已然卖出去了。我想筹一笔钱,为她赎回来。”杜湛道:“啊,是赵氏乐铺卖二百金的那只琵琶吧。”又问道:“这个当真就是传说中的乌孙青天核吗?”空空儿道:“是。此物原是西川节度使韦皋所有。我师弟精精儿知道我嗜酒如命,想将它送给我作礼物,甚至几度以身犯险。若不是没法子,我也不会拿它出来质押。”
杜湛道:“也许我有法子能为先生筹到二百金。”空空儿道:“小郎君不是刚从河西归来,自己还没有安身之处吗?”杜湛道:“话虽如此,可我是杜家子弟,我自己攒了一些钱财,再向公主借一些,应该可以凑够。”
空空儿道:“你我萍水相逢,按理我不该麻烦小郎君。然当下事情紧急,我确有急用,那么先多谢小郎君了。借的钱,我必定设法还上。”杜湛道:“还不还都无所谓。我这就回去拿钱。空先生住在哪里?我回头再来寻你。”空空儿道:“我才刚到,还没有定下住处。嗯,就暂定在平康坊乐伎景悦家吧。”又解释道:“那是我朋友借住的地方。”杜湛道:“好。”
与空空儿分手后,杜湛便径直回来崇仁坊。还在赵氏乐铺前遇到了宰相王涯家的侍女鹤颜,大概是因为小主母王绵芊的笛子被杜湛弄丢了,得再买一支新笛。杜湛颇为懊悔,还想上前道歉,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讪讪问道:“王小娘子可还好?”鹤颜冷笑道:“还好,总算没被杜公子气死。”
杜湛问道:“你是来给王小娘子买笛子的吗?”他不提还好,一提及笛子,鹤颜登时火冒三丈,道:“那支笛子是小娘子的祖传之物,也是夫人留给小娘子的遗物,珍贵无比。你要偷如璧井的金银珠宝,倒也罢了,这世上多是明抢暗偷之辈,也不在乎多你杜公子一个!可你为什么要弄丢我家小娘子最心爱的笛子,害得她伤心哭泣?”
杜湛被小侍女当街指骂,心中十分恼火,可确实是他自己理亏,只好一言不发。鹤颜还不肯干休,还是乐铺店主赵思楚出来,劝开了她,告道:“鹤娘还是早些去西市看看,兴许能买到中意的笛子。”鹤颜这才去了。
杜湛甚是没趣,闷闷回来公主府。刚进大门,便有仆人奔过来道:“杜尚书正到处找小郎君,说让你一回来就到后堂见他。”又悄悄问道:“小郎君做什么错事了?杜尚书可是气极了,还命人取了家法呢。”
杜湛料想必然是杜茵茵告发了自己在王家盗窃宰相宝物,一时踌躇,心道:“若在平时,我找公主借这么大数目的钱,公主一时心软,还有可能会借。可目下这种局面,别说借钱,我不被打一顿关起来就是好事,怕是一个铜板都见不到。”也不理会仆人,掉头就往外跑去。一口气奔出崇仁坊,径直往西,来到醴泉坊。
醴泉坊原名承明坊,位于皇城以西。隋文帝杨坚创建都城时,于此坊中掘出七眼甘泉浪井,不仅甘甜如饴,且能治百病,因此取坊里名为醴泉坊。并设醴泉监,专取甘泉水供大内御厨。十年后,隋文帝推行节俭治国,废除醴泉监。
坊南临金光门大街与西市,北临顺义门外大街与金城坊,南北长五百五十步,东西宽六百五十步,四面各开一门,中有十字大街。西南隅有三洞女冠观、妙胜尼寺。西门之南有袄祠。十字街北之西,有醴泉寺。十字街南之东,有大云光明寺。东南隅有回鹘德禄公主宅、太平公主宅。
杜湛进来醴泉坊,直奔大云光明寺,欲找回鹘德禄公主借钱。他离开沙州时,得回鹘贵族仆固俊赠送金珠,让他有事时可找德禄公主帮忙。杜湛到长安后,曾拜见德禄公主一次,公主也极盛情款待了他,然他总觉公主目光怪异、热情得有点过度了。后来他才听说德禄公主喜欢美男子,先后养有许多面首。其夫安小白是前回鹘宰相安允合之侄,亦是长安九姓胡首领,绝大多数时间待在袄祠处理事务,也不过问妻子风流浪荡之事。知道这件事后,德禄公主再派人来请杜湛赴宴、郊游,他总是借故推辞。如果不是没有法子,他实在不愿意再见到这位公主。
大云光明寺中尽是摩尼教徒,一色白冠白衣,看起来颇为诡异。德禄公主人不在寺中,好在她家大宅子也就在隔壁。时已过午,德禄公主才刚刚起身,听说杜湛求见,也不避讳,命人直接引他进来内室。
杜湛进来时,三十余岁的德禄公主斜卧火盆边,长发委地,酥胸半裸,极有风情。一名年轻英俊的男子半跪在公主背后,手持一柄翠绿光亮的玉梳,精心为她梳头,这便是公主养的面首曹继荣了。
面首其实就是男妾,是财富和权力催生下的产物。最早最有名的面首当属吕不韦和嫪毐。秦相吕不韦与秦王政生母太后赵姬早先有旧情,吕不韦还是商人时,将赵姬送给秦公子异人,终以美人计的手段赢得天下,当上了秦国相国。赵姬做了太后后,深宫寂寞,又对吕不韦旧情复燃。吕不韦不得已,做了赵太后的入幕之宾。然他年事日高,加上秦王精明过人,已经亲政,吕不韦怕通奸之事败露,便暗中为赵太后物色男宠人选。当时有一名名叫嫪毐的男子,阴茎巨大,常常在市集上表演用阳具转动桐木车轮。吕不韦暗中派人将嫪毐捉来,稍事训练后,即伪造其阉割去势的证明文书,将其送进后宫,专供太后淫乐。由于嫪毐床上功夫高明,赵太后很是爱他,竟由此怀了身孕。赵太后怕儿子秦王政知道,便迁移到雍县行宫居住,生下二子,嫪毐也自称秦王“假父”。由于有赵太后作靠山,嫪毐被封为长信侯,僮仆多达数千人之多,投奔嫪毐求官求仕的宾客舍人也有千余。然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有人告发嫪毐是假太监,与太后私通,生有二子,并与太后密谋“王即薨,以子为后”。秦王政闻报大怒,派人调查,得知告发属实,且与相国吕不韦有关,立即削夺吕不韦爵位,后加赐鸩酒。又派兵讨伐嫪毐,嫪毐父子及心腹均被杀死,赵太后也被软禁,秦王政发誓与其断绝母子关系,永不再见。
南北朝时期,南朝宋孝武帝刘骏有女山阴公主,名刘楚玉,号称皇族第一美人,嫁驸马都尉何戢。山阴公主性情淫荡,喜好美男子,其夫何戢长相俊美、仪态端庄,但她仍不满足。其弟刘子业当上皇帝后,山阴公主愤愤不平地道:“妾与陛下虽男女有殊,俱托体先帝。陛下六宫万数,而妾唯驸马一人。事不均平,一何至此!”刘子业认为有理,便精心为姊姊挑选了三十多个美少年,置于左右,称为“面首”,此即为“面首”一词来历(32)。
唐代立国以来,胡风东渐,社会风气相当开放。一些有权势、有地位的女子也学习男子豢养“侍妾”,开始大肆包养面首。最为著名的当属太平公主,她是唐高宗和武则天唯一爱女,深得宠爱,不但自己大养男妾,还为母亲寻访面首。当时洛阳有卖药男子名冯小宝,形神伟壮,臂力过人。太平公主发现后如获至宝,特意送进后宫进献给武则天。武则天对冯小宝十分满意,因他家世寒微,替他改名为薛怀义,与太平公主丈夫薛绍合族,以此来抬高薛怀义的身份。为了掩人耳目,方便出入禁中,武则天又命薛怀义剃发为僧,担任白马寺住持。从此,薛怀义一飞冲天,势倾一时。在薛怀义最得宠期间,人人对其侍奉唯谨。太平公主的丈夫薛绍认薛怀义为叔父,以父礼事奉。武则天的至亲,权倾朝野的武承嗣、武三思也对他毕恭毕敬。而薛怀义恃恩骄横,殴打士民,聚众犯法,人不敢言。右台御史冯思勖多次上书弹劾薛怀义,武则天置之不问。薛怀义知道后,怀恨在心,暗中指使人殴打冯思勖,冯思勖几乎因此丧命。
