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会想起被遗忘的事。
云间小道之役大获全胜后,丹仿佛中邪似的想起这句话,就像那种烦人的、毫无意义的小调突然扎根在你脑袋里,怎么也赶不走,就算半夜醒来摸黑蹭进洗手间里时也会不自觉地哼哼那段没来由的乐句。这句话是很烦人,但并非没有意义。不知为何,他立刻联想到了东尼。
你会想起被遗忘的事。
不用把真结族的温尼贝戈开回弗雷泽小镇公共娱乐区的迷你小镇车站——关于这一点,没有异议。就算他们不担心有人看到他们处理这辆车,或在车里留下证据,也会无需投票就断然否决。那辆车里岂止是病和死的气味?根本就是魔鬼的味道。要说理由,丹还有一条。他不知道真结族的成员会不会像鬼灵人那样重返世间,但他真的不想探究真相。
所以,他们把真结族剩下的衣物、随身携带的药剂针筒都扔进了萨科河,这些东西都不会沉下去,而是顺流而下流向缅因州。然后,他们还是坐海伦·利文顿号原路返回。
戴维·斯通一屁股坐进售票员专座,看到丹还抱着艾布拉的绒毛兔子,就伸手去要。丹欣然从命,同时注意到艾布拉的父亲的另一只手里拿着他的黑莓手机。
“你拿着手机想干什么?”
戴维看着狭窄轨道两旁飞驰而过的森林,过了一会儿才回头看着丹:“只要手机有信号了,我就要给迪恩家打电话。如果没人接听,我就报警。如果有人接听,不管是爱玛还是她妈妈,只要说艾布拉不见了,我就报警。我估计她们是不会报警的。”他目光冷峻,毫无善意,仿佛在严肃地博弈,但他起码可以控制自己为女儿担惊受怕——的情绪,在这一点上,丹敬佩他。况且,和这样的他晓之以理更容易些。
“我容许你在这件事上主导大权,托伦斯先生。这是你想出来的疯狂计划,你要负责。”
这时候再强调他们都同意这个疯狂计划并没有助益。艾布拉始终没有回音,这时候再重申他、约翰和艾布拉的父亲一样紧张得要死也没用。不管怎样,这男人说得没错。
你会想起被遗忘的事。
从全景饭店那会儿遗留下来的回忆?丹觉得是。但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在这里?
“戴维,几乎可以肯定她被劫持了。”答话的是约翰·道尔顿。他已经不用坐在最后面了,现在就在他俩身后。最后一缕西斜的阳光穿过树木,光斑在他脸上跳动不定。“如果真是这样,你报警之后,艾布拉怎么办?你想过吗?”
上帝祝福你,丹心想,要是我来问,他会听进去吗?我深表怀疑。因为,说到底,我是和他女儿暗中密谋的陌生人。不是我把她扯进这摊麻烦事儿的,但他永远不会诚心诚意地相信我。
“我们还能怎么办?”戴维问道,刚才的镇定不堪一击。他的眼泪流下来,把艾布拉的绒毛玩具紧紧抓着,挡住自己的脸。“我该怎么和老婆交代?说我在云间小道向几个怪物扫射的时候,别的妖怪把我们的女儿抢走了?”
“当务之急。”丹觉得互助会里安慰人的警句——诸如放手,让上帝来或放轻松——现在也不会让艾布拉的父亲放松下来,“等手机有信号了,你确实应该给迪恩家打电话。我认为他们会接起电话告诉你,他们都没事儿。”
“你凭什么这么肯定?”
“我和艾布拉最后一次连通时,我叫她让好朋友的妈妈报警。”
戴维眨了眨眼睛:“你当真说过?还是你为了推卸责任瞎编一通?”
“我真的说过。艾布拉是回答了,但她只说了‘我不’两个字就没声音了。我认为她是想告诉我,她已经不在迪恩家了。”
“她还活着吗?”戴维揪住丹的胳膊,那只手冷得吓人,“我女儿还活着吗?”
“我没有收到她的消息,但我确信她还活着。”
“你当然这么说啦。”戴维喃喃自语,“掩饰你的过错,是吧?”
丹想反驳,话到嘴边还是忍下去了。他们要是开始唇枪舌剑,救回艾布拉的渺小希望就会递减为零。
“说得通。”约翰说道,虽然他的脸色还很苍白,双手也还有点颤抖,但他已用上了病床边的医生才有的冷静的口吻。“死了,她对剩下的那个人没好处。抓走她的那个人。活着,她就是人质。而且,他们想得到她的……那个……”
“他们想得到她的灵气。”丹接上话,“魂气。”
“还有一点。”约翰又说道,“你要怎么向警察交代我们杀死的那几个人?说他们变身,一会儿看得到一会儿看不到,最后彻底消失了?然后我们还把他们的……遗物处理掉了?”
“我真不敢相信我让你们把我扯进来了。”戴维用力地绞拧着绒毛兔。这个旧玩具眼看着就要被扯破,填充物也会撒得到处都是。丹觉得自己不忍心看到那一幕。
约翰又说:“听着,戴维,为了你女儿的安危,你必须冷静下来。自从她在导报上看到那个男孩的照片,想去找到他的线索的时候,她就已经陷入危机了。艾布拉说的高帽子女人发现她的那一刻起,她就一直在追捕她。我对魂气一无所知,对丹所说的闪灵也不太明白,但我知道我们面对的这类人是不会留下活口的。而爱荷华州那个男孩惨遭毒手的时候,唯一的目击证人就是艾布拉。”
“给迪恩家打电话,但要不动声色。”丹说。
“不动声色?”他好像在念一个拗口的瑞典单词。
“就说你想问问艾布拉,要不要帮她捎点什么?面包啦牛奶啦之类的,可以顺路到便利店买的东西。如果他们说她回家了,那就说好吧,你会往家里打电话。”
“然后呢?”
