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鬼灵人|鬼话连篇网,一个分享鬼故事的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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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眠医生》第四部 世界之巅
第十九章 鬼灵人

1

夕阳迫近天边——至少在新罕布什尔已是黄昏——但艾布拉依然坐在后花园,俯瞰河水。霍比坐在她身边堆肥箱的盖子上。露西和戴维走出来,一左一右坐在她身边。约翰·道尔顿在厨房里望着他们,手握一杯已经凉透的咖啡。他的黑色背包搁在厨台上,但今天晚上,包里的东西他都用不上。

“你该进来吃点东西。”露西说归说,明知道艾布拉在事情结束前是不会——说不定也不能——吃晚饭。但人习惯抓牢眼前的东西。因为一切看似正常,因为危机远在千里之外,这让她感觉轻松一点,虽然对她女儿来说并没有不同。虽然艾布拉的皮肤一向很完美,简直和婴儿时期一样毫无瑕疵,但现在,她的鼻翼出现了一些粉刺,下巴上还有几颗丑陋的青春痘。只是荷尔蒙作怪,标志着青春期正式开始——露西愿意这样想,因为这很正常。压力也会催生粉刺。女儿的面色如此苍白,还有了沉沉的黑眼圈。她看起来就像是得了重病,和她最后一次看到的丹一个样儿:他缓慢地爬进弗里曼的皮卡车里时显得那么痛苦。

“现在不能吃,妈妈。没时间。就算吃,我也不一定吃得下去。”

“还要多久才开始,艾比?”戴维问。

她不去看爸爸,也没有看妈妈。她怔怔地俯视河水,但露西知道她的眼里也没有河流。她远在他方,在一个谁也帮不到她的地方。“快了。你们每个人都该亲我一次,然后进屋去。”

“可是——”露西刚开口,就看到戴维朝她摇了摇头。只是一下,但摇得很坚决。她叹了一口气,抓住艾布拉的一只手(好冷),在她左边的脸蛋上亲了一下。戴维亲了右边。

露西:“记住丹说的。如果情势不——”

“你们该进屋去了,现在就走。事情开始,我就会把霍比拿过来,放在我腿上。只要你们看到了,就不能再干扰我。绝对不行。否则,丹舅舅可能会因此丧命的,或是比利。我可能会摔倒,类似昏厥,但那不是昏厥,所以不要来扶我,也别让约翰医生来检查我。就让我在这里,等事情结束。我相信丹知道一个地方,我们可以在那里会合。”

戴维说:“我不明白这怎么能奏效。那个女人,罗思,会看到根本没有什么小女——”

“你们现在就进屋去吧。”艾布拉说。

他们照她说的做了。露西用恳求的眼神看着约翰,他却只能耸耸肩,摇摇头。他们三人站在厨房窗边,互相揽着,望着外面的小女孩抱着膝盖坐在台阶上。看不到任何危险的迹象,一切都很安详。但当露西看到艾布拉——她的宝贝女儿——抓过霍比搁在腿上时,她还是低吟了一声。约翰用力捏了捏她的肩头。戴维揽在她腰间的手也加了一把力,她紧张又慌张地攥住他的手。

老天保佑我女儿没事。万一有个三长两短……那就让我失散已久的同父异母的哥哥承担吧。别让她出事。

“会好的。”戴维说。

她点点头:“当然。当然要好。”

他们望着台阶上的女孩。露西明白,就算她现在呼唤艾布拉,她也不会回答。艾布拉不在了。

2

山区时间三点四十分,比利和丹到了最后一个岔道,再往前就是真结族位于科罗拉多的基地,他们的时间绰绰有余。沥青道路上方出现一道牧场风格的拱形木牌,刻着欢迎来到蓝铃露营地!朋友,住上一阵子吧!的字样。但路边指示牌上的话就没那么好客了:关闭,何时启用有待日后通知。

比利没有减速,继续往前开,但他的眼睛忙乎起来:“没看到什么人。连草坪上都没人,不过我估计他们可以在迎宾小屋的犄角旮旯里藏个眼线。天啊,丹尼,你看起来太糟了。”

“美国先生选美大赛下半年才举行呢,岂不是我的幸运?”丹说,“往上再开一英里,或是再远一点。会有一块牌子标示:观景折返及野餐区。”

“万一他们有人守在那儿呢?”

“没有。”

“你怎能这么肯定?”