中国历史上最壮观的明堂就是由薛怀义建成的。明堂是中国先秦时帝王会见诸侯、进行祭祀活动的场所,原来是帝王宣明政教的地方,风水主称穴前的地气聚合之处。唐朝立国后,唐太宗李世民和唐高宗李治都有建明堂的想法,因儒生意见不一,后来又有各种天灾人祸,一直搁置在那里。唐高宗李治死后,武则天称制,不问朝臣,只与北门学士定议建明堂一事。垂拱四年(688年)正月十一,毁洛阳乾元殿,于其地建明堂。薛怀义负责督造,役民夫数万人,用财如粪土,数年间花费万亿,府藏为之耗竭。明堂建成后,成为历代所建明堂最壮观的建筑。高二百九十尺,东西广三百尺,共三层。下层法四时,各随方色。中层法十二辰,上为圆盖,以九龙捧之。上层法二十四气,亦为圆盖,上有一丈高铁凤,饰以黄金。亭中有巨木十围,上下通贯。明堂下有铁渠,以为辟雍之象,号为“万象神宫”,是中国古代最宏伟的木结构建筑之一。明堂之北又修天堂以贮佛大像,天堂高五级,至三级可俯视明堂。当时有侍御史上书,认为明堂装饰太过,但武则天不听,还借机封薛怀义为威卫大将军、梁国公。
大凡皇帝都容易喜新厌旧,武则天也是如此,渐渐开始厌倦薛怀义,另宠御医沈南璆。薛怀义失宠后,心怀怨愤,竟然放火烧了明堂,借此来发泄怨气。大火熊熊,光照城中如昼。花费巨大的明堂就这样毁于一旦。武则天竟然照旧不闻不问。薛怀义更加骄恣,开始四处散布武则天的流言,都是些不堪入耳的脏话。武则天听说后大怒,决意除掉薛怀义,于是密诏太平公主,选一些体格健壮的女子,在殿中侍立,等薛怀义一到,便一拥而上,把他绑了。接着,命壮士将薛怀义于瑶光殿前树下击杀,然后用畚车将尸体载还白马寺,焚烧后造塔而葬。
薛怀义死后,武则天继续广求美男子,恣意淫乐。太平公主养有美少年张易之、张昌宗兄弟,不仅姿容美丽,而且通晓音律,遂令张氏兄弟面敷朱粉,衣着锦绣,引荐给武则天。年逾七旬的武则天一见到张氏兄弟,十分喜爱,从此形影不离。
二张一夜之间势焰可炽,得宠程度比之昔日薛怀义有过之而无不及,其家人都跟着鸡犬升天,升赏无数。其弟张昌仪为洛阳令,大肆收受贿赂,为人请托谋官。一日早朝时,一个姓薛的求官者等在半路,送给张昌仪五十两和投名状。张昌仪来者不拒。到了朝堂后,将状交给吏部侍郎张锡,命他立即录用薛氏。不料张锡不小心弄丢了薛氏的投名状,想不起薛氏的名字,不得不去问张昌仪。张昌仪大骂道:“不懂事的家伙!我也记不得。只要是姓薛的,你就批准给官做就是了。”张锡畏惧张家兄弟的权势,回到部里,立即找出登记表,发现求官的姓薛的有六十多人,便一齐注册授官。
张氏兄弟受宠用事,当时朝臣争相逢迎。张易之小名五郎,张昌宗小名六郎。有人赞誉张昌宗面相俊美说:“六郎面似莲花。”宰相杨再思马屁拍得更加无耻,竟然道:“不然,是莲花似六郎!”就连武承嗣、武三思、武懿宗等权倾朝野的显贵也恭候二张门庭,为其牵马开道。
太平公主比母亲武则天有过之而无不及,其面首高戬、崔湜等,不但出身名门,而且在朝中均高居险要。尽管自太平公主后,再极少有像她这般公然引高官名流进出床第私闱者,然社会上有权势的妇人包养面首的风气并未衰减。德禄既是回鹘公主,本就不受汉家礼法束缚,行事愈发任意妄为。不过她通常一次只养一名面首,厌恶后再另结新欢,有专宠之意。
杜湛见德禄公主与那曹继荣极为暧昧亲昵,一时不敢多看,忙低下头去,也不拐弯抹角,直接说有急用要借二百金。德禄公主笑道:“不过是小事一桩。”忙命人取了纸笔,匆匆写了几行字,盖上私印,亲自递给杜湛,道:“杜公子拿着这个,直接到柜坊(33)去取钱,东、西两市,或是藩镇进奏院的柜坊,随便哪家都行。”
杜湛想不到如此轻易便借到了钱,怔了一怔,问道:“二百金实在不是小数目,公主不需要我立个字据吗?”
德禄公主有意无意地将手搭在杜湛身上,笑道:“杜公子是名门公子,你的话就是最好的借据。况且杜公子有难,不找你们自家的公主,来这里找我德禄,这是我的荣幸。去吧,杜公子既有急事,今日就不留你了。”杜湛道:“多谢。钱我一定会设法还给公主。”也不待德禄公主回答,逃跑一般地奔出大门。
刚出醴泉坊南门,路边有两名男子走过来,一人客气地打招呼,问道:“这位小郎君,敢问去波斯胡寺往哪边走?”
长安义宁坊有景教大秦寺,醴泉坊有摩尼教大云光明寺和袄教袄祠,布政坊还有一座袄祠,三教统称为三夷教,寺祠则通称为波斯胡寺。杜湛问道:“醴泉坊有两座胡寺,阁下要去哪家?”那男子道:“咦,那是谁?”
杜湛刚一回头,两名男子抢上前来,一左一右抓住他手臂,将他推到坊墙上,一边按住他,一边往身上摸索财物。杜湛奋力反击,却被对方大手牢牢按住,遂大声叫道:“抢劫!有人抢劫!”
这里靠近布政坊右金吾卫屯营,不时有金吾卫士路过,有两名卫士听到叫喊,急奔了过来。那两名男子忙舍了杜湛,往南逃入西市。金吾卫士奔过来时,贼人早已消失不见,只盘问了杜湛几句,便让他离去。
杜湛钱袋已被贼人抢走,一摸衣袖,所幸德禄公主写的纸条还在,这才长舒了一口气。他不敢再去西市取钱,而是赶来平康坊。
平康坊位于长安东区自北向南第三街第五坊,东邻东市,北与崇仁坊隔春明大道相邻,南邻宣阳坊。由于临近皇城中枢,与崇仁坊并列“要闹坊曲”,号称“因是一街辐辏,遂倾两市,昼夜喧呼,灯火不绝,京中诸坊,莫之与比”。各地藩镇在京师设进奏院,崇仁坊内有二十五个进奏院,而平康坊内有十五个,足见两坊之繁华鼎盛。除此之外,平康坊还是诸妓聚居之处,是京师最有名的烟花妓所,亦是士人最爱光顾的地方,“京都侠少,萃集于此,时人谓此坊为风流薮泽”,昼夜喧呼,灯火不绝。唐人孟郊有《登科后》诗云:“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诗中“长安花”并非美丽的花朵,而是指平康坊北里之娼妓。
进来平康坊,杜湛随意找到昭义(34)进奏院,打听到里面亦设有柜坊,遂进来取钱。柜坊主管名刘丙,打开纸条一看,“咦”了一声,问道:“小郎君是回鹘德禄公主什么人?”杜湛道:“是公主下属的朋友。”
刘丙遂不再多问,道:“小郎君稍候。”自行进去了。过了好大一会儿,才提着一包东西出来,道:“这是二百金,请小郎君当面清点收好。条子我收下了。”杜湛道:“多谢。”又打听乐伎景悦家所在。刘丙道:“就是对面不远,沿那条小道进去,右拐最里面便是了。”
景悦曾是平康坊头牌名妓,名动京华,杜湛前一阵子也在平康坊厮混,略略听过她的一些事,只是她已脱籍从良、深居简出,从未谋面罢了。一路寻来景悦家,应门的是名清俊的红衣少女,虽然年龄尚幼,却是芬芳若兰,光彩可鉴。
杜湛道:“我找空空儿空先生。”少女道:“空先生刚有事出去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杜湛道:“那我可以先进去吗?我是来送东西给空先生的。”少女咬咬嘴唇,道:“也好。”
平康坊多妓馆青楼,灯红酒绿,喧闹无比。这处宅子却是闹中取静,极见清幽。内有少妇扬声问道:“莲儿,来客人了吗?”少女应道:“嗯,是来寻空先生的。”那少妇道:“请他稍坐。”
少女便引着杜湛进来堂中,又告道:“我叫王织莲。”杜湛报了自己姓名。王织莲奇道:“小郎君居然也姓杜?”杜湛道:“姓杜怎么了?”