丹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需要好好思考。他要想想,自己忘了什么。
反倒是约翰知道:“然后你要试着联络比利·弗里曼。”
暮色西沉,天光暗下来了,小利的前灯在悠长的铁轨上投下圆锥形的光束,戴维的手机终于有信号了。他拨出迪恩家的号码,尽管他紧紧抓着已被捏得变形的霍比,大颗的汗珠顺着脸颊淌下来,但丹知道,他在电话里表现得毫无破绽。可以叫艾比过来听电话吗?就想问问她需要他在停车场便利店捎点什么。是吗?那好,打电话回家问她。他又听了一会儿,说他肯定会的,然后挂了电话。他看着丹,脸上好像只剩下一双惊恐的眼睛。
“迪恩夫人让我问问艾布拉还疼不疼。很显然,她说痛经太厉害所以回家了。”他颓丧地低下头,“我甚至都不知道她来月经了。露西没说过。”
“有些事,当爹的不用知道。”约翰说,“现在,给比利打吧。”
“我没有他的号码。”他无奈地干笑一声,哈!“我们这队人马太逊了。”
丹记得,报出了一串数字。前方的树林越来越稀疏了,他已经看得到弗雷泽镇主街边的路灯。
戴维摁下那串数字,听了一会儿。又停了一会儿,然后挂机:“语音信箱。”
小利钻出树林,朝着迷你小镇驶完最后两英里的那段时间里,车上的三个男人默不作声。丹又试着去呼唤艾布拉,用尽他能使出的气力把他的呼叫传播出去,但一无所获。她所说的乌鸦,那个家伙可能让她昏厥了。文身女人带着一管针剂。也许乌鸦也有。
你会想起被遗忘的事。
在他意识的最深处,在他存放全景饭店里的所有恐怖回忆,以及寄生其中的所有鬼魂的密码箱里,慢慢浮现出这句话最初的含义。
“是锅炉。”
坐在副驾驶座的戴维瞥了他一眼:“嗯?”
“没什么。”
全景饭店的供暖系统是老爷货,必须定时放气减压,否则压力上涨到极限,锅炉就会爆炸,把整个饭店炸上天。就在杰克·托伦斯迅速丧失理智的时候,他把锅炉忘了个精光,但有人提醒了他年幼的儿子。通过东尼。
这又是一次提醒吗?还是,仅仅因为压力和愧疚而翻腾复现的回忆?因为他确实有愧疚。约翰说得没错,无论如何,艾布拉都是真结族瞄准的猎物,但情感不受理性的约束,这确实是他设定的计划,现在计划出错了,扛起责任的人就该是他。
你会想起被遗忘的事。
这是老朋友的声音吗?试图提醒他目前的处境?还是仅仅是记忆的回响?
2
戴维坐约翰的车,回斯通家。丹开自己的车跟在后面,很庆幸可以单独思考一会儿。其实也没什么帮助。他知道有什么隐情该被揭露,而且有八九成的把握那是千真万确的,但就是想不出来会是什么事。他甚至召唤了东尼——十几岁之后,他不曾这样做过——但也没音信。
里奇兰庭院路上已经看不到比利的皮卡车了。在丹看来,原因不言自明。真结族的突击队是坐温尼贝戈来的。如果他们让乌鸦在安妮斯顿下车,势必只能步行的他肯定需要一辆车。
车库门开着。约翰还没把车停稳,戴维就跳下车,往里奔去,口中呼喊着艾布拉的名字。然后,约翰的雪佛兰萨博本的前灯仿佛追光灯,照亮了戴维的一举一动,他像舞台上的话剧演员般慢慢拾起一样东西,口中低喃,像呻吟又像哭喊。丹把车停在萨博本旁边后才看到他手中的东西:艾布拉的背包。
就在那个瞬间,想要喝酒的冲动突如其来,甚至比他在牛仔靴酒吧外的停车坪上给约翰打电话的那天晚上更迫切,几乎是他第一次得到戒酒会奖章后至今最难耐的时刻。他只想冲出车道,掉转车头,无视他们的喊叫,直接开回弗雷泽镇上。那儿有一间叫公麋鹿的酒吧,每次路过,他都会用戒了酒的酒鬼的心态去揣测——里面什么样儿?散装的酒是哪种?自动唱片机里有哪些歌?酒柜上搁着什么威士忌?酒桶里又是哪一种?有没有漂亮女人?第一口酒会是什么滋味?会有归宿的味道吗?好像长途跋涉后终于回到家的感觉?这些问题,他起码可以得到一部分的答案,在戴维·斯通报警、警察找到他并质问有关少女失踪案的情况之前。
那个时刻早晚会来,在刚开始戒酒时的那些惊悚不安的日子里,凯西就曾对他说过,心理防线一旦崩溃,你和酒之间只隔一物,那就是属于你的高层能量。
丹对高层能量、神灵之说没有异议,因为他有点儿旁人不知的内部消息。上帝始终是一种无法被证实的假说,但他知道确实还有另一个世界存在。他和艾布拉一样见过鬼灵。如此说来,也可能有神灵。既然他亲眼见识过这个世界之外的那个世界,丹甚至认为那是相当可信的……只不过,什么样的神会眼睁睁地任由这种恶劣的事情发生呢?
好像只有你这么问过似的。丹在心里说。
凯西·金斯利曾让他每天两次跪下来祷告,早上祈求帮助,晚上表达感恩。这就是前三步:我不能,上帝能。我会让他帮我。不要对此想太多。
如果新入会的人不肯照着做,凯西通常都会讲一个电影导演约翰·沃特斯的故事。在他早期的电影《粉红色火烈鸟》中,沃特斯的御用明星——男扮女装的迪韦恩——曾在郊外草坪上吃了一点狗的排泄物。多年后依然有人问起电影史上那个惊世骇俗的时刻,最后惹火了沃特斯,对记者说:“那只是很小的一坨狗屎,却让她成了大明星。”
所以,就算你不喜欢,也要跪下祈求神的帮助,凯西讲完故事总会这样收尾,不过是很小的一坨狗屎。
丹开着车,手握方向盘,不太可能双膝跪下,但他假定自己已经摆出了每天早祈祷、晚感恩的固定姿势——闭着双眼,一只手掌覆住双唇,仿佛在抵抗让他二十多年惶惶不可终日的致命毒药,哪怕一滴都不能入口。
上帝啊,帮我一把,别让我去喝——
他只能想到这里,因为灵光闪现了。
就是他们去云间小道的路上戴维说过的事情。就是艾布拉愤怒时的笑容(丹想知道乌鸦有没有见过那种表情,如果见过,他有何感想)。更重要的是他自己的体肤所感,压着嘴唇,紧贴牙齿。
“哦!我的上帝!”他喃喃自语,下了车,双腿一软,竟然真的跪倒了。但他站起来,冲进车库,那里,两个男人呆呆地站着,盯着被抛下的艾布拉的背包。
他抓住戴维·斯通的肩膀:“给你太太打电话。告诉她你要去看她。”
“她会问是什么事。”戴维回答。毫无疑问,他那颤抖不已的嘴唇、低垂不起的目光已然透露他是多么不情愿在这个时刻讨论这件事。“她住在切塔的公寓里。我要告诉她……天啊,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丹又加了一把力,狠狠地攫住他,直到那双低垂的眼睛终于抬起来,并和他的目光相遇:“我们一起去波士顿,但我和约翰去那边还有别的事要办。”
“什么事要办?我不明白。”
丹明白。尽管不是所有,但他已明白了一大半。
3
他们钻进约翰的雪佛兰萨博本。戴维拿着猎枪。丹躺在后排,头倚着扶手,脚搭在地上。
“露西一个劲儿地问我,到底为了什么事。”戴维说,“他说我把她吓得六神无主。当然,她想得到,这是关于艾布拉的,因为她也有一点艾布拉的本领。我一直都知道的。我告诉她,艾比今晚在爱玛家住。你们知道吗?我和老婆结婚这些年来骗过她几次?一只手就数得过来,三次是关于我周四晚上输了多少钱,那是我们系主任召集的牌局。但没有这样骗过她。再有三小时不到,我就要自食其果了!”