“因为艾布拉和她的比利伯伯都不可能知道那里,也从没去过。而且真结族不知道有我。”

“但愿他们不知道。”

“艾布拉说他们都在我们指定的地方待着。她一直在监视他们的动向。比利,安静一会儿。我需要思考。”

他需要思考的是哈洛兰。在全景饭店的噩梦寒冬之后的很多年里,丹·托伦斯和迪克·哈洛兰有过多次交谈。有时候是面对面,大部分是用意念。丹尼爱他妈妈,但有些事她无法——不能——理解。比方说,密码箱。闪灵会招惹来的恐怖物事,你可以尽数锁进箱子,束之高阁。但箱子也有不好使的时候。他试过很多次,想把喝酒这件事锁起来,可那只箱子做得相当蹩脚,完全锁不住(也许是因为他想让那只箱子失灵)。至于梅西夫人……贺拉斯·德文特……

现在,高阁上有了第三只箱子,但不如他孩提时代做的那些箱子好。因为他不如以前强大了?因为里面装的东西不是那些失心疯般不依不饶追着他的还魂尸?两个原因都有吧,他不确定。他只知道那只箱子有点漏洞。打开的时候,里面的东西可能让他一命呜呼。不过——

“你这是什么意思?”比利问。

“嗯?”丹扭头看看,一只手压在肚子上。现在,肚子里面疼得要人命。

“你刚刚说‘别无选择’。你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他们开到野餐区了,比利把车拐进去。抬头就能看到一些野餐桌椅和烧烤架。在丹看来,这里就像云间小道,只是没有河。“只是……万一情势不对,你要赶紧上车,全速开走。”

“你觉得那有用?”

丹没有回答。他的腹内仿佛有火在烧。炙热炙热。

3

九月下旬那个周一下午,四点钟刚过,罗思和安静的萨丽走上了世界之巅。

罗思穿着格外衬托那双笔直长腿的修身牛仔裤。尽管有点冷,安静的萨丽只穿了一条毫无特色可言的淡蓝色家居裙,裙裾在紧身裤袜裹住的小腿边翻飞。直通山顶观景平台的台阶有三四十级,罗思在这条步梯脚下停下来,看了看钉在花岗岩柱上的牌匾,上面的文字讲述了这儿是历史悠久的全景饭店的原址,全景饭店毁于三十五年前的一场大火。

“这儿的感觉非常强烈,萨丽。”

萨丽点点头。

“你知道温泉吧?直接从地底下冒出来的热水。”

“嗯。”

“这儿感觉就像在温泉。”罗思蹲下身,深嗅芳草野花间的气息。芬芳的香气背后还有陈年鲜血的铁锈味。“强烈的情绪——憎恨,恐惧,歧视,情欲。杀戮的余波。不能说是美食——毕竟太陈旧了——但还是让人振奋。让人陶醉的芬芳。”

萨丽一言不发,只是关切地看着罗思的一举一动。

“还有这个。”罗思摆摆手,示意通向平台的陡峭木阶,“看起来真像绞架,你不觉得吗?就差一扇活门了。”

萨丽没有回应。至少,没有出声。她的想法其实非常清晰。

(没有绳索)

“没错,我亲爱的,但我们之中必有一人吊在这里。要么是我,要么是那个多管闲事的小贱货。你看到了吗?”罗思指向二十英尺高处的绿色小棚屋。

萨丽一点头。

罗思的腰间挂着一个拉链小包。她把包打开,翻找了一下,取出一把钥匙,递给身边的女人。萨丽走到棚屋前,野草擦过肉色厚裤袜,发出嚓嚓轻响。钥匙插得进门上的挂锁。她把门推开,夕阳立刻照亮比厕所大不了多少的空间。里面有一台割草机、一只塑料桶,桶里插着一把镰刀和耙子。墙边倚着铁锹和铁镐。没别的东西了,工具后面也没遮掩什么。

“进去。”罗思说,“让我瞧瞧你的本事。”吸了那么多魂气,你今天的表现应该足以让我惊叹。

和其他真结族人一样,安静的萨丽有自己的绝活儿。

她迈步走进小棚屋,闻了闻,说:“很灰。”

“别管灰土。让我看看你的表现。或者该说,让我看不见你吧。”

那就是萨丽的绝活儿。她不可能真的隐身(谁都不行),但她可以擅用那张毫无特色的脸孔和身段制造一种混沌不清的视觉效果。她转身面向罗思,然后低头看着自己的身影。她动了动——只是移动了半步——影子就融入了割草机的手柄投下的阴影。接着,她一动不动,棚屋里好像没有人了。

罗思闭紧眼睛,再用力睁大,看到了萨丽——她就站在割草机边,双手规规矩矩地叠合在腰间,好像娇羞的姑娘在等待男孩邀请她迈进舞池。罗思扭头看看山景,再回头看棚屋,发现里面空无一人——不过是一间小小的工具屋,并无藏身之地。在强烈的日光下,甚至也看不到人影。只有割草机的手柄投下的长影子。只不过……

“把胳膊肘收进去一点。”罗思说,“我看到了。就一丁点儿。”

安静的萨丽照做了。眨眼间,她仿佛真的凭空消失了,罗思要非常用心地看,才能看到她。当然,她本来就知道萨丽在哪里。时候一到——不用等很久了——那个小贱货肯定看不到。

“好极了,萨丽!”她亲切地喊了一声(尽可能装得亲切一点),“也许我根本不需要你出手。万一真有需要,你可以用那把镰刀。动手的时候要一心想着安蒂。好吗?”