忽有少妇扶着一名老妪自内堂出来。王织莲忙介绍道:“这是我娘,这位是秋娘。”
杜湛忙上前见礼,料想那美妇便是昔日名妓景悦,只是年纪已大,布衣荆钗,洗尽铅华,仅眉目之间还有几许绝代佳人风采。那老妪鹤发鸡皮,脸色蜡黄,看起来病得厉害,只一双手光洁如玉,娇嫩若少女。
老妪道:“郎君姓杜吗?我也姓杜,单名一个秋字,人称秋娘。”杜湛道:“秋娘好。”他也不知道到底谁是空空儿的朋友,又不便询问,便指着脚下的黄金,道:“这是给空先生的。”杜秋娘道:“多谢。”
也无甚话说,杜湛便告辞出来。王织莲跟出来悄悄问道:“小郎君没有听过杜秋娘的名字吗?”杜湛道:“没有啊,我才来长安不久。秋娘在京师很有名吗?”王织莲道:“那倒不是。”见杜湛对宫廷之事一无所知,也不再多言,只咬咬嘴唇,笑道:“小郎君好走。”
出来景家时,忽闻到一阵酒肉香气,杜湛这才感觉到腹中饥饿,可他钱袋被贼人抢走,无钱购买食物,只得悻悻北行,预备回崇仁坊去。忽听到有人叫道:“小杜!”却是他前一阵一直交往的花花公子哥舒陶。杜湛避之不及,勉强应了一声。
哥舒陶笑道:“好些日子不见杜老弟来喝花酒,你去了哪里?前几日令狐兄和温钟馗还问过你呢。”
“令狐兄”真名令狐滈,是前山南西道节度使令狐楚之孙、右司郎中令狐绹之子。令狐楚曾教授李商隐古文,与李氏有师生之谊,而李商隐又是杜悰表弟、杜湛表舅(35),因这一层的关系,令狐滈也与杜湛兄弟相称,常有来往。“温钟馗”名叫温庭筠,是令狐滈好友,形貌奇丑,故号“钟馗”。然其才华过人,才思艳丽,诗、词、赋俱佳,又精通音律,能逐弦吹之音,为侧艳之词,故是最受歌楼妓馆欢迎的嫖客。哥舒陶则是名将哥舒翰之后,浪荡风流,最好美酒女色。杜湛与这几人结识后,亦常常随之出入青楼。
哥舒陶又问道:“杜老弟到底在忙什么,可是有什么好事?”杜湛只得道:“家里管得紧了,不便出来。”哥舒陶笑道:“管得紧了你还来平康坊?是不是背着哥哥泡上了哪家美妓?”杜湛道:“没有的事。”又问道:“令狐兄和温兄人呢?”哥舒陶道:“他二人临时结伴去了扬州。新任扬子留后(36)姚勖(37)是温钟馗亲眷,要接温钟馗去那边玩一阵。”瘪了瘪嘴,大概对温庭筠没有带上自己去扬州不大满意,又道:“不多说了。小杜,你身上有没有钱?先借给哥哥我点。”一边说着,一边动手往杜湛身上摸去。
忽有人叫道:“就是那小子欠了我钱不还!快将他拿下送官!”惊然回头,数名壮汉正摩拳擦掌,杀气腾腾地围了上来。
哥舒陶道:“你们是哪家酒楼的?我告诉你们,这里是天子脚下,可别乱来!还有,我先人可是哥舒翰哥舒公,是他老人家一手创建了神策军(38),我跟神策军各位将军都有交情。”见对方仍然不买账,依旧逼了上来,便往杜湛身后躲去。
杜湛皱眉道:“哥舒兄,你又欠下了多少债?”哥舒陶道:“不多……不多……小杜,你……你先替我挡挡……”拔脚便逃。
杜湛摇了摇头,刚要走开,却被一群壮汉堵住,纷纷嚷道:“往哪里走!”杜湛道:“又不是我欠你们钱!”忽认出面前之人正是在醴泉坊南门抢过自己钱袋的贼人,恍然意识到什么,却已被人抓住手臂。又有人自背后横臂勒紧他脖颈,他呼吸困难,挣扎了两下,便因窒息而昏迷了过去。
再醒来时,双手已被绑住,口中塞了木丸(39),头上也被包了衣服,杜湛既无法呼救,也看不到周围情形,只能依稀感觉到自己在马车上。心道:“这些是什么人?为什么一再跟踪我?莫非是王宰相手下,怀疑或是恼怒我偷窃了他的财物?可他为何不报官,而是动用私人抓捕我?”一时不明所以。好在这已经不是他生平第一次历险,也不惊慌,只静观其变。
车子走了不远,便减慢速度,似是在通行坊门。平康坊距离宰相王涯居住的永宁坊仅两个坊区,杜湛愈发肯定自己是被王涯派人捕了,却不知对方要如何处置自己。忽又想到那娉婷秀逸、善解人意的宰相孙女王绵芊,不知如何,心中竟升腾起一股奇异的感觉来。
车子终于停了下来,几只大手粗暴地将杜湛扯下车子,拖着他进了一处宅子。弯弯曲曲走了一段,眼前陡然一黑,亮光变成了蒙蒙火光。又往下走了数十步台阶,似是进入地洞、地牢之类的地方。杜湛心道:“想不到王宰相家表面冠冕堂皇,地下竟然还有见不得人的地方。”
到了一间石室中,杜湛被强迫跪下,头朝前伸,锁入一具立枷中。他双手被反绑在背后,头颈又被木枷固定住,只能保持跪地弯腰低头的姿势,难受之极。口中木丸又大又硬,绳索系得极紧,勒得嘴角生疼,还有股腥咸的怪味。头上包的衣服亦尚未取下,呼吸不畅。好多次他都觉得自己快要窒息晕厥了,但腹中的饥饿又令他保持了清醒。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有许多人涌了进来。有人取走衣服、木丸。杜湛贪婪地吸了几口气,这才勉力抬头。只是身体被紧紧拘束住,他最多只能看到来人的靴子,然这一见亦是非同小可——这些人大多穿着靴头尖而翘起的乌皮靴,正是神策军的标准装束。
有人阴森森地问道:“这滋味不好受吧?”声音十分尖锐诡异,倒像是寒风中的夜枭。杜湛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捉我?”那人道:“老夫姓仇。玉龙子在哪里?说出来你就可以离开这里。”
杜湛道:“什么玉龙子?”仇某道:“大唐镇国之宝,玉龙子。”杜湛道:“啊,原来是那个玉龙子,我倒是听过。喂,你们一定抓错人了,我新从河西归来,又如何能知道大唐的镇国之宝在哪里?”
仇某极是意外,问道:“你就是新从河西归来的杜湛?”杜湛登时大怒,道:“原来你都不知道你抓的人是谁。”仇某道:“我抓的是跟空空儿在一起的人,哪管你是谁!说,你跟空空儿是什么关系?”
杜湛这才知道一切是因空空儿而起,忙道:“我今日才认识空先生,完全不知道他之前是什么人。”仇某冷笑道:“杜公子今日才认识空空儿,他便与你如此亲近,带着你到处走,这可不是一代游侠空空儿的作风。老夫实话告诉杜公子,我这里有许多法子能令你开口,而你就算受刑死在这里,没有人会知道,也没有人会在意。杜公子还是把你所知道的事情老老实实地说出来,或许还有活命的机会。”
杜湛极是恼怒,道:“狗屁,我什么都不知道,你让我说什么?”忽想到对方自称姓仇,手下人又穿着神策军的军靴,登时想起一个人来,问道:“难道你就是神策军仇士良仇中尉?”
那仇某正是权倾天下的大宦官仇士良,悠然道:“正是老夫。现下杜公子该明白了,老夫没有吓唬你,就算杜驸马和岐阳公主知道你人在我手中,也绝不敢吭半个字。”
这话倒是无半分夸张之意。安史之乱后,唐朝宦官势力开始坐大,唐德宗委任宦官掌管禁军并成为定制。由于宦官掌握了兵权,势力变得不可抑制,甚至能操纵皇帝废立。唐德宗之子唐顺宗即位后,对宦官把持禁军兵权非常忧虑,曾秘密支持大臣王叔文等人以革新(40)名义上夺回了兵权,但未能成功,唐顺宗本人也在宦官逼迫下被迫禅位,太子李纯即位,是为唐宪宗。仇士良出身官宦世家,后家道中落,在顺宗朝时入宫为宦官,做了东宫太子侍奉。太子李纯登上皇位后,他也跟着水涨船高,升为内给事,不久又出任平卢、凤翔监军,因与监察御史元稹争夺驿房(41)而扬名天下。元稹一事后,仇士良倚仗皇帝宠爱,愈发骄横,暴甚寇盗。然唐穆宗即位后,另一大宦官王守澄得势,任用元稹为宰相,仇士良这才老老实实夹起了尾巴,不敢再兴风作浪。文宗皇帝即位后,不满大宦官王守澄胡作非为,有意削夺其势力,仇士良趁机崛起,掌握了神策军部分兵权。原本王守澄尚能与仇士良分庭抗礼、互相制衡,然王氏一月前中毒身亡、其弟王守涓亦为人暗杀后(42),仇士良便完全控制了神策军,一举成了大唐最有权势的人物。豺狼始去,虎豹又来,文宗皇帝不免追悔莫及。仇士良既成为禁军最高首领,连皇帝都畏惧三分,区区一个公主、驸马,当然不怎么放在眼里,这是他不无得意地威胁杜湛的原因。
杜湛道:“放我起来!”
