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易捷邮局位于一个露天商场,夹在星巴克咖啡店和奥瑞里汽车配件店之间。刚过上午十点,乌鸦就走进邮局,出示了他那张亨利·罗斯曼的身份证,签收了一个鞋盒大小的邮包,把邮包夹在胳膊下面走出邮局。虽然空调大开,温尼贝戈露营车里还是充满了巴瑞发病后的臭味,但他们已经习惯,几乎闻不出来了。邮包上的发件人是纽约州法拉盛市的一家管道配件公司。确实有这么一家公司,但根本没有染指这次特殊的货运。乌鸦、毒牙和吉米围在一边,看核桃用自己的瑞士军刀割开胶带,掀开盒盖。他取出了一块充气塑料防碰撞袋,再取出一些棉花团,就在下面的泡沫塑料盒里有一大瓶稻草色的液体,瓶子上没有标签,还有八支注射器、八支针头和一支手枪式注射器。
“我的妈呀,这些足够让她们全班的人都昏倒在中土世界了。”吉米说道。
“罗思很看重这个小可爱。”乌鸦说着,取出泡沫塑料盒子里的镇静药注射枪,翻来覆去地查看一遍,再放回原处,“我们也要小心使用。”
“乌鸦!”巴瑞声音哑哑的,嗓子眼好像已经堵住了,“过来!”
乌鸦把那盒子东西留给沃纳特,走向床上那个热汗淋淋的男人。现在,巴瑞浑身上下足有几百个鲜红色的斑点,眼皮肿得几乎睁不开来,头发被汗水粘在额头。乌鸦一靠近他就能感觉到他散发出高烧的热气,但中国佬终究是比弗里克爷爷强悍多了。他还没有变身的迹象。
“你们几个还好吗?”巴瑞问道,“没发烧?没疹子?”
“我们都好,别担心我们。你需要好好休息,也许睡一会儿会好受一点。”
“我死了会好好睡的,现在还不到时候。”巴瑞血丝通红的眼睛闪动一下,“我逮到她了。”
乌鸦想也不想就抓住他的手,暗地里提醒自己等下要用热水和肥皂好好洗个手,转念一想,那又有什么用呢?他们和他在一辆车里,呼吸一样的空气,轮流照应他去小便。他们早就摸过了他上上下下的皮肤。“你知道是三个女孩中的哪一个了?知道名字了吗?”
“没有。”
“她知道我们来找她了吗?”
“不知道。你别问了,我知道什么都会告诉你的。她正想着罗思,我才得到了空子钻进去,但她想的不是罗思的名字。‘有一颗长獠牙的戴帽子的女人’,她就是这么称呼罗思的。那孩子……”巴瑞倾向一边,朝沾湿的手帕里咳了一通,“那孩子挺怕她的。”
“她当然应该害怕。”乌鸦冷酷地回道,“还有什么?”
“火腿三明治。魔鬼蛋。”
乌鸦等他往下说。
“我没把握,但我觉得……她是在安排野餐。也许是和她父母去。他们会去坐……玩具火车?”巴瑞说着,不禁皱起了眉头。
“什么玩具火车?在哪儿?”
“不知道。等我再靠近一点,我会搞清楚的。我肯定我办得到。”巴瑞突然扭动起来,手在乌鸦的手里拼命往下压,力道之大,差点儿让乌鸦喊疼,“她大概可以救我一命,老爹。只要我再坚持一会儿,你就能抓住她……往死里整,让她吐出一些魂气来……那大概……”
“应该可以的。”乌鸦嘴上这么说,眼睛却往下看——看到了,虽然只有短促的一秒——透过巴瑞紧扣的手指,看到了骨头。
2
周五,艾布拉在学校里格外安静。老师们不觉得奇怪,哪怕她平日里活力四射,有时还会叽叽喳喳讲个不停。那天早上,她爸爸给校内护士打了电话,请求她转告艾布拉的老师今天不要太苛求她。她想去上学,但他们前一天刚刚得知艾布拉的曾外婆情况恶化了。“她还在适应这个坏消息。”戴维这么说。
护士说她非常理解,并保证把话传到。
那天,表面上沉默不语的艾布拉真正在忙的事情是集中心志,让自己在同一时间出现在两个地方。这就好比同时拍脑袋、揉肚子,一开始觉得很难,但掌握了技巧就不难做到了。
首先,她要待在自己的肉身里,偶尔回答课堂上的提问(从一年级开始她就喜欢举手回答问题,堪称老手,但今天她安静地坐着,交叉双臂放在课桌上,头一回觉得被老师点名回答挺烦人的),午餐时和朋友聊几句,还要请求瑞内教练批准她不去运动馆上体育课。“我肚子痛。”她说(在中学女生中间,这就是生理期的另一种说法)。她告诉教练想去图书馆看书。
放学后去了爱玛家,她还是很安静,但问题不大。爱玛的家人都是书呆子,爱玛自己眼下就在读《饥饿游戏》——读第三遍。迪恩先生下班回家后本想和艾布拉聊聊,但看她谈兴不高,只用单音节词汇回答他的提问,再加上迪恩太太给了他一个“不要多嘴”的眼神,他索性埋头看起最新一期的《经济学家》杂志了。艾布拉隐约意识到爱玛放下了小说,问她想不想去后院玩一会儿,但她的精力基本上都放在了丹身上:透过他的眼睛,感受他的手、脚放在海伦·利文顿迷你火车上操控引擎,品尝他吃下去的火腿三明治和他喝下去的柠檬水。丹和她爸爸讲话的时候,其实是艾布拉在讲。至于约翰医生嘛,他坐在小火车的最后一排,她不需要去考虑他,因为约翰医生根本不在场。车厢里只有他俩:父亲和女儿,在知获婆婆的坏消息后享受温馨的陪伴,彼此安慰。
她的思绪偶尔也会跳到戴帽子的女人身上——把棒球男孩折磨致死后,张开血盆大口,露出尖利獠牙,舔舐他的鲜血的女人。艾布拉摆脱不了这种想法,但不确定这样想要不要紧。如果巴瑞的意念触及她的思绪,她对罗思的恐惧应该不会让他惊讶的,不是吗?
