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埃莉诺·韦莱以一百零二岁高龄成为利文顿安养院二〇一三年秋天最高寿的住客。她太老了,甚至不能用新美国人的读法念她的姓氏——如果你念成韦莱,她才不答应呢;她只回应更优雅的法式发音:欧蕾。丹时常叫她“欧拉拉小姐”,她一听就笑。安养院里现在有四位全职医生负责白天查房,罗恩·斯廷森是其中之一。有一次他对丹说:生命比死亡更强悍,埃莉诺就是活生生的证据。“她的肝功能为零,抽了八十年的烟,那双肺简直千疮百孔。她还有结肠癌——恶化得非常慢,但绝对致命。此外,她的心脏室壁和猫须一样稀薄。但她的生命仍在继续。”
如果艾奇没弄错(根据丹的经验,这只猫从没犯过错),埃莉诺持有的漫长生命租约就快到期了,但她看起来根本不像处在生死线的女人。丹走进屋的时候,她正挺身坐在床上,抚摸着艾奇。她的头发打理得很漂亮——理发师前一天刚来过。粉红色睡裙一如往常地洁净,上身的反光还为她毫无血色的脸庞增添了一丝红润;下身搭在嶙峋的腿上,像舞会礼服一样四散开来。
丹把手伸到脸面旁边,十指分开并抖动:“欧—拉—拉!多漂亮的美人啊!我爱上你了!”[44]
她翻了个白眼,又低下头,朝他微笑:“你又不是莫里斯·舍瓦利耶[45],不过我喜欢你,亲爱的。你总是乐呵呵的,这很重要;你也挺不要脸的,这更重要;而且,你有一个漂亮的屁股,这是最重要的。男人的屁股就是驱动这个世界的活塞,你的就不赖。搁在以前,我肯定要捏上一把,再把你整个儿吞下去。最好是在蒙特卡罗的子午线大酒店的泳池边,不管我朝前还是朝后,都有观众鼓掌叫好。”
她的嗓音非常沙哑,但语调很有节奏,没有让这番言语描绘的画面流于低俗,听起来反倒迷人。对丹而言,埃莉诺的烟嗓子就是卡巴莱夜总会歌手的声音——早在德国军队一九四〇年春天踏上香榭丽舍大道之前就见过大世面的女人。也许已被时间涤荡,但绝对尚未淘汰。虽然她颇有心机地挑选了睡裙,让淡淡的红晕泛上苍白的脸色,但事实上,她从二〇〇九年搬入利文顿一号楼15号房间后就像死亡天使了。只有艾奇的到访意味着今晚会有不同。
“我肯定你会艳压群芳。”他说。
“亲爱的,你在和哪位女士约会吗?”
“眼下没有。”只有一个例外,但约会的对象还太小,无关风月。
“可惜。因为再过几年,这个——”她抬起一根瘦骨般的食指,弯下了第一个关节,“就会变成这样了。你等着瞧吧。”
他笑着坐到她床边。这样的动作,他做过好多好多次了。“埃莉诺,你感觉如何?”
“不错。”她看着艾奇跳下床,溜出了门,它的夜班工作已经完成了,“很多人来看我了。他们让你的猫很紧张,但它忍住了,一直撑到你进来。”
“它不是我的猫,埃莉诺。它属于整个安养院。”
“才怪。”她说,好像对这个话题已经失去兴趣了,“它就是你的。”
丹觉得埃莉诺并没有访客——除了艾奇。今晚没有,这星期、这个月,乃至去年都没有一个人来看过她。她在这世上孤零零的。曾有一个会计师多年来替她掌管财务——他本人也老得像文物,几个月来一次,总是拖着笨重的脚步和一个堪比萨博车后车厢的大手提箱——就连他也没了,一了百了地不干了。欧拉拉小姐说她在蒙特利尔还有些亲戚:“但我没剩下多少钱,不值得他们来一趟,我亲爱的。”
“好吧,都有谁?”他以为她会说吉娜·威姆斯或安德莉亚·波特斯坦,她俩三点到十一点在利文顿一号楼值晚班。也可能是护工坡·拉森,他手脚慢,但人很正直,丹觉得他和弗雷德·卡林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他也可能路过这里,和埃莉诺闲聊几句。
“我说过啦,很多人呢。甚至现在都人来人往呢。他们没完没了地走来走去。他们微笑,他们鞠躬,还有个孩子像小狗摇尾巴一样不停地吐舌头。有些人在讲话。你知道希腊诗人乔治·赛菲利斯吗?”
