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玻璃饰品|鬼话连篇网,一个分享鬼故事的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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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眠医生》第二部 空无的恶魔
第十章 玻璃饰品

1

厨房里的电话铃响时,艾布拉的父亲正披着浴袍在厨台边打鸡蛋液。楼上,冲淋声哗哗正响。艾布拉的周日惯例就是先冲澡,冲到热水用完才算完。

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区号617,但后面不是他熟悉的、太太的外婆在波士顿的公寓号码。“喂?”

“哦,戴维,听到你的声音实在太好了。”是露西,一听就知道她精疲力竭。

“你在哪儿?为什么不用你的手机打电话?”

“在马萨诸塞州综合医院,付费公共电话。这里不允许用手机,到处都是禁止标志。”

“婆婆还好吗?你呢?”

“我还行。但婆婆她……现在稳定下来了……但之前有一会儿,真是太糟了。”干咽一声,“现在还是不太好。”终于,露西崩溃了。那不仅仅是哭泣,而是伤心欲绝的痛哭。

戴维耐心地等。他开始庆幸艾布拉正在冲澡,也希望热水不要很快用完。这通电话让人很难受。

露西终于能讲话了:“这次,她摔断了手臂。”

“天啊。好吧。只是骨折?”

“不,什么叫‘只是’?”她几乎是在朝他吼叫,用他最厌恶的“男人怎么都是白痴”的口吻。他觉得那是她的意大利血统里自带的,根本没想过他有可能、偶尔、当真是个白痴。

他深吸一口气,稳住自己的情绪:“跟我说说,宝贝。”

她说了,而且两度落泪抽噎,戴维只能等她哭完再说。她累惨了,但这根本不是问题所在。他听明白了——虽然理智早在几周前就告诉她,婆婆不行了,但她的情感拒绝接受,直到现在,她终于肯承认一个事实:婆婆快死了,而且不一定能够平静安详地离去。

昨天半夜,只能浅睡的孔切塔醒来,想去上厕所。她不想吵醒露西把尿盆端来,于是试图自己起身去洗手间。她成功地把双腿从床上挪下地,坐直,但晕眩突如其来,害得她一头栽下床,整个身子压在自己的左臂上。臂骨没有断,而是粉碎了。露西呢,虽然没有经过专业训练却一连几星期勉强干着夜间护理的工作,是被曾外婆的惨叫声惊醒的。还好,孔切塔现在入睡了,但依然睡不踏实。

“她不是为了求救而喊叫。”露西说,“也不是痛得大喊大叫。她是在尖叫,好像狐狸被捕猎器夹断了一条腿那样凄厉地叫。”

“宝贝,那太可怕了。”

站在一楼凹室里的零食售卖机旁,身边好几台与时代违和的投币电话,此时的露西浑身酸痛,出过的几身汗都干透了(她闻得到自己的气味,显然不是D&G海蓝香氛的美味),已有四年没发作的偏头痛让她头痛欲裂。露西娅·斯通心里明白,自己决不会告诉他事情到底有多可怕。最可怕的是不可告人的心中隐情。你以为自己懂得那些最基本的事实——女人会变老,变弱,会死——但终有一天,你会明白不止是这么简单。当你发现写过无数首名诗、堪称她那一代人中的桂冠诗人的外婆无助地躺在自己的尿液里,冲着自己的外孙女凄厉尖叫,只因她想让痛苦消失,迫使痛苦终止。基督的圣母啊!让它停止!当你亲眼看到原本光滑挺拔的手臂眨眼间像个水袋一样扭来扭去,再听到昔日的诗人用最恶毒粗俗的字眼咒骂它,最后祈愿自己早点快点死掉,那样痛苦才会消停。在这种时候,你才会发现真相。

你能告诉丈夫你在半梦半醒之间被恐惧惊到手足无措——无论你怎么做都是错?你能告诉他当你费劲地搬动她时,她挠破了你的脸,像街上被飞车撞倒的疯狗一样号叫吗?你能跟他解释自己跑去打911电话的时候只能任由挚爱的外婆瘫倒在地板上,然后坐在地板上陪她等救护车赶来,顺便强迫她用吸管喝下融了止痛药的水,那是一种什么感受吗?你能解释清楚当救护车迟迟不来时,你何以想起戈登·莱特福特的歌曲《埃德蒙德·菲茨杰拉德号的沉没》?歌中唱道:大浪袭来时,分分秒秒都如同漫长时日,是否有人知道,那时候,上帝的爱去向何方?痛苦的大浪对准婆婆袭来,她已颓然倒下,浪头却不依不饶地继续汹涌。

她又开始尖叫时,露西把双手插到她身体下,笨拙地把她抬举到床上,但露西知道,肩膀和后腰会因此疼上好多天,但愿不用几星期。露西捂起耳朵,不去听婆婆的喊叫,放我下来,你要疼死我啊。接着,露西背靠着墙坐在床上,喘着粗气,头发一绺一绺地黏在汗湿的脸颊上。与此同时,婆婆泪流不断,把变了形而可怕的手臂揽在胸前,质问露西娅为什么会这样伤害她,为什么她要挨这种苦。

救护车终于来了。有个男人——露西不知道他叫什么,但在语无伦次的祈祷声中祝福了他——给婆婆注射了一针,让她昏睡过去。你能告诉丈夫你真希望那一针能让她彻底睡过去吗?