她也想到,要不是巴瑞病倒了,她恐怕不能轻而易举地蒙骗真结族的搜寻者。他不知道她已经知道罗思的名字了。他甚至没去思考一下:要等到二〇一五年才有资格领取驾照的小姑娘怎么可能驾驶迷你小镇的火车穿越弗雷泽小镇西面的森林?如果他想过这个问题,大概认为小火车并不需要真人驾驶吧。
因为他认为那是玩具。
“——拼字游戏?”
“什么?”她茫然四顾,看到爱玛,一时间甚至不知道她们在哪里。接着,她发现自己正抱着一只篮球。明白了,在后院。她们在比赛投篮。
“我问你想不想和我,还有我妈一起玩儿拼字游戏,因为投篮太乏味了。”
“你赢了,不是吗?”
“咳!连赢三场啦!你到底有没有玩?”
“对不起,我只是在担心婆婆。拼字的主意听起来不错。”岂止不错,简直太棒了。爱玛和她妈妈是全宇宙出牌最慢的拼字选手,如果有人提议计时赛,她们就会输得连家门都找不到。那样一来,艾布拉就能游刃有余,把她在这里的存在感减少到最低限度。巴瑞是病了,但还没死,如果他够聪明,发觉艾布拉其实在伪装——好像腹语术的超能力版本,后果不堪设想。他说不定会发现真正的她在哪里。
不用很久了。很快他们都会来的。上帝啊,但愿一切顺利。
爱玛在楼下的休息室里把桌上杂物收拾干净,迪恩夫人摆好游戏盘,这时候,艾布拉借口去洗手间离开了一下。她是要上厕所,但先飞快地溜进客厅,从拱形窗里往外看。比利的皮卡就停在街对面。他看到窗帘被掀起一角,便朝她跷了跷大拇指。艾布拉也回了一个手势。随后,在这里的、小部分的她才走进洗手间,大部分的她依然坐在海伦·利文顿号的驾驶室里。
我们去野餐吧,把垃圾捡起来,看看夕阳,然后我们就回家。
(野餐,捡垃圾,看夕阳,然后)
突然,一个令人不悦的场面不由分说地闯入她的脑海,让她很难立刻回转思路。一个男人和两个女人。男人背上文了老鹰,两个女人的后腰也有几何形状的刺青。艾布拉看得到那些文身,因为他们赤身裸体地在泳池边性交,伴随着愚蠢又老土的迪斯科音乐。两个女人假模假式地高声呻吟着。她怎么会突然撞见这一幕的?
那三个人的所作所为让她震惊,一下子毁掉了她精心设置、平衡分布的思绪,一时间,艾布拉哪儿也不在,就在这里,全部的她都在这里。她小心翼翼地又看了一眼,发现泳池边的那些人模糊不清。不是真人。有点像鬼灵。可是,为什么?因为巴瑞自己已经像半个鬼了,没兴趣观看在泳池边性交的——
那些人不在泳池边,而是在电视机里。
中国佬巴瑞知道她正在看他看的色情秀吗?他和其他人一起看的?艾布拉不能确定,但她觉得不会。他们应该考虑到这种可能性。哦,是的。如果她看到了,他们打算把她吓跑,甚或暴露自己的位置,或许两种目的都有。
“艾布拉?”爱玛在喊,“我们准备好了,可以玩了!”
我们已经在玩了,比拼字游戏厉害得多的大游戏。
她必须立刻恢复平衡的思路,要快。别去管色情秀和那么俗烂的迪斯科。她身在小火车里。她正驾驶小火车。那是给她的特殊待遇。她正玩得开心呢。
我们要去野餐,我们要把垃圾收好,我们要看夕阳,然后回家。我不是怕戴帽子的女人,而是怕得要死,因为我不在家,我在云间小道,和我爸爸在一起。
“艾布拉?你掉下去啦?”
“来啦!”她喊着回答,“只是想洗个手!”
我和爸爸在一起。我和爸爸在一起。就这样。
看着镜中的自己,艾布拉轻轻念道:“记住这种想法。”
3
他们驶入布雷顿森林边的休息站时,是计算器吉米在开车。离那个尽惹麻烦的小女孩所住的安妮斯顿已经很近了。然而,她不在安妮斯顿。根据巴瑞说的,她正在弗雷泽小镇上,往东南方向再走一段就到了。她和爸爸去野餐。享有特殊待遇。这对她有很大的好处。
毒牙把第一张碟塞进了DVD放映机。那个小电影名叫《肯尼在泳池边的艳遇》。“要是那孩子看到这个,准保能给她上一课。”她说着,按下播放键。
核桃坐在巴瑞身边,喂他多喝几口果汁……趁他喝得下去的时候。巴瑞真的开始变身了。他对果汁兴趣不大,对泳池边的三人床戏根本没有兴趣。他只是看着屏幕,因为他们让他看。每一次,他回到人形肉身时,痛楚的喊声就更凄厉一分。
“乌鸦。”他说,“到我这儿来,老爹。”
乌鸦立刻挪到他身边,把沃纳特撞到一边去了。
“靠近点儿。”巴瑞轻声说道——难受的时刻刚刚过去——乌鸦立刻照做。
巴瑞刚开口,还没来得及出声,又一次变身袭来了。他的皮肤褪变成乳白色,颜色越来越稀薄,直至透明。乌鸦看得到他紧咬牙关,眼窝里痛苦不堪的眼珠屏住不动,但最糟糕的是,还能模模糊糊地看到他脑部锯齿状的沟回。他等着,握住的那只手暂时不能称得上是手,而是一把骨头。钝重的迪斯科舞曲在很远很远的地方继续响着。乌鸦心想,他们肯定嗑药了,不嗨的话,谁能听着那种音乐做爱。
很慢、很慢地,中国佬巴瑞又显形了。这一次,他进入回路的时候大声惨叫,眉骨上迸出大颗的汗珠。红色斑疹也重现了,现在都如一颗颗鲜红的血珠。
他舔了舔嘴唇:“听我说。”
乌鸦听得很仔细。
4
丹尽可能地清空思绪,以便艾布拉尽可能地进入。从车站到云间小道的这段路,他已不知开过多少回了,闭着眼睛都能开。约翰守在车厢的末尾,带着所有的枪(两把自动手枪,以及比利的猎鹿步枪)。眼不见为净,也不用去想。至少不用费神。即便你睡着了,也不可能完全没有自知力,但艾布拉的在场感是如此强大,不可能不让人惊惶。丹心想,要是她在他脑袋里待上一段时日,不断投放她现有的力量,他大概很快就要去买时髦的凉鞋和匹配的饰品了。不用说,也会为了“在这儿”乐队里的几个帅哥神魂颠倒了。
