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你见过我吗?”|鬼话连篇网,一个分享鬼故事的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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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眠医生》第二部 空无的恶魔
第七章 “你见过我吗?”

1

二〇一三年八月的一个清晨,孔切塔·雷诺兹在她波士顿的公寓里,醒得很早。一如往常,她首先留意到没有狗蜷缩在梳妆台旁的角落里了。贝蒂死了好些年了,但切塔依然很想它。她披上晨袍,走向厨房,打算给自己做一杯早咖啡。这段路,她已经走了几千趟了,压根儿没理由认为这一趟会不一样。显然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这几步路将走向一连串致命的危机。那天晚些时候,她会对外孙女露西坦承:她没有被绊倒,也没有撞上什么东西。她只是听到右侧下身传来一记不太引人注意的嘎巴声响,紧接着她就倒在地板上了,炙热的剧痛贯穿了右腿。

她在那里躺了足有三分钟,凝视着锃亮的硬木地板上自己的暗淡倒影,期望疼痛能渐渐退去。与此同时她还在对自己讲话:愚蠢的老女人,死活不肯找个伴儿。前五年里,戴维一直说你年纪大了,不适合一个人住,现在可好,他再也不会停止唠叨了。

但如果要找个陪护,就要牺牲她给露西和艾布拉预留的房间了。切塔每天都盼着她们来看她。以前还不至于这样,但贝蒂走了,所有的诗文也似乎都离她而去。纵是九十七岁高龄,她的生活起居仍没问题,感觉也不赖。这个家族里的女性拥有优异的基因。她的妈妈不就是葬了四任丈夫、七个孩子,自个儿活到了一百零二岁吗?

不过,老实说(只能是对她自己说),今年夏天她的感觉不太好。这个夏天一直都很……艰难。

等疼痛终于消退了——只是那么一点儿——她开始在短短的过道里朝着厨房爬,晨光已把那里照亮。她发现,在地板的高度上很难去领略玫瑰色的朝阳。每当疼痛加剧时,她只能停下来,脑袋垂靠在瘦骨嶙峋的胳膊上,重重地喘粗气。如此歇息时,她就去回忆“人生七段落”之说,想起人们会用完美(且愚蠢之极)的循环来形容人生。这岂不是她很久以前的移动方式吗?早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末期。可笑的是,当时的人们将其称之为“终结一切战争的世界大战”。那时她叫孔切塔·阿布鲁奇,在她父母意大利达沃利的农场前院里爬啊爬,企图抓到那些轻而易举超过她的小鸡仔。那就是她尘土飞扬的起跑线。之后她继续前行,赢得了硕果累累、精彩非凡的一生。她出版了二十部诗集,和格雷厄姆·格林[33]共进下午茶,和两位总统共进晚餐,但最了不起的是——她得到了一个可爱聪慧、禀赋奇异的曾外孙女。所有这些美好的事物又会将她指向何方呢?

继续爬,这就是答案。爬回起点。上帝保佑。

她爬到了厨房,又斜穿过一片矩形的阳光投影,爬向她平时吃饭用的小餐桌。她的手机在桌上。切塔抓牢一条桌腿,摇晃起来,直到手机滑到桌边并掉落在地。谢天谢地,没有摔坏。她摁下了几个数字,大家都会告诉你,这种破事儿发生时你就该打这个电话。接通后,她要等待,因为冒出来的录音话语简直综合了二十一世纪的各种荒诞不经:您的通话将被录音。

好不容易,万福玛利亚,真人的声音出现了。

“这里是911热线,您有何紧急情况?”

曾在意大利南部追着鸡仔爬、此刻趴在地板上的老妇忍着剧痛,做出了清晰、连贯的回答:“我的名字是孔切塔·雷诺兹,我住在马尔伯勒街219号三楼公寓里。我的髋骨可能骨折了。您能否派辆救护车来?”

“雷诺兹夫人,是否有人陪护您?”

“没有人,算我自作自受。你正在和一个愚蠢的老女人通话,她坚持认为独自生活没问题。顺便交代一下,我不是夫人已经很多年了,请叫我女士。”

2

孔切塔被送去手术室前,露西才接到外婆的电话。“我把屁股摔断了,但他们能把骨头接好。”她对露西说,“我认为他们会敲几个钢钉之类的玩意儿进去。”

“外婆,你跌倒了吗?”露西首先想到的却是艾布拉,她去参加夏令营了,还要过一周才回家。

“噢,是的,但导致我摔倒的骨折却是完全自发性的。在我这样的年纪,这种情况显然很普遍,而且像我这种年纪的人也比以前多得多了,医生更加见怪不怪。你不用立马赶来,但我认为不用多久,你会想要尽快到场的。看起来,我们需要谈谈很多事该如何安排了。”

露西打了个冷战:“什么样的安排?”

反正他们已经给她打足了安定或吗啡之类的东西,孔切塔感到相当平静。“股骨断裂似乎是最不值一提的事了。”她细说起来,但也不用很久,她就说起了结语,“别告诉艾布拉,亲爱的。我收到她发来的几十封电邮了,甚至还有一封货真价实的信。看起来,夏令营让她非常快乐。还有时间,让她晚点发现老婆婆来日无多吧。”

露西心想,难道你真觉得我必须通知她才行吗——

“我不用特异功能就能猜到你在想什么,亲爱的,但也许这次的坏消息是漏网之鱼。”

“也许。”露西说。

她刚放下电话,铃声又响了。“妈?妈咪?”是艾布拉打来的,她在哭,“我想回家。婆婆得癌症了,我想回家。”