当然,丹和约翰都知道他说艾布拉怎么了,露西非常恼火,因为她丈夫死活都要去找她,说有十万火急的事情,又说太复杂了,电话里没法说清楚。戴维打电话的时候,他们三个都在厨房里。但他需要讲。用互助会的概念来说,他需要分享。约翰任由他叨唠,只用嗯嗯啊啊、我知道、我理解聊作回应。
说了半天,戴维终于消停下来,朝后座看了一眼:“我的老天爷,你在睡觉吗?”
“没有。”丹回答,眼睛都没睁开,“我在想办法和你女儿连通。”
就这么一句话,戴维的独角戏终于结束了。现在,只有轮胎摩擦路面的沉闷响声,萨博本驰骋在16号公路上,穿过十几个小镇,一路向南。路上车不多,双车道变成四车道后,约翰就把时速定在六十英里了。
丹没有呼唤艾布拉;他觉得那样八成是没用的。于是,他反其道而行,彻底敞开他的意念,把自己变成纯粹的接听站。他从来没试过这样做,结果发现,竟会有那样怪诞的感觉!就好像戴上了全宇宙功能最强大的耳机。他似乎能听到一股持续的、低沉的急流,他觉得那就是人类的思想之声。他让自己保持警惕,因为她的声音会从任何地方传来,从那股声流中浮现出来,但也没有特别期待真的能听到。然而,他还能怎么办呢?
就在他们刚过斯波尔丁高速公路的第一个收费口的时候,也就是距离波士顿只有六十英里的地方,他终于接收到了她的声音。
(丹)
轻微的一声,几乎听不真切。一开始,他以为那是幻觉——因为太想听到,以至于产生幻觉——但他立刻转向那个方位,试图把他的意念聚焦起来,化身为一束探照灯般的光柱去搜索。那声音果然又出现了,这次明显多了。千真万确。是她。
(丹,帮帮我!)
她被下药了,没关系,接下去要做的事他从没试过,从没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尝试过……但艾布拉有经验。她得教他怎么做,不管有没有昏厥。
(艾布拉推啊你必须帮我一把)
(帮什么忙怎么帮)
(换装游戏)
(?)
(帮我对调让世界翻转)
4
丹在后座开口的时候,副驾驶座的戴维正在点数杯托里的零钱,为下一次收费站做准备。但确切地说,说话的人并不是丹。
“再给我一点时间,我得换棉条!”
约翰吓得惊跳起来,方向盘一扭,萨博本猛地歪向一边:“搞什么鬼!”
戴维解开安全带,曲起膝盖,扭过身去看躺在后座的人。丹微微睁着眼睛,但戴维喊出艾布拉的名字时,那双眼睛顿时瞪圆了。
“不行,爸爸,现在不行,我必须帮……我得试试……”丹的身体扭动起来。一只手抬起来,捂住了嘴,那揉搓嘴唇的动作戴维见过不下一千次了,过后,手又放下去了。“告诉他我说过不要那样叫我了。告诉他——”
丹的头歪向一边,几乎都要碰到他的肩膀了。他呻吟了一声。他的双手莫名其妙地抽搐起来。
“发生了什么事?”约翰大声问道,“我要怎么办?”
“我不知道。”戴维说着,从两个座位间探出胳膊,抓住一只抽搐着的手,紧紧地握住。
“开车。”丹说,“继续开。”
话音刚落,后座上的那具身体开始剧烈扭动、上下颠动。艾布拉用丹的嗓音尖叫起来。
5
追随她那缓慢流淌的意识流,他找到了连通他俩的通道。他看到了石轮,因为艾布拉在幻视中构建了石轮,但她太虚弱、太混乱了,无力推动它。她努力攒起所剩无几的意念力,只不过勉强开启了通道中属于她的那一端,以便让他进入她的意识,也让她自己进入他的头脑。但他的人还在萨博本的后座,对面开来的车辆打出的灯光透过天窗,明……暗……明……暗。
轮子太沉重了。
不知何处突然传来一记钝响,还有一个人的声音:“快出来,艾布拉。没时间了,我们得赶路。”
那让她害怕,但她也发现自己还有一丝力气。轮子在连通他俩的通道里动起来了,把他推送到更深的位置。那是丹这辈子都没有过的离奇感受,哪怕处境危险,哪怕他们都很惊恐,这感受却让人惊喜。
不知何处,他听到艾布拉在很遥远的地方说:“再给我一点时间,我得换棉条!”