仇士良以为他有屈服之意,便示意手下人打开立枷。杜湛腿已跪得发麻,全靠人两边搀扶,才能勉强站立。
仇士良五十岁出头,面白无须,人看起来温文尔雅,没有半分传说中大太监的凶煞之气,又命人搬了一张板凳让杜湛坐下,这才问道:“空空儿对你说了些什么?”杜湛道:“我在崇仁坊遇到空先生,见他腰间宝剑隐隐光华,一时好奇,跟了上去,却被他发现,由此结识。空先生说他有急事要办,我便跟他去了东市。原来他手头缺钱,要去当掉青天核,结果被质库商人压价讹诈,我气不过,便想为他筹钱。”
仇士良道:“这老夫知道,空空儿筹钱是为了杜秋娘。可杜公子为何平白为空空儿出头?”杜湛道:“我也不知道,兴许我们投缘吧。”
仇士良道:“那你为什么不去找你的婶婶岐阳公主,而是去了醴泉坊?”杜湛道:“长安不是有‘穷波斯’一说吗?回鹘德禄公主号称长安最富的女人,我想找她借,终归容易些。”仇士良道:“老夫明白了,你只是寄居在杜家,毕竟不是杜家子弟,伸手向岐阳公主要这么大一笔钱,总有些不好意思。”
杜湛道:“仇中尉心中明白得很。我知道的已经全说了,可以放我走了吗?”仇士良摇头道:“没那么容易。”
杜湛道:“仇中尉不相信我吗?”仇士良道:“不,老夫相信杜公子的话,不过你还得继续留在这里。嗯,杜公子既与空空儿投缘,肯为他出头借这么大一笔款子,老夫倒要看看空空儿愿意为杜公子做多少事。来人,去给空空儿送信,告诉他杜湛在我这里,请他务必来安兴坊(43)一会。”
杜湛见仇士良转身欲走,忙道:“喂,那我怎么办?”仇士良道:“你目下是重要人质,当然要留在这里。”杜湛道:“我……我好饿。”这话既不合时宜又甚是幼稚,一旁神策军士一齐笑了出来。
杜湛不服气地道:“笑什么?难道你们都不会肚子饿吗?”一名军士道:“你小子成了阶下囚,还敢这么嚣张。”作势欲打。仇士良摆手道:“算了。”想了想,道:“带他上去。”
杜湛被重新用衣服包了头,押到一间花厅外,才有人揭下衣服。堂外一名十余岁的少女正在修剪花枝。仇士良忙过去问道:“凌儿,你怎么在这里?”凌儿道:“我见这里花枝乱了,随意剪几下?”转头看到杜湛,问道:“他是谁?”仇士良道:“一个囚犯。”
凌儿不满地道:“爷爷干嘛要将囚犯带来家里?”仇士良忙道:“是,爷爷不该这么做,这次我错了,下次不会再犯。凌儿乖,到后院玩儿去,爷爷这里还有事。”
凌儿应了一声,又重重瞪了杜湛一眼,提了剪刀自去了。
杜湛奇道:“她是仇中尉的孙女吗?仇中尉不是……”旋即想到仇士良既是太监,这女孩肯定是义孙女。大太监不但娶有妻妾,还好以收养多名义子来培植自己势力,甚至连当今太皇太后郭念云当年为对抗自己的丈夫宪宗皇帝,还收了太监刘承偕做义子。
仇士良也不理睬杜湛,带他进来花厅,又命人取来笨重粗大的镣铐,锁住他手脚,这才解开绑绳。仇士良道:“抱歉了,杜公子,这不是针对你,只是空空儿武艺太强,不得不防。”又命人去准备酒食。
杜湛道:“空先生到底是什么人?”仇士良道:“空空儿原先是魏博武官,他纵横江湖的时候,我等还是无名之辈。”
杜湛道:“空先生都那么老了,还能令仇中尉设防如此,想必一定是个厉害之极的人物了。”仇士良哈哈大笑起来,道:“说得不错。其实空空儿盛名在外,老夫也无意对付他,只想要回并不属于他的东西。如果他肯来这里寻杜公子,麻烦杜公子先将老夫的意思如实转告他。”
杜湛道:“我听过仇中尉的一些事,旁人都说你如何可怕,现下见了真人,方知传闻是虚。”仇士良道:“嗯。”见手下送了酒食进来,便道:“杜公子先好好饱食一顿,吃完就留在这里休息。老夫还有事要办。空空儿到后,老夫便派人引他来见你。”
仇士良手握禁军兵权,权势显赫,连当今文宗皇帝、宰相李训、王涯等人都对其俯首帖耳,他如此善待杜湛,手下人无不奇怪。刚一出厅堂,义子仇公武便上前问道:“义父为何如此好生好气地对待这小子?”仇士良道:“杜湛来自河湟,河湟不复,长安难安。将来皇上必要召这小子进宫,详细询问河湟情况。”
仇公武不解地道:“那又能怎样?”仇士良道:“你懂什么?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派人去给空空儿报信了吗?”仇公武道:“去了。”仇士良道:“再派人去杜驸马府上打探,有什么动静,随时来报。”
安顿好杜湛后,仇士良自己到正厅静候。小半个时辰后,仇公武进来禀报道:“空空儿到了。孩儿已经收了他的佩剑。”仇士良忙道:“请他进来。”
过了一会儿,空空儿空手进来。仇士良忙迎上去道:“空先生,几十年不见,你可是老多了。”
空空儿在宪宗朝时曾挂名神策军武将,不过那时仇士良以宪宗心腹身份外出为监军,二人并不熟稔,只略见过几面。
空空儿道:“仇中尉也老了不少,若是走在大街上,我都认不出你了。”又问道:“杜湛人在哪里?”仇士良道:“杜公子正在花厅吃饭。空先生的朋友,老夫可不敢轻易怠慢。不过空先生想要带他走,总得留下点东西。”
空空儿道:“我知道仇中尉想要什么,可惜我生平从未见过玉龙子。”仇士良摇头道:“这不可能。老夫听说玉龙子最终落入了顺宗皇帝小舅子罗令则之手,而空先生是罗令则临死前见过的最后一人,人人都推测玉龙子在空先生手中,只不过后来你隐匿江湖,无从追寻。坦白讲,许多人都在找空先生,包括老夫。老夫等空先生来京师,已经等了很多年了。”
空空儿道:“我知道……其实我原本不知道,我得知秋娘被京师恶霸骗去钱财,又欠下巨债,被强行滞留在长安,还觉得奇怪,什么恶霸敢这么胆大,敢诈骗皇宫女官。经过一番查询,才知道所谓的‘恶霸’其实就是神策军。是仇中尉你想法子将秋娘强行留在京师,再派人暗中监视,为的是要等我出现。”
仇士良道:“空先生说得不错,杜秋娘是你师弟精精儿的旧情人,大概也是这世上你唯一牵挂的人。只要将她留在长安,老夫相信空先生终有一天会出现。”
杜秋娘原是空空儿师弟精精儿的恋人,后成为镇海军节度使李绮爱妾。元和二年(807年),李绮因谋反被腰斩于长安,杜秋娘因是罪犯家属,籍没入宫为奴。精精儿为救爱人,曾大闹皇宫,由此反而令宪宗皇帝瞩目杜秋娘,赐名杜仲阳,任为宫中女官,主管宜春院,宠爱有加。唐穆宗即位后,任命杜秋娘为漳王李凑(44)傅姆(45)。李凑为穆宗诸子中最有名望者,人人称贤。唐文宗即位后,南衙北司(46)之争愈益深刻。三年前,宰相宋申锡密谋铲除宦官,不料事情泄露,大宦官王守澄抢先下手,逮捕宋申锡心腹,系于神策军狱中,日夜拷打,终于屈打成招,宋申锡被定与漳王李凑勾结谋反,宋申锡被贬外地,终身禁止返回长安,漳王李凑被贬为巢县公,圈禁起来。杜秋娘自然也被逐出漳王居住的十六王宅(47)。她本有些积蓄,想返回金陵故乡安度晚年,不想一出十六王宅便落入了圈套,被迫滞留京师,后来不但连住店的钱都没了,还生了重病,欠下许多莫名其妙的巨债,不得不借住在乐伎景悦的宅子中,设法筹款还债。
仇士良见空空儿默不作声,便道:“既然空先生人已经在这里,老夫也该表示一点诚意,我会派人专程护送杜秋娘回金陵。她心爱的琵琶,听说是被乐官尉迟璋买了,老夫也会派人讨回,再转送给她。如何?”空空儿略一思忖,即点头道:“甚好。这就请仇中尉派人送秋娘动身出城吧。”
仇士良道:“这么急?空先生不用跟杜秋娘道别吗?”空空儿道:“不用。夜长梦多,万一仇中尉反悔,我岂不是又连累了秋娘?她已经在京师空耗了三年,这就请仇中尉放她去吧。”
仇士良招手叫过一名卫士,大声命道:“立即派人去平康坊接了杜秋娘,送她启程回金陵。传老夫命令,之后不准任何人再骚扰她。”卫士应命去了。
仇士良笑道:“老夫已经放杜秋娘走了。空先生,你也该拿出点诚意来了。”
正好有卫士进来禀报道:“好像杜湛惹了什么事,杜驸马派了人到处在找他。”空空儿便道:“我想先看看杜湛。”
仇士良遂命带空空儿出去。仇公武带着神策军军士挽着一具形如葫芦的铜枷等在门边,道:“空先生,得罪了。”空空儿点点头,伸出双手。仇公武命军士用枷锁了他双手和脖子,这才引他来到花厅。
杜湛正在花厅中大快朵颐,一见空空儿进来,便起身道:“空先生,你……你是为我而来吗?唉,你实在不该来的。”空空儿笑笑道:“我怎么能不来?小郎君是受了我牵累。”
仇公武道:“空先生已经见到人了。你二位有什么话,日后再说不迟。来人,带杜湛走。”
杜湛抗声辩道:“做什么?我还没吃完呢!”卫士哪里肯听,将他强行拖了出来,又用布包了头,关入原先那间地牢中。
杜湛拍门叫喊了一阵,也无人理睬,只得悻悻靠墙坐下,心道:“那玉龙子既是镇国之宝,必定重要无比,却不知如何落入了空先生手中。仇士良一心想得到它,他表面上和和气气,实际上做的那些事真可谓不择手段。空先生若是不交出来,怕是我和他都难逃毒手,若是交出来,镇国之宝必定被这权阉利用,这可如何是好?”
他胡思乱想一通,料想一时也出不去,便欲倒头睡下。不想牢门打开,空空儿被推了进来,登时又惊又喜,问道:“空先生也被他们关进来了?”空空儿点点头,道:“我已经将玉龙子的下落告诉仇士良,他要派人去验证,若是没错,自然会放我们走。”
杜湛道:“空先生当真将玉龙子交给仇士良了吗?”空空儿道:“我从来没有见过玉龙子,也不知道它是否真的在朋友告诉我的地方,我只是将朋友当初的原话告知了仇士良。”一时想起无数往事来。岁月婆娑,他甚至已经不记得那些人的样子,但还是能感觉到他们的气息。这便是记忆的魔力吗?