她坚持——在最后一秒钟——让他带上绒毛兔子霍比,她从小到大的好伙伴。事实证明,霍比是有用的。“它可以给我一个专注点,聚焦神思的点。”她是这么说的,但在场的四个男人都无法完全理解,反倒是那位俗世名唤巴瑞·史密斯,不太算人类的绅士会对这句话心领神会。他从弗里克爷爷那里学到这招的,屡试不爽。
霍比也帮到了戴维·斯通,让他顺畅地讲述家族故事。许多事,艾布拉从来没听说过。不过丹依然认为,若不是负责搜寻的那一位病倒了,他们这个计划未必能奏效。
“别人不能通过定位找到你吗?”他问过她。
“戴帽子的女人可以,甚至隔着大半个美国都可以,但她不插手了。”那种让人战栗的笑容又一次浮上艾布拉的嘴角,露出一点点牙齿,让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好多,“罗思怕我了。”
艾布拉在丹大脑里的存在不是持续不断的。他感觉得到,她时不时地离开一会儿,反向去触探——哦,千万要小心——那个戴上特雷弗棒球手套的愚蠢透顶的家伙。她说他们在斯塔布里奇停留了一下(丹很确定,她其实说的是斯特布里奇),然后下了高速公路,沿着二级公路朝她脑海中标出的位置(就像雷达上的光点)而来。后来,他们在路边的咖啡馆停了停,吃了午餐,不是很匆忙;最后一程要慢慢来。他们已知道她要去哪里,也很愿意让她去,因为云间小道是个僻静之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他们以为她这么做会让他们轻松一点,那挺好的,但这活儿很精密,像是某种用意念完成的激光手术。
色情画面闪现——泳池边的群交场面——占据丹的脑海的那一瞬间让人慌乱,但也转瞬即逝。他想自己是不小心偷看到她潜意识里去了,如果你相信弗洛伊德的理论,人类的潜意识里存着各式各样的原始冲动,尽是些被压抑的画面。这种推断事后会让他懊恼,但不至于自责;他已经教会自己别去窥探人们最隐私的想法。
丹一手扶着小利的方向盘,一手按着膝头的绒毛兔子,它摸上去有点油腻腻的。这个时节,茂密的森林已呈现出了斑斓色彩,把他们夹在羊肠小道上。右手边的座位上——俗称售票员专座——戴维滔滔不绝地把家族故事讲给女儿听,至少有一位不见天日的家庭成员被钩沉了出来。
“你妈昨天早上打来电话,说婆婆公寓的地下室里藏了一口大箱子。上面写着亚历山德拉。你知道那是谁吗?”
“山迪外婆。”丹回答。妈的,他的嗓音都变尖利了,也更年轻了。
“回答正确!好了,让我来说点你不一定知道的事儿,不过就算你知道了,也不是听我说的。好吗?”
“决不供出你,爸爸。”丹觉得自己噘起了嘴唇,几英里之外的艾布拉低头笑着,看着她刚刚拿到的拼字游戏用的字母块:S P O N D LA。
“你的山迪外婆毕业于纽大——纽约州立大学——奥尔巴尼分校,然后在一所预科学校里实习教书,对吧?在马萨诸塞州或佛蒙特,或是新罕布什尔,我记不清了。结果,八个星期的课才上到一半,她突然不干了。她后来在当地又晃荡了一阵子,大概找些兼职工作糊口吧,当服务生之类,但可以肯定的是,她没少去听演唱会,参加派对。她是个……”
5
(喜欢享乐的姑娘)
这句话让艾布拉想起泳池边那三个疯狂交媾的人,伴着老土的迪斯科音乐又是狂吻又是口交。好恶心。有些人喜欢的享乐方式非常奇特。
“艾布拉?”迪恩夫人在问她,“轮到你啦,亲爱的。”
若是长时间地这样交替神思,她肯定会精神崩溃的。若是在家里,独自一人,那就容易多了。她甚至尝试向她爸爸这样建议,但他不肯听从。就算有弗里曼先生在外面看守也不行。
她拿出U字块,拼出POUND这个词。
“多谢啦,艾芭嘟宝儿,我正需要这个词儿呢。”爱玛说着,把拼字板转到自己面前,用期终考试时的那种炯炯目光死死盯着板面上的单词,恐怕又得耗上五分钟。甚至十分钟。但最终拼出的词肯定很蹩脚,像RAP或PAD那样没难度的词。
艾布拉抽身而退,回到小利。她爸爸在讲的事情好像挺有趣的,尽管他以为她一无所知,其实她是知道一点点的。
(艾比?你)
6
“艾比,你在听吗?”
“当然。”丹回答。刚才不过是抽空拼了个单词。“这很有趣。”
“不管怎样,婆婆那时候住在曼哈顿,亚历山德拉那年六月去看她的时候,已经怀孕了。”
“怀了妈妈?”
“没错,艾芭嘟嘟。”
“所以妈妈是非婚生子?”
太惊讶了,也许演得有点过火。丹既是亲身参与这场谈话,又是在偷听别人家的隐私,但现在终于明白了:艾布拉早就知道她母亲是私生子了。这让他觉得艾布拉很懂事,虽有点滑稽,但实际上温馨又感人。露西去年就告诉艾布拉了,她现在所做的表演夸张却发自真心,只想配合一无所知的父亲。
“说得对,宝贝儿。但这不是罪过。有时候,人就是会……我说不好……一时糊涂。家谱树会蔓生出奇特的分支,而你,没理由不让你知道。”
“山迪外婆在妈妈出生后几个月就死了,是吗?是车祸?”