“是很可怕。”她只说了这么一句,“我很庆幸艾布拉这周末不想过来。”

“她想的,但作业太多了,她昨天还说非得去次图书馆呢。作业肯定很难搞,因为,你知道她以前老缠着我要去踢足球。”喋喋不休。白痴。还能怎样?“露西,我真的非常、非常抱歉,你只能一个人熬。”

“只是……你听到她的惨叫声,你才能明白。我再也不想听到任何人那样喊叫了。她一直是那么镇定自若……不管旁人如何惊慌失措,她都能保持冷静地去面对……”

“我明白……”

“然后就跌落到另一个极端了,变成昨晚那个样子。她能记得的词只有婊子、屎、尿、妈的、操——”

“宝贝,别老想着这些。”楼上洗手间里没有了冲水声。最多几分钟,艾布拉就会擦干身体,下楼享受周日特餐。眨眼间她就会出现,衣襟飘飘,散着平底鞋的鞋带。

但露西还没倾诉完,还不能释怀:“我记得她以前写过的一首诗。我不能一字不差地背下来。开头是这样的:‘上帝最会鉴赏脆弱物事,用最美的玻璃饰品装点他云雾缭绕的容颜。’我以前还觉得,在孔切塔·雷诺兹的诗作里,这种漂亮的辞藻显得很老土,甚至有点矫情。”

他的艾芭嘟嘟——他们的艾芭嘟嘟——来了,皮肤上还带着冲热水后的红润颜色。“爸爸,一切都好吗?”

戴维抬起一只手,意思是:等一下。

“现在我知道她真正想要表达的意思了,可我再也无法读那首诗了。”

“艾比来了,宝贝。”他故意用一种欢快的语气说道。

“好。我需要和她谈谈。我不会再哭了,所以别担心,但我们不能不让她知道。”

“也许,可以省去最糟糕的部分?”他轻声问道。艾布拉站在桌边,湿漉漉的头发扎成两条小辫子,很显小,她好像退回到了十岁的模样。她一脸肃穆。

“也许吧。”露西同意了,“但我撑不下去了,戴维。就算有日间护理员帮忙也不行。我以为我可以,但真的不行。弗雷泽镇上有个老人安养院,从我们那儿的路笔直下去就到了。住院护士跟我说的。我认为,针对这种病情,专业安养院肯定有一整套的应对措施。那地方叫海伦·利文顿安养院。我给你打电话之前,刚刚给他们打了一通。他们说,今天刚好有了个空床位。我猜,昨天晚上,上帝又从他的壁炉架上推落了一个玻璃饰品。”

“切塔醒着吗?你有没有和她讨论过——”

“她几小时前醒过一次,但神志还不清。过去的事、现在的事都搅成一锅粥了。”

就在我呼呼大睡的时候,戴维愧疚地想道,还做着梦,毫无疑问,梦到我的大作。

“等她清醒了——我估计她很快就会回过神来的——我会尽可能温柔地跟她说,这事不能再由她做主了。是时候交给专业机构照料了。”

“好吧。”只要露西心意已决,你最好别挡道,让她一往无前。

“爸?妈妈好吗?婆婆呢?”

艾布拉知道妈妈还好,但曾外婆不好。就在她冲淋的时候,已经知晓了大部分露西对丈夫说的话。她站在冲淋房里,任凭香波和眼泪一起在脸上流淌。但她已经习惯了假扮笑脸,直到别人正式告知坏消息,才能换上悲伤的表情。她想,名叫丹的新朋友是不是从小就明白笑容面具的重要性?她敢说,他一定会懂。

“亲爱的,艾比想和你通话。”

露西叹了一口气,说:“让她听电话。”

戴维便把电话交给了女儿。

2

那个周日下午两点,高帽罗思在她的超大房车的门上贴上写有“除非十万火急,否则别来吵我”的牌子。她已谨慎地规划好了之后的数小时。今天她不能吃东西,要喝也只能喝水。晌午的咖啡不喝了,换成催吐剂。等时候到了,她潜入那个女孩的神志时就会像空玻璃杯一样透明、清澈。

只要物理性的身体机制无法干扰到她,罗思就能发现她想知道的一切信息:女孩的姓名,确切的位置,她知道多少,以及至关重要的——她可能会讲给什么人听。从下午四点到晚上十点,罗思要平躺在陆巡舰的双人大床上,看着天花板,冥想。等她的神志和肉身一样清澈了,她还会从暗箱里取一罐魂气——吸一口就足够了——再次让世界颠倒翻转,直到她进入她,她也进入她。东部时间凌晨一点,她要挖掘的母脉肯定在沉睡中,罗思可以尽情地检索女孩神志中的所有内容。甚至可能植入一种暗示:有人会来找你。帮你。跟他们走。

可惜,正如老派农夫诗人彭斯在两百年前点出的那样:计划再周全也免不了枝节横生。她还没念完安神咒语的第一段,第一根枝节就冒出来了。门被敲响了。

“走开!”她怒喊一声,“没看到牌子吗?”

“罗思,核桃和我在一起。”乌鸦高声回话,“我认为他搞到了你要的东西,但他需要你批准。时机不巧,可这件事等不得。”

她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喷出一口怒气再起身,随手抓了一件赛威镇的广告T恤(在世界之巅亲吻我!)套进脑袋。T恤的下缘落在她的大腿根。她打开门:“最好是好消息。”

“我们可以回头再来。”沃纳特赶紧应答。他是个小矮个儿,地中海式的秃头,只有耳朵上方还有些灰色的乱发,活像擦餐具的钢丝球。他拿着一张纸。

“不用了,快点就行。”

他们进了兼具客厅和厨房功能的隔间,在桌边坐下。罗思抓过沃纳特手里的纸,好奇地瞥了一眼。上面尽是些化学方程式和六边形的分子结构图,这对她毫无意义。“这是什么?”

“一种强效镇静剂。”沃纳特回答,“是新药,没有副作用。这份数据是吉米从我们在国家安全局的内线那儿得到的。可以让她昏迷,但不会有过量反应。”

“可能是我们需要的,没错。”罗思知道自己的语气很不爽,“但这事儿不能等到明天吗?”

“对不起,对不起。”核桃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

“我觉得不用道歉。”乌鸦说道,“如果你想快点动手,干净利落地拿下这个女孩,我就必须确保我们可以得到这种药物。不仅如此,还要安排运输,尽快送达我们的邮寄点。”

真结族在全美境内有数百个邮寄点,大部分都安插在邮政系统和联合包裹服务分部。动用这套机制,需要提前好多天安排,因为他们基本上只能靠大型房车运输。真结族的成员宁可自刎都不肯搭乘公共交通。私人飞机是可行的,但很不舒服,真结族人到了高空会有剧烈反应。沃纳特认为那是因为真结族人的神经系统迥异于俗人。罗思担心的则是另外一套由纳税人供养的“神经系统”。极其敏感的系统。9·11事件后,国安局监听了所有航班,连私人航线也不例外,而真结族的头条求生准则就是:绝不引人注意。

幸好美国的州际公路四通八达,旅宿车总能满足他们的需求,这一次也理应胜任。只需一支突击小分队——每六小时更换一个司机——就能在三十小时之内从赛威镇到新英格兰北部。

“好吧。”她的口气软了下来,“我们在纽约州北部或马萨诸塞州北部的I-90公路上有什么联络点?”