一听到安蒂的名字,萨丽的嘴角就耷拉下去,现出忧愁和愤怒。她盯着塑料桶里的镰刀,点一点头。

罗思走出来,摘下挂锁:“现在我要把你锁起来。小贱货会去探查小屋里的那些人,但不会发现你在这里。这一点我有把握,因为你是最安静的,对吗?”

萨丽又点了点头。她最安静,一向如此。

(那把)

罗思笑了:“锁?你无须担心这个。只管保持沉默,不要动。静止无声。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是。”

“也明白镰刀?”就算真结族有枪,罗思也不会放心地交给萨丽。

“镰哒。是。”

“如果我赢定她——现在我吸足了魂气,那应该不成问题——你就待在这里,等我放你出去。但如果你听到我喊……我想想……听到我喊别逼我惩罚你,那就意味着我需要帮助。我可以保证她是背对你的。到时候你就知道该怎么做了,对吗?”

(我爬上阶梯然后)

但罗思摇摇头:“不,萨丽。你不需要上来。她绝对不会到上面靠近平台的地方。”

忍受了这么多痛苦,到头来,如果失去亲手杀死这个小贱货的机会,她会很遗憾;但若就此失去她的魂气,她会懊恼死的。她绝对不能放松警惕。这个丫头实在太厉害了。

“你要等到什么?萨丽?听到什么?”

“别逼我惩罚你。”

“听到之后你会想到什么?”

掩在刘海下的那双眼眸透出冷峻的光芒:“夫仇。”

“没错。为安蒂报仇雪恨,她就是被小贱货的帮凶杀死的。但不到万不得已,你就按兵不动,因为我想亲手干掉她。”罗思捏紧拳头,指甲深深抠进掌心,而那地方已有好多结了血痂的半圆形伤疤了,“如果我需要你,你要立刻出现。别犹豫,也别为任何事情耽搁。不要停,直到你把镰刀的刀刃插进她的脖子,扎穿她该死的喉咙。”

萨丽的眼睛熠熠闪光:“是。”

“很好。”罗思亲吻了她,关上门,把挂锁扣好。她把钥匙放回拉链腰包,背靠在门上。“听我说,甜心。如果一切顺利,你可以吸到第一口魂气。我保证,那将是你尝过的最鲜美的东西。”

罗思回到观景台,用几次深吸气平缓了呼吸,这才一步一步往上登。

4

丹双手撑在野餐桌上,低着头,闭着眼。

“这样做太危险了。”比利说,“我该陪你去。”

“你陪不了。你有你的鱼要钓。”

“要是你半路昏倒怎么办?就算不至于昏倒,你又怎么能搞定他们那么多人?你现在这副惨样,就连五岁小娃都打不过。”

“我认为,我很快就会感觉周身舒爽了。也更强大。走吧,比利。你记得在哪儿停车吗?”

“停车场最里头,科罗拉多队赢球小孩子免费吃大餐的牌子边上。”

“对。”丹抬起头,看到比利戴着一副超大墨镜,“把你的帽子整个儿压下来,盖到耳朵上边,看起来年轻点。”

“我有个绝招,可以让我看起来更年轻。要是我还能办得到就好了。”

丹几乎没听到这句话:“我还需要一样东西。”

他挺身站直,张开双臂。比利拥抱了他,还想再使一点劲儿——用上全身的力——但他不敢。

“艾布拉的决定是正确的。要是没有你,我没法到这里。现在你要自己小心。”

“你也保重。”比利说,“我还指望你在感恩节那天把小利开上云间小道呢。”

“愿意效劳。”丹说,“哪个小男孩都找不到那么棒的玩具火车。”

比利目送他缓慢而艰难地走远,一边走,一边用手摁着胃部,朝向空地另一端的标示牌。那儿有两个木制的箭头。一块指向西边的波尼观景台。一块指向东北,下山的方向:蓝铃露营地。