3

艾布拉提早离开了缅因州塔温戈湖区露营地回到家,之后就明白了在离婚父母之间来回跑的孩子要过怎样的生活。八月份的最后两个星期和九月份的第一个星期,她和母亲都是在马尔伯勒街的切塔家度过的。髋骨手术很成功,婆婆恢复得不错,但医生发现了胰腺癌,她拒绝接受相关治疗,决意不肯在医院久留。

“不要吃药,不要化疗。活到九十七岁已经够了。至于你,露西娅,我坚决不允许你把之后的六个月都花在为我送饭送药、端屎端尿上。你有家,而我呢,也雇得起住家护工。”

“你这辈子的最后时光不可以在陌生人中间度过。”露西用的是毋庸置疑的口吻。艾布拉和父亲早就学乖了,这种时候,谁也不能违逆母亲,只能服从。即便是孔切塔也不例外。

艾布拉的日程安排无需商讨。九月九日,她会按计划到安妮斯顿中学开始八年级课程。戴维·斯通这一年公休在家,埋头写一本比较“咆哮的二十年代”和“活力的六十年代”的专著。因此,艾布拉要在父母两家来回跑——夏令营里的很多女孩都得这样做。到了周末,她南下去波士顿陪妈妈和婆婆。她以为,不外乎就这样了,局面不会更糟……但生活总有办法变得更糟,而且经常如此。

4

现在,戴维·斯通在家工作,却从不肯费事走到车道尽头取邮件。在他看来,美国邮政是一个自生不灭的官僚体系,哪怕全世界进入新世纪,它依然停在旧时代,与世无争亦无关。时不时会有几个邮包,有时是他订购的写作参考书籍,但更多是露西邮购的商品,除此之外,戴维都称之为垃圾。

露西在家时,会从门边的信箱里取出邮件,喝早中午的咖啡时一一浏览。确实,大部分是垃圾邮件,直接扔进戴维的字纸篓就可以。但在那个九月初的日子里,露西不在家,所以是艾布拉跳下校车后负责查看信箱。她成了名副其实的当家女子。她负责洗碗,每周两次帮父亲和自己洗衣服,如果她记得,还要设置好自动吸尘器。做这些家务事,她一点抱怨都没有,因为她知道母亲正一心一意照料婆婆,父亲要写的书也很重要。他说过,这本将是畅销书,而不是学术书。如果一炮而红,他或许就能辞去教职,专职在家写作,至少能写一段日子了。

这天是九月十七日,信箱里有一份沃尔玛超市的广告册、镇上新开的牙医诊所宣传单(广告语:自信的笑容有我们担保!),还有两张本地房产中介发来的铜版纸促销单,推荐桑德山滑雪度假村的分时短租房。

还有一大摞本地邮寄刊物,名为《安妮斯顿购物导报》。前两页登载时事报道,然后是几页在本地采写的报道(明显偏重于地区性体育赛事)。剩下的全是广告和抵用券。如果露西在家,她会攒下一些用得到的抵用券,然后把整份导报扔进环保垃圾箱。她的女儿永远也不会看到。但这天,露西远在波士顿,艾布拉终于看到了。

她走上车道时就翻看了几眼,然后翻到末页。末页整版都是照片,足有四五十张比邮票大不了多少的小照片,大部分是彩色的,极少数是黑白的。照片之上的标题是:

你见过我吗?

《安妮斯顿购物导报》每周为您服务

乍看之下,艾布拉以为那是类似“大家来找茬儿”的有奖游戏。再一看,她就明白了,这些都是失踪孩童。刹那间她只觉得揪心揪肺,好像有只手掏进她的胃囊,像拧毛巾一样拧了她一下。午餐时,她在学校食堂里买了三片装的奥利奥饼干,留作回家校车上吃的点心。现在,她似乎能感觉到它们都被那只紧攥不放的手拧出来了,直冲喉头。

难受就不要看,她告诫自己。那是她生气或困惑时常会自动流露出的严厉口吻,仿佛在教训自己(她自己从没意识到,那就是曾外祖母的语气)。连着别的垃圾邮件一起扔到车库的垃圾桶里。说归说,她却无法不去看。

先是辛西娅·阿伯拉德,二〇〇五年六月九日(DOB)。艾布拉想了一会儿才明白,DOB的意思是出生日(Day Of Birth)。所以,如果辛西娅现在还活着,应该八岁了。二〇〇九年之后她一直下落不明。怎么会有人把四岁大的孩子弄丢呢?艾布拉心想。她的父母肯定很不负责。但是,她的父母可能根本没有弄丢她。可能是有些变态的坏人一直在她家附近徘徊,逮到机会就把她劫走了。

再是莫顿·艾斯丘,一九九八年十二月四日(DOB)。失踪于二〇一〇年。

再跳到版面中央的位置,有一个漂亮的拉丁裔女孩,名叫安杰拉·巴贝拉,住在堪萨斯市,七岁失踪,至今已有九年。艾布拉很想知道,她的父母真的以为这种指甲盖儿般的小照片会有用吗?能帮他们找到她?假设真的找到了,他们还能认出她来吗?反之,她还会认得亲生父母吗?

快把垃圾扔掉。又是婆婆的腔调,你要操心的事已经够多了,何必再看这么多失踪儿童——

目光刚巧落在最底下的那一排照片,她发出轻微的声响。也许是呻吟。一开始,她甚至没搞明白,虽然多少有点概念。好像写作文时想用到一个词,就在嘴边,你却怎么也讲不出来。

这张照片上是一个白人短发男孩,爽朗地咧嘴大笑。看起来,他的脸颊上有雀斑。照片太小,看不确切,但艾布拉非常确定。是的,就是雀斑,他的几个哥哥常拿这事儿取笑他,可妈妈告诉他,长大了就会消失了。

(你知道那些小点就是雀斑)

“她告诉他雀斑代表好运气。”艾布拉喃喃自语。

布拉德利·特雷弗,二〇〇〇年三月二日(DOB)。二〇一一年七月十二日失踪。人种:白种人。地点:爱荷华州班克顿市。现年十三岁。和大部分孩子一样,他笑得很开心;和所有孩子一样,他的照片下面也有一行字:若你认为曾见过布拉德利·特雷弗,请联络美国失踪与受虐儿童援助中心。

只不过,谁也不会联络他们并谈起布拉德利,因为谁也不会见到他。他今年也不是十三岁。布拉德利·特雷弗永远停留在了十一岁。像块失修的手表,终日指向一个时间点。艾布拉蓦然发现自己在思忖,雀斑在地下会不会消退?