“不,夫人,我一无所知。”还有别人在这里吗?他有理由认为那是可能的,但又没感知到有异客在场。平时他是可以感知到的。
“赛菲利斯先生在问,‘这是我们死去的朋友们的声音,还是留声机在转?’孩子最让人悲伤。这儿有个孩子是落井而亡的。”
“真的吗?”
“真的,还有个女人用床垫弹簧自杀了。”
他一丁点感觉都没有。难道,和艾布拉·斯通的会面让他折损了元气?有可能,但无论如何,闪灵如潮汐,时强时弱,他始终做不到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反正,他觉得和闪灵无关。他认为埃莉诺有可能进入了痴呆状态。要不然,就是她在逗他。不是不可能的。埃莉诺·欧拉拉最喜欢恶作剧了。还有人在临终前说的玩笑话流芳千古呢——是不是奥斯卡·王尔德?——“墙纸或我,总有一个要消失。”
“你要等待。”埃莉诺说。现在,她的语调里没有一丝幽默感,“灯光会昭示下一个人物登场。也可能有别的骚动。门会开。然后,你的访客就会来到。”
丹用怀疑的眼神看了看门口,门是敞开的。他总是留着门,以便艾奇想走就能走。通常,丹一出场,艾奇肯定会主动离场。
“埃莉诺,你想喝点果汁吗?”
“想也没时——”她的话还没说完,生命就像水从盆底的洞眼里流光那样从她脸上消逝殆尽。她的眼神凝固在他头顶上方,嘴巴张大,脸颊瞬间瘪塌下去,下巴完全掉下去,都快落到骨瘦如柴的胸前了。原本固定在上牙膛的假牙也掉下来了,滑落到她的下唇上,像一个令人不安的诡笑悬挂在半空。
妈的,怎么这么快。
他小心翼翼地用一根手指把那副假牙钩出来。她的嘴唇被轻轻掀起,在取出假牙的时候发出“噗”一声轻响。丹把假牙放在床头柜上,慢慢起身,往后站。他在等待坦帕市的老护士所说的“最后一口气”,暗红色的雾气……就好像那不是呼出来的,而是吸进去的。然而它并没有出现。
你要等待。
好吧,他可以等,反正等一会儿也不碍事。他寻找一番,确定艾布拉的意念不在场。应该是好事。她可能正在艰难地守卫自己的意念世界。也可能是他自己的超能力——超敏感的感知力——眼下缺席了。倘若如此,倒也无妨。它会回来的。无论如何,它总是会回来的。
他很想知道(以前就想过很多次),为什么他从未在利文顿安养院的病人脸上看到苍蝇?也许是因为他不需要。反正,他有艾奇。那么,艾奇那双睿智的绿眼睛看到了什么?也许不是苍蝇,但肯定有什么吧?它肯定看得到。
这是我们死去的朋友们的声音,还是留声机在转?
今夜,这个楼层好安静啊,而且还这么早!走廊尽头的康乐室里没有传出聊天的声响。没有电视机或收音机的动静。他听不到坡的平底鞋在光滑地板上走路时发出的吱吱轻响,也没听到吉娜和安德莉亚在护士站里发出任何声响。没有电话铃声。甚至他的手表——
丹抬起手。怪不得他听不到滴答滴答的走时声。表停了。
头顶的日光灯灭了,只有埃莉诺床头柜上的台灯还亮着。日光灯又亮了,台灯却灭了。如此反复一次后,日光灯和台灯同时熄灭了。亮……暗……亮。
“谁在这里?”