丹走上了那条路。好一会儿,比利都能看到他的身影在鲜黄色的山杨树叶间穿行,走得很慢,很痛苦,垂着脑袋仿佛在盯着脚下的路。然后他就不见了。

“请多关照我的老弟。”比利说道。他不确定自己是在和上帝还是艾布拉说话,想想,无所谓;上帝也好,艾布拉也好,这个黄昏肯定都很忙,没工夫搭理他。

他回到皮卡车边,从车厢里拖出一个小女孩,天蓝色的大眼睛瞪得大大的,金色鬈发有点硬。没什么重量,她里面大概是空心的。“艾布拉,你好吗?希望你没被颠得七荤八素。”

她穿着科罗拉多落基山的广告T恤和蓝色短裤。脚上没穿鞋,干吗费那个事儿?这个小姑娘——其实是在马腾威尔小镇滞销严重的儿童用品小店里买到的人体模特——从来没走过一步路。但她的膝盖可以弯曲,比利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她放在副驾驶座里。他帮她扣好安全带,准备关车门,又调整了一下她头颈的位置。那也可以转动,不过幅度不大。他往后退几步,看看效果。还不赖。她好像低头在看放在膝盖上的什么东西。也像是在祈祷,为了赢得即将到来的恶战。总之,不赖。

当然,除非他们有望远镜。

他回到车里,等了一会儿,再给丹一点时间,也希望丹别在通向蓝铃露营地的半途昏过去。

五点差一刻,比利发动了皮卡,掉头往回开。

5

丹尽量匀速前行,哪怕肚腹内越来越炽热难忍。简直像有一只该死的老鼠在里面着了火,还不停地啃他的肉。若这不是下坡路,而是上坡,他绝对撑不下去。

五点差十分,他走到了一个弯道,停下脚步。就在前方不远处,山杨树林更替为一片人工修剪的绿色草坪,沿着下行的山坡伸展开,约有两个网球场那么大。他看得到草坪后面就是越野车停车区域,还有一栋长条形的木屋:全景小屋。紧靠其后的山峦再次向上高耸。昔日全景饭店所在地,如今只有一个高高的观景台,如同架空的龙门架,映衬着明晃晃的天空。世界之巅。看着它,他的脑海中也闪现了高帽罗思曾有的念头。只见孤零零有个人站在栏杆边,面朝南方,正对着日常游客停车场。女人的身影。高帽子斜扣在头顶。

(绞架)

(艾布拉你在吗)

(我在丹)

听声音,她很沉稳。很好,他只想要她沉着镇定。

(他们在监听你的意念吗)

这个问题引来一种棘手的回答:她的笑容。愤怒的笑容。

(这样都听不到他们岂不是聋了)

那就太好了。

(现在你要来我这里但记住只要我让你走你就立刻走)

她没有回答,但不用他讲第二遍,她已经到了。

6

无助的斯通夫妇和约翰·道尔顿眼看着艾布拉慢慢歪向一边,直到脑袋靠在台阶的木板上,双腿伸出去,垂在下面的台阶上。霍比从一只失去知觉而松开的手里滑下来。她看也没看一眼,好像睡着了,更像是昏厥,俨然是神志尽失或死亡时才有的难堪样貌。露西往前一冲。戴维和约翰把她拉回来。

她挣扎着要出去:“让我走!我必须去帮她!”

“你帮不了。”约翰说,“现在只有丹能帮她。他们必须互相协助。”

她用狂野的眼神瞪着他:“她还有呼吸吗?你倒是说呀?”

“她在呼吸。”戴维说道,就连他自己也清楚,这话听来毫无信心。

7

有了艾布拉加盟,自波士顿以来的疼痛第一次有所舒缓。但丹没有因此如释重负,因为现在艾布拉也在忍受病痛。他从她的脸色上就能看出来,但也看到了她眼里的惊喜——当她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在这个房间里:有几张双层床,节疤木纹墙纸,还有一张绣着仙人掌和圣人的地毯。地毯上、下铺床上都散落着些廉价玩具。墙角的小书桌上摊着一些书和一份大块图案拼图。另一边的角落里,有一台取暖器叮当作响,散发嘶嘶的热气。

艾布拉走到书桌边,拿起一本书。封面上有个骑在三轮车上的小孩,后面有只小狗在追。书名是《跟着狄克和简快乐阅读》。

丹跟着她走过去,有点不知所措地笑笑:“封面的小女孩叫莎莉。狄克是她的哥哥,简是她的姐姐。这条狗叫基普。他们曾一度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恐怕,是我唯一的朋友吧。当然,除了东尼之外。”

她放下书,转向他:“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丹?”