乌鸦没有支吾,没有延迟,更没有回复说他要回去查查再汇报:“马萨诸塞州斯特布里奇市易捷邮局。”

看不懂的化学数据表还在核桃手里捏着,她用指甲弹了弹纸页的边缘:“把这玩意儿送到那儿去。至少用三套迂回路线,万一出了差错,我们可以彻底脱开干系。搞它几个来回。”

“我们还有那个时间吗?”乌鸦问。

“为什么会没时间呢?”罗思回答——以后她会常常想起这句话的——“先往南,再到西北,然后再进入新英格兰。只需要赶在周四之前到斯特布里奇就行了。用特快专递,别用联邦快运或是联合包裹。”

“这个我可以办到。”乌鸦毫不迟疑地应声说道。

罗思把注意力转向真结族的医生:“沃纳特,但愿你说得没错。要是你过量了,而非仅仅让她沉睡,我担保你将成为小大角战役之后第一个被流放的真结族人。”

沃纳特吓得脸都白了。很好。她无意放逐任何人,但还是很讨厌自己的计划被打断。

“我们会把药送到斯特布里奇,核桃知道怎么用。”乌鸦说,“没问题的。”

“没有更简单的办法吗?我们在附近弄不到这类药物吗?”

核桃解释说:“如果你要百分百的把握,只有这个药才行。否则,她有可能成了迈克尔·杰克逊那样的废人栽到我们手里。这玩意儿很安全,而且见效快。如果她像你以为得那么厉害,快一点就会很重——”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这事儿说完了吗?”

“还有一件事。”沃纳特说,“也许可以等等再说,不过……”

她朝窗外看看,计算器吉米也来了,这可倒好!吉米也攥着一张纸,匆匆忙忙地走过全景小屋旁的停车场,朝这边来了。她何必在门把手上挂着“请勿打扰”的牌子呢?干吗不换上“来呀来呀都来吧”?

罗思把坏脾气收起来,打个包,扔到脑袋深处,索性摆出了笑脸:“什么事儿?”

“弗里克爷爷。”乌鸦接茬说道,“不能控制排泄了。”

“这二十年来他一直无法控制啊。”罗思说道,“他不肯用尿片,我也不能逼他用。没人能强迫他。”

“这次不同。”核桃说道,“他几乎下不了床了。巴巴和黑眼睛苏西尽全力在照顾他,但他那辆露营车实在太臭了,臭得——”

“他会好起来的。我们给他喂点魂气。”但她不喜欢核桃的那种神情。卡车汤米两年前死了,用真结族的时间法则来算,那不过就是两周前罢了。现在,弗里克爷爷?

“他神志不清了。”乌鸦直言不讳,“而且……”他看了看沃纳特。

“今天早上是佩蒂照看他,她说,她觉得她看到他变身了。”

“觉得。”罗思不想去相信,“还有人亲眼看到了吗?巴巴?苏西?”

“没有。”

她耸耸肩,好像在说,你瞧瞧。吉米敲门的时候,他们还没往下深谈,但她很庆幸这一次被打断了。

“进来!”

吉米探头问道:“确定现在可以吗?”

“可以!你们干吗不顺路把加州大学行进乐队和密苏里火箭舞团也捎来呢?该死的,我不过是想花几小时吐个翻江倒海再入定。”

乌鸦略带责备地看了她一眼,也许是她活该——她不该发火,这些人不过是按照她的吩咐在为真结族效力——但是,假如有一天乌鸦会登上这个宝座,他就能感同身受。除非你用“违令者死”去喝令他们,否则一刻都不消停,你想独自享受一秒钟都不可能。很多时候,就算你真的让他们死都没用。

“我有一点新收获,你会想看看的。”吉米说道,“反正乌鸦和核桃已经来了,我琢磨着——”

“我知道你琢磨什么。什么收获?”

“根据你提到的那两个地方——弗赖堡和安妮斯顿,我在网上搜罗了一下当地的新闻。在《工会领袖》的网站发现了这个。上周四的报纸。也许不说明什么问题。”

她接过那张纸。占据大篇幅的报道是关于一些无名小镇上的学校因为预算削减而不得不停止足球课。下面的小文章被吉米圈起来了。

安妮斯顿居民遭遇“微型地震”

小型地震会有多小?非常小!里奇兰庭园路的居民有理由这么认为。这条短短的小路通到萨科河边。周二下午,这条小路上的部分居民反映有震感,玻璃窗颤动,地板摇晃,搁架上的玻璃器皿被震落。住在街尾的退休人士丹恩·波兰德向记者指出,他家刚刚铺好的沥青车道上出现了一条横向的裂缝。他说:“你想要证据,这就是。”

马萨诸塞州伦瑟姆市地质局没有监测到周二下午在新英格兰地区有地震,但这不影响马特·伦弗鲁和太太凯茜乘兴举办了一场“地震派对”,小街上的大部分居民都到场了。

地质监测中心的安德鲁·希坦菲表示,里奇兰庭园路的居民感受到的地震很可能是由污水管道里的水流引起的,也可能是因为某架军用飞机正好超音速飞行经过此地。伦弗鲁先生得知这些猜测后只是哈哈一笑。“我们的感受我们自己最清楚。”他说,“那就是地震。也真的没害处。损害微乎其微,而且,嘿!我们为此办了场超棒的派对。”

记者:安德鲁·古尔德

罗思连读两遍,抬起头时眼睛都亮了:“干得漂亮,吉米。”

他咧嘴一笑:“谢谢。那你们忙,我不打扰各位了。”

“带核桃一起走吧,他得去看看爷爷。乌鸦,你等一下。”

等他们走了,乌鸦把门关上:“你认为那个女孩导致了新罕布什尔州的地震?”