床头柜上的水罐摇晃起来,咔嗒咔嗒地响了一会儿,然后静止了。他刚刚取下的那副假牙突然噼啪一响,让人神经紧张。埃莉诺的床单下面起了一层诡异的波动,仿佛下面有什么东西被惊醒了。一股温暖的气息凑近了,在丹的脸颊上落下,恍如一个飞快的吻,又消失了。
“是谁?”他的心没有怦怦乱跳,但他感觉得到颈部和手腕上的脉搏跳得很重。后脖颈的发梢好像变得又硬又厚。他突然明白了,埃莉诺在弥留之际看到的是一群行进的死人,穿过一堵墙而来,穿过另一堵墙而去。离去?不,是继续前行。他不知道塞菲利斯,但记得奥登的诗句:死亡带走挥金如土、爆笑恶搞和那些备受宠爱的人。她都见到了,他们此刻就在——
(鬼灵人)
但他们不在了。他知道他们走了。埃莉诺看到的鬼魂仪仗队已经走远,她也加入其中了。他被告知要等待,所以他等。
通向走廊的门慢慢地掩上了。接着,厕所的门开了。
从埃莉诺·韦莱死透了的嘴里传出一个声音:“丹尼”。
2
进入赛威镇时,你会经过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欢迎来到美国之巅!严格来说那里不算,但也差不多。还有二十英里,东坡就将变成西坡,就在那儿,有一条不起眼的土路从公路边斜伸出去,迂回向北。这条支路上有一块拱形的指示牌,灼刻在木头上的字迹是:欢迎来到蓝铃露营地!朋友,住上一阵子吧!
看上去挺好客的,还是老派的西部风格,但当地人都知道,这条路基本上是封闭的,大门紧闭期间还会挂出小牌子:何时开放,有待通知。赛威镇上的居民都不知道这个营地怎么能赚钱。其实,他们挺希望蓝铃露营地在没下雪、没封路的时候每天都开放。镇上的居民都挺怀念当年的全景饭店带来的商机,因而对这个露营地抱着一点希望——多少可以补偿一点吧——不过他们也清楚,来露营的人绝不可能像全景饭店的住客那样腰缠万贯,因而也不可能为当地经济注入强有力的刺激。蓝铃不是那种热门营地。镇民们便达成共识:这个营地很可能是某个巨资财团的逃税天堂,它的任务就是亏钱。
就算是天堂吧,栖身其间、避人耳目的财团就是真结族。他们入住营地时,停在偌大的停车场里的旅宿车全都是真结族成员的座驾,最高大的那一辆就是高帽罗思的陆巡舰。
九月的这天夜里,真结族的九名干将聚在全景小屋里——那是一栋挑高屋顶、舒适宜居的乡村小屋。露营地对外开放时,全景小屋就充当餐馆,每天提供早餐和晚餐。负责烹饪的是小矮子埃迪和胖莫莫(俗世姓名为:埃德·希金森,莫琳·希金森)。两人的厨艺都没法和迪克·哈洛兰比——世上也没几个人能和他媲美!——但考虑到露营的人就爱吃那几样:烤肉饼配奶酪通心粉,烤肉饼配屋仔糖浆淋煎饼,烤肉饼配鸡汤,烤肉饼配鲔鱼酱,烤肉饼配蘑菇酱……备餐又能有多难?晚餐后,收拾桌面,餐桌就能用来玩宾果或纸牌游戏。周末还可以跳舞。只有在营地对公众开放的时候才有这些节目。这天晚上——向东跨越三个时区,丹·托伦斯正坐在刚刚咽气的老妇人床边,等候他的访客时——全景小屋里进行的绝不是娱乐活动。
餐厅里铺着锃亮的鸟眼纹枫木地板,屋子中央只放了一条长桌,计算器吉米坐在首位。他的苹果笔记本开着,桌面上是他家乡的风光照——远在欧洲中部的喀尔巴阡山深处。(吉米曾经开玩笑说,他爷爷曾伺候过名叫乔纳森·哈克[46]的伦敦律师)。
簇拥在他身边、低头看着电脑屏幕的是罗思、乌鸦老爹、中国佬巴瑞、毒牙安蒂、幸运符查理、裙安妮、柴油机道格和弗里克爷爷。谁也不想站在爷爷旁边,他太臭了,好像裤裆里一塌糊涂,又忘了洗干净(这些日子以来,这种情况越来越频繁了),但事情要紧,他们还是忍了。
计算器吉米为人谦逊,不摆架子,发际线后退得很厉害,有一点像猴子的长相挺讨喜的。他看似五十岁左右,但乘以三倍才是他的真实年龄。“我用谷歌搜索了‘超爽’,但没查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不出我的意料。如果你们感兴趣,我可以说说我的理解。基本上都是青少年用这个词,像是一种俚语,意思是不用急匆匆地做事,不如很慢很……”
“我们不感兴趣。”柴油机道格插嘴说道,“我说啊,爷爷,你实在是臭不可闻。冒昧问一句,你最后一次擦屁股是啥时候的事了?”