“记忆。这儿曾有一座宾馆,这就是我的房间。现在就是我们可以会合的地方。你知道当你进入某人的意识时轮子就会转动。”

“呃……嗯。”

“这就是中心点,好比轮轴所在。”

“我真希望我们可以待在这里。感觉很……安全。除了那个。”艾布拉指了指法式的玻璃长窗,“它感觉和别的东西不一样。”她几乎有点责怪他的意思,“本来是没有这扇门的,对吗?在你小的时候。”

“没有。我的房间里没有窗,只有一扇通向看守人套房的门。我把门换掉了。不得不换。你知道为什么吗?”

她用严肃的眼光端详他:“因为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因为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哪怕过去界定了现在。”

他笑了:“要我自己说,都不可能说得这么漂亮。”

“你不用说出来。你想过了。”

他带着她走向那些从不存在的法式窗门。透过玻璃,他们看得到草坪、网球场、全景小屋,还有世界之巅。

“我看到她了。”艾布拉倒吸一口冷气,“她在那上面,她没有朝这边看,是吗?”

“最好是没有。”丹说,“宝贝儿,疼得厉害吗?”

“很疼。”她说,“但我不在乎,因为——”

她没必要说完这句话。他懂,她就笑了。合而为一,这就是他们现在所拥有的,尽管疼痛随之而来——浑身上下都疼得要命——这依然是美好的。非常好。

“丹?”

“我在,宝贝儿。”

“那里有些鬼灵人。我看不到他们,但感觉到了。你呢?”

“是的。”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感觉得到。因为现在是从过去而来的。他揽住她的肩膀,她也环住他的腰。

“我们现在怎么办?”

“等比利。但愿他能准时出现。之后,一切就会在眨眼间结束。”

“丹舅舅?”

“什么事,艾布拉?”

“你的心里到底有什么?那不是鬼魂,而是像——”他感觉得到她在战栗,“像恶魔。”

他一言不发。

她挺直身子,从他身边退开:“看!在那儿!”

福特老爷车慢慢驶进了游客停车场。

8

罗思站在观景平台,双手搭在齐腰高的栏杆上,望着皮卡车慢慢驶进停车场。魂气让她的视力犀利无比,但她还是有点后悔没有带上望远镜。库房里就有好多,专为那些想来观鸟的游客准备的,她怎么会没想到呢?

还不是因为你脑子里太多杂事了。传染病……背信弃义的逃兵……乌鸦死在小贱货手里……

都没错——是的,是的,是的——但她还是不应该忘掉的。这让她蓦然去想自己还漏掉了什么。但闪念一过,她就不再多想了。她仍然是占尽优势的一方,魂气充足,又在主场作战。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很快,那女孩就会登上台阶,走上平台,只因她心中充斥着少男少女才有的愚蠢之极的狂妄自信,以及天赋异禀带给她的傲然自得。

但我占尽了优势,亲爱的,方方面面都是我胜过你。如果我凭一己之力搞不定你,还有整个真结族做我的后盾。他们都聚在大堂里,因为你觉得那是个好主意。但你疏忽了一点:当我们聚在一起时,我们就能彼此连通。我们是合众为一的真结族,那就好比把我们聚成一颗巨能电池。只要我需要,随时都能从他们那里获得能量。

就算别的预备都派不上用场,还有安静的萨丽。她现在肯定已经攥紧镰刀了。她的天赋超能或许不算高,但她是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无情,残忍。而且,只要她明白自己的任务为何,就能绝对服从命令。而且,她也有自己的复仇心愿,发自内心地希望那个小贱货在观景平台的阶梯脚下倒地身亡。

(查理)

幸运符查理立刻回复了她的呼叫,尽管他发出的意念一向很微弱,但此刻——小屋大堂里的伙伴们让他的能量激增——他的声音又响亮又清晰,兴奋得都快疯了。

(我盯住她了我们都很稳定也很强大她已经离得很近了你肯定感觉得到她)

罗思当然感觉得到,哪怕她仍在努力屏蔽那个小贱货的意识,以免她闯入自己的头脑捣乱。

(先别管她你只需告诉大伙儿做好准备如果我需要帮助大伙儿就一起上)

很多人回复了她,意念的声音彼此覆盖重叠。他们都准备好了。就连那些染上病的人也会尽力协助。此时此刻,她是爱他们的。

罗思目不转睛地盯着皮卡车里的金发女孩。她低着头。是在看什么?还是在给自己打气?也许,是在向俗人们的神明祈祷?无所谓。

来吧,贱货。到罗思阿姨这儿来吧。

但下车的不是那女孩,而是伯伯。正如小贱货之前讲过的那样,他要好好检查一番。他在车前来回走了几圈,步子很慢,不停地朝各个方向看。他靠在副驾驶座的车窗上,对那女孩说了什么,又走开几步。他朝小屋看看,又转向映衬在天际的高高的观景台……然后挥了挥手。那个粗鲁的家伙竟然在朝她挥手!