杜湛道:“这玉龙子既是大唐镇国之宝,想来意义非凡。仇士良已位极人臣,还垂涎此宝物,必有用心。”空空儿道:“宦官必须依附于皇权,仇士良自幼入宫,侍奉过几代皇帝,应该明白这个道理,不会做出什么太出格的事。当然,他一定有他的用意,应该还是不好的目的。不过我多年不问世事,也难以猜透究竟了。”
杜湛忽尔笑了起来。空空儿奇道:“小郎君笑什么?”杜湛道:“之前空先生说过,等办完事后,要找个地方坐坐,想不到我们会一道坐在这里。”
空空儿环顾四周,笑道:“这地方不赖啊,深入地下,也无旁人打扰,我们正好可以好好聊上一聊。对了,河西沦落已久,小郎君是如何逃归的?”杜湛道:“是吐蕃人放我回来的。吐蕃赞普答应过家父,要让他的骨灰归葬故里。我是杜氏唯一的嗣子,理该由我奉父归唐。”他虽已认祖归宗,成为名副其实的京兆杜氏人,但不知为何又强烈怀念起敦煌的一草一木来。
空空儿道:“小郎君一定很怀念那些故交旧友吧?”杜湛道:“嗯。可我不能回去,我答应了一个人,永远不再回敦煌。”
空空儿道:“这是为什么?是因为不满吐蕃人统治吗?”杜湛道:“我人在沙州时,也极度厌恶吐蕃人,常盼着大唐能早日发兵收复河湟。后来等到我懂事,旁人才告诉我,大唐早已放弃了河西,与吐蕃会盟,我极度灰心之下,又渴望能早日离开那个地方,回到大唐的领土。家父知道我的心思,他临死前再三恳请赞普准他归葬杜曲,也有一半是为了我。可当我真的离开后,才知道我的一切都在敦煌,那里才是我真正的故乡。我在这里,一点也不快乐。但是我娘亲不希望我再回去,我也答应了她,我不能违背誓言……”他终于将压抑了许久的情感释放出来,抹了抹眼泪,又续道:“可我忘不了我的亲人朋友还在那片土地上继续受着吐蕃人的凌辱,我必须要为他们做点什么。”
空空儿道:“什么?”杜湛道:“空先生可有听过青龙剑?”空空儿道:“当然,那是一把名剑,由于持有者战功赫赫、战无不胜而名传天下。”蓦然会意过来,问道:“小郎君是想寻到那柄令吐蕃人闻名色变的宝剑?”杜湛点头道:“是,我要为敦煌民众、为河西百姓寻到那柄剑。”至于寻到宝剑之后,无须多说,自然是要学陈胜吴广揭竿而起,以青龙剑为号召,聚集河西民众,反抗吐蕃。
其实杜湛寻到青龙剑的心愿并不是始于归唐后,而是在他得知亲生父母真相后,只不过这愿望在他到达长安后变得更加强烈。他有意投靠官位显赫的族叔杜悰,忍受寄人篱下的委屈,无非是想利用驸马、公主的地位打听青龙剑的下落。青龙剑原先为唐将宋清所有,后为瓜州刺史季广琛所得,将剑带回中原后,再无音讯。杜湛安置下来后,多方打听,终于得知季广琛回朝任中书省右散骑常侍后,某夜青龙剑为飞贼所盗,季家非但报了官,还悬出重赏寻剑,但始终一无所获,季广琛为此郁郁而亡。时人均怀疑是哥舒翰之子哥舒曜所为,因为其父哥舒翰对青龙剑梦寐以求,哥舒翰虽为安禄山所杀,但哥舒曜或许为完成父亲心愿,雇请江湖巨盗从季广琛手中盗走了青龙剑。只是哥舒曜受朝廷器重,位高权重,又没有证据指向他,人们也只是猜测而已。
杜湛寻到哥舒曜之孙哥舒陶,才知道哥舒家已经破败。为打听青龙剑下落,杜湛刻意透过令狐滈与哥舒陶结交,又投其所好,与他一道频繁出入青楼,为他买酒召妓,无非是想套出实话。厮混熟了后,终于在半月前打探到哥舒家从来没盗窃过什么青龙剑,倒是听说两年前有人献了一柄青龙剑给宰相王涯。然青龙剑是宝剑常用的名字,此青龙剑是否为杜湛所寻之剑,他也不得而知。
杜湛好不容易得到了一丝线索,当然不会放过。而且王涯确实以好搜罗奇珍异宝闻名,他听说王涯有将珍玩投入如璧井的怪癖后,料想那剑必被投入了井中。然青龙剑号称青龙化身,出自水中,必是精钢所铸,入井不能损其锋锐,只是要将其弄到手有些困难。他琢磨了很久,甚至去西市请教了铁匠,最终花大价钱向胡商买了一块罕见的磁石,用绳子穿了,预备寻机混入王涯府中山亭,用磁石将青龙剑吸出来,遂有今日之事。
杜湛利用堂妹杜茵茵混入王涯宅邸,甚至还进了宰相书房,见到王涯本人。当然他本意并不是要拜谒宰相,而是想看书房中会不会有青龙剑,结果他意外看到了索靖的《出师颂》,惊讶无比,因为他曾在前沙州都督索允家中见过一幅同样的墨宝。索允是索靖后人,家中不会悬挂赝品。而王涯既是大唐宰相,又是有名的收藏家,鉴赏能力过人,伪作亦难以混过其法眼。因而杜湛当时第一个念头便是沙州来人了,而且来人将《出师颂》作为礼物送给了王涯。但他旋即又自我否认了这一不可思议的想法,所以才一再追问《出师颂》来历。
离开宰相书房后,杜湛虽支开了杜茵茵,后面的事却进行得不大顺利。他溜到园子中,找到了如璧井,刚好井边也没有人看守,他便跳上井台,从袍子下取出绳索和磁石,慢慢垂入井中。刚放下一半绳索时,便似有什么大力拉扯,磁石“哗”地直往下坠,带动绳索迅速滑落。他吓了一跳,绳子险些脱手,幸好一脚踩住了绳端。再想拉动绳索时,却相当费力。他猜测井底或许有不少铁质物品,产生了巨大的吸力,将磁石直接牵引入底。这些铁质物品中,很可能就有青龙剑。正好此时看井仆人回来,见有陌生人站在井边,大叫一声,他一惊之下,非但未能扯回磁石,还将绳子落入井中,王绵芊的笛子也在那时候掉了下去。
杜湛被人当场撞破,难以争辩,只能一言不发。王绵芊主动为他圆转,杜茵茵反而不留情面,当众指斥他早有预谋,虽是事实,但却说明堂妹心底深处从未将他当过一家人,竟无半分维护之心,反而不及王绵芊一个外人,这令他格外气恼。之后对王绵芊恶言恶语,也是源自于此,盖因为王绵芊与杜茵茵交好,他将她当作堂妹来发泄了。然走出宰相府后,心中颇多后悔,只是话一出口,悔之莫及了。
杜湛大致说了经过,又问道:“空先生是不是觉得我太可笑了?”空空儿道:“不,一点也不可笑。小郎君寻的不是普通宝剑,寻的是信念和信心。青龙剑饱饮吐蕃人鲜血,已成为一种信仰及象征,就跟玉龙子一样,代表着聚集民众、振奋人心的力量。小郎君……”
杜湛忙道:“空先生若不嫌弃我是后生晚辈,无德无识,就叫我湛儿好了。”空空儿便改口道:“湛儿,你真是个好孩子。你小小年纪,已如此识得大局,知道要改变局面,不能指望他人,而是要靠自己。”
杜湛道:“人们一听我是河西回来的,眼光立即变得异样,好像我也是蕃族人一样。我这番心意,从未被人理解过,想不到与空先生初次相识,竟然……”一时泪流满面,再也不能自制。
空空儿双手被铜枷锁住,无法伸臂抱他,只能靠过去一些,喃喃道:“我懂的,因为我……我一个朋友也有过类似的经历。”
忆及当日黄鹤楼重逢,他猜出了许多真相,亦猜到她是为玉龙子而来,于是他说:“只要你问,我便告诉你玉龙子下落。只是自此之后,相会无期,你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不然我可能管不住我自己,会杀了你为镜儿报仇。”然而她沉默许久后,只转身走了,从此芳踪杳然,再不闻音讯。她缓慢离去的忧伤背影,永远地留在他的脑海中。后来想想,他不能怪她,也无法怪她,她为国家、为朝廷、为君主、为信念,从来都不是为她自己。但最后她还是放弃了玉龙子,是为了他,还是为了她自己?