“棒球男孩。”她轻声念道。

车道两边种着鲜花。艾布拉俯下身子,双手搭在膝头,书包的重量一下子压到背上,仿佛是因为太重了。刚刚吃下去的奥利奥,连同还没消化完的午餐都被压出来,吐在了母亲种下的紫菀花丛里。确定自己不会再吐了,她才起身走进车库,把邮件塞进了垃圾桶。所有邮件。

父亲说得对,那都是垃圾。

5

父亲用作书房的小房间门开着,艾布拉在厨房水槽边接了一杯水漱口,把嘴里发酸的奥利奥巧克力味道涮干净。这时候,她听得到父亲在电脑键盘上卖力地敲击。很好。打字的声音慢下来,甚或彻底停止的话,他的脾气就会变坏,还会更加关注她。今天,她不想被他关注。

“艾芭嘟嘟,是你吗?”她父亲简直是在唱小曲。

平日里,她肯定会央求他别再用婴儿时期的昵称叫她,但今天她没有表示异议。“没错,是我。”

“学校里怎样?”

持续的打字声停止了。求求你,千万别过来,艾布拉默默祈祷,别出来,别看我,然后问我为什么脸色苍白之类的。

“挺好的。你的书怎样?”

“今天进展神速。”他回答,“写到了查尔斯顿舞和黑人扭摆舞。哇嘟嘀哦嘟——”管它是什么意思呢。重要的是,咔嗒—咔嗒—咔嗒的打字声又响起来了。感谢上帝。

“太棒了。”她说着,把玻璃杯洗干净,放到了滴水盘里,“我上楼去做功课了。”

“真是我的乖女儿。要记住:二〇一八年考哈佛!”

“好咧,老爸。”也许她会去想考大学的事。只要不去想二〇一一年爱荷华州班克顿市,怎样都好。

6

然而,她忍不住。

因为。

因为什么呢?因为?因为……好吧……

因为有些事,我做得到。

她和杰西卡通了几条短讯,但没聊多久,杰西卡就去北康威购物中心了,她要和父母在熊猫花园吃晚餐。艾布拉只能翻开社会学课本。她本想复习第四章,“我们的政府是如何运作的”,整整二十页乏味的解说。结果,她把书一翻开就看到第五章:“你身为公民的责任”。

天啊,偏偏是她这个下午最不想看到的词:责任。她进了洗手间,又接了一杯水,嘴里的余味还是很难受。她发现自己不经意间凝视镜中自己脸上的雀斑。刚好三颗,一颗在左脸颊,两颗在鼻尖。还行。她很幸运,没有被划入雀斑族。她也不像贝瑟尼·史蒂文森那样有胎记,也不像诺曼·麦金利那样有一只斜眼,也不像吉尼·惠特罗那样口吃,更没有潘斯·艾弗夏姆那样糟糕的名字——可怜的潘斯,总是被人起绰号。艾布拉的名字也有点与众不同,没错,但大家都认为那挺有趣的,而不是古怪——比如潘斯,男生们私下里叫她“阴茎潘斯”[34](不过女生们总能发现这类小秘密)。

更重要的是,我没有被疯子肢解,哪怕我尖叫、大声央求他们住手,他们也根本不理会我。我不用在死前眼睁睁看着疯子把手里滴淌的我的鲜血舔干净。艾芭嘟嘟是个幸运的小傻瓜。

不过,也许终究不是那么幸运的。真正幸运的傻瓜不会知道他们不需要知道的事。

她把马桶盖翻下来,坐在上面,双手捂住脸孔轻声啜泣了一会儿。再次被迫想起了布拉德利·特雷弗是怎么惨死的,这已经够糟了,但还不止是他。还有那么多孩子要她去想,那么多照片挤在购物导报的封底,活像地狱里的花名册。那些笑容,大都伴随着还没长齐的门齿;那些眼睛,看到过的世界还不如艾布拉看到的多。可她究竟知道什么?连“我们的政府是如何运作的”都一无所知。

这些失踪儿童的父母是怎么想的?他们如何继续自己的生活?他们每天早上想到的第一件事和晚上想到的最后一件事是否都是关于辛西娅、莫顿或安杰拉的?是否把他们的房间维持原样,随时等待他们回家?还是把他们的衣物和玩具都捐给慈善二手店?艾布拉听说,伦尼·奥米拉的父母就是这样做的,伦尼是从树上跌落,脑袋摔到石头上而死的。伦尼才上五年级,而后就……停止了。但是,伦尼的父母显然知道他死了,他们可以去墓地,献上鲜花,也许这就是不同之处。也许不是,但艾布拉认为是。因为,如果你不知道这一点,你势必会有疑惑,不是吗?就好像你明明是在吃早餐,却会去想自己失踪的孩子是否也在某个地方吃早餐,或是在放风筝,或是和一大群外国移民一起摘橘子,或是别的什么事。尽管在内心深处,你几乎很肯定孩子已经死了,大部分失踪儿童的结局都是这样(你只需看看六点的电视新闻就知道了),但你无法百分百确认。