萨博本的天窗向一边倾斜过去。转过去了。然后是黑暗,身在隧道深处的感觉,他甚至来得及去想:如果我迷失在这里,那就永远回不去了。我会被送到某个精神病院,被贴上“无望痊愈的紧张症患者”的标签。
不过,世界又转回来了,从另一边倾斜过来,但地点更换了。萨博本不见了。他在一间臭烘烘的厕所里,地板上铺着脏兮兮的瓷砖,洗手池旁边贴着一张告示:抱歉,只有冷水。他正坐在马桶上。
他还来不及想到站起身,门就被强力推开,几块旧瓷砖都被震下来了,一个男人大步闯了进来。他看起来三十五岁的模样,发色极黑,向后梳拢,瘦削的脸孔有棱有角,倒也有种粗犷的帅气。他一手举着手枪。
“换棉条,可不是嘛。”他说道,“乖乖女,你哪儿来的棉条?在裤兜里吗?肯定是,因为你的背包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呢。”
(告诉他我说过不要那样叫我了)
丹说:“我说过了,别再那样叫我。”
乌鸦没接茬,只是看着坐在马桶上的女孩,上半身左摇右晃的。因为药性上来了,所以摇摇晃晃。显然是。但她的声音怎么了?因为药性发作,所以有那种腔调吗?
“你的嗓子怎么了?听起来不像是你的声音。”
丹想耸耸女孩的肩膀,结果,肩膀只是抖了抖而已。乌鸦抓住艾布拉的胳膊,把丹拽起来。很疼,他喊出了声。
不知何处——距离这里几英里的地方——传来模糊的喊叫声:搞什么鬼!我要怎么办?
“开车。”当乌鸦把他拖出去的时候,他对约翰说道,“继续开。”
“噢,我会开车,没问题。”乌鸦说着,把艾布拉塞进皮卡车里,紧挨着打呼噜的比利·弗里曼。接着,他抓住她的一缕头发,绕在手上,用力一拽。丹用艾布拉的声音惨叫起来,明知道那其实不是她的声音。差不多了,但还不完全是。乌鸦听出了差异,但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戴帽子的女人肯定能懂,因为正是她在不知不觉中把这套意识对调的手法教给了艾布拉。
“但在上路之前,我们要达成一项协议:不许再撒谎了,这就是协议。下一次,你胆敢再对老爹撒谎,我身边这个呼噜震天响的老东西就死定了。而且,我不会用针剂。我会把车停在鸟不生蛋的露营区专用车道上,把一颗子弹打进他的肚子。那样子死得慢点儿,你有机会欣赏他的惨叫。你明白了吗?”
“明白。”丹轻轻地回答。
“小姑娘,我他妈的希望你是真明白,因为我讨厌把好话说两遍。”
乌鸦砰一声关上车门,快步走回驾驶座。丹闭上了艾布拉的眼睛。他在琢磨生日派对上的那些勺子。也在想那些自动打开又关上的抽屉。艾布拉的身体瘫软了,根本无法和此刻坐在方向盘后面、发动汽车的男人打斗,但另一部分的她依然很强大。如果他能找到那部分……挪动勺子、打开抽屉、在空中弹出弹琴曲的那个她……在他距离她几英里之遥的他家黑板上留言的那个她……只要他能找到并驾驭……
恰如艾布拉在意念中描绘出骑白马、持长矛的女斗士形象,丹则幻化出一间控制室,墙壁上有一排开关。有些开关掌管她的手和腿,有些能让她的肩膀耸动。不过,还有一些更重要。他应该可以操控它们;毕竟,他自己也有一些类似的装置。
皮卡车动起来了,先是倒车,再拐弯。很快,他们又在路上了。
“这就对了。”乌鸦阴沉沉地说道,“睡吧。你以为你藏在那里能干什么?跳进马桶把自己冲走吗……”
他的话语声渐渐消隐,因为丹找到了那些开关。带红色手闸的特殊开关。他不清楚它们是否真的存在——真的和艾布拉的超能力相连?也可能只是他单方面想象的。无论如何,他可以确定的是:不得不试。
闪灵闪现吧,他心心念着,把它们全部拉下来。
6
乌鸦感到第一波疼痛时,比利·弗里曼的皮卡开出加油站大约六到八英里,正在浓重夜色中走108号公路穿越佛蒙特的乡野。似乎有一只银环箍住了他的左眼。很冷,有压迫感。他伸手去摸,但还没摸到,它就滴溜溜地滑向右边,让他的鼻梁骨失去了知觉,好像冷不丁被打了一针麻醉药。接着,它慢慢滑到右边,箍住了他的另一只眼。这下可好,好像戴上了一副金属框的望远镜。
倒不如说,给眼睛上了铐。
现在,他的左耳出现耳鸣,左脸颊突然麻木了。他转过脸,看到小女孩正盯着他看。她那双眼睛一眨不眨,瞪得大大的。根本不像是被下了迷药的人的眼睛。说起来,甚至不像是她的眼睛。看起来更成熟,更睿智,而且很冷酷,就像他的脸孔现在切肤所感的那么冷。
(停车)
之前,乌鸦已把针剂的保护套盖好,收起来了。那把窃为己有的手枪原本搁在他座位底下,但当他觉得她在厕所里待的时间太长了,就掏出来,现在就在手里。他把枪举起来,想对准老头,威胁她住手——不管她在干什么,反正要当即停止——但在那一瞬间,他突然感觉那只手如同插入了冰得刺骨的水。那支枪变重了:五磅,十磅,感觉骤增到二十五磅。起码有二十五磅。就在他吃力地想把它抬高一点的时候,他的右脚莫名其妙地松开了F-150油门的脚踏板,左手扭转方向盘,车子猛然冲出道路,在松软的路肩上蹭了一段——慢速地,轮子轻轻地滚动——右侧的两个轮子就快要歪到路边的沟渠里去了。
“你对我干了什么?”
“是你罪有应得。老爹。”
皮卡撞上了一棵根基很低的桦树,树干一折为二,车子也彻底停下来了。女孩和老家伙都绑着安全带,但乌鸦忘了这茬儿。惯性让他一头冲向前,身子扑在方向盘上,压到了喇叭。他低头一看,发现手里那把老家伙的自动手枪正在转向。非常缓慢地,枪口向他转来。这是不应该发生的。药性上来,就会杜绝这种事发生。该死的,迷药明明已经让她无力作为了。但在那间厕所里,某些事情已然改变了。不管是谁躲在那双眼睛后头,那个人显然又冷静又冷酷,该死的。
而且很强大。
罗思!罗思!我需要你!