罗思没有挥手。她眉头紧蹙。伯伯。小贱货的父母为什么不亲自把宝贝女儿送来,反而派个伯伯?说起来,她的父母怎么会允许她大老远地跑这里来?

她说服了他们,只可能是这样。告诉他们,如果她不来,我就会追杀过去。就是这个原因,说得通。

确实说得通,但她还是感觉到自己越来越心神不宁。她让小贱货制定了今天的游戏规则。至少从那个层面看,罗思已受制于人。她之所以允许,不仅仅因为她是在自家主场,而且做足了防范,更是因为她很愤怒,简直怒不可遏。

她死死地盯着停车场里的男人。他又不慌不忙地踱起步来,这儿看看,那儿瞅瞅,想要确认她确实孤身一人。情有可原,换作她也会这样谨慎从事,但她依然觉得他其实是在挨时间,这种直觉不由分说地噬咬着她的耐心,哪怕她想不出他有何理由那样做。

罗思更用心地去看,现在关注的是他的步态。她可以确认,他不像她原以为的那么年轻。事实上,从他的脚步来看,他显然已是老态龙钟,而且似乎不止一处有关节炎。还有,那女孩怎么一直动也不动?

罗思终于警觉起来。

不对劲。

9

“她正盯着弗里曼先生看。”艾布拉说,“我们必须马上走。”

他打开法式窗门,但迟疑了一下,因为她的语气似乎另有所指。“艾布拉,有什么问题?”

“我不知道。也许没什么,但我不喜欢这感觉。她真的很仔细地在看他。我们必须立刻动手。”

“我要先办一件事。你准备好,别害怕。”

丹闭起眼睛,走进藏在意识深处的储藏室。经过这么多年,真实的密码箱肯定早已蒙尘,但他孩提时代搁在这儿的两只箱子却仍是一尘不染,簇新簇新的。怎么会蒙尘呢?它们纯粹是想象的产物。第三只——最新的箱子笼罩在一层微弱的光芒中,他心想:难怪我这么难受。

没关系。眼下,那只箱子还要在原位不动。他打开另外两只有年头的,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发现……什么也没有。几乎没有动静。在封锁梅西夫人长达三十二年的密码箱里,只有一堆黑灰色的灰烬。但另一只……

他这才意识到,告诉她别害怕是有多愚蠢。

艾布拉放声尖叫。

10

安妮斯顿镇上的斯通家后花园里,歪倒在台阶上的艾布拉开始抽搐。她的双腿快速抖动,脚后跟在台阶上踢出一片莫测高深的图案,手一跳——像是被拖上岸边等死的鱼儿一样激烈翻跳——把旧巴巴的霍比甩飞了。

“她这是怎么了?”露西喊起来。

她冲向门边。戴维呆呆地站着——目睹女儿的痉挛让他寸步难行。然而,约翰的右手还揽在露西的腰际,又用左手环抱住她的前胸。她奋力地想要挣脱他:“让我过去!我必须去她那里!”

“不行!”约翰也提高了嗓门,“不行,露西,你不能去!”

她差一点就挣脱了,但现在戴维也抱住了她。

她屈服了,先是看着约翰说:“如果她死在外面,我就要把你送入监牢。”又把她那充满敌意的目光转向丈夫,“还有你,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她已经安静下来了。”约翰说。

台阶上,艾布拉的浑身震颤渐渐平息,继而彻底停止了。但她的脸颊濡湿了,泪水从她紧闭的眼皮下流出来。消隐的夕阳光芒下,泪水像珍珠般悬在她的睫毛上。

11

丹尼·托伦斯的儿时卧室里——如今只是用记忆构成的房间——艾布拉紧紧抱着丹,把脸埋在他胸口。她开口说话时,声音都模糊了:“魔鬼——走了吗?”

“走了。”丹说。

“你发誓?”

“我发誓。”

她抬起头,先是看他的眼睛,知道他是在讲真话,然后才敢抬头环顾房间。“那种笑。”她打了一个寒战。

“是的。”丹说,“我认为……他回到家还挺高兴的。艾布拉,你没事儿了吧?因为我们现在真的要动手了。没时间了。”

“我还好。可是万一那……它……回来?”