(辛西娅、莫顿或安杰拉)

辛西娅、莫顿或安杰拉出了什么事,她无从知晓,也帮不到他们无从确认的父母,但布拉德利·特雷弗的情况就不同了。

她都快把他忘了,但这份愚蠢的导报冷不丁冒出来……那些让人不安的照片……回忆追溯而来,尽是些她压根儿没意识到自己知道的事情,仿佛那些照片是从她的潜意识中跳出来的。

那些事,她可以办到。那些事,她从没让父母知道,因为那会让他们担惊受怕。她猜想,如果他们知道有一天放学后她和鲍比·弗拉纳根约会了——只是出去逛逛,没有亲脸蛋之类的恶心事儿——他们也会担忧的。那是他们不想知道的事。艾布拉总觉得,她在父母心中还停留在八岁,大概要等到她胸部发育了——现在还没有,反正你还看不出来——他们才会改变这种想法(关于这点,她倒是没完全猜错,即使她没有动用超能力)。

至今为止,他们还没有和她谈过那种事。朱莉·范多佛说过,几乎总是由你妈妈来揭示内幕,但艾布拉最近只知晓了一则要事:周四清晨,她必须赶在校车到达之前把垃圾清出去,此事相当重要。“我们不要求你做很多家务。”露西说过,“但今年秋天我们要一起分担重担,这很重要。”

婆婆至少打过擦边球。春季里有一天,她把艾布拉拉到一边:“你知道男孩女孩到了你这个年纪时,男孩想从女孩这里得到什么?”

“我想是性吧。”艾布拉这样回答……尽管手忙脚乱但为人谦卑的潘斯·艾弗夏姆似乎只想要一块她的饼干,或是借一角钱去自动售货机上买零食,或是跟她说自己看了多少遍《复仇者联盟》。

婆婆点点头:“你不能归咎于人的本性,天生就那样,但不要给他们。句号。谈话到此结束。如果你愿意,十九岁时可以再想一遍。”

有点尴尬,但至少那次谈话直截了当。她头脑里的动静却不是直截了当的。那才是她的胎记,看不见,但真实存在。她的父母已不再谈论她那些疯狂的童年插曲。也许,他们认为导致那些事发生的东西已经消退了。当然,她还是可以预见婆婆病了,但这和疯狂的空中钢琴曲、洗手间的自动出水、生日派对上悬在天花板下面的勺子(她几乎都不记得了)不可相提并论。她刚刚学会控制。还不至于完全掌握,但大部分情况下她可以控制了。

情况在改变。如今,她很少在事发前有所预见,也很少让物体悬空移动。当她只有六七岁的时候,很可能聚精会神于一摞课本,让它们悬空上升,直到贴到天花板。那不算什么。用婆婆的口头禅来说:那和编条猫裤子一样容易。如今,即便只是一本书,即便她全神贯注地用力,脑子都快炸了,顶多只能让那本书从书桌上升起几英寸。那还是在状态好的日子里。大部分时候,她连翻动书页都做不到。

但别的事,某些事,她做得到,而且从很多方面来说比她小时候做得更好。比方说探入别人的头脑。虽然不是对每个人都行得通——有些人的头脑是完全封闭的,还有些人时不时有闪念——但对大多数人来说,他们的头脑就好比拉开窗帘的玻璃窗,让她一览无遗。只要她想看,随时都能看。大部分情况是她不想去看,因为她会发现一些悲伤,甚至常常令人震惊的私事。发现她最喜欢的六年级导师莫兰夫人有外遇,大概是迄今为止让她最难承受的结果了。

最近,她基本上把脑子里的窥探功能关闭了。起初,学会关闭也很难,就像学习怎样溜冰倒滑或是用左手写印刷体,但她学会了。操练并不能保证效果完美(至少现在还不算完美),但显然大有帮助。现在她依然会去窥视,但总是试探性的,一旦发现有异样或看到了恶心的事情,她能随时撤出。而且,她从没有窥探父母的头脑,婆婆的也没有。那是不对的。也许,窥探别人也是不对的,但是,恰如婆婆自己说过的,你不能归咎于人类的本性,而好奇心则最具人性特色。

有时候,她可以指挥别人。不是所有人,也许半数都不到,但很多人都很顺从。(也许,就是这些人心甘情愿地相信,他们在电视导购节目里买到的东西真的能消除皱纹或让秃发再生。)艾布拉明白,这种天赋就像肌肉,只要你加以锻炼,它就能生长。但她没有去练。那让她害怕。

还有一些她都不知该如何命名,但眼下她想到的那件事已经有了名字。她称之为遥望。如同其他能力,这种特殊的天赋也是时隐时现,但如果她真的想用到它——如果她有一样物事可供聚神——它总是能被唤醒的。

我现在可以用它。

“闭嘴,艾芭。”她的声音又低沉又紧绷,“别说了,艾芭嘟嘟。”

她翻开《初级代数》,一下子就翻到今天的回家作业那一页。用作书签的是一张纸,上面写着博伊德、史蒂文、卡姆和皮特的名字,每个名字都起码写了二十遍。他们四个加起来就是“在这儿”,她最喜欢的男孩乐队。太迷人了,尤其是卡姆。她的闺蜜爱玛·迪恩也有同感。那双蓝色的眼睛啊,还有那随意又洒脱的金色乱发。

也许我该帮忙。他的父母会伤心,但至少可以知道真相了。

“闭嘴,艾芭嘟嘟。闭嘴,艾芭嘟嘟大笨蛋。”

假设5x-4=26,求解x。

“六千亿万!”她说,“管它呢!”