杜湛抹了抹眼泪,问道:“空先生说你的朋友也有类似经历,他……他在找什么?”空空儿回过神来,摇头道:“这个说来话长,不提也罢。”又道:“你也不要怪朝廷,大唐已是千疮百孔,自顾不暇,对河西确实无能无力。”杜湛道:“可我看到的却是王公子孙作威作福,达官贵人花天酒地。”
空空儿道:“这些都只是表象。朝廷外有藩镇抗命,内有宦官窃权,你我二人目下处境,便足以证明其中一条。”
杜湛道:“那么空先生这次是专门为了秋娘出山吗?”空空儿道:“我隐居在峨眉山中,已久不问世事,原不知道秋娘消息。这次下山,是为拜祭一位故人,不想在凤翔遇到郑注(48)……噢,他也是我一位旧相识,而今官任凤翔节度使(49)。我听了他一番长谈后,感到长安将有大事发生,又听说秋娘仍然滞留京师,遂转道赶来,想帮助秋娘摆脱困境。不想秋娘一事为人事先布局,我一见她,便落入渔网中,被人严密监视,还连累了湛儿你。”大致讲述了杜秋娘生平。
杜湛这才知道杜秋娘原是宪宗皇帝宠爱的女官,十分惊奇,道:“这就难怪秋娘手中会有那面紫檀琵琶了。”
二人又聊了一会儿,空空儿本不是健谈之人,杜湛亦然,遂各自倚墙睡去。
地牢中不见天日,只有烛火照明,亦听不到外面动静。不知道过了多久,忽有人闯了进来,却是仇士良亲自带人到了。
仇士良道:“空先生,你失信了!我亲自寻到你说的地方,除了满窖美酒之外,并没有发现玉龙子。”
两名神策军士上前拖起杜湛,将他架到室中,迫令跪下,又拔刀架在其颈中。
仇士良面色不豫,眉目森然,道:“空先生以为老夫是在开玩笑吗?来人,先斩下杜湛一条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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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娄敬因定都一议一鸣惊人,被赐姓刘,拜为郎中,成为汉初影响刘邦决策的关键性人物。汉高祖七年(前200年),刘邦不听娄敬劝阻,贸然出击匈奴,结果兵败平城,随即遭逢“白登之围”,被匈奴围困在白登山达七天之久。最后还是靠谋臣陈平使计,重金贿赂冒顿单于的妻子阏氏,方得脱困。刘邦这才意识到娄敬见识超人,立即封其二千户,为关内侯,号建信侯,并向他问计。娄敬认为天下初定,师劳兵疲,不可以用武力征服,只有实行“和亲”方是上策:即将公主嫁给匈奴单于,冒顿在为子婿,死则外孙为单于,决不致与外祖父相扰。刘邦认为此计可行,派娄敬亲自护送公主(此并非真公主,而是一名封号为“家人子”的宫人)前往匈奴和亲。“和亲”之策成为汉王朝对匈奴长期实行的一项基本政策。尤其是西汉初年和亲政策的执行,为西汉恢复经济,发展生产创造了一个相对稳定的环境,赢得了时间。娄敬自匈奴和亲归来后,谈到匈奴实力强大,匈奴河南白羊、楼烦王所部距离长安仅七百里,轻骑一天一夜就可以到达,实在是巨大的隐患;而东部中原六国贵族后裔实力犹强,一旦天下有变,汉朝将左右受敌。为此,娄敬建议将六国贵族后裔及豪强大族迁到关中,一方面可以削弱东部强豪分裂的隐患,另一方面又可以充实关中,“如天下无事,可以备胡,诸侯有变,亦足可率以东伐,这正是强本弱末之术”。刘邦采纳了这一建议,东部十万余豪强大族被强行迁到关中。娄敬所提出的定都、和亲、迁豪三项计策,对稳定汉初的政治局面起了极为重要的作用。西汉故事参见《大汉公主》。
(2) 宇文恺出身北周宇文皇族,父亲宇文贵、兄长宇文忻都是著名武将。生长在这样一个好弓马的家庭,宇文恺却独独好文,“多技而巧思”,擅长工艺,尤善建筑。杨坚当上皇帝后,大杀北周皇族宇文氏,宇文恺也在被杀的名单上,仅仅因为他长于技艺,才名远扬,意外得到了赦免。杨坚派使臣飞马传旨,从刀口下将他救了出来。几乎所有在隋朝修建的著名工程,宇文恺都有参与,如著名离宫仁寿宫(今陕西麟游县西五里之九成宫遗址,杨坚即于此宫被杀)。
(3) 长安城总面积84平方公里,大约相当于汉都城长安的3倍、明清都城北京的4倍,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城市。纵贯南北、横贯东西的主街道宽度都在100米以上,作为全城中轴线的朱雀大街宽度更是达155米,不但在当日已经打破世界的各种纪录,就算放眼今天,比起任何一座现代化大都市也毫不逊色。其时,长安城不仅城市规模惊人,就连人口来说也是当之无愧的世界第一。中世纪的欧洲城市居民人口一般为5000至10000。即使到14世纪,最大的城市也不过5万人到10万人之间。而在唐朝建国之初,长安城内居民已经达到了百万人口。就连滞留在长安的胡人,也有10万之多。自建成开始,长安城便因为极致的磅礴壮丽成为古代东方最伟大的城市,不但建筑规模为后人所倾倒,建筑风格也为后代王朝及邻近国家如日本所仿效。
(4) 岐阳公主为唐宪宗贵妃郭念云所生,是唐穆宗同产妹。因为是嫡公主,出嫁杜悰时,宪宗皇帝亲临麟德殿,送女儿从西朝堂出发。又亲临延喜门,送公主登舆,婚礼豪华,贵震当世。郭念云是郭暧(郭子仪子)与升平公主(唐代宗女)唯一爱女,因家世显赫,故被唐德宗皇太子李诵(唐顺宗)选为长子广陵郡王李纯(唐宪宗)的王妃,其实郭氏比李纯还长一辈。举行婚礼时,李纯“亲临主家,纳迎如礼”。李纯即位后,郭念云以太子妃身份却只被册为贵妃,而非皇后。由于唐宪宗并未立后,她仍然为实际上的后宫之首。直到唐宪宗暴毙后,其子李宥(唐穆宗)即位,她才升为皇太后。唐穆宗长子(唐敬宗)即位后,尊生母王氏为皇太后、祖母郭念云为太皇太后。唐敬宗被宦官所杀后,内外震惊,宦官又拥立绛王李悟为监国,不久,又加害李悟,于是郭太皇太后下诏迎敬宗之弟即位,是为唐文宗。唐文宗尊生母萧氏为皇太后,加上郭太皇太后与敬宗母王太后,宫中共有三位太后,称“三宫太后”。由于郭氏为宪宗贵妃、穆宗母,又是敬宗、文宗的祖母,一直受到诸帝至诚的尊养,在三宫太后中也以其地位最尊。
(5) 魏晋以后,在门下省设殿中监一官。隋代始设立殿内省,唐代改称殿中省。所属有尚食、尚药、尚衣、尚舍、尚乘、尚辇六局。一般有:监一人,从三品;少监二人,从四品上;丞二人,从五品上。监掌天子服御之事。多以皇帝之亲戚、贵臣担任,掌管皇帝生活起居之事。
(6) 唐朝极少有一品大员,宰相也多为三品,金吾卫大将军正三品,京兆尹官秩三品,御史中丞官秩四品。唐制,三品官员以上穿紫色公服。皇帝也可以对官秩不到三品的官员赐紫,即允许其穿紫色公服,以示恩宠。
(7) 进奏院:又称留后院、留候院,是唐朝诸节度使府和诸州常驻京师的联络机构,为各州镇官员入京时的寓所,同时置有进奏官,掌管各种文牒、章奏、诏令等的投递、承转,类似今驻京办事处。安史之乱后,节度使府进奏院实际上成为藩镇窥伺朝廷的耳目和眼线。
(8) 中国古代实行夜禁制度,晚唐长安崇仁坊夜市为京师夜市之始。直到宋代,废除坊里制,夜市才盛极一时。据《东京梦华录》记载,开封有州桥夜市:“夜市北州桥又盛百倍,车马阗拥,不可驻足,都人谓之‘里头’。”
(9) 科举制度在唐朝时渐趋完善,基本特征是分科考试,择优录取。考试分常科和制举两大类。常科每年举行,制科则是皇帝临时设置的科目。常科名目很多,依据应举人的条件和考试内容分为秀才、明经、进士、明法、明书、明算等科。其中以明经、进士两科最重要:明经一般试帖经和墨义;进士则试帖经、杂文、策论,分别考记诵、辞章和政见时务。进士科的要求比明经科更高,当时有俗语说:“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即说明进士科的难度,考上的人数往往只是明经科的十分之一。终唐一朝,科举取士约一万人,唐朝的宰相百分之八十是进士出身。值得一提的是,在唐朝,授予新科进士的官职远较后代为低,唐朝秀才科上上第授正八品上官职,明经科上上第授从八品下官职,进士、明法两科甲第授从九品上,乙第只能授最小的官从九品下。盛唐著名诗人王维高中状元后,授官太乐丞,即为从八品下的小官。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唐朝的科举有点类似现代的公务员招考。
(10) 沈传师(769—827年):字子言,吴县(今江苏苏州)人,沈既济(史学家,与杜佑交好)之子。唐德宗贞元二十一年(805年)进士,登制科乙第,历官太子校书郎、转左拾遗、左补阙。元和十二年(817年)为翰林学士、中书舍人、湖南观察使等职。宝历元年(825年)拜官至尚书右丞、吏部侍郎,“更二镇十年,无书贿入权家”。外放江西观察使、宣歙观察使。大和四年(830年)九月,至宣州,大和七年四月回京任职,终官吏部侍郎,大和九年(827年)去世。沈传师是唐代著名书法家,“正、行书皆至妙品。存于翠琰、爽快骞举,如许迈学仙,骨轻神健、飘飘然欲腾霄云”,极得后世推崇。北宋书画家米芾称其书法“如龙游天表,虎踞溪旁,精神自若,骨法清虚”。沈传师有《游道林岳麓寺诗》作品存于湘西道林岳麓寺,米芾不惜当梁上君子,将沈氏作品偷走。寺僧发现后急忙报官,官府派出追兵一路追赶,终追回沈氏作品。