“我觉得她听不到你的呼救。”那不是艾布拉的声音,但她说道,“婊子养的,你大概有点天分,但我不认为你有远距离传心念的本事。我相信,你想和女朋友讲话的时候只能用电话。”
乌鸦使出全身的力气,硬要把格洛克手枪往回扳转,让枪口瞄准那女孩。可是,手枪好像足有五十磅重。他脖子上的青筋都爆出来了,额头迸出豆大的汗珠。一滴汗刚好流进他的眼睛,一股刺痛,乌鸦忍不住眨眨眼。
“我要……打死……你的朋友。”乌鸦说。
“不会的。”藏在艾布拉身体里的人说道,“我不允许。”
但是乌鸦看得出来,她也在使劲,在和他较劲儿,这反而带给他一丝希望。他无所保留,把全身的力气都压在那只枪管上,扭向樵夫瑞普[51]的腹部。眼看着就要到位了,枪口却再次回转向他。现在,他都能听到那个小婊子在粗声喘气了。妈的,他不也是嘛!听上去,他们活像肩并肩朝终点冲刺的马拉松选手。
有辆车驶过。他俩都没去留意。他们正恶狠狠地对视。
乌鸦把自己的左手拽过来,压在右手上帮忙。果然,用两只手扭转枪口要容易一点。他要战胜她了,上帝助佑!可是,他的眼睛!天啊!
“比利!”艾布拉喊起来,“比利,来帮个忙啊!”
比利在打呼噜。他的眼睛睁开了:“什——”
那个瞬间,乌鸦走神了。刚刚铆足的劲儿泄了大半,枪口立刻顺畅地向他转来。他的双手感觉好冷,好冰。那些金属环正在加大力道箍紧他的眼球,好像要挤爆它们。
第一声枪响时,枪在他们中间,子弹在仪表板上打出一个洞眼,就在收音机的上沿。比利被惊醒了,手臂胡乱地晃动起来,活脱脱是想把自己拽出噩梦的人。一只手打在艾布拉的太阳穴上,另一只手砸中了乌鸦的前胸。车厢里弥漫着浓重的蓝色烟雾,以及火药燃烧后的气味。
“什么事?那到底是——”
乌鸦咬牙切齿地大骂起来:“不,臭婊子!你不可以!”
他把枪口转向艾布拉,但就在那节骨眼上,他感到她的操控力骤然消失了。因为她头上挨了那么一下子。乌鸦看得到她眼里流露出的绝望和恐惧,真过瘾,那才能满足他野蛮的乐趣。
必须杀了她。不能再给她任何机会。但不能爆头,要打肚子,那样我才能好好吸吮魂——
比利侧过肩头,冲撞乌鸦的侧面。枪口猛地跳高,又走火了,这一次子弹打穿了车顶,就在艾布拉的脑袋上方。还没等乌鸦把枪口移下来,一双大手就死死裹住了他的手。那个瞬间他恍然大悟,刚才,他的对手根本没有使出所有的招数。这一枪激起的惊恐释放出余存的潜力,甚至不妨说是未知的潜力,不再保留。这一次,当枪口没有阻碍地转向他自己时,乌鸦的两只手腕脆生生地被折断,好像那不过是一捆小树枝。他在那个瞬间只看到一只黑色的洞眼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连最后的念头都不让他念完:
(罗思我爱)
刺眼的白光,然后只有黑暗。四秒钟后,只剩下乌鸦老爹的那身行头,但乌鸦老爹再也不存在了。
7
尖叫声四起时,蒸汽头史蒂文、红发阿芭、弯仔狄克和贪心姐吉吉正在莽汉房车里玩加纳斯塔纸牌。车是贪心姐和脏货菲儿两人住的,牌是不按规则乱打的。四个人本来就很紧张——真结族的每个人都如箭在弦——立刻扔下纸牌,冲出车门。
每个人都从自己的露营车、旅宿车里跑出来,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儿,但当他们看到高帽罗思站在围绕全景小屋的一圈耀眼的黄白色安保灯下时,又都停下了脚步。她的眼神是狂野的。她不断拉扯自己的头发,像旧约圣经中那些目睹了狂暴幻象的先知。
“那个天杀的小婊子杀死了我的乌鸦!”她尖叫着,“我要杀了她!我要杀了她再吃掉她的心!”
最后,她浑身瘫软地跪下来,哭泣的脸埋进双手里。
真结族站在她周围,全都呆若木鸡。没人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到最后,是安静的萨丽向她走去。罗思暴怒地推开她。萨丽仰面跌倒,又起身,毫不犹豫地再次回到罗思身边。罗思抬起头,看到心甘情愿来抚慰自己的人:同样在这个难以置信的夜晚失去爱人的女人。她一把抱住萨丽,那么用力,在旁边观望的真结族人都听到骨头被压得嘎嘎响。但萨丽没有挣扎,没有闪避,过了一会儿,两个女人相互搀扶着站起来。罗思的目光从安静的萨丽转向胖莫莫,再转向超重玛丽和幸运符查理,好像她从没见过他们一样。
“来,罗思。”莫莫说,“你受刺激了。你需要躺——”
“不!”
她从萨丽身边走开,左右开弓地扇自己巴掌,力道大得把她的高帽子都震落了。她弯腰把它捡起来,当她再次环顾身边的伙伴时,眼神里总算又有了清醒的意识。她在想已经派出去接应老爹和女孩、由柴油机道格带领的小分队。
“我需要联络道格,让他、菲儿和安妮赶紧调头回来。我们要在一起。我们需要吸魂气,大量地吸。等我们准备好了,就去把那个婊子逮回来。”
他们只是看着她,坦白着忧虑和怀疑的表情。看到那些害怕的眼神和愚蠢半张的嘴巴,她不禁怒火中烧。
“你们怀疑我?”安静的萨丽悄悄地走到她身后。罗思粗鲁地推开她,萨丽差点儿又摔倒了。“谁怀疑我,就上前来。”
“没人怀疑你,罗思。”蒸汽头史蒂文说,“不过,也许我们不要理她为好。”他斟字酌句,还不敢直视罗思的眼睛,“如果乌鸦真的没了,那就是说,死了五个人。我们从没在一天之内失去五个人。我们从没——”
罗思迈步向前,史蒂文立刻往后退,耸起肩膀缩起脖子,活像个怕挨打的小孩。“你想躲开一个有魂气脑袋的小女孩?经过这么多年,你竟然怕一个俗人?”