她的眼神落在男孩乐队的那些名字上,用她和爱玛都喜欢的扁扁的花体字写的(“这样写显得更浪漫。”爱玛如是说),但突然间,它们看起来都极其愚蠢,孩子气,而且错得离谱。他们把他肢解了,舔他的血,之后还对他做了更恶毒的事。世上有这样的事,再去为一个男孩乐队神魂颠倒,岂不是错上加错。

艾布拉愤然把书合上,下楼(咔嗒—咔嗒—咔嗒的打字声仍然稳健地从父亲的书房里传出来),进了车库。她把购物导报从垃圾箱里拣出来,带回自己的房间,在书桌上把纸页摊平。

仍是那些脸庞,但现在的她只在乎其中之一。

7

心跳很重,怦—怦—怦。以前,她有目的地遥望或读心时也会害怕,但从未像这次这样紧张。根本没法比。

如果你找到了,你要怎么办?

这个待会儿再说吧,因为她说不定根本做不到。她的内心深处有一丝潜隐的胆怯,暗暗地希望她不要成功。

艾布拉将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放在布拉德利·特雷弗的照片上,因为她的左手比右手看得好。她更想把五根手指都放上去(如果是物体,她会整个握住),但照片实在太小了。手指都放上去,她压根儿看不到照片。但也不要紧,她其实看得到。看得非常清楚。

蓝眼睛,和“在这儿”乐队里的卡姆·诺勒斯一样。看照片是看不出来的,但他们的眼睛真的蓝得不分上下。她知道。

右撇子,和我一样。但左手更好用,也和我一样。他的左手知道下一个球落在哪里,是快球还是曲球——

艾布拉喘了口气。棒球男孩有预知力。

棒球男孩真的和她很像。

是的,没错。所以他们才去抓他。

她闭上双眼,看到他的脸庞。布拉德利·特雷弗。朋友们都叫他布拉德。棒球男孩。有时候会把棒球帽舌转到后边去,因为那样会带来好运。他父亲是个农夫。他母亲在家里做馅饼,再拿到当地餐馆或自家的农场货栈里卖。大哥去读大学时,布拉德接手了他收藏的所有AC/DC乐队的唱片。他和好朋友,艾尔,最喜欢那首《盛大舞会》。他俩会躺在布拉德的床上合唱这首歌,一边唱一边笑。

他走过玉米地,那儿有个男人在等他。布拉德以为他是个好人,因为那个男人——

“巴瑞。”艾布拉轻轻喊出一个名字。在她紧闭的眼皮下面,眼珠快速转动,活像那些在做梦的沉睡者。“他叫大块头巴瑞。他骗了你,布拉德。是不是?”

而且不止是巴瑞。如果只有他一个人,布拉德或许能知道真相。肯定是那些举着手电筒的人齐心合力,传送出一个意念:因为大块头巴瑞是好人,坐上他的卡车——或是露营车——是安全的。好人中的好人。朋友。

就这样,他们抓到了他……

艾布拉继续挖掘。她不去留意布拉德看到了什么,因为他只见到一块灰扑扑的地毯。他被巴瑞用胶带绑起来,脸朝下,趴在车厢地板上。但这无关紧要。既然已经看到这一步了,她的视角就会比布拉德的更宽泛。她看得到——

他的手套。威尔森牌棒球手套。还有大块头巴瑞——

接着,这一幕跳过去了。也许会回溯重现,也许不会。

(破产关门了的)

那是夜里。她闻得到肥料的味道。有个工厂。类似工厂。一整排车辆开到那里了。有些车小,大多数都是大车,有一两辆大得吓人。车前灯都熄了,以免外人看到,但天空中挂着一轮上弦月。光线足够了,看得见。他们沿着一条坑坑洼洼的柏油路驶过一座水塔和一间屋顶都破了的小屋,再穿过一道生了锈但敞开的大门,又经过了一块牌子。速度太快,她看不见牌子上写了什么。然后就到了工厂。荒废的工厂里竖着颓败的大烟囱、破损的玻璃窗。那里还有块牌子,多亏有月光,这一次她能看清:未经坎通郡治安部批准,严禁擅入。

他们绕到后面去了,就在那里,他们将要把棒球男孩布拉德折磨至死。艾布拉不想看到那一幕,于是她把景物一一往后转。那是有难度的,就像拧开一只特别紧的罐盖,但她可以办到。她把景象退回到她想看的部分,然后再顺时重看。

大块头巴瑞喜欢那只手套,因为它们让他想起童年。所以他才想戴。戴上手套,闻到了布拉德为了防止手套干硬而抹的护皮油,再用另一只拳头朝手套的掌心连击几拳——

可是现在又是顺时进行了,她又忘记了布拉德的棒球手套。

水塔。破烂屋顶的小棚屋。生锈的大门。第一块指示牌。上面写了什么?

没看清。还是太快了,即便有月光,还是看不清。她又一次反转时序(现在,她的前额上冒出了汗珠)。水塔。破烂屋顶的小棚屋。准备好,要来了。生锈的大门。第一块指示牌。这一次,她能看到字迹了,但还是不确定她有没有看懂。

艾布拉抓过手边那张用花体字写满乐队成员名字、从笔记本里撕下的纸,把它翻到背面,趁着自己还记得,潦草地记下她刚刚看到的每一个字:有机产业,乙醇工厂#4,弗里曼,爱荷华,关闭,何时启用有待日后通知。

好了,现在她都知道了:他们在哪里杀害了他,在哪里——她很有把握——埋了他、他的棒球手套和其他的一切。接下去怎么办?如果她给失踪与受虐儿童救援机构打电话,他们会听到一个小女孩的声音,没理由加以重视……或许,还可能把她的电话号码交给警察,警察会来逮捕她,罪名是恶作剧般骚扰那些已经伤心欲绝的可怜人。她想到了母亲,但婆婆重病在身,命已不久,怎么可能再提这事儿?妈妈要操心的事已经够多了。

艾布拉站起来,走到窗边,凝望她家所在的这条小街,望着街角的超快便利店(大孩子们把这家店叫作“超爽便利店”,因为瘾君子们都聚在这家店后头的大型垃圾堆放点抽大麻)。她也望向远处的怀特山在清澈的晚夏蓝天里勾出醒目的山脊线。她开始揉搓嘴唇了,父母一直想帮她改掉这个表示焦虑的习惯动作,但他们现在都不在身边,实在是好。好到不能再好。

爸爸就在楼下。

她也不想告诉他。不是因为他在赶书稿,而是因为他根本不想卷入这类事情,哪怕他相信她的说法。艾布拉不用读心术也能明白这一点。

那么,还有谁?