“是的。那天下午是婆婆在照料露西,从那以后就一门心思把她拉扯大,所以她俩才那么亲近。婆婆老了,病了,你妈妈才会那么难受。”
“谁让山迪外婆怀孕的呢?她说过吗?”
“你还别说。”戴维回答,“这个问题挺有意思的。就算亚历山德拉讲过,婆婆也没透露过。”他指向前方,森林间出现一条蜿蜒的小路,“瞧啊,宝贝儿,就快到了!”
他们驶过一块路牌,上面写着:云间小道野餐区,前方2英里。
7
为了给温尼贝戈加油,乌鸦带领的小分队在安妮斯顿短暂停留,但离里奇兰庭园路起码还有一英里。他们离开小镇的时候由毒牙开车,DVD播放器里的碟片名叫《摇摆女生会》。巴瑞把吉米叫到床边。
“你们得一步一步来。”巴瑞说道,“他们快到了。是个叫云间小道的地方。我跟你提过没?”
“说过啦。”吉米下意识地拍拍巴瑞的手背,转念才想到自己不该那么做。
“他们很快就要去野餐了。坐下来吃吃喝喝,你们就要趁那个时机逮到他们。”
“我们会搞定的。”吉米信誓旦旦地说,“也会及时把她的魂气挤出来帮你渡过难关的。罗思不会反对的。”
“她是不会反对的。”巴瑞附和道,“但对我来说太晚了。不过,你大概还来得及。”
“嗯?”
“瞧瞧你的胳膊。”
吉米一看,手肘下面细白嫩肉的地方冒出了一颗红疹。第一颗。红色的死兆。就这一眼,让他顿时口干舌燥了。
“噢天啊,我不行了。”巴瑞悲叹一声,衣服瞬间塌陷,因为肉身已不在了。吉米眼睁睁看着他隐没……连喉咙都不见了。
“闪开。”核桃说,“让我来。”
“你来?你能怎么办?他完蛋了。”
吉米起身往前冲,跳进副驾驶座;乌鸦刚离开,位置空出来了。“走弗雷泽14-A环镇公路。”他说,“那样比横穿镇中心要快。你可以在萨科河路的岔口——”
毒牙拍了拍GPS导航仪:“我都设定好了。你以为我是瞎子还是笨蛋?”
吉米好像压根儿没听到她。他一心想的只有一件事:他不能死。他怎么可以年纪轻轻就死在这里?尤其是在这个电脑方兴未艾的新时代。他也想到变身的过程,每次回复人形都那么痛苦,简直痛不欲生。
不行。不行。绝对不能死。不可能这样死。
傍晚的日光透过温尼贝戈巨大的挡风玻璃斜射进来。迷人的秋日阳光。秋天是吉米最喜欢的季节,他打算继续活下去,在下一个秋天、下下个秋天再跟随真结族的兄弟姐妹四处游荡。幸运的是,他这次跟对了人,这几个高手肯定可以顺利完成任务。乌鸦老爹足智多谋,心思狡黠。以前,真结族也遇到过危机。这次,老爹也将带领他们化险为夷。
“留神看看有没有指向云间小道野餐区域的路标。千万别错过。巴瑞说他们就快到了。”
“吉米,你啰啰唆唆让我的头都大了。”毒牙说,“给我坐好。我们一小时之内就能到。也许更快。”
“加大马力。”吉米说。
毒牙安蒂坏笑起来,果然加快了车速。
他们刚刚转入萨科河路,中国佬巴瑞就变身了,只留下一摊衣服。残留着高烧的体温,它们依然热烘烘的。
8
(巴瑞死了)
这念头抵达丹的意识时没有夹带恐惧感,也没有丝毫同情心,只有满足感。艾布拉·斯通看起来就是个普通的美国少女,或许比大多数女孩更漂亮、更聪明,但当你透过表象,看到深层——其实也没有深藏不露——就会发现一位年轻勇猛的维京女斗士,带着嗜血的灵魂。丹觉得挺可惜的,她没有兄弟姐妹,否则,她肯定会不惜生命地保护他们的。
小火车从茂密高耸的森林里出来后,丹把小利放到最慢的挡位,慢慢驶进一条两旁有护栏的下坡路。坡道下方就是萨科河,映着夕阳的河水闪着金灿灿的波光。森林也随着陡坡下降,直抵河岸两边,橙、红、黄、紫,各种绚丽的树叶摇曳生姿。一切之上,松软的云朵悠然飘过,仿佛触手可及。
他拉了几下气动刹车,把小火车停在云间小道车站的路牌旁边,关闭引擎。一时间,他不知该说什么,但艾布拉借他之口,替他说了:“谢谢你让我驾驶,爸爸。现在我们去掠夺吧!”身在迪恩家休息室的艾布拉刚刚拼好“掠夺”这个词。“我是说,去野餐。”
“你在火车上吃了那么多,我真不敢相信你还有胃口。”戴维打趣她。
“可我就是饿啊。这说明我没有厌食症,你不高兴吗?”
“高兴——事实上,我真的很开心。”
丹用眼角的余光看到了约翰·道尔顿,他正低着头慢慢走过野餐区的平整绿地。厚厚的松针铺洒在地上,踩上去软绵绵的,他的脚步几乎没有声响。他一手拿着手枪,另一只手提着比利·弗里曼的猎枪。高耸的树木下,有一块专为开车的人留出的停车坪。约翰往后看了一眼,消失在树丛间。若是在夏季,这片停车坪必是停满了车,所有野餐桌也都被人占了。但在九月下旬这个工作日的下午,除了他们几个,云间小道空无一人。
戴维看了看丹。丹点头示意。艾布拉的父亲——他自认为不可知论者,也是世俗意义上的天主教徒——在空中画了个十字,跟随约翰走入密林。
“这儿真美啊,爸爸。”丹说道。现在,那位隐形乘客是在和霍比讲话,因为只有霍比被留下来了。丹把这只傻笨、光秃秃、只剩一只眼睛的兔子搁在一张野餐桌上,再回头走向第一节车厢,把柳条野餐篮提出来。他对空无一人的草地说:“没关系,爸爸,我来拿。”
9
迪恩家的休息室里,艾布拉把长发甩到背后,站了起来:“我又得去洗手间了。我肚子好痛。我想,上完厕所我还是回家吧。”
爱玛翻了翻白眼,但迪恩夫人露出关心的神色:“哎呀,宝贝儿,是因为那个吗?”