“我确实这么想。不是百分百确定,但至少有八成的把握。而且,有了具体的位置——不是一个镇,而是一条街——我今晚找她的时候就会轻松多了。”

“罗思,如果你可以在她脑袋里埋下一条顺服的指令,我们甚至没必要下药让她昏迷。”

她笑了,再次确定乌鸦根本不明白这次的猎物有多么特别。要再过一阵子,她才会明白:我也没明白,我只是以为自己有所觉悟罢了。“满怀希望又不犯法。不过,我们一旦抓到她,就需要比迷魂药更凶一点的手段,哪怕是高科技的玩意儿。我们需要她乖乖听话,唯命是从,直到她发自内心地认为和我们合作才是对她最有益处的。”

“我们去抓她的时候,你会跟我们一起去吗?”

本来,罗思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但现在犹豫起来,她想到了弗里克爷爷。“我说不准。”

让她欣慰的是,他没有多问,而是径直走向门口:“我帮你看着,保证不会再有人打扰你。”

“好。你还要确保沃纳特给爷爷做一次全面检查——从屁股到胃口一样都不漏。如果他真的在变身,我希望明天再告诉我,等我神游结束。”她掀开地板下的暗格门,取出一只罐子,“里面剩下的都给他吧。”

乌鸦吃了一惊:“全部?罗思,如果他开始变了,这样做毫无意义。”

“给他。正如很多人前不久向我重申的那样,我们今年收成不错。奢侈一把没问题。更何况,真结族只有一个爷爷。他记得的欧洲人还在崇拜古树,而非分时租赁公寓。只要我们能帮他一把,说不定就不会失去他。我们不是野蛮人。”

“俗人可能不会苟同这个观点。”

“所以他们是俗人。好了,出去吧。”

3

劳动节过后,迷你小镇每周日下午三点就停止营业了。这天下午,五点三刻,好像有三个巨人坐在紧挨着迷你版克莱默大道的长椅上,相形之下,迷你小镇上的药店、音乐盒影院(旅游旺季里,你可以从窗外往里看到,迷你银幕上放着迷你影片)显得更矮小了。约翰·道尔顿来的时候戴了一顶红袜队棒球帽,现在把帽子扣在了迷你庭园广场上的海伦·利文顿雕像的头上,还说:“我敢说她肯定是球迷。这一带每个人都是红袜队球迷。除了我这样的浪子,谁也不会对扬基队有一点好感。丹,有什么事要我效劳吗?我牺牲了一顿家庭晚餐呢。我老婆善解人意,但耐心只有一丁点儿。”

“那么,如果你陪我去爱荷华州待几天,她会有何感想?”丹问道,“全程开销都由我来,你懂的。我不得不去执行‘第十二步使命’,拜访一位用酒精和可卡因慢性自杀的世伯。家里人求我去,但我不能独自去。”

互助会没有明文条款,但有很多传统(其实就相当于规矩)。铁律之一就是:你不可以单独去见有酒瘾的人,完成第十二步使命,除非此人已被医院、戒瘾诊所或当地精神病院安全收容并监控。如果你一个人去,很容易受其蛊惑或传染,推心置腹又推杯换盏。凯西·金斯利总把一句话挂在嘴边:上瘾,就是不停地给。

丹看了看比利·弗里曼,笑了:“有话要说?你先请,别拘束。”

“我认为你压根儿没有世伯。你有没有家人,我都说不准。”

“是吗?只是说不准?”

“唔……你从没谈过家里人。”

“很多人都不谈论家人。但是你知道我是真的孑然一身,比利,不是吗?”

比利没有回答,但看起来有点不自在。

“丹尼,我没法去爱荷华。”约翰说道,“我的日程到周末都排满了。”

丹的注意力还在比利身上。现在,他探进口袋,抓住什么东西,再把握紧的拳头伸出来:“我手里有什么?”

比利更加不自在了。他瞥了一眼约翰,貌似他也帮不到自己,只能扭头看着丹。

“约翰知道我的事。”丹说,“我帮过他一次,他也知道我帮过互助会里的其他人。放心,都是自己人。”

比利思忖片刻,终于说道:“也许是枚硬币,但我觉得更像是你们互助会的奖章。坚持一年不喝酒就会得到的那种小玩意儿。”

“这枚是奖励多少年的?”

比利迟疑了一下,盯着丹紧握的拳头。

“我来帮你吧。”约翰说,“他从二〇〇一年春天开始戒酒,所以说,如果他随身带着一枚奖章,很可能是十二年的那枚。”

“推理正确,但可惜不是。”比利铆足了劲儿,眉间出现两条深刻的皱纹,“我觉得好像是……七年的?”

丹摊开掌心。奖章上赫然标着“VI”。

“该死的。”比利说,“我一向猜得很准。”

“差一点儿而已。”丹说,“而且,这不是猜,而是闪灵。”

比利摸出香烟,瞅了一眼坐在身边的医生,又把烟收起来了:“你说是就是喽。”

“比利,请让我说说你的情况。小时候,你猜得很准。你知道妈妈什么时候心情好,所以可以多问她要一两块钱。你知道爸爸什么时候心情不好,所以躲得远远的。”

“我还知道,晚上只能吃剩下的烤猪排时不能瞎抱怨。”比利说。

“你赌博吗?”

“在萨勒姆赌过马,赚了一大笔钱。后来,二十五岁那会儿,猜中赢家的本领渐渐不灵光了。有一次,我连房租都交不出,不得不央求房东宽限我几天,从那时起我就不赌马了。”

“是的,人长大,这种天赋就会减弱,但你仍然有闪灵的本事。”

“你的更强。”比利说道,现在他没有迟疑了。

“真有其事,是不是?”约翰问道。其实这不算是提问,倒像是一种评论。

“接下去的一周里,只有一个病人是你觉得不可以错过,也不能取消预约。”丹说,“得胃癌的小姑娘,名叫费莉西迪——”

“费德丽卡。”约翰说,“费德丽卡·毕梅尔。她是梅里玛卡医院的病人。我要和她的肿瘤医师和父母进行会诊。”

“周六上午。”

“对。周六上午。”他惊诧地看了丹一眼,“天哪。基督耶稣。你的……我都不知道你有这么大能耐。”

“我会在周四前把你从爱荷华送回来的。最晚周五。”

除非我们被捕,他在心里说,那就免不了多逗留一会儿了。他看看比利,想知道他有没有获取这个不太乐观的想法,但没有迹象表明比利接收到了。

“爱荷华到底有什么事?”