没人回答她,尤其是史蒂文,但罗思猜得到藏在那些眼睛里的答案。他们是怕。他们真的想逃。他们有过很多收成不错的好年头。富裕的年头。轻而易举得到猎物的年头。现在,他们遇到一个千载难逢,而且洞悉他们的真相和所作所为的超能魂气角色。他们不想为乌鸦老爹报仇——那个追随罗思,陪他们度过了这些多好年份、坏年头的人——而只想夹紧尾巴,溜之大吉。那一刻,她想把他们全都干掉。他们也感觉到了,因而纷纷往后退却,离她越远越好。
但是萨丽没有。只有她执着地盯着罗思,好像被催眠了一样,嘴角微微上扬。罗思抓住她瘦骨嶙峋的胳膊。
“别,罗思!”胖莫莫喊起来,“别伤害她!”
“你呢,萨丽?那个小女孩杀死了你最爱的女人,她要为此付出代价。你也想一走了之吗?”
“不。”萨丽回答。她仰视的目光落在罗思的眼里。哪怕现在,每个人都在看着她,她好像也不比影子更真切。
“你想要血债血还吗?”
“要。”萨丽说,“夫仇。”
她的声音非常低沉(几乎是哑的),还有言语上的障碍,但他们都听见了她的话,都明白她的意思。
罗思看向众人:“萨丽要,有谁不要吗?有谁只想逃之夭夭……”
她转身走向胖莫莫,揪住她肉肉的手臂。莫莫又痛又怕又惊,尖叫一声,想抽身逃开。但罗思死死地攫住她,举起她的手臂,让每个人都看得到。上面布满了红色斑疹。“你们能逃得开这个吗?”
他们窃窃私语,又倒退了一两步。
罗思说:“这是在我们身体里的。”
“大多数人还好。”甜心特里·皮克福德喊了一嗓子,“我就没事儿!我身上一个疹子都没有!”她高高举起光滑的手臂,让大家看。
罗思瞪着特里,噙满泪水的眼睛红通通的:“现在而已。你能挺多久?”甜心特里没有回答,扭头不去看她。
罗思揽住萨丽的肩膀,一一打量众人:“核桃说那女孩可能是我们唯一的救星,趁这种病还没把我们干掉之前,我们可以根治这种病。谁还有更好的办法就大声说出来!”
没人出声。
“我们要等道格、安妮和脏货回来,然后一起吸魂气。有史以来第一次,吸到饱。我们要把那些罐子里的气全部吸光。”
听了这话,众人更是交头接耳,纷纷露出惊愕甚至不安的表情。他们认为她疯了吗?随他们怎么想。蚕食真结族人的不止是风疹,还有恐惧——比传染病还有杀伤力。
“等人到齐了,我们要团聚变身。我们要变得更强大。Lodsam hanti,我们是天择之选——你们忘了吗?Sabbatha hanti,我们是真结族,我们忍受永生。跟我念。”她用目光鼓舞他们,“一起念。”
他们念出咒语,手拉起手,团聚成一个圆环。我们是真结族,我们忍受永生。他们的眼神里有了一丝决意,一点信念。毕竟,只有六七个人裸露的肌肤上有风疹,他们还有时间。
罗思和安静的萨丽走向这个圆环。特里和阿芭松开手,给她俩让出地方,但罗思揽着萨丽径直走向圆环的中央。在安保照明灯的照耀下,两个女人投下四射重叠的身影,恍如巨轮的辐条。“等我们强大了——等我们又合体为一——我们要找到她,得到她。我以你们领袖的身份这样说。就算她的魂气不能治好正在我们中间蔓延的疾病,那也将终结——”
就在这时,女孩在她头脑里说话了。罗思看不到艾布拉·斯通愤怒的笑脸,但仍可以感知到。
(别费事来找我了,罗思)
8
约翰·道尔顿的萨博本车的后座上,丹·托伦斯用艾布拉的嗓音清晰地说出一句话。
“我会来找你的。”
9
“比利?比利!”
比利·弗里曼目瞪口呆,看着这个女孩发出并不像她的声音。她的轮廓变成两个,叠合,又成了重影。他用一只手捂住自己的脸。他觉得眼皮像铅块一样重,脑子里像是一团糨糊。他搞不清楚眼前的状况。天光不见了,他们也肯定不在艾布拉家所在的小街上。“谁开枪了?我的嘴里怎么有这种怪味?天呀,谁干的!”
“比利,你必须清醒过来。你得……”
你得开车,丹本想说这个的,但现在的比利·弗里曼没法开车,哪里也去不了。还得过一会儿。他的眼睛迷迷瞪瞪又合上了,左右眼皮一快一慢。丹抬起艾布拉的手肘,撞了撞老比利的腰,这才让他再次缓过来。至少,眼下是醒了。
又有一辆车驶过,头灯照射过来,晃得皮卡车厢里一片明亮。丹稳住艾布拉的呼吸,但这辆车径直飞过,根本没有减速。也许是孤身女人在开车,也许是个着急回家的销售员。不管是谁,都是个冷漠的撒玛利亚人,但对他们来说,冷漠反倒好。也许第三次就没这么幸运了。乡下人大都很热心,爱管闲事。
“别睡着。”他说。
“你到底是谁?”比利努力地聚精会神,想好好看看这个孩子,但她显然不可能是她,“因为听起来,你绝对不是艾布拉。”
“说来话长。现在,你只管好自己不要睡着就好。”
丹下了车,绕过车头,走到皮卡车的驾驶座,这么几步路却走得跌跌撞撞。她的腿——他第一次见到她时还曾感叹那是一双长腿呢——太他妈的短小了。他只盼着这事儿快点过去,别让他有时间适应这个身体。
乌鸦的衣裤摊在座位里。他那双帆布鞋也留在肮脏的地垫上,袜子耷拉在鞋帮上。溅在他衬衫、夹克上的鲜血和脑浆已随着变身而消失无踪了,但留下了一点一点的湿痕。丹把乌鸦的东西全部收拾起来,略微思忖了一下,把那把枪也包起来。他不想扔掉它,但如果有人拦下他们的车……
他把这个小包裹移到皮卡车前,埋到一堆树叶下面。再从F-150皮卡车撞倒的半截桦树上掰下一段树枝,拖到那堆树叶上面。用艾布拉的手臂干这些事太艰难了,但好歹是搞定了。
他发现自己没力气一步迈进车厢,而是必须连抓带爬地才能爬进驾驶座。好不容易坐到方向盘后面了,又发现她的脚几乎够不着踏板。妈的!