“是的,这次好惨。”
“你带够东西了吗?”
“背包里有。我没事儿的。抱歉。”
“真坏。”爱玛说,“刚赢就要走。”
“爱玛!”爱玛的妈妈喊了起来。
“没关系的,迪恩夫人。刚刚投篮比赛,她让我输得好惨呢。”艾布拉上楼去,一路都手捂肚子,她只希望别演得太假了。她又朝屋外瞥了一眼,看到了弗里曼先生的皮卡,但这次来不及跷大拇指了。一进洗手间,她就锁上门,坐在马桶盖子上。一人分饰几角,实在太累人了,总算能歇一会儿了。巴瑞死了;爱玛和她妈妈在楼下;现在,只有在这间洗手间的艾布拉和在云间小道的艾布拉。她闭上眼睛。
(丹)
(我在)
(你不需要再扮演我了)
她感受到他如释重负,不禁笑起来。丹叔叔倾尽全力了,但他实在不是演女生的料。
门上响起一声轻轻的、试探性的敲门声。“小妞儿。”爱玛说,“你还好吗?我是个毒舌头,向你道歉。”
“我没事儿,但我要回家去,吃片布洛芬就上床。”
“我还以为你今晚住这儿呢。”
“我回家挺好的。”
“你爸爸不是不在吗?”
“我会把门锁好,等他回来的。”
“那……好吧,要不要陪你走回去?”
“不用啦。”
她想一个人待着,当丹、她爸爸和约翰医生把那些东西干掉的时候,她就可以放声喝彩了。他们也会的。既然巴瑞已经死了,剩下的人和瞎子无异。不会出什么岔子了。
10
没有轻风吹动枝头脆弱的树叶,小利熄火了,云间小道的整个野餐区非常安静。只能依稀听到山坡下的河水潺潺、天空中乌鸦凄厉的尖叫,以及渐渐迫近的汽车马达声。是他们。戴帽子的女人派来的走狗。罗思。丹掀开野餐篮的盖子,从里面掏出比利给他的格洛克点二二——至于他从哪里弄到的,丹不知道也不在乎。他只关心一点:这支枪上膛后可以连射十五发子弹。要是十五发还不够,他就惨了。遥远的回忆如鬼影浮上心头,杰克·托伦斯带着故作甜蜜、实则狰狞的假笑说道,要是这都不管用,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呢。丹看了看艾布拉的绒毛老友。
“准备好了吗,霍比?希望如此。我希望我们俩都做好准备了。”
11
比利·弗里曼一直缩在方向盘后面,但看到艾布拉走出了迪恩家,他猛地坐直了。她的闺蜜爱玛也站在门口。两个女孩互道晚安,互击两掌:第一下高举手过头顶,第二下放低。艾布拉开始往自己家走,过街、再过四户人家就到了。这不是原定计划,她的眼睛瞄向他的时候,比利摊举双手,无声地问道:怎么回事儿?
她笑了笑,飞快地跷起大拇指冲他摇了摇。他明白了:她觉得一切都没问题。但看着她走出来、朝自家去的时候,比利觉得很不安,哪怕那群变态杀人狂还在二十英里以南。她的特异功能是很强大,也许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但她毕竟只有十三岁。
她一路走到家门口,背着背包,掏裤兜找钥匙。这时候,比利倾身向前,按下仪表板储物盒的开关。他自己的那把格洛克点二二手枪就在里面。这些手枪都是从一个退役的“路圣”机车党人那里租借来的。年轻的时候,比利时常和他们一起去飙车,但没有正式加入新罕布什尔的路圣分部。总的来说他玩得挺开心的,但他明白那种团体间的凝聚力。志同道合的友情。他觉得,丹和约翰在酒瘾这件事上也有同样的纽带。
艾布拉一溜烟进了屋,关了门。储物盒里的格洛克手枪和手机,比利都没去拿。他不知道那是不是丹所说的闪灵,但他有种很糟糕的预感。艾布拉应该和朋友在一起的。
她真应该照着计划行动。
12
他们开的是旅宿车和温尼贝戈露营车,艾布拉曾这么说过。现在,确实有一辆温尼贝戈驶入了停车坪,正对通向云间小道的入口。丹静坐观望,手放在野餐篮里。终于到了交锋时刻,他十分镇定。他把篮子转了个方向,一端正对刚刚抵达的旅宿车,并用大拇指拨开格洛克的保险。温尼贝戈的车门开了,预计来绑架艾布拉的人鱼贯而出,一个接一个。
艾布拉也说过,他们的名字很滑稽——海盗那样的——但在丹看来,他们的相貌无异于普通人。两个中年男子就像大多数开旅宿车和露营车的那一型;那个女人年轻漂亮,是典型的美国式美女,让他联想起那些拉拉队队长——高中毕业十年后,甚至生过一两个孩子后身材也不走样。两个男人之一可能是她的父亲。他有一刹那的怀疑。毕竟,这儿是个旅游景点,现在又是新英格兰赏秋叶的时节。他希望约翰和戴维不要贸然开火,如果他们是无辜的游客,那就太恐——
就在那时,他看到响尾蛇的毒牙露出来了:年轻女子的左臂上有文身,右手拿着注射器。凑在她身边的那个男子也拿着一支注射器。走在最前头的男子腰间别着一把枪——怎么看怎么像是手枪的轮廓。他们走到标示出野餐区的桦木柱前停下了。领头的男人掏出手枪,丹仅有的那点犹疑被一扫而空。但那玩意儿看起来不像是普通的枪。那么细长,不可能是枪。
“那女孩在哪里?”