弗里克爷爷咧嘴一笑,冲道格露出残缺不齐的满口黄牙,丑是丑,不过都是原装的。“机机兄弟,就今儿早上,你老婆帮我擦的。还是用她的脸蛋儿擦的。有点恶心,但她好像特别享受——”
“你们两个都闭嘴。”罗思一声令下,虽然没用威逼呵斥的语调,道格和爷爷却都立刻躲开她,带着一副被训斥的学童的表情。“吉米,继续,但别跑题。我想订出一个坚不可摧的计划,而且要快。”
“不管这计划是多么坚不可摧,别人都会有点不情愿。”乌鸦说道,“他们会说,这一年的魂气收成不错。电影院事故,小岩城教堂,还有奥斯汀的恐怖事件。华瑞兹城的事就更不用说了。当时我对南下墨西哥还有存疑,但结果很好。”
岂止是好。平均每年有超过两千五百件杀人案,华瑞兹城已成为名副其实的全球谋杀之都。其中有很多是先折磨再杀害的。那种氛围格外浓郁。不是纯粹的魂气,会让你的胃有点不舒服,但效果一流。
“那些该死的东西害得我拉肚子。”幸运符查理说,“但我必须承认,成果丰硕。”
“确实是好年份。”罗思表示赞同,“但我们没法在墨西哥久留——我们太显眼了。在那里,我们是有钱的美国佬。而在这里,我们完全隐没在森林里,压根儿没人注意。而且,难道你们还没厌倦吃完这顿找下顿的日子——总在游荡,数着罐子过日子?这次不一样,简直是挖到了矿藏的主脉。”
没人吭气。她是首领,到头来,不管她说什么,他们都会去做。他们对这女孩一无所知,那倒没关系,等他们和她交手了,自然就会明白。等他们囚禁她,让她按照他们的需求制造魂气,他们就会心甘情愿地拜倒在罗思的脚下。说不定,她甚至会允许他们亲吻她的脚。
“继续,吉米,要说到点子上。”
“我敢肯定,你截到的那个词说的就是‘超快’,是大孩子们用反语起的绰号。那是一家新英格兰的连锁便利店。从罗德岛州的普罗维登斯市到缅因州的普雷斯克艾尔市,统共开了七十三家分店。拿着苹果平板电脑的初中生大概只需要两分钟就能找到所有分店地址。根据门店的地址,我用飞旋360系统得到了即时照片,找到了六家店的背景里有山。两家在佛蒙特州,两家在新罕布什尔州,还有两家在缅因州。”
他的电脑包在椅子下面。他一把抓起来,从盖袋里取出一只文件夹递给罗思:“这些不是店面的照片,而是从那六家店所在地可以看到的各种各样的山景。我用的还是飞旋360,比谷歌地图好用多了,上帝保佑这家小公司。看看你能不能想起什么。就算没有匹配的,也可以先做做排除法。”
罗思打开文件夹,一张张地看。首先,她毫不犹豫地把佛蒙特州的格林山脉甩到一边去。缅因州的一张山景图也是明显不对,照片上只有一座山,但她看到的是一整排山脉。还有三张,她看了很久。最后,她把它们递给计算器吉米。
“在这三张里。”
他一一检查地址:“缅因州的弗赖堡……新罕布什尔州的麦迪逊……新罕布什尔州的安妮斯顿。你觉得哪一个比较像?”
罗思再次接过照片,挑出从弗赖堡和安妮斯顿都看得到的怀特山景:“我认为是这两张照片中的山,我要再次确认一下。”
“你怎么确认?”乌鸦问。
“我打算去拜访她。”
“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那样做会很危险。”
“我会趁她睡觉的时候去。年轻的姑娘睡得沉,她永远都不会知道我去过。”
“你确定有必要这么做吗?这三个地方离得很近。我们可以一路查过去。”
“没错!”罗思提高了嗓门,“我们大大方方地开着车队过去,逢人就问,‘我们要找一个住在这儿的女孩,但我们没法像平常那样探明她的具体住址,所以啦,帮帮我们。你有没有注意到——这儿有个初中女生有预知力或读心术?’”
乌鸦老爹叹了一口气,把一双大手塞进裤兜,无言地看着她。
“抱歉。”罗思说,“我有点神经质了,是不是?我想搞定她,把这事儿办成。你不用那么担心我,我可以照顾好自己。”
3
丹坐在原地,看着已故的埃莉诺·韦莱。睁开的眼睛渐渐凝固,开始像玻璃了。小巧的双手掌心向上摊放着。最显眼的莫过于洞开的嘴。无以计量的死寂都在那个黑洞里面。
“你是谁?”但他心想:好像我不知道似的。这不就是他期待的答案吗?
