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兹绑架我是两三星期以后的事情了。你可以说寻找塞里奥特的时候她已经绑架过我了,但那次更像是诱拐,而这次是真的绑架。她没有不顾我又踢又叫逼我上车,但确实是强迫我跟她走的。因此在我看来,这就是绑架。
我参加了网球队,被绑架的那天,我打完几场练习赛(出于某些愚蠢的理由,我们的教练称之为“热身”),正走在回家的路上。我背着书包,一只手拎着网球包,走向公共汽车站,路边有一个女人靠在一辆破旧的丰田车上,低着头看手机。我从她身边走过,没有多看一眼,我根本没想到这个憔悴女人是老妈的朋友。她稻草般的头发随风飘荡,披在衣领上,连帽大衣没拉上拉链,里面是加大码的灰色运动衫,宽松的牛仔裤盖住了肮脏的牛仔靴。老妈的朋友喜欢窄脚修身裤和低胸真丝衬衫。老妈的朋友习惯把头发向后梳,绾成一个短短的马尾辫。老妈的朋友看上去很健康。
“嘿,冠军,看见老朋友连个招呼都不打?”
我停下脚步,转过身去。刚开始我依然没有认出她来。她脸色苍白,瘦得皮包骨头,额头上的瘢痕连化妆品都遮不住。我倾慕过的那些曲线(当然是从一个小男孩的角度来说的)全都没了,她的胸部曲线曾经那么惊人,但大衣底下的宽松运动衫只显出了一点痕迹。乍看之下,我敢说她掉了四十甚至五十磅体重,而且老了至少二十岁。
“利兹?”
“还能是谁。”她对我微笑,然后用掌根擦了一下鼻子,遮住了笑容。吸毒的损耗,我心想,她因为吸毒憔悴成了这样。
“你还好吗?”
这也许不是个明智的问题,但在当时的情况下,我只能想到这一个问题。我谨慎地与她保持了一段我心目中的安全距离,要是她做出什么奇怪的举动,我可以拔腿就跑,把她甩掉。我无法排除这个可能性,因为她看上去就是很奇怪。她不像电视上的演员在假装吸毒成瘾,而是像你时不时在现实生活中见到的毒虫,他们在公园长椅上打盹,在废弃建筑物的门洞里睡觉。我猜纽约现在比以前太平多了,但毒虫依然是风景线中偶尔的点缀。
“我看上去怎么样?”她哈哈一笑,但不是快乐的那种笑,“别回答这个问题。咱们曾经做过一件善事,对吧?我没得到我应有的赞誉,但是,去他妈的,咱们救了很多人的性命。”
我脑内浮现出我因为她而经历的一切——在塞里奥特的事之外,她还扰乱了老妈的生活,害得我和老妈都度过了一段艰难的时光。而现在她又冒了出来,她是一个祸害,总会在我最意想不到的时候出现。我很生气。
“你配不上任何赞誉,让他开口的是我。我为此付出了代价,而你根本不想知道。”
她歪着头看我。“我当然想知道,冠军,说说你付出了什么代价吧。做了几个噩梦,见到了他脑袋上的窟窿?想做噩梦吗?抽个时间去看看一辆被焚毁的SUV[1],车上有三具烧焦的尸体,每一具都是一个坐在座位上的孩子。所以你付出了什么代价?”
“懒得和你说。”我转身要走。
她伸出手,抓住了我网球包的带子。“别着急。我又需要你帮忙了,冠军,给我上车吧。”
“没门儿。放开我的包。”
她没有松手,于是我拽了一下。对她来说算不了什么,但她被拽得跪倒在地,轻轻地喊了一声,松开了抓住带子的手。
一个路过的男人停下脚步,用成年人看见孩子干坏事的眼神看着我。“小子,你不能这么对待一位女士。”
“滚你的吧,”利兹对他说,自己爬了起来,“我是警察。”
“随你便,随你便。”男人说着继续向前走,没再回头看。
“你已经不是警察了,”我说,“我不会和你去任何地方。我甚至不想和你说话,所以你就放过我吧。”话虽如此,我还是有点过意不去,因为我那一下拽得太用力,害得她跪倒在地。我想起她在我们家里也曾跪在地上,但那是为了和我玩火柴盒小汽车。我想告诉自己那是上辈子的事情了,但是没用,因为那不是上辈子的事情,而是就发生在我的这辈子里。
“哈,但你必须和我走。否则全世界都会知道雷吉斯·托马斯的最后一本书其实是谁写的。还记得从破产边缘拯救了小蒂的那位畅销书作家吗?死后写作的那位畅销书作家?”
“你不能这么做,”她的话带来的震惊稍稍退去后,我又说,“你也做不到。到时候你和老妈各执一词,而你不仅是个毒贩,还明显是个毒虫。谁会相信你呢?没人会信!”
她从裤子后袋里掏出手机。“那天录音的不止蒂亚一个人。你听一听。”
我听见的东西让我的胃直往下沉。那是我的声音,比现在稚嫩得多,但依然是我的声音。我在对老妈说通往罗阿诺克湖的小径上有个烂树桩,纯儿会在树桩下发现她在找的钥匙。
老妈:“她怎么知道是哪个树桩?”
停顿。
我:“马丁·贝坦科尔特用粉笔在其中一个树桩上面画了个十字。”
老妈:“她是怎么处理钥匙的?”
停顿。
我:“拿给了汉娜·罗伊登。她们一起去沼泽,发现了洞窟。”
老妈:“汉娜做了寻火仪式?险些害得她被当作巫婆吊死的那个仪式?”
停顿。
我:“没错。托马斯先生说乔治·思雷德吉尔跟踪了她们,还说看见汉娜之后,乔治肿胀了起来。妈妈,那是什么意思?”
老妈:“不用管——”
利兹停止了播放。“我还有很大一段录音呢,没有全录下来,但至少有一个小时。不用怀疑,冠军,就是你在向你老妈口述她要写的那本书的剧情。你在新闻里会扮演一个更重要的角色,詹姆斯·康克林,灵媒少年。”
我盯着她,肩膀沉了下去。“上次你为什么不放给我听?我们去找塞里奥特的那次?”
她看着我,好像我很傻似的,也许我确实很傻。“因为没必要。那会儿你还是个可爱的孩子,只想做正确的事情,现在你十五岁,已经大得讨人嫌了。作为一名青少年,我猜这是你的权利,但这种事改天再讨论吧。现在我只想问你一句:你是愿意上车和我走一趟,还是想让我去找《纽约邮报》的一个熟人记者,向他提供一个特别有料的内幕消息?比如,一个文学经纪人如何在她的通灵儿子的帮助下,伪造了她去世客户的最后一本书?”
“和你去哪儿?”
“那是个秘密,冠军。上车,你会知道答案的。”
我似乎别无选择。“好吧,只有一点。别再叫我冠军了,我又不是你的宠物小马。”
“没问题,冠军,”她笑嘻嘻地说,“开玩笑,只是开个玩笑。上车吧,杰米。”
我上了她的车。
注释:
[1]即运动型休旅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