(11) 李吉甫:字弘宪,赵郡(今河北赵县)人,出自赵郡李氏西祖房。父李栖筠,代宗时代曾任御史大夫。唐德宗时出任太常博士,历任屯田员外郎、明州员外长史、忠州刺史、柳州刺史等职。宪宗时期被召入京城,任考功郎中、翰林学士、中书舍人等。宪宗元和二年(807年)任中书侍郎同平章事,策划讨平镇海节度使李锜叛乱;六年再任宰相,帮助宪宗削弱藩镇势力。李吉甫于唐德宗时期被宰相陆贽贬至岭南,随后当陆贽也遭遇同样命运时,他不计前嫌,待之以礼,传为佳话。主持编纂了《元和郡县图志》,是中国现存最古老的一部方志地理著作,详细记述了宪宗八年(813年)以前的唐全国十道所属的府、州、县的沿革历史和地理资料。
(12) 段文昌:唐初名将段志玄(陪葬昭陵,图形凌烟阁)之后,名相武元衡女婿,段文昌本人在唐穆宗出任宰相,终官剑南西川节度使。生前与女诗人薛涛有往来,薛涛死后,段文昌为她作墓志铭。段文昌、薛涛、武元衡事迹见同系列小说《大唐游侠》。段文昌有子段成式,善诗歌骈文,与李商隐、温庭筠齐名,称为“三十六体”(李、段、温三人诗歌风格相近,且都排行十六,故称),著有《酉阳杂俎》。段成式子段安节娶温庭筠女为妻。
(13) 韩弘:颍川(今河南许昌)人,宣武节度使刘玄佐外甥。少孤,依母族,成为刘玄佐幕僚。贞元十五年(799年),刘玄佐死,其子刘士宁被逐。汴军共推韩弘为留后,为汴州刺史兼宣武军节度。元和十年(815年),宪宗讨伐淮西吴元济,命韩弘出击。韩弘想倚贼以自重,不愿淮西速平。但后来还是出军作战唐宪宗,吸引了淮西主力,名将李愬这才得以有机会雪夜入蔡州,生擒吴元济。韩愈作《平淮西碑》表扬战功,文中大力称赞韩弘的贡献,韩弘赠绢五百匹给韩愈,以作润笔之资。此碑后来被李愬部下砸毁,唐宪宗敕令段文昌重撰。唐廷讨平淮西藩镇后,又继续进击淄青节度使李师道。李师道被杀,韩弘大为恐慌,生怕自己成为朝廷的下一个目标,主动入朝。宪宗皇帝待之甚厚,任其为河中节度使,封许国公。韩弘死后,墓志铭由韩愈撰写。
(14) 《长安秋望》全诗为:“云物凄清拂曙流,汉家宫阙动高秋。残星几点雁横塞,长笛一声人倚楼。紫艳半开篱菊静,红衣落尽渚莲愁。鲈鱼正美不归去,空戴南冠学楚囚。”为赵嘏名篇,赵嘏因此得了有“赵倚楼”的雅号。
(15) 魏晋以来,世人重视门第,高门大姓不仅在社会上有威望,而且有一种特殊的荣誉感。不被列入高门大姓的人即使很富贵,也会感到自卑,不敢与高门大姓比肩。两晋以后,定高贵大姓已形成定制。北魏时期,魏孝文帝拓跋宏于汉姓中“定四姓为最尊”,四大高姓为: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通志·氏族序》:“自隋唐而上,官有簿状,家有谱系。官之选举必由于簿状,家之婚姻必由于谱系。”唐代虽已逐渐打破门阀制度,但人们普遍视与望族联姻为荣幸之事。唐文宗欲将真源(宪宗女)、临真(宪宗女)二公主嫁给士族,还很不服气地对宰相道:“民间修婚姻,不计官品而上阀阅。我家二百年天子,顾不及崔、卢耶?”真源原封安陵(后嫁杜立中),临真原封襄城(后嫁卫洙),均为唐宪宗女,为唐文宗姑姑。之后将会在小说中出现的人物郑颢,本与卢氏定亲,被选中为驸马后,嫌弃李姓不及卢姓高贵,竟千方百计地抗拒。
(16) 卢储于元和十四年(819年)入京,向国子博士、史馆修撰李翱投卷,求其荐举。李翱是韩愈侄婿,妻为韩愈堂兄韩弇(死于贞元三年吐蕃劫盟中。妻京兆韦氏)之女,曾从韩愈学古文,是当时的文章名家。李翱以礼相待卢储,因有急事外出,便将其诗文暂时置于案上。李翱长女李氏先读诗文,称赏不已,叹道:“此人必为状头。”李翱回来后,深异爱女之言,于是派下属去找卢储,表明招婿之意。卢储先是婉言谢绝,一个月后又应允。次年(820年),卢储果考中状元,遂与李氏完婚,作《催妆诗》抒情:“昔年将去玉京游,第一仙人许状头。今日幸为秦晋会,早教鸾风下妆楼。”
(17) 仙韶院:晚唐时宫廷伶官住所。极可能就是唐玄宗时的梨园,据《唐会要》:“太常梨园别教院,教法曲乐章等。”又据《新唐书》:“改法曲所处院曰仙韶院。”梨园位于皇宫禁苑中,唐玄宗爱好音乐,曾选乐部伎子弟三百,教于梨园。声有误者,帝必觉而正之,号“皇帝梨园子弟”。宫女数百亦为梨园弟子,居宜春北院(位于东宫内,宝应元年毁于兵火)。
(18) 《雨霖铃》曲调缠绵悱恻,到了宋元时,又受到失意文人喜爱,争相填词传唱,于是成为词牌“雨霖铃”的起源。北宋慢词家柳永所填《雨霖铃》:“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因情感真挚,抒发了与恋人难以割舍的离情,更使该乐曲流传开来,成为中国音乐史上著名的筚篥古曲。
(19) 蹀躞(dié xiè):唐时男子流行佩戴在革带上的一种小带子,上面用来挂小刀、火石等常用的物件,传自北方的契丹。
(20) 籍坊:保管及管理户籍的机构。
(21) 永穆公主:唐玄宗李隆基女,母柳婕妤,有同母兄弟延王李玢,出嫁王繇(父王同皎,母定安公主)。永穆公主因是唐玄宗长女,最得宠爱。出嫁时,唐玄宗欲为爱女办一场超越太平公主的婚礼,然为大臣所阻。公主夫妇出身尊贵,却都是老实人,曾备受京兆尹王之子王准侮辱,王繇充当箭靶,永穆公主充当厨娘——“(王)准尝帅其徒过驸马都尉王繇,繇望尘拜伏;准挟弹命于繇冠,折其玉簪,以为戏笑。既而繇延准置酒,繇所尚永穆公主,上之爱女也,为准亲执刀匕。准去,或谓繇曰:‘鼠虽挟其父势,君乃使公主为之具食,有如上闻,无乃非宜?’繇曰:‘上虽怒无害,至于七郎(王准排行第七),死生所系,不敢不尔。’彼时王
与宰相李林甫勾结,权势熏天,王繇同母异父兄弟韦会因对王
略有微词,即被捕入京兆狱,当夜缢杀,又将尸体丢回韦氏家门口。后杨国忠与李林甫争权,设计将王
灭族。
(22) 司天台:官署名称,掌管观测记录天象、制定颁布历法等职能。不同的朝代,均有类似的官署机构,但是名称不太一样:比如周朝有太史,秦汉以后有太史令。隋代为太史监,唐初为太史局,肃宗乾元元年改为司天台,隶属秘书省。宋、元两朝称司天监。明改称钦天监。
(23) 杨凭:字虚受,一字嗣仁,祖籍弘农(今河南灵宝)。与弟杨凝、杨凌皆善文辞,时号“三杨”。重交游,与穆质,许孟容、李鄘友善,时称“杨、穆、许、李”。大历九年(774年)登进士第。累佐使府,后历任起居舍人、礼部郎中、太常少卿等职。贞元十八年(802年),出为湖南观察使,迁江西观察使。元和四年(803年),召为京兆尹。杨凭性豪奢,筑豪宅,又蓄妓妾,素与御史中丞李夷简不和。李夷简按其贪赃、僭奢等事,上表弹劾。唐宪宗因杨凭有政绩,只贬为临贺(今广西贺县南)尉,籍没家产。宰相权德舆原来与杨凭交情最深,亦躲之不送,唯独受过杨凭提拔的栎阳(今陕西临潼)尉徐晦一人送杨凭到蓝田。元和七年(812年)大赦天下,杨凭得以返京,为太傅。终官太子詹事,元和十二年(817年)卒于任上。柳宗元是杨凭女婿,为之作祭文。徐晦,晋江潘湖人,贞元十八年(802年)壬午科状元,亦是福建及泉州历史上第一位状元,得京兆尹杨凭举荐,登贤良方正科。杨凭获罪后,众人均避之不及,独徐晦独至蓝田与杨凭道别。权德舆知道后道:“君送杨临贺,诚为厚矣,无乃为累乎!”认为徐晦必受连累。徐晦对道:“晦自布衣蒙杨公知奖,今日远谪,岂得不与之别!借如明公它日为谗人所逐,晦敢自同路人乎!”权德舆感慨万分。御史中丞李夷简听闻后,上奏举荐徐晦为监察御史。徐晦不明缘由,李夷简说:“君不负杨凭,肯负国乎?”徐晦由此扬名天下,历官历官殿中侍御史、尚书郎、晋州刺史。宝历元年(825年)出任福建观察使。大和四年(830年)拜兵部侍郎,改太子宾客。晚年因嗜酒过度而失明,于礼部尚书职辞官回乡。开成三年(838年)三月卒。追赠兵部尚书。有子徐潘、徐湖、徐江,名字源自徐晦家乡名。
(24) 王涯为贞元八年(792年)进士。该年陆贽以兵部侍郎知贡举,将取士之事委托给翰林学士梁肃等人,试《明水赋》《御沟新柳诗》。中榜者二十三人:贾稜、陈羽、欧阳詹、李博、李观、冯宿、王涯、张季友、齐孝若、刘遵古、徐季同、侯继、穆贽、韩愈、李绛、温商、庾承宣、员结、胡谅、崔群、邢册、裴光辅、万当,多为天下孤隽伟杰之士,因而号“龙虎榜”,轰动一时。其中,欧阳詹、韩愈、李观以文名扬天下,李绛、崔群、王涯日后都位至宰辅,冯宿、庾承宣、刘遵古也官至节度使,大多居高位享重名。唯本科状元贾稜不甚出名,仅官至大理评事(从八品)。
(25) 王莽时,沛国(治所在今河南濉溪北)人史岑(字孝山)任谒者,曾搜集汉武帝以后事绩,续补司马迁《史记》,另著《出师颂》等。