她还没想到合情合理的人选,窗外的世界却旋转起来,仿佛整个世界被安放在一台巨大的转盘上。她没忍住,轻轻喊了一声,同时抓紧了窗框,捏住了窗帘。这种情况以前也发生过,总是突如其来,每次都让她恐慌,因为那感觉活像中风。魂魄出窍,她不在自己身体里了,现在岂止是遥望,而是整个人移动到了远处。可是,万一她回不来怎么办?

转动减速,停止了。此刻她已不在自己的卧室,而是在超市里。她知道那是超市,因为迎面就是鲜肉柜台。卖家的承诺就写在柜台后面(明亮的荧光灯照耀下,这块牌子上的字倒是很好认):山姆超市肉铺,牛仔手起刀落,一流品质保证!那几秒钟里,鲜肉柜台变得越来越近,她仿佛在转盘上滑入了某个正在走路的人身体里。边走边购物。大块头巴瑞?不,不是他,虽然巴瑞就在附近;巴瑞正是她身处此地的原因。但是,有一个更强大的人把她从巴瑞身边拉走了。艾布拉在视野下方能看到一辆装满了日常杂货的购物车。接着,前进的动态停止了,出现了这种知觉,有人钻进她头脑里的疯狂感觉。艾布拉顿时明白了:转盘上,从来都不止她一个人。她正面向超市过道尽头的肉铺,另一个人则在她卧室的窗边,望着外面的里奇兰庭园路和怀特山脉。

(乱翻乱看)

她心中的惊惶激升到极点,仿佛火上浇油。她没有喊出声,嘴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缝,但在头脑里,她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吼叫,她甚至从未想过自己能够这样厉声怒斥:

(不行!滚出我的脑袋!)

8

(艾布拉)

戴维感到房子在晃动,看到固定在书房天花板上的吊灯在来回摇摆时,他的第一个反应是他的女儿刚刚爆发了一次超能力,虽然已有好几年没发生过类似的遥感事件了,而且也从未有过这么大的动静。恢复到正常状态后,他有了第二个念头——在他想来,这种推断更说得通——他刚刚经历了人生中第一次新罕布什尔州的地震。他知道这里偶有地震,可是……哇哦!

他在书桌前站起来(没忘了先按下“保存”键),快步走进门厅,在楼梯脚下喊了一声:“艾布拉!你感觉到了没?”

她从卧室里走出来,脸色有点苍白,好像受了惊吓:“是,好像是。我……我觉得我……”

“地震啦!”戴维面露惊喜地对她说道,“你人生中的第一次地震!是不是挺酷的?”

“是的。”艾布拉应了一声,听上去却不太激动,“挺酷的。”

透过起居室的玻璃窗,他看到人们都站在门廊和草坪上。他的好朋友马特·伦弗鲁也在其中。“我要到街对面和马特聊两句,宝贝儿,你想跟我一起去吗?”

“我还是做我的数学作业吧。”

戴维朝前门走去,走了两步又转身,抬头看了看她:“你没害怕吧?不用怕,已经震完了。”

艾布拉心想,但愿真的完了。

9

高帽罗思要买两人份的杂货,因为弗里克爷爷又病恹恹的了。她看到真结族的好几个伙伴都在山姆肉铺那儿,就朝他们点头示意。她在罐头食品货架区站了一会儿,和中国佬巴瑞聊了几句,他的手里捏着老婆写的购物单。巴瑞有点担心弗里克。

“他会好转的。”罗思说,“你知道爷爷是什么样的人。”

巴瑞笑笑:“比煮熟的猫头鹰还难啃。”

罗思点点头,推动了购物车:“说得太对了。”

不过是平凡的一天,还没到周末,他们去超市采买。就在离开巴瑞的那时候,她甚至把当时的感觉归咎于某种世俗的小事,也许是低血糖。她的血糖很不稳定,通常都会在手袋里放一块糖果。但她很快明白了,那是因为有人钻进了她的头脑。有人在窥视。

罗思从不优柔寡断,这也是她成为真结族首领的原因之一。她停下脚步,购物车头还指着鲜肉柜台(她本想下一步就去买肉),眨眼间就坠入了一条通道——那个很有杀伤力,并且正在多管闲事的人创建的意识通道。不是真结族的成员,如果是他们,她会立刻分辨出来的;也不是那些庸常的俗人。

不,来者不善,绝非凡俗之辈。

超市的景象在高速旋转中消失,突然,她的眼前出现了山景。不是她能一眼认出的落基山。相比之下,这群山脉不算大。卡茨基尔山?阿迪朗达克山?都可能,也可能是别的。至于观望者……罗思认定那是个孩子。几乎可以肯定是个女孩,以前遇到过的那个女孩。

我必须看清她的长相,那样一来,我就能随时随地找到她。我必须让她去看看镜——

就在这时,一个念头爆响出来,仿佛有人在密室里开了一枪。

(不行!滚出我的脑袋!)