比利的呼噜声听来很迟滞,丹又撞了他一下。比利睁开眼睛,茫然四顾。“我们在哪儿?那家伙给我下迷药了吗?”接着又说,“我觉得我得再睡会儿。”
在攥着枪管进行殊死搏斗的时候,乌鸦的那瓶尚未开封的芬达汽水滚到了地上。丹弯下腰,抓到了,用艾布拉的手拧住瓶盖,又迟疑了一下,想到汽水摔过之后再打开就会喷出来。艾布拉的声音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
(哎呀)
她在笑,但不是愤怒的微笑。丹觉得挺好的。
10
不能让我睡着,这句话是从丹的嘴巴里说出来的。所以,约翰从福克斯朗的出口下高速,把车驶入科尔士百货商场停车场,停在最远的角落里。然后,他和戴维架着丹走来走去,一人一边扛着他的肩膀。他像酩酊的醉汉——脑袋沉甸甸地垂在胸口,时不时又突然挺起一下。两个扶着他的男人轮流发问,这是怎么了?现在又怎样?不管是什么事,到底在哪里发生?但艾布拉只是摇摇丹的头:“乌鸦让我去洗手间前在我手上打了一针。别的事都很模糊。现在不要讲话,嘘——我必须集中精力。”
绕着约翰的萨博本走第三圈时,丹突然咧嘴一笑,尽管还是他的脸、他的嘴,但看起来非常像艾布拉。戴维越过他们所扶持才能蹒跚而行的身体,用质问的眼神看了看约翰。约翰耸耸肩,摇摇头。
“哎呀。”艾布拉说,“汽水。”
11
丹把汽水瓶略微倾斜,拧开瓶盖。高压下的橙色水柱滋得比利满脸都是。他又咳又呛,真的被惊醒了。
“天呀,你个熊孩子!你干吗这么做?”
“管用,不是吗?”丹把汽水瓶递给他,芬达依然滋滋冒泡,“把剩下的都喝了。我很抱歉,但你不能继续睡,不管你有多困都不行。”
比利举起汽水瓶,咕咚咕咚地大口喝起来。丹终于得空了,往后一靠,摸索到了椅背高度调节钮。他一手调整,一手抓着方向盘。座椅被调到了最靠前的位置。这么一颠动,比利手中的汽水瓶也晃了一下,芬达顺着他的下巴流下来(登时嘟囔了一句什么,新罕布什尔的成年人显然不常在年轻女士面前用那种词汇)。所幸,艾布拉的脚总算踩得到油门了,大半个脚掌也算是够着了。丹先倒车,朝路中央慢慢地倒。皮卡车终于回到了沥青路面,丹松了口气。卡在一条人迹罕至的佛蒙特乡间公路边的沟渠里,他们的处境是不会变好的。
“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比利问。
“当然。干了很多年了……虽然当中有过一小段时间,佛罗里达州政府吊销了我的驾照。其实当时我在另一个州,但在我们这个伟大的国家里有一条州际互通条款:禁止醉鬼驱车畅行。”
“你是丹。”
“正是在下。”他说着,伸长了脖子看着车前方。真希望有本书让他垫在屁股下面啊,可惜没有,所以他只能把艾布拉的视线尽量拉高。他换好挡位,车子开始前行。
“你怎么跑到她里面去了?”
“别问了。”
乌鸦提到过(或是想到过,丹不确定他有没有讲出声来)有几条露营区专用道路。他们在108公路上朝北开了四英里左右,就见到一条岔道边的松树上钉着木牌:鲍勃和道特的欢乐谷。这要不算露营区的车道,还能是什么?丹拐进岔道,艾布拉的胳膊驾轻就熟地控制方向盘,点亮了远光灯。几百米开外,小路被封死了,一条沉重的铁链上挂着第二块指示牌,这块牌子看起来没那么粗制滥造了:禁止通行。有铁链挺好的,说明鲍勃和道特没有打算在这个欢乐谷里度个逍遥的周末,距离公路几百米,又能给他们一些隐秘的空间。甚至还有一点额外的惊喜:链条旁边有一条水管伸了出来。
他熄灭车灯,关闭引擎,转身对比利说:“看到水管了吗?去把你脸上的芬达冲洗一下吧。好好洗把脸。你需要尽可能地打起精神来。”
“我醒着呢。”比利说。
“还不够。把你的衬衫拾掇一下,别湿乎乎的。然后再把头发梳一下。等一下你要见陌生人。”
“我们在哪里?”
“佛蒙特。”
“劫持我的那个坏蛋呢?”
“死了。”
“死得好!”比利痛快地说完,又想了一下,“那他的尸体呢?在哪里?”
问得真妙,但丹不想解答。他只想让这件事尽快了结。太磨人了,筋疲力尽,无论从哪个角度想,都想不出个所以然。“没了。你知道这些,真的就足够了。”
“可是——”
“现在没法说。去洗脸,然后在这条小路上走几圈。晃晃胳膊,深呼吸,尽你所能地清醒一下。”
“我头疼得要死。”
丹可不惊讶:“等你回到车里来的时候,这姑娘可能又是姑娘了,也就是说,你必须开车。只要你够清醒,就开到下一个镇子,找一家汽车旅馆住进去。你就说是和孙女一起远行的,明白吗?”
“嗯。”比利说,“我的孙女。艾比·弗里曼。”
“入住了就给我打电话。”
“因为你在……你们那几个人在的地方。”
“是的。”
“哥们,这真够乱的。”
“是的。”丹说,“确实有点离谱。接下去我们得拨乱反正。”
“好。下一个镇子是哪里?”
“不知道。我不希望你出意外,比利。如果你犯困了、糊涂了,坚持不了二三十英里,没法住进旅馆,并保证不让前台起疑、报警,那你和艾布拉今晚就在车里睡吧。不会很舒服,但至少是安全的。”
比利拉开副驾驶座的车门。“给我十分钟。我会清醒的。有得是经验。”他朝方向盘后面的女孩眨了眨眼,“我可是给凯西·金斯利打工的。宿醉判死罪,记得吗?”