“你长成优秀的大人了。”嘴唇纹丝未动,话音里也似乎没有感情。莫非死亡已夺走了他老朋友的人情?那该是多么凄楚的事啊。也许是别人,伪装成迪克?别的东西。
“如果你是迪克,请拿出证据。告诉我一些只有我和他才知道的事。”
沉默。但对方仍在,他感觉得到。
“你问过我,为什么勃兰特太太想要停车管理员的裤子。”
一开始,丹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后来才恍然大悟。因为这段记忆已随着全景饭店里所有恐怖的往事被他束之高阁,放在他头脑中最高的架子上。当然,那些密码箱也在上头。勃兰特太太是在丹和父母抵达的那天退房的客人,全景饭店的男服务生帮她把行李搬上车的时候,他无意间捕捉到她的思绪:我好想钻到他裤子里去。
“那时候,你只是个小男孩,脑子里有一台巨大无比的收音机。我为你感到难过,也替你感到害怕。我有理由怕,是不是?”
现在能感觉到一点了,老朋友一贯的慈祥和幽默还依稀留存。没错,他是迪克。丹看着死去的老妇,一时间愣住了。房间里的灯又明灭了一次,水罐也轻轻磕碰了一下桌面。
“孩子,我不能久留。待在这里太痛苦了。”
“迪克,有个小女孩——”
“艾布拉。”听来几乎像是一声叹息,“她和你一样。又得来一遍。”
“她认为有个女人在找她。戴帽子的。老式的大礼帽。有时候她只有一颗上牙。她饿的时候。反正,这都是她跟我说的。”
“孩子,说出你的问题。我不能久留。对我来说,这个世界已是梦中梦。”
“还有别人。高帽子女人的伙伴。艾布拉看到他们拿着手电筒。他们是谁?”
又是一段沉默。但迪克还在。有所变化,但在场。丹的神经末梢能感觉到他,就像你看得到湿润的眼皮下面跳动的小粒子。
“他们是空无的魔鬼。他们病了,却还不自知。”
“我不明白。”
“你不会明白的。是好事。要是你见过他们——要是他们闻到一丝你的气息——你早就死透了,就像一只空纸箱被掏空再被抛弃。艾布拉说的棒球男孩就遭遇了这种事。还有很多受害者。
有闪灵的孩子就是他们的猎物,你已经猜到这些了,不是吗?空无的魔鬼流散在大地上,就像癌细胞游走在皮肤下面。他们曾经骑着骆驼行走沙漠,也曾经坐着大篷车穿越东欧大陆。他们吞食惨叫,啜饮痛楚。你在全景饭店领略过恐怖,丹尼,但至少没碰到过这些坏家伙。既然那个怪女人和她的手下已经盯上了那个女孩,得不到她,他们决不会善罢甘休。他们可能杀死她。也可能让她变身,成为他们的人。也可能让她活着,把她耗尽为止,那才是最惨烈的结局。”
“我不明白。”
“把她挖空。让她变得和他们一样空无。”一声凄冷的叹息从死人的嘴巴里飘出来。
“迪克,那我到底该怎么办呢?”
“女孩要的,就给她。”
“他们在哪里,那些空无的魔鬼?”
“你童年里的每一个恶魔都从那里来。我不能再多说了。”
“我怎么才能制止他们?”
“唯一的办法就是杀死他们,让他们自食苦果。做到了,他们就会消失。”
“戴帽子的怪女人,她叫什么?你知道吗?”