将她的想法轰了个一干二净,并把她的真身冲撞在蔬菜和汤罐头的货架上。她脚步不稳,罐头也接二连三地滚落到地板上,滚得到处都是。有那么几秒钟,罗思觉得自己也会像那些罐头一样,像爱情小说中那些柔若无骨的女主人公那样瘫软倒地。接着,她回过神来。女孩关闭了通道,几乎是用一种叹为观止的方式切断了她俩之间的关联。

是不是在流鼻血?她用手指抹了抹。没有。谢天谢地。

年轻的店员跑上来询问:“女士,你没事儿吧?”

“我还好,只是刚才有点晕。大概是昨天拔牙引起的。现在已经没事了。瞧我,把这儿弄得乱七八糟的!真抱歉。幸好都是些罐头,不是玻璃瓶。”

“不要紧的。你要不要到门口的候车椅上坐一会儿?”

“不用了。”罗思回答。确实没必要,但她今天的购物就算到此为止了。她把购物车推到两排货架之外,就让它留在那儿了。

10

她从真结族名下的赛威镇以西的森林露营地开出来的是她那辆丰田塔库玛(虽是老车,但十分可靠),一上车就从手袋里摸出手机,用快捷键拨号。铃声只响一下,对方就接起来了。

“什么事,罗思姑娘?”是乌鸦老爹。

“我们有麻烦了。”

当然,这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有能耐制造出那种程度的冲击波的孩子——不只是窥探罗思,还能让她头晕腿软——绝不只有魂气,而可堪是本世纪最大的发现。她觉得自己就像亚哈船长[35],第一次亲眼见到他朝思暮想的白鲸。

“跟我说说。”改成了谈公事的语气。

“两年多以前,爱荷华州的那孩子。记得他吗?”

“当然。”

“你是不是还记得,我跟你说过,当时有人在观望?”

“记得。东海岸。你认为那可能是个小女孩。”

“是个女孩,没错。她刚刚又找到我了。我在山姆超市里,忙着自个儿的事,她冷不丁就冒出来了。”

“为什么?隔了这么久。”

“我不知道,我也无所谓。但我们必须得到她,乌鸦。我们必须逮住她。”

“她知道你是谁吗?知道我们在哪儿吗?”

从超市走回车的一路上,罗思想过这个问题。闯入她脑海的人并没有看到她的脸,这一点,她很有把握。那孩子是在她脑袋里朝外看的。至于她看到了什么,无非是超市里的一条过道。美国有多少条这样的过道?上百万都不止吧。

“我认为她不知道,但那不是重点。”

“那什么是重点?”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吗,她的魂气很惊人?惊人得高?现在看来,那种形容还算是低估她了。我想转进她脑袋里时,她竟然把我赶出来了,好像我是乳草的花瓣,她只需吹一下。我从没碰到过这种情况。以前,我肯定会说那是不可能的。”

“她是真结族的未来成员,还是未来的食物?”

“我不知道。”其实她很清楚。他们不太缺成员,但非常需要魂气——可供储备的魂气。更何况,罗思根本不希望真结族里有这样能量强大的成员。

“好吧,我们怎么才能找到她?有想法吗?”

罗思回忆了一下她透过女孩的眼睛看到的景象——才看了那么几眼,她就被无礼地踢回赛威镇的山姆超市里了。真的没看到多少,但有间小店……

“孩子们管它叫‘超爽便利店’。”她说。

“嗯?”

“没什么,你不用管。我得想想。但是我们要得到她,乌鸦。我们必须把她弄到手。”

乌鸦停顿了一下。再开口时,他显得很谨慎:“听你这么说,她肯定能注满十几罐。如果真这样,你确实不想让她变身。”

罗思假装哈哈一笑:“如果我没猜错,要装这孩子的魂气,我们的罐子都不够用。用山来比喻的话,她就是珠穆朗玛峰。”他没有回话。罗思不需要看到他或钻进他的脑袋就知道,乌鸦老爹已然瞠目结舌了。“也许,未必要在这两种做法中选择。”

“我没听懂。”

他当然不懂。深谋远虑从来都不是乌鸦的专长。“也许,我们不用非得让她变身,也不用杀死她。想想那些奶牛。”

“牛。”

“你可以宰一头牛,一连几个月吃牛排和汉堡。但是,如果你养着它,照料它,它可以提供六年的牛奶。甚至八年。”

沉默。很久。她任由乌鸦的沉默延长。当他终于回话时,他的语气显然是相当慎重的:“我从没听说过这种做法。他们有魂气,我们就杀了他们,得到魂气。要不然就是他们有别的,我们也用得上,那就招募进来,只要他们熬得过变身。八十年代我们就这样招进了安蒂。弗里克爷爷也许和我说得不一样,如果你相信他记得那么遥远的事,他敢说自己记得亨利八世杀了几个老婆,但我认为,真结族不曾纠缠于一个有魂气的俗人。如果她真像你说得那么厉害,这么做也会很危险。”

说点我不知道的新鲜事儿吧。要是你体验过我刚才亲历的感受,你会说我疯了才会有这种想法。也许我是疯了。但是……

但是她厌倦了,为了四处搜刮养料,耗费自己——乃至整个家族的这么多时间。他们明明可以像万物之王、之后那样养尊处优,却像十世纪的吉卜赛人一样四处游荡。他们本来就是人上人。

“等爷爷好点了,去和他谈谈。还有超重玛丽,她混迹于世的日子不比弗里克短。毒牙安蒂,她是新人,但她的头脑好用。你觉得谁会提供有价值的想法,就去找谁聊。”

“天呀,罗思。我不知——”

“我也不知道,还不清楚。我还在晕呢。眼下我只要求你做些准备工作。说到底,你是先遣人员。”