“关于你的另一个病人。艾布拉·斯通。她和比利、和我一样,约翰,但我想你早就知道了。只不过,她比我们都要强大,更厉害。和比利相比,我的闪灵已经够强了,但和她相比,我不过像是乡村市集练摊儿的算命先生。”

“噢!上帝啊!那些勺子。”

丹愣了一下,继而想起来了:“她把它们悬在天花板下面了。”

约翰直愣愣地看着他,眼睛都瞪圆了:“你可以从我脑子里看到那一幕?”

“恐怕这回没那么玄乎。是她亲口告诉我的。”

“什么时候?哪天?”

“我们会说到的,但你先别急。首先,我们来试试地地道道的读心术。”丹抓起约翰的手。果然,直接接触总是很有用的。“她还很小的时候,她的父母来找你。还有她的阿姨或是曾祖母。早在她用银餐具装点厨房之前,他们已经为此担心了,因为他们家里发生过各种各样的灵异现象。比如钢琴……比利,来帮我。”

比利抓住约翰的另一只手。丹抓住比利的手,构成了坚固的三角形。迷你小镇上的迷你降神会。

“披头士乐队的曲子。”比利说,“钢琴上发出来的,不是吉他。那个……我不知道。有一阵子,他们都快被逼疯了。”

约翰目瞪口呆地望着比利。

“听我说。”丹说,“你可以讲,因为她允许你讲。她希望你加入。约翰,这件事,请你务必相信我。”

约翰·道尔顿想了整整一分钟。接着,他从头到尾讲了一遍,除了一件事——

电视机上每个频道都在放《辛普森一家》,这未免太诡异了。

4

讲完后,约翰终于问了那个显而易见的问题:丹是怎么认识艾布拉·斯通的?

丹从后裤袋里抽出陈旧的小本子。封面是波涛冲向海岬的照片,还印有一句至理名言:了不起的事,没有一蹴而成的。

“以前你随身带的本子,是不是?”约翰问道。

“是的。你知道我的督助人是凯西·金斯利,对吗?”

约翰翻了个白眼:“忘了谁也忘不了他呀,你每次在聚会上发言,开场白一定是‘我的督助人凯西·金斯利经常说……’”

“约翰,太聪明的家伙没人爱。”

“我老婆爱。”他说,“因为我是很性感的聪明人。”

丹叹了一声:“看看这本子。”

约翰翻了一遍:“记的都是与会记录。从二〇〇一年开始。”

“凯西让我必须一连参加九十九次互助会,每次都要记录。你看看第八天的。”

约翰找到了那一页。弗雷泽卫理公会教堂。他知道那里有戒酒小组,但他自己很少去。在时间地点的笔记下面,用精美的大写字母拼出了艾布拉。

约翰带着不可思议的神情抬头看着丹:“她两个月大的时候就和你接触过了?”

“看下面,紧接着就记着下一次的聚会。”丹说,“所以,我不可能把她的名字补写在这里,只为了让你大吃一惊。除非我伪造整本本子,而且,那个小组里的很多人都会记得我带着这本本子。”

“包括我。”约翰说。

“没错,包括你。那段日子里,我去聚会时总是一手握着本子,一手拿着咖啡杯。它们让我觉得有安全感。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她是谁,也不在意。只不过是偶尔对接到的陌生的闪灵之一。有点像是摇篮里的婴孩手舞足蹈,手指刚好擦过你的鼻尖。”

“后来,过了两三年,她在我房间里的日程表黑板上写了一个词:你好。从那以后,她一直会联系我,也不是很频繁,仅仅是保持联系。我甚至不能确定她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地那么做。但我总是在场的。当她需要帮助的时候,她知道,我是可以求助、而且找得到的那个人。”

“她需要怎样的帮助?她有什么麻烦吗?”约翰转向比利,“你知道吗?”

比利摇摇头:“我听都没听过她的名字,也几乎没去过安妮斯顿。”

“谁说过艾布拉住在安妮斯顿?”

比利用大拇指指了指丹:“他说过。没有吗?”

约翰回过来对丹说:“好吧。你让我信服了。我们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讲讲清楚吧。”

丹讲述了艾布拉看到棒球男孩的噩梦。手持手电筒绕成一圈的人影。持刀的女人把掌心里男孩的鲜血舔干净。他也讲述了过后很久,艾布拉如何偶然看到导报上的男孩照片。

“她怎么能梦到呢?因为他们杀死的男孩也是有闪灵的?”

“我相信,一开始的联系就是因由闪灵而建立的。他被那些人折磨的时候,肯定发散了神志——毫无疑问,艾布拉接收到了,所以才能知道那些人干了什么——他们就连通起来了。”

“这种连通,甚至在男孩——布拉德·特雷弗——死后还会继续连通吗?”

“我认为,她后来连通的是特雷弗那孩子的遗物——棒球手套。她可以由此连通到杀手,因为有一个杀手曾经戴过那只手套。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完成这些连通的,我也不明白。我只知道:她的力量极其强大。”

“你的能耐就够大了。”

“重点在这里。”丹继续说道,“这些人——如果他们还是人的话——都听命于那个行凶的女人。那天,艾布拉在本地报纸的失踪孩童版面上看到特雷弗的照片时,她进入了这个女人的意识。反过来,她也进入了艾布拉的脑子。在那几秒钟里,她们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对方所在的世界。”他抬起双手,握拳,来回转动,“转入转出,对调位置。艾布拉认为他们会来找她,我觉得也是。因为对他们来说,艾布拉就是隐患。”

“事情没这么简单,是不是?”比利问道。

丹看着他,等待。

“有闪灵能力的人肯定有些与众不同的东西,对不对?只有杀死闪灵人,他们才能得到的东西。”

“是的。”

约翰问:“这个女人知道艾布拉在哪里吗?”