丹想到了密码箱。箱子敞开着,但也可以再关上,易如反掌。更何况,现在还有艾布拉帮他。“我觉得他……那个东西……不想来惹我们。宝贝儿,走吧。你只要记住一点:如果我叫你回新罕布什尔,你就立刻回去。”

这一次,她仍然没有应答。也没时间讨论了。时间到了。他迈出了法式玻璃门。他们朝着小路尽头走去。艾布拉走在他身边,可是,刚才在记忆房间里的坚定感不见了,现在她开始闪烁不定。

在这儿,她自己就像是鬼灵人,丹心想。这让他更清楚地意识到,她是冒了多大的风险才来这里的。他实在不愿去想此时此刻的她和她的肉身的牵连是何其微渺。

他们走得很快,但不能跑,否则会吸引罗思的注意力。首先要不引人注目地走过七十多码,到达全景小屋的后门后,小屋才会把他们挡住,让观景平台上的罗思看不到。丹和身边的鬼灵女孩横穿草坪,走上两个网球场中间的石板步道。

他们到了厨房的后门口。终于,庞大的木屋挡住了从观景高台过来的视线。排气扇隆隆作响,垃圾桶里的腐肉散发出阵阵臭味。他试探性地推推后门,发现门没锁,但他在开门前还是停了几秒。

(他们都)

(是的都在但罗思 她 快点丹你必须因为)

艾布拉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像黑白老电影里的小孩那样闪烁起来,充满了沮丧的神情:“她发现有什么不对劲了。”

12

罗思把注意力转到那个小贱货身上,她竟然还在副驾驶座里静静地坐着,低垂脑袋,纹丝不动。艾布拉没有去观望她的伯伯——姑且这么称他好了——也完全没有下车的迹象。罗思脑袋里的警铃已从黄色跃升到红色了——黄色代表危险,红色代表警戒。

“嘿!”仿佛从稀薄的空气里浮现出来,有个声音出现了,“嘿,老太婆!你就瞧好吧!”

她立刻调转视线,又盯着停车场里的男人看。当他把双臂举过头顶,来了个侧手翻时,她简直目瞪口呆。她以为他肯定会跌个狗吃屎,但落地的只是他的帽子。帽子一掉,花白的头发就显露无遗,那男人显然有七十多岁,搞不好都八十了。

罗思再去看车里的女孩,她照旧垂着头,不动弹。她对那位小丑伯伯的杂耍毫无兴趣。顿时她恍然大悟:那不过是人形的模特!她本可以一眼看穿这种肆无忌惮胡闹的把戏啊!

但她就在这里!幸运符查理感觉到她了,小屋里的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他们聚在一起,都知道——

都聚在小屋里。所有人都在一个地方。那是罗思的点子吗?不。而是——

罗思急忙冲向阶梯。

13

当比利·弗里曼玩出了四十多年来的第一个侧手翻时(最后一次耍这招时他醉得神志不清),真结族的其他人都簇拥在两扇玻璃窗前,俯瞰斜坡下的停车场。中国佬佩蒂当真笑出了声:“我的老天——”

他们全都背对着后门,因而都没有看到丹借道厨房,走进了大堂,也没有看到紧跟在他旁边的一闪一灭的女孩。丹甚至有时间看了看地板上的两包衣物,这说明源自布拉德利·特雷弗的风疹病毒还很猖獗。接着,他退回自己的意识深处,往最深处走,找到了那第三只箱子——有漏洞的那只。他把盖子掀开。

(丹你在干什么)

他把双手搭在大腿上,弯下腰来,胃囊像是烧红的金属般炙热难忍。他就这样呼出了老诗人的最后一口气,那是她在临终之吻时尽情赐予他的。只见一缕粉色雾气从他口里弥漫出来,渐渐变成深红色。一开始,他无法全神贯注,只觉得肚腹一阵轻松。谢天谢地,孔切塔·雷诺兹留给他的毒终于得以释放。

“婆婆!”艾布拉惊呼。

14

平台上,罗思虎目圆睁。那个小贱货在小屋里。

还有人跟着她。

她不假思索地跳进这个人的意识,开始搜寻。暂且不去管他有没有高能魂气,只需集中精力去阻止他,不管他要干什么都必须立刻制止他。暂且忽视某种可怕的、为时已晚的可能性。

15

听到艾布拉的呼声,真结族的成员都转过身来。有人——那是长腿保罗——问:“那是什么鬼东西?”

红雾聚成一个女人的体态。一时间——其实只是眨眼间——丹看进孔切塔那双气雾涡旋的双眼,发现那眼神是年轻的。被这个幻影吸引住的丹依然非常虚弱,没有意识到此刻有人闯入了他的头脑。

“婆婆!”艾布拉再次呼喊。她伸出了双臂。

雾气中的女人大概正望着她,甚至可能露出了微笑。但紧接着,孔切塔·雷诺兹的身形就不见了,红雾滚滚扑向聚在一起的真结族人,好多人被吓得魂飞魄散,揪着身旁的伙伴,一脸恐惧和迷惑。在丹眼里,这团红雾就如鲜血融入了清水。