走廊尽头传来拖把桶拧水的哗哗声,坡·拉森吹起了口哨。房间里的空气发生了变化。刚才那种精心维护的平衡开始晃动,渐渐失效。
“去找你的朋友们。那些知道你有何能耐的朋友。在我看来,孩子,你成长得很好,但你还欠了一笔债。”停顿。接着,这既像又不像迪克·哈洛兰的声音用干巴巴的命令口吻说出了最后一句话,“要还”。
红雾从埃莉诺的眼睛、鼻孔和洞开的嘴巴里弥漫而起,大约在她头顶悬浮了五秒钟,然后消散无踪。灯光恢复稳定。水罐也稳稳的。迪克走了。在这里陪伴丹的,只是一具尸体。
空无的魔鬼。
他好像从没听说过这样恐怖的名称。但说得通……如果你见过全景饭店的真相,你就会信。那地方满是恶魔,但至少他们是死了的魔鬼。他想,戴帽子的女人及其同伙可不是死人。
你还欠了一笔账没还。要还。
是的。他把裹着湿透了的尿片、穿着勇士队T恤的小男孩留在那里自生自灭。但这次,他不会这样对待这个女孩了。
4
丹在护士站等到乔迪父子租车公司派出的灵车到达,目送盖着白布的轮床被推出了利文顿一号楼的后门。之后,他才回到自己的房间,坐着俯瞰此刻空无一人的克莱默大道。一阵夜风袭来,最早变色的橡树叶纷纷离枝,在风中飞舞,落到街面上时还在打着旋儿。远处,公共娱乐区的那一头,几盏橙色的高亮保安灯的照耀下,迷你小镇里也一样空寂无人。
去找你的朋友们。那些知道你有何能耐的朋友。
比利·弗里曼几乎从一开始就知道,因为丹有的本领,比利也有一点点。如果说丹欠了别人,那比利也是,因为丹用更强大、更明智的闪灵救过比利的命。
并不是因为要他感恩我才那么做的。
他并不是非那么做不可。
再有,就是丢了一块表的约翰·道尔顿,恰好是艾布拉的儿科医生。迪克透过埃莉诺·欧拉拉的死者之口说了什么?又得来一遍。
至于艾布拉要的,那就简单多了。得到它……大概会有点麻烦。
5
周六清早,艾布拉一起床就看到信箱里有一封发自dtor36@nhmlx.com的新电邮:
艾布拉:我和一位朋友谈过了,他的超能和我们一样,我可以确定,你有性命之忧。我想把你的处境告知另一个朋友,我们共同认识的人:约翰·道尔顿。当然,在得到你允许之前,我不会擅自找他。我相信,我和约翰可以得到你在黑板上画的东西。
你设定迫近警铃了吗?某些人可能正在寻找你,别让他们找到你,这非常、非常重要。你必须很小心。祝你一切都好,注意安全。把这封信删除吧。
丹叔叔
相比于信里的内容,电邮本身更能让她相信自己真的有危险,因为她知道,他不喜欢这种交流方式。他害怕她的父母会偷偷查阅她的电邮,担心她在和变态性犯罪者网聊。
但愿他们知道她真正害怕的是哪些变态人物。
她很害怕,但也很兴奋——毕竟是光天化日,窗玻璃上也没有戴高帽子的美艳疯子偷偷看着她。好像进入了那些畅销的超能力小说,有爱更有恐怖(学校图书馆里的罗宾森夫人会不屑一顾地称之为“青少年色情小说”)。那些小说里的女主人公们都和狼人、吸血鬼,甚至僵尸谈情说爱,但她们不太可能变成那些玩意儿。
还有个男子汉做她的后盾,这感觉也很好,况且他又那么帅气,虽然有点不拘小节,但还是让她想到了《混乱之子》中的贾克斯·泰勒——她和爱玛在电脑上偷偷看过这部电视剧。
她没有把丹叔叔的来信扔进垃圾箱,而是直接按下“永久删除”(爱玛曾说那是“奇葩前任”的终极去处,艾布拉在心里嘲笑她,爱玛呀爱玛,说得好像你有很多男友似的)。删完了,关机,合上电脑。她没有给他回复的电邮。她不用费那个劲儿。她只需闭上眼睛。
保密通道。
消息已发送,艾布拉就去冲澡了。
6
丹带着清早的第一杯咖啡进屋,黑板上已有了一条新指令。
你可以告诉约翰医生,但我爸妈不能知道。
不会的。不会告诉她父母,至少眼下还不会。但是丹敢说,他们肯定会发现女儿有异样,不用很久,说不定很快。到了那一步,他会说的。不成功则成仁。眼下,他有很多事要办,首先要打一个电话。
接电话的是个孩子,他说他找丽贝卡,电话咣当一声被搁下,又传来渐行渐远的一声呼喊:“奶奶!找你的!”几秒钟后,丽贝卡·克劳森接起了电话。
“嘿,贝卡,我是丹·托伦斯。”
“是关于韦莱夫人的吧?今早我收到电邮……”
“不是那事儿。我想请几天假。”
“长眠医生要请假?太阳从西边出来啦。去年春天我亲自把你踢出去度假,你倒好,每天还会回来一两次。家务事?”
想起了艾布拉的相对论,丹说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