“艾布拉认为她不知道,但你必须明白,她才十三岁。她的看法可能是错的。”

“艾布拉知道这个女人在哪里吗?”

“她只知道,那次连通发生时——双向的进入后——这个女人身在一家山姆超市里。也就是说,在西部,但山姆超市的分店至少遍布九个州。”

“包括爱荷华州?”

丹摇摇头。

“那我就不明白了,我们去爱荷华州能干什么呢?”

“我们可以找到棒球手套。”丹说,“艾布拉认为,只要她得到那只手套,她就可以连通那个戴过手套的男人。她把他叫做‘大块头巴里’。”

约翰低下头,开始沉思。丹不想打断他。

“好吧。”终于,约翰开口了,“这太疯狂了,但我愿意搏一次。既然我了解艾布拉从小到大的情况,我也了解你多年来的事情,不信也难。可是,如果这个女人不知道艾布拉在哪里,何不保持现状呢?为什么要把沉睡的恶狗踢醒呢?”

“我相信,恶狗没有沉睡。”丹回答,“出于同样的原因,这些变态要得到艾布拉,就像他们渴望得到特雷弗。比利刚才说的我完全同意。而且,他们已经知道艾布拉会让他们很危险。用互助会的话来说,她有本事打破他们的匿名状态。他们还会有哪些资源,我们只能靠猜测。你愿意让一个病人活在恐惧中吗?日复一日,甚至年复一年,始终在等曼森家族般的变态杀人狂出现,把她当街掳走?”

(空无的魔鬼)

“当然不想。”

“这些浑蛋是靠她这样的孩子活下去的。像小时的我这样的孩子。有闪灵的孩子。”他严峻地凝视约翰·道尔顿的面孔,“如果这是事实,必须有人阻止他们。”

比利说道:“如果我不去爱荷华,那我该干什么?”

“这么说吧。”丹说,“你要在下周之内把安妮斯顿摸个门清儿。事实上,只要凯西肯给你休假,你就要在那里的旅店里住几天。”

5

罗思终于进入了她企求的冥游境界。最难搁下的是她对弗里克爷爷的担忧,但最终还是熬过去了。上升,凌驾在所有人、所有物事之上。现在,她是在自我之海中遨游,重复念诵古老的咒语——sabbtha hanti, lodsam hanti, cahanna risone hanti——一遍又一遍,但她的嘴唇几乎没有动作。现在去找那个惹麻烦的姑娘还太早,但是,既然她已独处,无论是内部世界还是外部世界都沉浸在安宁之中,她也不用着急。没有目的的冥想是很美妙的。罗思有条不紊地做好预备,聚合神思,缓慢而谨慎地进行这件重要的任务。

sabbtha hanti, lodsam hanti, cahanna risone hanti。这些古老的咒语早在真结族在欧洲大陆游荡、坐在马车里游贩泥炭和不值钱的小玩意儿时就存在了。甚至可能在巴比伦古国兴盛时就存在了。那个女孩很强大,但真结族人法力无边,罗思觉得这事不会有差池的。女孩睡着,罗思就会悄然潜入,翻检有用的信息,植入暗示性的思绪,就像埋下微量的炸药或是蠕虫病毒。要埋就埋下一整窝。那个女孩可能会发现一些并予以消灭。

还有一些,她根本不可能发现。

6

那天晚上,艾布拉做完作业后和妈妈讲了四十五分钟的电话。这段谈话表里不一。表面上,她们聊了聊艾布拉当天的情况,学校里后几天有什么事,还有即将到来的万圣节舞会上她要装扮成什么。她们还谈到了要把婆婆送到北部的弗雷泽临终关怀安养院(艾布拉至今仍不明白临终关怀是什么意思,还以为是“林林总总”的简称),各种手续和准备工作都在进行中。露西把婆婆的最新病情讲给艾布拉听,说“总体来看,状况还算好”。

但在另一个层面,艾布拉听着露西喋喋不休,知道妈妈在担心自己终究会让婆婆失望,而婆婆的真实状态是:恐惧、神志不清、疼痛不已。艾布拉尝试用意念抚慰母亲:妈妈,没事的;妈妈,我们爱你;你已经尽力而为了。她希望这些念头能传送过去,但又不相信真的会成功。她有很多本领——既美妙又吓人的那种超能力——但不包括改变别人的情绪。

丹可以吗?她觉得他大概可以。她想到,他可以用这种闪灵帮助林林总总安养院里的病人。如果他真的可以,等婆婆送到那里,他大概也能帮到婆婆吧。那就太好了。

她下楼的时候还穿着婆婆去年圣诞节送她的粉色法兰绒睡衣。她爸爸对着电视在看红袜队的比赛,拿着一杯啤酒。她在他鼻头上重重地吻一下(他老说不喜欢,但她知道他其实很喜欢),告诉他自己准备去睡了。

“作业做完了,小姐?[47]”

“是的,爸爸,不过‘作业’的法语是devoirs。”

“谢谢你告诉我,太好了。你妈妈怎么样?我这么问,是因为你抢走电话之前我和她只聊了区区九十秒。”

“她挺好的。”艾布拉心想,这是事实,但也清楚,“好”是相对而言的。她朝门厅走了几步,又折回来,“她说婆婆就像玻璃饰品。”其实妈妈没有说出来,只是这样想过。“她说,我们都是。”

戴维把电视调成静音:“嗯,我觉得这话没错,但有些人是用坚固的玻璃做成的,坚固得让人惊讶。记住,你婆婆的玻璃饰品一直放在高高的隔板上,许多、许多年来一直很安全。艾芭嘟嘟,来给爸爸一个拥抱吧。我不知道你是不是需要,但我需要。”

7

二十分钟后,她躺在床上,从童年用到现在的小熊维尼夜灯在梳妆台上亮着。她用意念去找丹,发现他在一间活动室里:有拼图、杂志、乒乓台,墙上还有一台大电视。他正和几个林林总总安养院里的病人玩儿纸牌。

(你和约翰医生谈过了吗?)