“是魂气。”丹对他们说,“你们这些浑蛋以此为生。好好吸个够吧,吸死你们。”

自打他盘算出这个计划,丹就非常清楚,必须快点办成这件事,否则他就没命了,也就没法亲眼目睹大功告成。可是,就连他都没想到见效竟是如此迅疾。也许,风疹也有功劳,他们的力量毕竟有所削弱,因而有些人更快倒下,有些人撑得久一点。然而,所谓的久,也不过是几秒钟的事。

他们如垂死挣扎的恶狼在他头脑里咆哮。那声音让丹惊骇万状,但他的同伴却完全不同。

“好极了!”艾布拉喊叫着,冲他们拳打脚踢,“味道如何呀?我婆婆好吃吗?她好不好?想吃多少就吃多少!你们给我全部吸光!”

他们开始变身。透过红雾,丹看到有两人彼此抵着前额拥抱在一起,尽管他们丧尽天良——他们全都罪恶滔天——但这一幕还是让丹有点感动。他看到小矮子埃迪的嘴唇嚅动出我爱你三个字,也看到胖莫莫想回应,但接着他俩都消失了,衣服空荡荡地落在地板上。就是那么快。

他转向艾布拉,本想告诉她,他们必须一举歼灭真结族,但就在那时,高帽罗思尖叫起来。好一会儿——在艾布拉阻绝她的声音之前——那狂怒、疯癫又悲恸的惨叫声冲荡了他所有意识,包括刚刚释放剧痛后的轻松感。他虔诚地祈愿自己摆脱了癌症。而这一点,只能等到他有机会看看镜中的自己才能得以确证。

16

杀无赦的红雾扑向真结族,艾布拉的婆婆在世间的残余飞快地让他们毙命时,罗思正在观影台最高的步阶上。

她心中剧烈的痛楚如刺目的白光炸亮。凄惨的叫声一声声刺穿她的头脑,如同被霰弹枪击中。那是真结族相继死去时的悲鸣,与此相比,新罕布什尔云间小道上的突击队之死、纽约州的乌鸦之死都显得微不足道了。罗思踉跄着连连后退,仿佛被人迎头一棒击中。她撞上了栏杆,又被反弹回来,跌倒在木栈板上。有个女人——从孱弱发抖的声音来看,是个很老的女人——似乎在很远的地方念叨:不,不,不,不,不。

那是我。只能是我,因为只有我还活着。

(害人作法反自毙)

自信爆棚而落入圈套的人不是那个小贱人,而是罗思自己。她想到小贱货说过的话。那让她在惊惶中怒火攻心。那么多老朋友、那么久的旅伴都死了,被毒死了。除了逃跑的那些胆小鬼,高帽罗思就是最后一个真结族。

还不是,这么说不对。还有萨丽。

在日暮西山的照耀下,趴在观景平台的木栈板上浑身颤抖的罗思开始呼叫她。

(你在)

萨丽立即回复了她,语气困惑之极也恐惧之极。

(在可是 罗思 他们 难道他们)

(别去管他们只要记住我说的萨丽你记得吗)

(“别逼我惩罚你”)

(好萨丽好样的)

如果那女孩不走……如果她犯了大错,决意留下来,在这一天里斩尽杀绝……

她会的。罗思很肯定,她已经在小贱货的同伴的头脑里看到了足够的信息:他们是如何完成这场屠杀的,以及,他俩密切关联,如被利用,她就能借刀杀人。

愤怒是很可怕的。

童年的记忆也有同等强大的力量。

她挣扎着站起来,想也没想就抬起手,调整好高帽子的姿态:斜得恰到好处,得意洋洋。她走向栏杆。皮卡车里下来的老男人正举目望着她,但她几乎没把他放在眼里。他只负责骗人的把戏,任务已经完成。过一会儿再收拾他。现在,她的眼里只有全景小屋。女孩在那里,也在千里之外。在真结族的露营地里,她的存在不过是个幻影。完整存在的——有血有肉的人,俗人——是一个她从没见过的男人。魂气头。他在她脑袋里讲话的声音口齿清晰,但冷漠无情。

(你好罗思)

附近有一个地方,女孩可以轻易躲进去,闪回肉身。在那里,她是可以被杀死的。让萨丽去对付这个有魂气的男人,但要等到他收拾那个小贱货之后。

(你好 丹尼 你好呀小男孩)

早已吸足魂气的罗思潜入丹的脑海深处,逼他退到巨轮的轴心。她全速跟进,几乎都没听到艾布拉迷惘又惊惧的哭喊声。

当丹如她所愿退到了死角,惊骇得无以名状,一时间还来不及护卫自己,她就已把所有的暴怒倾泻给他。就像灌输魂气,她把怒气灌进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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