(26) 本小说中《出师颂》指西晋书法名家索靖唯一留世墨迹,一说为隋人摹作。索靖,字幼安,敦煌(今甘肃)人。少有“逸群之量”,与同乡氾衷、张甝、索紾、索永入太学读书,才艺绝人,并称为“敦煌五龙”。晋初,拜驸马都尉,出为西域戊己校尉长史。后赐爵关内侯,迁后将军,参与平叛时战死。索靖有先见之明,预见天下将乱,指洛阳宫门的铜驼叹道:“今见汝在荆棘丛中耳!”后西晋果然陷入混乱,直至灭亡,此即“铜驼荆棘”之典故。索靖善草书,笔力峻迈,自称“银钩趸尾”。也有人将索靖与张芝比较(索靖为张芝姊之孙),以为“精熟至极,索不及张芝;妙有余姿,张不及索靖”。又称索靖书法“其书名与羲(王羲之)、献(王献之)相先后也”。唐代书法家欧阳询平生最重法度,不肯轻易推许古人。某日他路见索靖书写的碑石后,竟卧于碑下,朝夕摩掌,不忍离去。张芝即世称之“草圣”,“凡家中衣帛,必书而后练之。临池学书,池水尽墨”,后人称书法为“临池”,即来源于此。其人擅长草书中的“章草”,后脱去旧习,省减章草点画、波桀,成为“今草”。晋人王羲之对汉、魏书迹,唯推钟繇、张芝两家,认为其余不足观。
(27) 古代称同祖父不同父亲而年幼于己者的同辈男性为从弟,称同曾祖而不同祖父且年少于己者为再从弟。
(28) “循默”指循常随俗而不表示意见,指为保权保位于事无所辩驳,对朝政大事置若罔闻。除王涯外,权德舆(即不敢送杨凭者)也是以循默知名。
(29) 智永:本姓王,名法极,会稽(今浙江绍兴)人,晋代书法大家王羲之的第七世孙。早年出家为僧,后长居在吴兴永欣寺,每日深居简出,刻苦习字。他将练字写秃的笔头丢进大竹筐里,日积月累,竟积了十大筐。他便在窗前挖了一个深坑,把所有破笔头都埋在土里,砌成坟冢,称“退笔冢”,此即“退笔成冢”之典故。由于智永书法出众,求他写字和题匾的人门庭若市,连寺门的门槛也被踏穿。僧人不得不用铁皮将其裹起来,此即“铁门限”之典故。
(30) 书中空空儿、杜秋娘、玉龙子、郭念云及唐宪宗一朝游侠故事见同系列小说《大唐游侠》,由于篇幅所限,本书不再复述。
(31) 质库:即后世当铺,是收取动产作为抵押,向对方放债的机构。
(32) 后山阴公主得知尚书吏部郎褚渊相貌英俊,便以皇帝命令将褚渊召到公主府,命褚渊服侍她十天。结果褚渊抵死不从,直到第十天仍不肯听命,山阴公主不得不放走了他。这十天中,褚渊和山阴公主的丈夫何戢住在一起,由此反而成为好友。何戢见山阴公主喜欢褚渊,便一举一动都模仿他,时人由此称何戢为“小褚公”。
(33) 柜坊:唐宋在城市中替别人保管银钱的商户。经营的业务是代客商保管金银财物,收取一定的租金,商人需用时,凭帖(相当于支票)或信物提取,为最早的银行雏形。柜坊所藏物品,主要是丝帛、粟麦、现钱,均是当时硬货币。柜坊资本一部分是柜坊自备的资金,一部分是别人的存款。唐德宗时,因缺钱借长安富商钱,即得八十余万缗,足见柜坊经营规模之大。因柜坊资金大,有钱人愿意寄存钱财,柜坊又兼似后世的钱庄。
(34) 昭义军:领泽、潞、磁、邢、铭等州,治所潞州(今山西长治)。时昭义军节度使为刘从谏。
(35) 杜悰母亲是李则女,是李商隐姑母。
(36) 扬子留后:扬子巡院(盐铁转运在扬州的分设机构)最高长官。唐广德二年(764年),盐铁使兼转运使刘晏在各地设十三巡院,管理漕运和盐务。在扬州设扬子巡院,并在此建扬子仓,江南各州上交来的税米先在此储存,再根据朝廷指令经运河转运河阴仓。扬子院既管漕运,也管盐税,唐宪宗元和五年(810年),扬子留后还兼任江淮以南两税使,所以这里还直管江淮两税钱粮。扬子巡院是当时天下第一巡院,储藏了大量的税米、丝绸布匹以及盐税和两税税银和钱币,时人形容说:“货财在扬州者,填委如山。”仅盐税而言,扬子巡院的盐税占当时全国盐税半数以上。建中四年(783年),盐铁使包佶一次由扬子巡院发运钱帛八百万,足见其存储钱财之多。
(37) 姚勖:武则天、唐玄宗朝宰相姚崇(本名元崇,后为避唐玄宗“开元”年号之讳改名姚崇)曾孙。温庭筠到扬州投靠姚勖后,时时出入青楼。姚勖知道后怒其不争,派人将温庭筠痛打了一顿。后来温庭筠屡次参加科举不第,其姊认为是被姚勖打傻了的缘故。刚好有一次姚勖来拜访赵颛(温庭筠姐夫),被温姊一把扯住,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我弟年少宴游,人之常情,奈何笞之,迄今遂无成,安得不由汝致之。”姚勖又气又恼,回家后竟然因此而病死。
(38) 天宝十三年(754年),陇右节度使哥舒翰奏请于临洮西的磨环川(今甘肃临潭西南)设立神策军,以防御吐蕃,以临洮太守成如璆兼洮阳太守,充神策军使。在这个时候,神策军还只是陇右节度使所属的一支驻守临洮城的军队,但在安史之乱爆发后,发生了本质的变化。神策军奉命入援,参加了平叛战斗,战乱平定后,神策军因原驻地已经被吐蕃占领,不得不留在朝廷,逐渐发展成唐朝禁军,驻地大体上不超出京畿和关内。之后,神策军屡次参与平定藩镇叛乱,抵御外族侵略,成长为唐军劲旅。唐德宗以后,由宦官统率,驻扎禁中,势力远大于其他禁军。
(39) 木丸:一种行刑用具,为木制的球形物,塞入犯人之口,使不能出声。武则天时,大臣郝象贤被族诛。临刑时,郝象贤破口大骂武则天,揭发后宫秽事。武则天大怒,命令把郝象贤的尸体肢解,又挖了郝家的祖坟,毁棺焚尸,并规定从此以后,处决犯人时都要先用木丸塞住犯人的口,免得犯人乱说。
(40) 即“永贞革新”,详见同系列小说《大唐游侠》。
(41) 据《宪宗实录》,仇士良曾路过敷水驿(今陕西华阴西),要在驿站过夜。正好当日监察御史元稹也投宿于此,先住进了上厅(正房)。仇士良率同党刘士元等人到达驿站后,要求元稹搬出上厅。元稹自认官秩与监军相当,不肯相让。仇士良竟大打出手,挥鞭将元稹打伤,并将其强行赶出上厅。此事轰动朝野,朝臣纷纷弹劾仇士良无视法规,抢占驿房,打伤朝臣,要求按章处理。但唐宪宗不但没给仇士良处分,反以元稹“年少轻树威,失宠臣体”为由,贬其为江陵府士曹参军。后来元稹在穆宗朝登上宰相高位,亦是因为暗结宦官,因此而为时人不齿。
(42) 大官宦王守澄之死及内中所牵涉政局,将在另一本书《甘露之变》中讲述。
(43) 据《增订唐两京城坊考》,安兴坊又名广化坊(里)、昌化坊(里)。
(44) 唐穆宗至少有八子,只有五子有姓名记录,分别是:长子李湛(恭僖皇后王氏所生),先封景王,后为唐敬宗;次子李昂(贞献皇后萧氏所生),先封江王,后为唐文宗;三子不详;四子李溶(母不详),封安王;五子李瀍(宣懿皇后韦氏所生),时封颍王(后来的唐武宗);六子李凑(母不详),封漳王;七子、八子不详。
(45) 傅姆:古代专职辅导看顾皇族、贵族子女的女性,一般多为中年、老年女性担任此职。见杜枚《杜秋娘》诗:“画堂授傅姆,天人亲捧持。”
(46) 唐中后期,以宰相为首的政府机构称为南衙,由宦官掌握的各种机构称为北司。朝官和宦官的斗争称为南衙北司之争。南﹑北本是由于这些机构在宫城和皇城中的位置而得名。宰相议政的政事堂及中书﹑门下二省在宫城内南部,尚书省及六部﹑九卿﹑三监则在宫城之南的皇城内。宦官的机构内侍省本在宫城的西南角,但宦官出入宫掖,常在宫城北部。
(47) 开元十三年(725年),唐玄宗在朱雀大街东面第五街安国寺东附苑城修建十王宅,后又增置为十六王宅,让诸皇子聚居其中。诸皇子生育了皇孙,又置百孙院。每座王宅中各有宫人400,供奉皇子王妃的生活起居等。百孙院中也有数十人料理日常养护事务。如此,可令皇子皇孙与皇宫中枢保持距离,又可有效控制监视他们的行动。
(48) 郑注曾在《大唐游侠》中出现,当时还是个名不经传的小人物,后来因为治好了襄阳节度使李愬的怪病而受到李愬重用。襄阳监军王守澄见一个江湖郎中居然能随意出入节度使府衙,很是不满,打算赶走郑注。郑注前来拜见,一开口便是“机辩纵衡”,令王守澄刮目相看,马上将他请入内室,“促膝投分,恨相见之晚”。元和十五年(820年),王守澄调回京师任内职,郑注也一路跟随。唐穆宗即位后,王守澄任枢密使,并将郑注引入禁中。唐文宗即位后,王守澄升为骠骑大将军,充神策右军中尉,权倾朝野。郑注也跟着水涨船高,“权势熏灼”。神策左军中尉韦元素与王守澄不和,恨乌及屋,连带恨上了郑注,便谎称有病,召郑注前来医治,预备擒而杀之。然郑注到后,侃侃而谈,口若悬河,韦元素“不觉执手款曲,谛听忘倦”。手下军将三番五次示意下令擒拿郑注,韦元素均毫不理睬,最后还送给郑注大批金帛,隆重地把他送了回去。郑注的善辩才华由此可见一斑。
(49) 凤翔节度使:唐朝在今陕西西部设立的节度使,治凤翔府(即岐州,今陕西凤翔南),下辖凤翔府、陇州(因陇山得名,今陕西陇县东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