(是的,我们后天启程去爱荷华州)

伴随这个念头出现的是一架老式双翼飞机的草图,机舱里的两个男人都戴着老式的飞行员头盔、头巾和护目镜。艾布拉笑了。

(如果我们带回来)

棒球手套的画面。并不是棒球男孩的那只,但艾布拉明白丹的意思。

(会把你吓坏吗)

(不会的)

她最好不要怕。亲手拿着死去男孩的手套该有多吓人啊,但她不得不那么做。

8

利文顿安养院一号楼的公共休息室里,布拉多克先生瞪着丹,只有年迈而昏聩的老人才会有那种死气沉沉又稍稍有点恼怒的眼神。“你到底要不要跟,丹尼?还是打算干坐在那儿,眼巴巴瞪着角落,直到冰激凌都化掉?”

(晚安,艾布拉)

(晚安,丹,代我跟东尼也说声晚安)

“丹尼?”布拉多克先生用凸起的指关节敲了敲桌面,“丹尼·托伦斯,回话。丹尼·托伦斯,听到没?”

(别忘了设定警铃)

“啊呀呀,丹尼呀。”科拉·威林汉说道。

丹看看他们:“我跟过了吗?还是轮到我出牌啦?”

布拉多克先生朝科拉翻了翻白眼,科拉也朝他翻了个白眼,说道:“我那几个女儿竟然以为是我糊涂呢。”

9

艾布拉在苹果平板电脑上设定了闹钟,不仅仅因为明天要上学,还因为明天是她负责做早餐的日子——原定计划是炒鸡蛋里加蘑菇、胡椒和奶酪。但这不是丹说的警铃。她闭紧眼睛,集中精神,眉头都皱起来了。被单下的一只手溜出来,揉起嘴唇。她在做的事很狡猾,但也许很值得。

有预警是不错,但如果戴帽子的女人来找她,也许,预留个陷阱更管用。

大约过了五分钟,她前额的皱纹渐渐舒展开,揉搓嘴唇的手也放下来了。她翻身侧躺,把被子拉到下巴。她幻想自己骑着一匹白色骏马,周身穿戴骁勇战士的装束,就这么睡着了。小熊维尼在梳妆台上,它从她四岁起就一直这么守望她,把柔和的暖光洒在她的左脸颊上。暗夜中,只看得到那半边脸颊和头发。

在梦里,她策马驰骋在漫长的战场上,头顶四十亿颗明亮的星星。

10

罗思一直冥思到周一半夜一点半。真结族的其他人(除了照料弗里克爷爷的围裙安妮和胖莫莫)都已入睡,她这才决定动手。一手握着从她电脑里打印出来的安妮斯顿市的照片——新罕布什尔州乏善可陈的闹市区,另一只手握着一个魂气罐。这罐几乎空了,只剩下微乎其微的一丝气息,但她确定那就足够了。她的手指摁在气阀上,随时准备释放魂气。

我们是真结族,我们忍受永生:Sabbatha hanti。

我们是天择之选:Lodsam hanti。

我们是幸运者:Cahanna risone hanti。

“享受吧,善用吧,罗思姑娘。”她念念自语。摁下阀门的时候,一股短促的银色雾气散开。她深深吸入,向后倒在枕头上,任由空罐子落到地毯上,闷响一声。她把安妮斯顿主街的照片举起来,正对双眼。她的胳膊和手渐渐离开原位,照片也好像飘浮起来。距离那条主街不远的地方,有个小女孩住在一条小巷子里,那儿很可能叫做里奇兰庭园路。她很快就会入睡,但高帽罗思仍会在意识深处的某个地方。她猜想,小女孩不知道高帽罗思的容貌(就像罗思也不知道小女孩长什么样……至少现在还不知道),但她肯定知道高帽罗思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她还知道罗思昨天在山姆超市看到了什么。那就是她的标记,进入她的途径。

罗思的眼神凝滞不动,仿佛做梦般盯着安妮斯顿的画面,但她真正寻觅的是山姆超市里的肉铺柜台,打着牛仔手起刀落,一流品质保证的招牌。她是在寻找她自己。只需短暂但令人满足的搜寻,她就找到了自己。一开始是循着声音的轨迹:超市里的背景音乐。接着是购物推车。除此之外,一切都隐没在黑暗中。没关系,余下的世界会浮出来的。罗思紧随那乐曲声,遥远,回声荡漾。

黑暗,只有黑暗,黑暗,接着,有了一星光亮,越来越亮。超市货架间的过道出现了,继而又扩展成宽宽的走廊。她知道自己就快进入了。心脏的律动加快了。

她平躺在床上,闭着眼睛,这样一来,如果那孩子觉察到了眼下正在发生的状况——不太可能,但也未必——她就什么也看不到。罗思花了几秒钟梳理此行的目的:姓名,确切方位,她知获多少,她可能告诉了谁。

(世界,转动)

她聚集气力去推动。这一次,旋转的感觉不那么让人惊讶了,因为那正是她计划并企求的,更是她可以完全操控的。一时间,她仍在过道里——两个人的意识连通之处——但眨眼之间,她就身在一个很大的房间,里面有个扎马尾的小女孩骑着单车,哼着轻快的歌谣。罗思看到的是小女孩的梦境。但她还有更精彩的事情要做呢。这个房间的墙壁并非真正的墙壁,而是文件柜。既然她已经来了,岂不是就能随心所欲地打开柜子看个够?小女孩正在罗思的头脑里无忧无虑地做梦,梦见她五岁时第一次骑上自己的单车。那总是特别美好的回忆。梦吧,小公主。

孩子从她身边骑了过去,啦啦啦地唱着,什么也没看到。她的单车上安了辅助轮,但那两个小轮子时而着地,时而翘起。罗思猜想,小公主梦到的这一天,她刚刚学会不依靠辅助轮骑车。孩子的回忆里,那总是特别快乐的一天。