一只手依旧藏在野餐盒里,丹用另一只手指了指绒毛兔子霍比:“你们只能接近她到这个程度。”
手拿那把滑稽枪的男子很矮小,前额的头发都快掉光了,会计师般的面孔挺和善的,软绵绵的啤酒肚凸起在皮带上。他穿的是斜纹棉裤和T恤,胸前印着一句话:上帝不会克扣人类钓鱼的那几小时。
“亲爱的宝贝,我有个问题想问你。”年轻女人说道。
丹挑了挑眉毛:“说吧。”
“你不累吗?不想睡一会儿吗?”
他真的累。仿佛就在眨眼之间,他的眼皮沉重得像沙袋一样,握住枪的手也没了力气。再过两秒钟,他就可能轰然睡倒,脑袋搁在粗糙的野餐桌上就打起呼噜。但艾布拉尖叫起来。
(乌鸦呢?我没看到乌鸦!)
13
丹惊跳起来,确实是将睡未睡时人们会有的那种剧烈抽搐。野餐篮里的那只手猛然抽动一下,格洛克走火了,一团碎小的柳条飞喷出去。子弹不知飞到何方,但从温尼贝戈车上下来的这三个人都跳了起来,留存在丹脑海的睡意也被震得荡然无存。有毒蛇文身的女人和白色爆米花头的男子都退了一步,但手持怪枪的男人反而向前冲来,还喊着“抓住他!抓住他!”
“抓住这个吧,你个抢孩子的浑蛋!”戴维·斯通大喊一声,冲出树林,狂射一通。大部分子弹都是打空的,但有一颗射中了沃纳特的头颈,真结族的御用良医慢慢倒向厚厚软软的松针地毯,注射器从他指间滑落出来。
14
真结族的领导人肩负重任,但也有优待。罗思的巨型陆巡舰就是其一:以天价从澳大利亚进口,运到美国后再改装成左侧驾驶。其二就是可以随时独享蓝铃露营地的女士冲淋房。在路上度过几个月之后,能在铺好瓷砖的宽敞房间里冲个漫长的热水澡堪称莫大的幸福。你可以平伸双臂,要是心情好,甚至可以跳几个舞步,更不用说,热水不会流淌四分钟就用光了。
罗思喜欢关灯洗澡,在黑暗里,她可以更好地思考。所以,在山区时间下午一点接到那个恼人的电话后,她不得不直奔淋浴室。她依然坚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但疑虑已开始露出端倪,就像蒲公英飘落在完美无瑕的草地上迅速生根发芽。如果那个女孩比他们预料的更聪明……或是她找到了帮手……
不。不可能。她脑袋里有魂气,没错,甚至该说是最完美的魂气脑袋,但她还是个孩子。俗人小孩。不管怎样,罗思现在只能心急火燎地干等,看突击队的进展如何。
十五分钟的畅快冲淋后,她走出浴室,擦干身体,用一块蓬松的浴巾把自己裹起来,抱着衣物,向她的陆巡舰走去。小矮子埃迪和胖莫莫在收拾露天烧烤摊,午餐刚刚结束,又是绝佳的一餐。谁都没有胃口,但这不是他俩的错,因为又有两名真结族成员身上出现了那种该死的红点。他俩朝她挥挥手,罗思也回了个手势。就在这时,仿佛有一堆炸药在她脑袋里爆炸了。她跌倒在地,怀里的裤子衣服散落一地。她的浴巾也散开了。
罗思几乎没注意到这些细节。突击队出事了。很糟糕。她开始在皱巴巴的裤子口袋里摸手机,与此同时冷静下来。她这辈子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希望乌鸦老爹有远距离心灵感应的本事,但是——她当然是极少数的例外——某些俗人却命中注定拥有这种天赋,譬如新罕布什尔的那个女孩。
埃迪和莫莫正向她跑来。跟在他俩后头的还有长腿保罗、安静的萨丽、幸运符查理和风琴手山姆。罗思摁下快键拨号键。千百英里之外,乌鸦的手机立刻应答了。
“你好,你拨通了亨利·罗斯曼的电话。我现在不方便通话,但如果你留下号码和口信——”
该死的语音信箱。这就是说,他要么关机了,要么进入了无信号区。罗思觉得肯定是因为在山区的缘故。膝盖抵着泥土,脚后跟陷进大腿背部,一手拿着手机,浑身赤裸的罗思用另一只的掌根砸向前额。
乌鸦,你在哪里?你们在干什么?发生了什么事?
15
穿T恤和斜纹裤的男人冲着丹扣动了怪枪的扳机。先是一股被压缩的空气,突然间,一支飞镖般的针头穿透了霍比。丹从破烂不堪的野餐篮里扬起格洛克手枪,又开了一枪。斜纹裤男子胸部中弹,向后倒去,嘴里咕哝咕哝的。一团鲜红的血色喷出来,染红了T恤的背后。
只有安蒂·斯坦纳还站在那里。她一转身,看到戴维·斯通傻乎乎地呆立原地,一脸晕眩的表情,便把注射器攥在拳头里,像攥一把短刀一样向他冲去。她的马尾辫像钟摆一样甩来甩去。她在尖叫。在丹眼里,万事万物都像突然变成了高清晰的慢镜头画面。他有时间,他看到了针头顶端的塑料保护套还没拆掉,也有时间去想,这些浑蛋到底在扮演什么样的小丑?当然,答案一目了然,他们根本不是丑角。他们是猎手,但压根儿不习惯猎物的抵抗。当然,他们通常猎捕的是天真无邪、毫无防范的孩子们。
戴维木木地看着号叫的女魔鬼朝自己冲来。也许他已经打空了枪里的子弹;也可能,一次疯狂扫射已到他的极限。丹举起自己的手枪,但没有扣动扳机。万一射偏呢?没有打中文身女子,反而把艾布拉的父亲撂倒了,那就太糟糕了。
这时候,约翰冲出密林,从后面扑倒了戴维,正好和冲过来的女人撞了个满怀。她的胸腔里挤出一声(暴怒或沮丧的)的尖叫。三人全都跌倒在地。注射器滚到了一边。就在文身女子趴在地上匆忙摸索的当口,约翰挥起比利的猎枪,对准她的头狠狠地砸下去。那是用尽全力、听从肾上腺素催动的一击。她的下颌骨碎裂时发出脆生生的声响。五官立刻移位,偏向左侧,一只眼珠从眼眶里鼓凸出来,还带着怒视的眼神。她四肢瘫软,翻身倒下,鲜血从嘴角流出来。她的双手挣开又握紧,握紧又挣开。
约翰扔掉猎枪,转向丹时一脸惊慌失措的表情:“我不是故意砸得那么狠的!天呀,我吓死了!”