“好吧……”

“噢,你还要和核桃谈谈。问他有什么药可以让俗人小孩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乖乖听话。”

“在我听来,这个女孩根本不是俗人。”

“噢,她是的。一头又大又肥的俗人老奶牛。”

并不完全属实。确切地说,她是一头巨大的白鲸。

罗思没问乌鸦老爹还有什么话要说就挂了电话。她是老板,在她看来,讨论已经结束了。

她是白鲸。我想要她。

但是亚哈船长想要他的白鲸并不仅仅因为白鲸可以给他几吨鲸脂和几乎取之不尽的鲸油,罗思想要这个女孩也不仅仅因为她可能——在几款良药和无数次强大的超能催眠的协助下——带来几乎取之不尽的魂气。真正的动机带有私人情绪。招募她?让她变身,成为真结族的一员?决不。那孩子不费吹灰之力就把高帽罗思踢了出去,好像她不过是那些挨家挨户敲门、递上末日论小册子的讨人厌的传教士。在此之前,罗思从没受过这种待遇。不管这孩子有多大能耐,总归有人教训她一顿。

这活儿非我莫属。

高帽罗思发动了丰田车,驶出了超市停车场,直奔真结族家族名下的蓝铃营地。那儿的风景真是美妙绝伦,难怪全世界最棒的度假酒店之一就曾矗立其中。

当然,全景饭店在很久以前就被一场大火夷为平地了。

11

伦弗鲁夫妇——马特和凯茜——是这个街区有名的派对动物,他们决定抓紧时机,因地制宜地举办一场“地震烤肉派对”。他们邀请了里奇兰庭园路上的每一家人,差不多所有人都来了。马特搬来一箱苏打水、几瓶便宜的红酒,又去街角的超快便利店搞了一桶扎啤。很好玩,戴维·斯通尤其乐在其中。在他看来,艾布拉也玩得挺开心。她和两个好朋友——朱莉和爱玛——凑在一起,吃了一个汉堡包和一些沙拉,这一点他可以确定。露西叮嘱过他,务必要关注女儿的饮食习惯,因为她已经到了女孩们留意体重和相貌的年龄——厌食或暴食都会导致过瘦。

但他没有注意到(如果露西在,她应该会发现)那两个姑娘一直嘻嘻哈哈,但艾布拉没有笑。而且,吃完一碗(很小的一碗)冰激凌后,她就问父亲能否过街回家做作业。

“好啊。”戴维说,“但要先谢谢伦弗鲁先生和太太。”

无需别人提醒,艾布拉就会做好这种事,但她没有顶嘴,只是照做。

“艾比,别客气。”伦弗鲁太太说着,喝完三杯白葡萄酒。她的眼睛明亮极了,简直有点不正常。“挺酷的吧?真该多来几次地震!不过我刚和维姬·凡东说来着——你知道的吧,住在庞德街的凡东家——我们只隔一条街,她却说她丝毫没有感觉到地震。是不是很奇怪呀?”

“是很奇怪。”艾布拉嘴上附和着,心里想:要说怪事,伦弗鲁太太简直一无所知啊。

12

她做完作业,下楼和爸爸一起看电视的时候,妈妈打电话来了。艾布拉和她聊了一会儿,再把电话给爸爸。露西说了什么,戴维还没有扭头看她,她已经猜到了。“是,她挺好的,就是做完作业有点累。现在的学校给孩子布置的功课太多了。她跟你说了吗,我们这儿有一次小地震?”

“爸,我上楼去啦。”听到艾布拉这么说,戴维心不在焉地朝她摆摆手。

她到自己的书桌边坐下,打开电脑,又关掉。她不想玩水果忍者游戏,也不想和任何人用实时短讯聊天。她必须思考一下该怎么办,因为她必须有所作为。

她把课本装进背包,抬起头,却看到超市里的女人正透过玻璃窗盯着她看。那是不可能的,因为她的房间在二楼,但那女人确实在。她的皮肤雪白无瑕,颧骨高高的,一双黑瞳分得有点开,眼角略微上扬。艾布拉心想,这大概是她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了。同样,她也当即意识到,这个女人无疑是疯狂的。茂密的黑发衬托出她完美而近乎傲慢的脸庞,顺畅地垂下她的肩头。就在这一头丰盛华美的秀发之上,以一种疯癫般的角度倾斜地盖着的,是一顶充满嘲讽意味、四周磨毛了的天鹅绒高帽。

她不是在窗外,也不是在我脑子里。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看到她,但我就是真真切切地看到了,我想她不知——

黑漆漆的玻璃窗里的疯女人咧开嘴,就在她启唇狞笑的那一瞬间,艾布拉看到她的嘴里只有一颗牙,大得吓人、颜色污秽的一颗獠牙。她明白了,这是布拉德利·特雷弗生前看到的最后一幕,于是她尖叫起来,能叫多响就有多响……但只是在灵魂深处,因为她的嗓子眼仿佛被锁住了,声带也被冻结了。

艾布拉紧闭双眼。再次睁开时,面孔惨白、狞笑着的女人不见了。

不在这里了。但她可以来。她知道我在这里,她可能会来。

就在那时,她意识到自己在看到废弃工厂的时候就该想到一件事。确实有一个人,她可以呼叫他。只有那个人可以帮她。她再次紧闭双眼,这一次不是为了躲开从玻璃窗外凝视她的骇人幻象,而是召唤那个可以帮助她的人。

(东尼,我要找你爸爸!求你了,东尼,求你了!)

依然闭着眼睛——此刻的她还能感觉到热泪在睫毛间涌起又流淌到脸颊上——她轻声叨念起来:“帮帮我,东尼。我好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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