享受你的单车吧,亲爱的,等我把你的一切都摸清楚。

带着充沛的自信,罗思拉开了一只抽屉。

她探进抽屉的那一瞬间,刺耳的警铃大作,圈住整个房间的刺眼的白色探照灯也亮起来了,惨白的强光带着强烈的热度一起落在她身上。在如许漫长的年月里,来自北爱尔兰安特里姆郡,曾叫罗思·奥哈拉的高帽罗思生平第一次被逮了个正着,毫无防范。她还来不及把手从抽屉里抽出来,抽屉就猛然关上了。她痛得要命,惨叫一声,惊得后退,但手还是被紧紧地夹住了。

她的身影照在墙上,蹿得很高,但不止有她的影子。她扭头一看,看到小女孩向自己冲来。只不过,那不是小孩了。现在是个年轻女子,穿着皮背心,饱满的胸前印着一条龙,蓝丝带拢住了头发。单车变成了白色骏马。马的眼睛闪亮如炬,恰如马背上女战士的双眸。

女战士手持长矛。

(你回来了丹说过你会来的你果然来了)

然后就是快乐——不可思议!在一个俗人——哪怕天生拥有强大的魂气——身上,此时竟有这样的情绪。

(太棒了)

这孩子不再是躺在床上做梦等她的小女孩了。她布置了一个陷阱,明摆着是要罗思的命……考虑到罗思此时此刻万念俱灰,精神脆弱到极点,她可能真的能置罗思于死地。

罗思攒起所有的力气,拼了。她才不会用漫画书里的那种长矛,而是以她自古至今乃至未来惯用的意念为锤。

(放开我!滚蛋!你以为你是谁?你不过是个臭丫头!)

女孩长大后的女子——她的化身——继续冲来,但是,罗思的意念迎面冲来时,她还是退缩了一下,长矛没有按照预想扎进罗思的身体,而是擦身而过,猛烈地插入罗思左侧的文件柜墙上。

女孩(归根结底就是个孩子,罗思不断地对自己这么说)调转马头,罗思也转身去扳扣死她手腕的抽屉。她用另一只手撑住柜面,使出全身的劲道硬生生地把手往外拔,全然不顾疼痛。一开始,抽屉纹丝不动。然后,被撬动了一点点。她总算把手腕抽出来了,皮刮掉了,血流不止。

还有什么事在发生。她觉得头脑里好像有只鸟在轻盈盘旋,羽毛扇腾。这又是怎么回事?

该死的长矛随时可能插入她的后背。情急之下,罗思用尽剩下的力气把手拔出来。手可以从缝隙中滑出来了,她不敢耽搁,当即曲起手指,握成拳头。但凡她有刹那的迟疑,抽屉就会在合上的同时割断手指。指尖胀痛得抽搐,她知道,如果有机会瞧一瞧,会发现每根手指都是淤血的紫红色。

她转过身来。女孩不见了。房间空了。但羽毛扇腾的感觉还在——要说有什么不同,只是比先前更激烈了。突然间,从手腕到指尖的剧痛占据了罗思的神志。推动转盘的不只是她,哪怕她依然闭着眼睛躺在真实世界里的双人床上——那也不重要了。

该死的小浑蛋在另一间堆满文件柜的屋子里。

她的屋子。她的头脑。

本想趁夜偷盗的罗思,却反被洗劫一空。

(出去出去出去出去)

扇腾没有停止,反而加快了速度。罗思遏制住惊惶,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聚精会神,抓住反击的机会。只够把转盘推动一寸,它已经变得异常沉重了。

(世界,转动)

世界到底还是被扭转了。她感觉得到,脑海中羽翼翻飞般的感觉减少了,继而彻底消停了,因为小女孩已及时抽身而退,退回她本来的世界了。

但这太离谱了,你还怎能尽情地自欺欺人?是你去找她的。自投罗网。为什么?尽管你有所觉悟,但还是太轻敌了。

罗思睁开眼睛,坐起身,抬腿下地。一只脚撞到空罐子,她索性把它踢得远远的。躺下去前套在身上的赛威镇T恤已经湿透了,汗味很重。那是一种令人生厌的浓烈气味。她带着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自己的手,皮蹭掉了,有淤血,肿胀起来。指尖渐从紫红色变成黑淤色,她猜想,起码有两片指甲就此废了。

“可我真的不知道啊。”她说,“我根本没法预料。”声音里带着哭腔,这让她痛恨不已。那是一个坏脾气老女人的声音。“根本不可能。”

她必须走出这辆该死的车。这大概是全世界最宽敞、最豪华的房车,现在却像是只有棺材那么大。她蹭到门口,还要抓住什么东西以保持平衡。在昏睡之前,她看过一眼仪表盘上的时钟。现在是两点十分。这一切的发生仅在二十分钟内。难以置信。

我把她赶走之前,她到底发现了多少秘密?她现在知道多少?

说不清,没法估量,但只要她知获一丁点儿就能酿成大祸。真该好好教训她一顿,死孩子,你等着,快了。

罗思走进凌晨的苍白月光里,缓慢而稳定地深吸了十几口新鲜空气。她感觉好一点了,神志也清醒一点了,但依然摆脱不了那种羽毛扑腾不停的幻觉。有人——居然还是个俗人——在她脑袋里翻检她的隐私的感觉。手还是很疼,但自己竟会中那样的圈套,那感觉更糟,而最糟糕的莫过于耻辱地感知到自己被侵犯了。她被盗了。

你会为此付出代价的,小公主。你招惹了不该惹的女人。

有人影快速向她走来。罗思本来坐在车台阶的第一层上,但现在站起来了,浑身紧张。不管是什么事,她已有所准备。人影越来越近,直到她看清楚了那是乌鸦。他只穿了睡裤和拖鞋。

“罗思,我觉得你最好——”他停住了脚步,“你的手怎么了?”

“别管我那操蛋的手。”她打断他的话,“半夜两点钟,你在这里干什么?你明明知道我在忙活。”

“是弗里克爷爷。”乌鸦回答,“围裙安妮说,他快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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