“看鬈发的那位。”丹说着,站起身,双腿僵硬得不听使唤,“约翰,你看他呀。”
约翰扭头去看。沃纳特倒在血泊里,一手紧紧抓着自己被射中的脖子。他正在快速地变身。衣服陷下去,又鼓起来。从指缝里流出的鲜血不见了,又突然出现了。就连手指本身也一样时隐时现。仿佛在疯狂的X光照射下一般,这个男人忽闪不停。
约翰捂住嘴,吓得连连倒退。丹也没缓过神来,一切仍保持高清晰的慢动作。他分明看到粘在雷明顿步枪枪托上的文身女子的鲜血和一缕金发也在又隐又现。他不禁想到,她冲向艾布拉的父亲时马尾辫还能甩来甩去。她对他们讲过,巴瑞在变身。现在,丹完全理解她的意思了。
(丹乌鸦在哪里乌鸦跑到哪儿去了?)
“穿钓鱼T恤的家伙也这样。”戴维·斯通说道。他的声音只是微微颤抖,有其父必有其女,丹有点明白艾布拉的胆量是从哪儿来的了。但他现在没时间考虑这个。艾布拉刚刚对他强调了一点:他们还没有把整队人马撂倒。
他用最快的速度跑向温尼贝戈。门还是敞着的。他三步并作两步上了台阶,纵身一跃跳落在铺了地毯的地板上,结果一头撞在餐桌腿上,眼冒金星。电影里可没这种鸟事儿,他心里骂着,翻身到一边,做好了被躲在车上、充当后援的余党枪击或踩踏或注射的准备。艾布拉称之为乌鸦的家伙。看起来,他们还不至于自负到愚蠢的地步。
温尼贝戈车上没有人。
看起来是空无一人。
丹站起身,快步通过狭小的厨房。他又经过了一张折叠床,显然一直有人睡,床单被揉压得乱糟糟的。查找的同时,丹也注意到这部旅宿车里臭不可闻,尽管空调还开着。车里有一个壁橱,但嵌在轨道上的门敞开着,他看到里面只有衣物,不见人影。他弯下腰,贴在地板上看衣服下面有没有脚。没有。他一直走到温尼贝戈的尾部,在洗手间的门口停住脚步。
他心想着尽是电影里那套路数,猛地拉开门,与此同时俯下身子。厕所里也没有人,他倒不是很惊讶。就算有人想在这儿藏身,恐怕也已经死了。光是那味儿就能熏死人。
(也许有人真的死在这里了也许这个叫乌鸦的)
艾布拉立刻作出回复,但她太惊慌了,不加收敛地传播了这次的意念,力道之大,足以把丹自己的思绪震得粉碎。
(不是巴瑞死在这里了乌鸦在哪里快找到乌鸦)
丹下了车。冲着艾布拉而来的两个男人都不见了,只有衣服留在原地。那个女人——试图用一句话让他入睡的女人——还在,但也撑不了多久了。她爬到了野餐桌旁,桌面上是被打烂的柳条野餐篮。现在她挣扎着在长椅上靠稳身子,顶着一张刚刚破相的脸,瞪着丹、约翰和戴维。鲜血从她的嘴角、鼻孔里流淌出来,好像长了一道红色的八字胡。她上衣的正面已被染红。丹慢慢靠近的时候,她脸面上的皮肤仿佛消融了,衣服迅速瘪下去,贴紧骨骼。她的肩膀已经挂不住衣服了,胸罩的肩带滑下来,垂荡成两个空落落的圆圈。肉身的部分只有眼球还在,直勾勾地瞪着丹。接着,她的皮肤仿佛重新编织成形,衣服随着丰满起来的身体再次鼓胀。垂下的肩带勒住了上臂,左肩带刚好挡住了左臂的文身,毒蛇被封住了口,没法再咬人了。扶着粉碎下巴的那些细骨也变成了一只真正的人手。
“你们把我们耍了。”毒牙安蒂含含糊糊地骂道,“我真不敢相信,竟然被几个俗人耍了。”
丹指了指戴维:“这个俗人就是你们要抓的女孩的父亲。说明一下,以免你死得不明不白。”
毒牙忍着疼痛狞笑一声,牙齿都被血浸红了:“你以为我在乎吗?在我眼里,他不过就是又一个晃着鸡巴的下流胚。就连罗马教皇也荡着一条鸡巴,你们才不管把它塞到哪里去呢。该死的男人。赢了吗,你觉得?总想赢过——”
“还有一个在哪里?乌鸦在哪里?”
安蒂咳嗽起来,嘴角冒出血色的泡沫。她一度迷失,后来在一家黑漆漆的电影院里被一个黑发如云的女神找到了。现在她就要死了,但若再有一次机会,她也不肯有任何改变。从当过演员的总统到如今的黑人总统,这些年是如此美好,但也比不上和罗思共度的那夜良宵。她面对高个子的英俊男人露出畅快的笑容。笑起来是很痛,但她还是要笑。
“噢,他呀。他在赌城雷诺,操死那些表演唱歌跳舞的俗人贱逼。”
她的肉身又开始消隐。丹听到约翰·道尔顿喃喃自语:“我的天啊,快看!脑出血。我可以用肉眼看到。”
丹等了一会儿,想看看文身女人会不会再显形。她到底还是回来了,咬紧的血色牙关间扯出一声漫长而凄厉的呻吟。变身的痛楚似乎远远大于被枪托砸到脑袋,但丹认为他有补救的办法。他把她捂着下巴的手拉开,伸手扣住那只手。他感觉得到,她的整个头盖骨都在变异,那感觉就像在用几块不起眼的胶带去弥合破碎的花瓶。这一次,文身女人的叫声越发惨绝人寰了。她大声喊着,虚弱无力地用另一只手去抓挠丹,他却根本无动于衷。
“乌鸦在哪里?”