丹看着他走向水管,蹲跪在地,就闭起了艾布拉的眼睛。
福克斯朗大型商场的停车场里,艾布拉闭起了丹的眼睛。
(艾布拉)
(我在)
(你醒着吗)
(差不多吧)
(我们又得转动大轮子了你能帮我吗)
这一次,她可以立刻出手。
12
“你们两个可以松手了。”丹的声音又是他自己的了,“我觉得,我还行。”
约翰和戴维放开手,但如果丹又跌跌撞撞的,他们也可以及时抓牢他。他并没有;他正在触摸自己:头发,脸孔,胸脯,双腿。然后点点头,“唔,都在呢。”他朝四周望去,“这是哪里?”
“福克斯朗商场。”约翰回答,“距离波士顿大概六十英里。”
“好,我们继续赶路吧。”
“艾布拉。”戴维抢先问道,“艾布拉怎样?”
“艾布拉很好,回到她该在的地方了。”
“她该在家里。”戴维说着,明显流露出怨怼的口气,“在她的房间里。和她的闺蜜们发发短消息,或是听iPod里那些傻了吧唧的‘在这儿’乐队的金曲。”
她是在家里,丹在心里说,人的身体就是人的家,她在自己的肉身里了。
“她和比利在一起,比利会照顾她的。”
“劫持她的那个人呢?乌鸦?”
丹在萨博本的后座车门边停下脚步:“你不需要再顾虑他了。现在,我们必须留神的人是罗思。”
13
王冠旅馆其实已过了州界线,位于纽约州的克朗威尔。名字很堂皇,其实是个破破烂烂的地方,门口的霓虹灯管亮不全,勉强猜得出来:有空房,有线电视频道多多!大约可停三十辆车的停车场里只有四辆车。柜台里的男人胖得像座肉山,扎了一根细细的马尾,发梢垂在后背中央。他刷了比利的信用卡,扔给他两把钥匙,眼神却没离开过电视屏幕:两个女人在红丝绒沙发上亲抚纠缠,难解难分。
“两个连着吗?”比利问道,瞅了一眼屏幕上的女人,又补上一句,“我是说,这两个房间。”
“啊,对,连着呢,打开门就行。”
“多谢了。”
他把车开到二十三和二十四号房门口,停好车。艾布拉蜷在座位里,枕着胳膊肘,早就睡过去了。比利用钥匙开了房门,开灯,打开连通两个房间的门。他左右看看,这个住宿地是很简陋,但还过得去。他现在只希望把他俩挪进屋去,好好睡一觉。最好能一口气睡十小时。他平常几乎不觉得自己老,今晚却真觉得岁数不饶人。
他把艾布拉抱上床时,她醒了一下:“我们在哪儿?”
“纽约州,克朗威尔。我们很安全。我就住在隔壁房间。”
“我想爸爸。还有丹。”
“很快就能见到他们了。”他希望自己没说错。
她的眼睛闭上了,又慢慢睁开:“我和那个女人说过话了。那个贱人。”
“真的?”比利浑然不知她在说什么。
“她知道我们干了什么。她感觉到了。很疼的。”艾布拉的眼神闪过一道冷酷的光芒,让比利想起二月寒冬的一线阳光,刺穿暗夜前的阴郁天空。“我很高兴。”
“小宝贝,快睡吧。”
她疲惫而苍白的脸上依然闪现着那种冬日冷光似的神色:“她知道我会去找她。”
比利想,要不要把她眼前的散发拨开?又想,万一她咬我呢?也许这么想很傻,但……她毕竟有那种眼神。他的母亲也常有这模样,通常都在她发脾气、揍某个孩子之前。“到早上,你就会感觉好多了。我希望我们今晚就能回家——你爸爸肯定也是这么想的——但我实在开不了车了。能开到这里,而且没开到沟里去,我已经要谢天谢地了。”
“真想和爸爸妈妈说说话。”
比利的爸爸妈妈早就不在人世了,哪怕在表现最好的时候,他们也称不上优秀的父母。现在他只希望能去睡觉。他无比渴望地望向敞开的房门另一边房间里的那张床。快了,但还不能马上睡。他拿出手机,翻开机盖。铃声响了两下,他就和丹说上话了。过了一会儿,他把手机递给艾布拉:“是你爸爸。想说什么就说吧。”
艾布拉一把抓过电话:“爸爸?爸爸?”眼里登时噙满了泪水,“是的,我……别说了,爸爸,我很好。只是困得要死,都不能——”她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眼睛瞪大了,“你还好吗?”
她听着。比利的眼皮耷拉下来,又奋力睁开。这姑娘哭了起来,他反而觉得松了一口气。泪水会淹没她的那种神色。
她把手机还给他:“是丹。他还想和你说几句。”
他接过手机,听了一会儿,又说道:“艾布拉,丹想知道,你觉得还有没有别的坏人?有人会在今晚找到我们吗?”
“没有。我认为乌鸦本来要和什么人会合,但他们还很远。而且,只要乌鸦不说,他们就不可能——”她打了一个哈欠,打断了自己的话,“发现我们在哪里。告诉丹,我们很安全。还要告诉他,保证让我爸爸搞明白。”
比利重复了她的话。他挂断电话的时候,艾布拉膝盖抵着胸口,已经蜷在床上沉沉地睡着了。比利从壁橱里找出毛毯,给她盖好,再走到门口,插好插销。他想了想,又搬来一把椅子,把椅背卡在门把手下面。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爸爸以前总这么说。
14
罗思掀开车厢底板上的暗门,取出一只密封罐。她还跪在陆巡舰前座之间,就迫不及待地摁下气阀,把嘴巴凑近嘶嘶作响的喷口。她的下巴猛然下垂,张开,一直垂到胸口,下半张脸孔瞬间变成黑洞,里面只有一颗利齿。她的双眼平时有点吊梢,现在的眼角却压下来,变成深黑色。她的脸面俨然变成了死神的面具,皮肤下的骷髅头向外凸出。
她开始吸魂气。
吸足了之后,她把罐子放回去,坐定在驾驶座里,笔直朝前看。别费事来找我了,罗思,我会来找你的。这就是她刚才说的。竟然敢对她——高帽罗思·奥哈拉——这样说话。非但胸有成竹,而且充满复仇的决心和愤怒。
“那就来吧,亲爱的。”她说,“保有愤怒。你的怒气越高,就会越莽撞。来看看你的罗思阿姨吧。”
啪的一声。她低头一看,发现自己折断了陆巡舰方向盘的下半段。魂气威武,能量高涨。她的双手都在流血。罗思把半弧形的塑料杆扔在一边,抬起手掌,贴近脸庞,开始舔舐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