“安妮斯顿!”毒牙凄惨地喊出声,“他在安妮斯顿下车了!爹地,请你不要再伤害我了!别再来了,你想干什么我都答应。”
艾布拉描述过这群魔鬼在爱荷华是如何折磨特雷弗的,天知道还有多少人!想到这里,丹就产生一股不可遏制的冲动,想要扯掉这个杀人不眨眼的臭婊子的下半张脸,把她打到血肉横飞,用她的下颌骨砸烂她的天灵盖,直到下颌骨和天灵盖都碎成渣。
接着——考虑到眼下的情形,这未免荒谬之极——他又想起了穿着勇士队T恤的孩子,伸出肉乎乎的小手去够堆在亮闪闪的杂志上的剩下的白粉。糖糖,他说。这个女人和那个孩子根本不一样,毫无相同之处,他这样告诫自己却已经没有用了。他的暴怒突然平息下来,只觉得自己又恶心又虚弱,全身心都空空荡荡。
别再伤害我了,爹地。
他站起来,两只手在衬衫上蹭了蹭,下意识地朝小利走去。
(艾布拉你在吗)
(在)
现在没那么惊慌了,不错。
(你得让你好朋友的妈妈立刻报警告诉警察你现在有危险乌鸦在安妮斯顿)
把警察扯进特异功能事件,这是丹能想到的最坏的情形,但眼下已经没别的办法了。
(我不)
她还没说完,她的意念就被一声强势的怒喊阻断了。女人的尖叫——
(你这个小婊子)
戴帽子的女人又闯入了丹的头脑,这次不是在梦里,而是透过他那双清醒之极的双眼看到的。她的形象令人瞠目结舌:惊艳的人身赤裸着,湿发扭结地垂在肩头,宛如美杜莎再世。眨眼间,她的嘴巴张大,咧得越来越大,美貌瞬间成恐怖。在那个黑洞里,只有一颗黑黑黄黄、向外暴突的利齿。不如说是獠牙。
(你干了什么好事)
丹被震得一个趔趄,赶紧撑住小利的第一节乘客车厢,稳住了脚步。他的脑海开始翻天覆地地颠转。高帽子女人不见了,突然间,出现了很多关切的脸庞,把他围在当中。他们七嘴八舌地问,你还好吗。
他记得艾布拉曾经费力地解释世界是如何颠倒的:在她意外发现导报上的特雷弗照片的那天,艾布拉和戴帽子的女人如何在眨眼间对换了视野,她见她之所见。现在他恍然大悟。又开始天翻地覆了,但这次他跟上了趟儿。
罗思跪坐在地。他看得到她头顶的天空一无遮拦。围在她身边的那些人,毫无疑问就是她率领的专杀孩童的部落。这就是艾布拉所见到的。
问题是,此刻,罗思看见了什么?
16
毒牙的肉身消隐,再复现。苦不堪言。她看着蹲在她面前的男人。
“我可以为你做什么?”约翰问,“我是医生。”
虽然毒牙痛得要死,还是放声大笑。这个医生,他的同伙刚刚把真结族的医生打死了,他反而想要帮她摆脱痛苦?要是希波克拉底在这里,他会怎么说?“让我吃颗子弹,蠢货!只有这件事你办得到。”
书呆子气的那一位——也就是疯狂扫射,击毙沃纳特的那个男人——也加入了谈话。“你活该受罪。”戴维说道,“你以为我会让你轻轻松松把我女儿夺走?像对待爱荷华州那个可怜的小男孩那样,折磨她到死?”
他们知道那件事?怎么可能?但现在都无所谓了,至少对安蒂来说无所谓了。“你们也会杀死猪、牛和羊。我们所做的事有什么不同吗?”
“以鄙人的拙见来看,杀人和牲口有很大的不同。”约翰说道,“你可以说我是个多愁善感的傻瓜。”
毒牙的嘴里全是血,还有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大概是牙齿。反正,都无所谓了。到最后,她受的苦总归没有巴瑞受的多。显而易见,她会比他死得更快。但有一件事需要澄清,只是让他们心里明白:“我们才是真正的人类。你们这些……只是俗物。”
戴维笑了,但眼神很坚定:“但是,胸前披散头发、染透鲜血地躺在地上的人是你呀。祝你享受地狱之火。”
毒牙意识到自己又要变身了。要是幸运,这就该是最后一次,但她还要抓紧肉身存在的机会:“你们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以前。也不知道和我们在一起是什么感觉。我们是不可多得的,我们病了,所以要——”
“我知道你们病了。”戴维打断她的话,“该死的风疹。我真希望这场病能让你们可悲的真结族从里到外烂个透。”
毒牙说:“我们和你们一样没法选择出身。换作是你们,也会这么做的。”
约翰慢慢地摇头:“决不会。永远不会。”
毒牙开始消隐了。但在完全消失前,她终究说完了两句话:“男人都该死。”从瞪着他们的那张渐渐消失的脸孔里呼出了最后一口气,“俗人都该死。”
就这样,她死了。
17
丹小心翼翼地慢慢走向约翰和戴维,为了保持平衡,不得不扶着沿途摆开的几张野餐桌。他没有意识到,自己顺路捡起了艾布拉的兔子。他正在理清晕眩的头脑,但其结果只能让人半忧半喜。
“我们必须回安妮斯顿,要快。我的意识联系不上比利。我以前可以的,但现在他不见了。”
“艾布拉呢?”戴维问道,“艾布拉怎样?”
丹不想正视他——戴维已无法掩饰自己的恐慌——但他强迫自己抬起眼睛:“她也不见了。戴帽子的女人也不见了。他们全都混在一块儿消失了。”
“什么意思?”戴维双手抓住丹的前襟,“你在说什么?”
“我不知道。”
这是实话,但他很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